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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鬼指甲

第五章 鬼指甲

「唐二爺的死果真不簡單。」岳鳴飛思索道。
「我只是想問你,剛才有沒有看見誰在水庫那邊燒香?」我耐心地問。
師院後門是一條老街,託了這所本地大學的福,街上的居民才靠著炒點菜賺些小錢。這邊不似繁華的大街,一入夜就沒什麼人了,吃夜宵的學生都去前門的甜品店,很少有人來後門,原因就是後門靠近彝江的一處河崖,有時會掀起陰風,叫人心驚膽戰。這條老街有百來米,晚上會打開昏黃的路燈,人走在路上,影子拉得老長,會有一種被跟蹤的錯覺。
我們爭吵起來時,房間就忽然砰的一聲,像是有人踢到了地上掉落的磚塊。我和岳鳴飛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齊望向角落,這時就看見一個人跑過對面,躲進了一個房間里。這裏的房間都沒有鎖了,擋不住我們的。除非那個人是鬼,能夠憑空消失,否則不可能逃走。這一次,我怕錯失良機,追得很緊,岳鳴飛跟在後頭,看不清路,跌了一跤。
水庫附近一個人都沒有,我空想無益,拿著殘角就想離開,準備按原路回去,這時一個人影掠過遠處的草樹之間,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個人是當地漁民,叫張大戶,上回在水庫發現浮屍,他也在常張大戶除了下網捕魚,還用電魚機,在小鎮上沒人管,很多魚都死在他那長長的電竿之下。
「還不是心疼你們這些後生晚輩。算了,事情都過去了,想太多也沒用。我去幫韓嫂洗菜,你有空多出去走走,別悶在渡場里,容易悶出玻」金樂樂把話說完,轉身就走開了。
「好吧。」我沮喪地走回去,可不甘心地回頭看了好幾次,總覺得胡嘉桁那麼急,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算了,我們回去吧,還要藏證據呢。」岳鳴飛醉意不消,靠在我肩上說。
我手一擺,又打斷道:「你是說丟了80年代的縣誌,60年代的縣誌還被撕了幾頁?這些資料在政府的檔案室應該也有,犯不著偷吧?」
那片桃花林沒有路燈,一片漆黑,是師院的愛情聖地。每到夜晚,桃花林里鴛鴦無數,單身漢要是闖進去,一定會妒忌得冒火。我和岳鳴飛是兩個爺們兒,如果這麼走進去,其他人不以為我們有病才怪,再說岳鳴飛現在搖搖晃晃的,在夜裡看上去,如同我在摟著他。同時,胡嘉桁也消失在桃花林中,那裡面人影眾多,很難分辨出誰是誰,又不好打著手電筒來找人。
追著追著,我到了山腳下,整個人就被蒼老的古樹群包圍了,透不過氣來,也看不到盡頭。一瞬間,我很想折回,卻見前面有一幢青藤滿掛的建築,像是佛門之地。走近一看,原來那是一座尼姑庵,現在沒人住在庵里了,尼姑們在「文革」時都被趕出去了。曾經尼姑庵香火鼎盛,附近的村民都來這裏求福,保佑農田不被洪水淹沒,或者求平安與健康。有兩株榕樹分別種在尼姑庵旁,樹根生樹,長出了一片林子,好似《倩女幽魂》中的蘭若寺。
這一晚,我們交換了許多信息,這才知道彼此境況是一樣的。可我怕毛貓貓會赴余雨雨的後塵,或者被人威脅,便勸他好好編校史,查案子的事由警察負責。與此同時,我使了一個眼色,岳鳴飛就會意地點了點頭,告訴毛貓貓我們會想辦法讓警察繼續調查案子的,警察是渡場的老熟人。毛貓貓信以為真,高興地謝了我們,然後就被我們送走了。可我和岳鳴飛更頭疼了,因為警察已經表示不會查下去了,而我們知道的並不比毛貓貓多。
唐紫月隨即掛斷了電話,我想了想就關上宿舍的門,一個人默默地走出了渡場。本來,我打算去彝山師院的老圖書館一趟,那裡不只對學生開放,也對外來人員開放,前提是要帶上身份證或學生證做登記。那個圖書館平時沒什麼人去,一到五一就放假了,學校只安排新圖書館仍保持正常開放。我想去老圖書館找線索的計劃被迫推遲,唐紫月也要回家看父母,沒有頭緒的我就一路順著彝江走到下游,慢慢地拐進了平靜的彝山水庫。
斷掉的半把鑰匙?
