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三位北京客的辛亥年

三位北京客的辛亥年

據鄭孝胥日記說,沒幾天,《北京日報》就刊布了他入宮與攝政王的對話,但全系捏造,其他華文大小報紙也紛紛附和,指責鄭孝胥為政府收買利用——在之前的國會請願運動中,鄭孝胥是堅定的立憲派,輿論不免認為,在欺世盜名的皇族內閣成立之後,鄭居然坦然接受湘藩的任命,并力主鐵路國有,借債造路,不啻是一種背叛。為此鄭孝胥將與幾位湖南京官的對話記入日記,以明心跡:
他憶及當年咸豐朝天下糜爛,無省不亂,且洋師進京,但因為人心未失,終能挽回。現時則「無一事非因賄而成,無一官非因賄而進」,報載慶親王奕劻金銀、珠寶、衣飾詳單,價值在一億兩白銀以上,這已經超過史上最大貪官和珅所積。真是天良喪盡!
事關天下大局,《時事新報》等媒體很快就對鄭、盛、端的談話進行了報道。鄭孝胥的一貫主張,簡言之,即認為鐵路國有,是「救亡之策」,政府必須將路權掌握在手裡,才能在國際政治中謀得話語權;而只有採取包工築路政策,才能快速而穩定地將鐵路由商辦轉化為國有,重點在「省」和「速」。他對盛宣懷舉例說:現在中國修鐵路,最高的費用達到每里合銀五萬余兩,這都是「點工之害」(點工就是散招人工築路,計時付酬),而採用鄭在去年手定的《錦璦鐵路借款包工合同》中規定的方式,「囑包工公司承修其路」,「所有該路事宜,由鐵路公司經理,仍受郵傳部節制」,「平均每華里合華銀一萬九千余兩,連山工、橋工、車站、道房、車頭、車身在內,期限極速」。
針對這些憂患,有人提出,應該由學校管理者主持「公同防禦之法」:要求諸生公約不得離校,每人發槍一枝,練習軍事,厚儲糧米。一旦事變,全校有五百余男學生,抵禦土匪綽綽有餘。
惲毓鼎對於朝廷處置四川事變的舉措一直頗為不滿,9月18日,他在日記里數落朝廷張皇失措的表現:「已命端方,復起岑春煊;又寄諭滇督李經羲援川,李以不能離滇辭;旋又寄諭陝撫錢能訓援川,錢以棧道不便行軍辭;又諭粵督張鳴岐分兵援川,張以粵亂方棘辭。」朝廷把能調的人都調了個遍,還是找不到穩妥的解決方案,惲毓鼎認為是「閣臣不明地勢,不達軍情,故疆臣多不受命」。
考試見得多,五天後的體檢,倒真是新鮮。檢查者為三位洋人,上身衣服只剩一件小衫,還得敞開。先查體溫、脈搏,再遍察眼、耳、鼻、喉、氣管、牙齒,再用器械量腦部前後左右之長短及胸圍,又用聽診器聽上身血管流動情況,最後是手觸按各處的淋巴腺。完畢。
然而就算有了皇族內閣,具體辦事還是離不開漢人。力主鐵路國有的盛宣懷,是眼下最炙手可熱的實權派。6月9日,盛宣懷急電正在上海收拾房產的鄭孝胥:「川、粵漢大局粗定,朝廷注重速成,午帥、莘帥會商,非賴公毅力熟手,難赴目的。本擬即日發表,午帥欲請公來面商辦法,已發公電,務乞速臨,至盼至禱!」川漢、粵漢兩條鐵路的了局,是近期朝廷舉措的重中之重,已確定負責川漢路的端方,負責粵漢路的瑞澂,都眼巴巴地指望著鄭孝胥幫手,足見海藏樓主人位置之重,也足見如吳宓所說,朝廷可用之人太少。
自初一至元宵,鄭孝胥的活動無非是赴宴、作字。他是閩派的首領,詩和字都很有名,求的人極多。不過這兩年,他的精力主要放在新政上,與當紅的郵傳部尚書盛宣懷、即將起複的前兩江總督端方都走得很近。酒席宴前,當然不會完全不談政事,有人議著憲政預備,京師該到了組織政黨的時候,有人還在憤憤於六年前的科舉廢除,冀望朝廷重新用八股取士。
10月10日那天,惲毓鼎訪友,收信,晚上赴一個飯局。在飯局上他聽說七天前四川的嘉定府、雅州府相繼失守。惲毓鼎很相信讖諱之學,他覺得今日午前「無雲而雷,兵象也」,只不過,他以為這天象應在保路運動正如火如荼的四川。
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的長,因為有一個閏六月的緣故。
第二天早起,接到兒子快信,才知道這刀兵之象應在武昌。而且旨意已下,命陸軍大臣蔭昌督軍赴援。他兒子寶惠正是在蔭昌手下當差,少不得隨同出征。這一下,武昌事變也就與惲毓鼎發生了密切的聯繫。
剛剛入學,新學生就與校方起了交涉:清華的伙食免費,學生須交洗衣費與理髮費。但校方規定學慣用品都必須自購,而學生被咨送來時大都以為是官費全免,不願意負擔各科教材與體育課操衣費用。教務長的官方回復稱無商議之餘地,只是可以先領教材上課,費用緩交。可是流言很多:有人說庶務長承諾教材可以由學校借給,畢業時交還,操衣必須自購;又有人說管理員稱操衣免費,教材必須自購。吳宓被推舉為陝西省代表,參加交涉,雖然沒什麼結果,卻跟時行的憲政一樣,有了民主的初步感覺。
即使仕途正熱的鄭孝胥,也未嘗不時刻打著歸隱抽身的小算盤。就在黃花崗起義的次日,他接到兒子的信,在上海營建的海藏樓初步選址已見眉目,女詞人呂碧城也願意將徐家匯的一塊地賣給鄭家。內閣上諭頒布兩天後,鄭孝胥赴六國飯店,與預備立憲公會同仁(鄭是會長)商討開報館推行憲政。孟昭常主張在北京辦一份《憲報》,鄭孝胥表示,如果報館要成為將來政黨的根據地,還是以在上海為宜。
