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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經世致用

第四章 經世致用

「哎呀,你哪裡挑得擔子?」劉三爹急了,抓著行李,對方維夏說,「這位先生,還是讓我挑進去吧,他從來沒挑過擔子的。」
八班寢室里,新生們收拾著床鋪及生活用品。王子鵬正試圖把「第一師範」的領章釘上校服領子,卻左弄右弄也釘不好。
王夫人擺足了闊太太架勢,盛氣凌人地衝著方維夏說:「我兒子來讀書,我當媽的還不能進門了?你知道這是誰家的轎子嗎?這可是王議員家……」
眾目睽睽下,子鵬漲紅了臉,狠狠地收拾著滿地的東西。眾人嘲弄的目光壓得他幾乎抬不起頭來,他覺得好孤單。但出乎他意料,一隻手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撿起臉盆遞給他。他一抬頭,蔡和森正蹲在他身邊,向他露出微笑。又一隻手幫他撿起了東西,那是易永畦,緊接著是何叔衡、羅學瓚等,毛澤東卻不屑地搖了搖頭,對這種少爺他顯然不願意幫忙。他上去提起蔡和森的行李往背上一甩,揚長而去。
楊昌濟收起懷錶,站起身來,掏出那份聘書,對校役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一件事好嗎?今天我來,本來是為了退還孔校長這份聘書,既然他忙著,我就先不打攪了。麻煩你代我轉交一下,告訴他恕我無法分身,不能從命,改日再登門向他謝罪。」說完,轉身向外走去。
開慧想了想問:「可孔叔叔不是說,一個禮拜只要去上幾節課嗎?」楊昌濟耐心地給女兒解釋:「教書的事,你還不懂。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要上好一堂課,先得花十堂、二十堂課的精神備好課。爸爸總不能像那種照本宣科的懶先生,誤人子弟不是?」
「易禮容,湘鄉人。」
楊宅的書桌上,那封聘書正靜靜地躺著。開慧把一杯茶輕輕放在了楊昌濟手邊,問:「爸爸,你真的不去孔叔叔那兒教書了?」正對著聘書提筆沉思的楊昌濟放下筆,撫了撫開慧的頭:「爸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除了周南那邊的課,還想多留些時間,好好寫兩本書出來。」
「我是來送行李的。」劉三爹忙解釋。
劉俊卿釘好扣子,穿上新校服,木然出了寢室,遠遠看見蕭子升悶頭坐在走廊欄杆上。他心裏一緊:我不是把他的考卷給……為什麼他還能考那麼好的成績?真是奇怪!正想著,只見蕭三抱著兩套新校服匆匆跑來,他裝不認識,繼續往前走了幾步,躲到走廊的圓柱後面。身後傳來蕭家兄弟的對話:
「到了學校,不比在家裡。」劉三爹一面收拾箱子,一面嘮叨叮囑兒子,「你從小也沒受過這個苦,這一去吧,我又照顧你不到,也不曉得你吃不吃得飽飯,穿不|穿得暖衣,只能靠你自己凡事小心。」
「學生入校,一切自理,家長不得代勞,這是本校的規定。王先生,請將貴公子的所攜用品交與他本人,學校自會安排他入住,你們父母就不必操心了。」
「羅學瓚,株洲人。」
大家都笑了起來,只有劉俊卿冷著臉,望了毛澤東一眼。「那以後就這樣排定了——潤之兄就是我們寢室的老大,我老二。」周世釗一個個指點著,「老三王子鵬……」
周世釗笑說:「你就不用介紹了,狀元嘛,誰不知道?」
「行了!」
這時外面走廊上孔昭綬與方維夏並肩走來,聽到笑聲,孔昭綬不由得停住了腳步,走進門來,笑說:「嘿,好熱鬧啊。」學生們一時都站了起來問好。方維夏說道:「各位同學,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本校的孔昭綬校長,孔校長今天是專門來看望新同學的。」
