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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世間大才少通才

第十章 世間大才少通才

黃澍濤冷哼道:「依我看啊,聰明勤奮,他是哪一條都不佔!」
孔昭綬點點頭,一邊叫學生們繼續「戰鬥」,一邊帶著老師們去了八班教室。透過窗子,卻見燭光下,毛澤東坐在課桌前,正在用圓規、尺子畫著什麼。他顯然遇上了困難,左比右算,絞盡腦汁,冥思苦想。
人群散去,毛澤東一抬頭,孔昭綬迎面向他微笑著說:「毛老師,課上得不錯啊,有板有眼的。」孔昭綬常常在這條路往來於學校和家之間,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裏看到毛澤東教人識字了,以往還以為只是碰巧有人請教,這次才知道,原來毛澤東是有計劃地在這麼做。
楊昌濟搖搖頭說:「紀先生是不了解毛澤東,此生讀書,絕不是為了有碗飯吃。」
孔昭綬點點頭,微笑著說:「哎,毛澤東呢?他不在寢室嗎?」
「謝謝您了,毛先生。」
聚精會神的毛澤東全未察覺,仍然埋頭運算著。他的面前,是攤開的數學課本,還有零亂的、寫滿了運算過程的、畫滿了幾何圖形的草稿紙。
紀墨鴻眉頭一皺,都舉到了嘴邊的茶杯又停下了:「這麼說,毛同學,這不是你的課業?」毛澤東搖搖頭:「不是。我對時事和軍事平常就感興趣,看到不懂的,所以才來請教先生。」
「各位先生,我認為毛澤東的偏科,既不是他的能力缺陷,也不是學習態度有問題;廣而言之,我們的教育,究竟應該以學生的考試分數為唯一標準,還是應該捨棄應試觀念,尊重學生的個性,因材施教,我看,坐在這裏討論,也出不了結果,還是要從學生本人身上,去找真正的原因。」孔昭綬站了起來,說,「我建議,討論先到這裏。幾位對毛澤東偏科有看法的先生,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去找毛澤東談一談,再作定論,好不好?」
毛澤東有點不好意思:「我可沒想那麼多,我只是覺得,凡事光嘴上講個道理沒有用,只有自己去做,才算是真道理。」
楊昌濟詫異道:「軍事課程倒沒有,這隻是毛澤東的個人興趣而已。」「個人興趣?」
架子車旁,劉三爹等七八個市井百姓或蹲或坐,圍坐成一圈,他們中間,毛澤東拿著一根樹枝,正往地上寫著一個「臭」字。
在南門口鬧市區的大樹下讀英語的毛澤東約了什麼人呢?
「這是?」毛澤東疑惑地看著他。
毛澤東扯歪理:「我未必非要教數學啊?我可以教別的嘛。照你這麼講,我什麼都要教,什麼都要學,那讀書不成了填鴨子?給你什麼就往肚子里塞什麼,以後一個個掏出來,都成了虎牌萬金油,什麼病都治,什麼病都治不好,你就高興了?」
「哦,就是英語里的TAXI嘛。」 楊昌濟也明白過來。紀墨鴻笑說:「就是它。這篇報道是說德國軍隊進攻巴黎,法國人臨時徵用了全巴黎的七百輛出租汽車,一晚上把後方的軍隊運上了前線,所以保住了巴黎城。怎麼樣,你明白了嗎?」
「本科八班的毛澤東。」 方維夏答道。孔昭綬與楊昌濟不覺面面相覷。信步來到教務室,卻見老師們都在,正議論毛澤東的奇怪成績。
楊昌濟肅然說:「我也只有一條,不能為了規矩扼殺了人才!」
孔昭綬笑道:「有個消息告訴你:湖南學界已經決定在小吳門重開船山學社,專門研討王船山先生的學術思想和湖湘學派的經世之論。後天,學社就會開講,以後,它將成為湖湘學術交流的中心。我看一師現在的課程好像也滿足不了你這方面的需要,想不想要我幫你辦一張聽講的入場證?」
