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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君子有所不為亦必有所為

第二十章 君子有所不為亦必有所為

「誰呀?」子鵬嚇得站住了,一回頭,只見亭子里的人都警惕地站了起來,正望著自己,其他人的目光里只有猜忌,唯有斯詠,她的目光里有驚訝、也有惶恐……畢竟是一起長大的表兄妹、畢竟有了婚約、畢竟是自己有負于子鵬暗戀上了別人,斯詠猛一看到子鵬,骨子裡的傳統立刻就把她的愧疚從眼神里表達了出來。子鵬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這個時候站在這裏的原因,他低著頭,逃也似的趕緊沿著台階向下跑去。
「歷史之車輪滾滾向前,欲以人力變其軌而倒行,只怕是無人指望得上。」
一時間,兩個人彷彿比著賽一樣,但楊昌濟越笑越開心,終於,湯薌銘有些尷尬地收住了笑容,房間里,只剩了楊昌濟的大笑陣陣不絕!
「在下姓何,在周南女中和第一師範任社會實習老師,今天藉著貴府小姐提供機會,專門帶了一師和周南的這些學生,前來參觀。」
「哎,你怎麼學的古詩?那是講兩口子,講朋友叫高山流水,知音長存。」毛澤東手一揮,指著眼前的山河,慷慨地說:「就好像這大江、嶽麓山,歷千古之風雨,永恆不變,那才叫真朋友。是不是?」
看到女兒能體諒爸的難處了,陶會長心裏好受多了,至於斯詠提出的要帶同學們來參觀印刷廠的事情,也一口答應了:自己家的廠子,參觀參觀有什麼關係?不過,陶會長只是給印刷廠的廠長打招呼說,斯詠要帶同學參觀廠子,搞現代工業生產調查,卻並沒有說具體的時間。根據他們讀書會在涼水亭的商議結果,這樣的活動當然只能在晚上進行。機靈的斯詠便鑽了這個空子,對廠長說,他們要等晚上不上課的時候才能來參觀,而那時候工廠沒人上班,只需要把工廠的鑰匙給他們就可以了。
「還跟我耍少爺脾氣?你當這是咱們在學校,吵兩句嘴回頭又好?這是掉腦袋的事!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趕緊說!」
「你知道什麼你?」他將那本聘書往沙發上一甩,手拍著額頭,又是長長一聲嘆息,他這時的苦惱無奈,真是無法用言語表達。
「知道了。爸,找我什麼事啊?」
陶會長猶豫了一下,這才說:「明天的擁戴洪憲皇帝登基大會,湯薌銘已經指定了,要我來主持。登這樣的台,別人會怎麼看我,我心裏不是不清楚。可不登這個台吧?湯屠夫又點了我的名。斯詠,爸昨天一晚沒睡著,今天又想了一天,可就是想不出個推脫的辦法。我知道你絕不會同意我幹這種事,可現在這種情況,爸實在是……」
蔡和森、警予陪著情緒低落的斯詠一起往楚怡小學走,要去參加本周的讀書會。一路上,斯詠已經給他們講了自己家發生的事情,言辭之間對父親很不諒解。
毛澤東和斯詠都愣住了:「怎麼了?你那鍋里不是元宵嗎……」
他搖了搖頭。
小吃攤的鍋里,正煮著元宵。毛澤東聞到了香味:「嗯,好香啊!哎,斯詠,你餓不餓?今天我請客,來。」他拉開凳子讓斯詠坐,高聲喊道:「老闆,元宵兩大碗。」
毛澤東與蔡和森合力將一箱書碼上了貨堆,回頭打量著倉庫里:一箱箱書都已收拾碼好,只剩了蕭三、李維漢還在更換最後一箱書。蔡和森叫道:「子暲,你們倆快點。好了,大家趕緊走吧。」
斯詠說得前所未有的堅定,話雖不是衝著蕭子升來的,蕭子升的臉卻一下子紅了。他看看斯詠,騰地站了起來:「好,說干就干!編書的事,我蕭子升負責!」
「只要……只要你把我當朋友,我是永遠不會變的。」斯詠握著毛澤東的手,有些忘情了,遙望著大江、嶽麓山,輕輕地說:「但願山無棱,天地絕……」
