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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袁門立雨

第九章 袁門立雨

「你哥講了是你哥講了,你可以通融一下嘛,我們兩個還不好講話——這回我保證不往書上寫了,悄悄借,悄悄還,不讓那個菩薩曉得,這總可以了吧?」
「我最差的就是口語,老是發音不準,只好多練習了。哎,你的英語怎麼樣?」毛澤東看斯詠自得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英語一定不錯,於是趕緊書捧到了兩人中間,說,「那正好啊,我把這一段讀一讀,你幫我挑挑毛病。 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她仔細地撕著床頭殘留的文章碎片:「原來呢,我還一直以為我們比別人差多遠,現在我知道了,原來也不過如此。不就是文章寫得好嗎?那又有什麼?德才德才,德永遠在才的前面,像這樣有才無德、狂妄自大的人,幸虧我們沒去認識,要不然,更噁心!」
楊昌濟不再繼續說了,只是盯著毛澤東,直盯得他深深埋下了頭。許久,楊昌濟才站起身,向亭外走去。走出幾步,他又站住了,回頭說:「潤之,道理呢,我就不跟你多說了,你自己慢慢去體會。不過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你入學的作文,大家都知道,是我敲定為第一名的。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次閱卷其實是袁仲謙先生負責,當時他把你定為第二名。仲老是長沙國學界公認的權威,能在他的眼中得到第二名的成績,足可見他有多麼賞識你的才華,之所以定為第二名,也是因為你的文章還有明顯的缺陷。他一次次指出這些缺陷,一次次降低你的作文分數,乃至降到40分,為什麼?他看中的第二名寫出的文章在他眼中真的只值40分嗎?一個老師,當他碰上自己非常欣賞的有才華的學生,卻又總也看不到學生改正缺點的時候,他會是什麼心情?我告訴你,五個字——恨鐵不成鋼!」
毛澤東的作文終於讓袁吉六滿意了,最近的一篇作文,袁吉六居然給他打了滿分,還批了大大的兩個字:「傳閱」。
饒伯斯的英語課毛澤東還勉強過得去,美術課上他看其他科目的書,黃澎濤老師也能容忍,但在費爾廉老師的音樂課上,他那五音不全的大嗓門可就讓他出盡了風頭:他一跑調,隔壁幾個班的同學全能聽到,引來一片又一片鬨笑,常常打斷隔壁班老師的講課。當然,這些還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他的數學和理化成績不理想。沒有辦法,每次完成數學和理化作業,他都必須請教蔡和森跟蕭三他們。
「那是佛祖,我有那個本事還得了?只不過選個鬧地方,練點靜功夫,也算磨一磨自己的性子吧。」毛澤東說完,又捧起了書。
蕭三接過作業本,逐一檢查著。這個嚴厲的小老師看著看著,眉頭皺起來了,腦袋一搖,把本子往毛澤東面前一塞,說:「潤之哥,怎麼回事啊你?」
「隨我們說是吧?嗯——這倒是要好好想想。」警予突然眉毛一挑,想起了什麼,「哎,對了,你是說,他是第一師範的?這樣吧……」一貞聽著警予的話,不停地點著頭。
毛澤東:「我多練兩遍:covered,covered,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去!以為我神經病啊?」
「我說了,什麼都可以借,就是不能借書給他!你怎麼就記不住呢?你看看你看看,這又成什麼樣子了?他保證不寫,他毛澤東的保證你也信?他那身毛病,一看得激動起來,管他誰的書,反正是一頓亂抒發感慨,你又不是不知道!」
警予:「斯詠,不用說了,你放心,我現在呀,反倒還輕鬆了。」
「不是我小器。這是我哥的書,我剛拿過來的,他專門叮囑了,不能借給你。」
一貞羞得捂住了臉。
回到寢室,「砰」的一聲,警予的巴掌拍在桌上,喝道:「招!給我從實招!」趙一貞坐在自己床邊,埋著頭,聲音細如蚊鳴:「他叫劉俊卿,第一師範的。」
「你也知道啊?人家男校學生,我們跑去看,被看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良久,袁吉六接過妻子遞過來的水煙壺,口氣硬冷地說了聲「跟我來」,便轉身沿著走廊走去。
楊昌濟問:「怎麼,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梁啟超。」
碧空如洗,陽光輕柔。一教一學,斯詠與毛澤東的聲音交替著。鬧市的塵囂似乎都已被拒之二人之外,只有清澈的英語誦讀聲,彷彿要融入這冬日的陽光之中……
斯詠看警予那蠻橫橫的樣子,打趣她說:「這好辦啊,明天你直接往第一師範門口一站,兩手往腰上一插,『毛澤東,蔡和森,給姑奶奶我站出來!』包你馬上看到。」
在毛澤東身後,殘留的雨水悄然灌進了兩個深深的腳印里,袁吉六心裏一動,威嚴的目光從那兩個腳印移到了毛澤東身上,看到眼前的學生靜靜地佇立著,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臉上卻平靜謙和,全無半分疲色。
毛澤東愣住了,隨即轉身就往外沖,砰的一聲,他的凳子被腳帶倒在地!
