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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感國家之多難 誓九死以不移

第十六章 感國家之多難 誓九死以不移

「校長。」身後突然傳來了劉三爹的聲音。孔昭綬一扭頭,不知何時,劉三爹已來到人群外,提著一隻油跡斑斑的竹匾,捧著一個藍布包袱。他解開藍布包袱,裏面是一套皺巴巴、油膩膩的舊衣服,散發出難聞的臭味,那是他炸臭豆腐時經常穿的:「靠大椿橋那邊的小側門,只有幾個當兵的守著,校長,您換上這身衣服,就說是來給學校食堂送臭豆腐的。學校里除了老師就是學生,沒有這種打扮的人,他們肯定會相信。」
毛澤東斬釘截鐵地說:「您不走,誰也不會走的!」
毛澤東、蔡和森一左一右夾著孔昭綬,一時之間也不知哪裡安全,只好先帶著老師們到宿舍再說。
說罷,邁步便下了講台。
「那我倒什麼?」劉三爹顯然沒聽明白。
「抓的是你們學校的校長,你不認人,誰認人?」陳副官眼睛一瞪,劉俊卿這才明白這幫士兵竟是要去捉孔昭綬的,頓時傻了,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跟來的紀墨鴻,「可是……可是我……老師……」
「不好了,不好了,當兵的……全是當兵的……好多當兵的……」劉三爹話音未落,砰的一聲,門口傳來一聲槍響,隨即是校門被砸開的聲音,士兵們整齊的腳步聲,聽得所有人心中一緊,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劉俊卿跌跌撞撞走在雨中,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拜祭父親。秀秀不肯原諒他,不讓他給父親上香,他要找到父親的墳墓,要去父親的墳前磕頭上香。
老六等人還想攔擋,馬疤子卻抬手制止住手下。
「校長!」前排的蕭三再也忍不住了,雙膝驀然重重跪倒在地!一排排同學,一雙雙膝蓋隨著孔昭綬的經過,頓時跪倒了一片!一雙雙眼裡,飽含著淚水,一雙雙手,伸向了即將生離死別的校長……
「我……」劉俊卿一陣衝動,抬腳邁進門來,看了一眼秀秀,但秀秀還是背對著他。他又把那隻邁進了門的腳重新縮到了門檻外,對著子鵬遞來了求援的目光:「子鵬兄,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幫我勸勸阿秀吧,我求你,勸勸她吧。」
「義士劉三根之墓」——七個血紅的大字映入眼帘,全身透濕的劉俊卿呆若木雞,一雙膝蓋再也支撐不住,猛地跪倒在墳前泥水裡,任由雨水沖刷著他的全身。雨水順著他的頭髮,淋過他的臉——他的臉上,早已分不清雨水與淚水。
這一刻,一師禮堂里,「明恥大會」仍在進行,孔昭綬還在慷慨陳詞:
此情此景,連劉俊卿的親生父親——劉三爹也看不下去了,他扶著牆壁,一步一步慢慢挪著離開了禮堂。路其實很平,他卻摔了一跤,隨即兩腿發軟,怎麼也站不起來,嘴唇哆嗦著,上下牙齒咬得咔咔作響,終於,從齒縫裡擠一句「兔崽子!」,禁不住淚如雨下。
