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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水鬼的三個腳印

第一章 水鬼的三個腳印

深夜了,我躺在咿呀作響的木板床上,怎麼都睡不著,一閉眼就是唐二爺在水底掙扎的景象。等大家都熄燈睡了,我坐了起來,悄悄打開門走出來,想要呼吸外面的空氣。唐二爺的宿舍在我的隔壁,要不是找到了他的屍體,我總覺得他還睡在裏面。我拿著手電筒,沒有開房間里的燈,深呼吸了一下,尿意就來了。
「你們別擋光。」胡隊長戴好黑膠手套,回頭就說了一句。
這一次,我們誰都不敢確認這次打撈還是不是民事打撈,如果變成刑事打撈,那就由不得渡場做主了,沒準兒打撈員會破壞屍體上的犯罪證據。可話說回來,很多地方都沒有專業的打撈員,有的警察自己都不會水,他們恨不得由渡場插手,懶得趟那趟渾水,警察不是萬能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當上場……隊長,韓嫂他老公也還在修橋墩。」胡隊長答道。
我明白,胡隊長這話的意思就是說,警察不會管的,實際上他們真的不會管,畢竟洪克早就死了,警察又不負責調查靈異怪事,去請尼姑、道士還差不多。在渡場與彝山師院相隔的樟樹林里,倒真有一間破舊的尼姑庵,可之前鬧「文革」,尼姑都返鄉種田去了,聽說有個人稱王尼姑的漁民就是從尼姑庵還俗的。
人有三隻腳嗎?這不會是水鬼的腳印吧?
「我們跟你去。」胡隊長急著埋屍,一聽有鋤頭、鏟子什麼的,便叫我們一起跟張大戶去拿工具。
黃丁意是我的名字,聽到有人叫,我趕忙走進去,扶著那個要跨出門的男人,說:「老賈,你怎麼出來了?」
「肯定不是唐二爺,你小子不用緊張。我們都撈過水庫兩遍了,不會漏掉的,也許唐二爺被水龍王帶走了。」岳鳴飛半開玩笑地用肘擊了我一下,讓我別老掛著副死人臉。
唐二爺的房門竟然被打開了,沒有撬鎖的痕迹,地上還有一排濕漉漉的腳印,只有進去的,沒有出來的。我心中一驚,僥倖地想,唐二爺這渾蛋果然蒙人,他沒死呢。接著,我推開虛掩的門,想罵唐二爺玩笑開過頭了,這時卻見房間里空無一人,沾水的腳印到了房間里就沒了,只有進來的,沒有出去的。
其他人還在洗澡,或者整理東西,我沒去打攪,把門帶上了,便獨自走到渡場外面,回頭看向這座古老的建築。彝山渡場是一座依山面江的老院子,院外種滿樟樹,四面圍牆上攀著一層厚厚的爬山虎,與鎮上的彝山師院只隔了一片樟樹林。以前,很多大學生情侶在夜裡喜歡來樟樹林約會,後來彝江淹死人的事愈演愈烈,水鬼傳說也傳得凶了,渡場這邊才算清靜下來。
「胡隊長,有人打電話來說,有人在水庫發現了唐二爺的屍體。」
胡隊長看我走神了,便道:「快去那邊的山頭挖個坑,把他埋了。」
「你去那樓里做什麼?」賈瞎子從瓦房宿舍里摸出來,敏感地問。
賈瞎子見我沒回話,便問:「黃老弟,你們昨天沒人回來過嗎?」
「沒事了,你先回去休息,我還有點事。」
老賈是一個瞎子,大家都叫他賈瞎子,前幾年因為打撈出了意外,差點死了。後來,人搶救回來了,眼睛卻瞎了。渡場怎麼說都有責任,只能把賈瞎子養在渡場里,好生地伺候著。說實在的,賈瞎子長得很精神,要不是兩隻眼睛看不見了,估計早就結婚生子去了。
