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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上了往北去的公共汽車,婷婷馬上舉報自己無票混車。她說她是回福利院的。對於那個福利院圍牆內的人,外面世界都是好奇、嫌惡,而且稍有恐懼,因此售票員立刻賞了她免票乘車的福利。
文婷突然不說話了。
在等老張時,她在凍成生鐵的地上飛快地來回走動。她丟下三歲多的孫子逃出來的時候太急了,蹬進一雙鞋就走,進了電梯聽見孫子在門裡大聲喊「奶奶!」她也沒顧上看看腳上穿了什麼。現在她發現自己穿的是一雙兒媳的尖頭皮鞋,單薄而風騷,上面閃閃爍爍綴的東西都跟碎冰塊似的,光是看著就凍腳。
「將來這兩套新房子肯定賣價不一樣!」許含笑說,「你們那套在十七樓,我這套在十二層,你的把邊兒,廚房廁所都有窗子,明衛明廚,肯定賣價兒高啊!」
進山的路竟非常擁擠。不逢年過節,人們仍然能給自己放假去山裡滑雪。公共汽車被堵在兩山之間的柏油路上,婷婷已經挨了一場凍的腳現在作痛起來。
銀色大賓士漸漸接近了婷婷和老張乘坐的公共汽車。再過一會兒,它就跟婷婷所在的窗口平行了。大賓士加了塞兒,所以把對面的車道也佔了,朝相反方向開的車也都動彈不得。大賓士惱火得快瘋了,不停地叫,長叫短叫,婷婷想象著暗色玻璃後面的人一定捶胸頓足,口沫四濺。
她在他拉她的同一時刻,就作了掙脫的努力。但他不由她掙扎,把她拉進了一個小店。仔細一看,這是一家租言情、武俠小說的小店。方圓幾里,這是唯一能看見帶字的紙的地方。
「你忘了把回去的車票錢算進去。」文婷看著他,嫌他出了小紕漏那樣眼睛一斜,抿嘴一笑。
文婷又拉住他的手,眼睛嚴厲起來。他從來沒見過文婷嚴厲的樣兒。他趕緊收回討公道討到底的姿勢。他的手在文婷手中軟下去,變得消極被動。他把自己交給文婷,愛把他往哪兒領都行。
她看見拉她的人是個比她大不了太多的男子,兩道漂亮的眉毛。多少女孩會希望把這兩道眉移植到自己臉上。他的個頭不太高,但絕對不矮。灰姑娘等待的不該是個矬子王子。他的潔白襯衫,筆挺的卡其色布褲子讓他跟街上所有汗流浹背,不洗澡但穿著港式、台式時髦衣著的人群馬上區別開來。
又是一年的第一場雪。沒下多久就開始融化,化成一小窪一小窪的水,又結成黑色的冰。兒媳出去買菜了。婷婷站在十七層高的樓上,縱橫交錯的小區街道在她腳下。兒媳戴著羽絨服上的帽子,皮球一樣滾動,滾動。
「……不太懂。我不太懂她們的口音。」
又是這間會見室。老張一見她便說,下第一場雪那天早晨,他到她上班的歌廳找她,要和她一塊兒進山,可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笑笑。今年的雪和去年的雪在老張那兒融成了一片。他對於年份時間一向不計較。他又說他今天可能走不了,因為上次他去歌廳用的是一封假邀請函,蓋的是假公章——他自己刻的,本來真假沒區別,可他填日期填錯了,填成了1976年。連姓熊的護士都沒注意去看那日期,直到他出了福利院,坐上去北京的公共汽車院務處才發現,日期錯了。錯少一點兒問題不大,錯太多了,錯了三十年,錯出個正常人和精神疾病患者的區別來。
