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枕……小枕。隱約中，腦海里的那一個聲音又浮現了。

這、這是……我忽然間一陣恍惚，幾乎無法站立。

林立的博古架上，一隻金縷盒無聲打開，重新收入了那枚玉枕。

那一瞬，彷彿有一道光照入，忽然間靈台一片空明，前世今生皆洞徹瞭然。

「醍醐！」我吃驚地坐在床上大呼，然後看到他的臉如平日那樣及時的閃現在門縫裡，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這座城市，遲早有一天會變成不夜城。」醍醐冷冷的說。

「還能去哪裡呢？」醍醐冷冷道，「這個世界到處都開始荒蕪了。」

遊仙枕。

「這個城市的鬼，是越來越多了。」醍醐說著，又踩碎了一隻發獃的灰色小鬼。

我叫小枕，枕頭的枕——當然，那只是醍醐給我取的一個筆名，因為我總是喜歡抱著那隻hello kitty的大枕頭。而三年前新換的身份證上，我的名字叫做陳海燕——當然，那也是假的，那是我隨手拿了一個責任編輯的名字報了戶口。

我下意識的接過登記冊，翻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在我之前入住過的客人——

「請登記吧。」山莊主人微微的笑，望著我，「你離開的太久了，早該重新入冊。」

我白了他一眼——他以為我是他么？

「恐怕不是，」醍醐蹙眉，「他這樣在夢境里朝西不停行走已經好幾天了——似乎不是為了逃離，而是為了想去某個目的地。」

煙火不斷地在我頭頂綻放和盛開，但是我卻透過浮華，看到了底下這個城市真正的面貌——這是一個到達物質鼎盛時期的城市，在生機已經耗盡，漸漸散發出凋零的腐敗味道。這裏的人們越來越富有，卻越來越吝嗇。吝嗇于付出，吝嗇于感動，連他們的睡眠時間也越來越少，做的夢越來越低劣。近一年來，每當我們半夜出來捕獵，遇到的竟然大部分是伶仃的殘夢和殘酷的噩夢，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的用途。

「呸，不跟風會死人么？」我啐他，不屑一顧，「老娘我天天晚上都在穿越來穿越去，也沒覺得那個有什麼好寫的。」

到處都是暗鬼，密密麻麻，灰濛濛的一片。周圍的噩夢越來越密集，幾乎毒氣一樣的將我包圍。陰霾潮濕的霧氣里，不時有腐屍橫路電鋸狂奔，或是狂魔殺人泄憤厲鬼飄蕩索命——簡直像這個城市裡的人全體沉迷於《生化危機》和《午夜凶鈴》一樣。

醍醐聳了聳肩膀，沒有回答，繼續開始回到廚房切他的洋蔥。

「這座城市裡的人，遲早有一天不再需要睡眠和做夢了。」

「華越集團？」我明白了，「是那個人均產值高的嚇人的it航母么？」

鐘聲消散后，我在高空的冷風中打了個寒顫，睡意朦朧地對身邊的醍醐喃喃：「真糟……今天似乎又出來得太早。你看底下的人都還沒有幾個睡著呢。」

窗外日光明麗，天色湛藍，白雲如一望無際的綿花田。我喝完了飛機上提供的果汁，無聊地在小小的機窗上呵了一口氣，伸出指尖，東一句西一句茫無目的的寫著。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寫的居然是一首詩——

那個沒有實現的夢，被我寫入了那一篇《奮鬥》裏面，以另一種方式在人世得以實現——那也是我最獲好評也最暢銷的一部作品，改編成連續劇后風靡一時。

最近的幾年來，我一直靠著販賣別人的夢想而換取生活，而且在通貨膨脹嚴重的世道里活的還算滋潤。一般來說，我每寫一千個字可以換到五百塊，當然，在我急著交房租水電的時候，千字五十我也是賣的。

「清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初四，寶物離匣，三百年後重回天界。」

我頹然嘆了口氣：「沒有——除了扭傷腳之外。」

「我才不要嘗這些東西……我怕沒寫完就把自己嚇死了。」我執拗地推開那些散發著寒意和潮濕的灰色珠子，嘟囔，「這個和你吃了噩夢會拉肚子是一樣的道理——雖然我和你不是同類，你也不能這麼害我嘛。」

只是在腕脈上一搭，便觸電般的收回。但那短短一瞬所看到的景象卻令我驚駭無比，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這、這是什麼樣的景象啊！雪山、藍天、神廟……這一切，就像夢境一樣的浮現在這個人的心裏，召喚著他前行。

昏黃的路燈下，那個孤獨的旅人還在不懈地跋涉著，在黑夜裡背負著沉重的行囊，朝著西方一步一步的走，臉色蒼白而執著。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西方盡頭，心裡頭那個聲音忽然空前的強烈起來。

