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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家電總動員 三、天上掉下個狐狸精

上部 家電總動員

三、天上掉下個狐狸精

狄南美好奇地看著我,手指還在我的額頭上摸來摸去,摸得我膽戰心驚。忽然她問:「你最親近的人是誰?」我還沒有回答,她突然搖起手來:「不要告訴我是電視機,也不要告訴我是微波爐,它們好得很,十年之內,零件都不用換。」
我趕緊先看,果然是靚女啊,高挑個兒,一張桃花帶笑的臉,穿白綢子一字領短上衣,碎花寬腳長褲,露出細細纖巧的踝,光腳穿了雙拖鞋,眯著眼睛,十分嫵媚。一跳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衝到麵條鍋旁邊去,嘴裏念叨:「嘿,熟了熟了,先過過冷水,筋道點兒。」
這席作戰動員令一發布完,滿屋子頓時一陣喧嘩,大大盡顯領袖風範,調度人馬,還成立了家電指揮中心。我要湊上去聽聽具體的戰略戰術,被一插頭甩了出來,小小說:「你趕緊看看電熱睡袋去吧,它以為你不回來睡,正在大發脾氣。」
我瞪了那三個跟屁蟲一眼,心想要是今天我吃不到飯,你們也別想找到自己的充電器。
她曾經擁抱我,她曾經等待我,她曾經撫慰我,她曾經愛過我。而一切都已失去,不再重來。哀求無用,暴力無用,自強或自戕都無用。挽不回、留不住、放不下,而最無可奈何的是忘不了。
結果我被證明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空調說:「所以,我們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把諾曼·林奇搞得屁滾尿流!」
看我小心翼翼自覺地坐到中間一個小板凳上,佔據屋子制高點的分體空調擔任起司儀角色,發話道:「老關,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們都已read•99csw•com經知道了。」
空調繼續說:「我們認為,這種事情很不體面,很不正確,嚴重損害了我們的家庭形象和正常生活秩序,所以——」
我一骨碌爬起來,直著嗓子喊:「什麼?」
迷糊中一隻微涼的小手溫柔地撫過我的臉,一個聲音輕輕說:「莫哭,莫哭。誰惹你了,老娘幫你出氣。」聽到老娘兩個字我就醒過來了。狄南美小姐正盤腿坐在我身邊,對著我微微笑。
今天它生氣了。蜷成一個包子的模樣在卧室里向隅獨立,頂端拉鏈半開,不時往門口窺視一眼。我坐到它身邊嘆口氣,先做自我檢討:「寶寶啊,我去喝酒是我不好,不過,我也要提醒你——」看它豎起來跟塊薯片一樣洗耳恭聽,我接下去說:「你是只公睡袋啊,小心眼起來多噁心!」
我頭痛欲裂,問她:「唱完了?」
她吃得心無旁騖,我們家的所有成員就都在外面堆羅漢。大大德高望重,被壓在最底下,那些小家電全蹬鼻子上臉探出頭來。實在太擁擠,大大豎起自己的排水管,頂了一串煮蛋器啊、暖手器啊、指甲刨啊什麼的,個個賊眉鼠眼地張望著。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寶寶大喊一聲有鬼,飛快蹦了出去,蹦了兩步發現我沒動靜,又蹦回來搶救我:「老關,有鬼啊。」
話音一落,窗戶外傳來一聲嬌笑,一個柔媚的聲音輕輕說道:「這個人好有趣呢。」
藍藍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不願意上床,做思想工作也沒有用。腦子一萬個相信生活要繼續,睡覺要自主,可是身九-九-藏-書體不聽話,往床邊一坐,就自動前移五十厘米,「啪」的一聲落到地上,尾椎、髖骨皆嘩然。那充滿閨房畫眉之樂的兩米大床,自此成為我房子里的禁區。睡袋是我的棲身之處,隨處一鋪,就是一宿。
唉,銀樣鑞槍頭,虧你這麼高大,怕什麼鬼啊!可是旁邊的電飯煲也「滴滴滴」發出預警信號來,大喊大叫說:「我們住十九樓啊,樓外什麼都沒有啊,有鬼啊。」
被一隻睡袋一頭頂出卧室一定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經歷。我搖搖頭,跑到廚房想下點麵條。習慣性地先開煤氣,再上鍋,突然想起藍藍說過:「你怎麼老不記得呀,要先上鍋,再開煤氣。」到底哪個先哪個后,一定不重要吧,可是在這安靜的夜裡,屋裡的電器在研究三十六計孫子兵法、十面埋伏、報仇雪恨的時候,我只想有個人摔摔打打地對我數落,說煤氣費這個月又漲了,你倒是節約點呀。
她聳聳肩:「大大說再唱下去就要準備和全人類決鬥,目前武裝力量還不是很強大,我們低調一點比較好。」嘿,果然是大大的口氣。
她只好很遺憾地在一邊咂咂嘴,說:「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辟塵煮的好吃。喂,你叫什麼名字,我叫狄南美。」
我嘆氣:「諸位是家電而已,不要致力於主權自治那麼嚴重的問題好不好?不如去煮點飯,我餓死了。」