現在,渡場一共有三個打撈員,除了我和唐二爺,還有一個就是岳鳴飛了。這個人以前在市級的游泳比賽拿過冠軍,本來前途光明,可退役后什麼官職都沒撈到,三年前就淪落到渡場來討生活了。岳鳴飛仗著他的過去很輝煌,老是看不起渡場的其他人,說話總是沒大沒小,就連胡隊長都拿他沒轍。
等拿好了工具,往回走時,我實在忍不住好奇,便問出口:「胡隊長,那個人真是洪克嗎?按理說,他穿著那身衣服,應該很久前就出事了吧?怎麼可能屍體還沒……」
我點了點頭,默認了,然後心想金樂樂嘴真快,唐二爺就是沒死都得給她咒死了。賈瞎子口中的金樂樂是渡場勤務,她老爸以前是打撈員,算是走關係進來的,可她並不樂意,天天板著個臉,恨不得渡場馬上關門大吉。
賈瞎子經歷過水下生死,很明白那種心情,他沒有多說什麼,嘆著氣就自己摸回房間了。我想找人談一談怪腳印的事,大家比我來得早,肯定見過這種怪事。可大家都各忙各的,不知是冷漠還是不想談唐二爺的事,我只好走回自己的房間。這時,我剛要走到門口,忽然就察覺背陰的那棟小樓有人走動。
「洪克早就死了,他不是被人害死的,和唐二爺一樣,都是撈屍到一半就不見了。這都過去多少年了,沒人追究的,他老婆孩子早都離開廣西了。」胡隊長不容置疑,硬讓我們去挖坑埋屍。
我聽到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read.99csw.com,便悄悄地從背陰的小樓走出來,手裡拿著氧氣瓶,不知道怎麼開口。不是我不想說,而是這事太荒唐了,若不是我親眼看見,恐怕都以為誰在捉弄我。除了氧氣瓶,還有那對古怪的腳印,沒有一樣是正常人能辦到的。倘若唐二爺死了,誰會把他的氧氣瓶落在背陰的小樓里,這到底有什麼用意?
「不用跟公安局說一聲嗎?這樣私自處理,會不會……」岳鳴飛有點不放心。
「有這說法?」張大戶狐疑地道。
渡場的廁所都是公用的,宿舍里沒有獨立廁所,只有在辦公樓才有。我輕輕地帶上門,拿著手電筒就想走去小樓,這時卻習慣性拿著手電筒往唐二爺的房間照了照。以前,我剛來的時候怕鬼,夜裡上廁所都故意找唐二爺一起去,他夜尿頻多,正好有個伴。照進去后,我才想起來,唐二爺死了,裏面沒人了。
這時,岳鳴飛瞥了一眼,臉色陡變,奇道:「這瓶子不是應該在水庫底下嗎?你怎麼……」
我們一邊聽,一邊走回渡場,誰都不知道唐二爺是怎麼走回來的,又是誰殺了他。我們走後,渡場里有金樂樂、賈瞎子、韓嫂三個人,要是有誰進來了,應該會注意到才是。不過,渡場很大,大門從不鎖,小樓和瓦房彼此相隔甚遠,野草比人高,要是有人把屍體拖進來,只要有心還是能辦到的。
胡隊長先下去,當走到了水邊,他就戴著黑膠手套,準備要把屍體翻過來。張大戶年紀大了,有點迷信,不敢看正面朝上的屍體,傳說這種屍體吃人很厲害,水鬼都是由它們變化而來的。我沒撈過屍體,一樣有點受不了,不過為了確認浮屍不是唐二爺,馬上就跟著岳鳴飛走到了水邊。
「有這回事?」我忙問,賈瞎子很快點頭,表示肯定。
「這就怪了。」我嘟囔一聲,沒有責怪韓嫂,有人要偷東西,放十隻狗看著都沒用。接著,我又問,「警察把屍體抬走了,那唐二爺的房間鎖上了?」
岳鳴飛瞧了瞧,同樣沒認出來,他朝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問我認識嗎?我來渡場的時間短,認識的人不多,只好聳了聳肩。張大戶聽到那麼大的動靜,忍不住斜過身子,回頭偷看了一眼,沒想到他竟然認識那人,並跟胡隊長一樣,不停地嘀咕是不是見鬼了。