有些話在外場不太好說,依惲毓鼎內心的意見,最好能逼朝中諸親貴毀家紓難,估計可以得銀二千萬兩,以充軍餉,然後責成袁世凱主戰,詔告天下,召回在上海議和的唐紹儀、楊士琦,斬首于菜市口,「如此而士心不感,亂黨不平,吾不信也」。
從政治立場上說,吳宓對革命黨頗有同情,曾在3月15日日記里對上海《民立報》報館被焚深表遺憾,而且懷疑有人播弄其間。因為《民立報》主編于右任,是他的鄉黨,吳宓生父去上海,也是借住在於寓。因此吳宓看清廷變革,眼光要更冷一些。
四十九歲的惲毓鼎是光緒八年中的舉,同一年的福建鄉榜很出名,出了好幾位大名士,如陳衍陳石遺、林紓林琴南(惲毓鼎很愛讀他譯的小說),還有一位,比惲毓鼎大三歲,是目下京師的紅人,前廣西邊防督辦鄭孝胥。
雪太大了,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初一一整天也沒有一輛拜年的車駕到門。惲毓鼎自己也沒有出門。雪剛停,就有清道夫分段鏟雪,這一點讓惲毓鼎很滿意,他在日記中評論說「新政中唯路政最見益處」。
他又聽宮裡太監回憶,西太后臨終之時,忽然嘆了口氣:「不該讓他們立憲。」過一會兒,又說:「錯了!還是不該立憲!」想起來忍不住埋怨攝政王載灃,如果不是他在兩宮歿后,大力九_九_藏_書支持立憲,何至於淪落至斯?
惲毓鼎那天的日記寫得很長。他想起武昌亂起,至今不過一百二十日,好好的一統江山,就此完結,「自來亡國,無如是之速也」。而這亡國的根苗,實起於十年前,庚子之後,西太后畏首畏尾,只求己身無事,不做長遠打算。到了攝政王手裡,繼承老醇王的習性,重滿輕漢,排斥漢人。而這一幫滿洲親貴,哪個是能辦事的?即使沒有革命軍,也就長久不了啦。「嗚呼!二百余年培之而不足,三年余覆之而有餘」,惲毓鼎立誓「嗣此不復論朝局矣」。
鄭孝胥身邊的同鄉好友,如林琴南,也都在忙著送眷屬去天津租界避禍,鄭孝胥的家眷在湖南,倒省了這份心。15日一早就被盛宣懷叫去,要他擬一個電報給湖北,懸賞十萬元,希望能收買已反正的四十一標,並要求保全兵工廠與鐵廠。盛宣懷還告訴鄭孝胥:不管鄂事如何,這次不會再放你回湖南了。從盛府回來,鄭孝胥擬了一個條陳,希望朝廷明發上諭:赦從匪之學生、兵士及許匪首以悔罪自投,俟其抗拒乃擊之。權力中樞希望湖北之亂早日平息,不要引致各省的連鎖反應。
袁世凱入京,惲毓鼎因為自己已經辭官,沒有去拜謁。11月30日,袁世凱命長子袁克定來府致意,請惲毓鼎相見,去了,袁世凱閣議未歸,沒見著。不過,這似乎讓惲毓鼎見到了一點兒期望,日記里的稱呼也從「袁世凱」改為「袁總理」。
「皇族內閣」並非外界的命名,上諭發布兩天後,奕劻請辭內閣總理大臣,並稱「誠不欲開皇族內閣之端,以負皇上者負天下臣民之望」。不過,攝政王載灃還是拒絕了他的辭呈。

新年

「中國如欲自強,機會只在二十年內。以二十年內世界交通之變局有三大事,一帕拿馬運河,二恰克圖鐵道,三俄印鐵道是也。歐亞交通恃西伯利亞鐵道,俄人始為主人,戰事之後,日人經營南滿,遂與俄分為主人。今中國若能急造恰克圖鐵路,則由柏林至北京只須八日半,世界交通得有四日半之進步。從此以後,中國與俄分作歐亞交通之主人,而南滿、東清皆成冷落,日本經營朝鮮、滿洲之勢力必將倒退十年。此乃中國自強千載一時之機遇也,願攝政王勿失機會。」
念及此,鄭孝胥不禁哀嘆:「官,吾毒也;不受官,定得中毒!不得已而受官,如食漏脯、飲鴆酒,饑渴未止,而毒已作。」他有些後悔接受湖南布政使的任命,弄得現在與所愛者天各一方,音訊斷絕,無由拯救。輪船停在煙台,悲痛傷心之下,他筆端變得凄厲:「魄之將狂,魂來救之;魂魄俱狂,孰能救之?又舉遠鏡,見玉皇頂峰巒千迭,皆積恨耳。」
吳宓有著另外的擔憂。清華園如今每天都有二三十人離校,吳宓寢室六人中已經走了一個,自修室里無人學習功課,都聚成一堆一堆地討論何時避逃,避往何地。吳宓和他的同學們,最擔心的是:(一)北京一亂,必然而盜賊蜂起,土匪到處,清華園孤懸城外,危險程度可以想象;(二)海淀是滿旗聚居地,清華園周圍住的都是滿人,如果全國起了滿漢仇殺,他們肯定會對清華學生下手。傳說前幾日禁衛軍中已經有人倡議,要殺盡北京城內外的漢人,從沒有辮子的學生下手。這個倡議雖說被帶兵官阻止,但隨著南方的革命消息不斷傳來,難保不會變為現實。(三)政府混亂,經費缺乏,就算沒有外憂,清華的食物供應也成問題。
內閣上諭發布一個星期前,4月27日廣州黃花崗起義的消息才傳到京師。鄭孝胥、吳宓日記均未記,惲毓鼎記了一筆:「革命黨自香港入廣州,以火彈、手槍轟擊總督張鳴岐未成,焚毀督署大堂,傷人無算。兇犯旋就擒,並搜獲軍火甚多。」事情不能不算大,但聞者似乎有些麻木,國事中樞糜爛,這些邊地疥癬之疾,已經引不起強烈關注了。
吳宓本來已經決意留校,然而他無法抗拒時勢的演變。11月8日,多日的傳言被證實:天津已陷。北京陷入了更大的惶惑之中。最糟糕的是,美國公使致函清華的美國教員,稱使館兵力不足以分護清華,於是連美國教員也紛紛外遷。
吳宓的同鄉都在商議如何從京師去正定府,再從那兒搭正太鐵路往太原,轉道回陝。吳宓跟他們不同,他父親在上海經商,自然是奔赴天津,從天津搭海船去上海為宜,可是這條線路是逃難熱線,無數達官貴人官親吏眷都擠在這條道上,火車擠得不行,船價漲了數倍,哪裡去籌措這筆盤川?
