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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央集權 二、軟硬兼施

第二章 中央集權

二、軟硬兼施

漢,是帝國制度成功的實踐者。這個王朝享國達四百多年之久,在公元前後各經歷二百年,全盛時期國內人口約六千萬,勢力範圍和現今中國的疆域面積相當,在世界上唯有同時代的羅馬帝國可以相提並論,在歷史上則只有後期的大唐帝國可以並駕齊驅。這是一個歷來被中國史家和作家極度恭維的朝代,它甚至被視為我們民族的代表和象徵(漢人、漢語、漢字、漢學)。它創造的典章制度被多個朝代沿用,它留下的文化遺產至今讓人嘆為觀止。就連當時北方的匈奴人,也深受漢文化之影響,姓漢姓,說漢語,讀諸子百家書,後來起兵反晉時還以"光復漢室"為號召。漢的輝煌,由此可見一斑。
首先是限制民間的財力。這就是鹽鐵專賣和官方鑄錢。我們知道,冶鍊、製鹽和鑄錢,是當時的三大暴利行業。秦始皇一統天下之後,理所當然地將其全部收歸國有。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向豪強讓步,允許民間私營,結果給帝國造成極大的危害。公元前154 年,吳王劉壕膽敢領頭造反,就因為吳國地處長江下游,煎礦得銅,煮水為鹽,雄厚的財力成為他謀反的後盾。覆轍豈能重蹈?因此漢武帝軟硬兼施,一面立法嚴禁鹽鐵私營,一面招募歇業的鹽商鐵商為鹽官鐵官,從此開官營工商業之先河;而那些民營工商業,則從此一直受到帝國的遏制和壓榨,只能在夾縫中艱難地生存。
奇怪!秦為什麼失敗,漢為什麼成功?
其實這正是帝國制度的題中應有之義。實際上,任何一個集權的社會,一個有可能由集權發展為專制的社會,都不會允許民間資本形成規模,因為那會造成一個足以與自己抗衡的財力社會。歐洲的帝國和王國,就是被這樣一些由民間資本形成的財力社會搞垮的。中華帝國的維護者們當read.99csw.com然不會有這樣的"先見之明",預見到資本社會遊戲規則對專制社會王綱道統的顛覆。他們當然也意識不到市場經濟的自由本性是專制和集權的死敵,但卻對工商業懷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忌恨和敵視。比方說,後來明代江南商人沈萬三出巨資贊助朱元璋修城牆,並表示願意搞賞軍隊,卻招致殺身之禍(后改為流放),便是證明。
漢武帝和他的先輩們在打擊民間資本的同時,也沒有忘記解除民間武裝。山東豪俠???氏和周庸就是被景帝剿滅的,中原豪俠郭解則為武帝所滅。這同樣並不奇怪。帝國是典型的權力社會,而權力社會是從武力社會過渡而來的。因此武力在權力社會中也必定受到制約,而且其制約較財力為尤甚。因為建立和鞏固政權,無非靠三樣東西――槍杆子、筆杆子、錢袋子。這三樣東西,都必須牢牢掌握在統治者手裡。何況"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韓非子·五蠢》 ),私人武裝和民間思想向來就同為專制與集權之大忌。如果只是街頭鬥毆小打小鬧,問題還不大。如果居然成了一支武裝力量,則必被剿滅,比如宋江和方臘。就連那些獨往獨來的俠客,也是官方的眼中釘。不是要千方百計把他們消滅,就是要千方百計將他們收編,就像《 七俠五義》 裏面寫的那樣。