過了一天,渡場的人一起撈了兩遍,依舊無果,眼看天又要黑了,大家才被渡場的胡隊長催著離開。胡隊長叫胡嘉桁,同樣是彝山渡場的老資格,在舟橋部隊里混過,我們叫他胡隊長就是這麼來的。不過,胡隊長和唐二爺處不來,還鬧過一架,聽說在我來彝山渡場之前,胡隊長曾被唐二爺打至小腿骨折了,所以胡隊長走路都有點瘸,也永遠不能下水打撈了。
金樂樂累了,打了個哈欠,雙手叉著腰說道:「反正警察叫你們三個明天去公安局一趟,大概也是問一下情況。我猜他們懷疑我們沒讓唐二爺穿潛水衣就下水了,出了安全事故后就搞一樁怪事矇混過關,那群警察真是閑得慌……對了,唐二爺肯定是戴了氧氣瓶,穿了潛水衣的吧?」
「你們回來了?」這時,賈瞎子從房間里走出來,摸到了空地上,他慢慢地道,「唐二爺不是在水裡出的事嗎?你們撈了很久都沒找到,他怎麼自己回來了?我都沒聽到動靜!」
記得唐二爺跟我提過,20世紀90年代末渡場去撈屍與漁民打過一架,原因就是渡場是國家的,不能收死者家屬的打撈費,而漁民可以收。有些漁民兼職打撈屍體,他們認為我們搶了他們的飯碗,有一次就在彝江上打起來,鎮上的人都看見了。要不是有警察鳴槍,那場爭鬥肯定愈演愈烈,根本不可收拾。
「我們去撈屍,誰會帶手機下水。」岳鳴飛講道。
「不會吧?」我呢喃自語,腦子禁不住地想起鬧鬼的事,可唐二爺才走了一天,他這麼快就回來了嗎?
這話刺痛了我的神經,回過神了,便答:「岳鳴飛,昨天你也在現場,你記得唐二爺氧氣瓶上的編號嗎?」
韓嫂見我們回來了,便跑來說出事了,叫我別怪她。我以為韓嫂要說唐二爺的事,剛想告訴她自己知道了,卻聽到她說,氧氣瓶不見了。我意外地啊了一聲,忙問怎麼不見的,韓嫂就答她不知道,當時把氧氣瓶放在桌子上,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就不見了。
「你不可能時時聽得見,有時風大了,雨大了,也會走神嘛。」胡隊長說了一句。
等我們靠近了渡場,金樂樂正好走出門張望,當看見了我們,她就跑過來急道:「胡隊長,你們怎麼才回來?出事了!」
過了一會兒,胡隊長跑到水庫的壩上,當發現死者不是唐二爺,他好像顯得很慌張,連說話都顫抖不已。胡隊長腿腳不靈活了,可他到底是上過戰場的人,跑幾里山路難不倒他,我和岳鳴飛看了看就都想,胡隊長今天是read.99csw.com怎麼了,不是累的,難道是嚇的?
「你小心點,別把人家戳漏氣了,不然又要沉下去。」岳鳴飛緊張地說,也很好奇張大戶今天怎麼這麼熱心。
安全繩的韌性很好,在大浪中都沖不斷,下水前,我們按慣例也檢查過了,絕對不可能有質量問題,或有人做了手腳。等我把輕飄飄的安全繩拖回岸上,大家湊上來一看,斷截面磨損得很嚴重,誰都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眼看唐二爺出狀況了,我連潛水衣和氧氣瓶都沒碰,人就跳進水裡了。
我會意地點了點頭,岳鳴飛也一樣,我倆還以為胡隊長有什麼驚天大秘密,原來都是為了洪克的家人著想。這解釋很合理,我就沒再多心,跟著他們一起走回渡常那一帶依山靠水,不通公路只通水路,平常沒什麼人過來,要來的都是找人撈屍的主。天黑了,渡場一般只開院里的燈,大門通常不開燈的,而這一次卻亮了起來。我遠遠看見了,心說怎麼搞的,難道大家怕鬼?
如果不是鬼,也不是自己人,那會不會是渡場外面的人?