寫下這番話時,鄭藩台已經離京,往長沙赴任的途中,繞道蘇州,拜會了江蘇巡撫程德全。鄭孝胥當然不會想到,他稱為「雪帥」的程撫台,距離搖身一變為獨立江蘇的程都督,只有不到五個月了。
吳宓聽人說,這次的銀行擠兌風潮是政府諸大老挑起的,總理大臣慶王奕劻率先向大清銀行提取金幣三十萬兩,轉存入外國銀行,大小官員紛紛效尤,才導致沒有任何真實威脅的情形下,市面大亂。
宣統三年辛亥,正月初四。
吳宓剛十七歲,初次入京,雖然時時與同學議論時政,但他的心情,不似惲毓鼎那種宦海沉浮的蕭疏,也不像鄭孝胥大用在即的自得,而是興奮與新奇之中,藏著忐忑與迷惘。
11月5日,上海失陷的消息傳來。這一來,吳宓往上海依附生父的念頭似乎也可以斷絕了。尤其親人身居滬上,雖說租界或不致有難,但音信斷絕,不免惶急擔心。
12日中午,盛宣懷電邀鄭孝胥到度支部大臣載澤府第吃飯。載澤表示,盛宣懷今早已入宮應對,明早自己也要被「叫起」,希望鄭孝胥能幫他參酌應對之策。鄭孝胥提了四點:一、以兵艦速攻武昌;二,保護京漢鐵路;三,前敵權宜歸一;四,河南速飭戒嚴,更請暫緩秋操。
鄭孝胥還對攝政王說,變法之本,總括為四個字「借債造路」。他看見攝政王頻頻點頭,臉色甚悅。
然而心中其實念念。臘月廿八祭灶,又是大雪飄飛,地上積了四五分厚。給友人寫了一副對聯,不管退位詔書已下,特意還是署著宣統年號。翻看古書,偏偏又是太康失國,為後羿所滅,後來少康借遺臣之力復國的那一段。
清華園外的鐵路,火車隆隆駛過,徹夜不絕。晨光中走過去看,「猶見一長列車滿載兵士及炮械等物由北而南,雲系他處調來之兵以守衛京師者」。
吳宓已經融入了清華的「洋學堂」氣氛之中。他參加了英文演說會,10月10日這天正好有活動,他講的題目是「How to Make Our Future Life」(如何創造我們未來之生活),會後投票,吳宓竟以十一票居首,少年心性,不免得意。
此次入京參与討read.99csw.com論的政制大綱,進展頗為緩慢,但主旨很明顯:分權。各省督撫由內閣任命,督撫對內閣負責,督撫擁有對地方官吏的任命、監督權力,可以節制巡防隊,而且兼理司法行政。裁汰冗員,道這一級官制基本取消。關、鹽、糧、河這些獨立的官制系統,不得兼管地方行政。
就在這一天,清華學堂向度支部領取當月款項,竟沒有領到。
初四這天,又是赴一處飯局,只是從午後開筵,邊吃邊等,等到快三點半,還有一位主客嚴復未至,最後索性派人來通知說「不來了」。大伙兒搖搖頭,對這位福建同鄉的憊賴無可如何。飯局散后,鄭孝胥去訪端方——端午帥年後估計會有任用,一直想帶鄭孝胥出任。但是不在,家人回稱「上山去了」。新年上妙峰山進香,滿洲權貴流行這個,漢臣基本無此興趣。
就在惲毓鼎坐在擁堵的馬車中大發感慨時,道旁的行人里晃動著一位少年的身影。他昨天晚上才從陝西抵京,準備進清華學堂讀書,今日先與同伴一道來領略一下京都的新年。在這位外省少年吳宓興奮的眼中,耍把式的、賣玩物的倒還罷了,這遊人如鯽、男女相軋、擁塞異常的場面,才是他們久仰的京師繁華。
這場奏對持續了二十分鐘。
說來說去,只有逃了。家在北京、直隸的同學好辦,最慘的是來自湖北、四川的學生,家鄉正在擾亂,北京也不太平,簡直無處可去。

夏閏

但朝廷的事他一時說不上話。只好照舊大發憂憤之情。11月21日。資政院建議「剪髮改歷」,擺明是向南方示好,表明改良的決心。惲毓鼎卻大不以為然,認為「當此分崩離析之秋,救亡不暇,忽為此大變革,惑民觀聽,愚氓誤以為國家已亡,必生變動,是無故而攪之也」,接著便在日記中大罵「亡國三妖」:一東洋留學生,一新軍,一資政院諮議局。
交通很方便,京張鐵路設有清華園車站,每天從張家口入京,從北京發張家口的火車,各有兩趟。最讓學生們得意的,是京張鐵路公司特地為清華學堂學生開了一趟周末票車,周六下午五點從清華園發車,經西直門、廣安門抵丰台,周日下午又從丰台開回清華。票價,到西直門兩角,廣安門三角,不算貴,京師物價,照相須二元,一本《普通英華字典》也要一元哩。
10月25日下午四點,鄭孝胥登上開往天津的火車。晚上登上了赴上海的輪船。他在旅途上盤算萬端,仍然認為中國今日是改革行政之時代,清廷未到覆滅之時。如今朝廷諭袁世凱總督湖廣,「袁果有才破革黨、定亂事,入為總理,則可立開國會、定皇室、限制內閣責任,立憲之制度成矣。使革黨得志,推倒滿洲,亦未必能強中國;何則?擾亂易而整理難,且政黨未成,民心無主故也」。鄭孝胥認為到那一步,獲漁人之利者將是日本,但日本國力還不足以吞併中國,則中國必將瓜分豆剖,為列強分據,列強再以華人攻華人,舉國糜爛,「我則為清國遺老以沒世矣」。
