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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嚶其鳴矣

第六章 嚶其鳴矣

「好幾百學生,我怎麼知道?哎,你叫什麼?」看看斯詠翻開的課本露出的姓,毛澤東嘆道,「陶斯詠?好名字啊,喜斯陶,陶斯詠,取得喜慶。」
劉俊卿努力端著矜持,微一點頭:「那就試試吧。」
蔡和森也看不過了,勸說道:「劉俊卿,何必呢?回去自己擦一下算了嘛。」
下課後,歐式教學樓又熱鬧起來。川流的學生中,方維夏叫住了劉俊卿,說:「上次你不是說,想借講習科蕭子升同學的入學作文,學習他的書法嗎?」說著,將一疊文章遞了過來:「這是他補考的作文,還有他最近的兩篇國文課作業,我都幫你借過來了。看完了,你直接還給他就可以了。」
斯詠揭短道:「人家那是下小雨。」
「大雨小雨還不是一回事,反正是寫下雨的。」
「你是在想問題,帶著思索讀書方能有收穫。」楊昌濟笑了,放下書,站起身來,說:「好了,你先看書吧,我不打攪你了。」走出兩步,他又轉頭:「對了,明天下了課,記得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他用衣袖擦著皮鞋上的污水,劉俊卿伸著腳,一動不動。毛澤東實在看不下去,向劉俊卿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眼看幾個學生要吵起架來了,中年人趕緊插話說:「算了算了,都是我惹出來的事,我擦乾淨,好不好?」他蹲下去,抓著衣袖來給劉俊卿擦鞋。
「要不是在非洲,」斯詠上下打量著毛澤東,「哪來那麼大的一隻鳥,你以為中國也產鴕鳥啊?」
「哎喲,您瞧我這記性!」夥計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對不起,對不起,忘了忘了。」他趕緊找出幾枚銅元和一枚銅板遞了過去。劉俊卿接過錢,猶豫了一下,又把那一枚銅板放回到夥計手中。學著子鵬的樣子,他盡量自然地一揮手,說:「這是賞你的。」
蔡和森、蕭子升、蕭三等人都吃了一驚,毛澤東也不禁一愣。他望著台上,正碰到袁吉六斜了自己一眼,然後硬冷冷地說:「鋒芒太甚,須重含蓄!」本子被「砰」的扔在毛澤東的桌上,70分的分數旁邊,果然是鮮紅的評語「鋒芒太甚,須重含蓄」。望著這八字評語,毛澤東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
子鵬也不計較,跟在劉俊卿後面,一起往食堂走去。
試好了鞋,夥計接過劉俊卿遞來的一疊銀元,忙不迭地收拾起劉俊卿換下來的布鞋,裝進皮鞋盒:「多謝少爺。換下來的鞋,我叫人給您送府上去?」
楊昌濟這才注意到床邊的另一疊報紙,這些報紙同樣裁去了天頭地腳,每張報紙上卻都釘著一疊寫了字的小紙條,可以看出正是用報紙的天頭地腳裁成的。
易永畦憨厚地笑著,他自己的腳上,那雙布鞋同樣打著補丁,舊得不成樣了。
劉三爹最怕聽見的就是這句話,但他還是把秀秀的工錢全部拿出來給了兒子。
「砰砰砰」,平和的敲門聲傳來。「請進。」易永畦抬起頭,突然一愣,趕緊站起身來。走進門來的,正是楊昌濟,他打量了一眼空蕩蕩的寢室,問:「怎麼,毛澤東不在嗎?」
「哦,這是潤之自己裁的。」
掌聲如雷,人群中,劉俊卿更是從聽到「副議長」的頭銜起就激動得兩眼放光。他鼓掌的手突然僵住了。從門外進來的,竟是方才在大門口為他擦鞋的那個中年「農民」,他的袖口上,還帶著擦鞋留下的污印。
「詩倒是不好笑。我就是在想,你那個空谷,是不是在非洲啊?」
楊昌濟划燃了火柴,微笑著點燃了那支蠟燭,對毛澤東說:「光線這麼差,不怕壞眼睛啊?」
劉俊卿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低頭吃飯,假裝不經意地問:「哎,子鵬,問你個事,你那雙皮鞋是在哪間店買的?要多少錢啊?」
