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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楊廷鶴驚訝:「你是猜出來的?」
楊廷鶴「刷」地看向費明:「孩子,你怎麼會這麼想?」
董建昌低下了頭:「你真的瞿恩化了,我說過了,今天只敘家常。」
「舅舅,我對媽媽說了,我會去勸外公,勸他和我們一起離開的,我能辦到!」說完,小費明頭也不回地上樓,兩個大人都呆住了。
林娥:「他已經是父親了,還需要通知任命?」
立青:「可她願意堅守。」
立仁點頭:「這批黃金送到,你就不用回來了,所以,我們下次見面,應該是台北了。」
董建昌又一次地行舉手禮。上車前,董建昌轉身看了一眼立青:「楊將軍,晚上能來寒舍聚一聚嗎?」
解放軍連長大聲喊道:「十兵團兄弟們,我人民解放軍奉命前來換崗,你們下崗,我們上崗,敬禮!」解放軍連長身後的官兵向起義官兵行持槍禮。
林娥才搖晃了兩下,孩子哭聲停了。
穆震方說:「十分鐘前,國民黨軍淞滬警備副司令劉昌義與我軍聯絡,要求率部起義。如果此事做成,上海的仗就算打完了。快走,好幾份電報要譯要發!」
「學校停課了,老師說要打仗了,讓我們最好去鄉下躲躲。」
林娥有意放回孩子,孩子不再哭了。
立華陪著梅姨守在室外,不停地拭淚。立仁走出來:「緩過來了,老爺子。」
立仁沉默。
「你還沒回答我呢,外公。」費明搖搖楊廷鶴的胳膊,期待地看著他。
立華心疼地看著費明,立華內心也不想離開啊,她想留在上海,看看究竟會有怎麼樣的滄桑巨變,可立仁身份特殊,必須走,立仁是長子,他要是走了,楊廷鶴和梅姨也必然得走,同樣,立華也就得跟著走。在立華看來,無論在哪裡,家都必須完整,並且為了這個完整的家,她還得想辦法勸楊廷鶴一塊離開。
立青說:「也就是那一天,你像導師一樣的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實際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理想主義者,例如瞿恩和我姐;還有一種是實用主義者,例如你自己。」
立仁盯住立華:「還記得父親的大蒜理論嗎?」
立仁笑笑:「看來老董還是不能沒有你。我打個電話,今晚央行最後一批儲備黃金裝船,我問問怎麼樣了。」
「那也比現在好。那時咱爹還在,身後總覺得還有一個親人在替你擋著,現在你我身後空空蕩蕩了,凡事都得自己面對了,我們再也沒有父親了。」
立華和立仁也看著費明。
立仁怔住了。
董建昌不解:「你在嘲諷我,善於妥協?」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海,如海的紅旗在街道上洶湧奔流,浩大的秧歌隊在夾道的上海民眾間載歌載舞,一色穿軍裝打腰鼓的解放軍男女戰士臉上綻放著像花兒一樣的笑容。秋秋夾在秧歌隊當中,一身軍裝的她揮舞手上的紅綢,在馬路上盡情地扭秧歌,那麼歡悅,那麼美麗動人,勃勃生機。
費明又說:「我不怪她們,不論我是哪來的,我都不願意離開這個家。我愛媽媽,也愛外婆和您。」
立青搖搖頭:「不,我只在說我姐姐,你和她沒有理念衝突時,可以一起生活,反之,必然分離。」
立華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一開門,見費明坐在樓梯口上,托著腮幫,好不可憐。
「搬走!馬上搬走!軍隊已經徵用了醫院!」一個軍官大叫。
楊廷鶴說:「你也大了,費明,也用不著外公替你守家門了。」