然而人心並不因此而穩,當晚便有學生在食堂召聚商議,希望校方能將手裡所有資金分給學生做路費。吳宓聽了此議,「大憤而出」。他在日記里質問:像我這樣無地可去的,分到手一二十銀元,又不能留校,在外流蕩,豈不成為餓莩?他認為這些提議的學生自私到了極點。好在這一提議沒有後續消息,想來得不到校方支持。

秋涼

恐慌其實是從官場開始的,官吏們的信息渠道最多,謠言也傳得最多。京師的管理者也變得張皇失措,如外城突然勒令所有戲園子停止唱戲,並讓巡警在各路口稽查行人,一副革命黨已大舉入京的徵象。大批京官攜親帶眷,涌往前門車站,想逃往天津租界,郵傳部為防止出事,聲稱要停開京津火車,這一來恐慌更甚。逃不走的市民,則圍堵大清銀行與各銀號,擠兌現銀,銀行銀號經受不起,只得關門。銀行關門,引發惡性循環,所有商鋪拒收銀行鈔票,只收現銀。接著便是米價飛漲,惲毓鼎稱,每石銀要賣十二兩(鄭孝胥記載是二十元,即十六兩)。幸好新政辦巡警還算得力,不然庚子年的慘象又將重現北京。
13日,鄭孝胥登門求見盛宣懷,府里說盛大人一早入宮,還未出來。鄭孝胥在盛府等到中午,仍未等到,只好出門找別人打聽消息。外間紛紛傳言「長沙有變」,有人還說得繪聲繪色:同事里有湖南人,已得到家裡電報,說省城被革命黨攻陷,家裡人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說的人多了,鄭孝胥「雖不遽信,亦頗震動」。這一天,還有人傳說南京兩江總督衙門被焚,蕪湖也發生事變,等等。
10月10日,鄭孝胥去前門西站送他的隨員李宣龔回湖北。之後仍是一連串的訪友。最近上海各報對鄭孝胥意見很大,不斷攻擊他為政府收買,從立憲派變成清廷的能吏,而上海那邊的商務印書館、大豆公司也牽扯著他的精力。
辛亥的新年就這樣開始了。這三位身份各殊的北京客,各自在自己的生活中摸索前行。
這些閑談于眼前無補,卻似乎能讓清華學生理解眼前事亂的起因,生出一些身外的感喟。吳宓在日記中記載了一位武漢反清小英雄的故事,並慨嘆:「坐是則光復大業,其或可期。余等之碌碌無行,有愧此童多也。」
改名后便有所不同,按《清華學堂章程》,採用四四制,即中等科四年,高等科又四年,而且學分要修滿212個,平均成績要達80分以上,才能留美。像吳宓這樣的,雖由陝西省咨送,就是保送,仍要通過筆試、體檢,入學四個月後還要舉行甄別考試,寧缺母濫。難怪吳宓跟其他同學一樣,心下栗六,前途未卜。
吳宓頭次看這種「純用說話,弗須鑼鼓等樂」的新劇,大開眼界,只覺得它演的都是家庭上、社會上的真情實狀,感人之深,超過了舊戲數倍,「每到惟妙惟肖之處,台下觀察直覺現身局中,亦若果有如此其人,而親睹其如此之事者」,他完全沉浸到戲中了。
此前的立憲風潮中,對於立憲后如何任人有其共識,如戴鴻慈、端方出洋考察后挂名撰寫的《歐美政治要義》即稱:「決不以其私意進退宰相,又不必以其忠於王權始加任用,唯考政治之實況,察輿論之趨向,而取其有適良之主義,堪以為輔弼者授之大命。」但原則歸原則,真到作用時,「忠於王權」和「私意」的因素仍然甚重。
他此次由陝西省咨送來京,要考入的「清華學堂」,其實在宣統二年十一月底才正式更名。之前叫做「游美肄業館」,成立一年多來,幾乎是純粹負責留美考試與派遣,學生從考取到出國,只有一至三個月時間,像梅貽琦、胡適、竺可楨、趙元任等人,名義上read.99csw.com在清華園過了一水,還是像爆肚一樣生猛。
初二晴了,但午後忽起狂風,高屋積雪漫天飛灑。惲學士出門賀年,發現雖然雪風相繼,「馬路剗墊平勻,車行極快」,若是在二十年前,雪后初霽,一層融雪一層凍雪,車轍之深,能淹沒車軸,那就只好望路興嘆了。惲毓鼎又一次念及了路政的好處。
只有念念于光緒的惲毓鼎,反而最為憤激。他在三月底剛剛申請翰林侍讀學士開缺,而且不打算再謀起複,一心行他的醫術,辦他的學堂。惲毓鼎對內閣名單的分析,更能代表權力中心之外的非革命者的心聲:「共計十七人,而滿人居其十二。滿人中,宗室居其八,而親貴竟居其七。(國務大臣)十三人中,而滿人居其九。九人中宗室居其六,覺羅居其一,亦一家也。宗室中,王、貝勒、貝子、公,又居六七。處群情離叛之秋,有舉火積薪之勢,而猶常以少數控制全局,天下烏有是理!其不亡何待?」