「對,《馬說》。這個世上,真人才易得,識才者難求啊。為什麼呢?」楊昌濟在毛澤東身九九藏書邊坐下來,看著毛澤東,說:「因為人都有個毛病,自以為是。凡事總覺得自己是對的,看不到別人的優點,總之別人說的一概不認賬。你比方……」
「劉俊卿,第一師範,這就算完了?」警予低頭看看一貞的臉,「喲喲喲喲,還知道臉紅呢!」
黃包車拉著斯詠,停在了街對面。斯詠下車付錢,聽到讀英語的聲音,便掉頭看去,就在嘈雜的街道邊,毛澤東坐在大樹下,正捧著英語課本,大聲朗讀著。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的英語書上,形成美麗的剪影。而他竟讀得如此專註,旁若無人,彷彿全未感覺到周圍的吵鬧和目光。
蕭三把手裡的書一放:「你做就做,一晚上老念什麼念?」
這篇帶著鮮紅的「傳閱」與滿分成績的作文,豁然張貼在一師公示欄的正中央。吸引著眾多學生擠在公示欄前,爭相閱讀。何叔衡也擠在人群中,扶著眼鏡仔細地讀著,邊讀還邊忍不住直點頭。
望著這一對師徒離去的背影,戴長貞笑著招呼著僕人:「去,把我昨天晚上準備好的乾淨衣服拿來,還有,叫廚房燒碗薑湯。」
毛澤東像頭小水牛一樣,擰著脖子說:「處理什麼?我本來沒錯。」
毛澤東在老師身後忐忑不安地坐著,小聲回答:「讀過,是韓愈的《馬說》。」
「哎。」斯詠答應著起身,「對不起,我約的朋友來了。」
一貞回頭對他笑了笑,說:「這怎麼能怪你呢?你已經儘力了,是你那兩個同學太不通情理了。」
毛澤東笑說:「哦,沒關係,我也約了人,一會兒還有事。」
「煩死了!」 何叔衡遠遠便聽見一個聲音。看見寢室里的桌子上,攤著課本、作業本,一個人正用圓規、直尺照著書畫幾何圖形。左量右量,怎麼畫都跟書上對不上,煩得把尺一扔,卻又碰掉了鉛筆,鉛筆滾到了床下。他嘟噥了一句,俯下身來撿鉛筆,但鉛筆滾到了床底,他只得盡量趴下去,使勁探著手臂。
蕭三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把把書搶了過來:「哎!不行不行,這書不能給你。」
「我保證!我,向袁大總統保證!」
「誰說我生氣了?」警予回過頭來,她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跟這種目中無人的傢伙,我犯得著嗎我?」
「我的作文有哪點不好了?」毛澤東質問老師的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學生,是在教室里。
袁吉六伸展著胳膊一走出卧室門,就聽到毛澤東的聲音:「老師。」
兩位老師是受孔校長的委託來找毛澤東談話的,此時只好實事求是地回去向孔校長彙報。孔昭綬一聽毛澤東死不認錯,脾氣也上來了,決定非要嚴肅處理他不可。但黎錦熙卻認為,照毛澤東現在的情緒,處分只怕是火上澆油。站在兩人中間,方維夏提議說:「校長,依我看,能不能先緩一緩?處分的目的,也是為了教育學生。可現在處分,不但達不到教育的效果,還會適得其反。毛澤東這個人,個性的確是有問題,太張揚,太衝動,倔強有餘而不善自製。可我覺得,學生倔強也不見得都是壞事,如果能讓一個倔強的學生認識到他的錯誤,那他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王子鵬,75;劉俊卿,90分……」袁吉六繼續慢條斯理地給學生髮放著作文本。他的身後,傳來了「砰」的一聲,不回頭,他也知道這是毛澤東把作文本拍在桌上發出的聲音。「怎麼回事?」袁吉六環視著教室里的學生,瞪著眼睛問,「課堂之上,誰在喧嘩?」
晚風中,楊昌濟背著雙手,仰望著星空,突然背起了一篇膾炙人口的文章:「『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潤之,這篇文章你讀過嗎?」
