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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欲栽大木柱長天

第五章 欲栽大木柱長天

「誰平時氣勢洶洶的了?我對你凶過嗎?算了算了,不跟你爭。」警予轉頭問旁邊的一個秀秀氣氣的女生,「一貞,你說說,這兩篇文章哪篇好?」
「真的明白了。校長,請您現在就處罰我吧。」 毛澤東低著頭說。孔昭綬點了點頭,「你能主動走進這間辦公室,坦白自己的錯誤,我相信你是有誠意的。當然,絕不等於我不處罰你。」他拉開抽屜——抽屜里,是一面折得整整齊齊的旗幟。旗幟展開了,那是一面深藍為底,正中印著莊重的「師」字白徽的一師校旗。
「什麼都是好好好,你啊,整個一個好好小姐!」警予不和她說,又轉頭朝著斯詠,見她正愛不釋手地讀著毛澤東的文章,便故意拿起蔡和森那篇在斯詠面前晃著說:「我要把這篇文章貼在寢室的床頭,每天看三遍!」見斯詠不理睬自己,她又盯著蔡和森的文章,兇巴巴地悄聲說:「姓蔡的,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超過你!」
「這是我一師的校旗,也是我一師光榮的象徵,它有藍色的堅強沉穩,更有白色的純潔無瑕。它的潔凈,不容沾上一點塵埃,它的誠實、理想、信念、光榮,更不容任何玷污!」孔昭綬將校旗遞到了毛澤東面前:「把它接過去。」
「可是,他們都是您賞識的人才……」「人才?有德才有才!若是有才無德,將來只會成為更大的禍害!連基本的誠實都沒有,代考舞弊這種事也敢做,不處理還了得?走!」
劉俊卿看到毛澤東這個動作,臉沉了下來,子升顯示出的吸引力已經令他感到了冷落,這時更是平添一股被忽視的難堪,他悄悄收起了那本書。
他在黑板上用力寫下「立志」二字,轉過身來繼續講:「孔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人無志,則沒有目標,沒有目標,修身就成了無源之水。所以,凡修身,必先立志,志存高遠而心自純潔!」
「……人可鑄,金可熔,麗澤紹高風……多材自昔誇熊封,男兒努力蔚為萬夫雄!」毛澤東壓著聲音朗誦著,聲音里卻透著壓不住的激動,「寫得多好啊!我一讀到這歌詞,心裡頭就像燒起一團火一樣!」
這一天上午,本科八班教室里,楊昌濟正在給學生上第一節修身課。
「人家是比我們強,比我們強我們當然得服。」警予一副梁山好漢的樣子。
劉俊卿顯然早已準備好答案了,他站起來,很自負地回答:「學生的理想,就是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一個學識淵博、為世人所景仰、為政府所器重的社會精英,憑自己的學問和才能,傲立於天地之間。」
「我明白。」正視著孔昭綬的眼睛,毛澤東目光坦然,「這件事的錯誤本源在我,一切責任本該歸我承擔。」
「那現在還後悔嗎?」蔡和森問。毛澤東笑道:「後悔?後悔沒早考進來!今天我才知道,我們的先生是什麼樣的先生,我們的學校是什麼樣的學校!一句話,來這裏,來對了,來得太對了!對我的胃口!」
一片寂靜之中,周世釗、劉俊卿帶頭鼓起掌來,掌聲立即響成了一片。只有毛澤東仍站在那裡,望著老師,沒有鼓掌。楊昌濟揮手止住掌聲:「毛澤東同學,今天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要求你馬上回答,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五年後,當你邁出一師校門時,我想聽到你回答我,你的志向是什麼。能答應我嗎?」
「毛澤東這篇啊?去,你自己看看,從頭到尾,咿里哇啦,除了扯著個嗓子大喊大叫,還是扯著個嗓子大喊大叫,文章就是要平實穩重嘛,有必要搞得這麼氣勢洶洶的嗎?」