西漢初年的統治者一定想過這個問題。他們一定會苦苦地思索:秦王朝為什麼會如此短命?結論是"仁義不施"。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秦王朝實行的是"暴政"。它甚至因此而被稱作"暴秦"。所謂"暴",包括它的橫徵暴斂,包括它的焚書坑儒,包括它的濫殺無辜,也包括它的苛法酷刑。秦代執法既嚴,行刑亦酷,而且名目繁多。比如律當族滅者,要先黯(又叫https://read.99csw•com墨刑,即在犯人臉上刺字塗墨)、劓(割掉鼻子)、刖(斬去腳趾),然後活活打死,再砍下腦袋,最後在刑場上當眾剁成肉泥,簡直就是慘無人道。中國有句成語,叫"殷鑒不遠"。殷鑒,就是殷商滅亡的教訓。殷鑒尚且不遠,何況乎秦?自然是前車可鑒。
的確,這是一個歷史上第一次真正做到了高度集中統一的王朝,也是有史以來第二次由平民創造的功業。平民執政而非貴族世襲,恰是帝國不同於邦國之處。由是之故,我們寧肯把秦看作帝國制度的預備階段和見習階段,而把漢看作真正的"第一帝國"。
這裡有一系列的歷史事件,比如削藩,比如鑄錢,比如土地私有,比如鹽鐵專賣,比如獨尊儒術。所有這些,都是圍繞中央集權來進行的。事實上,統一和集權從來就沒有停止自己的步伐(比如不動聲色地將某些有錯或無錯的藩國借故削除)。只不過到了漢武帝時,已是全面出擊,左右開弓,從政治經濟,到思想文化,一直深人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
正是出於這種忌恨和敵視,"重農抑商"的呼聲在帝國的歷史上不絕於耳,而且從來就是主流意識。早在秦王朝建立之初,秦始皇便"徙天下豪富於咸陽十二萬戶",名為充實國都(內實京師),實則進行監控(外銷奸滑),後來又將商人發配去修長城、戍五嶺(《 史記·秦始皇本紀》 )。漢則甫一建立,便實行抑商政策,下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並規定"市井子孫不得為吏"。至漢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 年), 更確定重農抑商為基本國策。此後歷朝歷代在具體政策方面雖略有變更和鬆動,但對民間資本和財力社會的忌恨和敵視卻不曾稍減。
於是,高明的漢高祖https://read.99csw.com劉邦,就做出了兩個聰明的決定。一是將秦代名目繁多的刑律簡約到只有"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這樣一句話,即"約法三章";二是最大限度地減輕人民的負擔,放棄那些暫時可以不要的盤剝 ,即"與民休息"。說起來那時也真苦,就連皇帝都配不起由四匹純色駿馬駕駛的專車,文武百官甚至只能坐牛車,因此都能艱苦樸素,以身作則,克己奉公。高祖的幾個子孫也表現出極大的克制力。漢初規定地稅不過十五分之一,景帝時又減到三十分之一,不滿千錢的貧困戶還能得到國家救濟。文帝劉恆和景帝劉啟,輕刑法,減賦稅,親儒臣,求賢良,自己則恭儉無為,不事更張。這樣經過多年努力,就形成了帝國創立以來第一次被史家稱羡不已,號稱"文景之治"的相對安定繁榮局面。
只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當天下大亂流寇橫行,或者外敵人侵防線崩潰時,允許各村各戶村自為戰人自為戰。不過,那往往也是舊的社會結構解體,新的權力集團誕生的時候。這時,社會將暫時退回野蠻社會或准野蠻社會的無序狀態,各種各樣政治的經濟的勢力和集團,都會憑藉武力來爭奪最高權力。逐鹿中原的結果,是最高絕對權力落入某一集團手中。這時,這個集團就會重新出來制約民間資本和武裝,重新將財力和武力納入權力社會的體系之中。武帝時代正是帝國蒸蒸日上之時,豈容民間武力成了氣候?自然要將其與割據的諸侯一併消滅。只不過,諸侯都是皇親國戚,最好"推恩"(即下令各王國和侯國將土地再分給自己的子孫,最後每個人只有一小塊地盤,力量也就削弱,故名為施德,實為分國);遊俠不過潑婦刁民,則不妨大開殺戒。