張大戶面帶驚恐,但卻熱心地說:「我記得這附近有片葡萄田,主人最近鬆土,工具都丟在田裡,不如我去幫你們拿過來……兩手空空的,挖坑要挖到什麼時候?」
渡場和師院都在彝江邊上,20世紀80年代前,渡場外面還有一座碼頭,後來改遷去別處了。師院的大學生很喜歡來渡場外面的江面游泳解暑,一是這邊水清,二是打撈員都住在渡場裏面,他們大喊救命的話,很快就能被救上岸。
幾經折騰,傍晚的時候,屍體才靠岸,這時邊上的水已經被攪得渾濁動蕩了。春天的夕陽不那麼紅,一準備落山就像電壓不足的燈泡,在灰雲中只能發出慘淡的光亮。屍體在微弱霞光的映照下,似乎爬滿了五顏六色的螞蟻,叫人一看就起雞皮疙瘩。除了我,大家都能適應,只有我聞不了那股惡臭,似乎那氣息不止從鼻子鑽進身體,連皮膚都能滲入。
胡隊長的反應最大,一看見死屍的正臉,他就彈開了,還撞到了站在後面的我。我扶穩了胡隊長,他卻還沒冷靜下來,反而連連地道:「這不可能!怎麼會是他!」
一陣寒意襲過身體,我沒有顫抖,可忍不住地想,世界上真有鬼嗎?可惜的是,腳印很快就幹了,我要去找別人來看一眼都趕不及。就算這是騙人的把戲,誰會這麼做?腳印為什麼只有走進來的,沒有出去的?
「我聽金樂樂說,唐二爺在水庫出事了?我昨天等了一晚上,你們也沒個人回來告訴我,真是急死人了。」賈瞎子邊說邊推開我,脾氣犟著,從不讓人攙扶。
我走進渡場的老院,院中有兩棟二層高的小樓,旁邊兩側各有三排瓦房,大家都住在瓦房裡。中間的樓房一棟是以前處理文件的辦公樓,還有一棟因為年月久了,加上漏雨太多,變成了危房,早就沒人住了。賈瞎子變瞎后,聽覺敏銳了許多,他不會聽錯,要是不肯定,也不會告訴我了。可那棟樓不能住人,誰會走進去,卻沒有離開呢?
接著,胡隊長收住驚恐的神情,站起來后,他就說這個人叫洪克,以前是舟橋部隊的隊長,也是彝山渡場的第一個場長。洪剋死后,韓嫂的老公才繼任彝山渡場的場長,可後來韓嫂的老公也出意外死了。胡嘉桁是第三任渡場場長,可能是為了避開場長一定會不得善終的厄運,他才堅持讓人叫他胡隊長,而不是場長。
張大戶逃得飛快,抱起了電魚機和魚筐就走了,連鋤頭和鏟子都沒放回葡萄田。我們又不是警察,既然屍體不見了,權當被鬼迷惑了,產生了幻覺。等我們把工具放回葡萄田,再走回渡場時,帶毛的月亮已經爬上東邊的山頭,彝江上月光朦朧,好似一顆龍珠在江底發光發亮。
林密路窄,正當我發現靠近水庫了,岳鳴飛就厭惡地罵了一句「好臭」,同時打斷了我的思路。幾里的山路不比公路好跑,我們花了點時間,等趕到時,一個漁民正在水庫邊上捏著鼻子,朝水面上不停地張望。那個漁民叫張大戶,正是和渡場打過架的人,我來到渡場這半年,見過他幾次,每次他都沒給我們好臉色。
其中一個打撈員被我的眼神弄得不舒服了,惱問:「黃丁意?看什麼看?見鬼了?」
我點了點頭,心想凡事有先後之分,當務之急是找到唐二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身為打撈員,自己沉入水底沒被撈上來,那肯定死不瞑目。我拎上宿舍里的一個包,馬上就跟著岳鳴飛先跑出去,留下胡隊長慢慢地跟來。臨行前,我把氧氣瓶交給韓嫂,叫她好生保管,可別靠近火源。
正當我想把手電筒挪開,走去廁所,怎知卻發現唐二爺的宿舍里有一個不對勁的地方。
清靜的渡場炸開了鍋,本來要睡下的其他人都打開門出來,問金樂樂的消息是否確認過了。金樂read•99csw•com樂只是傳話筒,沒有親自去水庫瞧上一眼,自然不敢肯定。可這事開不得玩笑,金樂樂認為既然有人這麼說了,那就是真的。