這個時候,紀墨鴻走了進來,「論見識,紀某是少了點,及不上楊先生。」紀墨鴻剔著指甲,慢條斯理、有意扭曲事實地說:「所以是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上課不專心,讀書不用功,校規校紀視若兒戲,考試成績一塌糊塗,怎麼他就成了個大才?要是這樣就是大才,哈,那就好辦了,學生通通不用上課了,考試通通取消掉,滿山跑馬遍地放羊,到時候,第一師範人人都成了大才。孔校長,是不是明天開始咱們就這麼辦啊?」
望著報紙的這行字,楊昌濟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這個詞,我還真沒見過,估計是從法語音譯過來的吧?」沉吟了一下,楊昌濟站起身:「要不,去請教一下其他先生吧。」
「怎麼不會這樣?就這個毛澤東,每次上我的課,從來就沒有認真過!——你有本事,功課學得好,你就是一節課都不上我也不怪你,可這是學得好嗎?這不是胡扯蛋嗎?」 黃澍濤越說越氣。
一隻手輕輕拿起了桌邊的一張草稿紙。毛澤東一抬頭,不由得一愣,趕緊起身:「校長,各位老師,找我有事嗎?」
費爾廉第一個開了口說:「從我的音樂課來看,毛澤東這個學生在音樂方面缺乏天賦。別的學生一遍就能學會的音read.99csw.com樂,他五遍、十遍還要跑調。」他指指腦袋,「我覺得,他這裡有問題,他太遲鈍了,真的,這個學生不是不用功,他是非常非常的遲鈍。」
「大家都談得來,還不就湊到一起了。」
「還能有誰?毛澤東!」黃澍濤把手裡的考卷往桌上一拍。原來圖畫測驗,黃澍濤監考。考試內容是:日常實物素描,請大家各自畫出一件日常生活常見的實物。結果白紙發下去不到一分鐘,毛澤東就交了卷子。
「數字上看起來是一樣,其實是兩個概念。」
小販仔細分辨著,旁邊一個碼頭苦力伸出手指著那個字說:「好像少了一點吧?」
紀墨鴻對楊昌濟教育學生的方式有意見,楊昌濟對紀墨鴻教育學生的方式又何嘗不是意見大大的!他非常擔心紀墨鴻這樣對待毛澤東,會打擊毛澤東的求知慾,便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老朋友孔昭綬。
「潤之,我們是朋友,是朋友才會跟你說真心話。你這個偏科的毛病,我們是有看法的。讀書不能光憑興趣嘛,你我都是學生,學校規定的功課,怎麼能想學什麼學什麼,不想學的就不學呢?」蕭子升苦口婆心地勸毛澤東。
望著面前的鑰匙和孔昭綬和藹的笑容,毛澤東一時真是無以言表,只說:「謝謝您了,校長。」
「澍濤,這是怎麼了?誰把你惹成這樣?」 孔昭綬問道。
老師們在教務室爭論不休的同時,子升與蔡和森也在君子亭里就偏科的事情圍攻毛澤東。
毛澤東感激地看著校長,認真地聽著。「你的長處與短處,我相信你自己已經有所認識。我可以不強求你門門全優,好比音樂、美術這些需要特定天賦的功課,要你馬上突飛猛進,本身也不現實。但有些功課,特別是數學、理化這些基礎主科,是一個學生必須要掌握好的。就算你在這些功課上缺乏興趣,也不可以輕言放棄。你明白嗎?」
這時方維夏正好推門進來,說道:「校長,這次期末預備測驗的數學和國文成績單已經出來了。」他緩了一緩,看了楊昌濟一眼,說:「有一個學生成績比較怪——國文第一名,順數;數學也是第一,可惜是倒數。」孔昭綬怔了一怔,問:「是誰?」
毛澤東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才只得了,」孔昭綬盯著毛澤東,臉上突然浮起笑容,「61,也及格了!」