「你還好意思講!好的不學,學那些烏七八糟的半桶水!什麼是溫柔敦厚,什麼是微言大義,什麼是韓章柳句歐骨蘇風,他梁啟超懂嗎?他屁都不懂!還跟他學?」
毛澤東有點不好意思了,拍拍後腦勺說:「你看你這是怎麼說的?你是老大哥嘛,我那點本事算什麼?」
斯詠拉了一把警予:「你呀,算了,問那麼多。」警予哼了一聲,「不行,要沒我們倆,今天什麼後果?趕緊趕緊,怎麼報答我們,說吧!」
「學生?也不看看幾點了,有事不能明天說嗎?」
「你沒錯,難道是老師錯了不成?」
「當然了,陶同學和向同學的文章並非十全十美,這裏呢,我也帶來另外兩篇範文,還是第一師範與你們同年級的毛澤東和蔡和森兩位學生的,尤其是毛澤東這篇滿分作文,可以說進步神速,克服了他過去作文中某些明顯的弱點。今天我也把這兩篇範文發給大家,以便大家學習體會別人是怎麼改進提高的。」說著,楊昌濟拿出一大疊油印稿發給學生。斯詠與警予不由得對了個眼神,臉色古怪。
斯詠悄悄停在了毛澤東的身後。「嗨!」毛澤東一回頭,身後站著的,居然是斯詠:「嗨,是你呀,這麼巧?」
「老師,我……」毛澤東垂下了頭,擦了一把頭上的汗。
斯詠:「其實,那個蔡和森和毛澤東又不認識我們,可能……可能只是一時read.99csw•com……」
「什麼樣?我怎麼知道什麼樣?八隻眼睛六條腿嘍。」斯詠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放心,我不稀罕!」毛澤東頭也不回地答應著,身影消失在了教室門外。
「那你老是搞不清,考試的時候怎麼辦呢?」蕭三問。
這天晚上,他又抱著課本到了六班寢室。蔡和森去教室自習了,只有蕭三在。兩人約定,蕭三先給他講,講了之後,毛澤東先自己做題,實在做不出來,再問蕭三。蕭三也不離開,就在旁邊看書陪著他。
一貞紅著臉,接過了本子,轉過身,走上了回家的路。劉俊卿遲疑了一下,趕緊跟了上去。
「不是我,是警予和斯詠。她們倆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特別佩服你那兩個同學的文章,所以想見見本人。怎麼,是不是不好約啊?」
「袁老師打的分,我不問袁老師問誰?」
周末,一貞一出周南女中的大門,就看到對面大樹下,有一雙鋥亮的皮鞋,知道是劉俊卿在那裡等自己,左右看看沒人,便埋著頭,緊張地走了過去,紅著臉站在劉俊卿面前,卻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敢看劉俊卿一眼。
「你還問我?」
袁吉六炯炯的目光注視下,毛澤東用力點著頭:「放心吧,老師!」
僻靜的小巷,夕陽斜照,樹影斑駁。抱著那個精巧的小本子,一貞與劉俊卿並肩默默地走著。秋風輕拂,一貞的辮角掃過俊卿的面頰。看著一貞含羞的臉,劉俊卿幾乎都痴了。
斯詠點點頭。
毛澤東把手伸到了蕭三面前,臉上全是討好的笑容。望著他,蕭三滿是無奈:「你到底是來補數學的,還是補歷史的?」
夜空沉沉,星月無光,上半夜的滿天星斗早已不知蹤影。寒風驟起,在樹梢、枝葉間嗚咽,也捲起滿地秋葉,掠過毛澤東一動不動的雙腳。風是雨的腳,風吹雨就落。緊跟著,雨點落在了靜靜地佇立著的毛澤東的臉上。寒風和著秋雨,剎那間籠罩了整個院落。房檐下,雨水如根根絲帶,在風的吹動下,搖擺著。不平的地面上,很快形成了許多的小水潭。全身透濕的毛澤東平靜而倔強,他垂手而立,一動不動,彷彿雨中一尊雕像。他那被雨水浸透了的頭髮一綹綹沾在他的前額上,雨,正順著發梢不斷地滴落。他的衣裳已經濕透,一雙布鞋全部被從身上滑落下的雨水浸濕……