然而兩天之後，我已經飛行在青藏高原的上空。

是的。我全想起來了，原來那便是我的原形——是我的來處和去處。

那一夜，我再度穿行在夢境里。

「四月四日，天門洞開。請屆時光臨喜馬拉雅山腳下的貝榕山莊。你將在那裡獲得你一生想要尋找的答案。七喜敬上。」

——那些珠子！

我深深吸了口氣，飛身掠下，準確地落到了晴川路和襄陽路口的紅綠燈上，宛如一隻獵食的禿鷲噗拉拉的飛下，驚起了一大片異世界的精靈——那裡，在都市的路燈下，舉目到處都有灰白色的小鬼，密密麻麻。

在這裏，你可以看到最荒誕的景象。

他變了臉色，厲聲：「不行！」

在我踏上紅綠燈橫杆的剎那，有幾個杆子上坐著發獃的白色小鬼掉了下去，卻沒有發出一聲響，在地上簌簌成灰。

至於真名是什麼，我想這個世上大概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我想了一下，在他路過我身邊時輕輕探出了一根手指，查看他心底的夢想。

我至今記得那個女孩站在巨大的舞台上歌唱，聲音宛如天籟。在她唱出最華美的那一段時，周圍排山倒海的歡呼響起，無數煙火升上reａd.99csw.ｃom天空，在她頭頂散開，襯得她宛如繆斯女神。她唱得如此投入，就像夜鶯在尖刺上唱著最後一首歌。

「胡說，西藏是雪域中的夢幻之地。」我望著那個不停在夢境里往西行走的孤獨旅人——那應該是困於辦公樓和醫院里的他，一直不曾實現的一個夢想吧？

這樣一座繁華宏大的沿海城市，它的誕生和成長，卻只用了十年的時間。彷彿被神的手指點中，一瞬間無數金錢、人口、資源源源不斷地聚集而來，匯成了巨大的漩渦，僅僅過了十年，在這個海邊的小漁港就變成了一座人口超過五百萬的大城市。

我怒視了他的背影片刻，一夜未睡的睏倦鋪天蓋地而來，我怒視的眼皮漸漸耷拉下來，連忙溜進了自己的卧室，抱著那個hello kitty的大枕頭，臉也不洗牙也不刷的倒頭就睡。

而最近這十年，我們居住在這個沿海最繁華的城市。

大街上人來人往，甚至偶爾還有車駛過，然而卻死寂一片。

「人世荒蕪，已然再無夢。」

這個塵世似乎和我毫無關聯，除了醍醐以外，我也不和任何人保持長久的聯繫。

我驚呼著衝到了客廳，想看看有什麼被當作抵押物帶走了。然而客廳里一切如舊，凌亂而寒磣，沙發上扔著襪子和墨鏡，甚至連我昨天吃了一半的比薩和七喜汽水都還留著。

我看著他背負行囊的背影——總是背著那麼沉重的包，無論是在生活里還是夢中，是怎麼也走不到那裡的吧？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個背影，我心裏忽然間有一種久違了的蠢蠢欲動的感覺，就像是前方有什麼在冥冥召喚。

那之後我也遇到過很不錯的夢，比如說一個叫雪漫的小孩夢見了那個叫做寒寒賽車手化成了一個聖誕老人，在夕陽下駕著金色馬車來接自己回家，車上馱滿了各種禮物；比如說一個叫痞子蔡的少年夢見自己終於鼓足勇氣告白，與暗戀許久的女孩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

我愕然的看著這一切，直到醍醐重新化為人形轉過身來。

「是死神。」醍醐回答，卻拒絕了我的要求，「我不吃噩夢。」

那是一封群發的信件，內容卻頗為奇特——

我無奈地聳了聳肩，對他做了一個鬼臉，沒有再說什麼。

那是一個風塵僕僕的旅行者，身上裝備齊全，登山包衝鋒衣一應俱全，正在沿著外環線朝著西面步行。他年紀不大，臉色卻蒼白，眼神一直凝視著西方，彷彿被什麼極其強烈的心愿驅使著，腳步片刻不停。

那些人相互之間並不看上一眼，眼神直直地遊盪而過，直奔自己的目標。在交錯的剎那，他們的身體對穿而過，無形無跡。

然而被滑鼠那麼一點，似乎觸發了什麼，又一個頁面立刻彈了出來——

黑暗裡，視線驟然被古怪的灰白色佔滿，腐臭的氣息逼人而來，令我下意識地後退。那是一個灰白色沒有面目的怪物，醜陋而恐怖，只會在人們最恐怖的惡夢裡出現。

可笑的是，那些顛倒的、錯亂的夢，居然還有那麼多人喜歡。

「遊仙枕落乃山莊所藏寶物之一，入凡間歷劫，三百年期滿，歸來入冊。」山莊主人始終都在微微的笑，看著醍醐，嘆息，「貘，你也該重新回到密林里去了——不必留戀，百年後機緣再起時，自會和她重逢。」

