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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叫毛澤東

第一章 我叫毛澤東

方維夏倒不在意: 「哪裡。陶翁代表商會慷慨解囊,捐資助學,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小姐參觀一下有什麼關係?倒是孔校長有事外出,未能親迎陶翁,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開慧甩開父親的手臂,偏著頭,很認真地對父親說:「我就不信!爸爸,你以後一定會教出一個比黃興元帥還厲害、還有本事的學生!」楊昌濟笑道:「你算得這麼准?」開慧起勁地點點頭:「不信我們打賭。」
陶會長那輛鑲著銀色花紋的豪華馬車才停在一師門口,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便跳下車來。這少女面目清秀,身材高挑,穿一身淡雅學生裙,雖然看上去像個內秀的古典美女,但她纖細而靈巧的雙腳,流光溢彩的雙眼卻泄露了充滿渴望的少女情懷。
拿著那本《達化齋讀書錄》,毛澤東用兜里剩的銅板買了個燒餅,邊啃邊向湘鄉會館方向走來。
小巷太窄,圍觀的人卻越聚越多,孔昭綬的轎子只得跟著儀仗隊后慢慢地走。一時大隊人馬迤邐行來,終於在一間大宅子前停下,看著牆上掛著的「板倉楊宅」的牌子,孔昭綬不由臉色一變,暗想:不會這麼巧吧?
三個人離開臭豆腐攤,回了湘鄉會館,進了蕭家兄弟租住的房間,蕭子升說道:「我說潤之,你這樣下去不行,才到長沙一兩年,學校讀了無數個,沒一個滿意的,也怨不得伯父生氣。你到底打算上哪所學校?」
得了他這句話,孔昭綬才算是放心出了楊宅。臨上轎,還回頭鄭重叮囑了一句:「昌濟兄,可別敷衍我哦。」
毛澤東這下傻了眼:「我的個天,150!剁了我這身肉,不曉得賣得到15塊錢不?」
青年頓時愣住了,看了看斯詠,一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斯詠把書往他手裡一塞:「你不是沒看完嗎?拿著吧。」青年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邊手忙腳亂地掏口袋邊對斯詠說:「那,我……我給你錢。」手一伸進口袋,才想起自己根本沒有錢,不由得越發尷尬了。
「怎麼,奇怪啊?當此民國初創、百廢待興之際,什麼是強國之本?什麼是當務之急?教育是強國之本,教育是當務之急!」迎著楊昌濟的目光,孔昭綬站起身,聲音大了起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談國家之發展,何談民族之未來?開民智,興教育,提高全體國民的素質,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華強盛之源泉啊!」
湘鄉會館所在的巷子口,照例擺了個小小的臭豆腐攤子,擺攤的老人雖然不過五十來歲年紀,看上去卻蒼老得像六十好幾的老頭,這老頭叫劉三爹,毛澤東一向喜歡吃臭豆腐,早和他混得爛熟。