這種忌恨和敵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想當年,秦的崛起、強大九*九*藏*書和一統天下,便曾得益於那些富可敵國的鉅賈大賈(如烏氏倮(luo三聲)、寡婦清、呂不韋);而商人勢力之大,也足以"建國立君",左右朝局。這就不能不防了。因為可以把你扶上馬的,也能夠把你拉下馬。對那些出生人死血戰疆場的開國元勛,尚且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何況商人?對擔負著保衛帝國和王室重任的武裝力量,尚且要嚴加控制,何況商業?事實證明,對民營工商業的遏制和打壓,確實維護了帝國的生存,卻使我們民族在進入近現代社會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也使帝國陷人王朝更替的輪迴之中。關於這一點,我們以後還要再說。
現在看來,秦的所謂"暴政",一半是因為不得已,一半是因為不高明。所謂"不得已",就是在那個其實還有野蠻遺風的時代,如不採取高壓血腥手段鎮壓反對派,靠戰爭建立的新政權和新制度就無法立足。所謂"不高明",則是如我們在前一章所指出,大秦王朝的統治者雖然將中國從武力社會導入了權力社會,卻還沒有學會正確和嫻熟地使用權力。權力是一種"非典型暴力"。它並不需要動用暴力就可以實現自己的目的,甚至實現依靠暴力無法實現的目的。唯其如此,社會支配資源和分配財富的方式,才終究要從使用武力(典型暴力)走向使用運作成本較低的權力。而且,正因為權力是一種"非典型暴力",所以,在帝國時代的所謂"承平時期",就會有一種溫文爾雅的情調和安定祥和的氛圍。同樣,善於使用權力者,也用不著輕易動武,露出殺機。漢王朝統治者的高明,就在於他們把"硬打壓"變成了"軟控制", 成功地實現了從武力社會向權力社會的轉型。這當然需要學習。上層統治者需要學會使用權力,下層老百姓需要學會適應權力,而學習的最好方式read.99csw•com莫過於"無為而治"。好在天賜良機,秦的二世而亡使西漢初年的統治者不敢也不能再施暴力。包括他們自己在內,全國上下對秦的"暴政"無不懷有切膚之痛,而且心有餘悸,記憶猶新。當此之時,除了實行"開明專制",也沒有別的辦法。何況作為一個替代他人行使絕對權力的集團,如果不給人民一點實實在在的好處,恐怕連他們自己也說不過去。正如黃仁宇先生在《 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 一書中所說,他們執掌的皇權,除了"奉天承運"和"為百姓服務"之外,找不到一個能夠更好地支持其存在和作為的邏輯。因此,"在一個廣大的領域之上行專制,必自命開明";而一個王朝無論最後是否走向專制,在其開國之初,也總是會有一段時間的相對節儉和寬鬆。
現在我們已經無法確知,漢初這幾位皇帝的克制和讓步,究竟有幾分出於自願,幾分出於無奈。但可以肯定,帝國在本質上是聚斂的,儘管這種聚斂通常表現為非暴力或者非典型暴力,卻不會因此而不是聚斂。作為寄生在帝國軀體上的吸血動物,統治集團如不聚斂就無法生存。之所以說是"寄生",是因為他們在徵收了賦稅之後,並不像現代國家的政府那樣為納稅人提供相應的服務,而是用於滿足自己的窮奢極欲,包括他們的好大喜功。因此我們不能指望他們不聚斂,正如我們不能指望他們不專制。同樣,正如最"好"的專制不過是"開明專制",最"好"的聚斂也不過是"有限聚斂"。它的下限,是不能殺雞取卵,竭澤而漁。如果在聚斂之餘,一般民眾尚能維持溫飽,即是太平。若能"五十衣帛,七十食肉",那就是盛世了。所謂"文景之治"便大體如此。這就為漢武帝的大顯身手提供了一個平台。
漢武帝打擊了民間資本,解除了民間武裝,現在他要來對付民間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