子升、蕭三與毛澤東面面相覷,愣了一陣,這才反應過來,子升:「夠!用不著兩個小時,20分鐘就夠。」
「好了,你們也不要爭了。責任由誰來負,該由我這個校長來決定吧?」孔昭綬說著,把兩張雪白的紙和筆墨文具擺在了蕭氏兄弟面前。
講到這裏,他沉吟一時,然後走下講台,來到學生中間,說道:「下面,我想請在座的各位同學談一談你的志向是什麼。」他看看身邊課桌上貼著的學生姓名:「周世釗同學,就從你開始吧。」
「這不是考不考得起的問題!我當然知道我們考得起。可做人不能暗藏欺心,不能光講結果,不論手段,你明不明白read•99csw•com?我已經想過了,這件事,只有一個辦法解決。」
「不是他,那會是誰?」兩個人的目光同時停在了旁邊的一篇作文上——那是被方維夏放在旁邊的頭兩名的作文,上面一篇正是毛澤東的。兩篇字跡一模一樣的作文被移到了一起,孔昭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毛澤東?」他臉色一變,轉身就要下樓。
「這就對了嘛。有本事就要拿出來。」毛澤東說著話,將兩張桌子拼在了一起,鋪開雪白的紙,並隨手把劉俊卿那本剛題好字的書丟到旁邊。
子升有些難為情,「信手塗鴉,豈敢登大雅之堂。」「我不光要掛起來,以後其他學校來了人,我還要逢人就說,這是我一師學生蕭子升的手筆,也讓別人好好羡慕羡慕我這個當校長的!」孔昭綬收起笑容,環顧著學生們,「但願各位同學更加努力,人人都成為我一師的驕傲!」
「很好。」楊昌濟微微一笑,說:「下一位,羅學瓚同學。」「為國為民,捨生取義,做一個像戊戌君子中的譚嗣同那樣的人。如國家有事,則奮不顧身,死而後已。」
楊昌濟點點頭,說:「捨身成仁,高潔之至,很好。易永畦同學。」易永畦有些緊張地站起:「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毛澤東還在揣度著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志向」,想著能說出眼前這十四個字的人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老師,想著什麼是他眼裡的桃源、太古、大木、長天?時至今日,他輾轉上過好幾所學校,見過數十位老師,卻沒有誰說過如此讓他深思的話。毛澤東看著老師正凝望著自己的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我答應您,老師。」
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夜晚,一師的校園裡卻有一個人和這喧鬧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就是蕭子升。在一師的草坪上,子升一人緩緩地踱著步子。微風輕襲,掠動著他整潔的長衫,卻似乎吹不走他心頭的煩悶。他仰起頭,凝視著夜空中那純凈無瑕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毅然轉身往八班寢室走去。
毛澤東一回頭,原來是子升擠進了寢室,忙站起身說:「子升兄?哎,來來來,快來快來。」
「潤之,我有點事找你……」
楊昌濟來到周南女中,一片綠樹蒼翠之中是一副「周禮盍在,南化流行」的對聯。他進到教室,一節課上完,說道:「今天給大家下發兩篇範文,是第一師範本次入學考試中頭兩名的文章,也是我很欣賞的兩篇文章。當然,作文之人年識尚淺,文章自非十全十美,但第一名這篇的氣勢和膽識,與第二名這篇的平實穩重,確有值得效仿之處。且文章為各位同學的同齡人所作,更有其借鑒意義。今天發給大家,希望大家課後細細品味,找一找自己的作文與這兩篇文章之間的差距。」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這畢竟是作弊,用這樣的手段考進學校,豈是君子之所為?」「哥,道理我都知道,我也後悔,可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麼辦呢?」