離渡場最近的是彝山師院,那邊的學生以前常溜過來,可學生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很快就排除了這個想法,靠江的這一帶倒是有一些漁民,他們和渡場有過矛盾,若心懷憎恨,要嚇唬人倒不是不可能的。俗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雖然不全對,但也不假。很多山村常有滅門、肢解、綁架的事,只不過沒人曝光,有些事都在山村裡自己解決罷了。
在跑去水庫的路上,我一邊跑,心裏一邊數:住在渡場的人有七個,我、金樂樂、唐二爺、岳鳴飛、賈瞎子、胡隊長,還有韓嫂。除了我和唐二爺,其他五個人剛才都在現場,金樂樂大曝消息后,大家很快就集中過來了,若他們誰躲在小樓里搞小動作,他決不可能那麼快現身。
「其他人?」我納悶兒地道,「沒聽說誰落水了,更沒聽說鎮上有人失蹤。」
我嘆了一聲,既然胡隊長都這麼說了,那就聽他的好了。反正洪克早就歸西了,估計也宣布死亡了,沒人會追究的。想著想著,我們又走回了水庫邊上,這時天已經黑了大半,我開始擔心挖坑埋屍會不會搞到半夜。沒想到,等我們回到原地,人就都凍住了。
隨後,我和岳鳴飛找韓嫂拿飯菜,吃飽了,澡都沒洗就躺下了。這兩天發生的事太多了,我都快消化不過來了,到底是人為的,還是鬼在作怪?明天我去見警察,那對奇怪的腳印要不要講出來?他們不會以為我瘋了吧?可萬一那是證據呢?萬一唐二爺是被人害死的?遺憾的是,瓦房宿舍的地板是水泥地,濕腳印眨眼就幹了,我沒拍照,什麼證據都沒有。
我一面送賈瞎子回瓦房宿舍,一面問他:「那剛才你聽到有誰走去唐二爺的房間了嗎?」
「怎麼了?沒聽到啊!你們一起回來,動靜太大了,我聽不出來。」賈瞎子擺著頭答道。
「慢點。」我哪有心思理會,只叫胡隊長慢點翻屍體,別滑進水裡。
渡場的人對以前的事不清楚,胡嘉桁也不常提起,誰都不知道洪克是怎麼死的,更不知道曾經有過這個人。可我想洪克比韓嫂的老公都死得早,那麼屍體早就爛成泥巴了,怎麼會忽然漂到彝山水庫來?胡隊長沒有過多的解釋,而是說人早就死了,還是找個地方,把洪克重新埋了,不必去知會其他人了。
包括我和唐二爺在內,原本住在彝山渡場的有七個人,另外五個人看見我來了,便問我手裡拿著什麼。我看了看大家,仍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懷疑地掃了他們一眼。我不相信有鬼,這一切看似有鬼,肯定是有人故布疑陣,可又找不到合情的理由。唐二爺只和胡隊長鬧過彆扭,和其他人關係都很好,不可能嚴重到要密謀殺人的地步。
怎料,這時我就聽見金樂樂在院子前面大聲喊。
天漸漸黑了,我不由覺得渡場被陰氣籠罩著,想要回到瓦房宿舍那邊,和大家待在一起。哪知道,我剛轉了個身,腳下就踢到一個東西,發出哐啷的金屬滾動聲。我低頭一看,瞪大了雙眼,捧起了地上的東西,那是一個打撈員用的氧氣瓶,已經被拆下來了。渡場的設備到處亂放,這已經不稀奇了,我以為這是誰丟掉的,可湊近一看,整個人就嚇了一跳。
死屍穿的衣服是舟橋部隊的工兵服,我在渡場辦公室的牆上見過那群工兵的合影。可惜,我認得那身衣服,卻不認得那個人,看到胡隊長那麼激動,下意識地就想,是不是見鬼了。我剛來彝山渡場那陣子,他們經常跟我講鬼故事,說彝江多麼不太平,年年淹死人,一度嚇得我夜裡不敢出門。
氧氣瓶身上有編號,每一個都不同,用來記錄使用的情況。在下水前,氧氣瓶是我遞給唐二爺的,他用的編號是「7106」,這正與我手上的氧氣瓶編號一致。我愣在原地,驚訝地想,剛才在小樓里的人是不是唐二爺,他在玩什麼把戲?