鄭孝胥從湖南布政使任上,被湖廣總督瑞澂派入京師參与釐定省制行政,已經有一個半月。這一個半月中,一路向西的欽差大臣端方,不斷直接或通過盛宣懷向鄭孝胥致意,希望他能入蜀幫助平靖川事,一會兒說「艱難險阻,諒所不辭。緩急扶持,交情乃見」,一會說「在宜昌專候」。鄭孝胥頗有些不勝其煩,有幾封端方來電,乾脆不譯,他是決不肯去蹚四川這道渾水的。
吳宓坐困愁城,想起以前讀歷史與諸小說,「至末世亂離之際,戎馬倥傯、顛沛流蕩,則謂人之生彼時者,不知其心境如何」?現在雖然尚未身經大亂,但恐慌的滋味已經體驗,中國還不知會亂到何時,亂到何種地步,將來自己也會身受其害吧?
其實這正是惲毓鼎自己的政治觀點。幾乎每日都是某地失陷或獨立的消息傳來,再樂觀的人也不會相信清廷能夠不傷筋動骨就渡過此劫。按照惲毓鼎的想法,清室應當放棄邊省,全力經營直隸、山西、山東、河南、陝西、新疆這些革命黨勢力不強的省份,划江而治,雖不易為,卻未嘗沒有萬一的轉機。
也有傳聞說教務長張伯苓出面安慰學生,稱如不得已,可以將諸君送到天津南開中學暫居避難。但這也並非確訊。
民間傳說也很不利於大清,有朋友說京西潭柘寺有棵古樟樹,每有新皇帝即位,必定生出一根新枝,而舊枝枯萎,人稱帝王樹。同治末年,光緒末年,都是旁生小枝,因為光緒與宣統都是自宮外迎立。最近老根旁突然生出一枝新樹,與象徵宣統的三年新枝全然無干,「聞者駭異」。
最早知曉武昌事變的,當然還是離權力核心最近的鄭孝胥。10月11日,他就從不同的渠道聞知武昌起事的消息。要知道湖北湖南同氣連枝,他身為湖南布政使,家眷還留在長沙,武昌一亂,難保不波及湖南,鄭孝胥的心情可想而知。
這些還是擋不住局勢江河日下。日子艱難地來到辛亥年陰曆臘月廿五日,即1912年1月13日,民政部大臣趙秉鈞告知惲毓鼎,隆裕太后已下懿旨,宣布辭位。
惲毓鼎10月11日午後赴天津辦事。晚上住進旅館后看報紙,還只知道四川敘州府(樂山)失守的消息。他內心替朝廷著急:川事糜爛至此,為什麼還不肯罷斥趙爾豐?難道四川就不要了么?想起在火車上看見「月出時其色如血」,益發覺得那是刀兵之象。
6月21日至7月10日之間,新任的湖南鄭藩台馬不停蹄,連續拜會權貴聞人。滿人有內閣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那桐、載濤、載澤、載洵,漢官有徐世昌、于式枚、李經方、陳寶琛、嚴復、林紓、楊度等。「鄭蘇勘」這個名字也不斷地在《申報》、《時事新報》的新聞標題中出現。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6月21日入宮謝恩,被攝政王載灃召見。面對攝政王的垂問,鄭孝胥再度強調了鐵路的重要性:
吳宓10月12日晚上看報才知道武昌事變。前兩天他一直在抱怨清華學堂選拔留美學生不公,選擇班長舍長不公,管理學生亦不公,這時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了清華園外的中國:「亂事方熾,正未有已,吾不知中國前途如何?果於何時滅亡也!吾輩又將如之何而可乎?」

春和

6月20日上諭頒布:「湖南布政使著鄭孝胥補授」。對這一任命,《申報》立即指出「其原因確為收路一事」,鄭的前任楊文鼎對於湖南愈演愈烈的反對風潮,應對失當,朝廷希望鄭孝胥前往收拾人心,因為鄭力主鐵路國有,又有對付廣西會黨的經驗。
打這一天起,三位北京客,在京的,就只剩了惲毓鼎。
當晚,清華學堂當局在高等科禮堂召開全校大會。管理員一個不缺,但學生卻只剩下可憐的一百一二十人。大會的主旨,便是告知學生:因為同學已多數出校,中國教員也紛紛請假,教課殊難進行,故決定停課一月,到期再議。
剪了發的吳同學,次日又跟友人去天樂園看聞名已久的王鐘聲新劇。王鐘聲!慕名久矣,是南方來的新劇大王,傳聞他是個革命黨!但這不妨礙大家熱捧他的新劇。今天這出《緣外緣》,首演是前年冬天在天津大觀新舞台,據《大公報》報道,王鐘聲一身西裝女子打扮,在洋琴伴奏下,娓娓道來,「座客無不擊節稱賞,掌若雷鳴」,接下來,舞台突然一轉,外庭變為內室,把台下眾人看得一楞一楞的。論者稱為「實梨園中從未有之奇觀」。
他本來覺得自己在家鄉三原已經接受了中等教育,不料來京看過游美學務處告示,原來也必須先入中等科,想想要在這裏磋磨四年才能入高等科,未免有些不甘心。不過八年後「能靠住往新大陸一游」,還是難得的機會。又想到如果學堂里功課腐敗,教師荒疏,再設法退學也還來得及……問題是現在考得上考不上還兩說,想那麼多幹啥!