——因為，我曾經在他的夢境里無數次大搖大擺地出現過。

我望著龍城外環附近的建築區，心有不甘。行到此處，旁邊的樓房已然慢慢零落而破敗，顯示著居住的人口也漸漸稀少。我跳到立交橋的扶手上，高跟鞋踩著巴掌寬的欄杆，如孫大聖一般手搭涼棚四處尋找醍醐的蹤跡。

而那個人只顧著往前走，似乎渾然不知。

「呸，」我憤怒地推他，「難道我不能換一個城市？」

「神經病。」醍醐低聲，伸過手來想要替我關掉那個窗口。

「我才不要。」我嘀咕著，溜進門摘下夜行鏡，「我膽子小。」

然而，當這個世界上的夢想漸漸枯竭的時候，也就是我離開的日子了。

彷彿是，望著十八層地獄下的眾生相。

我切換了視野的界面，同時也讓自己從常人的視線里消失。現在，在我眼裡這個城市是空的。所有活人的軀體都被隱藏，而大街上遊盪著的、都是蒼白而透明的虛無形體——那些在夢境中出門遊盪的靈魂。

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只是一個二道販子。

那一瞬，我忽然覺得頭顱里有隱隱的痛，似乎什麼東西正在蘇醒。

真是衰到頂啊！跑遍了整個城市，一路上遇到的居然都是一些垃圾之極的夢，不是燒殺搶掠就是行男盜女娼，還差點被一個做著極其變態的自虐夢的遊盪者嚇到——那些夢裡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味道，荒淫而銅臭。

「不要寫！」門驟然被推開，有人闖入，厲呼，「不要寫！」

「他想逃離死神么？」我恍然。

「啊！」我尖叫一聲，「那是噩夢啊！」

「不早，已經過午夜了。」醍醐回答著，站在我身側往下看，衣帶當風，足下踩著世紀大廈金壁輝煌的尖頂，「是這個城市的人們睡的越來越晚了。」

門口沒有迎賓或門童，我疲憊的拖著拉杆箱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一種清冷悠遠的氣息撲面而來。在踏入山莊大門的時候，我忽然間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是的，你們猜對了，我是一個碼字的。

只可惜，我往往寫的太慢，又生性懶惰愛睡覺，時常導致經濟困窘青黃不接。所以，在發覺明日又付不出房租的情況下，今晚才不得不拉著醍醐一起出來捕獵。

他們看不見我。就如我此刻也看不見他們。

無論如何，難關總算暫時應付過去了。我縮回了電腦後，找出那隻空空的蓄夢瓶子愁眉苦臉的看了半天，鼓足勇氣開始奮戰。我想從往昔的文件夾里翻出一些殘稿來，看看是否有狗尾續貂一下換取稿費的可能——然而找了半天都不得要領，正在抓耳撓腮之際，叮的一聲，一封電子郵件卻自動跳了九-九-藏-書出來，遮住了word界面。

然而醍醐沒有回答我，只是抬起頭看了看夜空：「只剩下二十分鐘，該回去了。」

他望著萬丈高樓底下燈紅酒綠的廣場——那裡正在進行著一場盛大的派對，是為了慶祝這個城市建立十周年ZF舉行的公開活動，場面非常大，三教九流擠滿了八千平方米的廣場，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在我頹然跌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之前，山莊的主人七喜從台後鬼魅般的飄然近身，伸出雙臂，及時俯身接住了我。

它們只有一尺多高，有著大如西瓜的頭和無神的大眼睛，身體不成比例地小，手足纖細。在這個萬眾狂歡后寂靜異常的夜晚，它們從各家各戶的窗口裡遊盪出來，如往日一般安靜地蹲在夜空下，一個挨著一個，茫無表情地發獃。

「你忘了么？你姓游。」然而七喜莊主微笑的注視著我，帶著某種不容抗拒的表情，意味深長地提醒，「你看，第六十一頁的第十五行，寫著你離開時的日期——」

原來，我們都是異類。

風從底下卷上來，穿過鋼筋水泥的叢林，帶來地面上才有的氤氳氣息——那是腳下那個世界中特有的醉生夢死的味道。

是的，非常可笑，彷彿是如三流白爛小說里描寫的那樣，我居然患了失憶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只是渾渾噩噩的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一年又一年。當有記憶的生活過了四十年之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容貌依舊停留在二十多歲的時候，絲毫不見衰老——從那時候起，我開始隱約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

我霍然回頭——空蕩蕩的吧台後，不知何時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他終於找到了鑰匙，卻從衣兜裡帶出了一些玻璃彈珠一樣的東西，噠噠掉了滿地。

