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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儉樸為修身之本

第八章 儉樸為修身之本

他又拿起一個本子,聲音提高了八度:「第一名,蔡和森,98分。」衝著蔡和森,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條線,「如此文章,當上公示欄公示全校,展覽完了再發還給你。」
紀墨鴻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微笑著說:「楊先生在裏面,進去吧。」走了幾步,紀墨鴻又在樓梯口停了下來,回頭看著三名學生進了楊昌濟的辦公室,輕輕搖了搖頭。
教室里,一片寧靜,蔡和森的話,彷彿讓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思考。寧靜中,一個掌聲突然響起,那是徐特立。掌聲頓時響成了一片!熱烈的掌聲中,劉俊卿埋著頭,滿臉只剩了尷尬。帶著屈辱與惱怒,他的目光掃過了蔡和森仍然平靜的臉……
本子上,「65」分的分數旁,是大大的三字批語「老毛病!」看著自己的作文,再看看袁吉六,毛澤東都有些懵了……
「我知道他不如蔡和森,可蔡和森是一直就強,他是慢慢進步的,所以我想問問他……」「那也得人家肯幫忙,你什麼時候看到他幫過別人?」聽著身後傳來的話,劉俊卿的手捏緊了筷子,直捏得指節都發了白。
紀墨鴻說的是他的心裡話,但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的話顯然在楊昌濟這裏得不到共鳴,相反,還讓楊昌濟非常反感。楊昌濟反問道:「紀先生的意思,學校是培養上等人的地方,對嗎?」
徐特立草鞋布衫,一如往常,「這次的課堂心得,有一位同學表現不俗,不但論述詳盡,有理有據,而且由此而闡發,對教師的職責與地位怎樣確立,提出了自己獨到的看法,那就是本科八班的劉俊卿同學。有趣的是,另有一位同學,這次的心得同樣出類拔萃,而且觀點正好與劉同學的相反,那就是本科六班的蔡和森同學。那麼,兩位同學的觀點,究竟誰更有道理,作為師範生,我們又應該怎樣認識教師的職責與地位問題呢?今天,我們的課換換花樣,就請兩位同學上台來,各自闡述自己的觀點,交由大家來評判。」一指那兩張空椅子,「劉同學,蔡同學,請上坐。」
已經不光是學生,所有的教師都深深地震撼了。
就在這時,人群一陣躁動,孔昭綬與方維夏排開人群,出現在大家面前。孔昭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看看四周的學生,拿過蔡和森手裡的半塊窩頭,咬了一口,彷彿是回味起了某種久違的甜美,孔昭綬笑了,說:「小時候,我家裡很窮,吃不起什麼好東西。記得有一年過年,我母親借了半袋玉米,磨成面,蒸了一鍋窩頭。窩頭剛出鍋,我餓極了,拿了一塊就吃,結果燙了嘴,窩頭掉在地上,母親撿起來,把弄髒的那一半掰下來,自己吃了,乾淨的那一半,給了我吃。香啊!今天吃這半塊窩頭,又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那半塊,真的很香!」
上午的課在綜合大教室上。黑板上板書著「教師之職責與地位」的標題,台下,學生們不像往常面向講台,而是面對面坐成了兩個陣營,中間空出一片,相對擺了兩把空椅子,整個教室布置得好像一個辯論場。
獵獵秋風中,他的聲音振聾發聵,回蕩在整個學校的上空!