不一會兒,楊昌濟、徐特立邁著方步,直朝大椿橋的小側門而來。劉三爹說的沒錯,相比學生宿舍的喧鬧混亂,這裏顯得安靜很多。
孔昭綬早已抱了必死決心,只是微笑著說:「你們不用勸了,我不會走的。昌濟兄、特立兄,你們都走吧。毛澤東、蔡和森,你們趕快把外面的同學都帶走,千萬別讓他們出事。」
他嘶吼著,尋找著,瘋子般尋遍了整個禮堂,卻不見孔昭綬。
湯薌茗來到湖南之後,任命張樹勛為警察長,以嚴刑峻法治理湖南,大開殺戒,僅這兩個月被殺的就不下千餘人。三堂會的娼嫽、煙館、賭場也被封的封,關的關,生計越發艱難起來,不得不重操舊業,做起碼頭走私鴉片的活計。
「這讀書人就是讀書人,腦筋就是轉得快。不瞞劉隊長,我馬疤子吃這碗飯有年頭了,能看出我這套把戲的,你算頭一個。」馬疤子滿臉堆著笑,湊到了劉俊卿面前,說,「願意的話,到我三堂會,有飯一起吃?」
「老師,我……我真的不行……」劉俊卿還在苦苦哀求,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陳副官一揮手,兩名士兵上來,一人一邊,挾了劉俊卿就跑。紀墨鴻站在將軍府門口,看著掙扎著的劉俊卿被士兵們帶走,卻是一言未發。
方維夏急了,站出來想要阻止,楊昌濟卻輕輕拉了他一把,他太了解蔡和森了,知道這個學生絕不會做出不理智的事來,尤其在這種危急時刻。
孔昭綬潛出長沙的那天,毛澤東也正在問自己老師和同學:「教育真的能救國嗎?校長曾經告訴我,教育能救國,我也曾經以為,只有我們這些受教育的青年,才是中國未來的希望。可今天我才知道,搞教育的,連自己都救不了,那教育又怎麼救別人,怎麼救這麼大的國家呢?」
秀秀的目光移到了另一邊,她寧可看牆壁也不願看這個哥哥一眼,更不想跟他說話。
忽然,砰的一聲,禮堂門被撞開了,劉三爹氣喘吁吁read.99csw.com地沖了進來,把師生們嚇了一大跳。原來,劉俊卿走後,劉三爹進到禮堂幫著老師們一一泡上熱茶,又站著聽了一會兒演講,大道理他說不出來,就覺得孔昭綬說得有理,說出了中國人的骨氣。他聽了一半,想著兒子還在外面,開水瓶也空了,就出去換開水,順便再把兒子喊進來。出了禮堂,卻左找右找不見兒子身影,正在校門口東張西望之際,只見大批軍隊直朝一師而來,連忙鎖了校門,跑來報信。
王子鵬長到二十幾歲,第一次沖人發這麼大的火,發過之後,他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好,輕輕嘆了口氣,避開了劉俊卿的目光,重新坐回到秀秀身邊。
「回去?」劉俊卿冷笑,「回去?回去哪裡?第一師範?他們恨不得挖我的心,喝我的血,又怎麼會讓我回去。退一萬步講,即使一師還要我!一貞,你怎麼辦?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嫁給老六那個流氓!」
看著曾經朝夕相處的同學們,劉俊卿躲閃著他們的眼光,最後,他的眼神落在易永畦——這位平日里最溫順和善的同學身上,「永畦,我……」他滿懷希望地喊出了這個名字,他希望永畦能夠明白他,原諒他今天所做的一切。
劉俊卿「哼」了一聲,心裏想:「敲竹杠」這樣的手段,早就不是什麼新鮮玩意了,你還敢在老子面前玩?