我微微笑了笑，看向眼前的道路——

我忽然覺得害怕，下意識的退了一步。然而那個人卻不再看我，自顧自埋頭從檯子下拿出了一本東西放到檯面上：「既然你已經來了，那麻煩先在這裏登記一下吧。」

從數百丈的樓頂望下去，地面上一切微小如塵埃——在這個城市裡居住了十年，幾乎每夜都要這樣出來巡遊，可是站在高處朝下看去，卻依然有目眩的感覺。

那樣宏大的夢境，不知道需要多強烈的心愿才能幻化而出。

夜復一夜，我賓士于空曠的城市夢境中，在這樣光怪陸離的夢境里源源不斷地獵取著靈感。在日出之前，我會和醍醐一起返回出租房，拉上窗帘筋疲力盡的睡去。一直到中午才被叫醒，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吃完午餐，然後蓬頭垢面地坐到電腦前，在午後的斜陽里十指翻飛，將那些離奇的夢記錄下來。然後，拿去賣錢。

「我說過我不吃噩夢。所以今天捕獵時沿路遇到，倒是替你收來了幾個——」醍醐手指微微一收，那些珠子一起跳回了他手心，「都是很有創意的噩夢，非常驚悚非常刺|激，你試一試，說不定能從新言情主義美少女作家來個成功大轉型也不一定。」

鏡片后的世界是氤氳而扭曲的，一切像是在蒸氣里升騰，縹緲而虛幻。

最多兵來將當水來土掩。

我不是人類，不屬於凡塵，而是天寶年間由西域進貢的一枚玉枕，上古的神器。因為凝聚了夢的精華，千年後幻化成人形，流落塵世歷經劫數。

江湖秋枕當遊仙……結束鉛華歸少作……

「我勸你還是轉行去寫懸疑恐怖小說得了，包你成名。」在替我粉碎一隻撲來的可怖異形后，醍醐再度開口，「這裏的題材越來越豐富了，隨便寫寫都令人嘆為觀止——否則，我看你怎麼應付下一次的房租？」

我是在十年前的第一批移民大潮里來到這裏的。那時候和我同行的，除了懷抱現金準備投資的內地商人，就是一無所有但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他們都是懷抱著夢想來淘金的。而我卻是為了他們的淘金夢而來。

日子過的波瀾不驚沒頭沒腦。唯一有過的一次驚喜，是接到一封署名江南的電子郵件——對方在信中自稱是我失散多年的唯一胞兄。我大喜過望，立刻飛往他所在的城市，期待著兄妹久別重逢抱頭痛哭一場，然後解開身世之謎。然而，一見面才發現那個江南長得和我絕無半分DNA重合之處，仔細詢問，才發現那個愛吃茄子的海歸原名叫陳大海，居然是那個正版陳海燕的哥哥。令我登時大失所望。

有剎那的錯覺——這個城市是如此的華美和絢麗，層層疊疊的錦繡包裹，遠離一切飢荒罪惡；這個城市的人們是如此快樂而幸福，充滿了熱情和活力，對著天空揮舞著他們年輕的手臂，彷彿一切夢想都可以實現。

我看著他向我奔過來，帶著急切恐懼的表情伸出手來，彷彿要拉住我。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冰冷窒息的感覺從心底升起，筆從我手指間脫離，跌落在古舊的文卷上，所有人說話的聲音變得遙遠，眼前起了白霧，好像靈魂被從這個世間抽離。

如今時間已經用盡。

「那只是那個人心裏對死神的想象。」醍醐回答，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旅行者，「看來他在現實里已經感受到死亡了，所以心裏一直懷著巨大的恐懼。」

「他……」我低聲喃喃，「想去西藏。」

「幾點了？怎麼不在中午叫我起來？」我披頭散髮地從床上跳下來，「糟了，房東呢？那個老太婆今天不是要來收房租么？」

「你……」我指著他，愕然。

然而，醍醐卻在此刻冷冷重複了一遍，驚醒我的幻覺。

我在一旁看著，和她夢中的那些虛幻觀眾一起鼓掌歡呼，一直到整個夢結束才張開了手——一切幻象在這一瞬消失，煙霧凝聚向我的手心，最後化為一顆閃耀的寶石落下。

「我知道他是誰了。」醍醐有著通靈的能力，看了一眼就道，「他是華越集團的人。」

回來吧，你的時間到了。

為了明日的衣食，我在夜裡繼續奔跑。三月的夜風灌滿了我的衣領，冷得人發抖——真是奇怪，在這個虛幻夢境都市裡卻依然有著季節天氣的變化。

醍醐從不知何處趕來，把我拉到了路邊，讓那個旅行者不受干擾地靜靜通過——那個怪物一read.99csw.com直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不到五米之外，散發出腐敗死亡的氣息，亦步亦趨，不時伸出手來，巨大的手掌離那個旅行者只有幾分遠，幾乎把他攫入掌心。