「唐二爺找到了!」金樂樂語無倫次,「不過不是在水裡找到的,剛才……我想打你們手機,可你們都沒帶!」
我望了望胡隊長,他很震驚,不像是裝的,何況毀屍滅跡是他提出來的,他也一直跟我們在一起。既然大家都同意埋屍了,誰還多此一舉,替我們做了這事,而且連屍體躺過的草皮都鏟走了。想來想去,我越來越迷糊,不知道這究竟為了哪般,誰在搞鬼?先是唐二爺的屍體不見了,現在洪克忽然冒出來,又不見了……
下水撈屍,聽著怪瘮人的,事實上確實如此。能把人溺死的江河,總有意想不到的危險,這註定了與撈屍人有關的水域都不會太平靜。在我來到渡場的半年後,唐二爺人就沒了,徹底地沒了,撈遍了水庫,愣是沒找著屍體。
我來不及叫上其他人,當場就追過去,心裏九-九-藏-書還想,那樓是危房,誰在那裡裝神弄鬼。現在春雨綿綿,樓里的牆壁都發霉了,遠遠的就覺得樓要倒塌了。等我跑近了,那個人卻不見了,不知是跑上樓了,還是溜向後面,翻牆逃到了院外的樟樹林中。我沒看見那個人的模樣,可那個人不敢和我碰面,肯定心裏有鬼,決不會是渡場的人,或許是小偷,但渡場那麼窮,有什麼好偷的,而且還是在這棟破舊的小樓里?
下午時,我們趕了幾里山路,到達水庫時,那裡水煙瀰漫,如果戴眼鏡,鏡片也會蒙上一層霧。我有點擔心,可唐二爺什麼都沒說,穿戴好潛水設備就下水了。我在岸上牽著安全繩,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也許是受了這氣氛的干擾。在這之中,唐二爺上來換過一次氣,等他又下水了半小時,系在他身上的安全繩就劇烈抖動,我本以為是水流湍急,可最後安全繩竟然斷開了。
「黃老弟,以後你打撈還會有更古怪的事,不用太在意,埋了就好。」胡隊長不痛不癢,似乎很想馬上把那具奇怪的浮屍埋在黃土之下。
我搖頭否認,昨天大家都待在彝山水庫那邊,誰有空回來?再說,兩地隔了數里,來回太耗時間了,我們出發前就把一切需要的東西都帶齊了,沒有人會回來偷懶的。賈瞎子聽我斬釘截鐵地否定,嘴上就嘀咕,好像是說昨晚有人走進渡場的老院里,儘管院子很大,但他夜裡起來上廁所,聽得一清二楚,那個人進來后就朝院子後面的小樓走去了,可一直沒有離開的腳步聲。
我放眼望去,平靜的青色水面上漂著一具身著灰色衣褲的屍體,可屍體的臉朝著水下,一時看不清楚。岳鳴飛瞧了一眼,馬上就肯定那不是唐二爺,原因就是死屍穿的不是潛水衣,這跟咱們渡場的穿著完全不一樣。再說了,唐二爺才死了一天不到,屍體不會那麼快產生氣體而浮出水面,這肯定是死了好多天的人。
說完了,胡隊長又補充道:「你們還小,不懂得顧大局。要是不把洪克埋了,那這事肯定又要去驚擾他的老婆孩子。我們撈的屍還少嗎?跟那些家屬說再多安慰的話都是白說,何必去拿以前的事再讓他們哭個你死我活。」
「那唐二爺的氧氣瓶怎麼說?還有他怎麼回來的?如果有人背著一具屍體走進渡場,我們不可能不注意到,除非是他自己走回來的。」金樂樂說完就抖了一下,像是唐二爺詐屍了,走回來嚇她。
「一定是鬼!」張大戶拿著鏟子,煽風點火地道,「我看屍體沒了正好,都各回各家吧,我要把電到的魚都帶回家了,不然就臭掉了。」