瞿霞問:「怎麼了,你餵過她了嗎?」
立華在信紙上沙沙書寫著。
董建昌也陷入回憶中:「誰說不是呀,你小子還不錯,把望遠鏡和特務營的弟兄都送回來了。」
立仁埋怨:「你幹嗎那麼著急,我不是告訴你了嘛,有我呢,一定是你把話說急了。」
瞿霞:「還是要人抱!」
這段話,立青一直記憶猶新,他覺得董建昌說得很好,到今天依然適用。立華為何一生都眷戀著她與瞿恩的那段感情,實在是他們兩人太相像了,彼此都至死堅守自己的理想信念,所以他們註定了也無法走到一起,決不妥協,理念至上。
立青說:「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誰也無法勉強!」
費明不理。
費明守在楊廷鶴的床前,病房裡已可聽到遠郊間或傳來的炮聲。費明幫楊廷鶴壓壓被子:「外公,read.99csw.com你好點了嗎?」
立仁:「劉傳厚,劉副官,別來無恙呀,怎麼前線軍情如此火急,你還有閑心,到上海來逛逛?」
立青指指家譜:「你就看看這整整二十六代的職稱俸祿,從士大夫一直到國共兩黨幹部……風雲際會,多少時代人物,記錄了多少代人的艱辛努力。」
立華第一次和這個小傢伙掏心窩子說話,費明懂事地點點頭。立華又說:「可外公執拗著呢,他也不想想,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這戰火紛飛的,萬一有個……」說完,立華深深嘆了口氣。
「這您不用擔心,將您和家人安全地送到長沙,是董長官與共產黨方面達成的協議之一。」
劉副官稍有猶豫,還是敬禮,離開了。立華又嘆了口氣,立仁突然抓住立華的胳膊,眼神直逼立華:「立華,你回答我,要不是我阻攔,你剛才是不是就會跟著劉副官走了,然後拋棄我,拋棄這個家?」
「外公,是不是因為我不是你親外孫?」
立仁用手指著劉副官:「你回去告訴你的董司令長官,我他媽也懂一點政治!他要投降讓他自己投降好了,別做出一副憐香惜玉、悲天憫人的聖人之相!大談什麼人間親情!去他的,他就是到月亮上,也還是個賣花布的!」
立仁問:「怎麼弄的?以前沒聽說他有心臟病。」
董建昌:「這就不講道理了嘛,不錯,她主張民主理念,自由思想,博愛精神,都沒錯。問題是,你的主張是你的主張,實際呢?實際是實際。主張和幾十年的中國實際對不上,老百姓吃不飽肚子,活不下去嘛!誰跟你自由博愛呀?你監委會上一通漂亮演講管用嗎?不管用,老百姓不信你那一套!你有什麼辦法?你只能退守孤島,只能失敗,搞你的痛定思痛從一而終……」
費明抱住楊廷鶴:「外公!外公!」
楊廷鶴笑道:「你在給外公戴高帽子呢,你懂事了,費明,知道敬老了。」
儀仗隊奏起《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
進來的卻是立仁,看到立華一臉無奈的表情:「爹睡了,咱姨在那邊守著,我回來喘口氣,怎麼這麼副神情?」
立華說:「船期定下來了,後天往基隆的,我費了很大工夫弄到的船票,現在船票多稀罕呀,十兩黃金也換不來,可老爺子差點撕了船票。」
「今晚就走?可我聽說去長沙的路已經被共產黨切斷了。」立華太意外了。
立青笑笑:「董長官,還記得二十四年前,我倆在廣州姐姐的房子里,頭一次談話嗎?」
梅姨嘆氣:「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已經一無所有!」
「我的天哪,你這小傢伙不得了呀,不聲不響的,把什麼都看明白了。」楊廷鶴覺得眼前這個小傢伙就是個小鬼精。
劉副官不卑不亢:「屬下人微言輕,但道理就是這個道理。」