楊昌濟有些疑惑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孔昭綬笑說:「沒怎麼回事,就是請你看看文章,發表一下看法,真的沒什麼別的意思。」
孔昭綬侃侃而談,一雙雙腳步悄悄停在了門外,一個個經過的學生靜靜地站在了門口,「如孫鼎臣、何紹基read.99csw.com,如曾國藩、李元度,如譚嗣同、黃興,歷代人才輩出而燦若星辰,成為湖湘學派生生不息之重要一支,為什麼?我想,一句話可以概括:經世致用。
「年輕人,這點東西怎麼會拿不動?」方維夏看看劉俊卿,發覺他的穿著打扮與劉三爹實在不像一路人,又問,「這是你什麼人啊?」
劉三爹看看那條舊短褲比自己身上補丁摞補丁的衣服明顯好得多了,想說反正是短褲,穿在裏面別人又不知道。可看看劉俊卿的神情,這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趕緊將短褲拿了出來,還負疚似的不停地說:「不帶,不帶不帶。」
一片沉思的寂靜中,孔昭綬的身後,突然響起了掌聲。孔昭綬一回頭,發現身後居然密不透風地擠滿了學生。
新生們人人側目,但還是讓開了一條路。可轎夫正要起步,方維夏走了過來,背著雙手站在轎子前面,繃著臉說:「對不起,請下轎。」
同學們次第舉手示意,介紹著自己:
「坐就不必坐了。你不是正忙著嗎?不用耽誤時間陪我。要不,我就在這兒幾句話講完,還是為了上次的事……」孔昭綬打斷了楊昌濟的話,不由分說拉住他就往教務室走:「什麼事我們回頭再說,先跟我上樓去。我呀,正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個忙。走走走。」
「劉俊卿,長沙人。」
楊昌濟很快看完了一遍,抬起頭,彷彿要開口,大家正等著聽他的評價,不料他沉吟了一下,卻一言不發,又從頭開始看起第二遍來,這回看得反而慢得多。
楊昌濟說:「單以文筆而言,倒是粗糙了一些。」黎錦熙等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袁吉六則微笑起來。
這時劉俊卿忙不迭地給孔昭綬與方維夏倒來了水。孔昭綬沉吟一時,說道:「諸位今日走入師範之門,習教育之法,今後也要致力於民國之國民教育。如果不解決讀書的目的這個問題,則必學而不得其旨,思而不知其意。到頭來,不明白自己五年的大好青春,一番工夫都下在了哪裡。」
「這是……」劉俊卿看看四周到處是人,憋了憋,居然說,「是……是……我雇的挑夫。」
王老闆和王夫人還在面面相覷,子鵬已經沉著臉,衝到行李堆前,乒乒乓乓地打開箱籠,王夫人和秀秀見了,趕緊上去幫忙。子鵬也不理睬她們,獨自沉著臉,提著匆匆收拾起的箱子就往裡走。王夫人撿起一瓶雪花膏,望著兒子的背影尖聲叫道:「子鵬,子鵬,你的雪花膏!」看到兒子頭也不回,她把雪花膏塞給抱了一滿懷東西的秀秀,呵斥道:「還不跟著少爺!」
一片驚訝的肅靜中,袁吉六緩緩站起身,走上前,提筆劃去了兩份卷子上已經標好的名次。他拆開前三名試卷的彌封,讀出姓名:「第三名,蕭子升;第二名,蔡和森;第一名,毛澤東。」
「各位各位,」周世釗拍了拍巴掌,示意安靜,「從今天起,我們十個人就是同寢室的室友了,今天呢,也算是個室友見面會,借這個機會,大家互相認識一下,就從我這個寢室長開始,我姓周,周世釗,寧鄉人。」
楊昌濟拱著手回禮:「哪裡哪裡。」寒暄完畢,孔昭綬將兩篇文章擺在了楊昌濟面前: 「孰優孰劣,請昌濟兄法眼一辨。」
不僅用雪花膏,還要丫環鋪床!這次,連蔡和森都被逗笑了,更不用說毛澤東。校園裡一時似乎變成了看雜耍的街頭,鬨笑聲此起彼伏。
「你把東西給我,我自己拿進去就行了。」
