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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那一邊在說什麼?讓許含笑翻了臉?
這個男村民一聽,本來是左手右手一起擰的,這下立刻釋放了他的左手,全身勁兒都用在擰他的右手上。
豆豆接過妹妹遞給他的電話,按茶几玻璃板下壓著的一個電話號碼撥起號來。兒子眼睛跟姓許的長得一模一樣,但姓許的永遠不會有兒子這樣真誠直接的目光。
「你下午說,你全告訴她了。告訴誰了?」他問。
婷婷一動不動。胃裡空空的,那毒素仍漆黑地漫卷開來。墨鬥魚又黑又臭的墨汁開始充灌她的全身。等家長會開完,她會削一大塊香皂,泡一大杯香皂水,好好地洗一洗,把自己洗個裡朝外,裡外都洗白。
進山的路有點顛簸,不是把他顛到她身上,就是把她顛到他身上。他撩一把她的短頭髮。她說風景好美。
「您作為一個護士,可不能隱瞞病人的行為喲。」含笑說道,「你們病區的張亦武,我們都了解過情況。他和我母親來往不正常。……這您也知道?保護他們倆是醫院和我們家屬共同的責任,您說是不是?」
自由戀愛使她「當局者迷」,那時都「迷」,現在還用說?晚輩家長們更不放心她自己再來一局了。有這個病,更得迷得找不著北。
未來兒媳都受不了未來婆婆的謊言破產,趕緊從電視前站起,回她和豆豆的小窩去了。她要成為婆婆未來的晚輩家長,現在最好避開婆婆被管教的場面,否則將來她的正式出場會缺乏威力。
婷婷站住了腳。馬上,她覺得眼淚衝下了面頰。兒子穿著胸口上帶飛機的外衣,留一頭又厚又密女孩兒式頭髮,站在警察身邊。警察只要一撒手,他就會跌跌撞撞撲過來。什麼做媽的?!逛個廟會把兒子也逛丟了!……
結果第三天拳王阿里就以八百塊賣了出去。
曾補玉嘻哈打趣,只用了一籃柿子,就把「私了」給買下了。
可是這一次來「補玉山居」,老闆娘曾補玉說:村裡成立了聯防隊,以後所有客人都得用身份證登記。北京市公安局的規定。出什麼事了?事倒是還沒出,不過離「奧運會」不是還有兩年了嗎?像這樣的山區旅遊點人員越來越多越來越雜亂,讓公安們操上心了唄。
「好的。」他答應了張書閣。
她騎著自行車北上的一路,都在準備一個悲哀的通知。她未來的兒媳把她介紹給了一個63歲的X光技|師。因為頭一次兒女們做媒她違抗了,這次她認為該聽話一些。但她一見到老張就想再做一回不聽話的長輩。豆豆的話多懇切呀:「你不是自由戀愛過嗎?結果不好吧?找的人最後干出那種事,不然您還得不了這個病。」
老闆娘曾補玉給婷婷裝的幾個滷雞蛋被婷婷一直帶到了歌廳。拿出來的時候,發現它們全擠裂了。她請了四天假,歌廳的前台小姐又換了新人。不仔細看是看不出的,因為生臉熟臉都被同樣的挑鉤眉、粉白臉、黑眼圈弄得一模一樣。婷婷是被她不客氣的口氣提醒,才發現她是個陌生人。她問婷婷往裡瞎躥什麼?這裡是歌廳!花了三分鐘時間,婷婷才讓這個新小姐明白她幾年前就躥到這歌廳了,遠比小姐躥來得早。她吃了兩個扁了的滷蛋,換上工作服,看看手錶,還有半小時才上班。可在清潔工具倉庫里也沒什麼好待:四周風景是拖把掃帚吸塵器,人和洗廁劑交換呼吸,不如早點兒上班。
「我刻不出來了。」
從門口到兒子的卧室還有十多步,足夠她藏起眼前正做的工作。她一把揉掉了地圖。老張就是這樣一把揉掉了寫在殘雪上的秘密地址:補玉山居。
老張在灰色堅硬的那塊殘雪上寫下了四個字「補玉山居」,他說那是個好地方。這個好地方在地圖上不存在,她用高倍數放大鏡都查不出來。她正伏在兒子的書桌上查地圖時,門開了,含笑的聲音嚷著:「哥,她又去哪兒了?」
當她開始洗碗時,許含笑又在撥電話。她停下動作聽著女兒問白天的值班護士是誰。熊護士?怎樣能找到這位熊護士?1—3—9—1—1—0—5—6—9—8—1。
