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我也用過那個。」

井原自從掛了電話就一直保持左手撐腮的沉思狀，直到芷卉也在對面用左手撐著腮學他樣，才回過神，帶著歉意扯了扯嘴角。

「噢——！想到一個。說起來有點丟人。」

等在教學樓入口處的是麥芒毫無保留的笑臉：「騙起人來爐火純青面不改色，真不簡單哪你。」

「嚴格地說，我們真正認識還不到一個月吧？」

麥芒一臉懵懂地轉過頭看向祁寒，對那個男人說了句什麼，就進了校門。沒過多久，祁寒找了個忘帶東西的借口把跟著他的女孩們打發走，也回了學校。

「沒有搞錯，他本來就是壞叔叔，要不是他的話，媽媽可能不會死吧。」閑聊時已經走到了小賣部跟前，「你吃嗎？」麥芒點著店裡的關東煮問男生，沒等回答就沖店主說，「要這個這個和這個，每樣來兩串。」

衝過來？井原想，那確實是麥芒沒錯。「是，可愛得都無解了。」

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麥芒正和一個中年男子站在一起說話。準確地說，是那個男人在喋喋不休，而麥芒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像根豆芽。

六年多沒見，當年負責麥芒媽媽案子的高警官，雖然早已不是翩翩少年，但五官輪廓還是能讓人一眼就認出是他。

「又怎麼啦？」

井原再闔上手機，臉色比前一次更加難看：「我經常有種錯覺，誤以為麥芒很懂事。」

「我一般捨不得戳破他們，將領我都不會弄死。而且我是徹頭徹尾的外貌協會，像張飛那樣長得難看的，我就讓他們負傷，畫點紅的血在上面，跟真的一樣，像趙雲那樣的大帥哥，連負傷也捨不得，所以都是戰神。」

「欸？」祁寒這時才突然發覺自己把衛葳徹底忘了，有點頭疼地拍過腦袋，「啊，沒有……你們看見她了嗎？」

「欸？」

麥芒忘了她哥哥有猜電話來源的特異功能，歪過頭尋思，哥哥原來這麼可憐，除了自己都沒有別人打電話給他。

麥芒樂得走路直打晃：「你怎麼這麼大還玩這麼幼稚的遊戲啊？撕紙打仗那是我小學時候玩的，上初二我就已經不玩了。」

井原沒做聲，把書包隨手撂在腳邊，鑰匙擱在茶几上發出清晰的聲響，在壓抑的房間里略顯驚悚。

「因為，媽媽死了以後哥哥一直陪著我，雖然哥哥口才很爛一句好聽的話也不會說，雖然哥哥很愛管東管西有時候像個歐巴桑一樣討人嫌，雖然哥哥老是垮著臉看起來不像一個活人，雖然哥哥懶得要命總要人說一大堆好話才肯做一頓飯，雖然哥哥不如姨夫靠得住也不如姨媽心腸好，雖然哥哥……」

「可是哥哥，我頭暈一整天了，好像是感九*九*藏*書冒發燒，你能回來看看我么？」

祁寒放學后做完值日走出校門，同年級別班的幾個女孩像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跟他打招呼，然後你一言我一語地，「頭髮剪短了嗎？額發還是長點好啊。」「我覺得這樣就不錯。髮蠟少點就好了。」……相互之間出現了小分歧。

男生此刻心裏給衛葳的歉疚和給自己的委屈，在下一秒躍過一群女生的腦袋看見麥芒時，全部轉化為給她量身定做的牽挂。

「嗯。嗯？你怎麼知道她？」

「你還收集到趙雲啦！那得吃多少圈啊？我攢的最多的就是張飛。」

祁寒不知她哪根神經又短路了，回想起來好像每次回家說到興頭上她都會急轉直下變陰鬱，像幼兒一樣情緒陰晴不定。他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又不敢追問，長了教訓，上次追問的結果是樁凶殺案，麥芒的世界實在說不清是簡單還是複雜。

「如果讓他做決定，他一定會同意，你們不能利用一個孩子的善良。」母親拔高了音調。

「那還不是被你識破了。」

「對啊。我的兵還根據紙張種類分級別呢，像那種普通白紙撕出來的小兵是低級兵，打起仗來就是炮灰，一碰就死。比較稀少的牛皮紙——也更硬更難撕——我給他們取名叫鐵甲騎兵，牙籤隨便戳不破的，就是死不了，可以身經百戰。更高級的就是將領了，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吃的奇多圈裡面送三國卡？」

