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汗漫九垓
便在這時，只聽得一陣吆喝：「讓開讓開，都讓開！」一個剽悍的家僕扒開了圍觀的人群擠了進來。
其他圍觀的人或是面露不忍，或是默默點頭，丁德庵的惡劣，顯然為大家所公認。
店老闆：「些許心意，權作潤筆，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夏默安的頭終於抬了起來，臉上，也現出了笑容：「上茶。」
顫抖著手接過那張借據，父女二人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兩人同時重重磕下頭去，泣不成聲：「謝謝蕭先生，謝謝毛先生……」
熾烈的正午驕陽下，毛澤東與子升到了安化縣境，來拜訪安化縣勸學所所長、學者夏默安。
「老先生原來是為國盡忠的丁中丞大人後人？」子升不由肅然起敬，「晚生真是失敬了。」
「好好好，我不跟你爭。」
子升全然摸不著頭腦：「這位是誰呀？」
開慧沒有收到問候失望，斯詠收到了問候也一樣很失望。在精緻的檯燈下，斯詠輕輕放下了子升的長信，目光卻移到桌上那本《倫理學原理》上。她打開的扉頁，看看是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嘆息一聲，輕輕把書合上了，又抬頭望著窗外的月光
丁德庵邊扣馬褂最上頭一顆扣子，邊匆匆邁出大門。門前的情景讓他愣住了：黑壓壓一片都是縣城裡的商號老闆和街坊們，簇擁著正中的一塊匾，五六個吹鼓手還在起勁地吹吹打打。
老頭瞄了桌上那堆錢一眼，再看看桌上筆墨與子升白凈秀氣的手，搖了搖頭：「可惜了。」
不等毛澤東開口，那個僕人先搶著：「對不起，我家老爺只吩咐了請先生，沒提別的人。」
看到女兒嘟起了小嘴，向仲熙開導她說：「總共一頁紙，你還想他寫多少？」
子升當然不贊成毛澤東這樣說，反駁道：「你這種話不對！人，應該是一個世界和諧的組成部分，人與自然，應該和諧，人與人，更應該以和諧互補為目標，君子周而不比嘛，怎麼能以互斗為樂呢？」
老頭：「這是你同學？」
窗外，蛙聲陣陣，毛澤東的高個子使他恰好能將一池碧水，夏日荷花，一覽無餘。
「一個芝妹子，我們救得了，可還有成千上萬個芝妹子，她們怎麼辦？」毛澤東思考著。
證一又寫下一個「靜」字，轉過來推到毛澤東面前：「毛施主驟雨疾風，洶湧澎湃，以此雄心，天下無不可為之事。但世事無一蹴而就之理，施主于翻天覆地中，亦當常記，一動須有一靜，一剛須有一柔，有些時候，是要靜下來方好的。」
「神仙是修不成器了，不過，對著這麼好的月亮，還真是想飛上去看看。看不到嫦娥，也可以看看吳剛砍桂花樹嘛！」
子升趕緊推讓：「這怎麼好意思？」
四
很快，兩個人寫的一首詩送進了勸學所內，送信的年輕門人給夏默安讀了出來：「翻山渡水之名郡，竹杖草履謁學尊……」
「在這兒等我啊。」毛澤東又急匆匆地衝出了人群。
這滿心的疑惑一路困擾著兩個年輕人，直到五天後，他們來到了寧鄉溈山寺。這溈山寺的住持證一和尚乃是佛門有名的大德，兩人便專程登了門，想聽聽佛門中人對這俗世中的不平有何見解。
毛澤東一拍巴掌：「你算找對人了，我這位朋友對對聯的本事，長沙城裡都是有名的。」
子升問：「嘴饞了？」
毛澤東不像子升那樣文縐縐的，他大聲回答：「遊學即求學。」
「就一個名字啊？」
二
「當著老翰林之面，晚輩豈敢談讀書？」
這話卻讓店老闆聽見了，他一拱手：「兩位，我這副對聯對得不好嗎？」
他們的「生意」果然還不錯，子升揮筆如雲煙，毛澤東則一家家店鋪跑去，一個下午，眼看著滿街漸漸都換上了子升寫的新對聯，對聯攤子前，看熱鬧的路人也越擠越多，子升的構思和書法成了當街最精彩的表演。
毛澤東最不耐煩子升來這一手，抗議道：「莫動不動就涕下涕下嘍，清風明月，水秀山青，哪那麼多眼淚鼻涕？」
子升看了看船，說：「這是私人的渡船，要錢的，還是多走幾里路，到那邊搭免費的官渡吧。」
「這樣啊……」子升不禁有些為難。
「聚眾鬧事怎麼了？跟這種土豪劣紳，就是不能客氣，大家一條心，誰怕誰呢！」