飛機降落在林芝機場，我沒有絲毫停歇，立刻轉乘長途大巴，按照地址連夜奔向喜馬拉雅山北麓的貝榕山莊。不知道是不是高原反應，顱腦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冥冥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我，令我不顧勞累的跋涉而去。

醍醐那傢伙是個典型的御宅男，可以三天三夜不出門。而我卻閑不住，喜歡出來到處逛，偏偏又不能如他那般隨時隨地改變自己的形貌，三百年來用的都是同一張臉。所以，每次在進入別人的夢境之前，我都很小心地戴上夜行鏡遮掩自己的面貌——免得在某一日人海里血拚得興起時，或者在做某次專訪時，忽然會有個人對著我失聲尖叫。

「晚飯。」這時，醍醐敲著碗從廚房裡出來，「洋蔥牛柳。」

「靠！」我怒了一聲，正準備關掉，忽然間卻怔了一下。

「小心。」有人及時拉住了我，一個點足，轉瞬掠下天橋。

「到處都一樣。」醍醐冷冷道，「這個世界越來越缺乏睡眠和美夢了。」

那個景象，像極了FF8主題曲里的那一幕。

「該死的，你敢咒我？！」我吃了一驚，不服氣地反駁，「我雖然血糖低心肺功能也不大好，但也不至於如此吧？」

我站住了腳步，在鋪著白色大理石的大堂內四顧——周圍都是木質的傢具，華美精緻，連燈都是銀紗罩著的琉璃盞，一排排博古架上陳列著各種奇特的東西，年代久遠。那種格局和擺設，居然讓我恍然想起《第八號當鋪》里的場景。

這個城市怎麼變得這樣了呢？記得十年前，哦，不，就算是五年前，我都曾在這裏捕捉到過很美的夢，令人至今難忘——比如那個叫做石康康的女孩。

管它什麼帳單。見鬼，等房東真的殺上門來再說吧。

我茫然地凝視了這首詩半天，才想起這是黃景仁的《綺懷》組詩之一。在大學時，還算是文藝青年的我選修過清代文學，一度對他非常著迷。但不知為何，這首遺忘已久的詩卻在此刻浮現在了心頭。

「怎麼可能！」我忍不住反駁，「死神怎麼會長這樣？」

我悲哀地嘆了口氣，沮喪地垂下頭不再說話。如今已經是凌晨一點多，底下的狂歡接近了尾聲，整座城市也開始從騷動中安靜下來。

在落筆的那一瞬，我聽到腦海里的呼聲越來越強烈，幾乎已經擴大到近在耳側——不，不！那不是幻覺！那是……那是……

我賣掉了手上唯一值錢的翡翠鐲子，換來了一張飛往林芝的機票。醍醐應該還在龍城的日光里睡眠——那一夜吞食了巨大的噩夢，回來后讓他足足拉了一天一夜的肚子，至今緩不過神來，何況我又在他喝的七喜里放了兩瓶安眠藥。

我彷彿漂浮在夜空中，身周是璀璨的光與影，宛若流星滑落，天河倒掛。

事實上，我知道那個裸奔的，是平日里死板嚴謹的大學某教授；在空中拍打著雙臂飛翔的，是天橋下自行車攤里一個沉默的修理工；做著盜金庫美夢的人卻形形色|色，有些面色饑饉，有些卻腦滿腸肥，然而無論貧富，卻都對金錢懷著深深的慾望。

——在這個時代里，只要給得起價格，夢也可以論斤賣。

那樣嚴厲的語調嚇了我一跳——幾百年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隻懶洋洋的傢伙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彷彿忽然豎起了全身的刺。彷彿也發現自己過於嚴厲，醍醐緩了一緩口氣：「小枕，別鬧了——你的身體不好，去不了高原。」

「那是什麼？」我低聲問，「快替我把它吃掉，真噁心。」

我閉上眼睛沉默片刻，等睜開時，窗上呵的氣已經消失了，連同著那一句零落寫下的詩。我默默將臉貼上冰冷的機窗。俯視下去，萬里之下高原蒼莽，群山如簇，雅魯藏布江如同一顆巨大的藤蔓植物，在灰黃色的大地上伸展爬行，在皚皚雪峰之間若隱若現。

「他就是那倒霉的小職員之一？」我問。

而醍醐卻沒有詫異，也沒有問什麼，只是帶著我每隔數年就更換一次住處，彷彿侯鳥一樣遷徙。同樣的，我發現這麼多年來他也不曾衰老，始終保持著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忽然發飆的醍醐。他在虛空里化出了真身，巨大的上古神獸縱橫在幻境里，一口就吞下了那個緊跟在旅人身後的巨大死神，轉瞬喀嚓幾聲咀嚼吞食殆盡。背後死神的陰影一消失，夢裡那個舉步維艱的人彷彿忽然間放下了某種重擔，拔腳朝著西方盡頭飛奔而去，轉眼消失在夜色里。