梅姨無奈而揪心:「這可怎麼好,以後這話還真沒法說了。」
立青大笑:「我來!」
立華將立仁推到了一邊,又轉臉對劉副官說:「謝謝你楊副官,也謝謝你們長官的一片好意。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打算去長沙。原因之一,我的父親突發心臟病,正住在醫院里,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如果你能見著立青,也請你向他轉告,他可以做他想要做的一切,只是不要要求他的姐姐和哥哥也會去做同一件事情。就這樣吧!你走好!」
楊廷鶴:「聽不懂就對了,天太奧秘了,人只有敬畏,永遠無法真正弄懂。」
立仁聲音更加嚴厲:「你倒是有點勇氣,我告訴你,我現在一個電話就能讓你的董司令長官給我上斷頭台。」
立華嘆道:「誰知道他有心臟病呢?」
梅姨苦笑,握住費明的小手:「是,還有我大寶孫。你是我最親的人,廷鶴把最後的話,沒對我說,全都說給你了。」她又抽泣起來。
「不行不行,你不能留在這兒,絕不能!咱爹也不能!我這就找人、找人……」立仁一下子有點神經質了,原地轉悠,罵罵咧咧,想了想,走到電話機前,瘋狂地搖著電話,又「砰」的掛上,指著立華:「立華,我告訴你,如果你要留在這兒,我就、我就……」他剛要說狠話,猛然頓住。
費明也笑了:「那就是打雷。」
立華嘆口氣,陪著費明坐下。
立仁:「老董又派人read.99csw•com來了?」
劉副官告訴立華,共產黨方面責任人正是楊立青將軍,立華一怔,半天說不出話來。
立華沒有停筆:「我得給瞿恩媽媽寫封信,讓她轉給立青,要不,爹埋在哪兒,他還不知道。」
費明:「你也弄不懂嗎?」
費明疑問:「媽,你和董伯伯不好了?」
可楊廷鶴已什麼都聽不見了。
費明點點頭。
「事不宜遲,你們趕緊準備一下,運輸車輛兩小時后就到。」劉副官還想繼續說,突然打住了,因為他看見立仁正一步步地從樓梯上走下。
桌上的電話鈴清脆地響起,立仁拿起聽筒:「我是楊立仁!什麼?心臟病突發?在哪一個醫院?不要哭,立華,我這就過來!」放下聽筒,立仁拿起外套就往外沖。
晚上,立青如約而至。小桌上幾樣小菜,董建昌和立青對坐小酌。
立青又說:「瞿恩說過,在中國並不是哪位政治領袖選擇了馬克思主義,而是馬克思主義選擇了中國。為什麼會這樣?這是因為正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有著無數不畏艱險不怕犧牲充滿了美好理想的人們。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正是通過他們不屈不撓的奮鬥而得以實現,縱然是犧牲了奮鬥者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瞿恩就是他們中的代表,他以自己的行動實踐自己的理想,不是嗎?」
立青點點頭:「父親一定要寫上你!」
董建昌挺傷心地說:「可我不能沒有她,這麼多年來,我們吵了無數次,無妨啊,多少年就這麼若即若離的,反而新鮮,不是夫妻,勝過夫妻。最後關頭,曲終人散,我不能接受,接受不了呀,立青。」
董建昌嘆道:「楊老爺子……」
瞿霞關切地:「不是生病了吧?」
在北平一個四合院、林娥的住所里,傳來女嬰的啼哭聲。房間另頭,正坐著的林娥、瞿霞同時扭過臉看過來。
立華一句話也不說。
劉副官:「您好,楊長官,我是奉董司令長官之命來與小姐談事的。」
立仁終於深深吁出一口氣。