「好,字好,意思更好!」孔昭綬向子升一豎大拇指:「蕭子升,奇才啊!」毛澤東摟住了子升的肩膀,興奮地打了他一拳。一片嘖嘖稱奇之聲中,劉俊卿陰沉著臉,狠狠合上了自己那本書,眼睛眯了起來。
「哎,不瞞你說,其實一開始,我根本沒打算考一師。」毛澤東說,「我那個時候,一門心思就想考北大,哪想過什麼第一師範啊?可我們家不給我錢,人窮志就短,這裏又不要錢,沒辦法,只好考到這兒來了。」
子升提著筆,猶豫著:「寫點什麼呢?」孔昭綬想了想,說:「嗯——就以讀書為題,寫副對聯吧。」
「校長,謝謝您原諒他們。」毛澤東也向孔昭綬鞠了一躬。「可我沒說過要原諒你哦。」
孔昭綬搖了搖頭:「錯。友道以義字為先,你幫朋友,我並不怪你。但君子立身,以誠信為本,義氣是小道,誠信為大節。你的行為,耽於小義而亂大節,是謂本末倒置,本末倒置,則既傷己身,又害朋友。這才是你的錯誤之所在。」
孔昭綬的眉頭皺了起來:「這字不對呀!怎麼會這樣?」方維夏說:「其實上次在教務室看到這批考卷的時候,我就曾經有過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可又說不出九*九*藏*書是為什麼,正好仲老和錦熙為了一二名的次序爭起來,這一打攪,我也就未加深思。可是剛才,那個劉俊卿的話提醒了我,蕭子升這篇入學考試作文,絕不可能出自他的筆下!」
「那,說說你錯在哪兒?」「我……我不該隨便幫朋友。」
「嗯,見賢思齊,這是求上進嘛。是不是想要這幅字啊?」孔昭綬問。「這是校長喜歡的,學生怎麼敢要?」「沒關係,你想學,我可以先借給你。」
毛澤東說道:「這是我的老同學,蕭子升,這回剛考進講習科的。」孔昭綬上上下下地看著眼前這個文弱清秀的青年,讚歎道:「蕭子升?哦——我記得你,第三名嘛。你還有個弟弟,一起考上的,叫蕭植蕃,你第三,他第五,兩兄弟一起名列前茅,不簡單啊。」
這招功夫顯然讓大家都來了興趣。孔昭綬說:「還有這種絕招?這倒是見所未見啊。」方維夏也說:「蕭同學,就這個機會,給大家表演一個,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好不好?」
「何謂修身?修養一己之道德情操,勉以躬行實踐,謂之修身。古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說,修身是一個人,一個讀書人,一個想成為堂堂君子之人成材的第一道門坎。己身之道德不修養,情操不陶冶,私慾不約束,你就做不了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精神完美的人,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作為就更無從談起。那麼,什麼是修身的第一要務呢?兩個字:立志!」
子升還想謙虛:「一點微末之技,豈敢貽笑大方。」孔昭綬鼓勵他:「你那個字要還是微末之技,別人還用寫字嗎?來,表演一個,表演一個。」
子升一時沒明白:「校長……」
此刻的八班寢室里,毛澤東、 周世釗、 羅學瓚、 易禮容、鄒蘊真、 易永畦、劉俊卿、 王子鵬他們依然一個個情緒高昂,他們在帶頭為孔校長的演講鼓掌之後,又七嘴八舌地懇請方維夏也給大家說點什麼。
方維夏鄭重地點了點頭。
「喲,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們向女俠居然也有服人的一天?」斯詠看看左右,悄聲打趣警予。
