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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一

尾聲

尾聲一

……
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那馬童生的屍體居然一動不動!
大成殿內,一尊高大孔子塑像赫然入目,身著一身帝王服飾,形態栩栩如生。孔子乃至聖先師,即使帝王不過也是他的弟子。地位之高,無人可以撼動。
老者一聽,知道兒子的消息屬實,又是一陣痛哭。
我驚出一身冷汗,莫非是碰到鬼啦!
鍾太書的一席言,句句敲打著我的心床,我又是一陣悲戚。之後,我安慰著鍾老太爺。他的子孫在一旁無所適從,大概是解不開老爺子的心結。
老者聽我如此一說,哭喊聲漸漸少了下來,才問及兒子消息從何而來。
我看了那文字,腦子一片空白,整個人似乎要窒息。
時,乍秋風兮暫起,余百感凄惻,寸腸欲斷,蕭蕭愁戚,恍若有亡。噫嘻悲哉!余忿猶恨,心有不甘,長太息以掩涕兮,哀仕途之絕斷。嗚呼,蒼天何故負我哉……
此時,大廳內空無一人。我心下很是高興,今天我燒的是頭香。燒頭香往往可以給人帶來好運。
我正要問個明白,突然聽見田古道在外面喊我名字,我望外一看,田古道手裡拿著梵咒天杖已經到了門口:「秀才,你怎麼搞的?一個人在裏面呆這麼久?」
「秀才,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們即可抵達長沙府。」田古道顯得很興奮。
看到這些御匾,我心裏肅然。對孔子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此時,我聞到客棧外面的街道上也是哭聲一片,那是當地與外地借宿的儒生悲痛欲絕的聲音,那聲音充滿了絕望,似乎到了天崩地裂的人間末日。
店老闆答曰:「客官有所不知,這是街尾的王三郎,科考屢屢不中,一直鬱鬱寡歡。前兩日,他的妻子又得病而亡,更是悲痛欲絕,動了死的念想。鄉人奪起簫,見簫間竟有血痕!」
「我們以長沙為駐點,就像在家鄉我們以里耶為駐點一樣,如果有屍趕就趕一趟,沒得屍趕,就拔點雞眼、賜人家一些辰州符水、治個小傷風、為夜哭小孩壓壓驚、替大戶人家鎮鎮鬼、看看風水之類的,也是可以維持生計的。」田古道說。
我回頭一看,卻發現剛才對弈的兩個書生突然不見了!哪裡還有什麼李舉人和王知縣!
一行數人,夜宿湘鄉城。
在田古道的勸說下,我的悲痛也漸漸釋放出來,但心情卻實在難以平靜。
頓時,本來肅靜的大成殿內哭聲不斷……
站在高處,我再次施展陰陽術,果然見到不少野鬼從身後追了過來,但是見了我手中梵咒天杖,不肯靠攏。我用梵咒天杖揮舞一番,只見旁邊的野鬼紛紛倒地,瞬間化為灰燼……
「在長沙城裡趕屍?你真是痴人說夢!這城裡的死屍要你趕甚麼!」我反駁道。
進城時,突然想起在去洪江的船上遇到的八旬老秀才鍾太書,田古道從荷包里拿出一張字條,上面記有他們在長沙借宿的地址,在湖南貢院旁邊的一家金榜客棧。於是,我們一行直奔金榜客棧,在那裡找到了老秀才鍾太書。鍾太書聞到我們到來,立即迎了下來,一見我,便緊緊相擁,一陣痛哭:「老弟啊,袁世凱缺德,以讒言媚語讓老佛爺廢除了科舉,這等於革了我們的老命啊,我們讀了一輩子書,就是盼望能金榜題名,博取功名,光宗耀祖,這下可好,希望全部化為泡沫啦……」
望著老者痛哭流涕的樣子,我固執地安慰自己: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我目送年輕小伙進了大成殿,沒多久,突然,聞得大殿內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嚎:「蒼天啊,爾為何如此負我……」
正在我尋求辦法的時候,突然,見到先前在茅棚里遇到的兩個書生迎面而來。