唐二爺是彝山渡場的老資格,越戰時是舟橋部隊的工兵,退役后就一直在渡場從事打撈工作。打撈經歷最多的人也是唐二爺,除了撈屍體和犯罪證據,他還修過橋墩、炸過水底暗礁、清理江里的垃圾等。半年來,唐二爺教了我許多本領,帶著我踩山走水,熟悉了渡場的環境,可謂是忘年交。
「那就是謀殺,有人想毀屍滅跡,結果還是被發現了。」張大戶很激動,這可是他頭一次見到這種情況,我們也一樣。
我回到渡場洗了個澡,便忍不住走去唐二爺的房間,想看看他是不是忽然回來了,也許他開了個玩笑,偷偷弄斷繩子,游到我們視線外的岸上了。不想當我走到唐二爺房門的時候,整個人就呆住了。
我瞪大了雙眼,久久才問:「洪克的屍體呢?」
韓嫂一過來就大聲道:「你們要吃飯了嗎?晚飯都做好了!」
「別聽他胡扯,快把屍體弄到岸邊,不然又漂遠了。」我催道。
現在的問題是,那麼做的目的是為什麼?只是為了殺人的樂趣?捉弄人時的興奮感?這都不可能!
我和岳鳴飛都點了點頭,這事千真萬確,不容作假。如果警察懷疑,我們沒什麼可隱瞞的,實話實說就好。胡隊長可能怕我們把洪克的事情抖出來,在旁邊不停地使眼色,岳鳴飛剛想張口就閉上了。大家散開后,胡隊長就回房拿起手機聯繫警察,他熟悉那邊的人,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在回來的路上,胡隊長走不快,我和岳鳴飛為了等他,故意走得老慢。胡隊長心知肚明,借鬼怪之說圓不了這怪事,於是就主動告訴我們,洪克確實在二十年前就死了。那時是1988年,廣西各地遭遇洪水襲擊,彝江的一座橋被衝垮了,當時橋上有許多行人,洪克下去救人時就失蹤了。渡場的人在彝江下游找了很多天,什麼都沒撈到,過了幾年,洪克的戶籍就被註銷了,他的妻子則攜帶兒女嫁去湖南了。
「現在沒空,韓嫂,你幫我們留著。」胡隊長大聲喝了一句,便催我們快去水庫看情況,別糾結這種怪事。
「我們走的時候還在岸邊的……」胡隊長難以置信。
「不像是掉回水裡了吧?你們看,這邊的草地都被鏟乾淨了。」岳鳴飛奇道,「完全是想把蛛絲馬跡都抹掉……」
「當然是九-九-藏-書什麼都不說了,說出去會有人信嗎?」張大戶搭腔。
「可是唐二爺沒穿潛水衣,他穿的是一件花襯衫。你們不都看見了……」韓嫂話剛出口,又改道:「不對,樂樂你看見了的。」
也許,世界上真有無法解釋的現象。
「我們不都說了,鎮上沒聽說有人失蹤,謀殺你個鬼!」岳鳴飛瞪了一眼,然後望向來時的路,胡隊長正喘氣地追來。
那天,有個老婆婆哭著跑進渡場,說是孫子在彝山水庫淹死了,找我們去打撈屍體。彝山鎮上有三座水庫,彝山水庫最老,早在1959年就竣工了,它的源頭是彝江,是廣西北部最大的一條江。從1996年水庫管理處遷走後,那座水庫就因年久失修,不適合下水了,雖然管理處留了一塊「禁止下水」的牌子,但每年都有人下水,然後平白無故就淹死了。
「我在後面的小樓撿到的。」我實話實說。
半晌,沒人說話,因為河邊的草地上沒有屍體了,連草皮都鏟得一乾二淨。附近的草堆、樹叢都沒有屍體的蹤影,找了一圈,就像屍體自己走掉了。
「我剛才看見有人……」
我和岳鳴飛退了兩步,心裏等不及了,恨不得自己去翻屍體。張大戶與我們背對背,不停地問,死者到底是誰,認不認識。我比張大戶還要好奇,哪想胡隊長把被泡腫的屍體翻過來后,我們都愣了好一下。那屍體儘管扭曲了,五官變化很大,但從他穿的衣服很容易認出身份。