「哥哥，我問你件事，你覺得我是個負擔嗎？」

「所以呢？」

「呃……這個……你怎麼畫得那麼快？」祁寒心虛地替麥芒拎起了書包。

「還有不親的叔叔？」

「事情是這樣的：她們娘倆因為太想你，所以給你設了一個靈堂，擺了一張遺照，燒了幾炷香，現在正抱頭痛哭，你聽——聽見了嗎？怎麼也勸不住，晚飯也不吃。我崩潰了，你回來吧。」

芷卉把關於一起出去約會的提議忍耐著咽了回去：「看她？」

「欸？負擔？」麥芒眨巴眨巴眼睛。

「井原你今天不回家嗎？」是謝家家長。

麥芒果然兩眼放光，跳到他跟前僵手僵腿倒退著走：「說嘛說嘛！」

「麥麥，我打斷一下，你正計劃把我釘上十字架嗎？」

「最近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她一直跟我彆扭著，我都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哎反正說了你也理解不了。」

精神支柱只剩下那麼一根「天將降大任於斯人」。

「可我聽著卻覺得不是滋味。我一直覺得自己為她做得挺多挺好了，可沒想到有這麼多缺點，都是她在包容我，我經常覺得，麥芒其實很懂事，她……」感覺到手機又在震動，井read.99csw.com原朝芷卉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接聽道：「喂？」

跟祁寒說笑著的幾個女孩同時朝麥芒的方向望去：「哦，羽毛球隊的新人吶？」

「別老『孩子孩子』的，他現在已經成年了。再說，什麼叫『利用』？我們也不會強迫他。」

「那你還是趕緊回去吧，說不定真有什麼事，反正我們也差不多吃完了。我自己打車回學校。十一長假你有安排么？」

「上初二你就不玩是因為有別的更高級的東西可玩，我沒有啊，我們家連筆記本電腦都擱在保險柜里。我爸防我的措施那都緊跟諜戰前沿技術。」

井原卻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打算，只是說得更明白無誤一點：「我不會接受催眠。我所看見的一切，現場調查人員都已經拍照取證。請你以後也別白費心機上門拜訪了。我們進去吧。」最後一句話是對麥芒說的。

衛葳會黑著臉的原因大概不止「一個人回家」，應該是回家之前就生了氣。被設計做值日的人明明是麥芒，最後代勞的人卻是祁寒。

「不會覺得是負擔嗎？」

井原不知道為什麼芷卉的語氣會突然變得如此冷淡——

「沒事——就是今天有個人告訴我，很沉重的身世告訴了別人，對別人會是負擔。所以我覺得哥哥你特別偉大特別崇高特別永垂不朽……」

「你還是盡量回來吧。我拿你媽和麥芒沒轍了。」

「哎呀，你怎麼小小年紀就耳背呀，再過兩年豈不是要老年痴獃了？我不是問你覺得『我適合復旦嗎』，而是問『我是個負擔嗎』？」

「我爸打電話催我回家。」

「我上周見過她，她衝過來向我自我介紹的。好可愛啊。」

「呃……這……」通常來說，如果是好朋友，分享秘密不會給對方造成負擔。但祁寒這才意識到，如果那位好朋友是麥芒，可就另當別論了。

「分享了重要的秘密，不管是悲傷還是快樂的事都相伴經歷，人與人最深刻的羈絆就是如此吧。不過……對你這種毫無戒備心的小孩子來說似乎不是哦，那麼重要的事，隨隨便便就告訴我了。」

「還真是自作主張啊，完全不管人接不接收就硬塞過來。」祁寒無奈地笑著，接過杯裝的關東煮，「自作主張把那麼沉重的身世告訴別人，對別人也是負擔啊，不過幸好你是這樣的性格……」