「他收藏逆書,夠殺頭的罪,你知不知道?你讓開,我要帶他去偵緝隊。」
「薌銘平素最喜歡鳩摩大師的《金剛經》。」湯薌銘笑著在楊昌濟對面坐下了,「這金剛經千言萬語,妙諦蓮花,據薌銘之陋見,倒是兩個字可一以概之。」
毛澤東說:「你就是一世人膽子小!要我說啊,只要做得巧,不怕別人搞。書印出來,又不是搬到大街上去發,我們分頭行動,一個人傳一個人,不是可靠的同學我們不傳。長沙的學生,一百個至少有九十九個跟我們站在一邊吧?我認識你,你再認識他,傳不得幾天,保證就傳開了。到時候,就算湯薌銘真發現了,這本書已經到處都是,他未必還查得到始作九*九*藏*書俑者?大家說是不是?」
陶會長長長地鬆了口氣:「你能理解爸,爸心裏就輕鬆多了,爸怎麼出醜都不要緊,就是怕你心裏不舒服。」
陶會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讓我去?」
「湯帥謬讚了。昌濟一介寒儒,哪裡談得上領導湖湘學界?至於變亂二字,當今世上,最大的變亂,恐怕並非來自學界,而是來自某些竊國之賊吧?」
從這裏到涼水亭,不過短短的二三十米遠的距離!緊張中,子鵬想起了斯詠的目光、想起了她和毛澤東的對話、想起了易永畦在槍托下捂著胸口摔倒、想起了劉俊卿帶著士兵在校園裡瘋狂搜查……子鵬手一松,把那緊緊攥著的書掉在了地上。
斯詠看父親悶頭不做聲,騰地站起來,就要將那本聘書往壁爐里扔。
跟在父親身後,斯詠在解釋著方才的情景:「是何老師叫他們來的,我事先又不知道。」
計劃於是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得以實施。
「爸!」斯詠急了,「你難道真要跟他們一起遺臭萬年嗎?」
復辟?秀秀對這個詞一無所知,更不知道這個「復辟」和哥哥有什麼關係,更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因為袁世凱「復辟」而打少爺。她怔怔地看著子鵬,相信他做的事情總是對的。子鵬在秀秀清澈而驚恐的目光中想起秀秀剛才挺身救自己,心裏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戰慄,忍不住捧起了秀秀的臉……
「是這樣啊。」何叔衡的年紀和氣度令陶會長一下子放了心,他握住了何叔衡伸過來的手,「辛苦何先生了。斯詠,你看你,請何先生和同學們參觀,也不選白天來,這半夜三更的,工人都走了,能看到什麼?」
「好主意,這才是我們應該乾的。」何叔衡頭一個贊成,大家也強烈支持。可蕭子升說:「這些資料都是違禁的,我們悄悄看看,還得躲著藏著。編印散發,這要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雨越下越大,黃昏的街道顯得比往常這個時候黯淡得多。頂著外衣遮雨,毛澤東與斯詠一頭衝進了街邊的小吃棚里。
「略也讀過。」
何叔衡的一句話給這個主意定了性,幾乎所有的人都點了點頭。只有蕭子升還有些猶豫:「主意呢,也許可行,可關鍵是前提,我們上哪兒去找一家肯印這種東西的印刷廠?還有,印書的錢又從哪來呢?」
「我願意。」秀秀轉過頭,看了一眼子鵬,平靜地說,「我願意為他死,死多少遍都願意。」
劉俊卿再也忍不住了,扔掉書,一把揪住子鵬,將子鵬按到牆上,拔出槍頂住他的頭:「你到底說不說?!」
「這個大家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家就開著印刷廠,印書的事,包在我身上。」
子鵬聽得全身都禁不住發抖了,但卻死咬著牙關,保持著沉默。