那人的態度讓眾人都吃了一驚,紀墨鴻尷尬地捧著那份聘書,看著他笑道:「大帥思賢若渴,一片赤誠,幾次三番求到先生門下,先生總得給大帥一個面子吧!」
辦完了捐款的事,陶會長辭別方維夏,出了校門,正要上車,卻不見斯詠跟上來,回頭一看,斯詠還站在教學樓的台階下,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陶會長催道:「斯詠,你到底走不走?」
一時鼓聲和軍樂又驟然大作。兩名儀仗兵托著一隻錦緞襯底的盤子正步上前,盤中是一封大紅燙金、足有一尺見方的聘書。紀墨鴻雙手捧起聘書,呈到那人面前:「譚大帥素仰先生風格高古,學貫中西,今林泉隱逸,是為我湘省厥才之失。茲特命卑職率都督府儀仗隊,禮聘先生俯就湖南省教育司司長。這是都督大人的親筆聘書,伏請先生屈尊。」四周人群中頓時發出驚嘆之聲,目光齊齊投在那張聘書上。
楊昌濟拍了拍女兒的頭,笑著回答:「你還小,不明白這個道理。這個世上,最難求的,就是人才,且不說黃興那樣驚天動地的英雄人物,但凡能遇上一個可造之才,能教出一個於國於民還有些作用的學生,像爸爸這樣的教書匠,一輩子,也就知足了。」
楊昌濟道:「只可惜英才難求啊。」
「可女的為什麼就不能讀嘛?不公平!」
這時紀墨鴻翻身下馬,輕輕地扣了扣大門,只聽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個中年男子來,穿長衫,中等身材,面容豐潤,目光柔和,舉止沉穩。背後卻藏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梳兩個小辮子,臉如滿月,睜大了一雙漆黑的眼睛伸出頭好奇地打量著。
那人全沒有聽見他的話,只顧埋頭看書,夥計拍拍他的肩膀,大聲說「先生!這位先生!」「啊?」那人嚇了一跳,問道:「幹什麼?」夥計指指外面,說:「對不起,您這本書有人要買。」
青年愣了一愣,轉身出了書店。斯詠付了錢,拿著書緩緩沿街而行,這時她突然忍不住笑了:那位青年人就走在前面不遠處的街邊上,似乎腳被什麼東西磕了一下,他發泄地一腳踢去,卻將鞋踢飛了,他趕緊單腳跳著去撿那隻飛九九藏書出老遠的鞋。
這個樣子真是太滑稽了。斯詠看著他跳著移到一棵樹旁,正扶住樹穿鞋,那隻鞋鞋幫被踢開了個更大的口子。斯詠的心隱隱地動了一下,她忽然加快了腳步,走到青年身後,將那本《達化齋讀書錄》遞到了他面前,說:「這本書送給你。」
這人看看女兒,又看看眼前的蘭花,說:「當官嘛,倒也沒什麼不好,不過是有人合適當官,有人不合適。就好像花吧,一種跟另一種也不一樣啊,你比方牡丹,是富貴花,像爸爸和開慧種的蘭花呢……」
「可是周南那邊……」
她來到書店前,習慣性地看了看門口推介新書的廣告牌,卻見上面最醒目的一行寫著:「板倉楊昌濟先生新作《達化齋讀書錄》,每冊大洋一元二角」,當即抬腳進了書店。
迎著孔昭綬期待的目光,楊昌濟沉吟了片刻,只好說道:「這樣吧,你給我幾天時間,我想辦法安排一下,要是安排得過來,我就來給你兼這份差。」
孔昭綬下了轎,走到大門前,正要伸手叩門,卻見那門是虛掩的。他輕輕推開,裏面是一個小院落,三面房間,一面院牆大門,正中一個小天井到處植滿花木,陽光透進來,一片蔥蘢,花架子上十數盆蘭花才經新雨,長長短短的綠葉舒展開來,幾朵素白的春蘭悄然綻放,清香滿院。