「嗯，以李白詩對王維詩，上下嵌合，天衣無縫，好，好，好！」丁德庵也頗有了知音之感，情緒上來了，「老夫還有一聯，是三十年前翰林院的同仁出給我的，當時滿朝翰林無人能對，一時而稱絕對，蕭老弟大才，今日老夫獻醜，請教方家了。」他來到書桌前，鋪紙提筆寫下了上聯，「出題之人，原是遊戲文字，故意要弄出副絕對來，老弟若是為難，也不必放在心上。」
子升讀著報道，不禁露出了佩服之色：「還真是的啊！嗯，值得佩服。」
「二十幾天嘴巴就沒沾過油，未必你不饞？」
1917年的暑假到了，蕭三回了老家，子升一個人待在楚怡小學自己的房間里正看書，毛澤東卻拿著一張報紙進了門。
「哎，要談要談，讀書人不談讀書，難道還談種田挑糞那些下賤之事么？對了，老夫近日，正在重讀老莊二經，不知蕭老弟對這兩本經熟嗎？」
人群頓時一片附和之聲。
古色古香的丁府書房裡，兩壁皆書，精緻的文房四寶，排列在檀木書桌上。正南牆上，掛著一個清朝官員的畫像，提著「故中丞丁公樹卿老大人遺像」，兩旁掛著「詩禮傳家」的中堂、「仁義鄉里，忠烈遺澤」的對聯，和「林隱鄉居圖」等等字畫條幅，芝蘭盆景，點綴其間，處處透著顯赫的家世和歸隱農田的文人雅緻。
「人家飽學先生，那麼大的名氣，你講兩個毛頭學生來拜見，也難怪他沒興趣。」
到了江邊，正有船要離岸，毛澤東一拉子升：「走。上船嘍，不坐船怎麼過江？你又不肯游泳。」
子升也幫著腔：「是啊，老闆，你就當做回好事吧!」
毛貽昌在她的身邊蹲了下來，沒頭沒尾地說：「一個暑假，ｒeaｄ.９９cｓｗ•coｍ人影子都沒看見，做做做，做給鬼穿？」說是這麼說，他卻從口袋裡摸出了半包皺巴巴的香煙，放在鼻子下聞——毛澤東進一師后第一次回家過年給他買的煙，他居然還沒抽完！
「好，我就陪你去當這回叫花子，一起走遍湖南！」
他「嘩啦」一聲，把一大堆光洋、銅元堆在了桌上，忙不迭地收拾著剩下的對聯：「剩下這兩副趕緊送掉，我們好好吃一頓去！哎，不好意思啊!」
子升依舊大著嗓門：「老先生不必過謙，丁氏一門，既承忠烈遺澤，又秉仁義家風，道德廉恥，無所不備，高風亮節，澤被閭閻。晚輩受安化鄉民之託，特書此匾，唯求略表全縣鄉親敬慕仰仗之情于萬一也。」
子升猶豫著。
詩遞到了他的手上。紙上，子升漂亮的字體，首先已讓夏默安眉心微微一挑，他繼續讀：「途見白雲如晶海，沾衣晨露浸餓身。」
子升：「這話說得是啊。丁老爺的為人，安化全縣上下，誰不知道？你看看你看看，『造、福、桑、梓』，你有難處，丁老爺還能不幫嗎？」
店老闆：「哎喲，你看，我也沒讀過什麼書，這副聯是請別人寫的，見笑了，兩位既然是行家，就請賜一副聯怎麼樣？」
下了船，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回味著剛才坐船的經過，毛澤東開心的笑聲把林間的小鳥都嚇得四處亂飛。
「也是啊，只好打道回府了。」
為名忙，為利忙，忙裡偷閒，喝杯茶去
毛貽昌來到門口，在門檻上磕去了旱煙鍋里的煙灰。拿起嶄新的布鞋打量了一眼，他把布鞋扔回到竹椅上，想要關心妻子，但說出口的語言卻是生硬的：「半晚三更，覺不睡覺，你怕是沒累得？莫做噠。」
店老闆一聽，越發客氣起來：「原來是省城來的秀才啊？那更要請你們留個墨寶了。」他一個勁地向子升拱著手，「這位先生，幫個忙幫個忙。」
江水如藍，船篙輕點，渡船平穩地行駛在江心。「口噹啷啷」，乘客們依次將銅板投進了收錢的小工手中的那面破銅鑼里。擠在二十來個乘客當中，子升被越來越近的收錢聲逼得忐忑不安。身邊的毛澤東卻大大咧咧，昂頭打量著浩浩江水。銅鑼伸到了二人面前，幫工等了一下，沒見二人有反應：「哎，交錢啦！」
當著眾人，丁德庵的臉不禁漲得通紅：「嗯，對呀，老夫什麼時候說過那種話了？簡直……簡直一派胡言！」
毛澤東只顧數著錢：「你管他翰林不翰林？他又不請你去做客。再說了，你那手字，未必會比翰林差。走走走，紅燒肉兌現。」
「人力有時而窮，我們也只能救一個是一個。」子升也只能這樣回答。
「潤之，」辭別了丁府，子升興沖衝進了醉香樓，看見毛澤東，他一臉的興奮莫名，「太可惜了，你沒去真是太可惜了！這位丁翰林真是位雅人，學識過人，淵博風雅，不見一面真是可惜了。」他拉過長凳坐下，將一封光洋往毛澤東面前一放：「你看看，這是人家奉送的儀程，一出手，就是二十塊光洋，大方吧？」見毛澤東只是「哼」了一聲，沒有接腔，子升不禁愣住了，這才發現氣氛不對，毛澤東的身邊，還站著互相扶持著默默抽泣的父女二人。