可她跟老張約好,等第一場雪一下,就進山裡去呢。她也跟叫孫彩彩的女孩子說過,一旦去「補玉山居」,就給她打電話,大家可以相約同行。上次在「補玉山居」跟彩彩姑娘談得很投機。彩彩叫她文阿姨(彩彩並不知道她不姓文,文婷只是在「補玉山居」和老張面前使用的名字),把她作為長輩請教。彩彩問她,假如一想到跟一個人永遠分開,她就想流淚,那是她在憐愛自己,還是在為那個人痛心?婷婷回答不出來,只告訴彩彩,她和老張在一塊時,她覺得誰都讓她憐愛。一隻貓一隻狗一隻羊一個髒兮兮的孩子,都讓她憐愛得心抖。甚至她會憐愛讓她懼怕的親生兒女。為什麼怕自己的親生兒女呢?因為兒女們是對的呀。可為什麼要怕他們呢?因為他們在理,他們知道什麼是真為了母親好,為了母親長遠的安寧穩定健康,這三樣加起來應該就是幸福吧。彩彩不懂了,說老張難道不是很好的人選,還有那麼天賦的一雙手。可是老張和她自己一樣,都是受人監護的人,是一不小心就會給社會帶來危害的人。她告訴彩彩,她是背著兒女和老張私奔出來的。說著說著,她有點忘乎所以了,告訴彩彩,她攢了一千多塊錢,等到夠兩千了,就夠付租房的押金了。她會租一間便宜的小屋,每禮拜把老張從福利院接出來過周末。等再有一些錢,她就開個小鋪子,專門展銷老張刻的人物肖像。不過那是幾年後的事了。這樣一個大計劃得容她攢一陣子錢。等到他們的小鋪賺了錢,他們會常常來「補玉山居」。在「補玉山居」就沒人計較他們的被監護身份,山村的人肯定不會檢舉他們。只要他們說話當心,行動不出大格,山村裡的人不會發現他們那種令人難堪的病史。婷婷記得彩彩聽她說話時使勁看著她,然後轉過臉,看著一塊牆壁,好久不說話。婷婷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婷婷又追問,真的沒事嗎?有什麼事read.99csw.com她和老張看可以幫忙的。彩彩轉過臉,眼睛還是不看她,說自己從來沒想到過,人到了這個歲數還會戀愛,並且還挺瘋狂的。她被彩彩說得心跳臉紅,但還是接了一句傻話,說對呀,「老」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有了愛情才能不怕它。
含笑把自己母親叫「她」。
「出去找好石頭。現在我這些石頭都不靈。刻起來沒情緒。石頭好了,價錢也能賣得好些。」
「請問是熊先生嗎?……我姓許,是您病號的家屬。喲,對不起,您這麼早就睡啦?」含笑咯咯地笑起來。年輕女孩子以這種笑跟誰都敢淘。誰又能拿特淘的年輕姑娘怎樣呢?所以姓熊的男護士一定已經開始向著許含笑。他一向著許含笑,老張和婷婷就完蛋了。
準確地說,豆豆和另外同樓的幾戶鄰居是摩天大樓形成的深井之底的蛤蟆。
「什麼地方?」
「就像你一樣。」他對文婷說,「在找你的時候,我不知道在找什麼,那天下午你來了,一個醫生和一個男青年押送你走到我窗下,我馬上知道,找的就是你啊。」
她的晚輩家長住在摩天大樓的空隙中,他們曾經的四層樓如同趴在原地的井底之蛙。
他這時候躺在自己床上,其他四張床的病友仍缺席。樓道里在重播春節晚會,據說瘋子瘋得狠就成孩子了,什麼東西都反覆看反覆聽,越看得熟悉越喜歡。張亦武從這一點分析,斷定自己不屬於特別瘋的,因為他從來不喜歡重複的東西。好東西都是偶然生髮的,好比藝術作品和孩子,都是不可重複的。激|情也是個好東西,也是不可複製的。對一個女人的激|情,對一件藝術品的激|情,都不可能被複制出來,用於另一個女人,另一件藝術品。他因為那不可複製的激|情而製造了不可複製的女兒。事後,一切都證明了女兒的獨一性,再也沒法有第二個一模一樣的女兒。其實他從沒見過女兒,但這不妨礙她具有最尊貴的獨一性。就像愛因斯坦,就像拳王阿里。就像他刻畫他倆時的衝動——他是為了文婷而刻畫他倆的。在文婷款款地走向他時,他身上另一個人——張書閣就復活了。文婷在一個醫生、一個男青年之間,款款走著,他從樓上窗口看著她,同時對張書閣說:該你出場了。
「反正女的比男的好賣!」
張亦武閉上眼睛。這下他可以一個人靜靜地看看文婷。他緊緊閉住嘴,也希望張書閣閉嘴。這樣男護士就不會聽見他倆的對話,就不會把他倆的對話當成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他自認為裝打鼾的功夫是不錯的,而男護士卻說:「少他媽裝丫挺的,想讓我走就說一聲!」
「去哪裡?」文婷小姑娘問。
「我就是不想再刻愛因斯坦,你愛賣不賣。」
他和文婷散步到黑乎乎的河水邊。這還歸功於他長期在那男護士的原則性責任感上挖牆腳,因此他特批他們單獨去河邊走走。河反正是福利院的天然防護。河水純黑,你跳進去試試,它馬上把你漚爛。
然後文婷告訴他,那個叫孫彩彩的姑娘把自己的事告訴了她之後,她也把她和他的事告訴了彩彩。
婷婷的背朝著那些激烈發言的眼睛,黯然拾起碎成三瓣的碗。地擦得好乾凈,白米飯落下去是白的,拾起來還是白的。
這是一句不容商量、沒有爭論餘地的宣言。張亦武聽很多人告訴他,典型的瘋子就是他這樣的,不留任何餘地,極端至極,不可理喻。他現在又在男護士臉上看到正常人和不可理喻的人打交道時的表情了,就是這種笑容,他是成年人而你是小孩兒的這種笑容。