「七八千塊!城裡哪兒來這麼多有錢人?!」補玉的丈夫謝成梁憤憤然地笑著。
他把老還看成「將來」。他把老永遠都看成將來。一個值得期盼、永遠到達不了的好去處,和「希望」完全同義。一路的車子都給堵火了。最火的一輛是銀色賓士,一般來說大賓士是車子里最愛發火的。
她的位子靠窗,老張讓她轉過身,把後腦勺抵在窗子上,這樣她的腳就可以在他大衣里了。隔著走道坐了一對穿滑雪服的男女,他倆看看他們。那對男女大概二十五六歲。老張也看看他們,似乎對他們說:戀愛這樁事你們能做,我們也能做,我們只會做得比你們好。
從廚房的窗子看出去,季楓被說服了,雖然兩個肩還擰巴著,腳已經順從地走回了棋牌室。他們要在這裏長住一陣兒,卻又不屬於這些時尚遊客。冬天來此地的時尚遊客和夏天、秋天不同,大多是滑雪健兒。
她一清早上山,看看下的夾子有沒有收穫。竟然一個兔子一隻野雞都不犯傻。它們一定聞出了空氣中充滿的人味,往更密的林子更遠的山裡跑了。這種時候她只好打發女兒去肉鋪買些凍兔子來充野兔。謝成梁老是笑話她心疼家養的兔子不心疼錢,肉鋪的凍兔肉一年漲了三回價。
文婷懂他的委屈,因為她也好委屈。她的委屈就是一個悲劇女英雄的微笑。
文婷在半夜把老張叫到葡萄架下。火炕燒太熱了,她覺得渾身都出燎泡了。她要好好勸他,一個人回療養院安心生活,安心做「三無」老人,別再惦記她了。她已失去了做「三無」老人的資格。
「咱不跟人添亂,啊?」文婷說。
「補玉山居」變了不少,大通鋪房間https://read•99csw.com減少了,增添了四間帶浴室和抽水馬桶的標準間。老張在路上想好了,這次他要跟文婷住同一間屋,帶雙人大床的,帶電視的。那種房間上次他問過,一百二十元一晚上。他的錢付了兩張車票,還要刨去兩人每天三餐的餐費,再刨去煙錢,正好夠住兩晚上。
補玉跑進棋牌室。一屋子灰色的煙,沒人看的電視在自討無趣地自言自語。她一眼看見弓身坐在地上的夏之林,再一看,他腿上側卧著季楓。季楓的臉就是一張白紙,既沒血色也沒表情。地面上一攤烏糟糟的液體,大概是吐出的血。
文婷想,讓他先興沖沖一會兒,五分鐘之後再跟他說實話。
把兔肉腌上,又備好幾樣素菜,離做晚飯還有兩個小時。一般補玉會香香地睡兩個小時,把早起晚睡給身體留的虧空補上。剛洗了手,搓著護手油走出廚房,一個客人從棋牌室跑出來,向各屋大聲問:「誰有雲南白藥?!」
補玉開店十好幾年,從來沒見過如此垂死的客人。她轉身便向門外走,夏之林在她身後叫了一聲:「幹嗎去你?!」
「把錢給我。」文婷說。
女人走過來,跟他倆點點頭。爛魚網般的枯乾葡萄枝和藤蔓下面,石凳子是他和文婷最愛坐的。
他從口袋裡掏出疊得平平展展的大小鈔票。文婷四下看一眼,用縮在襖袖裡只露出指頭尖的手飛快地點數一遍錢。然後她微微仰起臉,嘴唇上出現些細小動作。他看著她的臉和嘴唇上的細小動作,那麼好看。
他往接待室走,文婷從後面叫住他。他是想去求謝成梁,給他們一個打折扣的單間。或者讓他們賒賬,以他們這麼長時間的好信譽,難道賒一晚上賬,謝成梁會不答應?不答應就去找曾補玉商量。補玉是生意人,手辣心熱,薄情達理。
老周在電話那頭如釋重負,又大失所望。
「肯定是個特有福的女人。」
「等咱的錢夠了,再住單間。以後再住……」
