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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別了,我所有的親人們,我愛你們。
立青無比崇敬地說:「他是優秀的戰士,代表了中國共產黨人的全部理想和品質,這一點,連我們的敵人都不能不尊重他。」
立青肅穆了自己,眼盯著墓碑:「爹,我和林娥秋秋帶著我們的孩子來看你了。我知道你能聽見我們的說話,別在意,裡頭的和外頭的都是軍人。軍人就是爽直,他們的膝蓋從不向敵人彎曲。人家說,我們共產黨不要祖宗,放他的屁!你看好了,我給你也給祖宗跪下了。」
立青握住林娥的手:「別哭林娥,爹是軍人,他不喜歡眼淚。」
二〇〇五年五月的一天,燦爛的陽光,外灘建築群,歷經滄桑,仍以萬國建築博物館似的風格向人們昭示著城市的歷史。馬路上,車輛如梭、人流如織。
背對著董建昌的立青,眼淚無聲地下落,他竭力不去擦,也不想讓人看到。
這位老者來上海已經四年了,準確地說,是回到上海四年了,他就生長在上海,上海解放前夕,跟著母親、舅舅去了台灣。老人的舅舅一九九六年病逝于台北,母親二〇〇一年也病逝在台北,老人一直記得母親在離開上海時說過,其實,她並不想離開,想留下來看這裏的滄桑巨變。於是,他帶著母親的願望重新回來了。
我本想再多說幾句的,可立仁在催我了,他還是那麼副老脾氣,什麼時候都要掌控一切。
瞿母說:「費明有妹妹了。這就好,不僅我們這一代人有血緣連著,下一代人血脈也連著呢。立青啊,立華臨走帶了封信給我——讓我轉給你!」
太對不起你們了,我把費明帶去對岸,我不能沒有他。謝謝你們這麼多年來把這份人間最好的感情無償地給了我,並小心地呵護,也是大恩無報,我心知肚明。
「不行,咱爹是老派人,得按祖宗的規矩,條例條令放一放,這是家祭,不是在部隊上。」立青帶頭跪下,林娥和秋秋也跟著跪下。
「立青!」一身便裝的董建昌,手裡提了一瓶酒和兩隻酒杯,走過來。他走到墓碑前就開始倒酒。https://read.99csw•com一杯放在碑前,一杯舉在手上。
林娥撥開襁包,嬰兒安詳熟睡。
立青、穆震方都笑了。
如今,這個家不存在了,註定了的要斷成兩截,天各一方,中間是滔滔的大海。
一邊的瞿媽媽問瞿霞:「此人看起粗俗,倒也大事不糊塗。」
董建昌一飲而盡,又將手中的玻璃杯,「砰」的擲于地上。
立青走到瞿母面前:「瞿媽媽!」
事起倉促,我只能將墳址托瞿媽媽轉告。
立青展信閱讀。
林娥則與瞿母相擁:「媽媽!你也來了?」
立青小心地將信函放在墓碑前。
董建昌:「那我就更應該說老話了,要不將來沒機會再說了。」
此時,林娥和秋秋也不管什麼條令條例了,靜靜地聽著立青說話。
「立青:
林娥笑了:「你就迷信。」
立青:「爹走了?什麼時候?」
立青帶著林娥、孩子以及一身解放軍服裝的秋秋順著墓道走來,不久,他們在一墳塋前站住,不太顯眼的青碑上刻著:楊廷鶴先生之墓。
董建昌再次祭起酒杯:「我董建昌至誠昭告山川神靈,中國歷史一日不缺的上溯五千年,幅員千萬里,這麼古今中外允稱第一的文明古邦,為何還要演繹那麼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歷史?沒必要也不合理。浩浩蒼天必佑我中華全體子孫的福祉希冀!」
董建昌:「你有一個難得的家,無論外面打成什麼樣,也別管驚濤駭浪,歲月蹉跎,有老爺子在,家就還是家,遮風避雨的家,療傷養傷的家,丟棄恩怨的家。太遺憾了,老爺子走了,這個家也散了,你不再有家了,我也是……」
董建昌舉酒杯:「老爺子,在下董建昌,一個賣花布出身的舊軍人,與你如花的閨女廝守了二十年,我沒有你的道德文章,卻也一腦子國家民族思想,抗夷禦侮主張。所以我和你都看對方順眼,可以一同喝酒,可以一塊聊天,是呀,都做過舊軍人,想得簡單,活得簡單,死起來也爽快……」
立青:「你要說什麼……」
老人還有一個舅read.99csw•com舅是個將軍,一九八八年病逝于北京,叫楊立青。