旁邊聽著二人的唇槍舌劍,蔡和森彷彿思考清楚了什麼,若有所思地說:「子升,其實仔細想想,潤之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學習的目的,總不能光為了考試分數,數學不好,他以後可以不教數學,他教別的科目就是。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嘛。」
「行,那你先看吧。」易永畦起身回了寢室。
「我們的教育應該提倡學生全面發展,但是如果出現某些個案就如臨大敵,實在大可不必。因此,我們這些教書育人的先生,又何必為苛求某幾門功課的成績,硬要扼殺一個個性如此鮮明的學生的天性呢?」
「好好好,你破你破,反正跟你講道理,永遠也講不清。」
毛澤東聽得滿頭霧水:「可兩個數字都一樣啊。」
毛澤東頓時沉默了。三個人坐在亭子里,各自想著心思。
毛澤東扔掉樹枝,拍打著手:「好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放學了。」
「不會吧?」數學老師王立庵情緒上來了,「毛澤東還用功?我教六個班的數學,還沒見過他這麼不用功的學生呢,上課上課老走神,作業作業不完成,我看他腦子是沒有一點問題,就是不肯用功!」
楊昌濟的話還沒說完,校長室的門「砰」的一聲被猛地推開了,黃澍濤挾著一疊考卷,一臉怒氣沖沖地沖了進來,把孔昭綬和楊昌濟都嚇了一跳。
又有幾個人讀道:「禾,禾苗的禾。」
孔昭綬點頭說:「嗯,又聰明又勤奮,聰明但不勤奮,勤奮卻不聰明,又不聰明又不勤奮,這個毛澤東怕是個孫行者,七十二變啊!」
在半開的教室門口,孔昭綬與老師們交換了一個目光——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地、無聲地把門推開了一些。
隨後兩周所有同學都在忙碌之中。終於到了期末考試結束。這一天當成績單匯總到校長辦公室時,孔昭綬的心情一點也不亞於坐在他面前的毛澤東。他拿起成績單,看了毛澤東一眼,肅然說:「你的理化成績是——」毛澤東瞪大了眼看著他,孔昭綬的臉上露出微笑,「67分,及格了。」
子鵬盯著毛澤東的背影,直到毛澤東進了教室,知道他是去學習了,心裏暗暗有些佩服。回到寢室里,子鵬看到周世釗他們四五個同學都圍在桌子旁下象棋,參戰的旁觀的,正玩得來勁,不由得又想起了毛澤東,就在床頭坐下,拿出書來看。過了一會,孔校長帶著王立庵、費爾廉、黃澍濤、饒伯斯幾位老師read•99csw.com進來了。下棋的同學立刻就散開,站直了,向老師們問好,子鵬也趕緊從床上跳了下來。看到孔校長的目光落到了棋盤上,周世釗不好意思地解釋:「今天剛考完,大家想輕鬆一下。」
子升問:「怎麼能說沒用呢?數學沒用啊還是美術沒用啊?你以後畢了業,要你教數學你怎麼辦?」
毛澤東點點頭,問:「你再仔細看看,這個字比那個臭字還少了什麼沒有?」
老師們誰也沒作聲,只是相互交換了一下目光。數學老師王立庵突然拉過一張凳子,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我找你來補習數學呀。有哪些地方不懂?說吧。」
楊昌濟帶著毛澤東,詢問著一個個老師。易培基、黎錦熙……一個個老師看著報紙,都回答不上來。方維夏說:「林木金阿皮耶?哎喲,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我也沒去過法國,對法語……對了,我想起了,紀督學是法國留學回來的。」
「原來這就是香字啊……記住了……」
那張紙上,孤零零地還真就是一筆畫了個橢圓形的圈。孔昭綬疑惑地問道:「怎麼會這樣?」