劉副官也很激動:「大勢之下,董司令長官不能不為國家民族著想。」
梅姨使勁搖晃楊廷鶴的身子:「你怎麼丟下我們就走了,你去了,你讓我們怎麼辦?你說呀,廷鶴!我們怎麼辦呀!你倒是說呀!該怎麼辦呀你讓我們……」
波浪中顛簸的甲板,汽笛聲長鳴。立仁和立華並肩站在甲板上望著逐漸遠去的大陸海岸。
楊廷鶴有些激動了,似乎感覺身體有些不適,可他還是點點頭:「好好好,我們過去是一家人,現在和將來都是一家人……什麼時候都是,到哪兒都是,不論是生離死別,還是海角天涯,都是……」
立華又問:「吃飯了嗎?」
林娥已抱起了孩子,用臉貼向孩子:「不發燒呀?」
「很快了吧,除了還有批重要物資要運,還有些家事。」
費明:「那怎麼一提他,你就不高興?」
立青說:「父親的意思是明白的。」
提到費明的父親,楊廷鶴當然很是景仰,雖然他和瞿恩只見過一次。他很奇怪,問小費明為什麼不問自己的母親是誰。
立華感嘆:「惜墨如金,一個好字里把什麼都說到了!」
立華:「談不上好不好。」
瞿霞嘆道:「真搞不懂你倆是哪樣!立青現在何處?」
「病人要解手,你們家屬去幫幫,我們要幫他,老人硬是不幹。」護士過來,打破三人的沉默,梅姨趕緊進去。
立華也感慨道:「這輪船聲,讓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立青在家鄉的碼頭上分手,姐弟倆同時去尋找自己的生路,也是這麼渺茫,若有所失,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我們。」
費明低聲說:「三年了。」
梅姨想了想:「也好,你就對秋秋說:媽不怪她,讓她也多記著媽的好處,將來好見面……」梅姨抽泣起來,「好見面呀,我的女兒!」
費明搖搖頭:「你說什麼,外公,我怎麼聽不懂?」
董建昌的上海豪宅外,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門開著,隨從往上裝箱子,豪宅內,一片忙亂。立華卻在檯燈下寫著什麼。
費明說:「我明天去醫院,跟外公談談,我來勸他,和我們一塊去,行嗎?」
立青告訴董建昌,董建昌雖然說的是實話,可眼下,真正的事實是,是革命的理想主義者,read.99csw.com贏得了理想中的今天!
一聲悲切的長喚:「廷鶴……」梅姨撲倒在楊廷鶴的身上。
立仁和吳融在辦公室商討下一步行動,吳融坐在立仁面前。「共軍已在上海外圍發起攻擊,上海陷落只是時間問題。最後一批儲備黃金計十九萬八千兩,以及一千五百二十萬銀元,今晚就得裝船。海軍已經調不出專用軍艦了,所以你要帶上最可靠的憲兵團隨船押運,萬不可有一點閃失。」立仁言下之意,眼前所有的行動都刻不容緩。
「立華,你還在寫什麼,這是最後的班船了,劉昌義靠不住了,碼頭就要失控,要不是憲兵團在我手裡,船一小時前就開了。」立仁催促。
楊廷鶴覺得了一陣虛弱,臉蒼白,呼吸急促。
費明期待地看著楊廷鶴:「外公,你見過我的父親嗎?」
「我找人來,就是抬,也得把他抬到船上。」
劉副官也不害怕:「恐怕軍統已經沒有這個能力,我兵團九萬官兵,上下同御,歸心已定,沒有人可以螳臂擋車了。」
楊廷鶴:「是的。天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個人的。」
「硬來可不行,老爺子一急,船上犯病,那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去學校了嗎?」
林娥告訴瞿霞,立青剛剛解放了他的老家醴陵,正朝長沙逼近。兩人正說著,門開了,穆震方氣喘吁吁地走入:「瞿霞,你幫著帶一下孩子,林娥有緊急任務!」