毛澤東不喜歡客套,很爽快地向何叔衡伸出手來,說:「都是同學,有什麼討教不討教?這樣吧,我們交個朋友,以後,多多交流。」一老一少,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師生倆進了袁家古色古香、四壁皆書的書房。袁吉六將水煙壺往毛澤東手上一塞,說:「拿著。」然後他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從書架上端取下了厚厚的一整套線裝古書——那是一套足足二十多本的《韓昌黎全集》。
「那個,明天照常上課吧?」「明天又不是禮拜天,當然上課!」「啊?哦!對對對,我那個、那個太糊塗了。」
「隨……隨便你們嘍!」
毛澤東小聲嘀咕道:「又不是我先罵人。」
「怎麼得了怎麼得了,我還煩得死咧!什麼雞兔同籠,和尚分餅,一元二次,二元一次,鬼搞得它清?」毛澤東把作業本一摔,長嘆一聲,他顯然也煩得夠嗆。
「等一下。」斯詠指著書上的單詞:「這個詞讀得不準,應該是covered。」
警予回到寢室,徑直衝到自己床前,一把將床頭貼的蔡和森的文章撕了下來,團成一團,砸進了字紙簍!
「他罵誰了?」
「毛澤東?你要幹什麼?」袁吉六厲聲問。
「哦,身在烈火,如遇清涼境界?」斯詠和他開玩笑。
毛澤東搖了搖頭,仰頭倒在了蕭三床上。
「不是,老師怎麼突然批評起袁先生來了?」毛澤東不好意思地說。
這周,楊昌濟在周南師範科教室里,也在講作文。
「教務長好!」警予首先反應了過來,扯開嗓子喊了一聲。斯詠也跟著問好:「教務長好。」
毛澤東太尷尬了,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會不寫?我才不信呢。」
「哦,我英語成績不太好,所以抽時間多練一練嘍!」毛澤東看斯詠一副茫然的樣子,又說, 「是這樣,我呀,有個毛病,性子太浮,讀書也好,做事也好,旁邊稍微一吵我就容易分心。古人不是說『鬧中取靜』嗎?南門口這裏,最吵最鬧人最多,所以我專門選了這個地方,每天來讀一陣書。」
「那你不會找個本子寫啊?非要往書上寫?我不管,反正我哥說了,什麼都可以借給你,就是書不行。」
「沒頭沒腦。」何教務長,說著,向前走了。警予、斯詠轉身一看,大樹下,一貞與劉俊卿早已躲得沒了人影。兩個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劉俊卿將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在他的手裡,是一個漂亮的小本子。一貞小聲問:「是什麼?」
蕭三又翻開了數學課本,沒奈何地說:「算了算了,我再跟你講最後一遍。」
子升沒做聲。蕭三趕緊解釋:「是這樣,潤之哥正在練字,我哥每天都給他示範幾張,好讓他照著練。」望著子升一面帶著氣,一面一筆一畫,精雕細刻,何叔衡忍不https://read.99csw.com住笑了。
毛澤東:「怎麼就不能借給我呢?哦,我借他的書什麼時候不還了?」
「不行,我非得去看一眼不可,倒看看他們跟一般人長得有什麼不同。」
話音一落,窗內的燈光驟然黑了,整個院落歸入了一片寧靜與黑暗,只剩了毛澤東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院子里。
放學后,斯詠和警予肩並著肩走出校門。警予怎麼都弄不明白,她每天都要喊三遍「我要超過你」的,可怎麼越趕差得還越遠呢?於是決定從今以後每天要喊六遍了。斯詠卻說她現在是沒那個志氣了,既然打馬揚鞭也追不上,不如不追。
毛澤東喘著粗氣對他說:「我是第一師範的學生毛澤東,來求見袁仲謙老師的。」
「可先生已經睡了……」
「遇到問題,只管來找我,我袁吉六家的門,你隨時可以進,這間書房裡所有的書,你也隨時可以看,但有一條,毛病不改正,文章不進步,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方維夏和黎錦熙都愣住了,一時真是哭笑不得,異口同聲地說: 「他罵梁啟超你較什麼勁啊?」