正在這時,大門口傳來了一個婦人不耐煩的叫聲:「讓開讓開,怎麼回事?還讓不讓人過路啊?」
王夫人還想嚷嚷,看到丈夫的樣子,又生生地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王老闆黑著臉瞪了老婆一眼,又很快換了副笑容轉向方維夏,說:「鄙人王萬源,請教先生……」
九-九-藏-書王老闆沉著臉扶住被兒子嚇得直往後退的秀秀,對僕人們吼道:「都回去,聽到沒有,趕緊走!」
開慧點點頭,但又覺得不妥:「可是孔叔叔上次那樣求你——」楊昌濟看看乖巧的小女兒,笑了:「我為難的也就是這個。爸爸跟孔叔叔不是一般的交情,這個話確實是不大好說出口啊。算了,還是上一師去一趟,當面跟他賠個罪吧。」
校役答應著邊走邊打開了那份聘書:「楊……楊懷中先生?哎喲媽呀!」他照自己臉上就劈了一巴掌,忙不迭地快步跑到孔昭綬面前,把聘書遞給他,結結巴巴地想說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時孔昭綬也笑了起來,取出了那份聘書,「對了,昌濟兄,今天找我什麼事?不會真要把這封聘書退給我吧?」 「恰好相反,」楊昌濟轉過身來,帶著微笑說,「我是專程來告訴你,我接受你的聘請。」
王夫人看方維夏一點面子都不給,很是生氣,嘟囔道:「那麼多東西,他一個人怎麼拿?」
對於任何一所學校來說,最熱鬧的時候,都莫過於新生入學那幾天。面對浪潮般湧入的一張張滿是渴望的、朝氣勃勃的青春笑臉,有誰不會熱血澎湃呢?看到他們,就等於是看到了一個無限廣闊的美好未來呀!
二人引著楊昌濟走進教務室,孔昭綬一進門就說:「各位先生,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板倉楊昌濟先生。」
「你哪會挑擔子啊?」劉三爹挑著擔子繼續向前走去。
「我第八班。這麼說我們不在一個班?搞什麼名堂,我還想跟你同班呢。」毛澤東遺憾地說。
終於把俊卿的行李送進去了,秀秀和劉三爹一起出了一師,她可以陪父親走到南門口,再分路回王家。秀秀一路上都不說話,只是不住地流淚。
「哥,校服我領來了,你試試。」蕭三說,蕭子升卻沒有回答。「哥,來都來了,就別再東想西想了。那件事,都怪我和潤之哥,不關你的事。」
「那就從今天開始挑!」方維夏的口氣一下子變得嚴厲了。
羅學瓚忙道:「不對不對,我比王子鵬大三天。」周世釗點頭說:「哦,對,羅學瓚老三,王子鵬老四……」
他接著看了下去,這一回卻不像看上一篇,臉上原有的笑容漸漸凝結了起來,也沒有了不住口的評價,反而越看越嚴肅,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大家都專註地看著他,教務室里的氣氛也不禁凝重起來。
劉三爹用力擠出一絲笑容,對方維夏說:「是,是挑夫,我是挑夫。」
「本校規定,從這條線起,家長一律止步。」方維夏說著,指了指腳下齊著大門的一條白線,線后標著「家長止步」四個大字。
第三天便是開學的日子,燦爛的陽光里,一師大門口那幅「第一師範歡迎你」的嶄新橫幅分外耀眼。橫幅下,入校的新生肩扛手提扁擔挑,帶著各色行李鋪蓋,布鞋、草鞋、長衫、短褂……彙集在一起,方維夏正帶著陳章甫等一批老生在負責接待,偌大的前坪上,一片熱鬧。
楊昌濟還沒有到一師大門口,便遠遠聽到一片嘈雜聲。看見有人在張貼紅榜,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由微微一笑,向辦公樓走去。正見了一個校役,便煩他前去通報。校役匆匆來到了教務室外,將門推開一條縫,向里一瞄,只見裏面坐滿了老師,個個神色嚴肅,正在為什麼事情忙著呢,趕緊把門掩上,回來看楊昌濟坐在長廊的長椅上,不住地掏出懷錶來看,回話說:「先生,實在對不起,孔校長現在真的忙著,還得麻煩您再等等。」