人群中,毛澤東打好了飯,夾著書本,匆匆走出食堂,來到八班教室里,把稀飯、窩頭擺在了桌上,咬著個窩頭,急匆匆地打開課桌抽屜,把一本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與他的作文本並排放在桌上。「我寫不好,梁啟超總寫得好吧?」毛澤東把窩頭往碗里一擱,一把翻開了梁啟超的文集,說,「擺本梁啟超在面前還學不像,我還不信了!」
紀墨鴻迅速平靜了表情,和藹地:「有事啊?」
「說得好!」學生中,毛澤東帶頭喊了出來,一時間,教室里響起嗡嗡一片贊同的議論,學生們大都站在了蔡和森一邊。
他終於又忍不住,聲音哽咽起來。不少學生都已是熱淚盈眶!孔昭綬略平靜了情緒,說:「劉俊卿同學,有一位老師,我想應該重新跟你介紹一次,read.99csw.com也跟我們全體同學介紹一次,那就是被你稱為徐大叫花的徐特立老師。我聽說,不光你一個人,還有不少同學背後也這樣叫他徐大叫花。是啊,徐大叫花。你們這位徐老師還真是像個叫花,身上補丁衣服,腳下是草鞋,坐不起轎子,吃學生食堂,連一把油紙傘都買不起,下雨天穿件蓑衣!很寒磣啊,長沙城的教書先生裡頭都找不出第二個這麼寒磣的了。可我也要告訴你們,就是這位徐大叫花,光一項省議會副議長的職務,就是兩百大洋的月薪!更不用說他還同時擔任長沙師範學校的校長,兼著三所學校的課,他的收入,在我們長沙城所有的教書先生中無人能比,比我這個校長高出不止三倍!那徐老師的錢到哪裡去了呢?如果大家有空,去一趟徐老師的家鄉,長沙縣五美鄉,就會看到有一所小學,一所免費招收貧困農家子弟的五美小學,那裡的學生讀書不要錢,一分錢都不要!因為那是徐老師創辦的學校,所有的錢,都是他一個人掏!而我們的徐老師,徐大叫花,連自己的家人都全部留在鄉下務農,因為長沙城裡生活費太高,因為多省一塊錢,就能讓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多讀一個月書!」
「是嗎?」楊昌濟站了起來,他的口氣卻明顯地硬了:「紀先生,如果事先不知道,我會以為今天當我的面講這番話的,是哪位前清的學政大人。可你不是封建王朝的學政,你是民國的公務員!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中明文規定,國民一律平等,哪來的高低貴賤之分?不錯,今天的中國,還沒有做到真正的人人平等,還有諸多不合理的現象,可我們這些從事教育的人要做的,不正是要抹平這種不合理的等級,讓學生去除舊觀念,做一個民國的新人,為人人平等之大同世界而努力才對嗎?先生倒好,滿口高低貴賤,恨不得把學生都教成蠅營狗苟,但求一己之富貴前程,不思國家、民族、社會之未來的自私自利之徒。我倒要請問紀先生,你,這是要幹什麼?」
「俊卿,你別說了。」子鵬拉住劉俊卿,對蔡和森說,「蔡兄,是我們不對,我以後不倒了,再也不倒了。」
三個學生今天來找楊老師,是想請老師擔任他們的指導老師。因為蔡和森提出想成立一個哲學讀書會,基本成員除了他們三個,還有周世釗、張昆弟、羅學瓚、蕭植蕃、李維漢、陳章甫、易禮容、熊光楚他們,一共十多個人,都是對哲學、社會學比較感興趣的同學。他們商量著,打算定期開展讀書活動,互相交換學習筆記,比賽學習進度,以促進提高自己。當然,根據毛澤東的建議,還要一起鍛煉身體。這樣的好事情,楊昌濟怎麼會不答應呢?只不過,無論是作為發起者的蔡和森、蕭子升和毛澤東,還是哲學讀書會的導師楊昌濟,恐怕都沒有想到,就是這個鬆散的、以強烈的求知慾望為紐帶組織起來的學生興趣小團體,後來竟會一步步壯大起來,一步步走向政治上的成熟。
淚水驀然濕潤了他的眼眶,他擦了一把,昂起頭繼續說:「同學們,各位第一師範的同學們!一粥一飯,來之不易啊!你們的父親,你們的母親,在家裡是何等的節儉,何等的惜糧惜物,你們從小都是看在眼裡的!還記不記得,你們那種田的父親,冒著三伏天的大太陽,在田裡一整天、一整天地割稻?還記不記得,你們的母親,把自己碗里的飯扒到你的碗里,告訴你她光半碗飯已經吃得好飽好飽?」
