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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季楓開始還吃驚,慢慢就鬆弛了。
「要是能死我也早死了。我死了我女兒怎麼辦呢?她還那麼小。還有我弟弟,上海上大學呢,我死了誰給他學費?還有我爸我媽。我姐姐病死了,再沒了我,他們還活什麼呢?」
她推了推謝成梁,讓他挪挪地兒。丈夫肩是肩、背是背,肚子緊繃繃的,睡著都那麼有稜有角。她摸了摸他的腮幫,手心像在鋼銼上撫過,這小子又兩三天沒刮臉。客人一多,他對自己更馬虎。「補玉山居」提供條件,讓一對對男女來這兒盡情地「色」一番,她和自己男人都累得顧不上「色」了。她的手慢慢移到他胸口,他就是不醒。她偏偏想惹惹他。突然他一下撲上來,轉眼間已經把她捺在身下。
補玉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幾年前老周頭一次看到季楓,就說她吸毒過量。
女人已經回到車上了。
「都說現在貸款難著呢。」
周在鵬看著讓他「等一等」的謝成梁,又說他自己當然不會投那麼多,他的女兒還要出國留學。他可以投五十萬。
夫妻倆默默站在著。謝成梁轉身向門外走去,補玉又看一眼床墊上的血跡,心想,狗一定嗅到血味了。
「補玉,有沒有這樣一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
「我也虐待他。」
狗吠漸漸被雞鳴替代。
「補玉你聽見沒有?他讓咱投一百萬!麻子跳舞——轉著圈兒地坑人哪?上次馮總才給了咱六十二萬,還了三十多萬的債,還剩不到三十萬。哪兒弄一百萬去?」
「十九。」
「他對你那樣,你怎麼還跟他?」補玉問道。
「我就知道,你們是一對歡喜冤家!」補玉笑著用食指點了一下季楓的額頭。
補玉的拉客還是有所成就,站了兩天,拉回一車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她們是由居委會組織的旅遊團,本來是打算當晚回北京的。補玉告訴她們,山得往深處走才好看,而往深山走至少兩天。老太太們全是老寡婦,家裡沒有老頭子等著,商議一會兒,決定住一夜。
坐著溫強的大吉普回村,溫強誇了補玉一路,說她如何駐顏有術,老遠看跟個少女似的。補玉一口一個「得了吧」,「誰信哪?」
「嗯。當初我給你起名字,就知道這名字會成一齣戲。所以戲的名字我都不改,就叫『補玉山居』。」
「別那麼說。你補玉姐我見的人多了。來我這兒住的人,你以為個個守法?也有吸毒的。只要戒了,就沒事了。」
補玉想,下面她就不必多教唆他了。
補玉覺得這會兒她全聽丈夫的。
補玉很意外。倒不是季楓說的話讓她意外,是季楓會有這麼多話跟她說,讓她意外。也許季楓沒什麼親近的人可以說這些話。也許正因為這些話不能跟親近的人說,她才跟補玉這樣反正會匆匆錯過的陌路人訴說。
「那他什麼時候變心的?」
老周在司機給他打開的車門邊站著,想跟補玉說什麼,一遲疑又不說了,但那強烈的反駁一直在他臉上,等他坐上車座,反駁不見了,就剩了傷感和惋惜。他大概想說,他那個「補玉山居」的名字,絕不是起給不倫不類的二層樓、標準間的。就因為世界在標準化,人們才渴望「補玉山居」。
補玉跟著老周的車往前走了幾步。她想告訴他,他多浪漫都沒關係,但她不行,她得做生意。她的生意將來是女兒和兒子的學費,是公公婆婆的醫療費,是補玉和謝成梁成了老兩口時的一切。
「差不多了。」
「哎!」
「那時候你多大?」
「誰說他死了?不就一攤血么?能證明什麼?」補玉一副跟村裡人吵架的神氣。
「寫完了?」
老周派頭很大,讓北京派了一輛車來接他。
「我們找政府!政府肯定能幫你!」補玉說。
「我陪著你去。」
「人家能貸給咱嗎?」補玉問。