對此,董建昌並不否認。
費明問:「媽,咱是要搬家去台灣嗎?」
立仁和立華互相看看,低下頭。
「舅舅!媽媽!」費明從裡屋走出來,看著立華和立仁,眼神驚愕卻純凈。
立青笑笑:「家庭與時代能分開嗎?」他取出帶來的那本《楊氏家譜》輕輕地推到董建昌的面前。
「所以說,一個家庭,飯桌上是最危險的。」立仁這麼一說,立華就心領神會。
楊廷鶴笑了:「你怎麼這麼實誠?」
楊廷鶴問:「你聽到這話多久了?」
「一門楊家,煌煌一大厚本。」董建昌一邊翻著一邊感慨,他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名字,「哦,還有我呢!我也上冊了,楊家的人了?」
楊廷鶴有些費力地又摸摸費明的腦袋:「記住孩子,人除了血緣,還有感情。血緣有時並不如情感來得可靠。這個情感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大愛其實無言。外公不去,不是不愛你們,而是雖身不能至,心嚮往之。對你們是這樣,對你立青舅舅秋秋小姨也是這樣。天人感應,你外公我已經聽到召喚之聲了,無需再投奔怒海,隨波逐流……」
立仁瞪眼:「住嘴,這是你該說的話嗎?你把角色弄錯了,你倒成了長官了!」
費明扶著悲傷的梅姨走來,立華對梅姨說:「姨,你也給秋秋留句話吧,我替你寫上?」
解放軍連長又喊道:「禮畢!上崗!」
「變天?」費明不解。
吳融說:「您放心,人在船在,船在國家財產在。」
一陣風浪打來,海水濺濕了兩人,兩人都沒動,還在看著遠方已經消失的海岸線。
立仁說:「醫生說了,老爺子這回是部分心肌梗塞,面積再大一點兒,都救不過來了。」
劉副官又說:「楊立青將軍特別交待了,要我向您和老太爺問好!」
這回進來的是董建昌的副官劉傳厚,他先對立華敬了禮,四下看看,立華讓他但說無妨。劉副官說:「董長官急切地要您和家人今晚就動身去長沙,一切都安排好了,什麼都不要帶,兩小時后,我們就動身,所有情況我們在路上再談。」
「你和你媽媽走吧,外公哪也不想去,也去不了。」
「費明,你幹嗎一個人坐在這?」立華趕緊走上前。
立華說:「還以為你是老董派來的人。」
立青又給董建昌斟上一杯酒:「老董,我支持你的想法,但你還是太實用了,在感情上,你也可以理想一點呢。」
立仁又冷笑:「別把話說得那麼早,白崇禧手中除了董建昌仍握有三十四萬大軍。三十四萬對九萬,你應該知道後果。」
劉副官說:「楊長官所言差矣,我們與共軍作戰已屬不得已,如果你們再鼓動我們自相殘殺,楊長官情何以堪?」
立華與兩名醫護人員也被攆到了一邊,小費明沖向立華,但立刻被人流淹沒了。
立華:「我沒見著,費明說的。read.99csw.com
董建昌說:「立青,既已是一家人,就不要說兩家話了。我已經致電你們野戰軍首長,希望你立青領銜來我兵團實行改編!從現在起,我董建昌把軍隊和城市都交給人民了。」
林娥:「但凡生命都會思想。」
瞿霞笑了:「這孩子哭起來更像立青了。」
前車走下了立青,後車上著裝整齊的解放軍官兵列隊跑步來到起義官兵的崗哨前。解放軍連長向對方連長敬禮,對方回禮。
劉副官不答,求援地看向立華。
又一陣門鈴響了。
董建昌說:「我們不談公務,只敘家常。」
立仁也看過來:「姨,就說兩句吧,這是最後的通信,要不將來你會後悔的。」
白色的病床上,楊廷鶴老人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安詳地躺著,一任走廊上的暴亂吵嚷。首先是一身中將軍服的立仁持槍走入,一下子傻掉了,直直地看著父親。立華和費明也隨人流掙身擠入,也站住了。梅姨也到了。