攤主一把捂住了毛澤東的嘴:「講不得,講不得啊!」他掀過攤前的牌子,指著上面的「湯圓」二字,壓著聲音,「姓袁的都被消滅了,還怎麼當皇上啊?有聖旨,從今往後,這元宵,都得叫湯圓,叫錯了就是大逆。嚓!」說著,手一揮,做了個殺頭的動作。
很快,一本本書名是 《最新陰陽黃曆》而內容卻是《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的新書,就在長沙各個學校流傳開了。
「不速之客遑夜叨擾,板倉先生,打攪了。」
看到眾人紛紛向外走來,在倉庫外把風的女生們這才鬆了口氣,剛要向門外走,恰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陶會長推門進來說:「喲,這麼多人啊?」
「寫得太好了。梁先生的文章,真是扎到了那幫復辟派的痛處,一針見血啊!」毛澤東忍不住擊節而嘆,站起身來說,「大家想想,啟超先生他們這些文章,把復辟的問題分析得這麼透徹,我們讀了都明白了,可光我們十幾個人讀了又有什麼用?全長沙還有好幾千學生,他們整天看到的,全是湯薌銘塞下來的籌安會放的狗屁。如果我們能把這些報刊上的資料編印成一本書,散發出去,大家不就都明白他袁世凱是個什麼東西了嗎?」
可他急促地跑下台階,還沒從剛才無意間聽到的大胆計劃里清醒過來,竟遠遠地看到劉俊卿正帶著手下迎面走來。
其他人也同樣沒弄明白,都搞不懂蕭大才子為什麼會寫出這樣一副不合規矩的對聯。
「湯帥請。」
羅章龍疑惑地:「『袁世凱』對不上『中華民國』啊。」
「哪兩個字?」
劉俊卿的眼睛眯起來了:「https://read.99csw.com給你個好地方你不說,是不是想進偵緝隊作回客?真到了那兒,子鵬兄,別說你這身細皮嫩肉,就是神仙我也包你脫三層皮!」
「少爺?」秀秀是來給子鵬送換洗衣服的,在寢室里沒有看到人,才找到這裏來。看到哥哥正用槍頂著子鵬,她驚叫著扔掉手裡抱著的那幾件衣服,猛撲了上來,一把推開劉俊卿,攔在了子鵬前邊:「你幹什麼你!」
因為湯薌銘把反袁的報紙、雜誌都禁光了,整個湖南別說中文報紙、連英文報紙都收不到了,一時間通行的都是籌安會辦的《大中報》,翻來覆去,全是「聖德汪洋」、「萬壽無疆」,為袁世凱歌功頌德的。還好,讀書會能輾轉收到黎老師從北京偷偷寄來的報刊,雖然是遲到的新聞,但總比沒有要好得多。今天他們讀的,是《申報》上樑啟超的《辟復辟論》:「……復辟果見諸事實,吾敢懸眼國門,以睹相續不斷之革命!」
斯詠一時還不知如何作答,何叔衡道:「我們也就是看個大概,了解一下現代工廠是個什麼樣子,再說學生們白天有課,晚上參觀,既不影響學習也不影響工廠生產嘛。」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棚外,天色昏黑,雨,愈發大了。只有毛澤東的大笑聲綿綿不絕,彷彿要衝破這無邊的陰雨夜幕。
「忍己是為施眾,以昌濟將來,倒是施才是目的。」
「說,哪來的?」劉俊卿揚起了那本書,在子鵬面前晃著,「子鵬兄,朋友一場,我這可是給你機會,別不識好歹。在這裏問話,就是給你留面子,不想讓別人看見。只要你說了,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是你說的,夠可以吧?」
印刷廠堆滿貨箱的倉庫里,一個貼著「洪憲聖諭」標籤的箱子被打開了,幾雙手飛快地取出裏面一本本《聖諭》,將旁邊一個箱子里的《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換了進去。
黃昏的夕陽下,江水粼粼,金光萬點。斯詠猶豫著,想說什麼,可突然感到有水點落在頭上。
「去就去嘛。」斯詠很乾脆地說。
劉俊卿拎著槍沖了上來,想推開秀秀。秀秀一把抓住了手槍的槍管,按在了自己胸前!