毛貓貓知道開頭解釋得太荒謬了,便馬上告訴我們,陳十萬遇難前幾天,他曾經偷偷地來過彝山渡場,這些事都要從毛貓貓編撰校史說起。校史就是彝山師院的校史,因為毛貓貓是文學社的頭兒,院領導就讓他去搜集資料,將校史編匯成冊,準備迎接師院70周年慶典。
「誰在這裏燒香?難道是師院的學生來祭奠陳十萬?」我狐疑地想,可又覺得不大可能,學生怕得要死,怎麼敢到這種水荒之地。
老路子能夠通往樟樹林,我要是追得快,或許能趕上去。可我沒抱太大希望,那個燒香的人既然走老路子,那就是有意避開,不想被人發現。我不確定燒香的人與唐二爺的死有沒有關係,可現在什麼線索都斷了,只好有線索就去追。現在的我也更加內疚,因為發現死的人本該是我,並非唐二爺。
「那本資料是以前的政府人員編寫的縣誌,在圖書館一共有3本,分別是30~60年代縣誌、70年代縣誌、80年代縣誌。30~60年代後面幾頁被撕掉了,80年代那本縣誌被偷了,我本來想去查校史資料的,read.99csw.com誰知道……只有70年代的縣誌還在。」
「這……」我啞口無言,想要反駁,又無從說起。唐二爺怎麼會去師院的老圖書館呢?那裡除了一些影印資料,就是一些老版本的小說、文集、檔案,很少有師生再去那邊了。毛貓貓需要的校史資料有什麼秘密,值得唐二爺搶先一步,撕走了那些內容?難道這就是唐二爺聲稱要曝光的機密文件?既然都影印出來了,這算什麼機密?實在是太矛盾了!
「這就怪了。這個月我們沒看見有外人來過渡常」岳鳴飛一邊回想,一邊道。
我眨了眨眼,盯著桌上的半把鑰匙,禁不住地皺起了眉頭。那把鑰匙夾在兩張空白的信箋中,掉出來的時候,彈了好幾下。我從岳鳴飛手上拿過信封,拉開一瞅,裏面什麼都沒有了。那半把鑰匙是前半段的,不知它藏了什麼秘密,用郵件的方式寄給唐二爺,這和他的死有關係嗎?
彝山鎮是市政府駐地,人口遠遠比不上北京,可也有十幾萬人口,要一個個地找,太不實際了。除非秦望網開一面,讓我們用公安系統去搜一下李小愛的名字,哪怕搜到幾百個同名同姓的人,總好過十幾萬個人。我一想到線索再次中斷了,長嘆了一聲,然後望向蹲在地上的岳鳴飛,叫他別找了,信封里只有半把鑰匙而已。
金樂樂塗改不多,中間的字還很清楚,我一看就知道是個「侗」字,而渡場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包含「侗」。這麼說,4月28日那天應該是我下水打撈,怎麼會改成唐二爺了呢?如果唐二爺沒跟我調換,那死的就是我了。
「校史?史你娘個蛋!想蒙我也編個像樣的謊吧!」岳鳴飛不信。
「他媽的,這幾天是不是你在背後搞鬼?不想活了!」岳鳴飛酒勁未退,怒火直冒,想要動粗。
「咦?」我走近了水庫,正出神想著事情,這時竟看見水邊的草地上有三炷正燃著的高香,佛寺特有的香味瀰漫在四周,又增添了幾份詭異。
「我是不知道,圖書館里也沒攝像頭,可我把名單都拍在手機里了。前段時間,我把那些學生都找過了,他們都否認撕過有關校史的資料。只有一個人,他不是學校的人,是外面的人,他的嫌疑最大。」毛貓貓剛說完就拿出他的手機,把照片調出來后,遞到了我的手上。
「黃丁意,這半把鑰匙你收著吧,別搞丟了,也許哪天我們可以湊整了,打開一座金庫呢。」岳鳴飛對我說。
「你說燒香的那個人?我是看見了,可沒看見臉!我經過水庫時,看見有個人往老路子走了,只見到背影。怎麼了?你問這事幹什麼?燒香算犯法嗎?」張大戶問。
「怎麼了?現在哪裡都在放假,你要請假的話,不用問我了。」金樂樂漫不經心地答。
毛貓貓解釋:「當然沒關係!可是那些資料只有在師院的圖書館才能找到。我那時為了編校史,去圖書館翻了那些影印的珍貴資料,可是發現有幾頁被人撕去了!圖書館現在有兩棟,有一棟是老建築了,裏面放的資料和檔案都是不能帶出去的,進去查閱都要登記!我發現有幾頁被撕掉了,後來跟管理員查過進出記錄……」