他聳了聳肩膀，顯然對於我最後一句話表示不滿。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說，就把我扔在客廳，一個人轉身進了自己的卧室，隨手又帶上了門。

隨著十二點鐘聲的敲響，一排排煙火升上天空。樓下發出陣陣尖叫，那些人開始慶祝歡呼。無數手臂糾纏在一起，瘋狂的對著天空揮動。這時候耳邊轟然發出了巨響，驚得我差點從尖頂上掉下去。那一剎那，盛大的煙花已經在我頭頂開放，向著我籠罩下來。

「不要去，」他看著我，眼神凝重，嘆息，「小枕，不要去。」

是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從來，我想要做的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攔。

「怎麼？」醍醐斜眼看我。

「醍醐。」我霍然回頭，喃喃，「是你？」

那是一張攝於喜馬拉雅山下的照片。一彈出，蔚藍的天空、皚皚的雪山，明麗的日光和風裡飄舞的經幡登時又覆蓋了整個顯示屏，潔凈美麗的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山腳下有一幢古雅的小院子，沐浴著日光，顯得寧靜悠遠。天際有奇特的漩渦狀雲流。

那樣的一條路，似曾相識——我是誰？千百年前，我來過這裏么？

然後，我就能體味到做夢者心裏的任何一絲微妙變化，凝固在紙上成為華章。

龍城是一個奇怪的城市，也可以說是傳奇之地。

我戴上夜行鏡，沿著街道飛奔。

這個城市看來是越發住不下去了。我喃喃咒罵九*九*藏*書，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地裹緊了披肩，放棄了尋找好貨色的念頭，只想尋到了醍醐一起回去。

這個城市裡的人，心裏的壓力和陰影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么？

我停下來看，微微出神，感覺顱腦的疼痛開始劇烈。

「西藏？」醍醐皺眉，臉色不易覺察的一變，「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倒是傲氣。可是不跟風真的會死人——是餓死。」醍醐聳肩，開始滿口袋的找鑰匙：「或者你可以寫寫驚悚啊，懸疑啊之類的——你看那個叫蔡駿的不就做得很好么？人家寫了這麼多年都長紅不衰，你要多學學。」

我知道，當那一曲天籟消失的瞬間，那個十九歲的音樂學院女學生正在這個夢中闔然逝去。她有無數的夢想，也有為夢想奮鬥的決心，但上天卻沒有給她向世人展現天賦的機會，只有行走于夢境中的我是她唯一的聽眾。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麼凶，一時沮喪地敗下陣來。

「七喜？」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易拉罐，嘀咕，「那不是汽水么？」

我需要他們的夢——那些隨著大潮湧入的人們心裏所懷有的夢幻與憧憬，不但是我和醍醐生活的來源，同樣也是我們生存的必要條件。我們就像洄遊的魚類，這樣追逐著夢想而居已然過了三百多年。

就在我準備撤退的時候，耳邊忽地聽到了一陣奇特的聲音——噠，噠，噠，彷彿從極遠處走來，機械而平靜，由遠而近。

路燈上，電線上，甚或霓虹燈廣告牌上，到處都是一個個擠著的腦袋，默默地看著這個世界，眼裡沒有絲毫表情。它們不是亡靈的化身，而是活的——它們是存在於活人心裏的暗鬼，平日里隱藏得極度秘密，只有到了夜晚睡夢時才出來露一個頭。

醍醐在一旁，看著我在風中架上夜行鏡。

「某個目的地？」我忽然好奇了起來——說不定今晚還能有個收穫。

醍醐明白了我的失落，大笑：「是啊，如果真是去尋歡還是一個不錯的好夢。」

「可是我想去。」我的牛脾氣又上來了，「說不定那個汽水說的是真的，我一直想找到的那個答案或許就在那裡！——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醍醐，我可不想再渾渾噩噩的活著。」

通宵工作真是辛苦。

種種情緒變成了種種幻夢，種種幻夢最後凝聚成了七彩的寶石落在我的掌心，然後被小心翼翼地收在了那個玻璃瓶里，就如一瓶五彩繽紛的糖豆——那些糖豆就是我的糧食，每當我要寫一篇新的小說時，就會抱著那個大靠枕，叼一顆在嘴裏慢慢的品嘗。

「沒事，有我呢。」醍醐關上門，慫恿我，「試一試吧——要知道明天，哦，不，今天房東就要上門了！」

然而，在他懷裡，我化成了一枚溫潤的玉枕。

「……」我無法反駁，只能沉默下去。

然而讓我失聲驚叫的，卻是他身後緊跟而來的一個巨大怪物。

我不是醍醐，可以光靠吞食這些夢就能生存。我雖然擁有漫長的生命，卻和普通人類一樣需要食物、居所、水電、衣裙和化妝品，而這些，都必需要用金錢來換取。而很不幸的，活了三百年的我既沒有穿牆入室掠人錢財的特異功能，也並不具有織夢者那樣憑空創造一個新世界的精神力——我沒有別的本事養活自己。所以每當入夜之後，就得通宵幹活。