補玉進了廚房的門,撩下羽絨服的帽子,一面跺著棉鞋上的雪。婆婆跟補玉是心和面不和,嘴上誰也不饒誰,給補玉做的棉鞋絕對好面子好裡子好棉花,輪胎底子經穿把滑防水。她一抬眼看見了夏之林和季楓從棋牌室出來,嘀咕了一句什麼,季楓的肩膀猛一扭。就是女孩子被強迫去做什麼而死不願意的姿態。
「咱這兒的旅店都漲價了,咱不能不漲。柴米油鹽漲得多快呀?」補玉笑嘻嘻地說。
叫李欣的女人說:「別去叫補玉了,就告訴她,我專門來拜訪過她。等空了我再來。嗯……對了,溫強,他最近來過沒有?」
現在雪都髒了,她連門都出不了。豆豆和含笑全都在盼著雪化,好搬家,搬到新樓里去。含笑有一大柜子衣服和幾大箱子兒童時代的東西還存在豆豆家(其實是婷婷家),所以要親自來搬家。她和哥哥的交易做得不成功,因為她的嫂子和她親兄弟明算賬,說有病的婆婆將和兒子媳婦住一塊兒,按說這是落到誰頭上誰倒霉的事,沒跟含笑多要一份房產權就非常客氣了。許含笑說那可不一定,將來母親受不了兒媳的氣,說不定還會去跟她閨女住的。將來的事誰說得定?!都住嘴,別煩了!……
這是豆豆氣急敗壞地在打住兩個娘兒們的扯皮。
她朝他慢慢眨著眼。
謝成梁正在給一對年輕男女登記。這對男女很面熟,但他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們。他把臉上的疑問轉給文婷,文婷對他耳朵咬了一句,說人們曾經懷疑那男的是施虐狂,現在看來不是,人家挺斯文的。老張想起來了,那男的姓夏,女的叫季楓。
「我算了一下,回北京的車票,加上回福利院的車票……咱今天只能住大通鋪。」文婷說。
謝成梁從裡頭「咣當」一下拉開門,「誰在敲門兒?!」
季楓在做季楓之前,也做過許多個其他人。不過她是迫不得已。最初的女高中畢業生是個真人,後來一系列其他人——年輕的休閑夫人、甜蜜蜜的小母親、麻將桌上的牌迷,都是假的。做母親的時候,她真的甜蜜過,但後來知道了真相,發現那甜蜜小母親根本不是她自己。成千上萬的高中畢業生中,總會出現一些不安分的,滿懷痴心妄想,認為故鄉太小而自己命定是屬於大地方的女孩子。在十年之後,當高中畢業生成了胃出血的季楓,被丈夫關在一個叫「補玉山居」的客房中時,她才明白自己這樣的故事天天發生。從八〇年代到二〇〇七年,才二十多年,和她類似的故事,已經是老掉牙的故事。這類故事早就耗盡了記者們的同情心,一聽便會說:噢,又來了一個呀。她們這樣的故事連都市裡找不著故事去編電視劇的寫稿匠都不耐煩,會說:再想想,還有什麼新鮮的細節……這段就不必說了,我是說新鮮的!
「哎,你這人說話怎麼這麼好聽啊,這不是想幫你嗎?」旁邊一個女人說。
夏之林有過好幾個名字。就在他被曾補玉和謝成梁仍然當做夏之林來接待、登記read.99csw.com時,他在外面世界已經不叫夏之林了。連季楓都不知道她最初認識他時,他是否用的是真名字。
「因為……」文婷趕緊閉上嘴,因為剛才登記的那對男女走出了接待室,手裡拿著帶房號的鑰匙。等他們走進兩個院子之間的門,文婷才又說:「喏,你看,這是餐費,這是車票錢,這一點兒——咱總得有點兒花銷吧?得留三十塊吧?……二十塊!可還是不夠哇。你沒聽見,單間客房漲價了!」
「用不著幫!」
「單間怎麼漲價了?!」他問道。