蔡和森想了想,站起身來,走過去,站在王子鵬和劉俊卿面前,盡量放著和緩的口氣說:「子鵬兄,俊卿兄,你們兩個如果不吃學校的飯,能不能不要這麼浪費?這也太可惜了。」
突然,一隻手從旁邊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那半塊窩頭。劉俊卿回頭一看,愣住了。只見徐特立面無表情地將那半塊窩頭拿了過來,不緊不慢地將窩九*九*藏*書頭塞進了自己嘴裏!所有的同學都呆住了,子鵬一時手足無措,看看劉俊卿,劉俊卿更是尷尬萬分。徐特立一言不發,在桌前坐了下來,把自己的空碗往桌上一放,又拿起一塊窩頭,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一時間,全場靜得連徐特立的咀嚼聲都清晰可聞。
「嗯,很香嘛!」徐特立一面大口吃著,「蔡和森,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全吃了。」眼淚驟然滑出了蔡和森的眼眶,他拉開凳子坐下,也抓起一塊窩頭。兩個人好像比賽一樣,大口地吃著。兩隻手同時伸向了碗里最後一個窩頭,還是徐特立拿了起來,他一掰兩半:「來,二一添作五。」接過半塊窩頭,迎著徐特立溫暖的目光,蔡和森笑了。
「我偏要說!平日里他多威風啊?教訓張三教訓李四,今天也輪到他了!」劉俊卿撿起那半塊窩頭,伸向蔡和森,「蔡大才子,來呀來呀,別客氣,不吃多浪費呀?」
「這個嘛……」劉俊卿露著笑容,口氣卻是不冷不熱,「我現在功課也忙,要不改日吧。」他撇下易禮容,徑直走去。身後,易禮容愣住了,張昆弟一拉他:「你也是,問他幹什麼?人家蔡和森文章比他強得多,又肯幫人,你不會去問蔡和森啊?」
人聲鼎沸的食堂一角,蔡暢咬著窩頭,面前是稀飯、鹹菜、鹹鴨蛋,蔡和森正微笑著看妹妹吃飯。學校今天發津貼,蔡和森特地帶信讓蔡暢來取回去,給家裡買點米。望著妹妹吃得那樣香甜,蔡和森的目光中充滿了憐愛,告訴她自己已經吃過了,要她多吃點。
兩位辯手上前坐了下來。望了對面那張平靜的臉一眼,彷彿是為自己暗暗鼓勁,劉俊卿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開始闡述自己的觀點:「……教師要為社會奉獻那麼多,要還像現在這樣,生活清苦,地位低下,那怎麼吸引優秀的人才從事教育?」
在距離蔡家兄妹不遠處的食堂另一側;王太太又吩咐秀秀來給王子鵬送飯菜了。子鵬推開食盒,表示不再吃外面送來的飯菜了,自己要和同學們吃一樣的飯菜。秀秀正勸著他,劉俊卿端著飯走過,發現妹妹,趕緊扭開頭,準備躲開,身後傳來秀秀委屈的懇求聲:「您不吃,太太那兒,我怎麼交代得過去?太太說了,您要是不吃,就、就不准我回去……」
「俊卿兄。」走廊上,易禮容追上了正拿著碗筷走向食堂的劉俊卿, 「是這樣,你的文章最近進步那麼快,我呢,就老是原地踏步,所以特別佩服你。不知道能不能耽誤你一點時間,跟你討教討教,怎麼才能提高作文水平。」
「小妹?」蔡和森一回頭,不禁全身一震,他看到的是早已淚流滿面的蔡暢。因為想起了媽媽說要給哥哥留點錢買紙和墨,蔡暢跑到半路又回來了。蔡和森呆了一呆,他一把拉住妹妹,就往外走。
聽到蔡和森以這樣的方式這樣回答自己,劉俊卿的臉漲紅了,他心虛地說:「我……我也沒有說就不崇高嘛,只不過、只不過別人都把老師看成窮教書匠,光你自己以為崇高,有什麼用嘛……」
子升說:「我們來找楊老師。」
楊昌濟實在聽不下去了,但他還是儘力克制著,問:「扛鋤頭、賣苦力的,都是下等人,是賤民,只有讀書人才是上等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紀先生就是這個意思,對嗎?」
眾目睽睽下,蔡和森臉色刷白,這番羞辱已經讓他真是無地自容了,但更讓他難堪的是,他聽到有人在身後叫了一聲。
看了為自己解圍的哥哥一眼,秀秀轉身離去。將豐盛的飯菜擺開,劉俊卿抄起了筷子,子鵬卻猶豫著,看了看四周,有不少同學的目光都在望著這邊。劉俊卿也感覺到了,掃了周圍一眼,卻見眾目睽睽中,蔡和森一雙平靜的目光正在注視自己。咬了咬嘴唇,他端起飯碗,示威似的把幾個窩頭往桌上一扣!窩頭在桌子上搖晃了幾下,以不同的姿勢亂七八糟地躺在了read•99csw•com殘湯剩水中間。