「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有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
山野寧靜，樹影斑駁，毛澤東的聲音在山沖里響起一陣回聲。
聽二人講明來意，證一隻是微微一笑，道：「佛門講的是出世之理，二位施主的困惑，卻是人間之事，只怕和尚是幫不上啊。」
子升嘆了口氣：「唉，早聽說夏老先生的大名，還想著當面求教一番，沒想到卻是閉門不納啊！」
老頭眼睛斜也沒斜那些討好打招呼的人一下，徑自來到攤前，斜睨著寫好的兩副對聯。看著看著，他昂得高高的腦袋突然低下了，神情一下子專註起來，拿起了一副對聯，架起掛在胸前的眼鏡，仔仔細細，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彷彿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目光轉向了子升。
「可你這不是搞暴動嗎？真要驚動了上面，吃虧的還不是這些農民？」
「搭免費的船算什麼本事？我們出來幹什麼，鍛煉生存能力嘛，當然要舍易求難，怎麼難搞就怎麼搞。他的船要錢，我偏要不花錢去坐坐，那才是叫花子的搞法嘛。」看看子升還在猶豫，毛澤東拉起子升就走，「走嘍，你還怕他把你丟到江里去啊？」
子升和毛澤東互相看了一眼，都似乎有所領悟，但又似乎並未領悟得透徹，看看證一已然收了茶具，有起身送客之意，只得道了一聲：「多謝大師！」
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
「打道回府？開什麼玩笑？來都來了，他不見就不見啊？」毛澤東沉吟了一會，說，「他不見，是不曉得我們有沒有真本事，值不值得見，我們寫個帖子遞進去，讓他也看看，我們不是個草包。」
女孩：「老爺……我爹說丁老爺要我去做小。」
丁德庵一時樂得合不攏嘴：「哎喲喲喲……這怎麼敢當……怎麼敢當？」
「有沒有提到我？」
子升幾乎是張口就來：「晚輩對：身無長物唐詩晉字漢文章。」
這人顯然來頭不小，圍觀的人們都趕緊退讓，幾個士紳忙不迭地點頭哈腰：「丁老爺……丁老爺好……」
他順手把老頭拿在手裡的那半副聯扯了過來。
毛澤東一看，對聯寫的是「有茶有酒，香飄滿樓」，不禁頭一搖：「何止平仄？根本不是那回事嘛。」
「那個……啊，不是欠了點租嗎？我丁某人怎麼能逼佃戶的租呢？那個那個……來人啦，把他家的借據找出來，還給人家。」
「丁老先生的慷慨仗義，真令晚輩五體投地啊！」接過了僕人拿來的借據，子升轉手將那塊匾捧到了丁德庵眼前，「那，以後呢？」
丁德庵扶著眼鏡，讀齣子升的下聯：「『忠誠中丞終成忠臣』？對得好，對得好，對得太好了！」他猛然向子升一揖手，「蕭先read.99csw.com生大才，德庵佩服！」
子升看看毛澤東，再看看自己，也笑了：的確，自己這哪是去「叫花討飯」呀，趕緊重新換上一身舊短布褂和草鞋，找了個師傅把頭髮理成極短的平頭，背著油紙傘和簡單的藍布包袱。等他打扮得和毛澤東一樣時，兩人這才開始他們的正式行程。
子升有些不好意思了，勸毛澤東：「算了潤之，要不，就給他這把雨傘？」
「我想起啊？『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不公平不合理的所謂和諧，我寧可它統統被砸碎！」
夏默安的頭突然抬起來了，手一伸：「拿來我看。」
就在他伸手要接匾之際，人群中的毛澤東悄悄向旁邊一讓，一推躲在身後的那父女二人，父女二人一頭撲了出來，撲通跪在丁德庵腳下，拚命地磕頭：「丁老爺，您行行好，我求求你了，行行好啊，丁老爺……」
子升一時盛情難卻，也便拿出了筆墨，店老闆也趕緊裁來了紅紙，子升仰頭看看「來去茶館」的招牌，略一沉吟，落下筆去，一副對聯一揮而就：
子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對面恰好是一家飯館，掛著「醉香樓」的招牌。
「嗯！」毛澤東使勁地吸了吸鼻子，「好香啊，紅燒肉，肯定是紅燒肉！」
他突然轉頭向外，提高了嗓門：「準備晚膳，收拾客房！」
「那蕭大哥呢？」開慧想，毛大哥不記得我，蕭大哥該記得吧？
「也沒什麼，說了一下路上大概的經歷，再就是問候大家。」
「一個暑假，走不了那麼遠吧？」