毛澤東聽得眼睛都瞪圓了,叫了起來:「150?!」
陶會長被女兒的話逗笑了:「胡說八道!哪有女孩子讀男校的道理?」
「黃興大元帥?他也是孔叔叔他們學校的學生?」開慧聽得幾乎跳了起來,拉住父親的手臂,「哇!爸爸,那你趕緊去呀,你也去教幾個黃興那樣的大英雄出來,到時候,民國的大總統、大元帥都是你的學生,那多帶勁!」
「一個人總要150塊大洋吧。」
店夥計瞪了他一眼, 「這是最後一本,別人買了!」聲音驚動了櫃檯前的斯詠,她向這邊望過來,只見一個青年高大的背影,肩上打了一大塊補丁,說一口略帶湘潭腔的長沙話,「你等我看完嘛……」「我等,人家顧客不能等,你這不讓我為難嗎?」
「可是這兒比周南漂亮嘛!」
「斯詠!不要亂跑。」 陶會長在車上叫道。「爸,我去看看,這個學校好漂亮。」少女說話間直進了校門。陶會長尷尬地向前來迎接的方維夏一笑,說:「小女陶斯詠,小孩子不懂規矩,讓先生見笑了。」 方維夏也一笑說:「不要緊。」然後迎著陶會長進了校長室。
「好了,該說的話,我也說過了。楊某區區閑雲野鶴一書生,只想關起門來教幾個學生讀幾句書,譚帥也是三湘名儒,想必能體會楊某這點書獃子想法。不送了。」說完這番話,這人轉身牽著那少女進了院子,反手掩上了院門。
出了校門,孔昭綬租了一頂「三人抬」的小轎,只吩咐一句:「瀏城橋,板倉楊宅。」便微眯上眼睛養神。沿街一線是高高低低的青磚鱗瓦小樓,深黑色的飛檐和素白色的粉壁在陽光里清亮而又明凈。各色的招牌和旗幌迎風輕盪,石板街面上微雨漸干,一塵不染,空中天高雲淡,往來行人安閑自在。
一提起錢,毛澤東口氣便虛了:「那,大概要好多錢啊?」
「機會我當然不想放過,可我們家老倌子,哎呀……」毛澤東想想還是搖了搖頭。
幾十個一師的學生一色的白色校服,朝氣蓬勃,手裡捧著歌譜,嘴裏唱著新學的校歌,眼睛卻被迴廊前斯詠那雙靈動的大眼睛所牽引,不能收回到歌譜上,歌聲也沒有剛才響亮了。斯詠迎著滿院男生們詫異的目光,調皮地一笑。
送走孔昭綬,父女二人回了書房,開慧一路還在問:「爸爸,孔叔叔他們學校的學生真的很好嗎?」楊昌濟道:「現在在校的學生嘛,倒沒聽說什麼特別出類拔萃的,新學生呢,又還沒招,好不好現在怎麼知道?」
那青年也不含糊,他看看書後的定價,回敬道:「先來後到嘛。我先來,憑什麼不讓我買?不就一塊二嗎?」他一手按著書,一手伸進口袋,頗有一副誰怕誰的傲氣。然而那伸進口袋的手卻慢慢僵住了,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僵住了:他左掏右掏,掏來掏去,不過掏出了兩三個銅板,一腔氣勢頓時化作尷尬。
轎夫們穿著草鞋的腳拐進一條青石板的小巷。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喧鬧的鼓樂聲,前方的小巷被擠得水泄不通。孔昭綬怔了一怔,看時,前方不遠處一支儀仗隊,開路的24人全套西洋軍樂隊奏著軍樂,鼓樂嘹亮,後面緊跟著48名法式盛裝、綬帶肩章、刺刀閃亮的儀仗兵,軍容耀眼,步伐整齊,吸引一路的行人紛紛圍觀,小孩子們更是跑前跑后。領隊的那人孔昭綬再熟不過,正是省教育司的督學紀墨鴻。孔昭綬不覺發獃,這分明是湖南都督府專門迎奉貴客的儀仗隊九-九-藏-書,怎麼到了這裏?又是什麼人要教育司的督學親自出馬?
