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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她認為是埃列克·法柏斯殺了安格斯。看完整本日記以後,她了解到——完全照著安格斯的安排——安格斯是怎麼死的。她認定了兇手就是埃列克·法柏斯,非讓這罪人和哈曼一樣受到嚴懲不可。於是她寫信給《泛光日報》。
「乖,沒事!」菲爾博士說。
在亞倫的想像中,蔻伊峽谷應是個崎嶇狹窄的地方,沒想到它的地勢寬且深長。貫穿其中的是一條筆直的黑色道路,峽谷那一側聳立著岩灰和暗紫色、光滑如石板的連綿山脊。整片大地不帶一絲溫柔,彷彿全都乾涸了,恬靜的風景早已化成死寂一片。
「你最好離遠一點,」他說。
「是的。你不贊同?」
「現在讓我們回到那偉大的計謀。當然,埃列克·法柏斯並沒有帶手提箱或任何東西來。那隻箱子(安格斯自己預先準備的)原本放在樓下的小房間里。10點鐘,安格斯擺脫掉那兩個女人,溜到樓下去拿箱子,把它放在床底下,然後謹慎地鎖上房門並且插上門栓。那隻箱子如何能進入一個完全密閉的房間,我認為這是惟一合理的解釋。
死者穿著一件污穢的長罩袍。罩袍辮狀腰帶被當成繩索,一端打了個滑套結,另一端牢牢綁在天花板那隻鐵鉤上。他懸空的兩腳距離地面大約有兩呎。一隻小木桶,顯然是裝威士忌用的,從他腳下滾到一旁。
他們將碎石地踩踏得沙沙作響。這間農舍勉強算是正方形的。菲爾博士喃喃自語,緩步繞到屋子側邊,亞倫在後面跟著。
「當然了,如果他現在就死……」
司機憋著氣說話。
「就快到了,」他補充說。「再過一兩分鐘就到瀑布了。」
「我會說,」凱薩琳說,「那絕對是騙人的!噢,我不該這麼說,但這是事實——你讓我們一個勁地找兇手,無心去留意其他的人事物。」
車子爬上更高更荒涼的山區。沿著褐色的花崗岩山脊,許多尖峭醜陋的石柱從光禿的高地聳立而起,抵抗著強風的侵蝕。天空罩著烏雲,潮濕的微風吹拂他們的臉頰。
「只是,信寄出去以後,她突然發現有個瑕疵。如九九藏書果法柏斯是兇手,他必定是在被驅逐出門之前就安置好那隻箱子。可是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她親自查看了床底下,沒看見什麼箱子。最令她害怕的是,她已經據實告訴警方了。」
他們用兩手圍住眼睛,貼在金屬網上,試圖看清楚屋內。一股混雜著腐臭、酒酸、煤油和罐頭沙丁魚的窒悶氣味飄了出來。漸漸的,當他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物體的輪廓也逐一浮現。
「呣,哈,沒錯。我說,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到達蔻伊峽谷?」
菲爾博士舉手比劃著。
他們下了車,站在微風陣陣的小路上。天色漸黑,瀑布的水聲依然在耳邊回蕩。菲爾博士被攙扶著走下一段濕滑的斜坡。他們更加吃力地協助他渡過一條小溪,溪床中滿布的石塊彷彿接觸了土壤精髓似的黝黑。
車子沿著小徑行進了一小段,司機停下車,往後一靠,不吭一聲地把手一指。
「我們要找的農舍是在道路左邊,」他說。「就在蔻伊瀑布過去一點,在一處山坡下,一片樅木林當中。你知道那裡嗎?」
沉默半晌,菲爾博士繼續說:
「什麼?」
那間有著污損的粉牆和茅草屋頂的農舍就在小溪對岸。很小巧,看來像是只有一個房間。它的門關著,煙囪沒有煙絲冒出,淡紫和嫣紅的山脈聳立在遙遠的後方。
那隻狗一看見他們,立刻開始繞著圈子奔跑起來。它沖向那間小屋,用爪子扒抓著緊閉的木門,刨抓的聲音在潺潺的泉瀑水聲中細細竄出,在人的心頭蓋上沮喪和孤寂——屬於蔻伊峽谷的巨大孤寂——的封印。
「就這樣!她無法下決定,」菲爾博士回答。「於是她把日記放回原位,讓我們來決定該怎麼做。」
這時,他猛然想起旁邊有個外人似的。他從後照鏡里瞥見那位瘦小的司機一路上動也不動,也沒開口說話。菲爾博士嘀咕了一陣,拍去斗篷上的灰塵,像是從迷魂陣般的夢境中醒來,眨眼望著窗外。
那隻雜種狗哀嚎著,衝過他們身邊,發狂似地繞著死者打轉,不斷跳上跳下,震得屍體晃蕩起來。
回想她的眼神、言語和手勢,回想著那身黑色塔夫綢底下隱藏的真心,亞倫的情感驟然轉變,想法有了轉折。
菲爾博士又停頓下來。亞倫試圖九*九*藏*書緩和氣氛,發出嘲諷式的一聲大笑,可惜沒什麼效果。
這個曾經被凱薩琳形容成愚蠢老婦的女人,她的身影浮現他們腦際,逐漸起了奇妙的變化。
他靜默片刻,吸著煙斗。
「唔,沒錯,」他說。「又一樁自殺事件。」
「你是說,」她大叫。「愛爾絲芭在房門上鎖前查看床底下的時候,真的沒看見那隻箱子?」
「我在想,」他壓低聲音說。「要是我們直接要求你說出箱子里裝著什麼,會不會讓你為難呢?」
「懂了嗎?安格斯刻意製造一種印象,就是法柏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把那隻手提箱塞進床底下,而那裡頭的東西晚些時候就會跑出來進行致命的攻擊。」
「以北蘇格蘭死腦筋的思考方式,安格斯也許會覺得自己是個累贅的廢物,對任何人都沒好處——除了死。可是他身體硬朗得很,保險公司的醫生判斷他至少還能再活個15年。話說回來,他們該怎麼活下去呢(說真的,該靠什麼)?