「就你?還盯著哪?比豬睡得還死!」她已經穿戴得差不多了read.99csw.com,兩腳塞進鞋裡,一手抄起被子。
「真是寫補玉山居?」
謝成梁猛一扭頭,看著妻子。
補玉糊塗了,不再吱聲。
老周說他已經想好了。下個月他就可以讓投資到位。什麼投資?就是改建「補玉山居」的投資啊!得多少投資?一百五十萬,足夠了,可以修兩個大院,最經典式樣的四合院!房間都蓋大一些!等一等!……
補玉想,明天一早,她就跟鎮派出所打電話。萬一叫季楓的女人真讓那個魔頭禍害死,就真晚了。
周在鵬住到秋遊結束,山裡空寂荒涼起來才離開。在這裏成為旅遊熱點之前,空寂從來不顯得荒涼。但現在有了仿法式、仿西班牙式樓房,到處是紅瓦藍瓦的民營商店市場,河裡漂著打撈不完的垃圾,人走樓空之後,反倒無比荒涼。
「你起來幹嗎?睡你的。我去接待室睡,順便盯著點兒!」他在門口彎腰拔鞋。
「他沒有變。全怪我。」
她和他走進接待室,兩人並排倚在長沙發上,合蓋一條棉被。她的頭靠到丈夫寬寬的肩上。她問他,能出什麼事?要出事就是今天夜裡。會是什麼事?等著吧。
兩個院子都走了一遍,什麼異樣也沒有。棋牌室還亮著燈,說笑和搓牌的聲音在夜裡清晰透亮。夏之林和季楓那間標準間熄了燈,聲息全無。補玉站在兩個院子的連接處,看著丈夫腳步又輕又快地從季楓窗子下離開,朝她走來。
「沒處理。就把它翻了個個兒。把帶血的那一面翻到下面去了。」
她跟著丈夫小跑,從月光溫涼的巷子跑到停車場。季楓他們的車不見了。
等兩人「色」完了,她把季楓說的話告訴了他。他馬上跳下床,邊穿衣服邊往門外走。她也跟著這個前武警「緊急行動」,穿衣蹬鞋,一面問他到底想幹嗎。
「你都聽說什麼了?」
「趕緊打報警電話!」謝成梁說。
溫強笑了一下,借那笑嘆了口氣。他搬了個凳子,坐在葡萄架下。就是在那個位置,他聽李欣拿話筒唱了一首又一首歌。
「他開始不那樣。」季楓低下頭。燈光里,她耳朵上兩隻耳墜閃閃的,淚珠兒一般。
「可是,戒不掉。」
「恐怕抵不了,」補玉又說,「殺他一千刀都不屈。」
但季楓兩手一摟胸部。補玉猜測,傷可能在那裡。傷了那兒可是麻煩。她不知還說什麼才好,只是看著她。
換了她曾補玉,她可沒那麼肉,早就給他來這一下了。
「補玉山居」更加慘淡,只有一個客人。他還佔據著原先那間屋。只不過現在它已經改成標準間了。他的房門整天關著,偷聽慣了的補玉在他窗邊能聽見他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走得行雲流水。
「我看也是。十有八九是死了。這他媽的王八蛋,讓警察逮住他,要他抵命!……」
「每次來我這兒,你是不是想戒那玩意兒?」
「他把你騙到手的?」
「等《補玉山居》成電視劇了,名聲大振,我就把後院拆了,修個小二層樓,全部標準間。省得那些人一問沒有標準間,掉頭就走。」補玉說。又成了那個賭氣好強的年輕補玉。
「一攤血怎麼了?上回一女客人子宮崩漏還髒了咱一張床墊呢!」謝成梁幫她吵架似的,「憑什麼讓咱關店?!」
所以老周決定要跟補玉連手打敗琉璃莊園。補玉說打不敗的,現在山居來的客人幾乎都是沒住上琉璃莊園的。聽說琉璃莊園還要擴建,把村裡一片果林地都要平了,蓋更多的透明金字塔。
回到家,謝成梁已經睡熟。補玉開了小桌上的燈,翻開一個本子,記下明天必須做的事,必須買的東西。第一件事,她寫下:「鎮派出所,老薑,電話,村長有。」但等她把那一頁紙寫得半滿時,她又回到第一條,想了想,把它劃掉了。她覺得季楓把話告訴她,是她看上了山裡人老掉牙的信條,就是不九九藏書叛賣別人性命攸關的秘密。
「季楓在高中是優等生,她是為了弟弟能考大學,自己到南方打工去的。現在她給弟弟交學費呢。弟弟在上海哪個大學里讀書,讀了兩年了。還挺出息的,是不是?」補玉仍然嚼老婆舌頭那樣閑扯,手裡飛快地揉著面,離早飯時間還有兩小時,她得把花捲蒸出來。