立青停頓下來,臉上有淚痕,耳邊傳來林娥的聲音:「公公,我們只見過三面,可你還是讓我覺得你慈愛和寬仁。三次見面,我是三個身份,頭一次是地下黨員;第二次是一個不敢相認自己兒子的母親;第三次是你的小兒媳婦。每一次你都接納了我,我無法想象沒有你的豁達和寬仁我還能在這個家裡立足……」
立青:「傷心幹嗎,先人那麼辛苦,你哭哭啼啼也惹他傷心不是?把花擺上!林娥,你跟我一塊磕個頭吧!還有秋秋,一塊兒!」
立青磕頭了,林娥、秋秋也隨之磕了。立青率先站起,回身看去,他看見了瞿母、瞿霞和穆震方。
立青一怔:「什麼事?」
「站住!立青,此刻,你不是解放軍的代表,我也不是你的工作對象。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姐夫,你有眼淚就在這兒流吧,整個長沙,除了我,還有誰能比我更了解你有這麼一個父親?」
瞿母點點頭:「難怪。」
林娥:「這有何講究嗎?」
給你寫信這會兒,上海市內的槍聲忽兒停了下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還是契合了父親生前的意願。
董建昌:「華東軍政高級集訓班在上海辦學,我也學了一堆新詞兒,用起來還不習慣,我就不說新詞兒,還說老話吧!」
「這就是了!」立青說著,看了看四周,「立仁還是有特權呀,倉皇之下,還能選出這麼一塊風水寶地。」
我和立仁埋葬了父親,也埋葬了這麼多年一直默默陪伴著我們的父愛。
立青又一次提到瞿恩,董建昌發現立華和立青這姐弟倆,差不多句句不離瞿恩,不過,他從不反感,對瞿恩那樣純粹的為人,他董建昌從來都是服氣的!
我們的父親愛他所有的孩子。
秋秋頓了頓,繼續說:「爸爸,你該來看看我演的戲,他們都說我演得好。我也想讓我媽來看看,她看了就不會怪我了,看了她也就不會忍心離開我,去那麼遠那麼遠的大海那邊。爸爸,只有你一句埋怨也沒有,你理解女九九藏書兒,你說過,好兒女志在四方……爸爸,一切都晚了,我再無法讓你看到我們的演出,無法讓你看到我的努力。」
最後的話是說給瞿媽媽和林娥的:
黃浦江上依舊行駛著各式輪船,只是不遠處,浦東陸家嘴新崛起的摩天樓和地標性的東方明珠電視塔,讓這個地方相比過去,顯得更加氣派和現代化。
林娥四下看看,她怕有外人,三個穿軍裝的解放軍跪地磕頭,條令條例不允許。秋秋也表示,要不她就立正敬個禮。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接著說:「老爺子,你女兒不能理解我老董何以善變,今日桂系,明日粵系,到頭來又成了解放軍。你女兒理想呀,完美呀,我老董做人做事百孔千瘡,做官做得五花八門,般配不上。兩個時代的人,誤打誤撞到了一起,潮流嘛,凡革命,必然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我董建昌從泥沙里拱出一條命來,哪裡還能像她那樣白玉無瑕?」
真的,立青,在我的兩個兄弟里我的感情從來都偏向於你,這是因為我們都想做這個家的叛逆,覺得它封建得可以,壓抑得可惡。可輪到我們在外廝拼得精疲力竭,再回到這裏,你會發現家還是家。父親的固執不再為我們所討厭,反而讓你覺得冷靜清醒,你會細細地去體會他那老式做派中深厚的文化傳統,和不變的道德溫馨,正是它們凝聚了家庭的親情,讓家庭變成一葉方舟,治療時代風暴所給予我們的種種傷痛。
董建昌:「立華立仁上船的前一天走的。」
董建昌:「立青,我是楊家的女婿,家祭我得來呀,來和老爺子說幾句話,你不反對吧?」
董建昌又給立青斟酒:「立青啊,有一件事恐怕你得有點精神準備。」
董建昌一飲而盡,他還有很多話要說:「老爺子神靈在上,這回不是我老董錯了,是你女兒錯了。我老董善變,這一次沒有變錯。華夏立國垂五千年,雖然盛衰興替,或強或弱,但至少在名分上從來不會有損於統一之局面。以人事而言,英雄角逐,兔起鶻落,乃有成王敗寇之謂,但也從未破壞九九藏書過做中國人的自尊心。還不都是華夏子孫,何必非得恩斷義絕,守一隅之地,逆大勢之所趨?」
瞿霞悄聲說:「媽,你不知道,董建昌資歷比老蔣還深,護法時就是粵軍旅長。」
董建昌:「你爹的事。」
別了,我的親人們!