「這不是我喜歡吃的那個臭豆腐的臭字嗎?」 一個小販認出了這個字,看來他也和毛澤東有一樣的嗜好。
第二學期就要結束了,一師公示欄里,已經貼出了大幅的「期末預備測驗考程表」,上面是各年級各科考程安排。大考前的緊張氣氛撲面而來,學生們正端著飯從走廊上經過,不少人邊吃手裡還邊捧著書。
楊昌濟帶著毛澤東來到督學辦公室。紀墨鴻看了報紙,很輕鬆地說:「哦,這是法語中的一個詞,通常見於上流社會很高雅的用法,翻譯成漢語的話,可以叫做——出租汽車。」
紀墨鴻敲著桌子:「三條腿的桌子站不穩!學生進校,學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楊先生如此放任,他日這個毛澤東走出校門,萬一就因為這幾門功課不行砸了飯碗,只怕不會感激楊先生吧?」
「對,禾苗的禾。有了好太陽,禾苗會怎麼樣呢?」
紀墨鴻冷笑說:「我沒有什麼正說反說,我只有一條:學校不是菜市場,一句話,不能沒了規矩!」
蔡和森看子升的話毛澤東聽不進去,也開了口:「潤之,我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可是,偏科終歸不是什麼好事,你也不能總這樣下去吧?」
毛澤東喜出望外,「要,當然要!校長,能不能多辦幾張?子升和蔡和森他們對這方面也很感興趣的。」
「謝謝啊。」拿到新報紙,毛澤東精神來了,「永畦,這些物理啊,化學啊,把我腦袋都搞暈了,要不我們休息一下,我先看看報紙。」
「你以為我願意啊?我也想通通學好,可是有些功課,我真的學不進去嘛。」毛澤東為自己辯解著。
他說完,轉身就向門外走,似乎是突然想起什麼,孔昭綬又回頭說:「對了,潤之,明天下了課,記得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日近黃昏了,幾個下工的苦力和學徒、小販,拿著扁擔、麻繩之類的東西來到正在讀英語的毛澤東身邊。
第二天的全校師生大會上,孔昭綬嚴肅地發表了他的《第一師範考評修正條例》:「各位先生:經過多方徵求各科任課老師的意見,及報請省教育司批准,校務會決定,第一師範將改變過去單純以考試評定學生優劣的做法。即日起,學生各科成績,將由以下三部分組成后綜合評定:其一,日常課堂問答、課外作業及實習能力佔40%;其二,各科課內外筆記心得佔20%;其三,考試成績佔40%,合計100%。做出這一修正,就是要改變以往一考定優劣、一考定前程的僵化體制,擺脫只講形式的應試教育,將學生的考核融入整個學習過程中,全面地、科學地認識和評定我們的學生!」
「特例?校規校紀就不許特例,部頒大綱更不容特例!」紀墨鴻毫無餘地地回答。
「毛澤東那個倔脾氣,哪那麼容易受打擊?」孔昭綬滿不在乎地安慰楊昌濟,「哎,說起他,我又想起那天看到他教人認字的事。你看好的苗子,確實不錯啊。說得天花亂墜,做起來眼高手低,這是讀書人的通病,我最怕的,就是我們的學生也變成這樣。這個毛潤之倒確實不同凡響,不但能想能說,最難得的是,他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他願意化為行動,這才是務實啊。」
「數字一樣,又是兩個概念……哎呀,我還是分不清。」
「的確,學生應該學好功課,偏科也證明了這名學生髮展不全面。但學生為什麼會偏科呢?原因就都在學生身上嗎?」 楊昌濟看了看大家一眼,頓了頓說,「我覺得不盡然。我國之教育,向來就有貪大求全之弊!以我校為例,部頒教育大綱規定的這些課程,可謂面面俱到,一個師範生,從國文、歷史,到法制、經濟,乃至農業、手工,文理工農商,無所九*九*藏*書不包。假如是小學、中學,那是打基礎,全面培養學生最基本的知識,確實是必要的。可我們是小學、中學嗎?不是,我們是高等專科學校啊。如此駁雜而主次不分的功課設計,這科學嗎?這種恨不得將每個學生都培養成全才、通才的教育模式,本來就為教育界諸多有識之士所詬病,我本人也向來是不贊同的。