1913年3月,這一天清晨,長沙城裡一陣微雨才過,空氣中便盪滿了新葉抽芽的清香和濃烈的花香,透亮的陽光掠進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的院子里,照得幾樹梧桐新發的鵝黃色嫩葉上的雨滴晶瑩剔透,院牆外一樹桃花含滿雨水次第綻放,紅如胭脂,艷如流霞。
方維夏匆匆穿過梧桐的綠陰,步子輕快有力,清新的空氣令他精神不由一振。這位第一師範的學監主任已然年近四十,背微有些曲,一直性情內斂,舉止平和。但經歷了1911年那一場曠日持久的血雨腥風之後,他和大多數狂熱的年輕人一樣沒有了分別,都為新生的中華民國所激勵和鼓舞,就像這春天一樣忽然從寒冬里迸發出了無限生機,充滿了無窮活力。
「還幾個?哈哈……」楊昌濟不禁一笑,「真要遇上一個,就已經是佛祖顯靈了。可惜爸爸善緣還修得不夠,遇不上哦。」開慧嘟著小嘴問:「為什麼?」
「可是孔叔叔不是說他們學校出了好多人才嗎?還有個締造民國的黃克強先生,那是誰呀?」
「我也一直記掛著昌濟兄啊。從日本回來以後,我還託人打聽過你的消息,聽說你去了英國留學,後來又去了德國和瑞士……」儘管久別重逢,想說的話很多,但孔昭綬是個急性子,略略寒暄,便開門見山:「哎,閑話少敘,今天我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哦。」說著,從口袋裡掏出那份聘書,遞到楊昌濟面前。
「有,還剩最後一本。」夥計滿臉堆笑, 「小姐,您算來巧了。我這就給您拿去?」一時在書架上四處亂翻,卻沒有找到,正納悶時,一眼瞟見破布鞋上遮著的正是那本《達化齋讀書錄》,叫道:「這位先生,對不起,打攪一下。」
「哦,你另外拿本給他吧。」這人又埋頭繼續看書。夥計忍無可忍,伸手蓋住了書,說:「哎哎哎哎,別看了別看了。」 「怎麼了?」這人站了起來。
那人詫異地回頭,看到孔昭綬正站在門前,一時間,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昭綬兄?」 孔昭綬也是快步上前:「昌濟兄!」
「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他一定不答應你?以前你讀書,他不是也供過你嗎?你跟他說清楚,全中國就一個北大,最好的大學。父望子成龍嘛,他也盼著你前途無量。」
楊昌濟連連點頭:「嗯,這一點,你我在日本的時候就有共識。」孔昭綬繼續說道:「而教育要辦好,首先就得辦好師範,得有好的老師,才有好的教育啊。這回譚畏公招我任一師校長,我也想過了,頭一步就得聘請一批德才兼備的優秀教員,掃除舊學校那股酸腐之氣,為我湖湘之教育開出一個嶄新局面。昌濟兄,你的學問,三湘學界誰不景仰,我又怎能放過你這位板倉先生?」
斯詠一笑,轉身就走。青年一手舉著書,一手提著破布鞋,高聲問:「哎,你叫什麼?我怎麼找你啊?」斯詠回頭說:「不用了,書你留著吧。再見。」叫了一輛過路的黃包車,徑直上了車。青年想追,但少了一隻鞋,無法邁開步子,他單腳跳著,沖斯詠的背影叫道:「哎,哎——那你有空來找我吧,我就住前面湘鄉會館,我叫——」這時黃包車已經跑出老遠,顯然聽不到他的喊聲了。青年看看那本書,再看看破布鞋,突然衝著那隻破布鞋裂開的大洞喊道:「我叫毛、澤、東!」
楊昌濟不禁有些疑惑,打開聘書,只見寫著:「今敦請懷中楊老先生為本校修身及倫理教員,每周授課四時,月敬送修金大洋叄拾圓正。此約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學校校長孔昭綬。」
那青年忙說好話:「那……那我看完這一章,就兩頁了,看完這兩頁就給他……」「哎呀,拿來吧,你!」店夥計實在懶得跟他糾纏下去,一把將書奪了過來,白了他一眼,換上笑臉走向斯詠,「小姐,對不起對不起,勞您久等了。」