「真是對不起,你多原諒……」中年人憨厚地繼續道歉。
「雨小了,該走了。我下午還有課,等不得了。再說這點雨,無所謂了。」打量著雨,毛澤東捲起了褲管,又把那雙破布鞋脫了下來,拎在手裡,轉身,把剛脫過鞋的手伸向斯詠,「很高興認識你。」
「喲,對不起。」劉俊卿趕緊站起,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的心怦然而動,眼前明亮如彩虹高掛,那是濕淋淋的趙一貞,清秀而水靈。一貞讀出了劉俊卿眼裡的熾熱,嬌羞地躲開了劉俊卿的目光。
「你也要動一動嘛。哎呀,隨便你了。」毛澤東也不再勉強他,與周世釗等同學邊傳著球邊往操場跑去。
「詩詞嘛,講的是內心的感受,未必非要遍及世間萬物才好。」斯詠爭辯道。
「那怎麼會一樣?下大雨不可能這麼悠閑。」
書架的兩邊,各有一雙手正從相反的方向對準了相鄰的兩本書:一隻纖纖小手放在了《倫理學原理》上,一雙粗壯的大手放在了《西洋倫理史論》上。兩個人在抽出書的同時,都發現了對方,毛澤東先驚呼了一聲:「哎,是你啊?」斯詠暫時卻還沒把毛澤東認出來,她只是有些疑惑地望著這個似曾相識的人。
望著毛澤東,斯詠突然撲哧笑了出來。
趙老闆走後,一貞對著貨單,收拾著包裝茶葉的東西。幾個竹編禮品盒放在貨架最上面,一貞搬來凳子,脫鞋站上去,盡量伸手夠著。她的腳用力踮起,打濕的衣裙貼著努力伸展的身體,露出了雪白的小腿,把屋檐下的劉俊卿看得九_九_藏_書都痴了。似乎是感覺到了某種異樣,一貞一側頭,正碰上了劉俊卿痴痴的目光,慌亂中,嘩啦一聲,貨架頂上的禮品茶葉盒摔了一地!
說著話,毛澤東拿著書,來到櫃檯前,用楊昌濟給他的那塊大洋付了書錢。正要出門,才發現二人說話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雨,雨順著瓦當落下來,彷彿給大門掛上了一道水簾。毛澤東一展胳膊,滿不在乎地說:「哈哈,人不留客天留客啊!」
毛澤東接過校役遞來的報紙和信,看到信封上是毛澤民那稚嫩的字體,落款卻標著「母字」,一看就知道是母親口述、弟弟抄寫的,忙把飯碗隨手往旁邊的窗台上一放,趕緊拆開信讀起來:「三伢子,收到你的信,曉得你考了個好學堂,碰上了好先生,媽媽真是好高興……你爹爹白天還硬起臉,不肯看你的信,其實晚上一個人偷偷起來躲著看,還生怕被我看見了……你在學堂里要好好念書,不要記掛家裡,家裡爹爹、媽媽、弟弟、妹妹都好……讀書辛苦,要注意身體。有什麼難處就寫信回來,媽媽給你想辦法。沒有時間,就不要想著回來看我,媽媽不要你看,只要你把書讀好,就是對媽媽最大的孝順……」
「姓毛,毛潤之。」斯詠頓時心裏一熱,試探問道:「你們第一師範有幾個姓毛的?」
楊昌濟一路想著易永畦說毛澤東的話,來到一師閱覽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他進去時卻發現一枝蠟燭擺在桌上,並沒有點燃,毛澤東正藉著窗前殘餘的微弱光線在看書。他的面前,是攤開的辭典和筆墨文具,他不時停下來,翻閱資料,核對著書上的內容。
劉俊卿保持著笑容,走進了寢室。幾乎在門關上的同時,他臉上的笑容一掃而光。看看手裡蕭子升的那本作文,再看看毛澤東的床位,他發泄似的將作文本扔到了桌上。他在自己床沿坐下,滿寢室漫無目的地張望著,想這次的作文。想著看著,看著想著,猛然間,他的目光被子鵬鮮亮的床鋪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劉俊卿走到了子鵬床前,他有些忐忑地撩開蚊帳,窺視著裏面的一切:嶄新的、高檔的、齊全的……總之是他劉俊卿沒有見過卻夢寐以求的,他把手伸了出來,卻又有些心虛地望了望緊閉的門口,但最終還是抵抗不了誘惑,他在子鵬的床上坐了下來,怯生生地撫過繡花床單,撫過緞面被子,撫過柔軟的枕頭……他打開了一瓶雪花膏,聞了聞,又趕緊蓋上,彷彿意識到了這一切並不屬於自己,他有些慌亂地站起,放下了蚊帳。但地上那雙擦得雪亮的皮鞋卻令他怎麼也無法邁開腳步,他看了看門口,咽了口唾沫,把手伸了過去……