「你就想得好啦，一把雨傘四毛錢，你船錢才兩分，用雨傘頂，你也想得出！」
「蕭菩薩，寫完了沒有？」毛澤東風風火火，一步衝進人群，「那些我都送完了，收穫不小啊!」
看看滿船的人，再看看身後遠遠的江岸，船夫沒轍了：「碰上你們這種人，算我倒霉！」
子升道：「也略讀過。」
子升還想推辭，毛澤東伸手把紅包接了過來：「老闆的心意，我們也莫講客氣了。」
「我們是叫花子，有什麼光彩不光彩？再說了，他的船反正是過江，多我們兩個不多，少我們兩個不少，總共四文錢，他還發得財到？」
「那我們就打破這個黑暗的現實，那我們就消滅這些無恥的私慾，把一切的不合理、一切的不公正、一切醜惡的人醜惡的事統統埋葬掉，這個世界自然會迎來大同。」
一位食客道：「丁德庵丁德庵，安化人人都喊他『丁刮干』，不把你颳得乾乾淨淨，他從來就不會鬆手的。」
九
丁府書房，丁德庵正在欣賞子升寫的那副對聯，僕人一把推開了房門：「老爺，大喜了！」
「哪裡哪裡。」提到家世，丁德庵顯然頗為自得，「丁某不肖，愧對先祖遺澤，倒是這詩禮傳家的祖訓，未敢輕忘，但求守幾畝薄田，溫幾卷舊書，處江湖之遠而獨善其身而已。」
子升白了他一眼：「坐人家的霸王船，你還覺得蠻光彩啊？」
一副對聯頃刻已成，呈現在夏默安面前。
證一解釋道：「所謂魔障所在，正見難存，舊念不除，無以證大道，不除舊，則無以布新，是當以霹靂手段，棄舊而圖新也。」
毛澤東：「聽到了吧？人家丁老爺根本沒有那麼想。你這個當爹的也是，欠債還不起，可以來求丁老爺寬限嘛，就算免了你的債，那也是丁老爺一句話的事，怎麼能拿女兒來抵債，這不是敗壞丁老爺的名聲嗎？」
子升一臉的難以置信：「怎麼會是這樣？」
三
子升問：「這位老先生，這對聯有什麼不妥嗎？」
他大咧咧地出了人群。
「反正我相信這個世界只有和諧才能發展，那些不和諧的互斗與紛爭，終歸沒有前途。」
「有哇，最後一句：代問師母及和森、斯詠、警予、子暲、叔衡、蔡暢、開慧小妹好。」
丁德庵吃了一驚，倒笑了起來：「如此倒是老夫拘泥了。哎，蕭老弟書倒是讀得很雜呀，連這些野趣雜典也記得，不容易。」
子升簡直不敢相信：「滿口禮義詩書，道德文章，居然……居然為人如此卑劣！」
正在看書的夏默安一身雪白的綢衫，戴著眼鏡，搖著一把摺扇，他六十來歲，表情古板，是個性格執拗沉悶的老先生。聽了門人的通傳，他繼續看著書，頭也不抬地說：「不見。」
子升急了：「潤之！你這不是鼓動人家聚眾鬧事嗎？」
子升眉頭皺了起來：「哎，你看那副對聯，平仄不對啊。」
毛澤東一拍巴掌：「此言正合我意！佛門普度眾生，與我輩欲拯救國家、民族，道理本來就一樣，只有驅除腐惡，盡掃黑暗，徹底打破這箇舊世界，才能迎來真正的光明，才能建立普遍的幸福，正如鳳凰自烈火中涅槃，重得新生！」
他真的調轉船篙，要把船往回撐。船上的其他乘客頓時急了，紛紛嚷了起來：「哎哎哎，怎麼回事，怎麼往回開？我們怎麼辦？不行不行，我還有急事。」
「事實勝於雄辯，事實證明我斗贏了嘛，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們的信很快就到了正在板倉老家過暑假的楊昌濟的手上。油燈下，向仲熙正坐在楊昌濟身邊，與他看著一封信。開慧趴在一旁，急不可待問道：「爸，毛大哥信上都說了些什麼？」
夏默安根本沒理子升的讚譽，隨口打斷：「省城呆得好好的，為何出來遊學啊？」
「這句話你還真講對了。他不是犟嗎？我比他還犟，看誰犟得過誰？人嘛，什麼事都順著來，那還活個什麼勁？哎，這方面，上個禮拜我還在日記裡頭專門總結了三句話，叫作『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丁德庵措手不及，嚇得倒退出兩步，兩邊的家丁一看不對，當場就要衝上來，毛澤東卻搶先扶住了那老農，扯著嗓子：「喲，這位老伯，您這是幹什麼？有話慢慢說，丁老爺可是大善人，萬事都有他老人家做主。」
看看四周人群，丁德庵趕緊用眼睛瞪住了家丁們。九九藏書
八
子升瞄了毛澤東一眼，毛澤東仰著臉看著幫工，說：「對不起，沒帶錢。」
他徑直向醉香樓走去。
「快去！」
「清水池中蛙句句，為公乎，為私乎？」夏默安讀出下聯，黯然半晌。
子升：「是，我們一道遊學，路經貴縣，行囊拮据，故出此下策，讓老先生見笑了。」