結果跟大家想的一樣,什麼都沒撈起來,後來死者家屬要求水庫開閘,我們看見天要黑了,便同意了這事。在這裏,我要解釋,為什麼之前關閉了水庫的水閘。這是因為水庫如果開閘了,勢必加快水流,涵洞附近會有漩渦,對打撈人員來說,這是一種很危險的情況。奇怪的是,水庫開閘后,之前要打撈的屍體很快從涵洞泄出來,唐二爺的屍體卻一直不見蹤影。
「那當然了!他們說,得等通知下來了才能再打開。」金樂樂答道。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木床、兩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個上鎖的衣櫃,要躲起來嚇唬人肯定辦不到。我正遲疑,低頭想再看一眼濕腳印,眉頭就皺得更緊了。先前,我誤以為唐二爺沒死,只是開玩笑,沒有察覺到走進房間里的腳印排列得很詭異。那腳印一排是兩個,下一排是一個,再下一排又是兩個……如此反覆著,最後的那排腳印上,那個人似乎停下來了,腳印一排有三個。
我話沒說完,一個中年女人從另一面的瓦房走過來,跨過了從不修剪的草地。那女人叫韓嫂,是渡場的火工,專門給大家燒飯的。以前韓嫂的老公是彝山渡場的場長,後來在打撈中出意外死掉了,她就以家屬的名義留下在渡場里做火工。韓嫂老公死了,也沒孩子,算是最苦命的一個人。不過,韓嫂倒不覺得自己可憐,她為人開朗和善,因此大家平日里對她都很客氣,哪怕是岳鳴飛也不會朝她大吼大叫。
這一次,張大戶見到我們,不再擺著個臭臉,反而同情地道:「你們快點看,那個人是不是唐二爺?」
「那我們回去怎麼跟他們說?」岳鳴飛問。
水庫附近都是幾座山,以前封山育林的白漆標語隨處可見,夏天一到,還可以看見各類蛇蟲往水庫里游。繞了一段路,離水庫一里遠的地方就是葡萄田了,那兒種葡萄都是用來釀酒的,不適合食用。田邊擺了鋤頭、鏟子、肥料等物,農家已經走了,明天他們還會再來,因此工具不會帶走,在山裡頭背工具來回走動是一件極苦的差事。
緩了一會兒,胡隊長見到屍體漂離岸邊十幾米了,於是就叫我們去水庫邊上砍兩根竹子,伸到水面上把屍體劃過來。我不怎麼想下水,這種屍體泡在水裡太久了,浮上來的一般都帶臭味了,用竹子撈屍正合我意。張大戶在旁邊圍觀著,一聽我們要去砍竹子,他就熱心地拿出他的電魚竿,伸出去剛好夠著了那具浮屍。
金樂樂朝岳鳴飛白了一眼,然後沉住氣,告訴我們警察剛才來過了,因為唐二爺的屍體在渡場里被找到了!原來,在我們離開不久后,大家餓了,一起去瓦房食堂吃飯。金樂樂看見唐二爺的房間開著門,想要幫忙合上,卻看見渾身濕漉漉的唐二爺倒在地上,身體已經涼了。等大家趕來,馬上就報警了,屍體被人抬走後,金樂樂就一直想聯繫胡隊長,可我們三個人誰都沒帶手機出去。
「怎麼了?」胡隊長問。
四月還沒過,天上鉛雲卷卷,春雨淅瀝,彝山鎮上彷彿披了一身白毛。這種鬼天氣對下水不利,普通人不說,打撈員都不敢挑這時候去彝山水庫游泳。但偏偏有人那麼做,不是自殺,就是被鬼拖去的。唐二爺想緩一下,可老婆婆哭天喊地,屍體泡在水裡太久也不吉利,渡場就馬上安排人去水庫打撈屍體。
我正看得發獃,一個人就走出來,問我:「黃丁意?黃老弟?你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