他乾淨利落地說完,大步就往外走。學生們紛紛跟了上來,這樣的教學方法顯然讓大家頗覺新鮮,毛澤東拍拍蔡和森:「哎,這老先生有點意思啊。」蔡和森微笑著點點頭,落在最後的劉俊卿卻臉色慘白。
緩緩地收起家信,毛澤東將信放進了貼身的口袋,拿起報紙和飯碗,剛一轉身,卻發現楊昌濟與黎錦熙正站在他面前。兩位老師打量著他,目光都落在了他那雙打眼的破布鞋上。
劉俊卿卻還是得理不饒人:「我不管,你給我弄乾凈!」
「哎喲,對不起,對不起,一下沒注意,對不起了。」中年人不好意思地說。
拿著鞋,毛澤東一時真不知說什麼好。他突然深深給楊昌濟鞠了一躬:「謝謝老師!」
翻著釘在報紙上的一張張小紙條,楊昌濟問:「可是,裁報紙多麻煩!為什麼不另外用紙記呢?」
大昌鞋店,夥計一聽毛澤東連四毛一雙的布鞋都還嫌貴,滿臉不樂意地抱怨:「我這兒可是大昌,不賣便宜貨。再要少,路邊攤上買去。」毛澤東悻悻地向店外走去,在熙熙攘攘的叫賣聲中,拖著一雙破布鞋走在青石板街面上。這時街邊,一個婦人正叫賣著:「布鞋,上好的布鞋,一毛五一雙。」毛澤東徑直向鞋攤方向走去。但他的腳步卻沒停在鞋攤前,而搶前幾步,停在了一塊招牌前。那正是觀止軒書店的廣告牌,上面開列著一系列新書消息。「《西洋倫理史論》?」毛澤東的眼睛亮了,轉身進了觀止軒書店。
足球場上,一場球正踢得熱火朝天。學生們的球技顯然大都不怎麼樣,卻吆喝喧天,一個個大汗淋漓,只有易永畦一個人坐在場邊,看守著大家堆放在一起的衣服、鞋子。
劉俊卿對他怒目相向:「不是你的鞋,你當然不心疼。」
「你也知道這個典故?」斯詠驚疑說。「出自《禮記·檀弓上》嘛,『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你這個人,一輩子都會開心得連唱帶跳嘍!」
拿過那隻補了一半的鞋,楊昌濟伸手大致量了一下長短,突然笑了:「嗬,這雙腳可夠大。」
走進大樓的毛澤東又回頭瞪了外面的劉俊卿一眼,他剛往裡走,迎面,卻站著楊昌濟。看看老師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拎在手裡的破鞋和另一隻手上的書上,毛澤東不由得不好意思起來,低下了頭。
「南門口的大昌。也就七八塊錢吧,怎麼了?」
光陰似水,漸漸到了四月,正是長沙的多雨時節,這一次一連下了三四天的雨,略略放晴,但天還是陰陰的。一師的綜合大九_九_藏_書教室里,袁吉六正給六班、八班、講習班全體學生上大課,評講他們最近的作文。
從閱覽室回到寢室,毛澤東洗腳準備休息了,可他的大腳從洗腳的木盆里提了出來,擦著腳上的水,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面前的書。一雙手無聲地移開了木盆旁的草鞋,將那雙補好了的布鞋擺在了原處。毛澤東的腳落在鞋上,才發現感覺不對,一抬頭,眼前是易永畦憨厚的笑容。毛澤東拿起鞋一看,愣住了。易永畦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輕輕退回了自己的鋪位。燭光下,凝視著重新補好的鞋,毛澤東一時間也不知是什麼心情。
「哎,我說,你何必……」毛澤東還想阻止,中年人卻帶著一臉息事寧人的笑,溫和地說,「算了,不就是擦一下嗎?擦乾淨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對。世界之歷史文明,本來就都存在於人的觀念裡頭,沒有人的觀念,就沒有這個世界。孟子的仁義內在,王陽明的心即理,和德國康德的心物一體,講的都是這個道理。可謂古今中外,萬理一源。」
毛澤東這句話把斯詠逗樂了,她嗔怪道:「正說也是你,反說也是你。」