他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雖說隱居林下，老夫倒是最喜歡跟肚子里有真才的讀書人交朋友，今天有幸一睹蕭老弟的書法，頗有漢晉古雅風範，令人耳目一新啊！」
毛澤東：「你這個，不是對得不好，只怕連對聯都算不上。」
轉向毛蕭二人，一揖手，臉上已滿是敬意：「兩位小學弟，如蒙不棄，今晚便留宿寒舍，與默安暢論古今，對談學問，談他個痛快，意下如何啊？」
七
子升朗聲：「安化各界商民代表，為感本縣世家丁氏詩禮教化，表率鄉里，特向丁老夫子德庵先生獻匾。」
說罷又提起了筆：「老衲贈二位施主各一個字吧。」
子升也上前來：「對對對，有丁老爺在，不管什麼難處，您放心大胆地說。」
僕人將子升引入一扇朱漆大門，門上銅釘閃亮，門外鎮府石獅威風凜凜，家丁排列，氣勢逼人。
喜出望外之下，丁德庵只顧一個勁地抱拳拱手：「哎喲喲，這個這個……德庵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毛澤東：「胡說八道！丁老爺怎麼會是那種人呢？」
「老蔡就算了，人家就靠暑假做事賺點錢，莫害得人家下個學期過不下去。你要是拿定了主意，我們明天就出發，好不好？」
紅包里倒出的，居然是兩塊光洋！站在街拐角，毛澤東和蕭子升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滿街毗接不斷的各種店鋪，眼睛都亮了。
「可社會進步需要時間，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只能是不現實的空想。」
「那你想起什麼？」
「方才看老弟的對聯，構思奇妙，老夫平時也好對句，正好擬了幾副上聯，還請指教一二如何？」丁德庵說著，起身踱了兩步，手指室內花草盆景：「我這上聯曰：室有餘香謝草鄭蘭寶桂樹。」
毛澤東：「老爺他怎麼了？」
「是啊，舊茶不傾，新茶又如何倒得進去呢？我佛門禪宗，於此即有一佛理。」證一放下茶壺，鋪開紙，提起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將紙轉了個邊，面向蕭子升和毛澤東，寫下了：不破不立。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子升枕著雙手，躺在毛澤東身邊，遙對夜空，吟起了陳子昂的詩。
進了門，毛澤東與子升正襟危坐，有些局促地看著對面的夏默安。夏默安還是那樣面無表情，眼睛盯著手裡的書：「蕭子升，毛澤東？」
「遠的去不了，我們去近的，中國游不完，我們游湖南嘛。我跟你講啊，我都想好了，要學，我們就學個作古正經，跟他們一樣，不準帶一分錢，憑自己的本事，走多遠算多遠。」
子升與毛澤東趕緊攔住了父女二人：「怎麼成了謝我們呢？謝謝丁老爺！」
兩人正往前走，只聽「乒乒乓乓」，一家新開的店鋪前，一串鞭炮正在熱烈地炸響，門上是嶄新的招牌，兩旁是嶄新的對聯，店老闆打躬作揖，正在接待到賀的街坊。
毛澤東激將他：「怎麼，不敢去啊？」
丁德庵的臉登時掛不住了。
「晚輩今年22歲。」
「免了，免了免了。」丁德庵捧著那塊匾，笑得比哭還難看。
「你那是理想主義，只會破壞社會的和諧。」
毛澤東繼續笑嘻嘻：「老闆，我們兩個是叫花子，半個銅板都沒有，你就行個好，送我們過去算了嘛。」
五
「以後……」丁德庵一咬牙，「以後的租子，也減半，一律減半。」
毛澤東趕緊扯開了嗓門：「老人家，丁老爺的話你聽見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可是親口答應，把你家的債全免了，還減了一半的租，丁老爺可是要面子的人，他說話，一定算話，你該放心了吧？」
第二天，倆人收拾停當準備開拔了，臨出門才發現：準備還是不充分，子升與往常一樣，一身筆挺的長衫，腳下布鞋整潔，上過油的頭髮一絲不苟，手裡是結實的大皮箱；毛澤東卻一身舊得不能再舊、還打了補丁的白色短布褂，一個癟癟的布包袱挑在油紙傘柄上，腳上穿著一雙草鞋。
「長沙。」
「游就游！誰怕誰啊？我就不信我會比你先餓死。乾脆，叫上蔡和森，三個一起去。」
店老闆雙手捧上了一個紅包：「這位先生，多謝多謝，謝謝先生了。」