他不知道她臉上現在的表情算作什麼,她可從來沒有過這個表情。他想起了,她那表情叫做自卑。還應該有個詞兒,叫做……自慚形穢。所以他也順著她的目光抬起眼,看見一個穿皮毛大衣的女人,一團香霧地走來,走過去。女人站在三步遠的地方,敲了敲接待室的門。沒人應她,她再敲。她不懂這個山居的規矩,接待室的門是不必敲的,只需吆喝一聲:「掌柜的在吧?」或者:「謝成梁,我又來啦!」連文婷和老張都學著吆喝:「補玉忙著呢?」
她真的像灰姑娘一樣樸實無華地等到了她等候的上流男子。那是個星期天,累死累活的一周里唯一的假日。像以往一樣,她補了長長的一覺,下午四點走到繁華擁擠的街上。她穿一條白色牛仔短褲,一件藍色無領無袖汗衫,赤腳蹬一雙低跟涼鞋。到街上就看見遠處一蓬黑煙。再往前走一段,人群迎著她熱烘烘地跑過來。黑煙起處,某個餐館遭了火災。這裏人一結下仇就會你燒我房子我放你血,罪惡之後,一跑了之,再到另一個無法無天的沿海城市去白手起家。
「你好。」
當季楓還是一個叫趙益芹的高中畢業生時,她是個愛笑愛哭愛吃愛唱歌的小姑娘,很漂亮,也知道漂亮是女孩子很大一筆老本。她在安徽老家已經知道了灰姑娘的故事,她就是以灰姑娘的眼睛,看著南下的火車窗外的一切景色的。跟她同車出門去沿海城市的五個姑娘都稱得上好看。她們家鄉醜女是稀罕物。她後來知道她們每個人都是把自己當做灰姑娘,一腳踏進當代的蠻荒,東莞。要到她住進「補玉山居」,認識了一個叫張亦武的老先生之後,她才會知道,曾經美國就有過類似的蠻荒,那塊蠻荒叫舊金山,全世界人都像野獸爭食一樣在那裡搶金子。
大賓士的前車窗落下來,裏面出來一個聲音,命令公共汽車司機再往邊上靠靠。司機說大賓士加塞兒進來,它還讓別人靠邊兒!反面對行的車上,也有人大聲指責大賓士加塞兒加得太他媽土匪!又一個人怪修路的人:全是他的過兒,怎麼修這麼窄一條路!
「為……什麼?」他攢錢攢假期,都為了他和她能住一個屋,躺一張床,說一枕頭話,睡一個一分鐘也不閉眼的覺。
周在鵬過去很喜歡參加補玉的「身份猜謎」遊戲。猜對了他興奮不已,猜錯了他更加興趣盎然,可老周現在成紅人了,顧不上陪補玉玩這遊戲了。他連見補玉都顧不上。那時法式「琉璃莊園」剛落成,被馮煥賣給一個酒店經營公司,剛剛開張不久,補玉見到變成個駝背小老頭兒的周在鵬。他偷偷摸摸住進了琉璃莊園,讓補玉心裏好一陣不得勁。後來一天,他給補玉打了個電話,像做錯了什麼大事似的直賠禮道歉,反而把補玉給逗樂了。他說他現在紅得發了紫,紫得發了臭,所以電視劇攝製組給他在琉璃莊園包了一座玻璃金字塔,把他押在塔里改寫電視劇劇本。他告訴補玉,現在只要補玉看到哪個特臭、特受歡迎的電視劇,八成是他寫的。補玉說不會的。會的會的,曾經對文字文學的崇高追求已經放棄了!不會的,因為她自己從來不看電視劇,好的臭的都不看。
等了一個多小時,她的腳從疼痛到麻木。老張終於出來了,戴個大口罩,又戴了頂鴨舌帽,還圍了一條五十年代的花格子羊毛圍巾,眼鏡被摘了下來。他特意偽裝了一番。
「怎麼了?」補玉問他。
她想,儘管她跟兩人打過不少次麻將,但她跟他們一點兒都近乎不了。世上什麼樣的人你近不了他?自視太高的,精神病患者,逃犯。這一對男女屬於哪一種?
大賓士後面的窗里,一個男人叫道:「李欣,別站那兒啊!……」
「你知道那些女人是什麼人嗎?」
文婷忽然拍拍他的腿,悄聲問他聽見沒有:「補玉山居」的單間漲價了,漲到兩百了!