大成殿前矗立著「先師孔子贊」和「四大賢贊」兩座御碑,並懸有多種御賜匾額,有康熙二十二年頒「萬世師表」匾;九_九_藏_書雍正元年頒「先民未有」匾;乾隆元年頒「與天地參」匾;嘉慶四年頒「聖集大成」匾;道光元年頒「聖協時中」匾;咸豐元年頒「德齊幬載」匾;同治二年頒「聖神天縱」匾。
這時,剛才四處亂蹦的鬼崽妖跑過來,拉我朝南面望去,隱隱約約看見了山間有一絲燈光。我竊喜,總算看見人家了,可以去落個腳,今晚就不必趕夜路了,這深山之中,萬一遇到大蟲猛獸什麼的,難得對付。
那年紀大的李舉人對著我道:「這裡是山凹,地勢忽然放低,山氣積聚。同時,這裏樹木高大,落葉飄落後堆積如山,很多傷死的動物也多倒斃在這邊上的河間旁,從而形成一股瘴氣,久聚不散。所有的法器,一旦遇到瘴氣侵擾,便會失去法力。所以,你們手裡的法器壓根就產生不了法力。念你我都是讀書人,還有你們所趕的這具死屍也是讀書之人,因此,我們幫你們擋住這些鬼魂,你們趕快往前而去。這些鬼魂太多,我們擋不了太久,你們得動作麻利,趕緊出了這山凹,離開了瘴氣積聚之地,就沒有事了。」
晨曦中的文廟,無不透著至聖先師的威嚴。雖然歷經宋、元、明、清四朝的風雨洗禮,卻依然莊嚴肅穆。
正在此時,大殿外,傳來幾聲哭聲,跌跌撞撞又進來三個秀才模樣的人。
我取過梵咒天杖,揮舞起來,只見那些鬼魄果然躲避一陣,但待我一停頓下來,又折回來。這時,我心裏有些發怵,看來是遇到猛鬼了!這是我趕屍以來,遇到的最厲害的猛鬼!
既然朝廷已經取消科舉,那麼,接下來怎麼辦?我們繼續趕往長沙,還是打道回府?田古道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們有馬車,反正離長沙府也不過一天時間了,還是去看看吧,要不我們這一輩子也可能沒有機會到省府了。秀才,我就不信我們在長沙城裡混不下去,我們連鬼都不怕,還怕長沙城裡的人不成?」鬼仔妖也在一旁鼓掌。
此處離長沙已經不遠,我也不著急了。
明明是三人,田古道怎麼說是一個人呢?
一路無語,直奔長沙府。
又是一陣疾行,不日,即抵達武岡,馬童生聽到妻兒悲慘的哭叫聲,轟然倒地。徵得喪家同意,我將老童生生前的經書題卷,用火點了,對著其靈位,一併燒了……
三人徑直走到孔子聖像前,伏地而泣:「聖人在上,您給評評理。那天煞的袁世凱和張之洞,居然縱容老佛爺廢除科舉,這簡直就是褻瀆文聖,埋汰讀書人。我等一生寒窗苦讀,卻換來一簾空夢,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我打聽了一番,原來小夥子急急火火跑來,給他身為秀才的父親帶來了一張紙,那紙為手抄本——朝廷詔令:「方今時局多艱,儲才為急,朝廷以提倡科學為急務,屢降明諭,飭令各督撫廣設學堂,將俾全國之人咸趨實學,以備任使,用意至為深厚。前因管學大臣等議奏,當準將鄉會試分三科遞減。茲據該督等奏稱,科舉不停,民間相率觀望,推廣學堂必先停科舉等語,所陳不為無見。著即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其以前之舉、貢、生員分別量予出路,及其餘各條,均著照所請辦理。」
「奶奶個泡菜,莫非又碰到鬼了?」田古道總是開口閉口是鬼。
田古道解釋說:「我進來的時候,只見你獨自一人用一些瓦片在布滿灰塵的破舊桌子上挪來挪去……」
出了專祠,田古道突然說:「秀才,我發現羅澤南也只是一個秀才出身,卻博取了如此大的功名,連皇帝老子都專門頒聖旨給他修造專祠來紀念他,他的眾多弟子後來也都成了各省巡撫、總督和軍營提督,所以我覺得,讀書未必就是博取功名的惟一出路,你也可以從https://read.99csw.com羅澤南身上感悟些東西的。」
靜候三年大比,盤纏已足,乃赴長沙趕考,以期功成名就。然,至湘鄉,方知朝廷頒詔令,廢止科舉。聞之,百憂錐心,肝膽俱裂,十余載寒窗苦讀,皆付東流,萬般念想,頃間化為灰燼,功名利祿,亦成雲煙。嗟乎!天意人事,可以凄愴傷心者矣。
看來我真是遇到鬼了!我為何自己卻沒有發現呢?