「不管是誰的,總歸是糧食嘛……」蔡和森還想說服他。
「本來就是嘛,難道還培養下等人?」紀墨鴻端起茶碗要喝,但越想越生氣,又把茶杯放下了,「這俗話說得好,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學生家長辛辛苦苦,把孩子送到學校里來,為的什麼?不就是為了他們有個好出息,他日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嗎?咱們做先生的,也當時時想著身上擔著的那份責任,總須培養學生謀個好前程,讓那農家的孩子不必再扛鋤頭,做工人家的孩子不必再賣苦力,走出去一個個有頭有臉,斯斯文文,做個人上人,才對得起學子們一番求學之意,家長們這番含辛茹苦啊。這下倒好,吃剩飯!學生吃了不糾正,老師還要帶頭吃,一個老師糊塗不算,校長還要吃!這、這、這是要幹什麼嘛?這樣培養出來的學生,豈不是連高低貴賤都分不清?斯文掃地,真是斯文掃地!」
「我不同意。」蔡和森接過了話,「教師者,傳道授業,教書育人者也。要是教師都一門心思追求更好的待遇,更高的地位去了,那還有什麼心思培養學生?用這樣的心態去教書,又怎麼教得出願意為社會、為大眾奉獻自己的學生呢?」
「第二名,劉俊卿,90分。」袁吉六在發作文本,他把本子遞給劉俊卿,微笑著,「有進步啊。」
最後一堂課,是評講作文。
「哎!別走哇!不還沒吃完嗎?蔡大才子,接著吃啊,要不要我來喂你?來呀來呀,別客氣,來呀。」劉俊卿一步攔在蔡和森前頭,舉著那半塊窩頭,伸到蔡和森的鼻子底下,彷彿舉著一面勝利的旗幟。
「跟你我還偏不講!當自己有什麼了不起,我怕你呀?哼!」
子鵬懇求著:「俊卿,我求求你,別說了!」
紀墨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走出辦公室,迎面卻正碰上毛澤東、蔡和森、蕭子升三人站在他面前。三名學生顯然看到紀墨鴻摔門而出的情景,都有些不自然。還是子升先恢復了常態,喊了一聲:「紀督學。」
劉俊卿畢恭畢敬地離開督學辦公室之後,紀墨鴻也隨即出門,到了楊昌濟的辦公室,在楊昌濟對面坐下,端著茶杯字斟句酌地說:「有些事情,我這個督學本來不便開口,可不開口吧,這心裏又堵得慌。楊先生,您是長沙學界之翹楚,與孔校長又有同窗之誼,我想,您的話他想必聽得進去一些。」
「毛澤東,」砰的一聲,作文本甩在毛澤東的面前,袁吉六看也不看他一眼,從嗓子里擠出一個變了調的聲音,「65分!」
下課鈴聲中,眾多學生紛紛拿著碗筷,湧出了教室。
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在滿教室鄙夷的目光注視下,他已然明白在這裏講出心裡話是多麼的不合時宜。
「噹啷、噹啷……」校役搖晃著銅鈴,起床鈴聲清脆地響滿了寢室走廊。一間間寢室里,一頂頂蚊帳中,一個個學生打著哈欠,爬起床來。遠遠地,毛澤東的晨誦聲正清晰地傳來:「……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子升、蕭三、張昆弟、羅學瓚……一個個同學奇怪地打開了房門,他們看到毛澤東端坐草坪的身影映著初升的朝陽,他的晨誦聲如此清朗,蓋過了一切鈴聲與起床的喧鬧。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有一種絕對的評價,窩頭事件也一樣。當劉俊卿在會後委屈地垂頭坐在督學辦公室紀墨鴻的對面時,雖然紀墨鴻並沒有明顯地袒護他,但他還是看到了一線希望。
「哎喲,對不起啊!」子鵬趕緊起身,不好意思地道歉,「我們……不是故意的。」