戴長貞趕緊說:「哦。大冷的天,先讓人家孩子進來嘛!」「是,太太。」僕人拉開大門,對毛澤東,「你進來吧!」
上課鈴響了,袁吉六繃著臉進了綜合大教室,邊報著分數,邊把本子發給學生。
夕陽下,兩個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面上,一隻手的影子悄悄伸向了另一隻手,那隻手微微掙了一下,兩隻手的影子還是合在了一起。夕陽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是,老師。」
「怎麼,還有錯的?是哪一道?」毛澤東嬉皮笑臉地問。
兩人蹬蹬蹬蹬衝下了樓。一貞想追又不好追,一時滿臉尷尬。
「他做得不對我當然要批評他。你看啊,像你這樣的學生,作文寫得那麼好,他居然看不上眼,這像話嗎?不就是文章鋒芒過甚,不太注重含蓄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值得這麼抓住不放?就算是有毛病吧,你毛潤之改不改,關他什麼事嘛?他要這麼一而再再而三跟你過不去,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你說對不對?」
「好,既然你問我,那我就告訴你!你這個作文,就只值40分!」袁吉六氣憤地指著毛澤東的鼻子說。
毛澤東進到院子里,垂手立在天井裡,聽到裡屋戴長貞正對袁吉六說:「說是來跟你道歉的,人在院子里等著呢。」袁吉六氣沖沖的嗓門從房間里傳出:「他愛等等去!誰也沒請他來!睡覺!」
他說完,轉身就走,只把夜空中的星光閃閃留給了正在發愣的毛澤東。
毛澤東往前走了幾步,抬頭正視著袁吉六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頓地再次說:「老師,我錯了,請您原諒我。」然後,深深地向袁吉六鞠了一躬。
「你……」袁吉六大概也沒想到毛澤東真敢沖離教室,怒氣沖沖地朝著毛澤東的背影說,「好,你走,走了就再不準踏進我袁仲謙的教室!」
這一天中午,警予、斯詠和一貞都等在一師對面的茶館里,可來的卻只有劉俊卿一個人。一貞忙問:「俊卿,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你那兩個同學都答應了嗎?」
「好好好,不念不念。」毛澤東苦著臉,繼續做著題目。過了好半天,他終於把筆一放,長出了一口氣,說:「哎呀呀呀,總算搞完了。哎,你看看,這回應該搞對了吧?」
「X加2Y等於X的平方,Y減X又等於……」毛澤東眉頭緊鎖,一副絞盡腦汁的苦相,一邊做題還一邊念念有詞。
袁吉六把手上剩下的作文本狠狠一摔,漲紅著臉罵道:「混賬東西!反了他了!」
毛澤東「呼」地站了起來,氣呼呼地回答:「我!」
毛澤東看著眼前這個手裡還拿著那本書的老大哥,只覺得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名字了,喃喃地問:「你不是那個?」「何叔衡,講習科的。」
何叔衡不覺疑惑,問道:「請問毛澤東同學在嗎?」「我就是,等一下啊。」那人探著手使勁地夠著,總算夠到了那支鉛筆,從床底下鑽了出來,拍打著滿頭滿手的灰塵。
「斯詠,斯詠……」街對面,警予站在黃包車旁,正向這邊招手叫著。
「你倒是還,還回來還是書嗎?」他隨手抓起床上兩本書,翻動著,書上天頭地腳到處都是墨跡:「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你還回來的書,結果呢?上面寫的字比書上的字還多,搞得我們哥倆都不曉得該看書上的字還是你寫的字了。」