「不會吧?我們有梵咒天杖在手,難道也不能鎮鬼!」我很是狐疑。
我遠遠謝過那兩個書生的魂魄,然後朝前面山腰的人家趕去。
這張紙條的意思是說,朝廷已經發布詔令,從光緒三十二年開始,廢除科舉考試!
「秀才,我看此地不能久留,那淘金人說得極是,我們趕緊趕路!」田古道提醒我。
一陣悲戚之後,我和鍾太書攜手入座。老爺子問我有何打算,我說就想去貢院看看,念了一輩子的書,無非就是想在貢院考個好名次,這回反正沒有希望了,總得去轉一轉,感受一下以往讀書人參加科考的氛圍。鍾老爺子點了點頭,他說陪我一起去,他對那裡很熟悉。
這些遊魂,看打扮,有些像前面山間的淘金人。他們前推后拉,不許馬童生邁腿。有的在吸噬馬童生屍體的傷口。
我接著再拍,還是沒有作用。
我習慣地取出虎牙鎮尺,向這些野鬼拍將過去。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這些鬼魄居然並不躲讓,對我的動作視而不見。
一語驚醒夢中人。是的,是該考慮考慮廢除科舉之後的路怎麼走了。
文廟供奉的是孔子,也稱孔廟。孔子是讀書人的鼻祖,為歷代儒生所瞻仰,學童一入私塾,首要之事就是向寫有「天地君師親」的牌位磕頭跪拜,其中的「師」就是代表孔子。湘鄉文廟久負盛名,我大清朝歷代皇帝,有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咸豐、同治諸帝皆御賜過牌匾,並有御碑,足見其雄威。當然,我去文廟祭祀,還是想祈求孔聖人能保佑,賜我功名。
一口氣又走了五里地,我們覺得應該已經走出那片淘金地帶,便落腳歇一會兒。
我死活不肯相信。看到老者悲痛欲絕的樣子,我反過來勸慰他:「這些紙上的文字,我從未聽聞,也許只是民間訛傳,在尚未證實之前,還是保持冷靜的好。」
我猜想,因為每三年一屆的鄉試在即,很多學子紛紛趕來文廟祭拜許願,以求個好功名。
見我同意他的提議,田古道很高興,問我是否還去曾國藩的富厚堂。我說當然要去。田古道說既然讀書人失去了博取功名的機會,再去拜謁曾國藩的故鄉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不如不去吧。其實,我去富厚堂,除了拜謁一下文正公的府邸,了解一下這位湘軍統帥的背景,還有一個原因是想去看看那裡的風水,我一直很好奇,曾文正家族能如此強勢,定然是有上好風水相助。
廢止科舉,自光緒二十七年朝廷實行「新政」后便有初議。至光緒三十年,科舉考試已改八股為策論,但仍未廢除。難道偏偏我一參加科考就遭廢止?這個噩耗真的來得這麼快?!