秋天的月亮可真亮,文婷笑得一嘴月光。
含笑的眼睛是婷婷的。可婷婷認為自己永遠不會有含笑那樣自以為是的目光。那目光姓許。姓許的在追求婷婷時,也把局面弄成是婷婷追他,因為他自以為是。他說他若不懶惰就是世界上一流的樂評家。他要勤于寫作的話所有當今評論家都會羞死。他要不那麼痛苦地清高的話,他早就可以得到住房而不住到婷婷文化館分到的兩居室了。他要是願意和人們一般見識,站到婷婷那個水平線上的話,他就會為他犧牲自己拍攝所謂「黃色錄像」的動機辯護了。可他拉倒了,寧願蹲兩年大獄。
三人同時安靜下來。一定是六隻眼睛在切磋:這是碎的第幾個碗了?看她又像犯病了!這麼碎下去誰家碎得起呀?……
「只要給福利院打個電話,就知道您是不是撒謊了。」許含笑又說,一面真的去拿話筒。她把話筒交給哥哥,自己卻始終看著母親。
「將來」在婷婷兒時到青年時代的詞典上都是個積極向上的詞彙。幾乎是「希望」的同義詞。現在呢?她聽了老張對她和他將來的設想,從中年之後不再美妙的詞彙「將來」再度恢復了它的積極向上意義。老張說,將來他們可以做一對「三無」,同住一個福利院,他常常去看望在廚房後面幹活兒的她,她也可以常常看見被成群結隊帶到院子里散步、曬太陽或者種樹、編織各種球網的他。等他的篆刻一掙到錢和假期,他就帶她去「補玉山居」度假。是個值得盼望的將來。幾乎又和「希望」這個詞同義。現在看來,她永遠做不了「三無」了。這份房產(一套變了兩套!)將永遠釘在她的名下,或者反過來說,她和她的名字將永遠被釘在它的下面。它是她的十字架。它摒除了她自由戀愛和自由生活的可能性。在回到這五十八平米的「井底」之前,她以為她的自由是無邊無際的。
他想,夜裡他和她是這世界上的正常人。他們怎麼會有病?一問一答都從白天延續到深夜。這就是他們往往在深夜談話的緣故。深夜最乾淨,話吐進去,不會被弄髒。不像白天,所有人的話都飛在空中,如塵土和壞氣味。
豆豆和他的媳婦孩子沒法跳出深而陡的井壁,幾乎被困死了。這是婷婷到家后從豆豆和許含笑的對話聽出來的。許含笑春風得意,對母親不搭不理,連教訓她的情緒都沒了。她早已搬進自己買的公寓,每read•99csw.com月付貸款,工資不喂自己也得喂房子,但她喂房子遠比喂她自己勁頭高,態度神聖。婷婷對世上各種時尚行情都是門外漢,但歌廳里工作了那麼幾年知道女孩子們現在喂自己最馬虎,第一是怕把自己喂肥,第二是逮著機會就讓別人喂自己一頓。兄妹倆吃著婷婷做的晚餐,一面認真談論。婷婷漸漸明白她的地位突然顯要起來。這幢七十年代末建築的樓年底要夷平,豆豆所住的房子還在婷婷名下(婷婷於是悟到這是進入區文化館工作之前棉紡廠分給她的房),所以只有婷婷自己出面,才能用這套破房賺兩套新房。許多鄰居已經辦好了這樁交易,歡天喜地搬了出去。
兒子已經和院值班室通起話來。值班醫生大概懶得管本分外的事,說他只值晚班,白天誰來過他不清楚。他建議他們把電話打到第三病區,因為他們想了解的病號張亦武屬於那個病區。
當文婷和他自己看見村子里到處跑著獲得自由解放的狗時,他們倆就覺得把他們自己給解放了一樣開心。
「好的。」
「您到底去哪兒了?」
「我存了不少錢,夠咱去那地方了。」
有時候他覺得非人類的生命也能接收到。比如鳥,比如牛、羊、豬,以及貓和狗。山村裡不少人家門口都拴著狗,第一次他和文婷走近時,它們狂咬,但他們站定下來,跟它們的目光一接上,它們就安靜下來。等他抱著建交的良好願望上去,它們已經嬌滴滴的邀寵了。他和文婷聽它們哼哼唧唧地控訴主人們的兇狠功利不公道。接下來,就是他替它們做主——把拴它們的繩子解開。當然,主持這樣的公道得悄悄地,文婷得為他放哨。
婷婷看著自己二十五歲的家長。對呀,路上對這個秘密地址「補玉山居」太心向神往,過於切切,進門把脫鞋的家庭紀律給疏忽了。
然後他把右手抬起,無力地交給她。她抓著它,明白了什麼。他和文婷相互間明白的許多事就是這樣的,通過一條內線,一道電波,發出和接收是同時的,因此萬分之一的誤差都沒有。就像他的感覺和他的右手,感覺到的右手便接收了,體現在每一道刻畫上。一般的人和人之間是沒有這條內線的,他們得靠語言,語言怎麼能靠得住?像他和文婷這樣以那條內線交流,誰都無法截獲他們信息。
三個晚輩家長竟然沒注意到她捧著碗在做戲,其實一口也沒吃到嘴裏。許含笑說沙鍋的豆腐燉得太爛,也太咸。未來兒媳往涼拌蘿蔔絲里加了幾滴醋,一撮鹽。豆豆吃到最後了,說應該有個湯啊!