「質問?我沒那個意思!」我意識到語氣不對,趕緊解釋,「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唐二爺忽然要更改你作的安排?」
張大戶聽我那麼一說,臉色微變,轉臉到一邊就說:「我忙著呢!」
拖著岳鳴飛走了很久,我滿身大汗,累個半死才回到渡常好在岳鳴飛被腥腥的江風一吹,整個人就清醒了,他一看金樂樂不在辦公室了,那棟辦公樓都熄燈了,馬上就對我高興地說,現在是藏證據的好時機。我點了點頭,趁大家都關著門在房裡做自己的事,隨即踮起腳尖,偷偷地和岳鳴飛溜到了後面的廢棄小樓里。
張大戶不喜歡說普通話,聽我講了一大串,煩道:「你這個年輕娃,不要吵我電魚,我要拿去換錢的。你想找那個人,快點去追,他剛走不久!啰里啰唆做什麼!」
那裡的木門歪在一旁,門上有個佛字,可被人用刀划爛了,還打了一個大叉。我踏上斑駁的石梯,心想這尼姑庵始建於哪個年代,以前沒聽人提過,只知道很早就有了。穿過了大門,我就看見尼姑庵里佛像橫倒,被人打得七零八散,這應該是紅衛兵鬧的。在念大學時,我們的英文老師講過,以前尼姑庵曾讓紅軍躲進來,避開敵人的追捕,哪知道砸尼姑庵的人就是當年她們救過的人。
我聽完那些話,禁不住地汗顏,虧我曾是師院的學生,竟不知道學校里有這麼珍貴的史料。可這也不能證明,資料是唐二爺偷的,最多只能證明他四月初曾去過圖書館。而且我的確想不通,前人編寫的縣誌有多珍貴,機密怎麼可能寫在那上面。
我一個人走回宿舍里,心想唐二爺那天堅持更改出勤安排,真是怕我出事,還是另有原因?莫非唐二爺還沒下水前,他就知道一定會出事?真的有人那麼傻,明知道要出事,還敢下水打撈屍體?我坐在宿舍里琢磨了一陣,面對著桌子上的雕像和骨灰罐,覺得炎熱的溫度忽然降了不少。
這時,月登東山頭,青read.99csw.com江變銀帶,我和岳鳴飛餓得肚子呱呱叫了,兩人就一前一後地朝師院後門的大排檔走去。期間,我把信、賀卡和鑰匙都帶在身上,就怕弄丟了。吃飯時,我老在看那些東西,岳鳴飛喝多了,就大聲地叫我別看了,然後醉醺醺地說了好多胡話。我本來不想讓老闆上酒,岳鳴飛卻說,唐二爺死了,他其實很難過的,今天就讓他喝個夠吧。
我想到這段歷史,便問:「這跟你偷偷跑到渡場有什麼關係?編校史需要跑這裏來嗎?」
我有點失望,可嘴上卻不承認:「不著急,你儘管忙你的,我也要回家!」
岳鳴飛團團轉了一圈,熱出了汗,脫了外套連襯衫也解開了。見狀,我不由得跟著熱起來,並打開門讓夜風吹進來。這時候,金樂樂正從辦公室里探頭出來,望向瓦房宿舍這邊,就像在監視一樣。岳鳴飛方才偷了鑰匙,不知是不是金樂樂察覺了,我一時心虛又把門掩上,不敢與她對視。
我剛要從大排檔邁入老街,這時就看見樟樹林里走出來一個人,定睛一看,那個人是胡嘉桁。通常,渡場的人進進出出,這是很正常的事,可胡嘉桁大步流星地穿過大街,徑直地朝師院里走去了。我愣了愣,心說胡隊長不是有點瘸嗎,怎麼走得那麼快,是不是有急事?當然,我不會想到胡隊長平日里都是裝瘸的,現實里沒那個必要。
躲在房間里的人被我們嚇了一跳,如同一隻受驚的貓,被兩隻惡狗堵住了逃生的去路。我迫不及待地用光線定住那個人,看清了他的樣貌后,甚感意外地問:「毛貓貓,怎麼是你?你來這裏幹什麼?」
想著想著,我蹲下來一看,那三炷高香下面燒了一堆紙錢,鋪了厚厚的一層灰。我伸手扒了扒,本是無意之舉,沒想到世界上真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種事。在灰燼之中,有兩張未燒盡的照片殘角,雖然非常小,只有拇指大,但兩張照片殘角都有一個人頭。不知是照片被燒過的關係,還是原本就是老照片了,畫面很黃,我勉強能認出年輕版的唐二爺在其中一張殘角上。另一張比較模糊,因為受過高溫的烘烤,那個人的面容扭曲了,我一時分辨不出他是誰。