菲爾博士敲敲門,沒有響應。他試著扳動門栓,可是似乎有東西從屋內把門擋住了。屋子正面又沒有任何窗戶。
「所以——?」他問。
菲爾博士做著手勢。
「根據了解,那兩個女人並不清楚,直到法柏斯被趕出門的時候才看見他。誰看過那隻箱子?只有安格斯一個人。他巧妙地向她們提起,法柏斯本來提了只箱子的,接著又強調法柏斯一定是把它留在屋裡了。
除了一隻雜種狗在吠叫,沒有任何動靜。
「最後,安格斯坐下來寫日記。他刻意強調,他要法柏斯永遠別再來,法柏斯也說再沒這必要了。加上其他意有所指的文字,讓法柏斯更加的罪證確鑿。接著安格斯脫去衣服,熄了燈,爬上床,為即將來臨的悲壯之舉儲備動力。
他們轉頭望著他。
堆著油膩盤子的餐桌被推到一邊。天花板中央有一隻結實的鐵鉤,原本是用來掛吊燈的。亞倫看見垂掛在那上面的物體,正隨著狗兒一次次撓抓木門的節奏輕輕晃動著。
「讓我告訴你,」菲爾博士莊重地將手一抬。「若不是發生了某個小意外,一個幾率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小小不幸,根本沒人會懷疑安格斯的死是自殺!至於埃列克·法柏斯,也早就該被送進監https://read.99csw.com獄,而那些保險公司勢必得乖乖理賠。」
「你是說,」凱薩琳微喘著。「安格斯原本計劃自殺,但故意設計成像是埃列克·法柏斯乾的?」
「法柏斯打電話來——這點我們或許可以假設——那晚他是『被召喚』來這兒和安格斯見面的。他上樓到了塔頂房間和安格斯發生爭吵。關於這件事,安格斯可以故意大聲說話,讓屋裡的人全都聽見。好了,當時法柏斯是否真的提了只『手提箱』來?
數條蜿蜒流向山邊的小溪遙遠得幾乎看不清水流,只見粼粼水波。全然的靜寂使得這山谷更顯得蕭瑟荒涼。偶爾看見一座白色小農舍,也是空蕩蕩的。
「意外事件行不通。他不能到郊外去,從懸崖摔下,期盼人家會認定那是意外。當然有這可能,不過太冒險了,他擔不起這風險。他的死必須設計成謀殺——冷血、無懈可擊的謀殺。」
所有人精神一振。
菲爾博士蒼白著臉,跟在亞倫身後回到屋子前面。
「先來看安格斯·坎貝爾,一個腦筋靈活、狡獪、滿懷怨恨卻又極度呵護家人的老頭子。他破產了,一文不值,他自己很清楚他的偉大夢想永遠不可能實現,他疼愛有加的弟弟柯林苦於債務纏身,他依然深愛的老情人愛爾絲芭也是身無分文、晚景堪慮。
「怎麼了?」他聽見她的聲音遠遠傳來,卻像一聲尖喊。「有什麼不對勁嗎?」
「既然這樣,博士,」亞倫說。「我必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菲爾博士檢查了毀壞的門鎖,注視著那扇裝有鐵絲網的窗戶。他的聲音在這惡臭難聞的屋子裡沉沉響起。
「這個女人和安格斯·坎貝爾共同生活了40年。她摸透了他,看穿了他的內心,帶著女人們應付我們異想天開和愚蠢時所展現的那種可怕的洞悉力,她很快就明白事情的真相。兇手不是埃列克·法柏斯,而是安格斯自導自演。於是——
菲爾博士傾身湊近坐在車前座的亞倫,篤定地輕拍一下他的肩頭。博士的態度殷切,但也有些心不在焉。
菲爾博士的態度依然堅持,甚至固執。
門的內側是一道新的小型掛鎖。亞倫使盡全身力氣和意志力連著猛踢三下,將門板撞開來,鎖環也鬆脫了。
「問問自己,」菲爾博士說。read•99csw.com「是誰喬裝成那個鬼魅似的蘇格蘭高地人?原因何在?是誰希望柯林·坎貝爾死?原因何在?提醒你們,要不是因為運氣好,柯林現在很可能已經死了。」
「我是否可以就此推論,」沉默一陣子之後,菲爾博士繼續說。「這是符合所有案情的惟一合理解釋?」
他們在這裏發現一扇小窗戶。一片生鏽的金屬網,看似相當沉重的鐵絲網,從屋內釘牢在窗子上。裡頭那片上了鉸鏈,可以像門一樣開關的暗沉窗玻璃半開著。