「什麼是貧困,什麼是富有?穿草鞋、打補丁、吃粗茶淡飯就是貧困,穿皮鞋、坐轎子、吃山珍海味就是富有嗎?不,孩子們,貧困與富有,不在於這些表面的東西。今天的你們,都還年輕,將來走入社會,你們都要經歷金錢與名利的九九藏書誘惑,都要面臨理想與現實的選擇。等到了那個時候,你將會真切地感受到,當你不計個人得失,盡己所能,使儘可能多的人得到幸福時,你的精神將是那樣的富有和快樂。反過來,如果一天到晚只記得自己那一點私利,只盤算自己那一點得失,就算你坐擁萬貫家財,就算你白天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等到了晚上,等到你一個人安靜下來,你就會發現,你並不快樂,你所擁有的,只是無盡的空虛,因為在精神上,你只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這半塊窩頭,我留下了,這半塊窩頭,我也希望從此留在每一位同學的心裏!使我們牢牢記住,儉樸為修身之本!」
「哎!都來瞧都來看,有好戲看了啊!從來只有叫花子撿人的剩飯,今天讓大家開開眼,蔡和森蔡大才子也撿我劉俊卿的剩飯吃了。」劉俊卿把子鵬的手一甩,衝著四周里三層外三層的學生,興緻勃勃地喊道,「你說你還裝什麼樣子嘛?還不讓我和子鵬兄倒飯,不倒你上哪兒撿啊?」
「哥!」
回到自己的桌前,蔡和森坐下了,微笑對妹妹說:「吃飯吧,別理他。」等妹妹吃完飯後,又將她送出食堂門口。目送妹妹離去,蔡和森回到食堂飯桌前,收拾起自己的碗。他剛一轉身,卻看見方才子鵬和劉俊卿坐過的桌子下,躺著一串鑰匙。蔡和森走過來,撿起鑰匙,目光卻不自覺地盯住了飯桌上那幾個窩頭。
接下來,他學著老師,大聲誦道:「……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疇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漢武,若何之雄傑……」晨曦之中,寧靜的一師校園裡,毛澤東捧著一本《飲冰室文集》,正聚精會神地讀著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梁啟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冤業也;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
此言一出,教室頓時靜了,學生們一個個面面相覷,他們真的沒有想到劉俊卿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對不起,我從來不覺得吃粉筆灰有什麼地方低人一等,相反,我倒堅信,教書育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的職業之一。」
子鵬說著,伸手來收拾桌上的窩頭,劉俊卿卻攔住了他,衝著蔡和森吼道:「我今天就倒了,怎麼樣吧?」
「那我就直說了。你我都是致力於教育之人,學生應該教成什麼樣的人,不應該教成什麼樣的人,這是學校教育的大本大源,是萬不可出一點紕漏的。這一次,孔校長在學校搞這場所謂儉樸教育,您就不覺得過分了嗎?教學生儉樸做人,這墨鴻也是不反對的,可凡事過猶不及,儉樸要儉到撿人的剩飯吃嗎?那剩飯是什麼人吃的?那是叫花子!難道我們培養學生,就是要培養一群叫花子出來嗎?」
「話當然不能這麼講,一講就是封建等級,糟粕之論。可這世道它就是這麼個世道,道理也就是這麼個道理嘛。」紀墨鴻的口氣明顯地軟了些。
飯給了妹妹,他自己到現在還餓著呢。猶豫了一下,蔡和森咽了口口水,看了看四周,食堂里其他同學坐得離他還算遠,沒人注意他,於是,他把桌子上的窩頭裝進了自己碗里,大口大口地吃著。
劉俊卿急了,爭辯道:「大道理誰不會說?可真要讓你低人一等,吃一輩子粉筆灰,你蔡和森也未必願意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著劉俊卿和王子鵬,劉俊卿賭氣似地坐下,提起筷子吃了起來。子鵬在一旁整個慌了手腳,滿臉都是尷尬。劉俊卿卻一副得勝的樣子,用筷子一敲碗,大聲說:「子鵬兄,吃呀!」
「大道理誰不會說,可大道理當不得飯吃!」紀墨鴻滿臉漲得通紅,騰地站了起來,拉開門便往外沖,一隻腳已跨出了門,又回過頭,狠狠地說:「我倒要看看,你板倉先生用這番大道理,教得出什麼樣的好學生!」