我記得,浙大標營辦學舊址就在鎮上的老東門外,那裡還剩一塊石碑,標明著那段歷史。史料上記載,1939年2月的一天,日機轟炸標營,投彈118顆。浙大師生逃避江邊,突然一顆炸彈落下,38級農化生徐守淵這樣描述:「碎石與彈片齊飛,江水共泥沙一色!」之後,一些師生不是被炸死在江邊,就是躲入江中淹死了。少數師生幸遇舟橋部隊,由其掩護躲入老渡場避難,有的還潛入了深山,因此得以生還。
「奇怪,胡隊長來這種地方幹嗎?」我嘀咕著,「以前我念師院,都沒來過這裏。」
「我是想問你,上個月28日那天是不是輪到我去打撈,你為什麼要改成唐二爺?」我一股腦兒地問,可話出口就後悔了,因為記錄本放在辦公室里,這不證明我溜進去偷看過嗎?可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我已無所顧忌了。
我把想法講出來,岳鳴飛就拍掌稱好,並問我把證據藏在哪裡好呢?這些證據雖然不是直接證據,但攢多了,間接證據亦能讓犯人俯首認罪的。我現在指望不上秦望了,只能跟岳鳴飛和唐紫月玩偵探遊戲,但願不會像小說那樣,還會陸續地死許多人。
我覺得奇怪,拿下了出勤記錄,搓了搓被塗改的部分,想看一看原來安排的人是誰。金樂樂沒有塗太多墨水,我瞧了一會兒,很快就認出了被塗改過的人名,並自言自語:「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怎麼可能做那些事!」毛貓貓先是著急地否認,然後辯解,「我從後面的圍牆爬進來,是因為……因為校史的關係。」
岳鳴飛膽子大一點,他馬上蹲下來,捏起一小片髒兮兮的指甲,問我:「這個算證據嗎?能不能讓警察檢驗DNA?好像很多電影都是那麼演的?有的偵探小說也這樣寫。」
毛貓貓的年紀和我們差不了多少,被人這麼吼了一聲,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惡狠狠地瞪回來。我怕其他人聽見,趕緊叫岳鳴飛先別激動,等問清楚了再動手也不遲。毛貓貓一身污糟,像是從洞里鑽出來的一樣,比我們好不到哪兒去。聽到我這麼一說,毛貓貓就放鬆了警惕,他知道我是友非敵,不會為難他。
岳鳴飛以為後半段鑰匙掉地上了,拉亮了燈,滿地地亂找。我看得清楚,當時掉出來的鑰匙只有前半段,於是就看了信封的郵戳。即使沒有寄出地的具體地址,還有郵戳,這是做不了假的。我原本以為,郵戳多少能提供點線索,不至於像半把鑰匙那樣吊人胃口,可湊近一看,他奶奶的,郵戳上清晰地印著「廣西彝山」四個字,居然是從這個鎮上的郵局寄過來的。
隨後,我藏好了唐二爺留下的賀卡和半把鑰匙,轉身就與岳鳴飛潛回宿舍里,各自倒頭大睡。可我睡不安穩,唐二爺的骨灰罐就在房裡,恍惚中竟夢到他在盯著熟睡的我,一股陰力壓在我胸口上,幾乎喘不過氣來。早上,我被噩夢驚醒,大家都出去過五一節了,一個read.99csw.com人都沒有,韓嫂也忘了給我留早飯了。唐紫月到現在都沒給我打電話,昨晚也沒聯繫我,或許她沒辦法將打撈的日誌翻開,那些紙都結成一坨了,一用力就會碎掉。
我何嘗不難過,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地方,第一個對你親切的人,總是難以忘懷的,不管那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一時沒控制住,跟著喝了一瓶白乾,辣得嗓子直冒煙,全身都出了一層黏糊糊的熱汗。大約喝到了晚上8點多,我看天色已晚,再喝下去就得爬著回去了,便趕緊結了賬,扶著死重的岳鳴飛走出大排檔。