「卻不知可笑之人,是先生,亦或薌銘?」
在一師的涼水亭里,讀書會的會員們還不知道湯薌銘已經指派了劉俊卿在嚴查他們散發「逆書」的事情,大家聚在一起正討論斯詠爸爸的印刷廠是不是該為湯薌銘印《洪憲皇帝聖諭》。按照斯詠自己的意思,就算傾家蕩產,陶家也不能給袁世凱當走狗。大家同仇敵愾,都是這個意思。可一向堅決反袁的毛澤東卻一拍石桌:「印!為什麼不印?湯薌銘印這個聖諭是想在慶祝大會上發給全長沙的學生,正好,借他這套鑼鼓,唱我們的戲……」
劉俊卿撿起書,用冷冷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著子鵬,然後示意兩個手下將子鵬推到了牆角。
湯薌銘出了楊宅,吩咐帶著衛兵埋伏在門外巷子里的副官:「傳令,嚴查逆書來源,破案者,升三級。還有,通令長沙各校,一律組織學生,參加擁戴洪憲皇帝登基大會,不得有一人缺席。通知商會,趕印《洪憲皇帝聖諭》,到會師生,人手一冊,作為各校正式教材,列入考試範圍。」
「你開槍吧,開槍啊!反正你不打死我,我是不會讓你抓少爺的。」
他轉身就走。身後,楊昌濟站在原地說:「不送。」
「一曰忍,二曰施,忍己而成佛,施愛于眾生。忍得萬般苦,方能布施眾生啊。由此而論,倒是這個忍字,更是根本。先生以為如何?」
房裡已經聚集的五六個讀書會成員,看到他們進來,開慧蹦起來大叫道:「毛大哥,你來你來,看子升大哥寫的絕妙好聯。」她左手一松,先垂下了上聯「袁世凱千古」。右手再一松,露出了下聯「中華民國萬歲」。
斯詠突然關心起《聖諭》印刷的事情,讓陶會長非常詫異,女兒的理由既無奈也充分:「我不同意有什麼用?長沙又不是我們一家印刷廠,反正他們也會印出來的。再說,胳膊也扭不過大腿,真不印,還不是咱們家倒霉?」
斯詠:「爸,有什麼你就說吧。」
這邊十幾個腦袋湊成了一團,在聽毛澤東的妙計,卻沒料到涼水亭雖然僻靜,但畢竟也是一師的公共場合,難免會有喜歡清靜的學生光顧。王子鵬在收到同學悄悄給的《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后,膽小的他九_九_藏_書想來想去,就覺得來這裏看比較安全,一路走來,上了後院的石階,左右看看沒人,他便迫不及待地翻開書,邊走邊看。走著走著從君子亭那邊傳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對。拿這本《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換掉他湯薌銘的《洪憲皇帝聖諭》。到時候,大會一開,他把書一發,嘿嘿,擁護袁世凱登基馬上就變成慶祝袁世凱垮台,看他湯薌銘還怎麼收場!」
「斯詠,不是說帶你同學來參觀嗎?怎麼……」
大是大非?子鵬聽得驚呆了,看看手裡的書,意識到他們的談話肯定和這本書有關,便想轉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不想慌亂中正好踢到一塊石頭,石頭順著台階乒乒乓乓滾了下去。
「杭州靈隱寺彌勒佛前,有一聯,下聯尤其好:開口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斯詠跟著陶會長出去后,大家都微微鬆了口氣。蕭三與李維漢,這才敢活動一下因緊張而僵直的身子。無聲無息中,李維漢胸前的校徽被蕭三的手臂擦落,滑落在那隻尚未蓋上的書箱里,兩人卻渾然不覺,趕緊把箱子蓋好,會同大家一起離開了這個讓他們提心弔膽的地方。
他湊近了楊昌濟:「鳩摩大師如果當時不忍,腦袋就掉了不是?」
湯薌銘的眼睛眯起來了:「很好笑么?」