第二天,在辦公室里,楊昌濟把厚厚的一大本手稿放在毛澤東面前,對他說:「昨天我看見你讀那本《西洋倫理學史論》,那本是德文原著,蔡元培先生由日文轉譯而來,一則提綱挈領,比較簡單;二則屢經轉譯,原意總不免打了折扣。我這裏正好也譯了一本《西洋倫理學史》,是由德文直接譯過來的,你如果有興趣,可以借給你看看。」
望著毛澤東遠去,斯詠不禁自言自語,「下次?一沒時間二沒地點,哪來的下次啊?這個人!」
「中國的詩,怎麼又扯到非洲去了?」
「哦。」楊昌濟接過書,翻了翻定價:「不便宜嘛!」
熱鬧喧天的一師食堂里,牆上的小黑板掛著菜譜——南瓜、茄子、包菜……都是些簡單的素菜。學生們拿著各式各樣的大碗,排著長長的隊伍。終於排到他們了,子鵬和劉俊卿端著盛滿飯菜的碗,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劉俊卿看見子鵬對著面前的茄子米飯,沒有動筷子的意思,以為他在想剛才的事情,有些難為情。子鵬不想讓同學難堪,解釋說他不太習慣吃學校的飯菜,已經另外叫了點心。
「也不過就是雙鞋,又不是你的命!」
「對,潤之他就這雙鞋,早就不能穿了,他又不會補,我反正以前補過鞋……就是鞋太舊了,補好了只怕也穿不了幾天。」
店裡的趙老闆看見了女兒,叫道:「一貞,還不快回來?哎呀呀,你看看你這一身水,快擦擦,快擦擦。」一貞進了屋接過毛巾后,他又把一張貨單遞給一貞,說:「我先進去吃飯了,你看著店。這上面的幾樣貨,都是客人訂好了的,下午就會來拿,你趕緊包一下。弄漂亮點啊,人家要送禮的。」
毛澤東喜出望外:「真的?那……那太謝謝老師了!」
毛澤東的詩興一下子被打斷了,無奈地說:「你看你這個人,一點都不配合別人的情緒。真是對牛彈琴。」看到斯詠不高興了,毛澤東趕緊彌補道:「開句玩笑嘛,這也當真?這世上哪有你這種身材的牛嘛?」
「爸,不是……我那個……我有件事……」猶豫了一會兒,劉俊卿終於還是開了口,「爸,你……你有錢嗎?」
「怎麼會沒意思呢?《詩經》裡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句了。你看啊,空谷幽幽,一隻寂寞的嚶鳥在徘徊吟唱,啊,天地之大,誰,能成為我的知音?誰,能成為我的朋友?誰,能懂得我的心,能跟我相應相和?」吟到高興處,他拖著破布鞋,手為之舞,足為之蹈,完全陷入了詩的意境中。
楊昌濟審視著毛澤東的床和桌子,床上,是簡單的藍色土布被褥,靠牆架著的一塊木板上重重疊疊堆著好幾層書,把木板壓成了深深的弓形,還有不少書凌亂地堆在床頭床尾,整張床只剩了勉強可容身的一小半地方。桌子上,同樣層層疊疊堆滿了書和筆記本,到處是殘留的蠟燭痕迹和斑斑墨跡。一張擺在桌面上的報紙吸引住了楊昌濟的目光,這是一張《大公報》,報紙卻顯得特別小了一號,楊昌濟拿起來一看,才發現報紙被齊著有字的部分裁過,天頭地腳都不見了。
黃昏的餘光透過八班寢室的窗戶,照在一雙單瘦蒼白的手上,這雙手正吃力地用針線縫補著毛澤東那隻裂了口子的布鞋。透過厚厚的近視眼鏡,易永畦的神情是那樣專註。
邁著方步,劉俊卿穿著嶄新的皮鞋跨出了鞋店。店內,打量著手裡那枚輕飄飄的銅板,夥計職業化的笑容一掃而空,癟著嘴隨手把銅板扔給一旁的小學徒,不屑地說:「去,什麼他媽破少爺,伺候了半天,就他媽一個銅子!給,歸你了!」
一道閃電,劃過烏雲翻滾的天空,轟然一聲,驚雷驟起,大雨滂沱。劉俊卿穿著嶄新的皮鞋踏過雨點四濺的街道,頂著雨飛跑到一間茶葉店的屋檐下。大雨傾盆,雨點打在地上,水滴不斷濺到他嶄新的皮鞋上,他有些心痛,想了想,蹲下,準備解開鞋帶把新皮鞋換下來。恰在這時,趙一貞背著書包,頂著雨,順著屋檐跑了過來。劉俊卿突然蹲下,擋住了她的路,兩個人一下子險些撞上,都嚇了一九九藏書跳。
「這是怎麼回事?」楊昌濟顯然有些不解,「怎麼把報紙裁成這樣?」
「要說寫下雨,蘇東坡那首《定風波》絕對天下無雙!你聽啊: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指點雨景,吟起蘇詞,毛澤東興緻盎然。