周世釗筆直地站起來,朗聲答道:「我的理想,是當一個學校的校長。」楊昌濟頗感興趣地問:「哦,為什麼?」
「這叫平中見奇,什麼軟綿綿的?」
方維夏聽了這話,眉心突然一跳,彷彿想起了什麼,他輕輕一拉孔昭綬,打斷了他的話:「劉同學,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文章的事,以後再說吧。」
子升回到寢室,蕭三已經上床了,他迷迷糊糊地被哥哥拉到草坪上,一聽哥哥唧唧歪歪地說起卷子的事情,火了:「哥,代考的事,怎麼能怪潤之呢?」他的聲音不小,把正從走廊那頭急急忙忙走過來的孔昭綬和方維夏嚇了一跳。拐角處,孔昭綬收住了腳步,抬手示意方維夏放輕腳步。
同學們沉默著,似乎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劉俊卿卻翻開新課本寫一行字,放下毛筆率先打破沉默說:「校長和學監的教誨,俊卿與諸位同學一定牢記在心,決不辜負學校的期望。」
「怎麼,剛剛考過的試,就不記得考題了?行,我提醒你們一句:論小學教育,標題自擬,篇幅不限——隔壁辦公室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由方主任給你們監考,補考時限兩小時,夠不夠?」
油印的文章在學生們手中依次向後傳遞著,學生們認真看著,相互悄聲交流著。斯詠與警予同時捧起了文章,入神地看著。過了一會,放下了那篇蔡和森的文章,警予把手一攤,吐著舌頭,眼睛瞪著天花板,說:「這麼好的文章,讓人還怎麼活嘛?」
孔昭綬皺皺眉頭:「20分鐘?」「我自己寫過的文章,每一個字我都記得。」子升喜出望外。
「反正……都好嘛!」
孔昭綬略一沉吟,轉過身,示意方維夏跟他退後,悄聲說:「去找毛澤東。」
子升看看毛澤東,卻心不在焉,「校長謬讚,子升愧不敢當。」毛澤東不管子升的臉色好看不好看,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的朋友有多厲害,繼續做他的宣傳工作:「校長,子升可不光字好,他還有個絕活,天下無雙。」
「怎麼會是這篇呢?你看看,從頭到尾,唧唧歪歪,除了板著個臉講道理,還是板著個臉講道理,文似看read.99csw.com山不喜平嘛,一篇文章作得這麼四平八穩軟綿綿的,有什麼意思?」
「我小時候每天早上都看到學校的門口,所有的學生向校長敬禮。我想我長大了,也要像他一樣,那麼威嚴,那麼受人尊敬。我考入師範,就是為了實現這個理想。」
「爸,你怎麼知道他就有鴻鵠之志?說不定是燕雀之志呢?」開慧還沒見過爸爸這樣評價一個學生,和爸爸開起了玩笑。
「我想過,經常想。可是,我找不到答案。」毛澤東望著老師,他的目光清澈如水,他的話顯然出自真心。「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毛君亦在求索之中么?」「求學即求索。」
「哥,其實要我說呢,憑你的文章,又不是真的考不起。真要考,第一名還未見得是潤之呢,你又何必這麼想不開?」
孔昭綬感興趣地問:「哦,什麼絕活?說說看。」子升拉了一把毛澤東,毛澤東大聲說:「你扯我幹什麼?本來就是天下無雙嘛。他呀,不光右手寫得,左手也寫得,兩隻手一起,他還寫得。」
毛澤東的大胆實在有些出乎教室里所有人的意料。同學們不禁一愣,楊昌濟也有些意外地回過身來。他望著毛澤東的眼睛,那雙眼睛平靜卻隱隱地含著讓人必須面對的剛毅。一片靜默中,楊昌濟走上講台,拿起粉筆,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了兩行蒼勁有力的大字:
方維夏在旁邊提醒道:「不光是考得好,校長,你還記不記得他那手字?」孔昭綬恍然大悟,臉上越發的驚喜了,笑道:「怎麼會不記得?飄逸靈秀,有幾分大家神韻嘛。這評語,還是在看你填的報名表的時候,袁仲謙老先生給你下的呢。當時黎錦熙先生也說,就憑你的字,我們全校的先生都找不出一個有那份功力的。」