「啊？」

小姑娘之前一直雙目無神地發著呆，眼睛還有點腫——井原猜也知道是她拜謁自己「靈堂」的結果，這會兒被召回魂，乖乖地跟著哥哥回了各自的房間。

「行吧，我真同情你。你在學校看著挺拉風，沒想到回家后這麼杯具。」

「負擔？不會啊。從來不覺得啊。你ｒｅａｄ•９9ｃｓｗ.ｃｏm幹嗎突然這麼問？出什麼事了嗎？」

「唷……這是……謝井原？」語調中還有幾分不肯定。

男生那頭是久久的沉默。

「我想哥哥了。」

「哎，你小時候真的也玩撕紙打仗？」

「我想——」井原猶豫了一下，「去北京看看溪川，剛想到的。」

「趙雲不是我吃到的，是我哥哥。他才厲害呢，全套的三國卡都集齊了，後來他把全套都送給我……」麥芒說著突然停住，剎那間臉色陡變，喃喃重複一遍，「全部都送給了我。」垂下眼瞼不再說話。

聽到「永垂不朽」四個字的井原險些沒拿穩電話，他把手機換到另一側試圖理清思路：「不是啊，麥麥，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別嚇我。為什麼你跟別人交流了一下高考志願，我就突然『永垂不朽』了？」

「我爸媽一直懷疑我有自閉症……你別笑，真的！還帶我去看過醫生，就因為我愛撕紙。有時候我媽回到家，一看都嚇一跳，滿屋子鋪天蓋地全是碎紙片。其實吧，我爸媽管我特嚴，節假日根本不讓我家門，整天逼著我學習，都多大人了還把我反鎖在家裡！我沒法出去玩，老看電視也沒意思，只好自己找樂子，我就玩打仗的遊戲。那些碎紙片可不是碎紙片，都是我的士兵，我讓他們列陣型、耍計策，幻想出兩軍對壘、攻城，給他們編劇情——主帥怎麼指揮、怎麼打伏擊、怎麼使美人計，對！就是你現在正畫的那個漫畫！那些小兵戰死沙場的，我就用牙籤戳個洞，你想啊，打仗需要多少兵我就需要多少紙片，所以我媽一回來能不嚇著嗎？她問我怎麼回事，我又不能說我玩打仗呢，只好說心情不好、鬱悶、情不自禁就想撕紙。再加上我和他們也沒什麼共同語言，在家很少說話，於是，我在他們眼裡就變成了一個典型的自閉症患者。」

「姨媽……」麥芒也癟癟嘴抽起了鼻子，「你不要難過，哥哥走了，你還有我呢……你別哭，你再哭我也要哭了……嗚嗚嗚嗚……」

「雖然哥哥不善於傾聽老愛打斷人說話，雖然哥哥有數也數不清的做不到的事，但是哥哥一直大包大攬，陪我經歷了所有的事情，卻從來沒覺得我是個負擔，還把全套三國卡都送給我。我覺得哥哥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呵呵，那就是表揚唄。我覺得麥芒就是個直來直去的小姑娘，一點心眼都沒有。她不會反諷的。」

「她男友是夏新旬，前陣子見義勇為救落水……哦，說理科狀元你就明白了，那是溪川男友。」

「那個……麥麥，我現在腦子有點亂，等我想明白了晚上打給你好么？」井原好不容易才成功發聲。

井原媽媽九-九-藏-書一聽這話就鼻子發酸：「我也想他。自從上了大學也不像以前上高中時每天都會回家，一個星期才能見一面，也不太跟我說學校里的事了。人長大了，就像弄丟了一樣。雖然以前他在的時候也沒覺得多可愛，可是送走了他，我還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其實井原是個好孩子，以前從來沒讓我操過心……每天我看著他的空房間……都覺得難過……」說著說著就坐在麥芒身邊抹起了眼淚。

「哦。」原來是錯覺，「不好意思哈，」男生撓了撓頭，「我搞錯了，以為是糾纏你的什麼流氓大叔。」

屋裡的三位成年人像定點鬧鐘一樣迅速把腦袋擺向面朝井原的方位。井原的父母則是想都沒想過他會拒絕這個聽起來對自己有害而對破案有益的提議。至於高警官，與其說是對強勢的拒絕感到驚訝不如說是對此感到詫異，只是條件反射地想得到進一步的解釋。