「毛澤東。」捧著大堆信件和報紙的校役叫住了正趿著一雙破布鞋,端著飯碗邊走邊吃的毛澤東,「你的報紙,還有你的一封信。」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毛澤東得意洋洋,「我又贏一盤!怎麼樣,三打三勝了啊。」
毛澤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說: 「上個月……後來忘記了。楊老師,黎老師,我先走了。」
楊昌濟問他:「又買了什麼書?」
看到嶄新的皮鞋被踩上了幾道泥水印,劉俊卿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他打量了一眼中年人,一身陳舊的土布短褂,卷著褲管,穿著草鞋,提著蓑衣,身上到處是水,臉上賠著憨厚的笑,一看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頓時很不高興地吼道:「搞什麼名堂你?長沒長眼啊?我這可是新鞋,上海貨,弄壞了你賠得起嗎?」
「第八班,毛澤東,」袁吉六又拿起了一個本子,聲音卻一下子沉了下來,「70分。」
雨聲潺潺,兩個人對吟相和的聲音一來一往,彷彿融入這純凈的雨中,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光有意境,內容軟綿綿的,還是沒勁。你聽這首,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由雨而遍及世間萬物,比你那個意境開闊得多吧?」
毛澤東問:「哎,你笑什麼?這首詩未必好笑啊?」
兩個人握了握手,毛澤東說:「下次有空,我們再聊,到時候我把書還給你。再見了。」說完便衝進了雨中。
「那個……」劉俊卿憋了一下,這才說,「好像還要找錢吧?」
斯詠看看他,吃驚地問:「你在讀書啊?」「第一師範。你呢?」「我在周南。」斯詠猶豫了一下,問道,「哎,你是第一師範的?你貴姓啊?」
隨著一聲「落轎」,袁吉六一抖長衫,氣派十足地下了轎。一旁,黃澍濤等人的轎子剛好也到了。二人互相抱著拳,走進校門。放眼看去,接送老師的轎子成了堆,眾先生個個衣冠楚楚,一看就都是有身份的人。
「關你什麼事?要你多嘴!」
黎錦熙笑道:「潤之,報紙呢,是越訂越多,這雙鞋呢上個月就說換,怎麼到現在都還沒換呀?也該換換了吧?」
中年人直起身問劉俊卿:「你看看擦好了嗎?」
斯詠沒料到他會這樣想得開,很意外地問:「你還蠻高興啊?」
劉俊卿客氣了幾句,還是沒能抵抗住美食的誘惑,但又好面子地說:「那,下次我請你。」
「你以為這是你那雙破鞋啊?穿不起就別在這兒擺大方!」劉俊卿挖苦毛澤東,又沖中年人吼道,「你到底擦不擦?」
明明知道毛澤東在激將她,斯詠還是大方地說:「來就來,李清照的《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怎麼樣,比你的有意境吧?」
易永畦解釋著:「潤之讀報有個習慣,特別仔細,不管看到什麼不懂的,哪怕是一個地名,一個詞,只要以前不知道的,他都要馬上查資料,記到這些裁下來的紙條上。所以呀,我們都叫他『時事通』,反正不管什麼時事問題,只要問他,沒有不知道的。」
接過作文本,不甘屈居人後的劉俊卿,臉色陰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他瞄了蔡和森一眼,這一瞄,不是普通的瞄,而是帶了鉤子的,想要剜出什麼來的樣子。
走出閱覽室,楊昌濟的腳步停在了門外。靜靜地凝視著裏面那個專心致志的身影。秋風掠過,楊昌濟拉緊了西服的前襟。他的目光落在了毛澤東的凳子下,那雙光著的大腳上,只穿著一雙草鞋,卻似乎全未感覺到寒冷的存在。
「倒也是啊。真要下這麼大的雨,蘇東坡還會『徐行』?他肯定跑得比兔子還快。」
子鵬留意到了他的神情,趕緊把點心挪了過來,請他一起吃。