「看靚女啊!」這是我家的小音箱,懸在廚房門口,本來似睡非睡的,這會兒卻突然一嗓子喊了起來。裏面突然一靜,五秒鐘之後,各種各樣的滾動聲、跳動聲、九_九_藏_書快速爬行聲百響交集,往廚房方向來了。
就算是鬼,這也是個餓鬼。手腳利落地撈起麵條,過冷水,四下一看,說,「喂,碗放哪兒呢?」說時遲那時快,消毒碗櫃一馬當先跑到她面前,嚷嚷道:「靚女在哪裡?靚女在哪裡?」被她一手抓過去,開櫃拿了兩個大碗出來,舀麵湯放作料,居然還給她找到兩根蔥,切了花,拿筷子一攪,整團面漂亮地拉成一道瀑布,剎那間又盤起,伏在碗中,熱湯一激,頓時香氣四溢。她自己拿了一碗,往我手裡塞了一碗,眉開眼笑地坐到窗台上,稀溜溜吃起麵條來。
我心裏一揪:「怎麼了?」
我悻悻地看了一陣,蔫頭蔫腦走到另外一間屋子的地板上去睡覺,居然還睡著了。夢裡又是藍藍向我奔來,那陰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沉重,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哭聲……哎,今天是重金屬節奏的,響徹天地,她卻依舊渾然不覺。
冰冷的淚珠自眼角滑落,我躲在自己的掌心裏,蹲在廚房一角無聲痛哭。思念如同鈍去的刀子懸在我的心尖上,隨著呼吸遲緩地仔細地切割,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痛,進入血液,流通全身,散落在四肢百骸,化為身體的一部分,或者全部。
回到家一開門,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大部分家電都聚集在客廳里,沙發不夠坐,還搬出好多小板凳,個個板著臉靜悄悄的。這個陣仗是為了什麼,難道晚歸一次就鬧到要動家法?以前藍藍還只讓我睡洗手間呢,半夜吹風機磨牙吵得要死。
據法律規定,一個人養的寵物如果犯法,由https://read.99csw.com主人擔負責任。那一個人家裡的電器如果犯法,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要被判個十五年?關上門,我以閃電般的速度戴上耳罩,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身後:不錯,那位叫狄南美的大美女,正和我們家的電器聯袂開演NIRVANA致敬音樂會。
她扮KURT COBAIN,跪在地板中間作狂熱奔放狀,周圍一圈古怪家電各司其職。老天爺,我三十幾歲了,第一次知道攪拌機可以拿來當重音吉他使,至於洗衣機當貝司手的天賦,不曉得和什麼有關。產地乎?材料乎?品牌乎?
不知道哭了多久,抬頭一看,發現睡袋寶寶站在廚房門前,一米八幾,充過氣后虎背熊腰,瞪著我作鄙視狀,且氣壯山河地呵斥我:「哭,哭個屁呀,男子漢大丈夫,把老婆搶回來啊!看看,水燒成那樣了還不下面,喂,你快點啦,你不吃我要吃呢。」
這位不速之客雖然外貌嬌俏,卻吃相驚人。頃刻之間,已經把碗底都舔得乾乾淨淨。丁香舌在紅唇上一轉,大眼睛眨巴兩下,突然毫無淑女風度地向我撲過來,圖謀對象顯然是我手裡那一碗面。那怎麼行,在目前這個亦真亦幻的局勢下,可說悠悠世界唯面為大,胃之重寶,怎麼能輕易予人?我身子一閃,趕緊躲開,情急之下,拿手抓面,大口大口吃起來。
南美點點頭:「那你小心,她最近有血光之災,而且災象奇重,會牽涉左近。你最好不要見她。」
說起來沒老婆的人生就是難過。雖說科學昌明,電器發達,可是再發達的電器都是冷的。無論它們多麼誠實九*九*藏*書而溫暖地看著你,空虛仍然無處不在。
它給擠在一堆兄弟裏面動彈不得,不耐煩地說:「少來,我沒氣出了,你還說風涼話。喂,抽濕機,你那腳丫子挪挪行不,我內置刀片都給頂出來了!」
我擦了一把眼淚,嘀咕著站起來乖乖下面:「誰給你取名寶寶的,你不如叫牛大力好了。」
這天晚上,我家熱鬧非凡。這房子買來是二手的,建了好多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正式進行隔音標準測試。測試結果呢,恐怕是不太過關的。因為樓上的鄰居往我陽台上丟了十幾盆花,品種包括價錢四位數的蟹蘭,以及大量的迷你仙人掌,可見人家有多麼抓狂。後來事態演變到相當嚴重的程度,有人來敲我家的門——如果拿金屬球棒把門砸出洞也可以算敲的話。可是等我一開門,他們就沒話說了。只見滿屋子黑燈瞎火,我穿個短褲,睡眼惺忪,一臉迷惘地問:「怎麼了?」
我生命里最親近的人是藍藍,雖然她也許從此走出了我的世界。不過接不接受是她的事,要不要把她放在心上,卻是我的事,雖然這自主權卑微而無奈,卻是我唯一所有。
我被它們吵得要死,心想這才叫一個怪,自己身為電器,每天說話唱歌放屁吵架習以為常,樓外有點聲音傳來居然就大驚小怪,真是寬以待己、苛以待人,道德修養看來還要大力加強才行。開了窗戶探出頭去,還沒定神,臉上突然一暖,好像給一床毯子兜頭包住了一樣,我往後一跳,跟著也有個人影跳了進來。
我端著一碗面想了半天,伸出頭去招呼剃鬚刀:「來,刮我一下,我又夢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