「長成谷啰。」
「校閱覽室的房門鑰匙。我已經通知了管理員熊光楚,以後,他每天下班的時候會把燈加滿油。你呢,就不要再在寢室里點蠟燭或者是跑到茶爐房去借光了,那裡光線不好,壞眼睛。」 孔昭綬說道。
孔昭綬站住了,笑容也漸漸化為了嚴肅:「潤之,你說的沒錯。師範的責任,就是要普及教育。學校應該想應該做卻還沒有想到、做到的事,你先想到、先做到了,謝謝你。」
楊昌濟很高興孔校長能這樣賞識他鍾愛的學生:「潤之的優點也就在這裏。其實,論天資,他也並不見得有什麼特別驚人之處,但別人坐而論道,他總是親力親為,所以長進得就是比一般人快……」
「砰」的一聲,紀墨鴻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亂彈琴!」毛澤東與楊昌濟都嚇了一跳。
毛澤東和校長並肩往學校走著,邊走邊給他解釋說:「我這是在遵循徐老師的日行一事呀。他說,一個人,不必老想著去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應該著眼于每天做好一件小事,日積月累,才能真正成就大事。我們讀書會專門討論了這個原則,都覺得徐老師說得好。所以我們約好了,每人每天找一件實事來做。」
當晚,孔昭綬在《第一師範校長日誌》上寫道:「什麼是真正的因材施教?怎樣的教育,才是科學的、先進的、更利於培養真人才的呢?是一場考試定結果,還是別的什麼?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深深思考的問題。民國的新式教育剛剛起步,僵化守舊,唯分是舉之弊,積淀甚深,從毛澤東這樣有個性的學生身上,我們又能否探索出一種全新的人才觀,使第一師範真正成為未來人才之搖籃,科學教育之殿堂呢?」
「我用了。」
「飯碗都不要了,他還想要什麼?想上天啊?好,就算他可以不要飯碗,他去做他的曠世大才,其他學生呢?開出這麼個先河,立起這麼個榜樣,豈不是要讓其他學生都學他那樣隨心所欲,到時候,還有學生肯用功嗎?」
「我明白,校長。」「那,願不願意跟你的校長達成一個約定?還有兩周就要正式期末考試了,我不知道你能考出多少分,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考到多少分。我只要求一條:儘力——對你所欠缺的功課,你的確盡了全力,這就夠了。能答應我嗎?」
袁吉六一聽,臉板起來了,當即回敬道:「毛澤東遲鈍?他都遲鈍了,一師範還有聰明學生嗎?袁某教過的學生也不算少了,我敢斷言,長沙城裡最聰明,也最肯用功的學生就是毛澤東!」
他先往地上寫了一個「日」字,這個字大家顯然學過,好幾個人讀了出來。
子升瞪著毛澤東,說:「什麼叫我高興了?學校有規矩,部頒有條例,這規矩、條例定出來,就是給人守的嘛。」
望著毛澤東,孔昭綬認真地點了點頭。
「又是一條,聽聽,又是一條!」紀墨鴻桌子敲得更響了,「熄燈就寢,這也是學校的規矩!熄了燈不睡覺,還要帶著其他學生跟著他違反校規,果然是害群之馬!不嚴懲何以正校紀?」
其他同學你看我我看你,這時候才發現毛澤東今天沒和大家同樂。王子鵬一向不多言語,但此時見沒人吭聲,只好告訴校長,他剛才看見毛澤東往教室那邊去了。