看著方維夏滿臉的恨鐵不成鋼,毛澤東一言不發。
這一招很是高明,讓毛澤東愣住了。
斯詠:「你看我的口形——covered。」
「我的作文,為什麼只得40分?」
劉俊卿低著頭,顯然他沒有兌現他的承諾,只得迴避著她們的目光,吞吞吐吐地回答:「他們說……哎呀,我怎麼說呢?」「是什麼就說什麼。」警予催促道。
「covered。」毛澤東的發音仍然有點不地道。
女生們羡慕的目光都投到了斯詠和警予的身上,斯詠有點靦腆,警予卻表情泰然。
斯詠跟在她身後:「警予,算了,何必生那麼大氣?」
南門口,車轎往來,行人穿梭,商販叫賣,喧嘩九_九_藏_書熱鬧的南門口的街道,今天卻多了一個突兀而格格不入的聲音——「Ill be back in a few days time……」
子升看了何叔衡和蕭三一眼,自己也不禁笑了,無可奈何地說:「交錯了朋友,算我倒霉,行了吧?」
何教務長臉一板,問:「怎麼又這麼大聲?溫文爾雅,淑女風範!什麼事啊?」
「我不明白。」
劉俊卿拉住一貞的手說:「對不起啊,一貞,都是我沒用,弄得你的朋友不高興。」
「我看一下,就借三兩天,兩天可以了吧?」毛澤東哀求著。
晨曦初露時,雨終於停了。漸漸的,東方的天際,一片火紅。晨光中,雨水沖刷過的大自然,是那麼乾淨、耀眼。
兩人說著話,轉身進小巷。警予突然問斯詠:「哎!你說這兩個傢伙會是個什麼樣啊?」
「嗯。」何教務長答應著,對警予皺起了眉頭,很嚴肅地說,「向警予同學,說話切忌高聲,一個淑女,就得像陶斯詠同學這樣,時刻保持溫文爾雅,記住了?」
那天夜裡,毛澤東一口氣跑到了袁吉六的宅第,「砰砰砰……」用力拍打著門環。
袁吉六扣著扣子,掃了仍然站在原地的毛澤東一眼,一言不發。
「他們……他們兩個就這樣,平時在學校里就那副嘴臉,一天到晚趾高氣揚,把誰放在眼裡過?一說是你們兩位外校女生來找他們請教,那眼珠子,都快翻到天上了。還說我是沒事找事,跟你們一樣,吃飽了撐的。」劉俊卿編瞎話的本領可真是一流,一點破綻都讓人看不出來。
他看到毛澤東微微側開了頭,那表情顯然已經在等著自己的批評,忙話鋒一轉:「比方袁仲謙袁老先生,這方面的毛病就不小。」
袁老師的課,毛澤東這段時間是突飛猛進,可其他課,毛澤東就沒這麼幸運了。
何教務長說完又向前走。警予急了,一把攔在前面:「哎,教務長!」
何叔衡讀了毛澤東的滿分作文,滿腦子裝的都是毛澤東,心裏對這個比自己小了近20歲的年輕人欽佩不已。卻不想從公示欄回來,一踏進講習科寢室 ,正聽到有人在說毛澤東。
「潤之,不管怎麼說,袁老師都是為了你好,課堂之上,你當著那麼多同學頂撞他,難道你還做對了?」黎錦熙的勸導還是很溫和。
「梁啟超的文章怎麼了?我就是學的他的文章。」
劉俊卿猶豫一時說:「那倒不是……要不,我試試吧。」一貞打量著他的神情,說:「要是不好約,你也別勉強。」「怎麼會呢?」劉俊卿趕緊換上輕鬆的笑容,「你交代的事,我怎麼都會辦好的,你就放心吧,讓你兩個同學等著見人就是。」
何叔衡在子升一邊坐下,讀那本《讀史方輿紀要》。他眯縫著眼睛,仔細地分辨著天頭地腳上毛澤東潦草的字跡,與書上的內容作著對照。翻過一頁時,他又尋找著上一頁毛澤東未寫完的評語,再翻回來對照著,不住地點頭。不一會他便向毛澤東的寢室走來。
「哪一道?七道題搞錯五道!總共兩個公式,一晚上都跟你講三遍了,第一遍你錯七道,第二遍你錯六道,第三遍你還要錯五道,你說你怎麼得了喲!」
毛澤東氣壯山河般地衝出教室,回到寢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乾脆躺在床上看書,可書也看不進去。正當他在床上翻烙餅的時候,方維夏、黎錦熙一臉嚴肅地進來了。方維夏沉著臉對他說:「出來一下,有話跟你談。」毛澤東昂著腦袋,跟兩位老師進了教務室,把剛才在綜合教室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卻一點沒有認識錯誤的樣子。