子升愣住了。直到毛澤東回來，他還沒從剛才的驚訝中緩過來：「想不到是位進士翰林，這回我們真是班門弄斧了。」
子升略一沉吟，起身，向圍觀的眾人抱了個拳：「各位先生，這對父女的遭遇，大家也都看在眼裡。我這兒呢，倒是有個主意，希望能幫他們一把，只是要有勞各位一起幫個忙，不知大家肯不肯？」
「『近世進士儘是近視』，四個詞讀音全同，詞性各異，還是個全仄聯？」子升思索著，這副聯顯然讓他一時無從下手，沉吟中，他無意間又看見牆上那幅中丞遺像，突然靈機一動：「晚輩倒是可以斗膽一試，不過這下聯要從老先生的先祖大人那兒來。」
他把那張《民報》擺在子升面前，手指敲打著一則報道的標題：「《兩學生徒步漫遊中國》，看看人家，一分錢不帶，一雙光腳桿，走遍全國，一直走到了西藏邊境的打箭爐，厲害吧？」
「是。素仰夏老先生大名，所以特來拜見。老先生的《默安詩》深得唐宋大家之意，遣詞凝練，立意深遠，《中華六族同胞考說》更是洋洋洒洒，考證古今，學生在長沙，就早已心嚮往之……」
看著子升不解的眼光，毛澤東義憤地告訴子升：「那位丁德庵的田，不管你豐年災年，那是一粒租子都不能少。這幾年，年景不好，這位老爹欠了他十擔谷的租還不上，利滾利，驢打滾，就算成了一百多擔的閻王債。九-九-藏-書這位老爹進城來求他姓丁的寬限寬限，他卻看上了老爹的女兒芝妹子，逼他拿芝妹子抵債，芝妹子還不滿十四歲，居然要去給他七十歲的人做第十三房，他也下得了這個手啊！」
兩人當下就用這兩塊大洋買來紅紙，租用了一個 「代寫書信」的字攤，抄來一些比較像樣的店鋪的名稱，開始「做生意」了，對聯由子升寫，討錢的事情由毛澤東去做。
酒樓的老闆嘆了口氣，證實道：「你們兩位是外鄉人，不曉得底細，這位丁老爺，那是我們安化最大的一霸，家裡的田，數都數不清，光佃戶都有好幾千。這種事算得什麼？他家裡逼租逼債，哪年不要逼出幾條人命哦？」
毛澤東會心一笑：「誰會吃飽了沒事，想你想我？不過，也難說，楊老師肯定會想我們的，我們到了前面鎮子，給他寄封信吧？」
「22歲？」老頭又打量了子升一眼，問，「從哪裡來？」
「哦？有書不讀，窮鄉僻壤，山澤草野，有何可求？」
夕陽映在他們一樣年輕的臉上，讓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心裏深深的疑惑。
離了安化縣，那一路，毛澤東與蕭子升還在為白天發生的事爭執著，農民的疾苦，讓兩個人的心情都無法平靜。
旁邊的觀眾們一片嘖嘖稱奇聲，就算看不出意思好壞，子升的一手字也已令大家嘆為觀止。
一名士紳對他說：「他你都不知道？丁德庵，我們安化有名的丁老爺，兩榜進士，做過翰林的。」
父女二人這才想起來，趕緊給丁德庵磕下頭去：「謝謝丁老爺！」
丁德庵不由得點頭，他略一思索：「這句難一點：勸君更飲一杯酒。」
那老農抬頭欲訴，看見丁德庵和身後氣勢洶洶的家丁，嚇得又把頭低下了，他女兒急了，頭一揚：「我、我們是丁老爺家的佃戶，年景不好，欠了老爺的租還不起，老爺他、他……」
「晚生斗膽一試。」毛澤東拿起筆，在紙的另一半上寫了下去。
子升：「就是嘛，丁老爺是什麼人？讀書人，大善人，怎麼會乘人之危呢？丁老爺，您說是不是？」
子升停住了筆，抬起頭，看到人群外停著一乘轎子，一個六七十歲、一身長袍馬褂，翹著稀疏的山羊鬍子的乾癟老頭，正昂著腦袋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
「雕蟲小技，貽笑方家了。」
子升不禁與毛澤東交換了一個商量的目光。
「爹……」芝妹子撲進父親懷裡，父女二人抱頭痛哭。
「人終歸是有私慾的嘛。」
他將壺中茶水向子升面前原已倒好茶的杯中倒去，杯中水滿，很快溢了出來。
子升便道：「出世之理，亦由世上來，所謂萬理同源，無分佛門與世俗，還請大師不吝指教。」
在這樣的夜晚，照耀著毛澤東的，不僅僅有月光，還有如空氣一樣存在著卻看不見的母愛。在韶山衝毛家的廂房裡，一盞調得小小的、微弱的油燈光閃動著，門口，半就著油燈光，半就著月光，文七妹正在納著一隻布鞋。她身邊的小竹椅上，擺著已經做好了的兩雙嶄新的布鞋。
子升思索了一陣：「晚輩對：與爾同銷萬古愁。」
兩個人回頭一看，剛才那名跟著老頭的僕人正恭恭敬敬地向子升拱著手，後面還跟著一乘小轎：「我家老爺看了先生的字，對先生的書法十分佩服，專程叫我來請先生過府做客，談書論道，請先生務必賞光。」