文婷求那男人手別那麼重,別擰他的右手,擰左手就行了。
他一下子掙脫了她。
婷婷出神地聽著女兒含笑的聲音。她也有一副婷婷的嗓音,比較圓潤。不然她憑什麼從工廠調到區文化館?憑什麼組織業餘演出?憑什麼讓姓許的追求她?可婷婷永遠不會有許含笑那種家長口氣。
「……您怎麼不脫鞋呀?」許含笑一時間沒找出什麼破綻,但也得盡監察職責指摘「她」一點什麼。
許含笑現在的動作極其雅緻,也是五星級了。她雅緻地把米飯和菜夾在一隻瓷勺里,左手三個手指尖捏勺把,剩的兩個手指翹在空中,然後再用筷子把勺里的飯菜輕盈地送進嘴裏。一小口菜和飯,還要在中途加一個過場。她小時候直接把下嘴唇接在碗沿上,直接把麵條或米飯扒拉到兩排牙之間的舌頭上,這是什麼樣的教化長進!她增加了這個從碗到口的過場,就可以非常從容地談話。大概人們談交易、談合作、談改善你國和我國關係、談情說愛都得用這個過場。你看含笑不正是需要這個過場,跟哥哥談合作和交易嗎?她說兄妹倆從母親那兒得到兩套房,花的這幾十萬她可以設法先掏,但將來她的產權就不能是二分之一,應該是三分之二。她的嫂子馬上謝謝她,說自己的娘家答應借一部分錢給自己和豆豆——三分之二的房產權?呵呵,房子又不是蛋糕,將來怎麼切呀?
他心裏得意極了:誰說他有病?他的話多麼在理,理由多麼難以駁倒!
許含笑把嚴格管教這樁事留到哥哥回來后一塊兒做。豆豆比較誨人不倦,再三告訴母親並不是限制她的自由,但希望母親不要泛用自由,並且在用完自由之後撒謊。
文婷明白他的右手該做它使命規定的事。因此她只是捧著瑰寶那樣,看了看,就放下了。揍錄音機不該它來干。她又放了他的右手。瘋子必須和瘋子相愛,他和一個不瘋的女子,怎麼可能建立這條內線?
「我告訴你,我們可以一塊兒去一個好地方。」他對文婷說。
「沒有家人為你辦手續,怎麼出去?」
「你也沒脫鞋。」她下巴指指含笑的腳。
婷婷奮起拖把,擦過去擦過來,擦得夜深人靜。
「那你為什麼敲窗子?」她偏偏臉。
婷婷把自行車停到對面樓洞里去了,因為家裡的樓洞前停了一輛汽車,擋得她和自行車都進不來。她的自行車失蹤就會讓許含笑如臨大敵。不過兒子和女兒畢竟忙碌,對她家教再嚴也總有空子給她鑽。女兒加班加點的時候越來越多,因為她已經開始買公寓了。一套公寓從不存在時期就開始出賣,於是人們得陸陸續續把它買到手。有人(比如許含笑)要花三十年時間,才能把一套房陸陸續續買完整。
「好的。」他聽張書閣又提出一部書名:《老人與海》,它會讓他懂得,被常人理解的瘋狂是一種最好的境界。
他聽見張書閣以極其文雅、幾乎小說中的語氣說他太粗鄙,配種這種話不可以脫口而出。張書閣還說,他應該去讀讀書,讀了書會有創作靈感。比如讀《靜靜的頓河》《帶閣樓的房子》、《葉甫根尼·奧涅金》。
可她一見老張就情膽包天(想到這個詞她臉發燒),想到這輩子還剩多少日子?讓她再迷一迷吧。關鍵是得逃齣兒女們的監管。
他眼睛一直打量著壘花壇的幾塊石頭。它們有點兒意思,尤其是最底下那塊大的。顏色是高粱饅頭的顏色,https://read.99csw.com高梁面和白面摻和揉成的花捲,揉得不規則。好就好在不規則,能用它刻一個好東西,從來沒有刻過的一件大作品。可是,刻什麼呢?……怎麼把它取下來?找一塊同樣大小的石頭,偷換下它來。得在晚上,得用電筒。不用電筒他也不會弄錯,他早就認識它了。認識了山上山下所有的石頭,最後在眼跟前找到了要找的一塊。「補玉山居」,不是白叫這名字呢。
他說他怎麼知道。他覺得曾補玉也可能作為第二個姓熊的男護士,逐漸站到他這一邊。那次去小鋪買煙,他發現老闆娘已經站到他這邊了。為了他她幾乎把河南人的小鋪給砸了呢。其實他特別想告訴老闆娘,錢對於他是沒什麼意義的,是可多可少的東西,人家那麼貪戀熱愛,就讓人家多掙一點兒。他的「三無」身份一輩子都不用發愁,可以永遠吃國家喝國家住國家。他的錢只有一個開銷處,就是隔一陣到「補玉山居」來住一住。再說他還有一隻天分極高的右手,七八年來,全國多少個篆刻大賽給過這隻手榮譽?