「本次作文測驗,又是陶斯詠同學第一名,向警予同學第二名,她們兩個的作文水平,的確值得全班同學認真學習。」周南國文課上,楊昌濟說道。
毛澤東:「covered。」
這一來一往的針鋒相對讓所有的同學都吃了一驚,誰也沒想到毛澤東居然敢這樣跟袁吉六講話!坐在旁邊的幾個好朋友拚命向毛澤東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毛澤東卻越發挺直了身子。
「學問、見識,不以年齡論短長,我雖虛長几歲,卻是遠不及毛兄。今天,我確實是誠心誠意,來向毛兄討教的。」何叔衡的態度非常懇切。
「毛澤東,40分!」作文本「砰」的被扔在毛澤東課桌上,鮮紅的「屢教不改」四個大字和40分的得分把毛澤東看得目瞪口呆!教室里的學生們也都愣住了:毛澤東居然只得到這樣的分數?!
「梁啟超倒是屁都不懂,袁老師估計是懂了。」
斯詠說:「我有點事,約了朋友在這兒碰頭。你怎麼……在這兒讀書啊?」
「這麼說是袁老師先罵人?」黎錦熙問。
「一天都不行。」蕭三護著書。
望著毛澤東泰然自若的樣子,斯詠不由地笑了。她索性在毛澤東身邊坐了下來,問道: 「你在讀課文啊?」
她「呼」地一口氣,將撕下的幾片碎紙片輕輕吹落,拍了拍手。
「誰呀,這麼晚了?」一名老僕人提著油燈,揉著睡眼打開了一道門縫。
「你……」方維夏簡直不知該怎麼跟他說下去了,「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犟呢?」
「對不起,給你九*九*藏*書添麻煩了,謝謝你。」警予騰地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一拉斯詠:「斯詠,我們走!」
「讀書嘛,還不總要做點筆記?」
「什麼不通情理?他們就是看不起人,自高自大,哼!」劉俊卿總算是出了一口氣,說這話的時候,心情說不出有多爽快。但他卻不知道,他的謊話最終會傷害到誰。
「本來就是嘛。」
「我真的有事,我想馬上見到袁老師。」
「那是我作文的偶像,我……我就是不讓他罵。」
「我還不知道你啊?看著看著就看到你手上去了。不準動啊。」
兩人正說著,袁吉六的妻子戴長貞從裡屋出來,站在走廊上問:「長順,誰來呀?」僕人轉頭回答:「是老爺的學生。」
「《少年維特之煩惱》第一章,我翻譯的——譯得不太好,要是你覺得還能看下去,我再給你譯後面的。」
何叔衡笑說:「子升兄,是什麼書啊?能不能借我看看?」子升把書往他手裡一遞,「送給你了!」
「古文之興,盛于唐宋,唐宋八大家,又以昌黎先生開千古文風之濫觴,讀通了韓文,就讀通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麼是真文章。你的文章,缺的就是古之大家的凝練、平穩、含蓄、從容,如滿弦之弓,只張不弛,令人全無回味。這是作文的大忌!這套韓昌黎全集是先父留給我的,裏面有我幾十年讀此書留下的筆記心得,今天我借給你,希望你認真讀,用心讀,讀懂什麼是真正的千古文章!」
「我看看怕什麼?」
她話音未落,突然,被警予拉了一把。斯詠順著警予的手指看過去,驚得嘴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
何叔衡接過來一看,是本《讀史方輿紀要》,隨手翻開,上面天頭地腳又到處是墨跡,不覺好笑。這時子升拉開抽屜,取出幾張空白描紅紙,氣沖沖地提筆在紙上的示範格寫起偏旁來,感覺有些莫名其妙:難道他還需要練字嗎?便好奇地問:「子升兄,你寫這個幹什麼?」