「他敢逼你吸毒?!咱告他去!」
「你不是說,他開始不那樣?」
裏面沒有人,只有一股古怪的氣味。開了燈,兩口子發現不僅人跑了,床上的床單,被子全跟著跑了。節能燈泡慢慢增加亮度,他們發現赤|裸的席夢思床墊上有一攤血跡。古怪的味道來自人血。
「那後來是怎麼變的?」
晚上十一點多,補玉想最後巡走一遍山居,看看客人們還需要什麼,然後就回家睡覺。走進大門,她聽見接待室有聲響,燈卻黑著。
「他已經抵命了。」
「小謝,我就說你這大男人不如你媳婦!看你媳婦,聽到我這話,手上的盤子、碗都不帶多響一下的!那才叫能共大事的人。」周在鵬從凳子上站起來。
謝成梁一直坐在小凳上抽悶煙。補玉知道前武警還在琢磨報案的事。
「傷能流那麼多血?」
「政府能怎樣?給他一槍。他挨一千刀都不屈,你信我不信?」
季楓說話時,眼睛一直像盲人那樣,平靜而獃滯。一點兒光也沒有。
「不是變的……他原先就是那麼個……人。」
周在鵬還像過去一樣,只跟補玉有話講,連敷衍謝成梁的力氣都捨不得花。他跟補玉說起琉璃莊園設計上的種種傻事,「透明金字塔」耗多少電在空調上,耗多少煤氣在取暖上就不去說它了,那麼小個房間還分樓上樓下,樓上只有一張床大,上面的人夜裡沒法撒尿,因為下來的梯子跟地面垂直,燈的開關又在樓下,睡迷糊的人摸黑下那九十度的梯子,一定會摔斷胳膊腿!他哈哈大笑。是替補玉大笑,替她幸災樂禍。
她在床上往往是讓他當家的。在床上他們還可以很年輕。
「喲,這你都不知道?出了血案還會有人來住?本來那個琉璃莊園一開門,咱們這點兒生意就是撿它的狗剩兒!它還得擴建,還得多蓋一半兒的玻璃房子。吃狗剩兒都危險了,還架得住出血案?」
「他是我命里一劫。沒有他,我心裏挺清楚的,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都清楚。跟他在一塊兒,明知罪過,你還是要犯,鬼使神差一樣。」
「他肯定把你寫成女主角啦,跟他要一半錢!」
老周坐下來,自在得跟一個從沒進過城,又不稀罕進城的老農一模一樣。
溫強走進「補玉山居」,看看樹上的柿子、石榴,玫瑰都長成了小樹,一樹樹的花。葡萄架上還剩一些晚結的葡萄,讓霜打蔫了。他這樣看著,你覺得他心裏在哼歌。
「幹嗎關店?」
周在鵬這天傍晚遛彎兒過來,見補玉和女兒在廚房裡洗碗。現在補玉把廚房的燈泡換成了一百瓦的,所有人進出都能看見廚房多麼乾淨,碗和盤子的清洗過程多麼講究。補玉腰上系著雪白的圍裙,頭髮全盤在腦瓜頂上。她笑著說了一聲「吃過了?」同時就用腳把一個矮木凳踢到他跟前。
「哪裡有什麼歡喜?只有罪孽。」季楓陰沉地說。
「後來呢?」
「我幫你呀!」老周說。
他回到屋裡時,大概是十二點過了。他以為她已經睡熟,把他的大衣脫下來隨便地扔在床上。似乎她不值得他放輕動作。然後他開始大聲地漱口刷牙,把在棋牌室煙霧裡嗆出的老痰都徹底清理了一番。他已經不再像曾經那樣在意她,疼她,有她在床上睡著,他卻猶如入無人之境,白天他被禮貌外表束縛累了,這一會兒可得使勁張揚抒放。
「他這麼虐待你,你娘家人知道嗎?」
「你看看這些紅紅綠綠的遊樂場,什麼玩意兒?你瞧這水上樂園九*九*藏*書,把好好的水都污染成這樣了!……」溫強罵著拐進了巷子,把車停在老地方,他和李欣來停車的地方。
這天早上,補玉照看著老周吃了早餐,自己順著柏油路往村外走。當年她能「拉客」,現在為什麼不能?但她不願意讓村裡人看見她和幾個十八九的女孩競爭。她走得遠遠的,走到水庫的轉彎處。這裏常常有遊客下車觀景和照相。夏天,對岸的裸游場也成一大名景,被遊人觀賞和攝取。
「好嘞!」補玉響亮地回答溫強,手已經開始切菜了。
補玉又勸了她幾句,她沒有反應,耳朵也失聰了似的。補玉出門時讓她離開接待室的時候關上燈,撞上門。
「噢對了,李欣後來來過嗎?」溫強問補玉。
「剛碰到他,他裝成另一個人。後來才發現,什麼都不是真的。」