張亦武跟張書閣說,人們要他刻他從來沒見過的人物,這不苦死他了?
飯是婷婷做的。為了她這一天的出軌和謊言以及可能得到的責罰,她準備了四個菜,一個沙鍋。她自己一口都不吃,她一吃就會忍不住嘔吐。姓許的無所不在,下毒的手法千般百種。至少許含笑已經徹底被他收服了。
他趕緊用左手摳起帶字的雪來,團成一個球,就像團掉密信似的,把雪球扔向黑乎乎的河水。
「下次您一旦看見我母親去找張亦武,勞駕您立刻跟我聯繫。我哥哥也行。不過他常常出去維修電腦,不如我好找。……那就謝謝您了。」
婷婷依然眨巴著眼。在這些年輕家長面前,她一定是個討厭愚蠢的長輩。
含笑不耐煩地從哥哥手裡奪過電話,又撥了一遍福利院的總機。然後她請求總機轉接第三病區,看來撥通了。她在沙發上挪挪屁股,坐穩當坐舒服,同時抬起眼睛,目光把母親罩住:看您往哪兒跑。
他們還想沒收她的身份證。但她多了個心眼,把它早早就藏在了一個誰也發現不了的地方。這地方在豆豆書桌的抽屜上面,她用透明塑料膠帶把它粘上去的。除了誰把頭伸進扁扁的抽匣,再偶然把臉向上扭轉,否則是不可能發現身份證怎樣被粘在抽屜的天花板上的。
「跟你說不清楚。」他在心裏嘆口氣,對張書閣說,你看,他以為激|情就是驢和馬配種下騾子的東西。
文婷坐在他身邊,輕聲地在說話。在和另一個女子說話。他回過頭,看見文婷對面站著個大個子姑娘。等大個子姑娘被曾補玉帶去開房間時,文婷告訴他,大個子姑娘姓孫,叫彩彩。第二天,他找到了一塊尺寸合適的石頭,打算去偷換那個巨大的「高粱花捲」,文婷對他說:「我都跟她說了。」
豆豆卻說母親埋藏得多麼好,埋藏在北京日日流來竄去的三百萬人當中,連警察都奈何不了。那三百萬變幻莫測的人口暗流中,埋藏著兇手、妓|女、毒犯子和吸毒者,人販子和他們的「貨品」,還有像豆豆的母親這樣逃避正常體面生活的人。而三百萬人的人口暗流天天大浪淘沙,大魚吃小魚,像她這樣的蝦米天天處在被大魚小魚烏龜王八共同吞噬的危險處境中。
婷婷已經抱住了她失而復得的兒子。都是媽媽不好。做媽的人,玩心還那麼重!玩了這麼一大圈,玩到山上河下,一玩玩了好幾年。把兒子玩丟了這麼久!她心碎成兩半,給老張的那一半,永遠在山上河下和他玩去了。
「算了吧,趕緊吃完收了餐桌,還得打電話……」含笑的話被碗碎的聲響打斷。
但有一次,當他正用小刀割狗繩子的時候,那家男主人的臉從牆頭上冒出來。男主人扭住了他,在送他往村委會去的路上,文婷不斷地求情。那男主人對文婷的求情報以「呵呵」的笑聲,說到處割狗繩子把狗放得滿世界亂跑,滿世界乞討拉屎引起遊客抗議並使遊客流量減低的罪魁禍首終於給捉拿歸案了。
「你需要什麼樣的資料?時尚女性雜誌到處有賣的,就是太貴,成本得算分攤。」男護士說。
三月份卻是個好月份,是文婷來看望他的好月份。灰糊糊的冰開始融化,下面黑乎乎的河水從裂縫溢上來。文婷真美,頭戴一個紫色絨帽,大口罩上的眼睛又大又乾淨。男護士這次立功了,把文婷放進了樓道。
嘩嘩的流水聲戛然而止。是她自己關掉了水龍頭。她太不乖了。
這就是為什麼他和文婷離開「補玉山居」時,彩彩追到柏油公路上,給了他們一張照片。是一張從報紙上剪下的照片:十九歲的彩彩只有臉沒有胸部,因為胸部在一大堆鮮花和一個大獎牌後面。報紙上了歲數,又黃又脆,但不妨礙照片上的人臉年少新鮮。文婷說她覺得自己和這個叫孫彩彩的前散打女冠軍有緣分。
電話沒人接,這是晚上八點。含笑告訴哥哥,先吃飯吧,一會兒再打。
婷婷剛從倉庫出來,迎面碰上一個人。燈光朦朧,那人大聲叫道:「媽!」