她想,沒下次了。她的晚輩家長們再不會允許她有下次。她也不願再讓他們對她心灰意冷。她從小到大,都乖得可人,都給人省事。從此,她要做個乖老人、乖病人。從此,她要按照兒子,女兒、兒媳的安排,一個個去見魏師傅、X光技|師之類的老光棍兒。
一天做十四個小時的工,高中畢業生們仍有精力消耗在東莞那片霓虹閃爍的蠻荒上。不久,一道出門的兩個女孩悄無聲息地辭了工。剩下的女孩瞧不起她們:無法堅持灰姑娘夢想的人,只能淪落成九-九-藏-書「小姐」。又是不久,所有同道來的女孩子們都不再做工。連那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柳亞蘭也進了歌廳。被工友們叫做小趙的女孩是唯一要把灰姑娘做到底的。她才十九歲,急什麼?唯一讓她遺憾的是,每天打飯排一小時的隊伍時,再也沒有幾個小老鄉輪流佔位子,相互聊天解悶了。
「誰不高興了?」
叫做李欣的中年美女開始往回走。車裡的男人呵斥她:「那麼多車!別讓車撞著!……」
「聽你的,下回再住單間,行了吧。我不添亂了,啊?」
他卻一直興沖沖的,話也是東扯西拉,一口氣說了好幾個西洋有名浮雕。再說下去,火炕給予身體的熱度就冷卻了。但她一再推遲跟他實話實說的時間。他漸漸冷起來,上牙磕下牙,卻仍不耽誤東扯西拉。他說刻了那件大作品,肯定能掙幾千塊,這會兒他知道錢是好東西了,得好好待它,下次就能用它來住單間。
在進山的路上,他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他叫熊護士給琉璃廠隨便誰打個電話,請那人用電話向病區值班醫生告半天假,然後請熊護士簽字擔保他暫時離院。假如熊護士不合作,他就把熊護士長期以來盤剝他的劣跡舉報給院領導。熊護士馬上合作,並且合作成功。幸虧值班醫生是剛分來的大學生,對張亦武這樣狡猾頑劣的老病號油子缺乏經驗,也幸虧他不用功沒責任心,不好好讀張亦武的病歷和所有醫生的值班日誌,因此對他私刻公章自己邀請自己出院開會的案子毫不了解,他很快批准了老張半天假期。在老張,半天時間很經花,可以變成好幾天來花費。
婷婷想,「將來」在他們那兒似乎不是個什麼美妙的詞兒。並且,他們所談的將來,跟婷婷詞典上的「死亡」是同義詞。等婷婷的死亡一發生,他們談的那個將來才發生。現在兩套房死死釘住的是婷婷,他們無法「半兒劈」。要不是她想將功贖罪,從此做個乖老人乖病人,她真想對他們說:別等將來了,現在就半兒劈吧。
豆豆保證,一旦賣出新房子,多賣的那點錢肯定兄妹半兒劈。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把他往門外拉。外面是硬邦邦的冬天,風都是砍過來的。
「你個傻丫頭。站在那兒,馬上會有人把你也當成她們那樣的女人。你要不肯,還會得罪那些壞男人,說不定會傷害你。」
補玉轉過身,圍裙雪白,油乎乎的兩手支在空中。
這時他聽說,那一幢莫名其妙的玻璃房子包一禮拜要七八千塊。他一輩子也沒見過七八千塊錢。他旁邊的文婷大概也沒見過。
文婷又小姑娘起來,嘟噥一句:「說我幹嗎呀?」她臉從黃白到粉紅,太陽穴上一塊淺咖啡色的斑像不當心把醬油吃那兒去了。
李欣只好進了接待室。
然後她說,想吃烤全羊、豆腐席,只管上「補玉山莊」,什麼時候沒他老周一雙筷子?他沒搭話。但補玉想,或許他胃口也升了級,吃慣琉璃莊園里玲瓏剔透的膳食了。但她沒想到老周第二天真到了「補玉山居」,吃了一餐豆腐全席。那次他跟補玉聊了很多,說起自己十幾年前頭一次來「補玉山居」(那時還不叫「補玉山居」)的真正目的:就是讓「下海」逼的。前妻要他跟別人學學,學自知之明和實惠,放下三流作家的架子,去做一樁實實在在的生意。比如不少人去河北山西販煤發了,再比如一些人做傳銷發了,還比如一些人去沿海投機創業發了。