「靠讀書,也許是不能救國,靠教育,也許也不能改變一切。」楊昌濟道:「但只有讀書,我們才能悟出道理。只有讀書,你今天的問題,才有可能在明天找到答案。除此以外,你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破解你心中的疑團呢?」
猛然間,從來是那麼柔弱,從來不對人說一句重話的子鵬騰地站了起來,指著門外,一聲怒吼:「你滾!」劉俊卿嚇得倒退一步。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國家之廣設學校,所為何事?我們青年置身學校,所為何來?正因為一國之希望,全在青年,一國之未來,要由青年來擔當!當此國難之際,我青年學子,責有悠歸,更肩負著為我國家儲備實力的重任……」
一個士兵走過來,掄起槍托照著易永畦當胸狠狠砸去,易永畦一頭摔翻在地,一口鮮血猛噴了出來!「永畦!」周世釗等好幾名同學涌了上來,扶住了昏迷的他。
因反袁而導致的第一師範孔昭綬事件,震驚了民國之初的全國教育界。因遭到袁世凱的全國通緝,孔昭綬被迫逃往上海,第二次赴日本留學。
他戴上禮帽,正正衣襟:「同學們,我親愛的同學們,昭綬今日雖去,一師未來猶存,但望我去后,諸位同學能不忘我今日所言,鼓大勇,戡大亂,雪大恥,令我中華生存於競爭劇烈之中,崛起於世界民族之林,則昭綬此去,如沐春風矣。」
劉俊卿大驚失色,拚命來擋:「不,不不!不要,他是我爸,他是我爸……」
劉俊卿上前一步,懇切地說,「阿秀……你聽我說,我會去找事做,以後有了薪水,你也不用上王家當丫環了……」「滾。」秀秀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來回答劉俊卿。
房門突然開了,風夾著雨點,一下子灑進門來,全身上下滴著水的劉俊卿出現在門前。他站在門口,似乎想走進房,但望著父親的靈位,看看妹妹的樣子,卻又有些鼓不起勇氣,抬起的腳又縮了回去,「阿秀,我……我有話跟你說……」
所有人都在等著、期待著,終於,孔昭綬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好!我走。」
兩人匆匆來到將軍府,紀墨鴻吩咐劉俊卿等在外面,自己請陳副官趕緊通報,匆匆進了湯薌銘的辦公室。劉俊卿本只想到紀墨鴻那裡告個狀就走人,萬萬沒想到竟會被帶到將軍府來,看紀墨鴻的緊張模樣,自己這一狀真是告到了點子上,這一刻便覺得全身輕飄飄的,猶如踩著兩團棉花,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將軍府內那顆桂花樹。這時還只是初夏時節,他卻彷彿聞到了一陣陣的桂花香,心中想:古人所云「蟾宮折桂」,大抵就是這個情形吧。
「都給我站住!」身後,傳來了毛澤東的一聲大吼,大家不由得都愣住了,「你們這是要幹什麼?都瘋了?憑這幾根木棍,就想跟刺刀、跟子彈、跟一支軍隊去拚命嗎?」「那你說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校長抓走吧?」張昆弟說。
孔昭綬心如死灰:「一師教出了這樣的敗類,也是天亡我了。」
「帶他認人!」副官和被士兵押著的劉俊卿走了上來。副官一揮手,士兵放開劉俊卿,順手向前一推,劉俊卿一個踉蹌,重重摔在地上。這一跤摔得很重,但劉俊卿也顧不得了,趴在地上,雙手捂住臉,只希望這裏的人認不出他來。