天寶之亂,有郭子儀、李光弼只手挽回,今世之李郭是誰?惲毓鼎可不相信袁世凱,這傢伙雖然出山,卻按兵不動,「各省不費一兵一炮,失陷相繕,而朝廷置之不問,求諸中國四千年歷史,真絕無僅有者」。
停課無事,又無心溫課,只好踢球,或閑談。四川同學劉庄說,清華園旁村莊里住著一位漢人老翁,年紀八十開外。數十年來京師種種劫難,無一不與:咸豐英法聯軍之役;火燒圓明園;庚子事變。老翁說,滿人平日不謀生業,一旦有事,則首起為土匪,搶掠人民,比如英法之役,敵軍還未來到,滿人已經先自大亂,圓明園之毀,是滿人挑的頭兒,英法聯軍只是跟著放了把火。
鄭孝胥跑到前門西站,大概想從來往旅客那裡打聽一些消息。不料車站寂無一人,只有二十余輛軍用專列開拔。另外,就是兩隊禁衛軍開入正陽門。夜裡連月色都沒了,北京氣氛一變為肅殺驚怖。加九九藏書上前幾天天氣驟涼,棉袍也穿得住了,人心也和天氣一樣冰涼。
陰曆二月初五、初六,吳宓終於參加了延期舉行的入學考試。頭一日的國文、歷史、地理,還算容易,而且出題只問本國,事先準備的外國歷史、外國地理都沒有用上。第二日的英文、數學、英文默寫,可就有些艱澀了。吳宓知道自己英文不夠好,但沒想到今天在數學上折了跟斗,兩道大題未能完卷。雖然嗟嘆,但覺得省里保送來此,落榜的可能性不大,只是可能會編入低級班。
他甚至在日記里大放豪語,如「吾今日挺身入政界,殆如生番手攜炸彈而來,必先掃除不正當之官場妖魔,次乃掃除不規則之輿論煙瘴,必衝過多數黑暗之反對,乃坐收萬世文明之崇拜。天下有心人曷拭目以觀其效!」
11月9日,這些清華學生5時即起,9點,行李由兩輛大車運送往前門車站。大部分人還是乘火車進城。剛才開篇的人生故事就報了暫停,「回顧清華園風物,愴然欲涕,未審他年得一重睹此景否耶」?
也有令人振奮的流言,據說孫中山當選臨時大總統后,人心不服,就在南京英國領事館門外,被其黨羽章太炎連開三槍,第三槍打中肋骨。反正的江蘇都督程德全被人下毒,口不能言,據說心中極為悔恨,甚至寫信給黎元洪,勸他一起歸降清廷。
陸陸續續有人從武漢歸來,但傳說的消息很不一致。吳宓聽到的說法是「革黨此次極為文明、極守秩序,商民人等毫未受及擾害」,而惲毓鼎則親耳聽聞,革黨照會各國領事,請守中立,並請過江到武昌晤商。只有美國領事因為省城教堂、僑民眾多,過江去查看,「匪黨排隊鼓樂迎入,美領睹死屍遍街巷(皆旗兵之被殺者),怫然曰:『公輩自命文明,乃殘殺無辜若此,豈文明舉動乎?』」於是認定革黨為「草寇」。惲毓鼎無疑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說法,自洪楊之變以來,叛亂者每因得不到洋人的支持而失敗,清廷當然希望此次亦能如此。加上10月19日,聽說清軍前隊馬繼增、王占元部在劉家廟擊敗革黨,黎元洪、湯化龍均已遁逃,惲毓鼎不免推測革黨「大約潰散在即矣」。
值得一提的是,正月十一他在勸業場買了一具剪髮機,回寓后就將辮子剪了。用水洗了頭,覺得「輕快異常」,索性又出去買了頂洋式軟帽,攬鏡自照,很像個洋學生了。於是發感慨曰:「京師各校現雖不許學生剪髮,已剪者則弗過問,余剪之毫無妨礙。」
翰林院侍讀學士惲毓鼎坐在馬車裡,望著窗外香廠北口擁堵的長龍。馬車一動也不動,一陣陣笑鬧聲、叫罵聲、吆喝聲傳入車內,他不禁大為憤然,慨嘆「甚矣,京師少年之游惰也,甚至高車駟馬亦廁其中,此豈尚有人心耶」?可是回心想想:這景象關自己什麼事?顧自在車裡憤不可遏,大翻白眼,這樣的心境,還能在這權貴麋集的帝都待下去么?