豆豆和含笑一定會急壞的。他們會去找警察。就像豆豆小時候走失,她流著眼淚,語不成句地向警察描述:「……穿天藍衣服,……胸……胸前有一架……飛、飛機……留這麼長的頭髮……因、因為他頭髮好,生下來沒、沒捨得剃……」現在換了豆豆向警察去泣不成聲了。豆豆是母親的法定監護人。
「我是看您的自行車不在,著急了!……」她又回門口去脫鞋。
男護士東南西北看了看,看看有人聽到他的話沒有。
男護士第二天把推銷的結果告訴了他:只能通過一個賣石頭的小販去推銷,幾時銷出去,幾時三人分利。因此張亦武的利由兩百變成了一百二。
婷婷等著一切真相大白,等著一通諄諄教導。兒子女兒是真心為她好的。自己可真不爭氣。
很快婷婷發現監察圈緊縮了。她的鑰匙首先被豆豆收了回去,說母親不出門,用不著鑰匙,先讓未來兒媳拿著,九-九-藏-書配了富餘鑰匙再還給她。她的退休工資和養老金被全部沒收,許含笑說她替母親開了個賬戶,零存整取,母親有飯吃有衣穿,反正是不必花錢的,不如過一兩年存出個整數目來。自行車也被沒收了,豆豆說這車哪兒能騎呀?太破了,關鍵時刻掉鏈子說不定會出危險呢。
「刻一個莫文蔚,要不章子怡?」男護士說,「那個小販說女明星肖像好賣。」
婷婷向含笑眨著眼睛。她認為自己在女兒臉上看見了厭惡,就是家長們看到自己的孩子犯低級錯誤、裝傻也裝得低級時生髮的厭惡。可她沒有辦法不眨巴眼。
進了山,文婷跟他天天上山下河找石頭。讓所有人當他們瞎逛吧。他要找一塊能讓他產生強烈衝動的石頭,刻一件偉大的作品。找什麼樣的石頭,刻什麼,還不知道,但一旦找到了,一切全明白了。
文婷趕緊把他接觸過冰雪的手拿過來,用她的手絹仔細地擦。讓雜樹後面的眼睛看去吧!
過了五天,男護士又來了,滿臉喜洋洋的紅光。他把兩百元放在張亦武面前,問他下一個愛因斯坦什麼時候出世。張亦武拿出一塊石頭,又那麼朝男護士一翻。男護士朝上面瞪著眼,一個陌生人的頭像啊。不陌生,是拳王阿里呀!拳王阿里不好賣,還是愛因斯坦好賣!可是阿里難刻呀!因為他是黑皮膚,黑皮膚上刻五官,太不容易了!誰管你容易不容易,人家就要愛因斯坦!刻他上百個愛因斯坦就發了!不想刻愛因斯坦……不是愛因斯坦賣不了一千塊!那就少賣點兒。能多賣為什麼要少賣?!
文婷用一張一百元救下了他的右手。他都沒看清文婷什麼時候從兜里掏出的錢。她可夠快的。這是他們第六次來山村,她就學會了拿錢開路,拿錢買「私了」。而村裡人學得遠比他們快,早知道「私了」可以賣高價。一百塊就想買「私了」?做夢吧!山村裡現在一天見多少北京遊客?那個法式度假莊園工地上,光北京來的工程師經理包工頭就十好幾個,村裡人誰還像十多年前那樣,沒見過一百元?所以男村民又朝文婷「呵呵」了幾聲。文婷飛快地亮出另一張一百。男村民看看文婷的假皮革包,四個角磨破,皮癬似的,盤算「私了」還能漲多高價。這時已經有人把事情傳開了。三十四戶人家的村子有點兒消息走得快著呢,壞消息走得比好消息更快。曾補玉套著兩隻護袖圍著圍裙跑來,叫那男村民先等等,請他有話好說。男村民說跟這個搞破壞的老頭兒沒啥說的,讓村委會跟他說去。搞啥破壞啦?不就是幫著放放狗嗎?挨家割繩子,那不叫破壞叫啥?人家那叫動物保護懂不懂?現在西洋人興這個!誰整天用繩子綁狗,那叫虐待動物,才該上法庭!人家老張那是文明人!……
他身後的禿頭雜樹後面,一些眼睛在盯著他倆。一塊灰色的殘雪。他用一根樹枝寫了四個字:補玉山居。