是夜,相顧無語。我習慣性地拿出書卷覽讀,田古道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書,扔出了窗外:「秀才,我覺得你真是中毒太深,這勞什子儒學,不學也罷,朝廷都不稀罕了。眼下,要緊的是要想一想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走!」
田古道聽說我又要去羅澤南家鄉拜訪,有些不情願了。便鼓搗我在湘鄉縣城參拜羅忠節公祠算了。經過一陣商議,我們決定在湘鄉城拜謁羅忠節公祠之後,直接趕往長沙府。待情緒稍安之後,我和田古道、鬼仔妖備了香燭,來到羅忠節公祠祭拜。在羅忠節公雕像前,我深深地跪拜了一番。
對於第二件事情,田古道大放厥詞:「秀才,據說那曾國藩read.99csw.com殺人不眨眼,被人稱為曾剃頭,他的祖宅有什麼好看的!」
而此時,離開考還有幾個月樣子,時間充裕。早點抵達長沙府,我也好租個房子好好溫習功課。
我對田古道說了,田古道迅速拿出鎖鬼繩,一陣束縛,也無效果。
我與他頷首示意,算是打過交道。
第二件事情,去拜謁一下文正公曾國藩的祖宅富厚堂。富厚堂能夠培育出文正公這樣的偉丈夫,我想,那裡一定是塊風水寶地,我想去沾沾靈光。文正公曾國藩歷來是士子的楷模,也是讀書人的驕傲。出生於湘鄉富厚堂的文正公六歲時入塾讀書,八歲能讀八股文誦五經,十四歲能讀《周禮》《史記》《文選》,並參加長沙的童子試,成績俱佳列為優等。道光十二年考取秀才,剛滿二十八歲便中了進士。從此之後,仕途通暢,最後被加太子太傅,封一等毅勇侯,賞雙眼翎。文正公一生好學,即使後來行軍打仗,文正公也卷不離手,其好學一直被士子們所廣為傳誦。
在那人家借宿了一晚,第二天,便繼續翻越雪峰山。
「第三次去參加會試時,我動身前,請了幾個高僧作了法事,我以為應該不會再發生意外了。在闈場,二更時分,我突然見到一隻老鼠跑進我的考號撕咬我們的考卷,我驅趕即走,少頃又進來騷擾,如此反覆,我已經筋疲力盡。我知道是我弟弟來糾纏我,此次會試他還是不肯放過我。我痛哭流涕,良久,我不再提筆作答,反正答得再好也是徒勞。我見過隔壁王舉人,知道他難以入選,便決定將自己的學問口授於他,也算是沒有白讀聖賢書。王舉人見我頗具見解,自然欣然接受。」
於是,我們加快步伐,往前走去,得趕緊走出這鬼地方。
「我弟弟死後,我也十分悲痛,經常自責。可我弟弟的亡魂並沒有放過我,只要我每次參加科考,他的亡魂便也飄至京城的貢院,隨我進入考場。然後暗中搞鬼,報復我,讓我每次名落孫山。」
余,冷異才,四歲入私塾,八歲可誦五經,十五歲通史記,十八歲即為生員,鄉人皆曰儒子可教,棟樑之材也。冷氏家族,素以讀書為榮,以功名為重,然出人頭地者寥,唯冷叄肆錄生員,臨死,訓示族人,必以學業興族,以此光宗耀祖,匡扶族望。
落魄秀才某,生不逢時,適逢家道中落,門衰祚薄。童子榜后,家徒四壁,別無長物。鄉試在即,囊中羞澀,難湊盤纏。苦悶之極,聞走屍移魂收入頗豐,乃自辱斯文,輾轉數地,幾拜人師,無果,皆因貌朗。走投無路之際,破釜沉舟,以毒液毀容,再拜人師,亦拒,乃長跪三日,不起,恩師甚為感念,乃收門下。
「王舉人當然入選,中了進士。沒多久,就被放了湖北荊州知縣,因為不懂官場規則,只顧為民辦事,得罪了不少人。有一次辦案,因為將一位朝廷重臣為非作歹的親侄子問了斬,從而得罪了權貴。上任一兩年後,便遭人陷害,被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上了斷頭台!我不知道,這是否也是我弟弟從中作祟!」
當騾車抵達湘鄉的時候,天色已沉,我讓馬夫停車打尖。
我將帶來的三牲擺上祭壇,上檀香,然後畢恭畢敬地來到祭台之前,行三跪九拜之大禮。心裏默念「文聖吾祖,萬事先師……」的誦文。同時,在心裏默默許願,祈求孔聖人保佑我此番鄉試高中舉人……