原認為不可行的建議似乎成了唯一的辦法。監督召集諸生,通知暫行解散清華學堂,每人發給旅費二十元。這離吳宓預計到上海的費用(三十元以上)還有缺口,但也沒法子了。
進入十一月後,時勢變得日益緊急。朝廷任命了袁世凱為內閣總理大臣,但上海郵來的《民立報》仍在天天報道民軍勝利的消息。11月3日,清華有同學接到了城中家裡的信,說政府已有逃往關外蒙古庫倫一帶的打算,且已預備八百部車輛以供運載。
無奈之下,惲毓鼎又起了神課,為大清朝命運占卜。得出的判詞是:「手持利劍(專刂)犀兒,迎刃而解差可喜。自鄶以下無譏焉,其餘不足觀也已。」他認為這說明「大河以北猶可保全,其餘各省皆無救矣」。
6月13日中午,鄭孝胥從上海趕回北京,一到宅即急電盛宣懷。盛宅答,正在宴客,請即來。席間鄭孝胥見到了狀元商人張謇,他也是被朝廷徵調進京備諮詢的。就在這天下午,張謇入大內,應對攝政王載灃。
又消磨了一個禮拜,看榜,陝西來的六個人,都中了。陰曆二月十九,正式搬入清華學堂。這是吳宓將託身寄命半生之處,今日初見:「地域頗大,略成方形,而牆壁亦多彎曲之處。外牆以虎皮石砌成。內部地方頗大,勢殊空闊,洋式房屋錯綜散布。此外有土嶺,有溪水,有小橋,有曲廊,風景極清幽而佳曠宜人。」
10月23日,鄭孝胥請訓,召見。這都是過場,這日見到了慶王,也沒什麼話,只說自己帶病堅持辦公,最後去辭別盛宣懷。這位不可一世的重臣也「意緒頗倉皇」,他告訴鄭孝胥,長沙消息很不好,連電報局都已被亂黨佔據。
惲毓鼎1907年出任過憲政研究所總辦,當然不是那種一味反對新政的冬烘頭腦。他一直訂閱梁啟超主筆的《國風報》,也正在讀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梁任公的文集里包羅萬象,從西藏問題、俄國虛無黨,到《康德學案》,應有盡有。但惲毓鼎最喜歡的還是梁任公論本朝學派變遷那篇,認為「二百六十年宗派當以此為定評」。對於騰喧一時的憲政,這位曾經參過瞿鴻禨與岑春煊的都老爺明顯保留著自己的看法。
鄭孝胥開始了新一輪的頻繁交際。僅在回京次日,他便連續兩次約見端方,又一次見到盛宣懷。就大佬們最關心的鐵路問題,他還是向盛、端建議他一貫的主張:鐵路包工,並說「此策既定,則風潮皆息,省費而工速,不可忽也」。
好在夜裡得到長沙來電,稱湖南尚算平靖。湖南巡撫余誠格也有電報來,表示已派遣防營往武昌,防止革黨入湘。告訴鄭孝胥這件事的,是外務部副大臣曹汝霖。
滿城訛言,風雨欲來,惲毓鼎自己的處境也頗尷尬。26日,他與朋友去春仙戲園看夜戲,不料碰上三百余名禁衛軍也來看戲,一擁而入,喧嘩驕噪,無人敢管。這些兵士見沒有辮子像留學生的人,立即怒目而視,破口大罵。惲毓鼎目睹此狀,心情十分矛盾,在日記里一面批評禁衛軍「驕縱不守紀律如此」,另一面又恨恨地指責留學生「此次亂事皆成於留學生,背負國家,荼毒生靈,天道猶存,此輩斷難倖免」。可是如果真應了流言,北京城裡滿漢互殺,秀才與兵對戰,惲毓鼎又該何去何從呢?
宿舍每間住六人,早餐饅頭二個(到梁實秋四年後入學,饅頭增加到三個)、小菜四碟、粥,午晚餐是四碗、四盤、米飯,九點半就寢,六點半起床。一切都規範了,不復剛入京那一個半月的閑散矣。
為了辨明輿論對自己的誤會,鄭孝胥在日記中大段摘抄外報如《太晤士報》對自己的評價:「新任湘藩鄭蘇戡,其奏對之辭……大抵審度時勢既極精當,復極博大,無論世界何國之政治家,固莫不以能建斯言自豪。倘中國能簡拔如是之人才十數輩或數十輩,列諸西津,畀以政權,則中國之應https://read.99csw.com付時局,其和平堅卓自應遠過於今日也。」
鄭孝胥當然不想回湖南,但又牽挂家眷安危。10月19日,清軍小勝,20日,鄭孝胥便收到內閣交片一件,其文曰「交湖南布政使鄭孝胥即請訓,迅速回任。欽此。此交,八月二十九日。」公文隨便寫在一張白竹紙上,相當草率,但這畢竟是公文。鄭孝胥不敢不從,當日即往琉璃廠花八錢銀子買了一掛朝珠,備請訓之用。
新年這天的擁堵有它的原因。這個冬天的雪特別多,去年十月迄今,已經有六場大雪,從舊年除夕到新年,大雪徹夜,直下到初一下午四點來鍾,積雪足有一尺多厚。在惲毓鼎的記憶里,二十多年沒下過這麼大的雪了。
功課停止后,「諸生中有願回家及他往逃避者,即可自由他往」。逃避變成合法,如果不願或不能離校者,也可留校,飲食如常。諸管理員並美國教員及眷屬都不走。范監督並說,其實留校也不見得如何危險,因為:(一)本校巡警原為十八名滿人,已經換成二十名漢人,如有必要可以再招;(二)美國公使答應事情緊急之時,由使館派兵若干保護。
14日,北京的大恐慌終於爆發了。政府下令各報,禁止刊載各省亂事,這反而為謠言拓展了無限的空間。遠在清華園的吳宓,都能感受到「警報紛紜,一日數起,聞之殊令人驚惶異常」,謠傳長沙、廣州、南京均已失陷,四川亂氛愈熾,連江西、安徽也不安靖。清華學堂原擬本月二十五日(8月16日)舉行秋季開校儀式,如今學部通知延期,可見情勢緊急。
鄭孝胥只是記錄了內閣名單,未置一評,以他與內閣多人交往頻仍的位勢,也不便評。少年吳宓倒不在乎皇族不皇族,氣魄很大地一筆掃去:「中國政府今日並無一人才能出眾,可為國家有所建樹者,終日改頭換面、掉此易彼、往複其間者,實不過此數人而已。吁,國事尚可問哉!」
但時局不會依著這位退職翰林學士的想象發展。他只能憤悶特甚,飲食銳減,看看戲,翻翻史書,再在日記里發發牢騷。他也曾代擬一電,以北京總商會名義,讓資政院代發給唐紹儀、伍廷芳「二賊」,聲明不承認南北和約,也曾會齊滿漢老臣,往內閣面見袁世凱遞交陳情書,力陳和議不可行,宜急籌戰備。然而前者也沒有什麼迴音,袁總理又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惲毓鼎只能徒喚奈何。
13日,報紙騰傳鄭州北黃河鐵橋已被割斷,鄭孝胥去火車站,發現車票確實只賣到黃河以北,而且南北通信已斷。
這個提議頗有群眾叫好,但馬上有人泄氣:管理人肯發槍給學生?做夢吧!而且學生已經逃掉不少了,每天還在往外逃,如何說服他們,及他們的父母?還有,這幾天,城內不斷派出偵探進校,調查學生里有沒有革命的跡象,清華園的校警都是滿人,一旦學生人手一槍,難道不會被指為謀逆?