然而我沒有如平日那樣從破沙發上跳起來，直撲食物而去，只是怔怔地盯著顯示屏發獃。直到連他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湊過來看。

而醍醐是貘，以食夢為生，所以無論到何處都與我相依為命。三百年的時間里，我們浮沉於人世，經歷過盛世繁華，也經歷過山河破碎，一起走過無數地方，見過無數夢醒夢破，汲取著隱藏於人心的力量並以此為生——

從涌金大廣場一路飛奔到了外環公路，遠遠把醍醐甩在了身後。我左右顧盼，上下翻飛，四處尋覓，最後頹然地點足在立交橋上，大喘氣。

我不由自主地往前翻找，赫然在古舊的書卷里看到了那一行字。

這個死東西，一定是大快朵頤去了。

同時，魑魅與人類並存，因此，也就便宜了我和醍醐這樣的異類。

「去了你才會後悔一輩子！」醍醐毫不容情，狠狠打斷了我的話。

顱腦里有隱約的疼痛。

我愕然回頭，在霧氣里看到了一個旅人。

「神啊……」我喃喃，「你難道想讓她進瘋人院么？」

可是，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又怎麼糊口呢？

可是，那些都是什麼名字啊！

他無聲的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嘲諷：「看來你要改行了，三流作家——否則不出三個月你就會活活餓死。」

我久久的凝望，忽然感覺到了某種冥冥中的召喚。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哦……」我長長地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和這個城市的一切都完全不同，恍如兩個世界。

「歡迎光臨。」忽然間，有一個聲音開口。

「他會好起來，實現去西藏的夢想。」醍醐淡淡道，「但是，你就別去了。」

回來吧……時間到了。

他的臉色不大好，語氣也很僵硬，我想那是因為剛才那個噩夢太難吃的緣故。於是我執拗的說不行，我一定要去，就算真的高原反應死在那裡也一定要去——因為我覺得冥冥中有某種東西在召喚我，不去我會後悔一輩子。

三百年來，我適應著這個世界的改變，從事過無數職業：從歌女到知青到建築師，無所不為，經歷足足可以寫上一部百萬字的小說。不過，自從我幾年前開始執筆為文賺取稿費以來，漸漸也有人稱呼我為作家——往往前面還要加一個美女的定語，很是聳人聽聞。

「乾坤鏡」、「金琉鐲」、「辟水珠」，「碧苔蓮」，「照夜璣」、「七明芝」……一項一項，都不是人名，而是上古神話傳說里出現的器具。琳琅滿目，彷彿是神之寶庫里的藏品目錄。在那些名字後面，密密麻九_九_藏_書麻注滿了時間——某物的離開是什麼時候，預計歸來又是什麼時候，一項一項，事無巨細都記錄在案。

我下意識地後退，鞋跟卻在扶手上扭了一下，幾乎從立交橋上直接摔下來。

我的眼前忽然起了一陣白霧，茫茫然的抬起頭——是的，我看到了……九重天上白雲飛卷，的確是三百年後天門再度打開！那是一個由縹緲流雲幻成的漩渦，五彩的漩渦中心是鏡子般空朦，隱約可遙見天界仙境，有霓裳羽衣的仙人來往于雲霧之間，綽約不可方物。

「她拿走了那幾顆珠子。」醍醐道，「以為那是什麼值錢的珠寶。」

那……就是我來的地方？

「可是去了你會死。」醍醐忽然冷冷道。

醍醐沒有出聲，忽然顯得有點煩躁。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點足掠了出去，周圍的夢境忽然發生了某種改變，暗鬼們紛紛化為齏粉，噩夢一個接著一個的破滅，彷彿巨大的力量蔓延開來，令虛無的「場」發生了扭曲。

那是什麼在呼喚著我？

我站在都市上空三百尺的夜裡，側頭靜聽著遠處的鍾敲響十二響。

「已經走了。」醍醐淡淡道，「她很生氣，說要拿走一些東西充抵房租。」

「不，他是個大人物。」醍醐低聲介紹，「他叫李尋歡，是華越最年輕有為的執行經理和常務董事，商界的新貴——半個月前因為與潤宏財團的併購案過於操勞，忽然人事不知，如今正在醫院里躺著呢。」

原來是這樣。難怪這個城裡的夢也越來越少了。

「我不記得我的名字。」我虛弱地道，只覺腦中的聲音越來越強烈。

他沒有徵求我同意便將我攔腰抱起，向著家裡飛掠而去。我憤怒地推搡著他，不甘地回頭，看著那個孤單的旅行者的背影漸漸沒入黎明前的夜色，他不懈地朝西一直行走，身後有巨大的死亡陰影緊緊跟隨。