靜坐一會兒,忽然林子里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
於是,我舉洞簫而吹,作愉婉和悅聲,以殺其悲。沒多久,那悲切的洞簫停了下來。我囑店老闆:「現在應該沒有大礙了,你明天囑咐他的親人,將他的洞簫劈了,然後煎而飲其液,便可治愈心病。」店老闆點頭應了。
寫罷,將硃砂筆扔一邊,急火攻心,狂吐一口鮮血,九_九_藏_書跌倒在狀元橋上,昏死過去……
獨坐下來,我情不自禁想起田小妹。說來也怪,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我,不知何時開始,竟然對這個女子生出一些牽挂來,而且這種牽挂似乎越來越濃烈。倘若中了舉人,我定要將這個奇女子娶了。當下我對自己說。
出了寶慶府,開始進入平地,反正也沒人需要趕屍的了,我讓田古道收起天祿旗,租了一輛騾車,可免卻腳履之苦,三人上車,直奔長沙府而去。
當晚,我齋戒,沐浴、更衣,準備好香燭。
我大駭,問店老闆:「這吹簫的是什麼人?」
「秀才,這貓頭鷹的叫聲很不吉利,不會有事吧?」田古道每次都沉不住氣。
田古道也知道了朝廷廢除科舉的詔令,他恨恨地說:「奶奶個泡菜,這狗日的袁世凱,害死天下多少讀書人!幸好當初我沒有讀書,否則只怕也承受不了這個打擊。秀才,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也不只是你一個人不能科舉的事情,想開點吧,總歸會有出頭之日。」
我尋聲而入,只見先前進去祭拜的老者,正跌坐在殿內地上,悲痛不已。
我一聽,也不客氣,作揖匆忙謝過,然後施展屍體快行術,一路小跑,轉彎,上坡,沒多久就出了這山凹。
「難道就沒有辦法可想嗎?」
正在我們爭辯之際,上樓送水的店老闆插話說:「幾位客官,你們想去文正公家鄉?曾文正固然是人間人傑,但是在我們湘鄉,還流傳一句話——無澤南,無湘軍。除了文正公,我們湘鄉本地人對羅忠節公也是頂禮膜拜的。」
我想了想,覺得田古道說得有些道理,再說我們荷包里的銀子也不少,足夠我們在長沙府待一陣子。另外,既然朝廷廢除科舉,詔令開辦學堂,我也不妨先去長沙看看形勢,靜觀其變,也許還有新的機會。
以前趕屍,都是在崇山峻岭間行走,這時來到平地,田古道和鬼崽妖,還有我,東張西望,對地理之變化,以及路上行人衣飾之變化,都備感好奇。
一邊歇著,我們一邊啃著乾糧。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黑色吞噬了整個山巒。除了林子里幾聲倦鳥歸巢的聲音,以及草叢裡一些野兔亂竄之外,山間毫無生機。
一路下來,倒也無阻。天黑之前,便翻越了雪峰山,進入寶慶府地界。
出得大成門,我在院內悠閑地轉轉。此時,朝陽初升,人也開始多了起來。
店老闆說:「我知道你們讀書人讀書很苦啊,要考個功名真是太難。羅忠節公和你一樣,也是讀書人,考到四十多歲才考了個秀才,當時長毛亂黨起事,羅忠節公協助曾文正公訓練湘軍,羅忠節公之前是先生,他門下的弟子都隨他入軍,大多成為了獨當一面的大將與統帥,為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
望著被悲傷籠罩的場景,我強忍悲痛,退出大殿,倚靠在欞星門前的狀元橋上。久久沒有動彈。回想起讀書的艱辛,不禁眼眶濕潤,然後引頸長嘯,掏出狼簫硃砂筆,在青石板上奮筆疾書,急就《悲己賦》:
我噓唏不已。
「你不懂就少出狂言。文正公開殺戒,那也是奉了朝廷旨意,非個人意圖。再說,文正公主持修復江南貢院,多少狀元以及朝廷重臣皆出自江南貢院。且文正公曆來提攜新人,左宗棠、李鴻章等莫不受其恩攜。由此觀之,文正公實為我讀書人之楷模。」我喝斥道。
一夜無語,睡去。睡至半夜,卻被一陣簫聲喚醒。