開慧對爸爸的話似懂非懂,但對爸爸的心思卻是完全明白的。她把拿著文章的手背到身後,站在爸爸面前,注視著他的臉,調皮地問:「爸,你什麼時候變成看相先生了?」
「什麼辦法?」
楊昌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毛澤東說:「你坐下吧。」「老師,」毛澤東剛坐下,卻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站起來問:「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您的志向是什麼?」
「反正啊,我還是喜歡這篇,多有氣勢。」斯詠堅持著自己的觀點。
孔昭綬拿過劉俊卿的課本,看見扉頁上是他剛剛寫下的「書山有路,學海無涯」八個字,字跡工整,頗見功力,含笑點頭說:「嗯,字寫得不錯嘛。」
毛澤東沉默半晌,默然點頭說:「我明白了,校長。」「真的明白了?」 孔昭綬肅然看著他。
楊昌濟鼓勵他說:「不要緊張。你從小到大,總有過這樣那樣的夢想吧?就算是天真得不切實際,或者平凡得不值一提,都不妨一說,姑且言之嘛。」
毛澤東的聲音越來越大,卻不知道孔昭綬與方維夏正靜靜地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我毛澤東沒別的本事,就一條,認準了的事,我一條路走到黑,就在這裏,就在這所第一師範,我死活要讀出個名堂來!」
下午,楊家小院內里,楊開慧正在送爸爸出門去周南。她一邊翻看著《普勝法,毛奇謂當歸功於小學教師,其故安在?》,一邊問爸爸:「他真的就什麼也沒說?文章寫得這麼好,怎麼會沒有理想呢?這個學生真怪啊。」
「嗯,縱橫沙場,精忠為國。雖然是童真稚趣,卻存英雄之氣,好!下一個,劉俊卿同學。」
「是的,他什麼也沒說。」楊昌濟指著小院里花台上洒水的「壺」,風趣地解釋道,「當然他沒說並不意味著他沒有,而是不肯輕言——有時候,鴻鵠,也要歲月磨鍊方成的。」
兩個人匆匆出門,子升又站住了:「校長,那潤之……您能原諒他嗎?」
毛澤東筆直地站著,說:「因為代考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文章也是我寫的,我的錯,我承擔。校長,無論您怎麼懲罰我,我都接受,可他們真的沒有主動舞弊,請您給他們一個機會吧……」
「你平時不就氣勢洶洶的,怎麼,倒看不上氣勢洶洶的文章了?」斯詠看看警予,突然覺得她今天變得有些怪怪的。
「都好。」趙一貞一笑兩個酒窩,甜甜的。「我是說哪篇更好?」警予才不給她和稀泥的機會。
「你先進來再說。」毛九*九*藏*書澤東上前一把將他拉了過來,「跟你介紹,孔校長,方學監。」
劉俊卿猛地挺了挺腰桿,語調很快地說:「不不,這幅字就不必了,我是想蕭子升不是也參加了入學考試嗎?那是整篇文章,字數更多,既然出自他的手,想必也是書法精品,所以……」
「傲立於天地之間?因為學問而傲嗎?」楊昌濟問。「是,老師。只有學識出眾之人,才能為人所敬重,學生就是要做這樣的精英。」
斯詠拿著文章翻來覆去地看著,問警予:「哎,你覺得這兩篇裡頭,哪篇更好?」「當然是這篇,蔡和森的。」警予毫不猶豫地說。
隨即整個校園裡的電燈一下子熄滅了,同學們紛紛回了各自寢室。孔昭綬卷著那副對聯,意猶未盡地說:「蕭同學,這幅字就當送我的見面禮了,回去我就把它掛到校長室去。」
一片肅穆中,楊昌濟用極為平和但卻堅定的語調說:「昌濟平生,無為官之念,無發財之想,悄然遁世,不問炎涼,願于諸君之中,得一二良材,栽得參天之大木,為我百年積弱之中華撐起一片自強自立的天空,則吾願足矣。」
楊昌濟似乎想說什麼,想想又收住了口:「你坐下吧。」他看看桌上的姓名,認真打量了毛澤東一眼,問,「你的志向是什麼?」