二人一同到書房就坐,楊昌濟兀自還在久別的激動中:「東京一別,一晃這都幾年了,好幾回做夢,我還夢見昭綬兄在法政大學演講的情景呢——『當今之中國,唯有驅除滿清韃虜,建立共和之民國,方為民族生存之唯一方法!』那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言猶在耳,言猶在耳啊!」
楊昌濟告訴女兒:「黃克強,就是黃興,也是爸爸在日本的時候的同學。」
蕭子升打趣道:「一簞食,一瓢飲,潤之兄飽乎?不飽乎?」「飽也,飽也。還不飽我不成飯桶了?」毛澤東拍著肚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不瞞子升兄,我呀,五天沒吃過一餐飽飯了,天天一個燒餅打發,那燒餅做得又小,吃下去跟沒吃一樣。」
紀墨鴻把手一抬,軍鼓便戛然而止,他向那中年男子深深鞠了一躬,朗聲道:「卑職省教育司督學九*九*藏*書紀墨鴻,奉湖南都督譚延闓大帥令,特來拜訪板倉先生。」沒等那人開口,紀墨鴻已經向後一招手:「呈上來!」
「斯詠!」陶會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走廊一頭的樓梯口,皺著眉頭,盡量壓低嗓門叫自己的寶貝女兒,「像什麼樣子?還不過來?」
這個話題正觸到了毛澤東的難處,他呆了一呆,摸摸後腦勺說:「那些學校是不行嘛,讀不下去,我有什麼辦法?正好,最近有沒有什麼新消息呀?」蕭三笑說:「潤之哥,我們今天正想去跟你說這件事情的,乾脆,跟我們一起考北大算了。」「北大?」毛澤東眼睛一亮,「北大今年對湖南招生了?」蕭三手舞足蹈地說:「對呀,招生廣告都出來了,全國都可以報名,我和我哥都打算去考呢。」
「真的?哎呀那太好了!我去年就想考北大,兵荒馬亂的沒去成。哎,它什麼時候招生?能不能在長沙考?」毛澤東大喜過望,一口氣提了一連串的問題。蕭子升笑道:「哪有在長沙考的道理?當然得去北京,就下個月。我和蕭三正在想辦法籌錢呢。潤之,一起去吧。三個人一塊,到北京還能省點住宿費呢。」
陶斯詠一個人在學校里緩緩而行。第一師範前身為南宋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張浚、張栻父子創建的城南書院。乾道三年,朱熹來訪時,住此兩月。書院遂因朱張會講而名傳天下,與嶽麓書院齊名。書院建在妙高峰上。妙高峰為長沙城區的最高峰,號稱長沙城南「第一名勝」。學院前臨湘江,與嶽麓書院隔水相望。清末書院被毀,一師便在原址上重建,建築風格仿照日本青山師範學校,以黑白線條為主,等角三角形的深黑色瓦頂,映襯素白的拱形頂百葉窗,墨藍色方形牆面,整個建築群是典型歐式風格,典雅莊重。但連接建築的迴廊迂迴曲折,開出一個獨立的庭院,或有小亭,或有古井,獨具東方韻味。
少女搶過話頭說:「我知道,我知道,是君子花。」「對嘍。你想若蘭花變得像牡丹一樣一身富貴氣,那蘭花還是蘭花嗎?」那人笑了起來。不等少女答話,院門口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恐怕不是。」
「你瞪著我幹嘛?」蕭子升看到毛澤東的這副樣子,索性扳起手指給他算賬,「你想呀,這麼遠的路,食宿、路費,兩個月備考,再加上頭一年的學費、雜費、生活費各項,150塊已經是緊打緊算了。」
陶斯詠又回看了兩眼,才跑了開去。陶會長責怪說:「這是男校!女孩家東跑西跑,成何體統?」看看身邊的方維夏,又道:「小女失禮,讓方先生見笑了。」
楊昌濟笑了,望著書桌上的地球儀和那尊他朝夕敬奉的白玉觀音像,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結了起來,心裏想:如此人才,卻不知錐藏何處?