「仆未嘗為實缺官。今入官場,殆如生番不可以法律拘束者,不知鬧何笑柄。然決不能合格,明矣。」又曰:「天下明白人居多數乎?少數乎?」曰:「少數耳。」「然而則作事宜求諒于少數之明白人,抑將求諒于不明白之多數乎?」
天意雖渺,人心尚存。眼見臘月將至,又是畫「九九消寒圖」的時候,這圖共九字,雙鉤空心,每字九筆,一日一筆,字寫完而寒消。以前大家都是用道光帝所擬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今年有了新花樣,有人擬了九個字,是「春風柔南京幽革軍俘」(「京」字中間的「口」可寫為「日」),忠臣們紛紛效法。
從此惲毓鼎便不日奔走于袁世凱、馮國璋官邸,貢獻己見。按照他的意見,對付南方,必須採用強硬手段,不可姑息。12月28日,惲毓鼎赴馮國璋舉辦的同鄉會(他們都是河北人),席間馮國璋詢問保衛京師之策,惲毓鼎答以「非鎮以兵力不可」、「非解散諮議局,封禁報館不可」。
七位江浙同學願意同行,於是匆匆收拾,走向未知。那一夜,也不知幾人成眠?
吳宓決定先放寬心,每日看看《納氏英文文法》——他來自內地,跟沿海學生比,英文是塊短板,便是與同鄉們逛逛琉璃廠、青雲閣,再不就是到大柵欄看「昇平電影」,陝西也有,叫「活動影戲」。不同的是京師的影戲有色彩。吳宓同學猜測那是往膠片上塗了色彩,或是放映的石灰燈里加了什麼藥粉。
辛亥年就這樣過去了。國家不幸,家宅倒還有喜事。次兒媳難產,只好請了婦嬰醫院美國女醫生來接生,用機器把嬰兒取出來,是個男孩,取名清寶。降生之時,正好是壬子年正月初一子時,為了他,還誤了一會兒祭祖的時辰。
10月21日,鄭孝胥連續拜訪朝中顯貴,也許是想就鄂事商討一二對策,並取得王公大臣們的支持,畢竟他馬上就要面對湖北亂黨。誰知訪盛宣懷,不在,拜謁慶王,稱病請回,再去找內閣協理大臣那桐,那桐根本不見。最後終於見到了另一位協理大臣徐世昌,談了良久。
比起惲毓鼎,鄭孝胥離政治核心要近得多。他去年為了錦璦鐵路的事,在奉天、京津之間跑了好幾趟,年下正好閑在幾天。初一上午躺在被窩裡,與夫人聊天,「甚歡」。
13日,惲毓鼎回到北京,見到即將出征的兒子寶惠,「意氣甚壯,心為寬慰」。從寶惠那裡他聽到更多的武昌消息:漢陽失守,鐵廠、槍炮廠都已落入革命黨手中。在惲毓鼎看來,最可恨的無疑是湖廣總督瑞澂,聽說他半個月前就已經將眷屬全部送回京師,還運載了多年受賄所得,分明已經打算好了要逃離武昌這個是非之地。八月十三(10月4日)聽說有革黨起事的消息,立刻把鋪蓋搬到楚豫號兵輪上,白天在總督署辦公,晚上住在兵輪上。10月10日一聽到槍炮聲,瑞澂立即逃上楚豫號,屬員們自然作鳥獸散,讓革命黨毫不費事就佔領了武昌。惲毓鼎恨恨地寫道:「三百年來棄城逃走之速,瑞澂首屈一指矣。」
四月初十(5月8日),上諭宣布新內閣官制。這是所謂「立憲籌備方案」的實踐頭一炮,難免引人注目。結果等來了這麼一個「皇族內閣」。
29日,船抵上海。上海的消息比北京還是靈通得多,鄭孝胥這才知道,離京前的22日,湖南已由諮議局宣布獨立,他肯定是去不了長沙了。補看這幾天的《申報》才知道,他從天津出發的26日,資政院正式彈劾盛宣懷,清廷將盛宣懷革職永不敘用。想起辭行時盛宮保的神色,鄭孝胥的心情可想而知。
前御史、光緒帝的不二忠臣惲毓鼎學士從不相信大清朝會就此完結。他坐在家中,罵降臣,罵親貴,罵二張(張之洞、張百熙),一面讀《唐紀》天寶末年那一冊,「覺長安失陷景象如在目前矣」,而這種景象,十一年來已是再次見到。

冬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