說起來,除了本地人,知道彝山師院的人不多,可它曾與浙江大學有過一段關係。1937年「813淞滬抗戰」爆發,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帶領師生離開杭州,一遷浙西建德,二遷江西泰和,三遷廣西彝山,四遷貴州遵義、湄潭。1938年,浙大遷到廣西彝山,後來1939年2月,彝山遭到日軍飛機的轟炸,1939年年底日軍又從廣西欽州灣登陸,北上攻打南寧,浙大不得不再一次遷往貴州。雖然浙大遷走了,但催生了彝山的辦學力量,可以說浙大就是彝山師院的始祖。
為了掩蓋「罪行」,我只好找出辦公室的備用鑰匙,打開門進去把文件撿起來,重新掛在牆上的一顆釘子上。那份文件並不重要,只不過是打撈員的出勤記錄,渡場勤務每個月都要做的計劃表。我剛掛上去,準備逃出去,這時就疑惑地停住腳步,心說:「這是怎麼回事?4月28日的出勤安排被塗改過?那天應該是誰出勤?金樂樂為什麼要把出勤人改成唐二爺?」
我肚子餓了,想去食堂里看看有沒有包子,但食堂鎖上了。沒辦法,我就走向辦公室那邊,想從金樂樂那裡拿備用鑰匙。辦公室已經鎖上了,可窗戶是開著的,岳鳴飛昨天就是伸手到裏面,鉤出了唐二爺房間的備用鑰匙。我依樣畫葫蘆,抓出了一大串鑰匙,可卻不小心把一份文件弄掉了。
那邊的濕氣很重,因為靠著一座山,樹林又高,太陽很難曬到院子後面。岳鳴飛還沒換衣服,但脫掉了黑色西裝外套,他的白襯衫一擦過樹叢草堆,馬上就染了花花綠綠的色彩。我也沒好到哪兒去,臉上都被草葉刮破了,直覺得辣辣地疼。小樓下面碎磚滿布,草堆東倒西歪,賀卡、信和鑰匙藏在這裏,恐怕會被腐蝕,有時雨下得大了,一樓會積水的。為了保險起見,我們就悄悄地摸到二樓,但沒有用手電筒,就怕被其他人發現。
我大步追去時,張大戶電得正歡,一條小河的水面漂著許多小魚。看我走來了,張大戶瞥了一眼,繼續撈那些被電暈的河魚。我怕張大戶不認得我了,便說上回發現浮屍時,我們曾經見過面。同時,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來,那具浮屍是第一任渡場領導洪克,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據胡嘉桁說,1988年廣西發生洪災,彝江的一座橋被衝垮了,那時橋上有許多行人,洪克下水救人時就失蹤了。當洪克的屍體二十年後重現時,胡嘉桁反應強烈,如同見鬼一樣,但之後洪克的屍體又失蹤了,有人搶在我們埋屍前將屍體挪走了。
渡場里唯一沒有人常去的地方就是廢棄的小樓,那邊雜草叢生,每塊磚和每面牆都被青苔吞噬了,就像一座綠色的畸形墳墓。夏天到了,五毒盡出,我們夏天還會撒硫黃,防止蛇、蜈蚣、蛤蟆等物鑽進房間里。廢棄的小樓是毒窩,我上回去了一次,久久不敢再踏足。不過,我曾在那裡拾到唐二爺的氧氣瓶,就是沒逮到在那裡躲著的人。想了想,我和岳鳴飛就決定把東西藏在廢棄小樓的磚縫裡,可金樂樂還沒睡下,只好等深夜再潛過去。
「那陳十萬和余雨雨發簡訊,有沒有提過他來渡場見誰?」我追問。
「你喝醉了啊?我好心跟你解釋,你怎麼反過來怪我?」我酒勁上來,跟著提高了聲調。
「那好,那就過幾天再見,有事再聯絡。」
「我們三個是好朋友,陳十萬和余雨雨是……男女朋友關係,他們出事時,我還不知道他們來過這裏。今天唐紫月老師不是組織同學去看望陳十萬的媽媽嗎?我順道整理了陳十萬留下的東西,其中包括手機,後來我……」毛貓貓吞吐了一會兒,繼續道,「後來我覺得他的死不對勁,偷看了他手機里的內容,原來前幾天他和余雨雨發過簡訊,說他晚上要去彝山渡場的廢棄小樓見一個人,如果情況好的話,他就能知道日本的雷電戰機被衝到哪段江道里了,還能想辦法跟市政府的人撈點錢,給他媽媽治玻你們知道的,現在鎮上要發展旅游業,要是有人撈起那架飛機殘骸,學校肯定會獎勵,政府也會的……」
人剛走?還追得上?