「我們不久就要和埃列克·法柏斯見面了(但願如此),我打算當面問問他。在這同時,希望你們動動腦筋,想想我們目前掌握的案情,想想安格斯房間里的商業雜誌,想想他去年都做了些什麼,看你們是否能靠自己找到答案。
菲爾博士指著其中一間農舍。
博士呼吸急促,喘了好一陣子,總算能開口說話。
「法柏斯先生!」他放聲大叫。「法柏斯先生!」
「我還需要進一步解釋嗎?回想一下她的行為。突然改變對那隻箱子的說法、故意找借口發脾氣,好把當初還是她請來的那位記者趕出去。特別要思考的是她的處境。如果她說出真相,那麼她一分錢都得不到;相對的,如果她指控埃列克·法柏斯,則她的靈魂將遭到天譴永墜地獄。想想吧,孩子們,當愛爾絲芭·坎貝爾鬧彆扭的時候別太苛責她。」
他放下雙手,從窗口倉皇後退,一手扶在牆上穩住腳步。他繞過屋子回到前門,凱薩琳正站在那兒。
「不不不!這完全是另一回事,這並非重點。安格斯也許根本不認為愛爾絲芭察看床底的時候會看見什麼。不不不!我在意的是箱子里的東西。」
亞倫閉上眼睛。
「他沒有搞砸,」菲爾博士說。
司機沉默了會兒,然後說他知道。
「到了第二天,安格斯把他的日記放在顯眼的地方,好讓警方看見。可是愛爾絲芭先發現了,而且把它摸走。
菲爾博士點著頭,彷彿頗能認同。
那條狗用後腿坐著,開始嚎叫。
令他們意外的是,菲爾博士搖了搖頭。
車子趨近奧湖,那是位於山谷深處的一顆璀璨珠寶,然而他們無心欣賞。
「以這個假設為前提,我們來瞧瞧有哪些證據。
亞倫思索著。
「可是,如果他現在就死九*九*藏*書,說什麼都不能讓人看出他是自殺。這就得花點功夫了。牽涉的保險金額非常龐大:35000鎊,分散在好幾家精算又各懷鬼胎的保險公司。
「噯,親愛的先生!」菲爾博士糾正他說。「我們是在找兇手啊!」
凱薩琳兩手揉著太陽穴。
就是像這樣的空曠山脈,亞倫心想,這正是他一直以來所想像的蘇格蘭景緻。他對這地方所能想到惟一的形容詞就是:死域。不只是形容,而是事實。
「這裏就是蔻伊峽谷,」他回答說。
他沉穩的聲音似乎對那動物起了作用。它又開始在門上激烈撓抓著,然後跑到菲爾博士身邊撒野,跳起來抓他的斗篷。讓亞倫感到害怕的是這狗眼睛里的驚恐。
他沉思著,咬著已經熄滅的煙鬥嘴,做了個好似要把逃離他的什麼給追回來的手勢。
「怎麼回事?」
「很有意思,」亞倫說。「前天我也曾經這麼推理,認為兇手是法柏斯。可是當時沒人理會。」
道路往上攀升,無止境似的筆直延伸,最後繞過一處光禿的山肩。車子從一處山崖右側轉入一條小徑,隆隆的泉瀑聲夾帶著水霧傳來。
「這道門很薄,」他用手杖指著說。「應該可以把它踢開,我相信你辦得到。」
「我說過,」菲爾博士介面說。「要不是發生一樁小意外,所有人保准都會咬定法柏斯是兇手。」
「不過,」他又說。「基於實證辯論精神,我還是要請你們聽聽我的說法,請你們思考這論點是如何從諸般事實中誕生的。」
「既然我們找的不是兇手——」
「是嗎?怎麼說?」
「昨晚你問說,任何想要借謀殺為理由來詐取保險金的人,絕不可能把它設計成看起來像自殺。同樣的道理,安格斯(尤其是他)又為什麼要把這一切搞砸到最終看起來像是自殺的樣子呢?」
「眼前有個法柏斯,天生的乖戾火爆脾氣,正是作為代罪羔羊的理想人選。
儘管他不急於踏進屋內,依然瞥見死者的臉孔已經轉開去,看起來不像剛才從窗口窺探的第一眼那麼可怕。食物,威士忌和煤油的氣味卻更加嗆鼻。
「這正是重點所在,他沒有搞砸。看來你還不明白那隻狗提籠裡頭裝著什麼,還不明白安格斯故意在裡頭放了什麼。
「有時候,」他又說,「照片可以引發驚人的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