自閉桃源稱太古
「爸爸可不會看相,」楊昌濟微微一笑,表情反倒嚴肅了,「爸爸看的,是那股精氣神。」
毛澤東站了起來,猶豫了一下,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在全班同學的竊竊私語中,楊昌濟皺起眉頭,問:「一個人對自己的未來怎麼會沒有一點想法呢?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想過?」
「退學。明天就退,我們一起退。學校,我們可以再考,但良心上的安寧丟了,你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子暲,君子坦蕩蕩,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啊!」
回到教務室,方維夏點亮了油燈,一把拉開柜子,急匆匆地搬出厚厚的入學考試作文,放在桌上,把前兩名的文章放在一起,拿出第三名蕭子升的文章,對孔昭綬說:「校長,您把蕭子升那幅字打開看看。」
方維夏看了看眾人,一時盛情難卻:「那我就說兩句。孔校長剛才給大家講了為什麼讀書的大道理,我不會講什麼道理,就跟諸位提個小小的要求吧:有書讀時,莫閑了光陰。年輕人最怕沒有定力,無書讀時盼書讀,有書讀時,卻總不免有一些耽於遊玩而疏於用功的人,總覺得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其實這世上最易逝的,便是光陰。岳武穆雲:『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青春只有那麼幾年啊,過去了,是追不回來的。所以,我只希望各位在校期間,多讀書,讀好書,今後,回想起你在一師的生活時,你能毫無遺憾地對自己說,我這五年,真正用在了讀書上,真正學了該學的東西,我沒有虛度光陰。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就是你這五年師範生活的成功,就是第一師範教育的成功!試問諸君可能做到?」
孔昭綬問蕭三:「你呢?」「我也一樣,沒問題!」蕭三歡喜得只差沒跳起來了。孔昭綬點頭說:「好,那就20分鐘。」拿起紙筆文具,子升與蕭三激動得同時向孔昭綬深深一鞠躬:「謝謝校長!」
「我……我想當三國里的關雲長大將軍。」易永畦話音才落,教室里就有不少同學小聲笑了起來,易永畦那副單薄如紙的身材實在不能讓人把他跟武聖人關雲長聯繫起來。
孔昭綬與方維夏貼牆而立,方維夏悄悄調小了油燈的光芒。子升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其實這兩天,我一直在猶豫,想把這件事跟學校坦白出來。剛才我甚至都到了潤之的寢室,想告訴他這個想法,可是……當時的情形你也知道了,校長、學監都在,潤之呢,情緒又那麼高,我是實在說不出口啊!再怎麼說,潤之也是為了我們兄弟好,雖然事情做錯了,可要因此害得他讀不成書,我總覺得……」
子升點點頭,略一思索,兩支筆同時落在紙上,但見他左右開弓,筆走龍蛇,卻是互不干擾,一副對聯頃刻已一揮而就:「舊書常讀出新意,俗見盡棄做雅人」,整副對聯完美無缺,竟完全看不出左右手同時書寫的跡象。
方維夏提著油燈跟在他後面:「校長,今天,是不https://read•99csw•com是太晚了?」「不管有多晚,這件事必須馬上處理,不能過夜。」
孔昭綬疑惑地攤開了那副對聯。方維夏將子升的文章擺在對聯旁,撥亮油燈。油燈下,文章的字跡與對聯上的字分明完全兩樣。
楊昌濟已經出了院門,聽到女兒這樣問,回過身來意味深長地說:「不光是文章。還有那雙眼睛,明亮、有神——堅定!那不是一般年輕人能有的目光。由目可視其心,那樣的目光,必定心存高遠。」