立華看看立仁:「你看怎麼辦,我是沒辦法了。」
立華笑笑,摸摸孩子的腦袋:「如果你能說服外公,你就是我們家第一大功臣。」
費明拉住立華的手:「媽媽,我也不想離開上海,我們班上,去台灣的沒幾個,我的好朋友一個也不去。」
立華和梅姨先是一驚,隨即又喜極而泣。
吳融問道:「楊教官,您什麼時候動身?」
瞿霞:「通知立青了嗎,他已經做了父親?」
立仁垂下眼帘:「也是,這也算是咱楊家的祖墳,全靠立青照料了。」
「看吧,看他吃點葯,是不是能好點。」立華暗自祈禱父親可以健康地和他們去台灣。
楊廷鶴嘆口氣:「這就對了,要變天了。」
立仁大聲喝道:「你們究竟要幹嗎,臨陣造反?」
費明認真地點點頭。
立華皺起眉頭:「他還來幹嗎?」
董建昌當然記得,那時候,立青是個從縣城剛到廣州來的毛頭小子,純得像一滴水。
董建昌:「一片苦心呀,一片苦心,不是嗎,世間萬物尚可相剋相生,為什麼人就不行?非得夫妻反目,骨肉分離,勢不兩立?」
「家事?」
楊廷鶴慢慢地說:「天有四時五行,寒暑替代,和而為雨,怒而為風,凝而為雪,張而為虹,此為天的常數。」
楊廷鶴要說什麼,一隻手緊捂胸口。費明一下子衝出門去,大叫:「媽媽——」
走廊上充滿了暴亂景象,一些國民黨軍人揮槍在驅攆病人,將他們趕出病房。國民黨的身後,大批擔架抬來的傷兵擠滿了樓道。
「那怎麼辦,咱能把父親丟在上海,自己跑台灣去?」
費明憨憨一笑,又想到什麼:「對了,剛剛有一個人來找過你,說是董伯伯派他來的,一會兒,他還得來。」
楊廷鶴躺在急救病床上,護士又給他紮下一支強心針,楊廷鶴雙目緊閉。立仁和醫生在一旁小聲交談。
立華拿下立仁的手:「別安慰自己了,對岸還有立青,還有秋秋,不算上他們,那還是個完整的家嗎?」
立青爽快地說:「好!」
立仁冷笑:「不對吧,我剛剛明明聽到你提到了楊立青將軍,怎麼,你們長沙兵團已和他聯繫上了?」
董建昌進車,轎車駛離,一臉感慨的立青目送轎車遠去,回身:「命令入城部隊,可以開進了!」
董建昌埋怨:「問題是她的理念就那麼聖明?完全不可商榷?不是嘛,不是那回事!」
董建昌點頭:「是呀,沒有非黑即白嘛,都還在一本冊子上,血脈相通。」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你姐就是這麼副犟勁兒,多少年如此,喊都喊不回頭。」
說完,穆震方拉著林娥火速離開,屋子裡留下瞿霞,她充滿母性地看著襁褓里的嬰兒,用手輕輕捏了捏她的小嘴巴,小嬰兒咯咯地笑了,瞿霞也笑了。
「可外公的學問是我們家最大的呀!」費明一直都很崇拜外公。
楊廷鶴沒有給小外孫滿意的答覆,費明難過地低下了頭。
梅姨說:「還不是勸他早點離開這兒嘛!」
解放軍列隊跑步來到崗位,接崗。
劉副官緘默不語。
費明看著立華:「外公不在家,這個家一點意思也沒有。他好點了嗎?」
瞿霞:「這麼大點兒的孩子也會思想?」
起義官兵崗哨列隊離開。
「是的,我以為他還有別的話,但將軍只讓我代為問候。」
立華九-九-藏-書目光犀利:「僅僅是問好?」
立仁:「還真來了,你對付他吧,我去樓上打——」立仁上樓了。
立青笑笑:「你這才幾天,就受不了了,董長官?我楊立青做了我們楊家幾十年的逆子,遠離親人,遠離家鄉,有時還得躲避自己親人的通緝追捕。我向誰說去?八一暴動,在你的專列上,你要人綁我,能綁得住嗎?董長官,有時感情比較起信仰來,實在是太蒼白了。」
林娥說:「剛餵過呀。」