孔昭綬急了:「蔡九_九_藏_書和森,你這是幹什麼?」蔡和森看著孔昭綬,一臉平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昆弟他們剛才要幹什麼,我現在就去幹什麼。」
楊昌濟安慰他:「帶頭的是劉俊卿,真弄錯了,他也能認得,不會連累別人的。昭綬,快走啊!」兩個人拉著孔昭綬,硬把他推出了門。孔昭綬似乎還有些擔心,但當此時刻,確也無力去核實,只得匆匆離去。
副官一把將他推翻在地,槍直頂在劉三爹頭上。砰,槍響了!鮮血猛地濺了劉俊卿一臉,濺得他呆如雕塑……
紀墨鴻似乎也有些歉然,躲開了他的目光:「俊卿,做人就要善始善終嘛。」劉俊卿急了:「不是啊,老師,我就是來報個信,這種事我怎麼好去呀?」紀墨鴻拍著他的肩膀:「我知道,當著熟人,大庭廣眾的,臉上抹不開也是有的。可你不去,這些當兵的誰認識他孔昭綬啊?再說,大帥可有話,只要你肯盡心效力,絕不會虧待你,教育司一科科長的位子,可還空著呢。」
「一個口子都沒有了?」徐特立連忙問。「到處都是兵,圍得跟鐵桶一樣,誰都不準出去啊。」羅學瓚說,「最可恨是那個劉俊卿,每個人他都要過目,比那些當兵的搜得還賣力!」
「你走吧,阿秀不想見到你,我也不想見到你。」子鵬的回答出乎意料。劉俊卿不敢相信,「子鵬兄……」
劉俊卿拿起那張婚書便起了身:「別的就不必了,我只要這個。」
劉俊卿一馬當先,帶著士兵們蜂擁追逐,穿長衫的背影躍山坡,過樹叢,奔台階……身後,槍聲和士兵的叫喊響成了一片。
「什麼也不倒,以後,我要讓別人給你倒。」
蔡和森環顧著同學們:「怎麼了?大家剛才不都還勇氣十足嗎?怎麼現在都不敢了?」他又撿起一根球杆,遞向毛澤東,「潤之,拿著!」連毛澤東也被他搞糊塗了,一時間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孔昭綬上前,一把將那根球杆搶了過來:「蔡和森,你就別添亂了!你這不是去白白犧牲嗎?」蔡和森說:「連校長都可以白白犧牲,我這個學生為什麼不可以?連校長都不要命了,我這個學生還要什麼命?」毛澤東這才醒悟過來,立刻率先抄起了板凳,其他學生也紛紛撿起剛才扔在地上的東西。楊昌濟嚴厲地說:「昭綬,你還要以你的固執,去換取他們的生命嗎?」
「沒關係,俊卿,沒關係的,你不想做那個偵緝隊長,咱們就不做。我們不拿槍,不殺人,你不是喜歡讀書嗎?我們回去讀書。」趙一貞流著淚說。
「這行嗎?」孔昭綬將信將疑。「換吧,校長,一定行,我打包票,一定行的。」劉三爹把舊衣服捧到了孔昭綬眼前,微笑著說:「換吧,校長。」
守在一旁的馬疤子騰地站了起來,老六趕緊上前:「怎麼回事?你們要幹什麼?」
「我……有點急事……」
陳副官的眼睛兇狠狠地眯了起來,抬起了手槍:「媽的,敢騙我!」
「俊卿,要不,咱們去找找紀老師,讓他幫著求求情。」「紀老師?紀墨鴻?哈!一貞,你知道紀墨鴻是什麼人嗎?他讓我去一師抓孔校長,讓我欺師賣友,讓我背黑鍋!」大風大雨中,劉俊卿的嘶吼聲彷彿受傷的野獸。
江水渾濁,無語北去。一團疑雲也在毛澤東的心頭漸漸升起,越來越大。
墳頭新壘的泥土被雨水沖刷得滑落了下來。幾乎是下意識的,劉俊卿伸手攔擋著滑落的泥土,要將泥重新敷上墳堆,但雨實在太大,泥漿四面滑落,他擋得這裏擋不得那裡,越來越手忙腳亂,到後來,他已是近乎瘋狂地在與泥漿搏鬥,整個人都變成一個泥人!「爸,爸……」他猛地全身撲在了墳堆上!壓抑中爆發出的哭喊,是如此撕心裂肺,那是兒子痛徹心底的懺悔!