「不過，我建議你可以改一下風格，老是寫那種不著邊際的幻想故事有什麼前途？」轉眼家門已經到了，醍醐在門口把我放下，「我聽說今年流行的題材是挖墳和穿越。」

原來在這個富裕的城市裡，還有如此多的人心懷飢餓。

如此潔凈，如此安詳，那明麗的日光彷彿就在不遠處的天上，近得觸手可及。

「晚上還戴墨鏡？」醍醐冷笑，「裝什麼酷呢？」

我從七十七層的高樓頂上掠下，撲向廣場旁的十字路口，動作迅捷得如同一頭母豹。風灌滿我的衣袖，風衣下擺獵獵作響。然而當我落到地上的時候，那群漸漸散去的狂歡者里沒有一個人發出驚呼。

站在這個古雅山莊的大堂里，我面色蒼白的抬頭仰望著頭頂藻井，靜默中白衣忽然無風自動，獵獵翻飛，彷彿袖子里有不知何來的清風湧起，直欲托起我，化為雙翅向著那個漩渦中心飛翔而去。

那是一個穿著黑色長衫的男子，面目文雅端正，奇怪的是卻看不出年紀。那個叫做七喜的莊主站在光線幽暗的大堂里，正對著我微笑——那種笑容非常奇怪，似乎溫暖，又似乎詭異，彷彿是千百年前就曾經在哪裡看到過。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就又要遷移了。」我喃喃地說，望著那群狂歡的人。

或許因為這個世界的人已經越來越匱乏，匱乏到連做夢都奢侈，所以需要有人代替他們做夢。於是，躬逢盛世的我就從一個獵夢的二道販子搖身變成了一個暢銷書作者——雖然我的書沒有滄月的《鏡》系列或者蕭音的《遺失大陸》這般風靡一時，但每一本至少也能賣出個十萬八萬，這足以讓出版商們對我趨之若騖。

我遲疑了一下，看著那個人背後如影隨形的巨大怪物——那個灰色的死神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了，腐敗冰冷的氣息噴在他耳後，不時伸出的巨掌幾乎可以將他一把攫取而去。然而他還是在鍥而不捨地朝著西方蹣跚而行，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醒來的時候居然已經是夕陽西下。

活了三百年，畢竟是老了么？

那種聲音重新在我顱腦里響起來了，彷彿冥冥中有什麼在召喚著，令我不由自主的提起筆，在空白的姓名一欄里，端端正正的寫下了三個字：

「嗯。就讓她從今晚開始做連綿不斷的噩夢好了——」醍醐以無比酷的姿態冷冷道，「我挑選的可都是頂級的好貨：從謀殺到分屍，從貞子索命到BTSM無所不有，足夠令她花樣翻新的做一個月。」

「唉，其實，我也一直想去西藏。」我嘆息。

「也是那個每年都有員工過勞死的it航母。」醍醐冷冷道。

其實，即便是夢境里，龍城還是熱鬧非凡的。

「人為財死。怎麼這個城市到處都一樣？」我聳聳肩，「我還以為他做夢都念念不忘的是為了去尋歡呢！結果還是想回到會議桌前血戰——真沒意思啊。」

那些夢中遊魂的數量非常多，幸虧形體虛無，倒從不相互推擠。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看不到的。

凌晨一點。慶典已經結束，煙花的碎屑散落了一地。

是的……我終於可以肯定，我一定曾經來過這裏。

「醍醐，」我忽然轉過頭，輕聲，「我也想去西藏。」

貝榕山莊位於南麓雪線以下一個偏僻的山谷里，我下車后在積雪裡步行了整整三個小時，才在道路的盡頭找到那座冷落的建築——和照片上一模一樣。仿古的構造，粉牆黛瓦，斗拱藻井都做的一絲不苟，門上紫檀木的牌匾上寫著「貝榕山莊」，字跡古雅，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留下的手筆。

有人赤|裸著從街上飛奔而過，而周圍人目不斜視；有人在張開雙手做飛鳥狀，撲扇著，身體竟真的慢慢騰起；還有人進入銀行金庫，不停往外搬運著一箱箱的鈔票……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啊……每個人心裏都有著空前強烈的慾望，抱著各色各樣的夢想、從全國各地聚集到這裏，匯成了巨大的漩渦。在這個嶄新的移民城市裡，種種尖銳的反差安然地存在。有著金融界翻雲覆雨的大亨，也有沿路乞討的襤褸老人；有著香火鼎盛的寺廟，也存在著聖歌飄揚的教堂。每日里，暮鼓晨鐘，川流不息，好生熱鬧。

四月四日，天門洞開。小枕，你的時間到了。

「怎麼？」醍醐半路問，「今天又一無所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