待毛澤東接過了校旗,孔昭綬又說:「一會兒就要開新生入學典禮了,我希望由你在典禮上升起這面校旗,我也希望從今以後,每當你看到這面校旗,都能想起今天犯過的錯,都能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從現在開始,我毛澤東,將光明磊落,無愧於這面校旗!這就是我對你的處理,能接受嗎?」
「毛澤東同學,」孔昭綬終於開口了,「你的兩個朋友已經決定以退學來承擔良心上的責任,並沒有牽連到你,你為什麼還要主動來承認代考的事?」
「不會的。」楊昌濟肯定地回答女兒。
同學們齊聲答應,一時就散了,子升看著毛澤東,嘆息一聲,朝六班蕭三的寢室走去。只有劉俊卿在那裡沒動,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快步趕上兩位先生,說:「校長,我,剛才看到蕭子升同學的書法,實在是很佩服,很想多學習學習。可手邊又沒有他的字……」
「是,方老師。那,我先回去了。」劉俊卿如釋重負地轉身離去。孔昭綬疑惑地問道:「維夏,你這是怎麼了?」方維夏沒有答話,臉上的神情卻很是嚴肅。
第二天一大早校長的辦公桌上,一方刻著「知恥」字樣的鎮紙壓著兩份退學申請。孔昭綬的目光,從蕭子升移到蕭三,由蕭三再移到毛澤東的身上。三個人垂手站在辦公桌前,緊張中,都帶著不安。
「這不是你現在該關心的問題。」看看面無表情的孔昭綬,再看看正用目光催他快走的毛澤東,子升也明白自己多說無益,只得退出了房間。
「電燈公司拉閘了……各室趕快關燈……油燈注意……小心火燭。」吊在鐵鉤架子上的油燈叮叮噹噹地撞擊著,值夜的校役敲著竹梆,在校園裡邊走邊喊。
子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顯然沒有去想這外面圍了那麼多學生的原因。他被嚇了一跳,立即恭敬地向二人問好。
「為什麼,就因為文章寫得好嗎?」
劉俊卿一臉誠懇地望著校長回答:「這是校長和學監的教誨,俊卿自當視為座右銘。」孔昭綬讚許地看著他,正要開口,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請問,毛澤東在嗎?「
孔昭綬有些不相信:「兩隻手一起?」毛澤東把子升推到桌子前面,邊擺紙筆邊說:「就是左手右手一邊一支筆,同時寫字,而且是寫不一樣的字,寫出來就跟一隻手寫的一樣。」
捧著校旗,彷彿捧著巨大的重託和承諾,毛澤東用力地一點頭。
「是啊,男兒努力蔚為萬夫雄!」看來蔡和森也一樣激動。
「不!」子升打斷了他,「這不關你的事!校長,事情由我們而起,是我們沒有經過考試進了學校,責任應該由我們負……」
毛澤東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就莫端起個架子了,都等著你呢。」子升實在沒辦法,只得說:「那,我就獻個丑。」
「那,潤之哥那邊……」「潤之那邊,明天我會去跟他解釋,我想,他會明白的。」
毛澤東和蔡和森這時候也還沒有睡覺,兩人在學生寢室外的走廊上頭碰著頭,藉著燭光,正在讀課本上一師的校歌歌詞。
「文章我們都寫了,它不是突然丟了嗎?潤之哥是怕我們耽誤了船,才幫我們代寫的。人家是一番好心,要怪,就怪我不該丟了文章。」
欲栽大木柱長天
蔡和森壓低嗓門勸他:「潤之,你聲音小點。」孔昭綬一言未發,向方維夏擺了擺手,兩個人順著來路悄悄退了回去。望著沐浴在月光下的一師主樓,孔昭綬長長舒了一口氣,對方維夏說:「學校是幹什麼的?不就是教育人的嗎?人孰能無過,無過豈不成了聖人?那還要我們教什麼?他們都還是孩子嘛,不論犯過什麼錯,都是進校以前的事了,只要知錯能改,誠心上進,我不信在我們一師,在你我手上,教不出堂堂正正的君子來。明天……給他們一個主動的機會,等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