「先別著急誇獎,這兒還有一篇呢。」 孔昭綬又推過一篇文章來。 「哦,對對對。我都給忘了。」楊昌濟拿起第二名的文章,《普勝法,毛奇謂當歸功於小學教師,其故安在?》,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這麼長的九*九*藏*書標題?寫小學教育還寫到普魯士打法蘭西去了?倒也新鮮。」
剛剛看完開頭,楊昌濟已忍不住點頭不止:「好!這個頭開得好!」他接著往下看,越看越喜歡,不住地點著頭:「嗯,精闢……好……不錯不錯,有見地……」
「你睡覺的時候,最聽不得有人打呼嚕,萬一寢室里有那種打呼嚕的人,你莫跟他講客氣,告訴校長,要他換寢室。還有,飯碗、臉盆這些東西,莫讓其他人隨便用,不幹凈。」
王夫人跟在後面問:「丫鬟都不能去?那誰給我兒子鋪床啊?」
「哎,你分在哪個班?」毛澤東問。
「蔡和森!」一隻大手拍在蔡和森肩頭,蔡和森一回頭,毛澤東一手提著行李,正站在他身後,忙答應:「嘿,你好。」
楊昌濟一抬手:「我還沒有說完。單以這些作文的技巧來看,這篇文章確實略遜於前一篇,然則此文之中,越看越有一股壓不住的勃勃生氣,以小學教育之優劣,見戰爭之成敗,國家之興衰,縱橫馳騁間豪氣衝天,立意高遠而膽識驚人。沒錯,膽識驚人,豪氣衝天,就是這八個字!」
子鵬不知道怎麼辦,方維夏卻知道,他果斷地對王老闆、王夫人說:「學生寢室,十人一間,你們帶來的東西,兩間房都裝不下,就不必全帶進去了,還是選些必要之物,其他的原樣帶回吧。」
秀秀站在父親身後,看著父親花白的頭髮,使勁擦了一把淚。
子鵬終於忍不住了,停下來回頭朝母親吼了一句:「你夠了沒有?還不走!」說著,提著東西就想逃離這個讓他很是尷尬的現場。可這人啊,越急越容易出事情,子鵬才一抬腳,「嘩啦」一聲,剛才倉促間沒收拾好的箱子打開了,裏面的東西撒了一地。秀秀趕緊上來幫他撿,子鵬惱火地一把扒開她的手:「你走開,我不要你動,我自己能行!你走啊!」
雪花膏這樣的東西,當時只有少數女人才用,很難得聽說有男人用的。在同學們異樣的眼光和笑聲里,子鵬尷尬地埋著頭衝進了學校。秀秀拿著雪花膏想跟去,卻又被方維夏攔住了:「對不起,本校學生,毋需僕人侍候。」
劉三爹今天沒有出去賣臭豆腐,因為他要送兒子去一師報名。劉家簡陋的棚屋裡,床頭、地上,擺放著嶄新的鋪蓋、臉盆等用品,劉俊卿的身上,更是一襲全新筆挺的長衫,與房裡的寒酸破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是……」
這話聽著幽默,仔細一想卻意味深長,學生們都大笑起來。王子鵬看了看周圍的同學,不知道該說什麼,紅著臉回頭看了一眼媽媽。他原本以為自己沒有機會讀一師:這次,一師只收80個學生,他偏偏考了個81名。可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個叫「向勝男」的第四名臨時轉學,他幸運地補缺被錄取了。更讓他想不到的是,當他去陶家報喜的時候,表妹斯詠居然眉開眼笑地恭喜他。這讓他很開心,一直以來,他都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讓表妹滿意。可到了準備來學校報名時,他的心情又煩躁起來了,因為媽媽對十來個人擠在一間破舊的宿舍里很不滿意,接連幾天都把家裡的丫環、僕人使喚得團團轉,說是收拾子鵬上學的行李,把箱籠、鋪蓋、各種日用品堆得到處都是,整得像是要大搬家似的。臨了,還讓秀秀一件一件地清查了好幾遍,連一瓶雪花膏都不許漏掉。子鵬也覺得媽媽這樣做很過分, 可他能怎麼辦呢?