他跟前妻立了軍令狀,假如他再花家裡糧錢肉錢酒錢喂自個兒,一喂喂一年多,寫的書仍然默默無聞,他就乖乖下海。他把自己的小說梗概給了幾個圖書出版商,他們都看到了它的浩大市場,很有可能會像可口可樂一樣層層疊疊碼在超市裡,而買他書的人也得排超市的大長隊。當他要求書商們預付他一半稿費,書商們答應得相當爽快。他用預支的稿費從老婆那兒買了清靜(也是從那筆預支的稿費中,他借了補玉一萬)。一年過去了,他交不出稿子。不是他沒稿可交,是他不願交。一交了稿,小說成功就罷了,不成功他就從老婆那兒失去了最後的迴旋餘地和最後的借口,承認自己是個三流作家,必須放下架子,下海弄潮。十多年前,他頭一回來這山裡,就是拿這裏的山,拿補玉的小棧做他最後的防線。他躲在最後防線後面,想把稿子盡量改得無懈可擊,使它一問世就轟動,從而不被他心愛的女人一腳踢下海。
滑雪的人一多,補玉下的兔夾子就常常空著。兔子們都學精了,快變種成狐狸了。
婷婷見迎面走來的中年美女朝賓士車裡的男人笑笑。婷婷在心裏深深地羡慕,但願自己能有那麼美麗的笑。
就是老周真和她搭夥,投資翻蓋「補玉山居」,她曾補玉未必服帖他,任他去給山居改樣兒,任他把他的喜愛強加到她頭上。花一百萬修四合院?別逗了!所有客人一來都是先問,有沒有標準間。連張亦武老先生結賬時都說,下回來一定先預備好足夠的錢,豪華地住它一回標準間。
補玉覺https://read.99csw.com得事情比所有人能看見的更大。剛才夏之林那樣垂死絕望地吼叫,阻止救援,似乎是出於更大的恐懼。比懼怕重病更加懼怕。她有些不甘就讓這樁不可捉摸的大事被化小、化了,跟在夏之林和季楓後面,微微張著兩手,好像不放心季楓把性命交在她的男人手裡,自己隨時要插手插足。
「我覺著她肯定特幸福。」
「沒事,補玉,你忙你的去。」文婷說。
「你怎麼了?」老張問她。
「將來老了,我就這麼給你焐腳,啊?」他輕聲說。
現在補玉的四個標準間都客滿。最靠東那間住著季楓兩口子,常常從他們房間里傳出吵鬧的聲音,但最後終歸是言歸於好。他們原先的紅色富康現在換了一輛馬自達,兩人訂房一訂一個月,預付一個月房錢眼都不眨。那麼就是說,他倆是天天休假不必上班的人。可馬自達動一動就要錢啊,油錢漲得不成話,他倆怎麼養得起它?
那次老周在法式琉璃莊園里住了一兩個月,常常遛彎兒遛到「補玉山居」,不吱聲地四下看,絲瓜也看,葡萄也看,就像他的初戀結束在這裏似的。有時他會說,他寫電視劇是為了還債,等債還完他就投資「補玉山居」,實現他對它的設計,把它翻蓋成古雅質樸的四合院,把什麼亂七八糟的假西班牙、假法國全打垮。他說他將來跟補玉一塊兒來開店。
進了村他就發現變化非常大。村口一家度假酒店,河邊又一個豪華度假莊園,生意火得很,這從兩個停車場上停泊了多少車就看得出來。村口那家全是標準間的酒店翻修了外觀,所有窗子全都上圓下方,自稱西班牙風格。明年奧運會要開幕了,所以店主先弄起洋噱頭來。河對岸的法式度假村看上去一點兒不法式,一座座三角形玻璃房子僅僅是羅浮宮玻璃金字塔的粗糙模仿,丑不堪言。聽說莊園的主人是個癱瘓者。癱瘓者異想天開,毀掉環境的和諧美,他覺得自己不該生那麼大的氣。
「知道。」她還在打量他,還在一樣一樣地發現他長相上的優點。唯一缺點是他的眼睛。假如它們又大又深,就真的是灰姑娘等待的人了。
當然,他那部小說使他更進一步默默無聞。更加默默無聞的三流作家是保不住老婆的。老婆和他都很通俗,跳不出基本路子相同的成千上萬的通俗悲劇的結局,離婚了。為了還書商的預付款,沒老婆踢他他自己也得下海撈錢去還債。那一次,成了駝子小老頭兒的周在鵬感慨地說:補玉頭一次見的,是「失身」之前的他,他的「春閨夢想」純潔得很,就是兩袖清風一生寫作。寫得好的人可以熱愛寫作,寫得不太好的人難道就不可以熱愛寫作么?