雨如珠簾,灑在屋檐前。斯詠忍不住伸出手,任雨打在手上,感受著那份清涼。毛澤東學著她的樣子,也把手伸進雨中。兩個人看看自己,再看看對方,突然都笑了起來。這一笑,彼此之間便沒有了生疏的感覺,說起話來也輕鬆多了。
毛澤東光著雙腳,提著那雙破布鞋,正好也在這個時候跑了進來。劉俊卿心情很好,主動招呼道:「潤之兄。」毛澤東隨口答應著,看都沒看劉俊卿的新皮鞋,自顧自地跑上台階,抖著衣服放褲管。劉俊卿不禁有些失望,還好子鵬與蔡和森也正走來,他又來了精神,改變方向走向子鵬,不料此時身後正好有個中年人邊抖蓑衣邊走來,與他撞在了一起,中年人沾滿泥水的草鞋踩在了劉俊卿閃亮的皮鞋上。
簡易的木框球門前,毛澤東大張雙手,正在守門。蕭三一腳勁射,毛澤東騰空躍起,一腳將球踢開,他身手雖快,動作姿勢卻並不漂亮,摔了個仰面朝天。那隻修補過的布鞋唰的又撕裂了,隨著球一道飛出了場外。一片笑聲中,易永畦趕著九_九_藏_書給毛澤東撿回了鞋,毛澤東卻示意不必,他索性脫了另一隻鞋,光腳投入了比賽。拿著毛澤東的鞋,易永畦仔細地端詳起那個破口子。
毛澤東大胆地說:「世間萬事,以倫理而始,家國天下,以倫理為系,我覺得要研究歷史、政治及社會各門學科,首先就要掌握倫理學。」
「天要下雨,你又擋不住,還不由得它下?」毛澤東回頭叫道,「老闆,拿條凳子來坐好不?」夥計提來了一條凳子,毛澤東接過就要坐,看看斯詠,覺得還是不妥,把凳子遞過來請斯詠坐下,然後又問老闆要。老闆回答只有那一條,毛澤東只得在斯詠身邊蹲了下來。
「對。」
「怎麼回事?」裡屋的布簾一掀,趙老闆端著飯碗沖了出來,一看,火氣騰地上來了,把飯碗往櫃檯上「砰」地一擱,對著女兒罵道,「你搞什麼名堂?一點小事都做不好!這盒子一個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毛澤東一把拉過子鵬:,說「莫借給他,讓他自己擦!還不得了啦!」
「那個,」易永畦猶豫了一下,「白紙六張就要一分錢……」
趙老闆出來換趙一貞進去吃飯。趙一貞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劉俊卿的目光還停留在通往裡間的晃悠悠的門帘上。直到趙老闆擋住了他的視線,提醒他說雨停了,他才起身不好意思地告辭。
「泡爾生說,精神不滅,物質不滅。我覺得很有道理,精神和物質,本來就一回事,一而二,二而一,正如王陽明所言,心即理也。」
這時候,一名跑堂的把子鵬的點心送來了。子鵬給了錢,跑堂要把零頭還給他,子鵬手一揮,懶懶地說:「不用了,你留著吧。」跑堂滿臉堆笑,說著感激的話走了。子鵬推開飯碗,吃起點心來,那些點心的樣子很精美,可以想像,味道也一定很好。看看子鵬吃的,再看自己碗里的飯菜,劉俊卿頓時感到口裡的食物有些難以下咽了。
「您放心,弄丟一頁,您砍我的腦殼!」
「不必了,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劉俊卿趕緊回絕,他的家哪裡稱得上是府呢?但接過鞋盒,他卻站著沒動。夥計問:「少爺,還有事啊?」
「第六班,蔡和森,95分。」袁吉六揚著手裡蔡和森的作文本子,彷彿展覽樣品一般環視了教室里眾學生一眼,這才笑吟吟地把作文本遞給蔡和森。 「講習班,蕭子升,90分。」「第八班,劉俊卿,85分。」……
「毛澤東,我可沒想惹你啊!」劉俊卿覺得毛澤東真是多事。
「不是……我就是試試……試試這雙和我那雙是不是一樣大小。」劉俊卿漲紅著臉,換上自己的布鞋,逃也似的走出兩步,又回頭解釋:「我那雙放家裡了,沒帶過來。」
劉俊卿揣著錢,飛快地跑到南門口的大昌鞋店,他看到中央櫃檯里,展示著一行皮鞋,當中最亮的一雙與子鵬那雙正好完全一樣。
「劉俊卿,你至於嗎?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毛澤東看不下去了,回頭來為中年人打抱不平。