「昭綬兄,你怎麼就不聽勸呢?」楊昌濟急得滿頭大汗,「白白犧牲一條性命,有必要嗎?」徐特立、方維夏等人也紛紛勸道:「是啊,校長,趕緊走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屋外,雨越下越大,秀秀仍然一動不動,劉俊卿一步,又是一步,退出房門,輕輕把門關上。他不知道,他走之後,秀秀猛然回頭,看著緊閉的房門,死死抱住子鵬的手臂,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子鵬摟住她,撫摸著她的頭,眼淚同樣淌過了面頰。
「我也相信過,社會一定會進步,我也相信過,人,一定會越變越好,可為什麼我們的身邊並不是這樣?有的人,有的事,真的能靠教育,真的能靠空洞的理想就改變過來嗎?」
劉三爹本是提了開水瓶去禮堂倒茶的,卻見兒子獨自一人跑出來,很是奇怪:「不是開大會嗎?你這是上哪去?」
馬疤子這趟貨走得提心弔膽,滿滿30箱鴉片,幾乎是三堂會的半副身家,這天夜裡,貨九_九_藏_書剛到長沙碼頭,沒等他和押貨的老六鬆口氣,只聽得「閃開!都他媽閃開……」一陣氣勢洶洶的吼聲,荷槍實彈的偵緝隊特務們一擁而上,攔住了一大幫正在卸貨的三堂會打手。
背影衝過一條窄巷,驟然發現自己已拐進了死路——面前是橫擋著的高牆。身後,跑過的劉俊卿一眼看到了僵立的背影,他大喊著,「他在這兒,他在這兒。」眾多士兵嘩啦將巷子口封了個水泄不通。
「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潤之,因為我也苦惱。」蔡和森沉吟了好一陣,又說,「但我還是相信,人會進步,社會會進步,國家也會進步。而進步,是離不開教育的。」
接過劉俊卿遞來的《明恥篇》,紀墨鴻翻開封面,「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的引言赫然在目。「這還了得!這不是公然煽動學生造反嗎?」紀墨鴻騰地站了起來,「走,馬上跟我去將軍府。」
易永畦猛地抬起頭,掄起巴掌,狠狠扇在劉俊卿的臉上!
猛然,他瘋一樣地衝進人群,「我認,我認,我現在就認!」他一把推開了面前的同學,「孔昭綬,你給我出來!出來,孔昭綬!」
正在這時,身後不遠處又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楊昌濟一扭頭——看到劉俊卿一馬當先,帶著一幫兵正向這邊走來。剎那間,三個人的心猛地懸了起來。楊昌濟與徐特立趕緊攔在了孔昭綬前面,眼睜睜看著劉俊卿一步步逼了上來,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聲槍響,背影全身一震,一頭從牆上跌落下來。鮮血從他的後背、前胸同時涌了出來。
「沒什麼。」特務們一讓,劉俊卿出現在面前,他一把推開了攔路的老六,舉起一張紙向馬疤子一晃,「奉上峰令,檢查鴉片走私而已。」向特務們一揮手,「給我搜。」
這裏正僵持不下,身穿破衣、頭戴氈帽的孔昭綬低著頭從旁邊走來,就要從他們身邊出門,那名軍官卻眼尖,槍一抬:「哎——哪去哪去?」「我回家。」「回家?你幹什麼的?」「我,賣臭豆腐的,剛到學校食堂送完貨。」「站這兒等著!」「長官,家裡鍋上還炸著豆腐呢,您行個方便吧。」「少啰嗦,人犯沒抓到以前,誰都不準出這個門!」
一片靜默中, 乒乓一陣,同學們手中的棍棒、磚頭、板凳……通通落在了地上。忽然,一隻手緩緩地,卻是堅定地撿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棒。所有人都愣住了——居然是蔡和森!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只聽得一陣陣雜亂而緊張的腳步聲,眾多士兵涌了出來,刺刀閃亮,排列成行,劉俊卿哪見過這等陣仗,心中正發虛,卻不料被人從後面拎住了衣領。回頭一看,正是那個陳副官,臉上全無表情:「走,跟我去認人!」