就在前面不遠的,小巷的拐角處,趙一貞與劉俊卿正依偎在一起,兩個人的唇正在悄悄接近。這時,斯詠和警予身後忽然傳來了蹬蹬蹬的腳步聲。斯詠回頭一看,愣住了:穿得好像教會學校女學監模樣的何教務長目不斜視,正向這邊走來。
黎錦熙敲邊鼓說:「這件事情很嚴重,袁老師、孔校長、紀督學現在正在校長室研究對你的處理方案。」
「哪點不好?哪點都不好!提醒你多少回了,要平實穩重,要鋒芒內斂,不要有三分主意就喊得十七八分響,你聽進去一回沒有?你變本加厲!你越來越沒邊了!」袁吉六抓起那本作文,搖晃著說,「你這也叫文章?你這整個就是梁啟超的新聞報道,只曉得喊口號!」
「什麼不明白?」
楊昌濟聽了孔校長的一番話,也著實吃了一驚,但他想也沒想,就接受了孔校長安排的任務。他也明白,就現在這種狀況,除了他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姑且不說袁老那裡學校不好交代,單說毛澤東,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呀。於是,當天晚上,他把毛澤東約到了君子亭。
斯詠跑到跟前,警予問:「誰呀那是?」「一個熟人,以前認識的,正好碰上。」 斯詠說道。
孔昭綬冷靜下來,也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但誰能說服毛澤東這個倔強學生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呢?他們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齊聲叫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楊昌濟!
臨到分手,一貞低聲問:「俊卿,你能不能把毛澤東和蔡和森約到一師對面的茶館里去。」劉俊卿停住腳步問,「你見他們幹什麼?」
「子暲,你不是那麼小器的人吧?」
毛澤東這句話,把袁吉六氣得大鬍子直抖,他指著教室門吼道:「你……你混賬!你給我滾出去,滾!」
「哦,對對對,何兄找我有事?」「我剛才看了毛兄公示的範文,還有這本書上的筆記,毛兄的知識之廣,見解之深,立言之大胆,思索之縝密,令我非常佩服,真的,佩服之至。我有一個冒昧的想法,希望今後能多多來向毛兄求教。不知毛兄能不能給我這個機會?」
楊昌濟接著說:「還有還有,動不動就搬出什麼韓柳歐蘇,要人學什麼古之大家,那韓柳歐蘇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幾百上千年人人都覺得寫得好嘛?難道你毛潤之就非得跟一千年來的讀書人看法一樣?說不定你比這一千年來所有的讀書人都要高明得多呢?他袁仲謙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這不是自以為是是什麼?」
這番話讓毛澤東越發不安了,但楊昌濟還在說:「最可氣的是,他居然看不上樑啟超的文章。梁啟超的文章有什麼不好,就算是比不得韓柳歐蘇那麼有名氣,就算是許多人覺得過於直白,只適合打筆仗,上不得大檯面,那又怎麼樣?你做學生的偏要喜歡,偏要當他十全十美,他這個老師管得著嗎?還要因此在課堂上,當著那麼多同學教訓你,跟你爭個面紅耳赤,哪裡有一點虛心的樣子,哪裡有一點容人的氣度嘛?」
毛澤東強打著精神,支撐起身體,卻無意間看見了蕭三床頭的一本《讀史方輿紀要》。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讀史方輿紀要》?哎呀,這可是好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