婷婷心裏緩緩地升起希望。人人都像那個值班醫生,懶得負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有可能逃過一次懲處。
「我們會搞清您到底去了哪裡的,」許含笑說,「假如您不說實話,以後您就不允許單獨外出。」
點煙的時候,他看見文婷臉避向一邊。他知道了,再抽煙他就躲開她。有次躲到「補玉山居」大門外去抽煙,讓老闆娘曾補玉狠狠瞅了一眼。補玉那樣瞅他,是笑話他怕老婆。能把文婷當個老婆怕就好嘍,他事後跟文婷這樣說的。文婷看他一眼,非常非常地小姑娘。
婷婷立刻起身向廚房走。她去做湯,就去做。她可以離開餐桌了。
「出去幹嗎?」
文婷進了他的病房,跟另外四個面無表情的病友打了招呼,又向他們散了煙。這也不幫忙,他們照樣面無表情,照樣不讓地方,全都原地坐在各自床上。這是個春天的上午,南來的陽光照在桌上,一瓶藍色墨水成了老大一塊藍寶石。北京既沒有太陽也沒有藍墨水,文婷告訴他。她把一個老錄音機放在他床頭,又從包里拿出一堆磁帶。都是她喜歡的音樂:西貝柳斯、勃拉姆斯、門德爾松……她盡量遺忘誰讓她喜歡上音樂的。那姓許的在文化館給人上音樂課,用音樂勾引了她。她開始給老張放音樂。用耳機,不會影響別人。她說著看一眼無動於衷的面孔們。喏,這個耳機插孔不靈敏,得使勁用手抵住它。文婷示範著,自己把耳機套在頭上,又摘下來,套到他頭上,一面拉起他醜陋扭曲的左手,抵緊耳機和錄音機的介面。她看著他的臉,看看他是否聽出神聽入迷了。然後她相信他聽入迷了,因為他盯著她眼睛的眼睛昏昏然醉醺醺。她拿過耳機,往自己頭上套,想聽聽哪一段讓他那麼入迷。結果發現耳機里一片死寂。她圍著錄音機轉了半圈,又轉回來,突然想起什麼,對他說,她們文化館的同事對她說,如果機器犯毛病,打幾下。她打了幾下,聲音果然出來了。又過了十多分鐘,又需要揍一揍機器了。她這次讓他自己來打。可他打得不得法,機器頑固地不服從。她拿起他的左手,一面拍打機器,一面對他說打也是有講究的,不能打木頭那樣打。而他的左手只能像打木頭一樣打這個敏感而情緒化的機器。她放下他的左手,抓起他的右手。
「快刻快刻,看來咱要發財了!」男護士說,替他摩拳擦掌。
「所以我等你敲窗子。」
他顧不上問文婷都跟誰說了,說了什麼。他正急著找理想的工具去起「高粱花捲」。最下面一塊石頭,要完整地起下來,再換一塊石頭上去,也不那麼省勁兒。等他摸著黑順利完了工,才想到文婷的話。他跑到文婷住的女生通鋪房間,敲敲玻璃窗。門輕輕開了,文婷站在門口沖他樂。他問她怎麼知道敲窗的是他。那還能有誰?才敲三下就敲醒了?根本沒睡呢!為什麼沒睡?……
「你說,曾補玉要是知道咱倆是什麼人,會向警察報告嗎?」文婷問。她想起豆豆說的,監護人必須每三個月向片兒警彙報一次情況,使病人不危害社會治安。
婷婷理解未來兒媳的https://read.99csw.com善解人意。X光技|師的媒是她做的,她一旦看到婷婷心不甘情不願,看到婷婷被兒女管教時的狼狽,回到X光技|師那頭,會理不粗氣不壯,會在替婷婷美言時言不由衷。
「……怎麼了?」
不久婷婷已坐在了兒子的車裡。不再是稚童氣十足的QQ,是一輛成年的車,像兒子一樣,不可挽回地成年了。豆豆不僅成年,而且已出現了老相。坐在駕駛座上,后脖梗下和背之間凸起一砣肉,胸下面凸起第二砣肉。等一等,姓許的不也有這樣一兩砣肉?早知道三十歲以後姓許的除了增長無恥下流還要增長兩砣可惡的肉,她無論如何也會逃出他的追求。再看兒子一眼。姓許的真陰毒啊,他把自己長期埋伏在兒子身體中,埋伏三十多年。這可真是個勝利的大埋伏!