滿場黑壓壓的學生中,只剩了毛澤東、蔡和森還站著沒動,兩個人互相看著,卻也不知如何是好。孔昭綬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微笑著,堅定地排開一雙雙伸向他的手,向大門走去。楊昌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昭綬!」
片刻之間,叫囂呼喊聲漸漸遠去……門前的兵全空了。楊昌濟與徐特立長長鬆了一口氣,楊昌濟催著:「昭綬兄,快走啊!」孔昭綬卻是焦急地向士兵們追去的方向張望著:「我說,不會是誰被他們認錯了吧?」徐特立說:「他們要抓的是你,肯定是看花了眼。」孔昭綬還是不放心:「可萬一抓錯了人……」
「別說了!俊卿,別說了!」趙一貞再也聽不下去,用盡全身力氣喊了出來。她捂著臉,淚水從指間不斷湧出來,「俊卿,求求你,別說了。」
「跑?」盯著無路可逃的背影,陳副官冷森森地笑了,「你往哪兒跑?再跑一步試試?」正在這時,猶豫了一下,本來僵立不動的背影突然縱身向牆頭爬去。「媽的,活膩味了!」背影充耳不聞,半個身子已經騎上了牆頭。陳副官抬起手槍,正對著後背開了一槍,「給我下來,聽到沒有?」
「同學們!」 聽到動靜的孔昭綬與其他老師出現在門口,孔昭綬命令同學們,「把東西都放下來,放下!都放下!」
劉三爹的頭七,雨下了整整一天。王子鵬一大早就來到秀秀家,幫著布置靈堂,安置靈位。秀秀倚在床上,從送完葬回來那天起,她整個人都垮了。子鵬端來一杯水送到嘴邊:「阿秀……」秀秀獃獃地搖了搖頭。也不知應該怎麼勸她,子鵬黯然放下了杯子。
特務們乒乒乓乓動起手來。
馬疤子笑了:「怎麼樣啊,劉隊長?我馬疤子可一向奉公守法,就靠這老實本分的名聲混飯吃,今天這事,不能搜過就算吧?」
打量著滿地打開的貨箱,劉俊卿一言不發,走上前來。翻翻箱子里的貨,不過是些稻草裹雞蛋,果然並無可疑之處。他的目光落在了用九-九-藏-書來當扁擔抬貨箱的一根根竹杠子上——那些杠子根根又粗又大。劉俊卿突然笑了:「馬爺做生意,可真是小心啊,一箱雞蛋才多重?也要用那麼粗的竹杠子挑,太浪費嘍。我看,這一根竹杠,劈開了至少能做四根扁擔,要不,我幫幫馬爺?」
很快,一個個特務跑了回來:「隊長,沒有。」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嘈雜聲。屋裡的人不由得都緊張起來,只有孔昭綬反而更加平靜了。蔡和森向楊昌濟等點了一下頭,打開門走了出去,迎頭卻愣住了……眼前,張昆弟、羅學瓚、蕭三……幾十個同學抄著棍棒、板凳、磚頭等東西,正湧向門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都是視死如歸的無畏。
「你跑啊,你跑啊!」劉俊卿一個箭步衝上前來,一把揪住了俯卧在地上人,「你不是要開除我嗎?你不是撕我的文章嗎?你不是不給我活路嗎?你也有今天?」一把將地上的人翻轉過來,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驀然,劉俊卿呆住了:「爸?!」
大家剛剛鬆了一口氣,蕭三等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孔校長,快走,劉俊卿帶人搜到宿舍來了。」跟在後面的李維漢接著說:「學校的前後門都被堵了,四面全是兵,一條出去的路都沒有了!」
楊昌濟低聲說了幾句,大家連連點頭,孔昭綬也終於解開長衫扣子,開始換衣服。徐特立與楊昌濟也趕緊動手,拿的拿衣服,取的取帽子幫他。換下的長衫被劉三爹隨手接過,搭在自己臂彎里,忙亂中,誰也沒留意。
一旁的楊昌濟想了想:「不管怎麼說,這個辦法值得一試。不過,還得煩請徐副議長大駕。」「這話怎麼說?」徐特立忙問。
「走,走,再找!再找!我帶你們找!」他領著士兵們沖了出去,這一刻,他已經只剩下一個念頭:他已經不屬於這所學校,他只想毀了這眼前的一切!