車行到南門口,斯詠素來愛逛開在這裏的觀止軒書店,便先下了車。
孔昭綬見狀,不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懷裡的聘書,他顯然有些措手不及,只睜大了眼看著那中年男子。面對如此排場,那中年人卻像是一個偶爾經過的過客。他並不去接聘書,只是淡淡說道:「楊某久居國外,於國內情形素無了解,更兼毫無行政才能,實在不是做官的料子。煩紀先生轉告譚帥,就說他的好意我領了,請他見諒。」
迎著孔昭綬殷切的目光,楊昌濟卻明顯地露出了為難的神情。孔昭綬不禁笑了:「怎麼,譚畏公的官你不做,我那兒的廟你也嫌小了?」
長衫少年掩著鼻子使勁地搖頭。毛澤東見了他的模樣,當時便笑了,悄悄走了過來。這邊那愣頭小子把臉湊近熱氣騰騰的臭豆腐,深吸一口氣,盯著長衫少年問:「哥,你真不吃?」
00 長衫少年頭一搖:「臭烘烘的,吃什麼不好?吃這個。」「聞著臭,吃著香!你就不懂。」愣頭小子說著從筷籠里抄起一雙筷子就要動手,長衫少年趕緊攔住他,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塊雪白的手帕。愣頭小子看他擦著筷子,搖頭說:「就你講究多!」長衫少年瞪了他一眼,反反覆復狠擦了幾遍,看看手帕上並無污漬,這才把筷子塞給了弟弟。
聽著蕭氏兄弟的勸說,毛澤東嘴裏沉默不語,心底里也不覺有些動了。
這個變故顯然大出孔昭綬的意料,看看聘書上的日期,還真是昨天的落款,失望之中,他只得起身告辭,卻仍不甘心:「『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昌濟兄,我記得這可是你畢生的理想啊。」
紀墨鴻不覺呆在那裡,彷彿泥塑木雕,半晌才沮喪上馬而去,一路偃旗息鼓。孔昭綬不覺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孔昭綬打量著街頭的悠閑,不覺想起一年多前長沙街頭的那種驚惶。1911年10月(宣統三年八月)武昌起義爆發,隨後焦達峰和陳作新在湖南起義,同時傾力增援武昌。但就在焦、陳抽空身邊兵力增https://read.99csw.com援武昌時,從邵陽趕到長沙的新軍第50協(團)第二營管帶梅馨乘機發動兵變,殺了焦、陳二人。因梅資歷不足,派士兵一頂小轎將譚延闓擁上了湖南都督的位置。其時的長沙可謂是一夜數驚,到處在殺人,到處在搶掠。同時袁世凱的軍隊已經攻佔了漢口,大炮的火力隔江控制著革命軍佔領的漢陽與武昌,近在咫尺的長沙更是謠言不斷,人心惶惶,連譚延闓也有朝不保夕之感。隨即忽然南北議和,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成立。
「等你家寄錢?等你家寄錢你還不餓死七八回了?我說潤之,你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總不能老跟家裡犟下去,還是要跟伯父說清楚才行……」蕭子升還在說著,毛澤東打斷了他的話,說:「哎呀,你不明白的。我們家老倌子,什麼都好商量,就讀書兩個字提不得!」
他一腳跨進校長室,卻見新校長孔昭綬在辦公桌后正襟危坐,這位才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法學學士約摸三十多歲年紀,剃得頗短的頭髮根根直立,臉上稜角分明,目光銳利,頗有行伍之氣,他正端正地在一封聘書上寫著字。方維夏見他戴了一頂黑呢禮帽,穿著蘇綢的長衫馬褂,腳下是老泰鑫的圓口新布鞋,胸前掛一塊古銅懷錶。在他印象里,這位新校長似乎只在上任的那天,才穿得這樣正式,不覺暗自點頭,看來孔昭綬對這位財神還是極重視的,他對孔昭綬說:「校長,商會的陶會長半個小時後到。」
「昭綬兄,你開了口,我本應該義不容辭,不過這一次,只怕你是來晚了。」楊昌濟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一封聘書,遞給孔昭綬:「這是周南女中昨天送來的聘書,聘我去教國文,我已經答應了。」
此時陽光越發明凈,院子里幾株老槐抽出新條,一樹垂柳如煙一般,滿院草色蒼然,學生們都在上課,迴廊里靜寂無聲,暖風輕拂,一隻蝴蝶翩然而飛。斯詠穿過迴廊,在一間一間的教室窗外探過頭去,看裏面都是男生,不覺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孔昭綬起身將聘書放進口袋,微笑道:「維夏,今天我有要事要出門,客人來了,你就代為接待吧。」 方維夏不覺一愣,忙說道:「商會陶翁每次來,歷任校長都是親自接待的……」但孔昭綬卻擺了擺手說:「我今天的事,比錢重要。」說話間徑直出了門,扔下方維夏在那裡發獃:什麼事比財神上門還重要?