婷婷聽著豆豆的婉言教導,一句話也不敢插。離家出走是能夠導致家長給予最嚴厲懲罰的行為,辯爭是抗拒,抗拒從嚴。她這幾年的出逃,讓她的晚輩家長們由憤怒到失望,由失望到心灰意冷,這從豆豆口氣里是能聽出來的。婷婷做了幾年讓兒女家長們心灰意冷的長輩,她對自己都要心灰意冷了。因此,她不說不動,眼睛看著前面(一個人更多車更多的北京,一個暗暗滾動著三百萬流動人口的大都市),兩手規規矩矩平放在大腿上。結束她的暗藏,從三百萬莫測的人口暗流中冒出頭,她發現這個北京是別人的北京,每個空地上都栽著一幢新的高樓。
「出去走了走。」
「什麼?!」男護士問。
「看你的了。」
男護士站在那裡,頭頂一根枯槐枝,一點點風那枝子就成了教鞭,在他帽子上指指點點。他終於被指點得開了竅。他說他去活動一下榮寶齋的領導,讓他們出一封介紹信,請篆刻大師張亦武去現場獻藝。沒想到領導們一聽說篆刻大師是福利院的「三無」病員,都相互踢球,直到三月份,事情還沒有眉目。
「真沒來過?」含笑的聲音嚴厲起來。
文婷把頭倚在他肩上。她比他稍高一點,因此這樣倚並不省力。跟文婷在一起的這個張書閣真有艷福,你看看文婷那樣子!一副渴望再多聽幾句動聽情話的樣子。正常的人怎麼會懂得他和她的幸福?他們之間的幸福也是通過兩人之間那條內線給予和接收的,一種秘密電波,波段只有他們倆能播出和接收到。
四目相對。似乎一個世紀過去了。
這次回來,她就被牢牢看住了。兒媳在家裡照看孩子和婷婷(其實是婷婷照看孫子,做清潔和做飯),順便照看豆豆的電腦維修生意,接待偶爾上門的客戶。豆豆開車出去,去客戶公司和家裡上門服務,每天罵罵咧咧地出出進進,完全被不堪重負的生活敗壞了活著的胃口。連她三歲的孫子都會叫喊:奶奶站住!……只要她往大門口邁一步,誰都可以叫她「站住!」
「為什麼?!」男護士問道,「你沒石頭了?」他往他病床下看看。
文婷把眼睛轉向黑乎乎的河水,因為她不想再被他追問。他們瘋人處不好時是一個個誰也打不破的獨立堡壘,處得好就成了她和老張這樣,處成了一個人,誰也打不進來。像正常人打不進聾啞人的堡壘,也像身材健全的人打不進侏儒的堡壘。
她有了身份證才能按步啟動她的逃亡計劃。北京沒人要做的工作多得很,大樓里擦地板的、酒店廁所里鞠躬賠笑遞擦手毛巾的、花店裡修剪花枝插花的……婷婷走進第三家就被錄取了。職介所根據她曾經的工作證把她介紹到一個豪華歌廳去做清潔工。工資六百元。五十元在一間地下室租一個床位,跟混北京的農村女孩們做室友。等她存了一定的錢之後就熬到頭了,就可以跟人合租一個小單元,自己獨佔一個小屋。多小都沒關係,能和老張以及一隻狗一隻貓擠一擠就可以。
然後她聽見豆豆粗而低的聲音說:「謝謝您了!要不是您打電話,我們真以為再也找不著她了。」
婷婷看見自己的手在水管下發抖,抖得水流都亂了。熊護士那邊若接通,她的謊言就會破產。這一晚上還了得?三個家長為她的不乖要開家長會呢。
男護士答應拿著拳王阿里去試試,看看小販肯不肯出五百塊買下他。他用正常人那種不坑人白活的思路考慮問題,對張亦武說拳王阿里一定難出手,但只要小販一把掏出錢就行,事後他賣不出去是他的事。
她明白了,臉驀然緋紅。
含笑聽見質地良好的紙張被揉搓的響聲,馬上向豆豆的卧室走來。「喲,您幹嗎呢?」女兒看著「她」。
「出去了。」
婷婷猛地抬起頭,看見兒子身後的陌生人。再一看,不陌生,是租地下室床位給她的女房東。
「沒幹嗎。」
老張告訴過婷婷,那個虎背熊腰的男護士是可靠的。事實證明,他果然可靠。
「媽,您怎麼一直開著水呀?水漲價了您不知道嗎?」許含笑大聲叫道。
她已經發現了正常人問話答話的要領,不直接答:貌似在問答,其實各說各的。如果你句句話都太較真,那就是她這種人,被正常人說成有病。現在開了春,她常常出門,每次出門都聽到正常人之間相互說「有病!」
他和文婷一有錢就把它花在「補玉山居」。他頭一次來全憑姓熊的男護士跟他裡應外合,姓熊的男護士用了三個月終於從琉璃廠某領導那裡弄到一封信,蓋著鮮紅大公章的官方邀請信,邀請他出席即將舉辦的篆刻藝術現場表演大會。自從出席了一次那樣的大會,一封封邀請函跟來了。原來人們挺歡迎他這隻天才的右手,儘管不太歡迎他本人。他無所謂,反正只拿邀請信做假條用。從福利院請准假他就搭上長途車到北京,去文婷做清潔工的那個歌廳,接她一同進山。進山的路上,他和她會做好度假的準備,去超市買飲料、買膠捲,他喜歡看文婷唧唧喳喳,快樂的管家婆似的。那是他們最歡樂最奢侈的時光。
到了大家都過完節回來的這天,他還是不想操刻刀。男護士一臉討好,塞給他幾包煙,問他刻得怎樣了。他突然對男護士說:「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