望著方維夏離去的背影,劉俊卿捏住那本作文,陰沉著臉,走回寢室。他伸手剛要推門,門卻正好從裏面被拉開,一個足球迎面飛出,隨即毛澤東光著膀子,與周世釗他們沖了出來。
看到劉俊卿的目光落在了那雙皮鞋上,擅長察言觀色的夥計忙湊過來說:「識貨!瞧瞧,這位少爺就是識貨。這是上海新款,英國老闆的鞋廠做的,全省城的少爺都搶著買呢。要不,您拿雙試試?」
「您找潤之啊,他這會兒肯定在圖書館閱覽室,他每天這個時候都去看書,不到關門不回來的。」
劉俊卿不舍地往前走去。地上,到處是積水,他找了個靠牆的地方,脫下皮鞋,換上了布鞋,小心地選著水少的地方落腳,向一師走來。眼看快到校門口了,他猶豫了一下,又躲到牆邊,取出了皮鞋,掏出手帕,仔細地擦了擦,才穿上。嶄新的皮鞋踏在地上,和穿布鞋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劉俊卿昂著頭,邁著方步,向學校走來。
子鵬看到劉俊卿的樣子,一時間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愣了一下,隨口說道:「沒關係,你穿吧,沒關係的。」
毛澤東一看是楊老師,想站起來,楊昌濟拍著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繼續看書。毛澤東看看老師剛剛給自己點燃的蠟燭,說:「我覺得還看得清,再說天真黑了,學校也會來電。」
「好嘞。」夥計邊拿鞋邊沖旁邊的小學徒,「給少爺上茶。」
毛澤東抱著書稿站起身,正要出門,卻又聽到楊昌濟在喊他:「等一下。」然後,把兩雙嶄新的布鞋遞到了毛澤東面前。
毛澤東偏偏就是個不怕事的主,把腰一挺,衝著劉俊卿嚷嚷道:「那又怎麼樣?」
「《西洋倫理學史論》。」
「這可是手稿,只此一份,上海那邊還等著憑此出書,你可要小心保管,要是丟了,我的書可就出不成了。」
「不了,你們去吧。」劉俊卿說著,換了一副笑臉。
接過錢,毛澤東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站在原地看兩位老師走遠了,他趕緊收拾好報紙和碗筷,跑出去買鞋。
「養你吃,養你穿,供你念書還不夠,還一回家就摔東西!你以為這點小生意供你供得容易啊?」女兒已經在道歉了,趙老闆還是不依不饒,端起飯碗,吼了一聲,「還不趕緊收拾?」
眾目睽睽下,read•99csw.com劉俊卿似乎也感到了自己有些過分,他放緩了口氣:「算了吧,下次小心點。」
楊昌濟翻著書,又問:「那,你對泡爾生說的這個二元論怎麼看?」
看到斯詠盯著自己的手不動,毛澤東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把沾有污水的手往衣服上擦了幾把,再次伸來,說,「對不起呀,沒注意。」
「不服氣你來一首,得跟下雨有關啊。」
「哦。」楊昌濟明白了,他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易永畦手中那隻正在補的布鞋上,問,「這是他的鞋吧?」
毛澤東進了綜合大教室里,才坐好,就看見方維夏進來了。他上了講台,掃視了一眼台下的全體新生,說:「各位同學,從今天起,大家將開始一門新的課程——教育學的學習。教育學是我們師範生的專業主課,也是學校非常重視的一門課程,為了開好這門課,學校專門聘請了長沙教育界著名的教育學權威——徐特立先生為大家授課。」
楊昌濟拿起毛澤東面前那本書,看了一眼,正是《西洋倫理學史論》,問道: 「你好像對倫理學很感興趣?來,說說看。」
「是嗎?」楊昌濟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毛澤東床頭那張已經泛了白的姓名條上,「這是他的床吧?」