丁德庵的目光，從子升笑吟吟的臉，轉到毛澤東，轉到父女二人，再轉到眼前黑壓壓的人群和那塊嶄新的匾上，他這才醒悟過來，眼前這一幕原來是專門給他下的圈套。
「以你之見，此二經，歷代註解，誰的最好？」
「先生就不必客氣了，我家老爺最喜歡的，就是有本事的讀書人。請先生賞個臉吧。」
「莫光只顧得佩服嘍，見賢要思齊嘛！人家走得，我們為什麼走不得？當年太史公不是周遊名山大川，遍訪野叟隱老，哪來的煌煌《史記》？所以，還是顧炎武講得對，欲從天下萬物而學之，正當汗漫九垓，歷游四宇，讀無字之大書，方得真諦！」
「怎麼，想當神仙了？」
毛澤東依然大聲回答：「天下事，事皆有理，盡信書，不如無書。有字之書固然當讀，然書中不過死道理，世事洞明皆學問。故學生二人，欲從山澤草野，世間百態中，讀無字之大書，求無字之真理。」
證一想了一想，徐徐道：「兩位所言，一則疾風驟雨，一則和風細雨，老衲以為，若無疾風驟雨，當頭棒喝，則魔障難除，然先賢亦曰：飄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疾風驟雨，終難長久，破舊以驟雨，立新以和風，相輔相成，原是缺一不可的。取彼之長，補己之短，則新可立，道可成。」
老農卻直搖頭：「不行啊，丁老爺養了家丁，家裡又有人做官，欠他的債不還，一家人活活打死的都有啊！」
毛澤東咽了一口唾液：「也是啊，再大方，也不會有人給叫花子打發紅燒肉啊！哎呀，越聞越流口水，走！離它遠點！」
撐船的船夫火了：「嗨，沒錢坐船你還坐出道理來了？我跟你講，一人兩個銅板，趕緊交錢！」
「那我寧願看嫦娥。」子升突然轉過了身子，撐著腦袋，問毛澤東，「哎，你說，我們在這兒看月亮，有沒有人也在看著月亮想起我們？」
證一倒茶的手停住了：「水為什麼會溢？」
他身邊的僕人似乎還不敢相信：「老爺？」
「來去茶館？」路過的毛澤東也看著熱鬧，「這是新開張啊。」
子升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老先生，我這位同學性子急，失禮了。」
子升上前一步，手一抬，鞭炮、鼓樂齊止。
他先寫下一個「動」字，轉過來移到子升面前： 「蕭施主和風細雨，君子氣節，獨善己身足矣，但欲圖進取，變世道，化人心，還須振作精神，勇於任事，以動輔靜。」
毛澤東倒是無所謂：「哎呀，人家請你你就去嘛，反正我又不想見什麼翰林。我吃我的紅燒肉，飯館里等你啊。」
「開什麼玩笑？下雨怎麼辦，你不打傘啊？你願意給九-九-藏-書，我還不願意虧這個本呢！」
老頭沒答他的話，卻冒出一句：「你多大了？」
子升卻不能接受：「可是新難道一定要從舊的廢墟上才能建立嗎？舊世界的問題，我們為什麼不能徐圖改良，為什麼一定要毀滅舊的一切，這樣的新，代價不是太大了嗎？」
進了證一的禪房，卻見一床一幾，此外便是四處堆積的書，把間禪房襯托得倒更像一間書房。那證一和尚年近七十，一身青衣短褂，如果不是光頭上燙著戒疤，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個和善的老農。
證一沒有答話，停了一停，端起茶壺，說：「先品新茶吧。」
移目窗外，鳥鳴蛙聲，相映成趣，這上下聯與眼前景象，當嵌合得天衣無縫，而下聯的立意之深，也顯然遠超上聯。
「不，這是不負責任！你那一套仁義道德，你那一套溫柔敦厚，解決不了農民的問題，也消滅不了這個社會的黑暗！」
「達爾文怎麼說的？優勝劣汰！你說的清靜無為，躲到山裡當道士可以，在這個世上，它就行不通！」
毛澤東笑嘻嘻地說：「那我坐都坐了，怎麼辦呢？」
爸爸的回答，讓小開慧更失望：「一個個都不記得我，沒勁！」
「我看啊，你不是捨不得出錢，你是天生喜歡跟人對著干。」
「討飯怎麼了？一不偷二不搶，討得到也是你的本事，鍛煉生存能力嘛。話又講回來，你我總還讀過幾本書，寫得幾個字，兩個讀書人，未必還真的餓死在外面？那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一
毛澤東乘機說：「看到了吧看到了吧？這裏還有一船人，你不顧我們也要顧大家嘛。再說了，這船都走了一半了，你往回撐，湘江上又不是只你一條船，那邊的生意不都讓其他的船搶走了？為了個幾文錢，划不來嘍！」