門鈴響了,費明撅撅嘴:「瞧,他又來了。」說完,費明懂事地回裡屋去了,立華起身開門。
楊廷鶴又「刷」的看向他:「行啊,費明,三年來你不動聲色……」
立華低下頭:「外公是老人,老人都依念舊土。」
費明:「我可以繼續上學嗎,在那邊?」
立華掙扎道:「你喊什麼?咱爹都那樣了,我能走得了嗎?」
「是打炮。」
林娥拤腰看地:「大概是想她爸爸了。」
立仁、立華、費明也泣不成聲。
屋子裡死一樣沉寂。
楊廷鶴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立仁扶住立華的肩膀:「不,立華,這個家還在,我來做蒜柱,你來做蒜衣,讓姨和費明他們做蒜瓣吧!」
劉副官語重心長:「據屬下所知,楊立青將軍與長官您還有楊小姐為同胞姐弟,董司令長官又與楊小姐恩愛深重,沒有任何理由要把這相聚之喜,辦成刀切斧剁之痛!」
立華回憶道:「父親是蒜柱,孩子是蒜瓣,母親是包裹大蒜的蒜衣。唉,可如今,蒜柱和蒜衣都失去了。」
立青:「那是瞿恩下的命令。依了我,才不會還你呢!」
董建昌一怔:「理想管用嗎?不管用,還是得吃飯,我說的是實話。」
立青主動伸出手和董建昌握手:「董司令長官功德無量,無數生靈免遭塗炭,中國人民解放軍向您致意!」
立仁無限感慨:「長歌當哭,短歌代泣,再見了,上海!」
立華:「姨,我在等你呢!」
「都達成協議了?」立華更意外。
費明睜大眼睛:「那外公為什麼不願意去?」
長沙某城牆下築有工事,一排臂上纏了特殊標記的國民黨起義官兵在站崗。一輛美製小吉普和一輛中吉普同時駛來,傳來剎車聲。
「那你就和我們一塊兒離開這兒,今晚就離開!」費明迫不及待。
立華:「應該可以,不是我們一家搬過去,好幾百萬人呢!」
「擁有的時候,你不覺得,只覺得他總在你耳邊嘮叨個沒完。現在沒人嘮叨了,你才覺得你永遠失去了這一切,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家園,失去了養育了你一生的土地,從此,我們得活在離別之下,恐怕也只能在夢中,才可能回到他們身邊,去親近他們。」
楊廷鶴沒有回答外孫的問題,而問道:「那是什麼聲音,跟打雷似的?」
此時,從城樓洞內開出一輛轎車,駛抵立青面前,車門打開,走下了董建昌。
費明搖搖頭。
費明低下頭:「我不願意說,說出來怕你們不再對我好了。我哪也不想去,還想在這個家裡,做你和外婆的外孫,做媽媽的兒子,我無法想象我會離開你們,我喜歡這個家,比哪個家都好。所以,外公,你答應我繼續做我的親外公,我們誰也不離開誰,好嗎,外公?」
護士又說:「呼吸也恢復了!」
費明說:「我見過她,在重慶。是林娥阿姨吧,我猜得對嗎,外公?」
費明說:「有一次,我聽外婆和媽媽說悄悄話的,我知道我的親生父母都是共產黨。」
立仁想了想,看向立華:「你們說什麼了,老爺子這麼激動?」
立華點點頭。
瞿霞不依不饒:「什麼任務,非得派她?」
楊廷鶴摸摸費明的腦袋:「我的外孫守在這兒,我敢不好?」
費明拍拍胸脯:「不,外婆,你還有我。」
終於,「金大夫,病人心跳恢復了。」護士欣喜地說,大家都看過去,楊廷鶴似吐出一口濁氣,喘息著。
立華:「是的。」
臨街的一扇窗戶打開,現出瞿媽媽,老人將一大簍紅色紙屑,張揚地灑向窗外,漫天紛紛揚揚的紅色雪花,渲染著勝利和解放。
「誰說不是呢,幾個人都在吃著飯呢,他就一頭扎我懷裡,幸虧我抱住了,沒摔在地上,也得虧立華的車在喲,趕緊往醫院送,氣都上不來了,臉煞白煞白的……」梅姨說著,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