「但重要的事不是應該告訴重要的人嗎？你就是很重要的人啊。」

井原斬釘截鐵地做了個打斷的手勢：「想都別想。」

井原媽媽喊她吃晚飯她都沒聽見，好奇地進了房間：「麥麥你在幹嗎？」

女生們不知是在嘲笑祁寒又犯暈還是嘲笑衛葳也有今天，比平常更為興奮：「又忘了嗎？祁寒你真是越來越過分啦，怪不得剛才看見衛葳黑著臉一個人回家啊。」

「是麥芒？」芷卉剛才聽見了井原對那邊的稱呼。

「啊，回來啦。」父親站起身往母親身邊挪了個位置，示意井原過去坐在他身邊。

「不會。是朋友嘛！」

「吶，朋友，你那個自稱是小說的故事，後續呢？」

井原自己用鑰匙開了門，換鞋的過程中，聽見母親在用有別於平常的大人語氣說話：「……不管怎麼說，對孩子來說都太難了。」接著是父親那比平時更為嚴肅沉重的說話聲：「可井原也不是普通的孩子，還是等他回來自己做決定吧。」

「我沒有隨隨便便。」

「你能不裝病么？」

百年一遇，父母之間產生分歧，而且分歧的焦點在自己，井原滿腹狐疑地關上家門，走進客廳，全家和客人都坐在沙發上。麥芒坐的是正對著井原這個方向的單人沙發。因此井原最先看見神色凝重一語不發的女生。目光轉過一個銳角，才看清坐在中間的客人。

「所以，她現在沒有男友了，對么？」

耍小聰明的麥芒被立即揭穿后挫敗感油然而生，再加上真的突然很想念哥哥，於是跑進井原房間拿了他一張照片，回到自己房間擺在爸爸媽媽的照片旁邊。

「和衛葳又分了？」終於有人提出關鍵問題。

「怎麼了？」

男生有種不祥的預感，莫名感到緊張：「爸，我今天不read.99csw.com回，明天回。」

「親叔叔？」

「但剛才她突然打電話來表揚我，其實我也不知道是表揚還是控訴，總之用排比造勢列舉了我很多罪狀，最後得出了一個『我是最好最好的人』的結論。」讓人有點懵了。

「是這樣的。」高警官解釋道，「你姨媽的案件已經重新開案了，但沒有什麼新線索，現在陷入了膠著。因為你是第一發現者，這個案件又沒有其他目擊證人，所以我們想請人對你催眠，看你能不能想起一些新的細節。畢竟，當年你還是個小孩子，可能忽略了一些對案件有幫助的……」

「好吧。那明天見。」

面對某些人的時候，雖然嘴上說「麻煩、頭疼」，其實心裏藏著種微甜的寵溺。好比脫線星人麥芒，好比大概是和她乘同一輛宇宙飛船來地球的她姨媽，好比總跑「腦休眠」和「想太多」兩個極端的京芷卉……仔細回想起來……等等！「為什麼我身邊連一個正常女性也沒有？」一路都在對自己進行心理調適的謝井原終於在家門口怔住，蹙著眉扶住牆。

麥芒到家后連鞋也沒換就撲向電話打給井原。等待音只響了一聲就立刻接通，男生的聲音變得和平時不一樣：「麥麥啊？出什麼事了？」

「哥哥你晚上不回家嗎？」

顯然六年間井原的變化遠遠大於高警官的變化。

「因為我們班又沒有姓朱的老師。」

「他是我叔叔。」

「你也太不應該了。」雖然這麼說，可女生們的語氣中卻沒有半分責怪。

「嗯。我在外面和人吃飯，太晚了回家不方便，今天就住校了。明天再回去。」

男生感到脊背一僵，手中的塑料杯落在地上，過半晌才俯身去撿，再直起身時正色對麥芒說：「以後一起回家吧。這樣就不會也不會遇到什麼『壞叔叔』了。什麼時候願意把他的壞處告訴我都可以。」

也許這所謂的「大任」，就是指必須去面對另一些發自內心想要迴避的人。

「當然要畫得快一點啦。我還準備拿去投《漫友》雜誌呢。」麥芒的小碎步邁得極快，「還有哇，我都把秘密告訴你了，你怎麼沒什麼告訴我呢？」

「我覺得你很不願和那個人說話。」

「哈啊？」井原一愣，捂住另一隻耳朵，隔絕身邊的噪音，「唔……挺適合的啊，只要你現在努力學習，以後肯定也能考進來。」

聽了這話，井原撐過額頭哭笑不得。

麥芒等了等，特地聲明：「我說完了。」

「誰說我理解不了，」芷卉著急，「我和我爸一直彆扭到今天，有個反抗期女兒的父親都不知道該拿女兒怎麼辦才好。」

祁寒一秒也沒有遲疑，沖那個方向喊道：「麥芒！你是不是忘交作業啦？朱老師找你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