那名悍仆登時就要發作，老頭卻用目光制止住了僕人，他皺著眉頭，打量了毛澤東一眼：一身皺巴巴，草鞋、褲腳上還沾著泥點的毛澤東，與文雅潔凈的子升實在不像一路人。
大門「咣口當」關上了。毛澤東與子升面面相覷。
丁德庵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子升他顯然又高看一眼了。
文七妹頭沒抬，手沒停，嘴裏卻答應著：「好了，就完了。」
他伸手掀去匾上蒙的紅綢，露出了「造福桑梓」四個大字，與此同時，鑼鼓、嗩吶各色樂器同時大作。
「我憑什麼白送你們？沒錢啊，」船夫看了看他們身上，說「沒錢用雨傘頂！」
六
丁德庵卻話鋒一轉：「只不過……」
「晚輩淺見，注道德經，無過於王弼，注南華經，無過於郭象。」
丁德庵揮手讓他坐下：「以如此書法，竟當街賣字，不免有辱斯文了吧？」
船夫一聽毛澤東這樣說，脾氣一下子上來了：「哎呀，你這個傢伙是存心坐我的霸王船啊？！小五子，把船撐回去，讓他們兩個下去！」
兩杯清茶擺在了毛澤東與子升面前。
「沒帶錢？」幫工眼睛瞪了起來，「沒錢你坐什麼船？」
子升笑吟吟盯著丁德庵：「丁老先生，您的意思呢？」
「那你說怎麼辦？」
「他不在腦袋上貼個仁義道德，還貼個我是壞蛋啊？我告訴你，越是這種道貌岸然的讀書人，越不是個東西！」毛澤東轉向那父女倆，「我說，這個租，你們也不用交了，田是你種的，憑什麼給他交糧？」
「所以啊，趁著放暑假，我們也出去游，好不好？」
子升趕緊道：「大師，水溢了！」
看到老婆微微地笑著看著自己，毛貽昌覺得有點尷尬，把煙往口袋裡一塞，裝起了一鍋旱煙。看到老婆又埋頭去納鞋，他想了想，含著煙嘴，把油燈調亮了些。
「子升倒是來了封長信，不過信里一大半內容是問候斯詠的，我已經叫人轉給斯詠了。」
毛澤東火了：「他打你？你不曉得打他？他再養家丁，未必比你們幾千佃戶還多？你們幾千人，一人一根扁擔，衝到他家去，吃他的大戶，你看他還耍什麼威風？」
毛澤東：「你要是還想不通，我來幫你撐船，就當頂我們兩個的船錢，這總可以了吧？」
講了半截話就被打斷了，子升被弄得一噎。
兩人剛剛起身，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這位先生，請留步。」
子升不禁點了點頭：「嗯，覽山川之勝，養大道于胸，以游為學，是個長見識的好辦法。」
毛澤東看著子升，大笑：「哈，你這是去走親戚啊，還是去拜岳父老子？」
安化縣勸學所坐落在一片青翠寧靜的山坡旁。門人進去通報了，毛澤東和蕭子升扎在門外，看裏面藤蘿蔓繞，綠楊依依。院子一旁，池塘青青，荷葉田裡，夏季盛開的荷花中，蛙聲句句，更襯托出這書香之地的恬靜清雅。
「那不成了討飯當叫花子？」
拜別了夏默安，第二天，毛澤東與蕭子升進了安化縣城，這縣城雖不大，卻是街道古樸，店鋪毗接，一派質樸的祥和。雖是一路同行，子升卻仍然保持著清潔整齊，遠不似身邊的毛澤東，衣服皺巴巴的，腳下沾著泥點。
子升趕緊站起身：「老先生指教！」
窗外，綠楊輕拂，鳥鳴聲聲。
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說：「請他們進來。」
「饞有什麼用？還不是白饞？」
子升道：「晚輩倒是記得，昔時板橋先生亦曾將字畫明碼標價：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扇子斗方五錢。可謂書生亦須作稻粱之謀，子升愚鈍，困於行旅，只好斗膽學樣而已。」
子升動心了：「潤之，不如咱們去一趟？」
這天傍晚，兩人便露宿江邊。江水潺潺，一輪圓月亮如銀盤，鑲嵌在暗藍暗藍的夜空。月光映照下，寧靜的夜空是那樣純凈無瑕，那樣深邃無邊，彷彿要將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煩憂融化在其中……
夏默安收回瞭望向窗外的目光，突然提起筆來：「老夫有一聯，請二位指教。」
「這……因為杯中已經有茶了。」
子升不禁有些驚喜：「丁老爺客氣了，晚輩怎麼敢當？」
他揮筆寫下，將上聯移向毛蕭二人這邊，上聯是「綠楊枝上鳥聲聲，春到也，春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