「怎麼,口袋又布貼布了?」蕭子升說著,掏出錢袋,「嘩啦」一聲,把錢通通倒在桌上,裏面是幾塊銀元和一堆銅板,他把錢分成三堆,也不數,將其中一堆推到毛澤東面前:「拿著吧。」
「你怎麼知道我那兒就沒有英才?我第一師範自宋代城南書院發祥,千年以降,哪一代不是人才濟濟?且不說張南軒、曾國藩這些歷史人物,就是眼下,締造共和的民國第一人黃克強先生,那不也是我一師的畢業生嗎?」
書店櫃檯前的店夥計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百無聊賴地撥著面前的算盤珠子,眼睛卻時不時地盯住書櫃下露出的一雙破布鞋——這個傢伙從一大早就來了,蹲在那裡看書,一動不動,已經白看了一上午了。店夥計心中早已有些不耐煩,斯詠正好走了進來:「請問有楊昌濟先生的《達化齋讀書錄》嗎?」
毛澤東一路走來,遠遠便聞到了那股臭味,摸摸口袋,卻只能嘆了口氣。剛要走進巷子,忽見那小攤的破木桌旁坐著兩個年輕人,一個十七八歲,長衫筆挺,容貌雅俊,收拾得一絲不苟;一個十五六歲,對襟短衫,還是個愣頭小子。這時劉三爹正把臭豆腐端到二人面前,那穿長衫的頓時皺起眉頭,掩著鼻子:「端過去端過去,他的。」 劉三爹趕緊把臭豆腐移到那愣頭小子面前,側頭問那長衫少年:「這位少爺,您不來碗?」
「我比你們強?我都窮得餓飯了!」
夥計臉上浮起了一絲嘲笑:「喲,您不是沒帶錢吧?」感受到身邊斯詠的目光,青年的臉頓時漲紅了。夥計卻還在繼續奚落他:「要是您手頭不方便,那我只好賣給這位小姐了。」他說著話,使勁從青年的手掌下抽出書,放在了斯詠面前。
「對對對,你把讀北大的好處說他個天花亂墜,萬一說動了伯父,不就解決了嗎?」
民國建立后,譚延闓開始真心實意地裁撤軍隊,發展經濟。其時湖南建立了省議會,頒布了新刑法;興辦了大量的民營及省辦的實業,修築了第一條湖南的公路——長沙至湘潭公路;廢除了清朝的田賦制度,減輕了農民的負擔;還拿出經費大辦教育,選派公費留學生,為湖南的建設培養人才。不到一年,湖南各業都迸發出勃勃生機。
斯詠道:「我說了送給你。哎,這可是大街上啊,你不會拒絕一位女士的好意吧?」青年只得趕緊接過書,喃喃地回應:「那,算我借你的https://read.99csw.com,我回頭還給你。」
孔昭綬從日本政法大學留學一回來就得到了譚延闓的聘任,就任第一師範校長。這些天來,他感到長沙這個千年古城一夜之間便從寒冬跨進了暖春,人們從新民國看到了民族復興、國家強盛的希望,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進行建設。孔昭綬不由熱血沸騰,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當真有一種時不我待之感。
那青年悻悻地走了出來,斯詠這才發現他身材極是高大,頭髮剃成短短的板寸,眉目清秀,目光卻炯然有神,身上的短衫滿是補丁,一雙布鞋破開了個大口。他淡淡地掃了斯詠一眼,向門外走去。斯詠怔了一怔,沒有接書說:「沒關係,人家在看嘛。」店夥計指了指那青年:「您說那位呀?嗨,都蹲那兒半天了,從早上一直到現在,光知道白看!買不起就買不起吧,他還霸著不讓別人買,真是!」
毛澤東也不客氣,收了錢:「等我家寄了錢,我再連以前的一起還給你。」
「不是給你辦好了上周南女中嗎?」
今天是長沙市商會陶會長到校捐資的日子 ,這位陶會長是長沙首富,向來樂善好施,尤其看重教育,被稱作湖南教育界的財神,每到捐資的時候長沙各校都是爭相逢迎,其恭敬不下於湖南的都督譚延闓蒞臨。這一次一師數日前才新換了位校長,方維夏唯恐這位新校長不懂其中的干係,冷落了財神,因此急忙趕來提醒。