蔡和森盯著他,搖了搖頭,一言不發地走回了座位。
說到情緒激動處,砰的一聲,紀九-九-藏-書墨鴻把茶碗又一放。
蔡和森看看他,說:「你這個人怎麼不講道理呢?」
正在吃飯的蔡暢不禁皺起了眉頭:「哥,這個人怎麼這樣啊?」
紀墨鴻說:「挨了批評就挨了批評,垂頭喪氣的幹什麼?校長和先生們批評你,也是為了你好。你做學生的,難道還要到我這兒討回個什麼公道不成?當然了,有些觀念,我也並不贊同,這讀書人總還有個讀書人的顏面,都弄得像個乞丐一樣……算了,這些話,不是該跟你說的。你只要記住,學生,就得服從學校的規矩,不管聽不聽得進去,老師的話,總要服從,才是好學生。你先去吧。以後有什麼事,還是可以來找我的。」
「……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晨誦聲中,兩個年輕的身影停在了毛澤東的身後,兩個聲音與他的聲音匯成了一體。毛澤東一回頭,原來是蔡和森和子升來到了他的身邊,正加入他的誦讀。三個人目光相對,會心一笑。毛澤東提高了聲音,「……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
「爽快啊!」微起的晨曦中,他壓抑不住的興奮的聲音回蕩在樹梢林間、秋風深處。
劉俊卿卻沉下臉,一把拉開子鵬,說:「你跟他說什麼對不起,又不是他的飯!」
這時子鵬和劉俊卿來找鑰匙,劉俊卿斜睨著蔡和森,臉上全是壓不住的幸災樂禍:「我說蔡兄哪來的力氣教訓人,原來吃飽了飯,還沒忘了加餐,難怪難怪喲。」
「喲,子鵬兄,又有好吃的了?送都送了,這又何必呢?我做主,吃!」劉俊卿打開食盒,端出裏面的飯菜,並不抬頭,對秀秀:「好了,沒事了,你回去吧。」
「糧食也是我和子鵬兄的糧食!怎麼,看我們吃得好,看不過眼啊?」
蔡和森手一抖,手中那半塊窩頭掉在了桌上。食堂里還在吃飯的學生涌了過來。子鵬拉了劉俊卿一把,希望他不要再說。
平靜地,蔡和森站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人有理想,有信念,懂得崇高與純潔的意義,假如眼中只有利益與私慾,那人與只會滿足於物慾的動物又有何分別?林文忠公有言: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我若相信崇高,崇高自與我同在。而區區人言冷暖,物慾得失,與之相比,又渺小得何值一提呢?」
一雙雙腳步悄悄彙集,張昆弟、羅學瓚、蕭三、李維漢、周世釗……一個個同學猶如被巨大的磁鐵所吸引,不斷聚集到毛澤東的身後,晨誦之聲,越匯越響。那充滿朝氣、青春昂揚的晨誦聲匯成了巨大的聲浪,回蕩在整個一師的上空,彷彿正呼喚一個嶄新的開始,彷彿正向整個世界宣布著同學少年們青春的誓言。
「紀先生有話,就儘管說吧。」除了上次來送聘書,楊昌濟一向和紀墨鴻沒什麼交往,所以,他實在猜不透這位督學大人今天來找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
微弱的晨曦,剛剛將夜的天際稍稍染淡。一師的歐式教學樓還籠罩在一片黎明之前的深邃寂靜之中。黑暗寧靜的寢室里,交織著同學們不同的鼾聲。毛澤東一個人輕手輕腳地下了床,他來到一師水井邊,將滿滿一桶井水提出了井沿,脫掉衣服,全身只剩了一條短褲。深秋的晨風襲來,吹得高大的樟樹嘩嘩作響,赤|裸的毛澤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探了探冰涼冰涼的水溫,用力深深呼吸了幾口,彷彿是為自己壯膽,他狠狠一拍胸膛,撩起桶里的水,澆在胸膛上。頓時,他冷得全身一縮,倒吸了一口涼氣。但咬咬牙,他一下接一下撩起水,澆在身上。然後用毛巾起勁地在透濕的身體上狠狠擦著……由慢而快,由冷而熱,他體會著,他渴求著,他的呼吸交織著水花,他的臉上漸漸展開了笑容……猛地,他舉起木桶,將半桶水兜頭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