劉俊卿悄悄離開禮堂,埋頭疾步朝校外跑去,忽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嚇了一跳,東張西望之後看清是父親,這才鬆了一口氣:「爸。」
兩人進了碼頭附近一家茶館的包間里,把手下都留在了門外。
「劉俊卿?」不知是誰首先喊出了這個名字,無數道驚愕的目光一齊射了過來。幾乎是剎那之間,大家都明白了,目光一下子轉成了無比的鄙夷。角落裡,劉三爹更是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蔡和森問:「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啊?」張昆弟揚著手裡的木棒說:「和森兄,我們決定了,大家把校長圍在中間,一起往外沖,拼出這條命,也要把校長送出去!」「對,衝出去……」眾人紛紛點頭。張昆弟一揮手,「說干就干!不怕死的,跟我來!」
劉俊卿愣住了。
門外的士兵們喊話聲傳來,禮堂里的學生們頓時一片大亂。
趙一貞慢慢鬆開劉俊卿,臉白如紙,「你都知道了?你怎麼知道的?」「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七天來,我看著老六一趟一趟地往你家跑,看著他把扎紅帶彩的三牲六禮一趟一趟往你家抬,看著你爹收下老六的婚書,看著他跟老六賠笑臉,我是個男人,我是個男人啊!」
「說了有急事,你就別管了。」劉俊卿走出幾步,突然又回過身來:「爸……」看著父親那飽經滄桑滿是皺紋的臉,心頭一熱,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終於,他只是笑了笑:「爸,等著我,等我回來,也許你就不用給人倒開水了。」
「你能有什麼急事啊?」
「阿秀,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在恨自己!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阿秀,你不用叫我哥,也不用理我,你就是別再去當丫環了,好不好?我求求你……」「滾!」秀秀還是只有這一個字。
「劉隊長、劉隊長,有話好商量。」馬疤子的腳搶先撂在了竹杠子上,「劉隊長,給個面子,有話慢慢說。」
副官等人都是一愣,也紛紛圍了上來。「爸,怎麼會是你?爸,你撐住,你撐住啊……」劉俊卿拚命要把劉三爹抱起來,然而,劉三爹卻死死按住了他的手。一口唾沫,和著鮮血,狠狠啐在他的臉上:「畜牲!」
「還有誰不老實?誰!」陳副官拔出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同學們揮舞了一圈之後,停在劉俊卿的腦門上,「認人,你認不認!」
臉上火辣辣的劉俊卿被冷冰冰的槍口指著,腦子一片空白,他不敢回頭,後面全是黑洞洞的殺人的槍口。他也不敢向前,前面是張昆弟、周世釗他們仇恨的目光。如果他們手裡也有槍,他們槍口第一個對準的,肯定也是他劉俊卿。站在人群中間,他重重咬著嘴唇,鮮血從唇角流下來。
一貞默默地走上前,將遍身泥水的劉俊卿摟進了懷裡。「一貞。」劉俊卿猛地一把緊緊抱住了一貞,哭得彷彿一個嬰兒,「一貞,一貞,我該怎麼辦九-九-藏-書,我該怎麼辦?湯薌茗要我干偵緝隊長,要我干那咬人的活,他恨不得我見人就咬一口,要咬得又准又狠,咬中那人的痛處。他要我拿槍,要我用拿筆的手拿槍殺人啊!」
「不管怎麼樣,也不能用血肉之軀,用這麼多人命去冒這種險!這是無謂的犧牲,是匹夫之勇!」毛澤東一把搶下了張昆弟手中的棍子:「都把東西放下!都給我放下!」好幾個同學被他震住了,放下了手裡的東西,更多的人遲疑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張昆弟說:「不行,我不能看著他們把校長抓走,要命有一條!我不怕!」說完,就要往外沖,「昆弟……」蔡和森連忙一把拉住。
毛澤東這才反應過來,一揮手,幾個人上來一把抱住孔昭綬。孔昭綬掙扎著,「放開我,快放開我……」然而學生們人多勢眾,不容分說,架起他便往另一邊的門跑去。