台下的學生們精神一振,不少人小聲議論了起來,徐特立的名字顯然大家都聽說過。方維夏繼續說:「徐先生是長沙師範學校的校長,也是省議會副議長,能于教務與政務之百忙中接受聘請,為大家來授課,是我們第一師範的光榮,也是各位新同學的榮幸。下面,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徐特立老師!」
從食堂出來,劉俊卿直接出了學校,正要轉彎,卻看到父親的臭豆腐攤子擺在對面的街角。他走過去,左右飛快地瞟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爸,你怎麼又把攤子擺到這兒來了?南門口那邊擺得好好的,怎麼我一進一師,你就非天天擺到校門口來?」
「沒錯,蠢牛都是那些又高又大的傢伙!」斯詠扭開頭,過了一會兒,沒聽見毛澤東的聲音,又扭頭看去,卻見毛澤東正笑嘻嘻地看著她。佯嗔著的斯詠也忍不住笑了,對著毛澤東又說了一句,「蠢牛!」
「俊卿啊,哦,我這就走,這就搬到南門口去。」看著兒子,劉三爹滿臉歉然,趕緊收拾攤子。
「本來我是去買鞋的,路上經過書店,沒注意就……」他解釋不下去了,摸了摸腦袋。望著他,好一陣,楊昌濟才把書遞了回來,不動聲色地說:「要上課了,別耽誤了。」望著毛澤東光腳跑去的背影,楊昌濟微微地點了點頭。
門突然開了,走進來的竟是子鵬!正在系著皮鞋鞋帶的劉俊卿頓時愣在了那兒,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邊手忙腳亂地脫鞋,邊喃喃地說:「子鵬兄,你回來了?」
「劉俊卿,」毛澤東看看側著身子生怕被球碰到的劉俊卿,一邊顛著足球一邊招呼他,「走,踢足球去?」
「你再具體說說你的感想。」
「不記得了?上次,就在這裏,那本書——你後來還送給我了。」毛澤東提醒她說。「哦——對對。」斯詠打量著毛澤東,目光落在那雙鞋上,「你這雙鞋修修補補的還在穿啊?」
「等一下。」他剛走出兩步,楊昌濟叫住他,把一塊大洋遞到了他面前,說: 「書要讀,報要看,鞋也不能不|穿吧?趁中午,趕緊去買一雙。」看毛澤東站著不動,黎錦熙拉了他一下,說:「拿著吧,還講客氣?」
「哦,沒什麼,我看看跟我那雙是不是一家店的,我那雙放家裡了。」劉俊卿這時候說起謊來,已經臉不紅心不跳了。
趙老闆重新進了屋后,一貞忍著眼淚,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禮品盒。劉俊卿撿起掉在店門口的盒子,遞到她面前。迎著劉俊卿滿是安慰與同情的目光,一貞接過盒子,慌亂地低下了頭,怯怯地招呼他進來躲雨。劉俊卿喜出望外地退進店裡,坐在一貞遞過來的凳子上。一貞躲開了劉俊卿的目光,背著他包紮茶葉禮品盒。劉俊卿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一貞靈巧的雙手。
斯詠說不過毛澤東,耍著小性子:「你厲害,行了吧?不跟你比了。什麼嚶其鳴矣,沒意思。」
「我可不知道你的腳到底多大,只是估摸著買的。你這個個子,這鞋還真不好買。」
「上次那本書我已經看完了,你看什麼時候還給你?」毛澤東看了看自己的鞋,不好意思地笑笑,邊翻著手裡的書邊問。「我不是送給你了嗎,還還什麼?」「還是要還嘍,哪有白拿你的道理?」毛澤東不好意思地說。
「那——下次有機會再說啰。」「也好。哎,你買什麼書呢?」斯詠把手裡的書一亮,毛澤東看了看封面,說,「《倫理學原理》?哦,德國泡爾生的。我們發過課本,課還沒開,不過我已經看完了。」
子鵬也來打圓場:「算了算了,我借你手帕……」
「同學們,」徐特立走上講台,聲音洪亮,「你們都是師範生,以後呢,都將成為小學教師,教育學就是教大家怎麼做一個合格的教師。今天,我不打算給大家講課,課本上的知識,留待今後。現在我們一起去參觀一次小學教育,以便大家對今後要從事的職業有一個直觀的認識。參觀之後,回校分組討論,各寫一份參觀心得,這就是我們的第一課。好,全體起立,跟我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