楊昌濟解釋道:「紀先生不要誤會我的話。昌濟也沒有說什麼規矩都不要了,我說的只是毛澤東這個特例,他也並非上課不專心,讀書不用功。」
「香。」
「楊先生這話,太不負責任了吧?」
八班寢室里,個個同學正在聚精會神地複習。為了不影響他們,易永畦在寢室外的走廊上給毛澤東講理化:「……質量,是物體所含的物質多少;重量,是地球對物體產生的引力大小。」
彷彿是意識到了自己失態,紀墨鴻趕緊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語氣:「毛澤東同學,你身為學生,不把精力用在自己的課業上,搞這些不著邊際的玩意幹什麼?歐洲打仗,跟你有關係嗎?沒有嘛!搞懂一個兵貴神速,你的哪科分數能提高?不行嘛!——對了對了,還有十幾天就要期末考試了,明後天你們全部科目還要摸底測驗,你還不抓緊時間好好複習,是不是科科都能打一百分啊?」
兩個人說好了是來勸毛澤東的,這個時候見蔡和森這樣說,子升火了:「你呀,和稀泥!」
「我也煩咧。我就不想門門全優啊?可是,有些功課,我一拿起書就想打瞌睡,逼起自己看都九*九*藏*書看不進——有時候想想,也是想不通,那些個爛東西學起有什麼用嘛?」毛澤東邊說邊嘆了口氣。
「你怎麼會想起教人認字呢?」
「你們說的毛澤東是我認識的毛澤東嗎?」饒伯斯顯然被搞糊塗了,「毛澤東上我的英語課是很認真很認真的,比一般學生刻苦得多,他就是基礎差,所以成績只是一般。我覺得,他是一個天分一般,但很用功的學生啊。」
「更令人擔憂的是,把考試分數視為評價學生的唯一標準。學生的素質如何,能力怎樣,沒有人關心,每日里功課如山,作業如海,但以應試為唯一目的,把學生通通變成了考試的奴隸——須知一人之精力有限,面面俱到則面面不到,門門全優則門門不優,許多才質甚佳之優秀學生的個性,常常就湮沒在這功課之山,作業之海里,便有崢嶸頭角,也被磨得稜角全無了!」
「我還沒說完呢。話又說回來,潤之,民國的教育才剛起步,學校的功課設計,的確不盡合理,但改變現實需要一個過程,規矩、條例也是客觀存在,如果光憑熱情和興趣就想超越這個過程,什麼規矩都不顧,我行我素,那也不現實啊。我知道,你的個性不是那種能被規矩框死了的人,可我們退一萬步來想,分數畢竟還是決定升學和畢業的標準,你的成績單,也要帶回家去,給伯父、伯母過目。潤之,你難道就忍心拿著一份幾科不及格的成績單回家,告訴你母親,不是你學不好,是學校的規矩不對,所以你就是及不了格。那時候,你的母親會怎麼想?就算她不怪你,可她的心裏,對你的學業,對你的前途又會產生多大的擔憂?你就忍心讓她為你著急嗎?」
教務室里,一片寧靜,一時間,氣氛彷彿能點得燃火一般。坐在角落裡的王立庵咳嗽了一聲,卻發覺自己的一聲咳嗽在這一片劍拔弩張的安靜中顯得格外惹耳,趕緊強壓住了聲音。一片壓抑的寂靜中,連正在給老師們添茶的校役也小心翼翼地放輕了動作。
「讀師範嘛,以後反正要教書的,就算實習嘛。校長也說過,民國教育,就是要注重平民化,如今誰最需要教育,還不是那些一個字都不識的老百姓?」
毛澤東一拍手說:「明白了。難怪報紙上說這是人類有史以來調動軍隊最快的一次,兵貴神速,就是這個道理。」他興奮地向紀墨鴻鞠了一躬:「謝謝您了,紀先生。」
「你用了?用了怎麼會學不通呢?」
毛澤東加上了那一點,說:「什麼氣味討人嫌啊?臭氣,什麼樣的人討人嫌呢?那些自高自大,以為自己了不起的人,看了就讓人討嫌。所以大家以後記住,」毛澤東用樹枝指點著臭字的各個部分,「自、大、一點,惹人討嫌。怎麼樣,這個臭字,都記住了吧?好,那我再講一個字。」