「爸,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站在他們那邊,這就夠了。再說,不就是個大會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湯薌銘能封鎖外面的報刊入湘,但卻封鎖不了私人信件往來,近期《申報》的頭條消息《唐繼堯蔡鍔通電討袁護國軍進軍川南湘西》還是悄悄地在長沙傳開了。稍微有些政治頭腦的人都開始觀望,猜度湯薌銘下一步會走什麼棋。而湯薌銘在這個時候,依然要印製《洪憲皇帝聖諭》、組織大規模「擁護袁大總統當皇帝」遊行活動、清剿《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徹底暴露了他要跟隨袁世凱走到底的決心。所以,儘管反袁的吶喊聲已經響徹大半個中國,在湖南這片「敢為天下先」的沸騰土地上,湯薌銘的那些走狗還在為了討主子歡心而絞盡腦汁,這其中,就包括那位因為出賣老師同學當上了偵緝隊隊長的劉俊卿。
警予卻率直地反駁:「話雖然這麼說,可這是做人的原則,要是我,死也不幹!」
「不忍何來施嘛?所謂世間萬事,不如意者八九,人生於世,原是要忍的。」湯薌銘拍拍那本《金剛經》,「就譬如鳩摩羅什大師自己,一代大德,為後涼王呂光所逼,不也只好忍著與龜(音丘)茲公主成婚,一過15年嗎?若是不忍,一味要殺身成仁,又何來後來如此煌煌佛學經典?所以中國人說,民不與官爭,忍是根本哪!」
毛澤東當然很倔,不過當他意識到自己確實誤會了別人的時候,態度轉變起來,還是蠻快的。所以,站在江風輕拂、竹影搖曳的湘江邊,毛澤東坦誠地為那天的事情向斯詠道了歉。
「阿秀,哥在辦案,你別來多事,趕緊讓開。」
從這個意義上說,湯薌銘確實沒有看走眼,「劉俊卿這種人,你越不滿足他,他就越會拚命干,因為他有一肚子火要發出來,火越大,他就越恨不得見人就咬一口,而且咬得又准又狠,一定咬中那人的痛處。」當初湯薌銘安排劉俊卿去干偵緝隊是這個原因、現在要把清剿《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的任務交給他也是這個原因。劉俊卿當然不會以為他是在被人利用,相反他覺得自己是在被重視、覺得這就是他迫切需要的、一直在等待的機會。拿著一本樣書,別人不知道如何著手去查,他卻知道,因為每一個巴心巴肝的走狗都是憑藉鼻子來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務的,所以,現在劉俊卿就認定了每本書有每本書的味道,他要尋著這味道去把主人想要的東西搜出來。於是,他帶著下屬直奔一師。
盯著楊昌濟,足足有七八秒鐘,湯薌銘這才放下《金剛經》,輕輕吐出一句:「打攪了。」
劉俊卿這幾天因為忙著張羅 「擁護袁大總統當皇帝」遊行,和三會堂的馬疤子走得很近,兩個人稱兄道弟,酒館同進茶館同出,這讓一貞心裏很不痛快。劉俊卿便允諾,要繼續努力,爭取儘早轉去教育司或者其他體面的部門,到時候,只要是一貞不喜歡的人,他保證再也不理,一貞不喜歡的事,他保證再也不幹了。當然,他並沒有給一貞說,以前是馬疤子差人來他們趙家茶葉鋪子收保護九*九*藏*書費,而現在,不僅那筆錢免了,馬疤子為了碼頭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反而要按月給他劉俊卿分紅利。雖然如此,劉俊卿給一貞說的話還是真心的,他一直都把自己當讀書人,而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偵緝隊隊長」這個職務畢竟不是那麼體面。
「砰」的一聲,毛澤東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可很快,本來一臉怒容的他不知怎麼,卻突然笑了:「哈,哈哈,哈哈……」
「斯詠,你幹什麼你?你放下!」陶會長嚇得趕緊一把將聘書搶了過來。
夜幕中,一隻白凈的手文雅地敲響了芋園楊宅的大門。楊昌濟一介寒儒,平常往來的,除了親戚朋友,便是學生同事,楊昌濟一如平常把門打開,卻沒料到這次站在門口的,竟是湯薌銘,一身雪白的對襟短衫,似一名晚間散步的書生。
他越笑越開心,幾乎是樂不可支,倒把斯詠笑糊塗了:「你還覺得好笑啊?」
「辦案你抓少爺幹什麼?少爺又不是壞人!」
子鵬瞟了他一眼:「書是我的,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事情過都過去了,你還專程來道什麼歉?」斯詠低頭走著,嘴裏雖然這樣說,臉上卻蕩漾著開心的笑意。