謝成梁把身份證一一歸還客人們,嘴還不停,但也不指望誰搭他的茬兒:「一夜兩千塊,不就睡一覺嗎?地暖?哪兒有咱火炕暖?!地暖就值兩千?我們一間單間才兩百!……」
旁邊幾個牌友也被夏之林的不近情理弄蒙了。其中一個輕聲勸補玉,讓她別理夏之林,趕緊去打電話。
她還沒想好往左還是往右挪,就被人群裹挾到一個小街上。這裏晚上極其繁華,下午四點鐘卻還是瞌睡朦朧、無精打采。一家挨一家的美容院誰都知道它們真正的服務項目是什麼。樓上的窗子開了,露出小姐們蓬頭散發的倦容。小姐們把瓜子殼嗑到樓下,把煙灰直接彈到避火災的人群頭上。有人叱罵,她們也不急不惱,厚顏地回敬一句帶笑含痴的雙關語。
她轉向他,以冰涼的手摸摸他冰涼的臉。她要講的怎樣都不能啟口。那就讓他永遠把她當一個失約的伴兒吧。
文婷還是不領他的情,不給他一個笑容。
「去打120啊!」她回答,一點兒也不想掩飾她的怕事,誰開旅店願意攤著個死客人?
「你懂她們在說什麼?」
婷婷看見大賓士的後門一開,閃出個女人來,又關上了。這個是中年美女,步伐十分矯健,一雙高跟黑馬靴看上去皮質柔軟,並很少在一般人走道的地方走道,因此纖塵不染。中年美女頭髮微黃,幾綹金色又浮在微黃的頭髮上,這種花頭髮婷婷在歌廳見過,但始終看不出美來。中年美女的皮毛大衣架在肩頭,走到公共汽車的另一邊,然後走回來,對司機笑著,說了句什麼。司機便開始往路邊一寸寸地移動著蠢笨的大轎車。
「去年還來過。帶著一家子,還有一條大狗,開著大吉普!」謝成梁說。「我問他,溫寶馬怎麼又變成溫吉普了?他說他最討厭寶馬車,寶馬是專為你李欣買的!進來吧,外頭多冷!看看咱這兒,重新裝修了!」
「你呢?」他拉起她的手,裝在自己大衣兜里。
文婷的表情真多,不過你要仔細看,才能品味。
一隻手拉了她一把,說她怎麼站在這兒傻聽那些髒話?那些話比茅房還臟!
「沒事了,她這是老毛病,我們帶著葯呢。」夏之林轉向補玉,臉放鬆了,眼裡漆黑的神經質把眼神綳得非常緊,綳得要斷了。
「你覺著她特好看?」他問文婷。
「嘿,嘿,往這兒看。看九-九-藏-書她看傻了?」他問文婷。
孫兒會哭到他媽媽買菜回來。婷婷心揪得直痛,但她想到還有一個人為她心痛,痛得更劇烈。她失約了整一年。婷婷身無分文地出了門。
「你等等!」夏之林吼道,聲音比他放開五音不全的喉嚨高歌還可怕。
「腳……」她苦苦臉。
「啊,補玉不在?」
這時候曾補玉匆匆走過來,進了接待室,說了句什麼話又出來,眼都忙直了。老張從文婷的按捺下躥出去。
謝成梁聽了老周的話卻說,「補玉山居」已經有兩個掌柜的了,不缺三掌柜,倒是缺個看車場的,願意看車場就入夥吧。補玉使勁瞪了丈夫一眼。本來老周的話她只是愛聽而不相信的,人和人之間,誰不說些過頭話表達個善意、美意?但謝成梁對老周一場妒忌十好幾年不休不止,讓補玉瞧不起他。難道補玉還是個山村傻閨女,巴望誰抬舉她去做城裡太太?難道她會不懂老周寫電視劇寫得大紅大紫,身邊短不了小妖精老妖精?大紅大紫的日子連正人君子都挺不住,何況老周不是正人君子。
滑雪時尚起來是在三年前。去年開了滑雪營,架起滑雪索道,滑雪的人可以乘纜車進山裡去滑雪。還在鎮上建了直升飛機場,兩架直升機隨時待命救援滑雪滑出意外的人。直升機在不執行任務時,可以載客遊覽,機票相當昂貴。