「我們倆還沒吃飯,要不先去學校後門的大排檔解決?今天對不住你,我請客好了。」岳鳴飛打斷我的思緒,他還在記掛著丟掉內存卡的事。
我不明白那些資料有什麼好偷的,不就是幾張廢紙,收破爛的大爺都懶得要。可我接過來一看,一個熟悉的名字就躍入眼帘,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住了。我把手機挪給岳鳴飛過目一眼,兩人相顧一望,都感到很詫異。手九*九*藏*書機上照片是圖書館的出入名單中的一部分,渡場的一個人在清明節那天去過圖書館,那個人就是唐二爺。
我一激動就問:「你看見背影了?那個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你說什麼?陳十萬和余雨雨都來過渡場?來過這棟小樓?你怎麼知道?」我狐疑地問。
我收好東西,本想放在草席下,轉念一想,不行,渡場的宿舍和辦公室都不安全。別說暗地裡使壞的人,就是岳鳴飛都能從金樂樂那裡偷走鑰匙,東西放在我房間里,等於叫別人再偷去。再者,岳鳴飛偷東西和偷撈屍體的秘密都會走漏風聲,可見使壞的人無孔不入,這些證據最好藏在渡場外面。
「這麼說那些抓痕和指甲不是你搞弄的?」我疑問,同時心想,如果不是毛貓貓,誰能未卜先知,弄出一副駭人的景象嚇唬我們?這麼做有必要嗎?指甲是如何收集到這麼多的?現在與事情有關的人都死了,我們連謎底的核心都沒接觸到,又沒有刑偵技術,這要如何揭開謎底?
岳鳴飛並不是粗大條,他會那麼敏感,就是曾經看過很多破案小說。他聽我說得那麼詳細,便懷疑地問:「我記得書里講過,想要犯法就要先知法,你不會就是給我塞紙條的人吧?難怪現場一點兒痕迹都不留下,你比警察懂得還多。」
我「唉」了一聲,答道:「你別看那些東西了,這跟唐二爺的案子有什麼關係?再說,指甲根本沒有DNA,沒法子檢驗的。」
「我不知道,他在簡訊里沒有提,通話記錄也都是打給其他同學的,沒有別人的號碼。」毛貓貓交代。
我道了謝,立刻轉身往回跑,衝進了「老路子」。那條路是60年代留下的,以前許多從大城市來的知青在這裏修水庫,他們吃住都在附近的村子里,好多個村子都在山裡面。後來政府為了申請縣級市,將一些偏僻山村的人口遷入鎮上,那些村子就徹底廢棄了,老路子也沒人走了。
「我今天從陳十萬的家裡回來,想了想就偷偷爬進渡場,哪知道剛進來就遇上了你們。」毛貓貓解釋清楚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裏面的資料那麼多,你怎麼知道誰看了哪本?」我打斷道,「記錄只有進出人員的名單而已吧?」
一入尼姑庵,我彷彿聽到一聲聲尼姑的哭泣,神佛都在流淚,像是著了魔一樣。猛地,我清醒過來,打了自己的腦袋,連忙要退出去。現在已是下午,太陽正朝西邊墜落,我若不早點離開,恐怕會被尼姑的冤魂困祝哪知道,我還沒轉身,佛像碎倒的青磚地上就映照出兩個淡淡的人影,一個是我的,另一個是……這怎麼可能?!