湯薌銘騰地站了起來,彷彿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又搬出了慣有的、矜持的微笑:「長沙學界以先生為尊,而以先生之尊,自是無人敢讓先生去死的。當此亂世,薌銘只希望先生為湖湘千年文華之氣運存續考慮,不致任由湖湘學界生出什麼變亂吧?」
看到眼前這麼多男女學生,陶會長也愣住了。他只是想女兒晚上參觀,那能看見什麼?因此特地前來看看,卻不想竟看到了毛澤東他們。
「噓!」攤主被這話嚇得臉都變色了,手指豎在嘴邊,說,「小點聲,小點聲!」
斯詠走過去,在父親身邊坐下,還沒開口,就看見父親面前的茶几上擺了一本大紅錦緞、富麗堂皇的聘書。她遲疑著看了父親一眼,拿過聘書,打開,看到裏面寫著:「今敦請 長沙商會會長陶老夫子大人出任 湖南省各界擁戴 中華帝國洪憲大皇帝 登基大會籌辦主任 晚生湯薌銘敬啟百拜」。
彷彿是一下子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秀秀看到哥哥走了,突然腳一軟,眼看著就要倒下,子鵬趕緊摟住了她。埋頭抱著子鵬的胳膊,秀秀一時泣不成聲。在這個安靜的角落裡,他們依偎在一起,共同感受著劫後餘生的驚恐。終於平靜下來了,秀秀這才想起問子鵬剛才出了什麼事情。子鵬撿起被劉俊卿扔在地上的書,悄悄地翻給秀秀看,給她講起了袁世凱復辟。
斯詠居然帶著微笑:「爸,您放心,我不會介意的。」
楊昌濟不由得往湯薌銘身後望了望,湯薌銘倒像是沒明白他望什麼,停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薌銘是來拜訪朋友,就一個人來的。怎麼,鴻儒雅居,薌銘無緣一入么?」
「算了,斯詠,伯父也不是自願的,誰不知道那個湯屠夫殺人不眨眼?」蔡和森安慰著她。
迎面,毛澤東與羅章龍、張昆弟等人也正好來到了門口。眾人打著招呼,一齊向校內走去。毛澤東見斯詠一副長吁短嘆的樣子,就問她剛才在聊什麼呢?斯詠說:「除了那個袁大皇帝,還能有什麼?」
「喲,下雨了,走走走。」毛澤東拉起斯詠就走。
斯詠一時無言以對,用求援的目光看著毛澤東,毛澤東一時卻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眾人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就在這時,後面的何叔衡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這位就是陶翁吧?」
心事重重的陶會長顯然並沒聽懂她的一語雙關。
我去幫他交錢,還不是不想他跟學校起衝突嗎?他怎麼這樣對待我啊?!從一師回來后,斯詠越想越想不通,抱著枕頭哭了一晚上,任警予怎麼勸都不聽。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可能都不想再見那頭犟牛了,可幾天後,當她和警予走出周南中學的校門,正看到毛澤東迎面走過來的時候,她的心還是和以前一樣狂跳著,甚至跳得更厲害了。警予看了看他們倆,借故要去和開慧打排球,轉身回了學校。走出幾步,她心裏暗想:還好,蔡和森不像他那麼倔。前幾天她將一方手帕包著的十來塊光洋遞到了蔡和森面前的時候,蔡和森可沒有像毛澤東那樣不領情,他只是開玩笑說不一定還得起。警予乘機唬著臉要挾他,不還也行,畢業后給她做十年長工,就算兩清了。蔡和森算著賬,問:「那,這十年長工都包括干哪些活?read.99csw.com做牛啊,做馬啊,還是做點別的什麼?得有個具體內容吧?」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到時候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哪那麼多廢話?」警予想著,臉一下子緋紅。回頭看看並排漸漸走遠的毛澤東和陶斯詠,警予又想:不過,毛澤東要是不倔,還是毛澤東嗎?