「急什麼嘛?爸,你看這兒好美啊,那麼大的樹,還有那麼多花,教室也那麼漂亮……」斯詠一面走一面回頭說,「爸,要是我能到這兒來讀書該多好?」
「哈哈哈哈,真是沒想到,沒想到啊……」這人驚喜地說著,迎上去握住孔昭綬的手,二人相視大笑。這人名叫楊昌濟,長沙人。又名懷中,字華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早年就讀城南、嶽麓書院,研究宋明理學。1903年春到1913年,先後在日本弘文學院、東京高等師範學校及英國愛伯汀大學留學,並赴德國考察。對西方教育、哲學和倫理學之歷史與現狀、理論與實踐均有深入研究,乃是湖南有名的大學者。方才回國不久。那少女是他的小女兒,名叫楊開慧,今年剛剛12歲。
陶會長望著這個被他嬌寵慣了的女兒,忍不住搖了搖頭:「你個小腦瓜子一天到晚想些什麼?一點正經都沒有!還不走?」斯詠噘著嘴,戀戀不捨地又回頭望了一眼,這才上了車。
「立——正!」隨著一聲威嚴的軍令驟然在門口響起,幾十雙鋥亮的軍靴轟然踩得地上塵土飛揚,一聲令下,儀仗隊的士兵同時槍下肩,向那中年男子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即八面軍鼓震耳欲聾地響起來。
「我現在也是天天愁錢。兩兄弟這一下就是三四百塊,家父這一段身體又不好,家境也不如從前,可除了跟家裡伸手呢,我又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蕭子升話鋒一轉,對毛澤東說,「其實說起來,你比我們強多了。」
「好歹你家裡並不窮嘛,真要想辦法,這個錢未必拿不出來。」蕭子升道。蕭三也點頭:「是啊,潤之哥,你就跟你爸說說好話嘛,你要去北大,肯定能考取,這麼好的機會,錯過就可惜了。」
毛澤東走到二人身後,忽然一拍那長衫少年,那少年吃了一驚,卻聽對面的弟弟早抬起頭來,驚喜地叫道:「潤之哥。」這二人正是毛澤東的好友,長衫少年名叫蕭子升,愣頭小子名叫蕭三,兩人是兩兄弟,都是毛澤東兩年前在湘鄉東山學堂時的同窗。看著二人,毛澤東還沒開口,肚子就先發出一陣「咕嚕嚕」的聲音。蕭子升忙拉毛澤東坐下,要了一碗臭豆腐。毛澤東風捲殘雲吃得乾乾淨淨,放下空碗,用手背一擦嘴,這才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孔昭綬趕緊趁熱打鐵:「不就是一點國文嗎?我只要你來兼課,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的。昌濟兄,以你的學問,只要肯來屈尊,未必不能在一師學子之中,造就一批棟樑之材!怎麼樣,還是答應我吧?」
「衡山西,嶽麓東,城南講學峙其中……」一陣悠揚的歌聲和鋼琴聲忽然傳來,斯詠不自覺地尋聲走過一個迴廊,卻見不遠處繁花綠樹之中,一個穿中式長衫、金髮碧眼的老師在那裡彈著鋼琴,當他那雙白種人修長的手滑過鍵盤時,就有音符如行雲流水般從他靈巧的指端瀉落,這聲音,穿透了斯詠的身心。
只見那中年男子手裡拿著個洒水壺,悠閑地在那裡澆水,少女也提起一個水壺,邊學著父親的樣子洒水,邊歪著脖子問:「爸爸,他們是來請你去當官的吧?為什麼你不當官,當官不好嗎?」
這青年聽見這話,猛然轉到櫃檯前,一把將書從夥計手裡搶了過來,重重拍在櫃檯上:「這本書我買了!」斯詠不禁一愣,卻正碰上他示威似的目光。店夥計也愣住了,抱怨道:「人家都買了,你這不是抬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