「糟糕!文件掉在地上了,要是被金樂樂發現了,肯定嚷著要捉賊了。」
「你們太天真了!那種東西是你們幾個人能撈得上來的嗎?就算能撈上來,學校和政府真的會獎勵你們嗎?領導肯定要搶功勞的,哪兒輪得到其他人!」我嘆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那些縣誌不是出版的版本,是那些年代的人一個字一個字寫上去,然後拿去影印珍藏在學校里的。原始手稿在政府80年代末的大搬遷中遺失了,學校的影印版本是唯一的一份了。那時根本沒人知道備份是什麼,誰都沒想過要去備份。現在流傳的版本都是90年代重新編寫的!」毛貓貓對我們說。
「這麼說,剛才有人來這裏祭奠唐二爺,與師院的學生沒關係?那個人會是誰呢?」我拿起照片殘角,站起來環視著四周,看不到一個人。起初,我懷疑是胡嘉桁,他是少數在世的老資格了,除了他估計沒人有這種老照片。可聽金樂樂說,胡嘉桁今天陪賈瞎子上街買象棋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他肯定沒時間來這裏燒香。再說了,唐二爺生前與胡嘉桁干過架,他們彼此記仇頗深,金樂樂來燒香的可能性都比胡嘉桁大一點。
我深吸一口氣,意識到那影子不是人類的,驚恐地轉過身,兩眼就直了,同時一聲冷笑傳進耳中。
「他媽媽快病死了,他家借了那麼多錢,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都怪我,那時編校史,跟他提了飛機的事。其實這不怪唐紫月老師,她上那堂課之前,我們就已經有想法了。」毛貓貓坦承。
這時候,一個電話打過來,我站起來就走到外面去接聽。只聽,電話那頭說:「喂?黃丁意?我是唐紫月!不好意思,五一這幾天我不在學校,要回家一趟。那本日誌我藏好了,你不用擔心,等收假回來,我再想辦法,你不著急吧?」
我知道這事,都是因為家裡的一個鄰居懷疑妻子出軌,曾偷偷地剪下兒子的指甲,寄去外地的一個遺傳醫學中心做DNA比對。可後來男方才知道,剪落的指甲不含DNA遺傳信息片段,做不了親子鑒定,即使在美國警局也沒有那個技術,最多是通過指甲斷裂面來確定是不是兇手留下來的,而指甲會不停地生長,因此有指甲也難以作為證據。一些偵探小說和電影都拿這事做文章,實際上是犯了大錯誤。
天一熱,山川之中蛙鳴起伏,水鳥盤旋晴空,一片祥和,唯獨彝山水庫始終散發著一種詭異的氣息,讓人覺得水底住著吃人的妖怪。我又回到這裏,不是想下水游泳,而是想read.99csw.com憑弔唐二爺,這是他出事的地方,也許他的靈魂正在此地遊盪。沒有唐二爺的話,這裏就是我的葬身之地,重回此處,有一種罪犯潛回犯罪現場的錯亂感。
我走過去時,前人系在樹藤上的紅絲帶隨風起舞,但紅絲帶都褪色了,甚至被撕爛了。我隨便瞧了幾眼,那些紅絲帶都是些祝福語,以及祈福人的姓名。這景象讓我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似乎回到了過去,尼姑庵內外人來人往,甚至感覺有人正從我身旁擦過。不知不覺,我放慢了腳步,當伸長脖子,看過前面的路沒有人,於是就好奇地轉了方向,朝尼姑庵的大門邁去。
老路子早被野草淹沒了,幸好如此,我才能找到那個人留下的痕迹,順著那些倒下的野草一路追去。老路子離江河很遠,靠近大山,那座大山在當地叫白龍山,裏面有個白龍洞,傳說裏面有白龍骨和仙人。1939年時,浙大的學生曾為了躲避日軍轟炸,也進過白龍山。我聽爸媽提過,他們以前亦曾在白龍山裡的村子住過,那段日子很艱苦,他們常常對我嘮叨。
「他們都說了,晚上在這棟小樓見面,肯定是背著大家乾的,難道那個人真是唐二爺?可他們人都死了,現在找誰問去?」我沮喪道。