斯詠:「這回的事,還不知道是誰出醜呢。」
這聲音把緊緊靠在倉庫牆角、正要蓋上箱子的蕭三與李維漢嚇得往門后一縮,一時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
「話不是這麼說,本來是我不對嘛。我這個人,一急起來,就不分好歹,狗咬呂洞賓。你不計較就好。」他把手往斯詠面前一伸,說,「我們還是朋友。」
「我不讓!」秀秀死死攔著子鵬,又氣又急之間,眼淚已經流了一臉, 「我就不讓,誰都不準抓你,都不準!」
斯詠和毛澤東吃了元宵回來,心情才好了些,歡歡喜喜地進了大門,卻發現家裡的氣氛和往常很不一樣。僕人們走路都是輕手輕腳的,連大氣都不敢出。家裡出了什麼事情?斯詠心裏一緊,在門廳里拉住管家就問,管家戰戰兢兢地小聲說,老爺吩咐了,他今天生病不見任何客人,可進了客廳,正看到父親悶聲不響地窩在沙發里,一張平日里和藹可親的白白胖胖的臉,現在眉毛鬍子全皺到一塊了。
「阿秀,你……你這是幹什麼你?快放手,槍里有子彈的!」
一句話,勾起了陶會長滿肚子的心事,抬頭望著夜空中被烏雲遮去了大半的月亮,陶會長一時彷彿不知該如何啟齒:「怎麼說呢?斯詠啊,我知道你很難理解,可有些事……人在屋檐下……」
書,很快就落到了湯薌銘的手裡。拿著書,這個面如書生卻殺人不眨眼的將軍,決定要親自出馬,再驗證一次他的「人格魅力」。他曾經憑藉手中的權勢和武器,讓很多貌似高貴的頭顱低垂在他面前,任他踐踏。但這一次,他卻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看著劉俊卿敞著衣衫、斜挎手槍、滿臉殺氣疾步走來的樣子,回想起剛才在君子亭聽到的那番話,子鵬的心狂跳起來,彷彿看到 「血染一師」 的場面就在眼前。他一時緊張得整個人都僵住了,只是下意識地將書藏到了身後。劉俊卿也看到了子鵬,正要打招呼,但看看子鵬的目光里沒有一絲同學情誼,也倔強地揚起了頭,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想要從子鵬身邊走過。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則湯帥以為孰人可笑呢?」
眾人還在考慮,又是何叔衡頭一個點頭:「潤之的主意不錯。要我看,不單是不見得真有風險,就算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件事我們也應該當仁不讓!」
「好了好了,今天的事就不說了,反正你以後注意一點,少跟那個毛澤東來往,還有那幫第一師範的。」
毛澤東第一個反應了過來,猛地一擊掌:「好!寫得好,寫得絕!你們看你們看,『袁世凱』對不起『中華民國』,以錯對成絕對!蕭菩薩,幹得漂亮啊,你!」
這不是毛澤東的聲音嗎?王子鵬抬起頭,看到他們班的張昆弟,六班的蕭三、蔡和森,去年就已經畢業的蕭子升,還有幾個外校的學生……斯詠也在,她似乎和這些人非常熟悉,正附和著毛澤東的提議,說:「好主意!書都在我爸的廠里印,我來安排,應該可以做到。」有人勸斯詠不要這樣做,會連累陶家的,斯詠說這是大是大非,孰輕孰重她還分得清,即使真出點什麼事,以她爸在長沙的身份,湯薌銘也未見得真敢拿他怎麼樣。
「為什麼不好笑?千古奇聞嘛。心虛到如此地步,還夢想翻天,哈哈……」
「您是?」
「那倒也是。哦,我就不打攪各位參觀了。斯詠,你出來一下,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楊昌濟不禁笑了。湯薌銘也笑了。
「可這是公開……這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你真的不介意?」
「看來,薌銘是指望不上先生了?」
秀秀看著子鵬,子鵬看著秀秀,兩個人在對方的注視下,彼此都感受到了從未有的巨大衝擊和心靈震撼。這衝擊和震撼也把劉俊卿驚醒了,他的目光在秀秀、子鵬的臉上睃了好一陣,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撥開秀秀的手,收起手槍,轉身走了。
「你想為他送命啊?」
湯薌銘環顧打量著書房:滿滿一排哲學經典排列在書架上,湯薌銘卻看見一本《大乘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他抽出書:「板倉先生也好《金剛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