補玉已經聽出,那是季楓的聲音。
「你惹我,看我惹得起惹不起!」他咬牙切齒地親熱。
「沒……沒事。」季楓笑笑。
補玉馬上又緊張起來:「別瞎說八道。」
補玉想到了季楓褲腿上和衣襟上的血。
周在鵬此刻從屋裡出來:「聽見你聲音了!」他說著朝溫強走過去。
補玉和謝成梁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最後來到季楓的房間門口。門關得好好的。廊沿上的一盆月季花卻滾翻到廊沿外面來了。被人撞的,而那人顧不上扶起它來。
這天補玉拉到的客是個熟人。溫強正朝對岸的裸游場沙灘觀望,補玉從側面就認出他來。
不知睡了多久,補玉被狗咬的聲音驚醒。似乎是自家的狗先咬的,帶動起全村的狗。現在幾十條狗全在咬,賽著咬。她跳起來,走到接待室門外。狗咬得她心慌。看看月色,大概是三點鐘左右。她叫醒謝成梁,叫他聽聽,狗怎麼全瘋了。
「想辦法唄!」
謝成梁在妻子夜晚辦公的各種響動中呼呼大睡。包括她接周在鵬的電話。老周問她想好沒有,想好他就開始做企劃書,去遊說信用社、銀行。寫爛電視劇讓他聲名大泛濫,貸款一定有希望。補玉只是簡短地回答了幾句,說還得再跟丈夫好好合計,並讓他別盡熬夜。
補玉聽她在咬「人」字時,遲疑了一下。似乎拿不準把「人」這稱呼給他確切不確切。
「季楓有個七八歲的女兒。女人都這樣,做了娘一多半兒就為孩子活著。」她漫不經意,猶如自語地感嘆。
補玉快步走進大門,聽見丈夫跟著進來。撞鎖「咔嗒」一聲。狗還是叫個不停。斬斷了雙重毒癮的女人大概沒走遠。她弱不禁風,但她畢竟是個農家女,從小吃苦出苦力,習慣了,一旦需要她吃苦出苦力,她勁兒大著呢。她把車開到柏油路盡頭,把那冤家拖到山後面,深深地刨個坑,把他扔進去,嚴嚴實實埋了他。她動作可千萬得快,萬一天亮起來,碰上上山摘野黃花菜的女孩,找石頭冒充雞血石的男孩,就難辦了。
辦公辦完,她還是不瞌睡。季楓的話和那副樣子現在在她腦子裡滿處跑。一個十九歲的閨女,被人騙了,她和騙子一待待了十來年。十九歲的閨女,又長得好看,她不被人騙誰被人騙?騙子沒碰上她曾補玉這樣的厲害角色,誰要騙了她曾補玉的童貞、青春,誘拐她曾補玉吸毒犯罪,就簡單了,就是一把刀子白的進去紅的出來。
「來過一回,沒住咱這兒。她專門來打聽你呢。你倆怎麼了?」
曾補玉一直記得季楓頭一次來的模樣。頭上戴了一條花絲巾,臉上包著巨大的口罩,像個剛剛從坐月子床上掙紮起來的女人。後來她再來,補玉覺得她相當親和,是那種寸分拿得很好的女人。
「有他在,就戒不了。」
「他打你哪兒了?」補玉手伸上去,要撩季楓的褲腿,因為那上面也有血跡。
「這小子,看著挺斯文的,能把媳婦打成那樣?!」謝成梁看著那輛車留下的空洞,抱著膀子。「你說他會https://read.99csw.com拉著個打傷的媳婦去哪兒了?去急診室?」
「太晚了。」
季楓看著補玉,欲語又止。
溫強只住了一夜就走了。補玉有個感覺,他來山居的主要目的是打聽李欣的消息。
「要是咱們關了店,咱閨女長大也得打工。咱可供不起他倆都上大學。到咱兒子上大學的時候,還不定得交多少萬的學費呢!」
湊這麼近,補玉看出她最多三十歲。她再次笑笑。這個難以捉摸的女人似乎是為你著想才笑的,不然你眼前的臉上什麼也沒有,太空白、沒看頭。
「他又跟你動手?!」補玉慢慢走到季楓面前,蹲在她對面。
下午她胃出血,補玉騎車跑到鎮醫院,為她開了些葯,補玉去送葯時,夏之林開了窗悄聲說季楓好多了,正睡呢。但補玉在窗跟前偷聽時,明明聽見裏面有動靜。
「什麼也沒聽說。」
季楓的樣子不再好看,眼睛特別呆,上嘴唇往上一掀一掀。都是些她不能做主的奇怪動作。
燈光里,她看見季楓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再看一眼,發現季楓衣服上有血跡。