一名士兵過來,揪著劉俊卿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快認人!」
扔下一頭霧水的父親,劉俊卿匆匆出了校門,一口氣跑到省教育司紀墨鴻的辦公室,邊喘氣邊把「中日友善」變「明恥大會」的經過說了一遍。「學生按照老師要求,熬了一個通宵寫的徵文,被孔校長當著老師同學們的面撕得粉碎。」劉俊卿委屈地說。
孔昭綬這邊剛被架走,槍托砸門的聲音砰然大起!學生們趕緊衝上前,與劉三爹一起堵著大門。門外的士兵們蜂擁而上,槍托砸、肩膀撞,到底當兵的兇悍,轟然一聲,禮堂的一邊大門被撞斷了門軸,倒了下來。數十把閃亮的刺刀一擁而入,逼得學生們紛紛後退。
劉俊卿的眼睛頓時亮了:「就是他,他在那兒!」陳副官也看見了,手一揮:「給我追!」士兵們與劉俊卿一窩蜂追了上去。那名負責看門的軍官拔出手槍,一巴掌抽在一個士兵頭上:「還愣著幹嘛,還不快追!」他帶著看門的兩個兵也追了上去。
「昌濟兄,你我之約,望君銘記。」孔昭綬擋開楊昌濟的手,就要來拉大門。猛地,站在門邊的劉三爹一把靠住大門,堵住了孔昭綬的去路,沖毛澤東等人大喊:「你們還愣著幹嘛?還不保護校長走?快啊!」
一把雨傘悄無聲息地遮住了他頭上的雨。劉俊卿回過頭,一貞打著雨傘,正站在他的身後。「一貞?」愣了一陣,劉俊卿突然吼了出來:「你還來幹什麼?你走,你走開!」手足並用,他連滾帶爬地退縮著:「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這種狗屎都不如的東西,你還來幹什麼?你走,你走啊……」彷彿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狂亂的喊叫變成了無力的呻|吟,他一把抱住了頭:「你走啊……」
「站住!」兩名持槍的士兵喝住了迎面走來的楊昌濟和徐特立。楊昌濟臉色一變,「你們幹什麼?知道這位是誰嗎?省議會的徐副議長!連議長的駕都敢擋,好大的膽子!」一名軍官上前來,嘴裏罵罵咧咧,「少他媽啰嗦,老子是湯大帥的兵,不認得什麼一長二長,都給我站住!」徐特立頭一揚,端著架子就往外走,那名軍官拔出手槍,迎頭頂住了他:「往前一步,格殺勿論!」
他抬腿就要踩腳邊的竹杠。
劉俊卿把她的雙手從她臉上拿開,十指交叉,兩個人四隻手交叉在一起,這時的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一貞,你放心,我不會讓老六得逞的。」
「第一師範的師生人等,給我聽清楚了,湖南將軍湯大帥有令:文匪孔昭綬,目無國法,包藏禍心,蠱惑學生,對抗政府,著令立即逮捕。凡包庇孔犯昭綬,窩藏卷帶者,與孔同罪。煽動鬧事,阻礙搜捕者,格殺勿論!」
「都不要亂,同學們,不要亂,聽我把話講完。」一片驚悚中,講台上的孔昭綬卻笑了,這一切原本就在他的預料之中,只不過提前了一點點罷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抓人嗎?昭綬今日走上這個講台,外面的情況,早就已在我意料之中。死算什麼?感國家之多難,誓九死以不移,雖刀鋸鼎鑊又有何辭?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這偵緝隊能掙幾個錢?只要你進我三堂會,這二把交椅馬上就是你的,憑你這腦袋瓜子,包咱們兄弟有發不完的財。」馬疤子還想勸,看看劉俊卿一臉不屑,也便收了聲,「劉隊長還是看我們這行不上啊。那好吧,我也不勉強,一句話,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我什麼時候歡迎你。我要的,就是你這種聰明人!」說完把手一拍,老六掀開帘子進來了,將一口小箱子擺到了劉俊卿面前。馬疤子揭開箱子蓋,露出了滿滿一箱子光洋,光洋的上面擺著那份婚書。
「認人,認什麼人?」劉俊卿愣住了。
突然,嘩啦一陣,一堆泥土從坡上滾了下來,正散在劉俊卿的腳邊。他猛一扭頭,坡上,一個穿長衫的背影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