我把記錄本掛回去,關好了門,悻悻地走去食堂,拿了一個饅頭邊啃邊發獃。不知過了多久,金樂樂和韓嫂買菜回來了,她們看到院子里只有我一個人,眼神就充滿了同情。韓嫂還問我,為什麼不趁五一節回家,一個人在渡場不悶嗎?我爸媽去外省旅遊了,家裡沒人,回去也沒意思。正好,我想找金樂樂問點兒事,等韓嫂拿菜去洗了,便攔住金樂樂:「我有話要問你。」
「那……這些信和賀卡,你藏起來吧,沒準兒還有別的線索,我們暫時沒發現罷了。」岳鳴飛邊說邊遞過來。
「金庫?在這種窮地方,哪有那種東西,我看就是一把普通的鑰匙。」我嘴上這麼說,心裏卻不那麼想,如果是普通的鑰匙,李小愛就不會寄給唐二爺了。郵戳的時間是上個月月底,正好過了一個月,唐二爺死了,還死得那麼蹊蹺,這個巧合難以讓人信服。
這還不算完,地上竟撒滿了指甲,又黃又厚,不知是什麼人留下的。我和岳鳴飛咋舌地望了望,心說這是什麼人呀,哪兒來這麼多的指甲,難不成鬼跳出來嚇人了?如果我們不想到要來廢棄小樓,恐怕都不會發現裏面有這種事。我覺得有點瘮人,忍不住就打開了手機的攝像模式,讓閃光燈一直開著。
那麼說來,胡嘉桁一定有急事?是什麼急事讓他夜裡走進師院?
猛地,我懷疑胡嘉桁和岳鳴飛一樣,都曾有過骯髒的秘密,既然我們被人整了,其他渡場的人就安全嗎?我一激動就想跟去,然後用力拍了拍岳鳴飛的臉,讓他快點清醒過來。好不容易,我弄醒了醉倒的岳鳴飛,當下就拖著他追進師院的林蔭小道里。剛開始,我還跟得上胡嘉桁,並懷疑自己猜錯了,也許他只是穿過師院,到前面的甜品店買夜宵。可是,胡嘉桁沒有走上通往前門的校道,而是轉進了師院的一片桃花林里。
「你怎麼知道?」岳鳴飛酒氣衝天,轉臉反問我。
岳鳴飛看我出神了,便拍了我一下,然後道:「你別被這小子唬住了!什麼校史、浙大、縣誌!這能解釋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嗎?你看看,地上那麼多指甲,起碼有幾百顆,牆上又滿是抓痕,一定是這小子在裝神弄鬼!讓我先揍他兩拳,看他老不老實!」
幾秒過後,我堵在了那個房間門口,用力地把門推開,並舉起手機,讓攝像模式的閃光燈照進去。一陣恍惚過後,我和岳鳴飛氣喘吁吁地擠在門口,看清楚了躲在房間里的人。
「說吧,都說真話!你來這裏幹什麼?那晚我和唐紫月看見有人從河邊爬上來,那個人是不是你?余雨雨是被你推下去的?」
金樂樂先是懷疑地瞪了我一眼,然後答:「那是唐二爺執意讓我改的!你想怪我?如果我沒同意,你還能站在這裏質問我嗎?」
我不是肚量狹窄的人,便道:「算了,你不用老這樣內疚著,我都不習慣了。飯錢還是老樣子,五五平攤。」
死神擦肩而過,這事讓我很震撼,有點慶幸自己幸免於難,又覺得對不住唐二爺。我在渡場待了半年多了,一次屍體都沒打撈過,按理說半年是最長的訓練期,4月28日那天讓我親自上陣是說得過去的,金樂樂的安排沒有任何問題。也難怪,金樂樂那天還安排了胡嘉桁和岳鳴飛同去,他們原本都是去為我打氣和指導的。
毛貓貓看我攔不住岳鳴飛,他就緊張地回答:「陳十萬來過這裏!余雨雨也來過這裏!他們的死肯定和這裡有關!我跟警察和學校都反映過這事,可學校要封鎖消息,警察又不相信,所以我才一個人偷偷爬進渡場……」
等上去了,我實在看不到路,便打開了手機屏幕,勉強照明。沒想到,一上去就看到了一副駭人的景象,當即整個人就凍住了。在熒光不足的二樓里,霉斑滿布的石灰牆上,四處都是被指甲抓過的痕迹,從上到下,無處不在。那些抓痕很新鮮,剝落的石灰內牆有乾淨的白色,不像是以前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