毛澤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孔昭綬一拍他的肩膀:「老師都坐你身邊了,還傻站著幹什麼?先補習。」
黎錦熙冷冷地說:「我想這倒不至於吧?毛澤東的用功,那是全校聞名的。我是事務長,我知道,每天晚上全校睡得最晚,也起得最早的,總是毛澤東,每天熄燈以後,他還要跑到茶爐房,借值班校役的燈光看好幾個鐘頭的書。許多學生現在開夜車學習,還是受他的影響呢。」
「你們倆呀,也不要爭了。」
「就畫了這麼個圈圈!」黃澍濤敲著孔昭綬手裡的一張考卷,「你猜猜他說什麼?他說這是他畫的雞蛋!」
「謝什麼?解惑答疑,本是我們做先生的責任嘛。」紀墨鴻端起茶杯,不經意地說:「哎,楊先生,一師什麼時候增加軍事課程了,我在教育大綱上沒見過啊。」
「我說兩句吧。」一片沉靜中,楊昌濟開口了,「毛澤東的成績單,我剛才也看了,總的來說,凡社會學科的課,他是門門全優,非社會學科的課呢,成績確實不理想。你可以說他是一個偏科的學生,也可以說他是一個獨擅專長的怪才。但我以為,他的身上,首先體現了一種難能可貴的東西,那就是個性!
「喲,都來了?」毛澤東把書一收,「好,大家圍攏,馬上開課!今天我們學的這個字,上面一個自,自己的自,下面一個大,大小的大……」
「潤之哥,」蕭三跑過來,把兩份報紙遞給毛澤東,「你的報紙,我幫你領回來了。」
孔昭綬笑道:「我試試看,應該不會有問題——怎麼樣,這,算不算我給了你個意外驚喜啊?」
第二天下了課,毛澤東到了校長室,忐忑不安地看著校長遞過來的那疊成績單。「那麼緊張幹什麼?」孔昭綬突然笑了,「我說過要怪你了嗎?十根手指沒有一般長短,人不會十全十美,這個道理我也知道。」孔昭綬收起了笑容:「但是話要講回來,潤之,一個學生,對待功課過於隨心所欲,絕不是什麼好事。同樣,一個學校,因材施教固然重要,read.99csw.com但也絕不等於放任自流。」
「對了,就是一個香字!」毛澤東先日後禾,把香字寫了出來,「日頭照得禾苗長,這就是香噴噴的香。大家都記住了嗎?」
「出租汽車?」毛澤東沒聽明白。紀墨鴻笑了,他認真地說:「汽車你知道嗎?」毛澤東點頭,「聽說過,是德國人發明的一種交通機器,我在報上見過照片。」
「那也得跟課業有關!這是什麼?不務正業嘛!」紀墨鴻搖著腦袋,「早知道是這種問題,我才不會回答你呢!」他瞪了一眼毛澤東:「還站在這兒幹什麼?還不回去複習功課?」
「你就是喜歡找借口。國文你學得好,歷史、修身、倫理、教育那麼多功課你都學得好,為什麼數理化、音樂、美術就學不好呢?明明就是沒用心嘛。」
打開報紙,毛澤東瀏覽著標題,一篇有關歐戰中巴黎保衛戰況的報道首先吸引了他。讀著報道,他的眉頭突然皺了起來:「林木金阿皮耶?這是什麼意思?」毛澤東立刻就跑去圖書館查,可查來查去沒查到眉目,乾脆又拿了報紙去找楊昌濟,「我就是納悶,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怎麼法國人用了它,一晚上就把軍隊運了那麼遠?」
毛澤東頓時鬆了一口氣。這時孔昭綬的笑容卻突然又沒了,「不過數學,可不如理化。」
他說得不禁激動起來,站起身來:「以毛澤東為例吧!這個學生我接觸較多,還是比較了解的。各位如果看過他的讀書筆記,聽過他討論時的發言,就會發現,他是一個非常肯思考、也非常善於思考的學生。他的著眼點,從來不僅僅局限於個人之修身成才,而是把自己的學業,自己的前途、未來,與社會之發展,國家之興衰,民族之未來緊緊聯繫在一起。身無半文而胸懷天下,砥礪寒窗而志在鴻鵠,這樣的學生,你怎麼可能用僵化呆板的應試教育來框死他,怎麼可能要求他面面俱到、門門全優?