「怎麼能說不關我的事呢?」「是我弄丟的文章,是潤之哥要幫這個忙,你又不知道,哥,別坐在這兒了,回寢室吧。」隨著一聲輕輕的嘆息,劉俊卿聽到了蕭家兄弟的腳步聲,他從圓柱後面探出頭來,望著蕭氏兄弟離去的背影,他臉上的木然早已一掃而空,只剩了一臉陰沉沉的疑惑——「潤之幫忙?」
「是我的。」read.99csw•com本來與父親拉開了距離的劉俊卿搶上前來,打斷了父親的話,伸手就來解行李。
「好的好的,我正有一個問題要問,那就是我們為什麼要讀師範?」毛澤東倒有些考這個校長的意思,要知道這個題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般的老師大可以拿一番套話來敷衍。
王夫人衝著他吼道:「下什麼轎?我是來送我兒子讀書的!」
「昌濟兄,昌濟兄!」孔昭綬、方維夏從樓梯口匆匆追上正走出辦公樓的楊昌濟,聲音大得幾乎像是在喊了,「對不住對不住,不知道是你大駕光臨,勞你久等了。走走走,先到教務室坐坐。」
「何謂經世?致力於國家,致力於社會謂之經世;何謂致用,以我之所學,化我之所用謂之致用。經世致用者,就是說我們不是為了讀書而讀書,我們讀書的目的,我們求學的動力,是為了學得知識,以求改變我們的國家,改變我們的社會。那種關進書齋里,埋頭故紙堆中做些於國於民無關痛癢的所謂之學問,不是我湖湘學派的特點,湖南人讀書,向來只為了兩個字:做事!做什麼事呢?做於國於民有用之事!」
「易永畦,瀏陽人。」
「學校規定,行李一律由學生本人拿。」方維夏抬頭,提高了聲音,「這是誰的行李?」
「媽,你嚷嚷什麼?」
「反正是一個年級,還不一樣?」蔡和森嘴裏這樣說,心裏卻很感動,他沒想到毛澤東會這麼看重自己。
孔昭綬和藹地擺擺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說:「大家不用客氣,都坐吧。我和大家一起聊聊天,好不好?」
「送電了……送電了……」天黑了,隨著校役搖動的銅鈴聲和喊聲,一隻手拉動電燈拉繩,室內電燈陡然亮起,照亮了全寢室的十個穿著嶄新校服的青年。
孔昭綬喝了一口水,停了一停:「要回答這個問題,我想,要從我們第一師範的辦學宗旨講起。」他緩緩口氣,「大家都知道,一師素稱千年學府,自南宋理學大儒張栻張南軒先生在此地創辦城南書院發祥,800餘年間,雖天災,雖戰禍,雖朝代變遷,帝王更迭,而綿綿不息直垂於今日……」
王老闆和王子鵬這時候已經從後面兩頂轎子里下來,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了王夫人的轎子旁,異口同聲地責怪著王太太。
在子鵬對面的床上,劉俊卿正木然地扣著新校服的扣子。屋子裡,就數毛澤東的動靜最大,他收拾好床鋪,捧起母親那枚因為自己而被父親砸癟的頂針看了看,輕輕放到枕頭下面,然後換上了新校服。他伸伸胳膊伸伸腿,好像總感覺校服小了一點。
孔昭綬點點頭:「既然昌濟兄也這麼說,那……」
袁吉六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頗有覓得了知音的得意。看完文章,楊昌濟忍不住拍案叫絕:「寫得太好了!昭綬兄,這是你的考生寫的?」
孔昭綬又喝了口水說:「以此而推論,當今之中國,有什麼事比教育還大?欲救國強種,有什麼手段比教育還強?所以,讀師範,學教育,他日學成,以我之所學,為民智之開啟而效綿薄,為中華之振興而盡一己之力,這,不正是諸位經世致用的最佳途徑嗎?」
他正想合上箱子,劉俊卿卻皺起眉頭從箱子里拎出一條舊短褲:「這麼舊的還帶?」
「本科第六班。你呢?」
「本校學監主任,方維夏。」
父子倆收拾停當,一前一後出了門:劉俊卿兩手空空地走前面,劉三爹挑著滿滿一擔行李,跟在後面。看看離學校已近,劉俊卿站住了,回頭說:「爸,你送就到這兒吧。」
「楊先生……板倉先生……」滿座教師呼啦一下都站了起來,連向來倨傲的袁吉六都搶著迎上前來,問候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板倉先生,失敬了。」