等李欣走出來,走遠了,文婷的眼睛還跟著她溜光水滑的皮毛大衣脊背。她在廊檐下站了一會兒,看看柿子樹上和石榴樹上結著一樣的冰掛,又看看枯成一張網的葡萄藤上打撈了不少雪。文婷的眼睛跟著她走。
「我煩死他們了!大通鋪的人都特別討厭,跟福利院的病房裡一樣。我住哪兒,哪兒就有好些人!」他看她把食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便改用氣聲繼續大發牢騷:「為什麼我就不能跟你躺一塊兒?就咱倆?」
他傻著眼,請教文婷:「他們怎麼這麼坑人?!我們大老遠趕來的……」他把鈔票又點數一遍。
「胃出血!吐了一地!……」客人仍是在跟各屋的聽眾說話,「有人有白葯沒有?救命啊!……」
「她做飯呢。」謝成梁對李欣這樣的貴氣女子拿不準態度似的。「您進來等?我這就去叫她!您老沒來了啊……」
「……你是李……李欣?」
不知什麼時候季楓已把自己豎直了,儘管站立得風雨飄搖。她說她這就回屋吃藥,老毛病了,驚著大伙兒真不好意思。顯然她是在幫夏之林大事化小。
「放心,不會死你這兒的!」
「我把那個大石頭刻出來,肯定能賣幾千塊。我自個兒到琉璃廠賣去,不讓人層層盤剝。」他覺得這是說話間就能實現的事。「多刻幾個大作品,咱們就上這兒來蓋個小房子。無商不奸,連曾補玉都這麼奸!咱們自個兒蓋了房,願意住多少天單間就住多少天!」他感到文婷領情了,使勁拉拉他的手。
補玉一走,文婷把他領到廊檐下。雪被掃除了,沒掃凈的地方留著笤帚梢的划痕。文婷赤|裸的腳背從晶瑩剔透的鞋面上露出頗大一塊兒,淡紫色,血管深紫,讓他想起拱出地面的樹根。這麼好的腳給凍得沒了腳樣兒。
這是他在攔她,不讓她再跟下去。補玉只好站在院子里,看著季楓兩腳踩棉花地被她的男人扶進了房間。門關上了。他們的窗帘從來沒打開過。補玉的客房封鎖著的是別人的真相。客人走了,真相也就被屋子吞咽了,消化了。
老張見文婷眼不眨地看著叫李欣的女子。半夜開放一朵曇花,她一定就這樣盯著看,生怕一錯眼花就沒了。花的分分秒秒都有審美價值呢。但老張覺得那女人哪裡有文婷好看。那女人依靠了那麼多衣裝容妝,她敢不好看嗎?
她告訴他,她好不容易從家裡跑出來。
「快做你的飯去吧。」文婷對補玉笑著說。
「不高興了?」
她想到曾經和孫彩彩的約定。她問傳達室的看門人,能不能麻煩他把電話借她用一下。看門人說,麻煩她到五里路外的街上去花錢打公用電話。
「再不救她命,該出事了!」補玉聲音也大起來。
老張興沖沖地從男子大通鋪出來,說他就等著文婷敲窗呢。
他直著眼,盯著桌面上的一個點。那個點上飛速閃過他的計劃。然後他讓她到大門外等著。他走了十多步遠又轉身,朝她擠擠眼。押送他的護士也跟著他轉臉,但他已經把臉上表情及時收起了。
補玉越來越沒出息。對自養的雞和兔,她的手越來越捏不動刀。有一次,她早起忙完客人的早餐,就在廚房的水池邊刷牙洗臉,謝成梁和他妹子綁了四隻兔子,把八隻耳朵吊起,準備下了刀直接剝皮。她端著漱口缸就跑,帶哭腔地叫喚:「就不能等我刷完牙出去,你們再行兇嗎?!」惹得幾個進山畫雪景的美院研究生哈哈直樂,說老闆娘立地成佛了。
「咱們住不起單間,住大通鋪也可以啊。」文婷說。他看出她在哄他。她一定是怕他委屈壞了,出現個什麼舉動,讓別人歸結為「有病」。不進那福利院的人隨便怎樣撒潑撒野,都被認為是正常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