「紀先生再見。」毛澤東窩了一肚子氣,轉身就走。盯著紀墨鴻,楊昌濟似乎有話說,但停了一停,只是道:「打擾紀先生,告辭了。」等房門一關上,紀墨鴻抓起那份報紙,便往字紙簍里一扔,「什麼板倉先生,學生不懂事,他還助長劣習,如此為人師表,太不負責任了!」
猛地一揮拳頭,毛澤東往椅背上一仰,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了,現在,該我兌現承諾了。」孔昭綬放下成績單,「我聽昌濟先生說過,你對船山學派的理論很感興趣,是嗎?」
「沒關係,我再跟你從頭講一遍。」
黎錦熙不禁張口結舌。楊昌濟笑說:「這真是正說也是紀先生,反說也是紀先生。」
「算!算!我現在就去告訴他們!」毛澤東高興得起身就要走。孔昭綬卻叫住他,「等一下。」他從抽屜里取出一片鑰匙,放在桌上。
楊昌濟繼續說:「毛澤東的成績,並非一塌糊塗,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科目,他堪稱出類拔萃,雖然三四門功課還要加強,何必非得強求盡善盡美?」
「有時候,規矩定出來,也是給人破的。」
孔昭綬放下了手裡的成績單,說:「從這次摸底測驗的成績單上來看,毛澤東的確存在一定的偏科現象。各位都是第八班的任課老師,到底是什麼原因?我想聽聽各位的意見。」
「是,校長。」
「我答應您,校長。」「那我也答應你,只要你盡了力,你將得到一個意外的獎勵。」孔昭綬他站起身,伸出手:「我們一言為定。」猶豫了一下,毛澤東伸出了手。校長與學生的手緊握在了一起。
孔昭綬讚許道:「你們這個讀書會倒還搞得有聲有色嘛。」
「對,日頭的日。」毛澤東又往地上寫了個「禾」字,「這個字我也教過大家,還記得嗎?」
「講什麼客氣?明天再來,我再給你們教五個字。」
「對了,萬物生長靠太陽,日頭一照,禾苗就能長成谷,到時候煮成飯,你一聞,嗯,怎麼樣啊?」
一直到晚飯後,毛澤東還在想著蔡和森最後說的那番話,他從枕頭底下拿出那半片斷裂的頂針,放在手心裏。盯著母親的頂針,毛澤東的目光中,有一絲內疚,有一絲思索,有一份牽挂,更有一份責任。不知不覺中,他收緊了拳頭,頂針被他緊緊握在了手心。看看周圍因為考完了試正在放鬆的同學,他拿了幾本書,悄悄走了出去。因為有心事,在教室走廊上和王子鵬迎面錯過的時候,連子鵬和他打招呼都沒聽到。
毛澤東被他一頓訓斥,都懵了。楊昌濟搖頭說道:「紀先生,話也不能這麼說,碰上問題,及時求教,這也是潤之的優點嘛!」
紀墨鴻和藹地說:「對嘍。林木金阿皮耶指的是在大街上出租,付錢就可以坐的那種汽車,你付了錢,開車的司機就送你去要去的地方,好像我們這兒的黃包車,所以叫出租汽車。」
評價如此懸殊,大家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