大家聽她這樣說,才注意到轎子後面堆積的東西簡直都成了山。毛澤東一捅蔡和森:「我read.99csw.com說,他們不是在搬家吧?」
王老闆拱手說道:「是方主任啊。犬子剛剛考上貴校,我們這是送兒子來報到的,還請行個方便。」
「鄒蘊真,湘鄉人。」
「你搞什麼名堂?連楊先生的駕也敢擋?他人呢?」「剛剛走,這會兒只怕還沒出大門呢……」孔昭綬當即一拍方維夏:「維夏,走,開鎖的鑰匙來了!」
劉三爹挑著行李,擠了到了校門口,迎頭碰上了秀秀剛送走子鵬要回王家。父女倆正想說話,方維夏擋在了劉三爹前面,輕聲說:「對不起,你不能進來。」
「可是……東西這麼重,他會拿不動的。」
激動中,他不禁站了起來,連聲音都大了,「文采華章,固屬難能,而氣勢與膽識,才是天縱奇才之徵兆!此子筆下雖粗糙,胸中有丘壑,如璞中美玉,似待磨精鋼,假以時日,當成非凡大器,非凡大器!」
「知道了。」劉俊卿正對著鏡子梳理著自己幾乎是一絲不亂的頭髮。
凝重的氣氛似乎都有些緊張了,教務室里安靜得只剩了文章翻動發出的紙聲。楊昌濟終於緩緩地放下了文章。一片寂靜中,孔昭綬試探著:「怎麼樣?」
「那——我就先看看,要是有什麼說得不對的,還請各位方家指正。」楊昌濟拿起標著第一名的那篇看了起來:「《小學教育改良管窺》,標題倒也平實。」教務室里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靜靜地等待著。
「我叫王子鵬,也是長沙人。」
孔昭綬點點頭。「哎呀,難得難得。文筆流暢,邏輯嚴密,于平實之中娓娓道來,雖然以全篇而言稍欠些起伏,但一個學生寫得出這樣的文章,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昭綬兄,你這裡有人才啊!」
劉俊卿的這句話彷彿一記重鎚,擊得劉三爹全身一震,擊得秀秀目瞪口呆!而劉俊卿似乎也被自己口中說出的話嚇了一跳,慌亂中,他埋下頭,伸手來解行李,卻碰到了死死抓著繩子的父親的手。兒子的手一伸過來,劉三爹就如觸電般一抖,鬆開了手裡的繩子。秀秀彷彿這才反應過來,她剛要開口,衣角也被父親使勁地揪住了。
楊昌濟指著彌封上標的名次問:「可這不是已經定了名次嗎?」不等孔昭綬解釋,袁吉六先表了態:「原來那個不算數,初評而已,板倉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只管照您的看法來。」
「你哭什麼嘛?又沒什麼事。本來嘛,我這樣子,多不像樣,學校是個體面場合,你哥他也是沒辦法。」 劉三爹知道女兒在想什麼,他勸慰著女兒,可勸慰來勸慰去,他越勸慰越覺得這種解釋沒有道理,嘆了口氣,在路邊蹲了下來,自言自語似的說:「他不會是有心的,肯定不是有心的,只是一句話,不會是有心的。」
「毛澤東,湘潭的。」
「不是還沒到嗎?」
「爸,爸!」劉俊卿追上去要拉父親,看到旁邊走過來兩個拿著行李的新生,劉俊卿趕緊收住口,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悄悄與他一身皺巴巴的父親拉開了距離。
楊昌濟接著說:「文章結構、論理之嚴密,尤其遣詞用字這些細微之處,應該說是不及前一篇的。」
所有新生的目光都被這突兀的聲音吸引了過去——大門前,王家的三乘轎子被人流擋住了去路,王夫人正掀開轎簾呵斥著擋路的新生們:「聽見沒有?都讓開!你沒看見他們擋著路啊?一群鄉下土包子,連轎子都不知道讓!」
毛澤東迫不及待地插嘴道:「那——什麼事於國於民最有用呢?」孔昭綬看了他一眼,沉默一時說:「亂以尚武平天下,治以修文化人心。以今時今日論,我以為首要大事,當推教育。我中華百年積弱,正因為民智未開,只有大興教育,才能以新知識、新文化掃除全民族的愚昧落後,教育人人,則人人得治,人人自治,則社會必良,社會改良,則人才必盛,真才既出,則國勢必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