店老闆說的澤南,就是大名鼎鼎的忠節公羅澤南,我早就聞說過他的威名,他是湘軍的祖師爺。曾國藩就是在羅澤南主持的湘鄉團練的基礎上,和羅澤南一起練就湘軍的。在湘鄉當地,羅澤南被人們稱為「湘軍之父」。
大約休息了兩炷香的光景,我們繼續趕屍前行。
鬼崽妖見我睜開眼,立即發出興奮的叫聲,田古道聞https://read•99csw•com聲而至:「秀才,你嚇死我了!我們清晨起來,不見你的蹤影,知道你已經去了文廟,可等了很久也沒見你回來,我和鬼仔妖就去尋你,才發覺你暈倒在文廟,於是喊人將你抬了回來,使勁掐你人中。」
翌日,天剛剛亮,田古道與鬼崽妖還在熟睡之中,我便心懷虔誠來到文廟。文廟重檐斗拱,紅牆碧瓦。欞星門、鐘鼓樓、大成殿、崇聖殿組成一個龐大的建築群。
我越想越糊塗。估計那兩個魂魄見了田古道手中梵咒天杖,就立即遁形而去。如此說來,這梵咒天杖確實不同凡響。
此時,不時有士子相繼趕來,相擁而泣……
既入師門,遂得真傳,為關門弟子。余修走屍,不為糊口,本圖宦達,以了卻五叔祖之宿願。趕屍途中,暴霜露,卧荊棘,晝夜莫分,上食埃土,下飲黃泉。或捲縮荒谷僻地,或棲身殘墟斷廟,期間,食不果腹者有之,身陷囫圇者有之,或遭厲鬼糾纏,或受人唾棄,或為人算計……勞苦倦極,疾痛慘怛,余,志堅不為所撼。
聽店老闆這麼一說,我覺得和我同為秀才的羅澤南更值得我去膜拜,便問忠節公家鄉在何處。店老闆說羅澤南與曾文正兩家相距不遠,不過二十里地,在湘鄉中里灣洲,有馬車一日即可抵達。如果想圖省事,在湘鄉縣城有羅忠節公祠,那也是咸豐皇帝頒聖旨建造的,專門用來紀念這位功勛卓著的湘軍鼻祖的。
聞那簫聲,凄婉哀怨,直錐人心,我雖亦善洞簫,依然難以抗拒這悲怨之聲,聞之流涕。聽聲音,就知道悲哀已入骨肉,心已碎且死。
聽了田古道的一番話,我感到醍醐灌頂。沒想到我一直以為愚鈍的田古道居然比我開竅。我馬上對田古道刮目相看。
於是,我抹下額頭間的陽火,施展陰陽術。果然見到眾多孤魂野鬼在作祟,粗略看了一下,足有四五十個之多。
我聽著甚感怪異,既然王知縣被斬首了,為何卻還可以陪我們下棋?
「師兄,今天怕真是遇到猛鬼了,你的梵咒天杖和虎牙鎮尺也起不了作用,這群野鬼看來是吃定我們了。」
「那麼,王舉人後來考中了嗎?」
當下,鍾老爺子就牽著我直奔貢院,因為貢院就在客棧斜對面,離此不過十余丈之遙,一下就到了。來到貢院門前,發現烏壓壓的一片,一眾書生在那裡痛苦不已。我和鍾太書眼睛濕潤,擠了進去。鍾太書帶我參觀了一通,如數家珍,作了詳細介紹,這個時候似乎變了一個人,像一個久涉江湖的老手,看樣子他來這間貢院考試已經不止一兩次。我實在沒有料想,決定一個讀書人命運的考舍居然如此簡陋。心裏很覺不爽,認為太過草率。如今,科舉已經取消,也就罷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客棧的鋪上。
田古道顯然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秀才,反正科舉要搞不成了,我們乾脆還是弄老本行得了。」
兒子告訴他,這是鄰村焦秀才託人送來。
在湘鄉,我想做兩件事。第一件事情,是前往湘鄉文廟祭祀一番。
禮畢,我小心而退,退至大門,遇見一讀書人打扮的老者,年紀估摸已近六旬,發須斑白,也提著供品等物什,前來祭拜。
鍾太書陪我走出貢院時,門前的書生越聚越多,不肯散去,大多臉色陰沉,也有不少人在痛哭流涕。鍾老爺子佇立貢院門前,囑子孫取出《四書》《五經》,拿在手裡沉思良久,然後囑子孫取來火燭,一把火將書卷全部付之一炬。一邊看著書卷焚燒,一邊老淚縱橫。旁邊的一書生見了鍾老爺子的舉動,失聲痛哭,昏厥過去。鍾太書的子孫趕緊將老爺子架走,生怕他又傷心。
當我從崇聖殿出來,走到院子中庭的時候,突然見一年輕小夥子火急火燎地撞了進來,我在心裏責備了一聲:文廟肅穆之地,行為舉止不該如此魯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