「……現在中國共產黨總書記胡錦濤已經來到人民大會堂東大廳,他沿著紅地毯走來並站下,微笑地等候……各位觀眾,請注意,現在中國國民黨主席連戰先生乘車已經到達大會堂東大門。連戰先生已經沿著紅地毯正在走向早已等候在這裏的主人。各位觀眾,胡錦濤總書記已經向連戰主席伸出手來。雙方的手握在一起。他們互致問候。面向記者。這是跨越歷史的握手,這是跨越海峽的握手,為了這一天,全球的炎黃子孫等待了半個多世紀……」
立青緊張起來了:「我爹……?」
立青擦擦眼角的淚水:「老董,你來也就齊了,能和老爺子說上話的都到了。」
瞿母捋捋林娥額前散亂的頭髮:「怎麼能不來呢,立華離開上海託付我的。我最困難的時候找她;她最困難的時候,也找我。這就是楊家和瞿家的關係,二十多年,從來如此。讓我看看孩子。」
立青默不做聲,哽咽地強忍著,突然站了起來:「我得回去了,我還有些軍務要處理!」
立青,我和立仁就要上船了,此時的心情一如《紅樓夢》所說: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飛鳥各投林。
立青笑笑:「不能對你講。我爹自己肯定心領神會,他也是行伍出身,一輩子最讀不厭的書就是地圖了。」
我不想流淚,只想說,珍重吧弟弟。
她掏出信,遞給立青。
一個巨大的電視顯示屏在播放新聞,許多路人駐足望去。
我時常驚嘆於我們的父母能把自己的愛一份份公允地分出來,讓每一個孩子都能得到其中的一份。他們是怎麼能辦到的?我始終想不通。
董建昌:「太難得一個老爺子,老實說,在你家我和你爹比和你姐還談得來,老派是老派點,可是目光如炬,世事洞明。」
穆震方:「軍委對你的軍長的任命已九-九-藏-書經頒布了,你董建昌是解放軍的軍長了。」
立青鼓勵秋秋:「秋秋,你好好演,咱爹能看到,一定能看到!」
林娥抽泣了。
「立青,你讓我也說兩句。」林娥似乎被丈夫的激|情感動了。
董建昌又抿了一口酒,越說越激動:「話又說回來了,粵系也好,桂系也罷,國軍做著,解放軍也敢當,我董建昌以不變應萬變,什麼不變呀,做中國人不變呀!還不都是中國人?我老董打鬼子怎麼樣?一身凜然正氣,率領堂堂之師,保衛我祖宗艱苦經營遺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順,痛殲力盡,生為軍人,死為軍魂。」
秋秋也要說幾句:「爸爸,我不會哭的,我是話劇演員,只要我願意,我就不會有眼淚……」秋秋已經泣不成聲。
立青不服氣:「迷信,這怎麼是迷信呢,你忘了你丈夫是做什麼的了?我是測繪出身,打小擺弄的就是山川形勝。」
站在馬路上行人們在凝神看著,一位老人看著熒屏感慨地說:「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立青又說:「爹,我知道,你還是偏袒你的小兒子和小女兒,所以你才沒走,你留下來了,永遠地留在這裏,陪伴我們,也讓我們有照料你的機會。老董說你有大智慧,他說得對。你在這兒躺著,這兒就成了我們永遠的家,你會在此時時刻刻地召喚海峽對岸的立仁、立華,以及他們將來的子孫,讓他們有眷戀的理由和重歸聚會的場所。」
林娥問:「到了父親的墳上,你怎麼一點傷感都沒有?」
又即:姨在我身邊痛哭,說,父親去了,她已經一無所有了。我現在才知道,我們的繼母是多麼愛我們的父親,她從自己的姐姐手中接過這份情感,能夠珍惜至今,亦屬大德。讓秋秋放心,我和立仁會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母親。
時光荏苒,上海的外灘佇立在明媚和煦的陽光下有幾個月了,雖然已是冬天,這個城市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溫暖,這已經是一座共產黨接管下的城市。
唯一值得欣慰的,老爺子走得很棒,乾乾淨淨,神志也安詳。
立華草書于登船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