「聽聽,補玉,他的錢咱還沒見一根錢毛兒呢,他就咱們咱們的了!」
「要是出了人命,咱們可說不清!」
補玉已經發現廚房的刀少了一把。下回剝兔子皮就該缺少一把好使的傢伙了。
周在鵬幫助補玉申請的貸款被拒絕了。但他讓補玉別急,他會想出辦法來再次讓「補玉山居」出名。
謝成梁走到大門口,一摸門鎖便說,有人出去了,因為大門的撞鎖從裏面鎖上是加了保險的,那人出去后,從外面沒法再加這道保險。
謝成梁一步跨進來,手裡拿著搌布,對老周說;「喲!老沒見了!」
「小曾!」溫強認出補玉,老遠伸出手。
一個屋裡傳出罵罵咧咧的聲音,說誰他媽大半夜嚷嚷?什麼素質!……
她站了一會兒,確信裏面有人。推推門,門是鎖著的。她掏出鑰匙,插|進撞鎖的匙孔,一擰。門打開了,裏面卻一片靜悄悄。
「他就是個鬼。他能鑽到你肚裏,你想什麼他都知道。我第一次到這裏來,以為他再也找不到我。沒幾天他就找來了。因為有一回我跟他提到這個地方,說風景怎麼怎麼好,還說買了車開車去那裡玩玩,他都記住了,就找到這裏來了。」
「那後來咱們怎麼處理那張床墊的?」
他沉沉睡去了。他的睡眠一貫是寧靜的。睡著后他可真像個好人。他的一頭頭髮還那樣濃密。她都開始有白髮了,而他的頭髮一直那麼黑,黑得像秘密。那黑而濃密的頭髮下,那一層顱骨下,儲存了多少漆黑的秘密。她從床的另一面悄悄爬起來時稍有點兒不舍。屋裡的暖氣很足,補玉沒必要燒那麼多炭,讓她出汗。他的手機放在枕邊,裏面存著他那個遠親的電話號碼。那是個常常使用的電話號碼,從通話記錄里找出它來不會太難。他那箇舊皮箱是靠對號上鎖開鎖的,不過那擋不住她撬它。箱子可是不輕,裏面裝得滿滿的,除了鈔票就是毒粉,還有一些樟腦球。這時她已進了廁所,擼起袖子,伸胳膊到抽水箱,把那把廚刀撈了出來。她回到床邊。刀子夠利,她看見過謝成梁用它剝兔子皮,刃到之處,一聲聲冷冽的沙沙響,眨眼工夫,兔子就肉是肉皮是皮了。她要為所有「零」們除一大害。他在刀下拚命扭動。好在她的前半生是村姑,揮鎬掄鋤揚鍬,童子功是不錯的。他還在他自己的血里扭動。好大一條魚,不甘被放上案板。
謝成梁對妻子打了個手勢,讓她用鑰匙開門。補玉問他,半夜開客人的門不犯忌諱嗎?他不理妻子,從她手裡奪過那一大串鑰匙,把門打開了。
補玉知道丈夫是看見老周進廚房,臨時拿起搌布跟進來的。大概補玉跟他說起老周現在如何著名如何家喻戶曉,讓他更覺得有必要幫助老周,別在自己媳婦身上犯錯誤。
「先別read.99csw.com!……」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也不開燈?」補玉摸索著,在牆上摸著了電燈開關。
進了村口,溫強不誇了。他看看四周,說完了完了,難怪這兒生意清淡,到這兒圖什麼呀?不是跟城裡差不多,就是比城裡落後二十年!還山清水秀,世外桃源呢!全讓那個馮癱子給糟蹋了。補玉告訴他,馮癱子早把股份賣給了別的公司。溫強感嘆:誰能精過馮煥?一定是已經預料到他的計劃失敗,一定早明白城裡投資商跑來把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糟蹋完之後,城裡是不會有多少人來的。
「是我,補玉。」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在她右側。
「看什麼呢?又不是夏天!這會兒裸泳還不凍死!」補玉笑著對他說,同時摘掉頭上的女士帽。
叫季楓的女子在十九歲時落到那孽障手裡,跟他生下一個女兒,她一定是在女兒出生以後明白她的男人是個什麼魔頭的。她染上毒癮,成了犧牲品又去犧牲別人。不是她不想逃脫,不想重生;她逃不了,因為那男人也是她的毒癮。戒掉雙重毒癮,只有最後這一下。
「要是真出了人命,咱們就得關門、停生意。」
謝成梁敞開嗓門說:「哎呀,季楓怎麼把它給碰翻了?兩口子又打架了?夏之林那小子真不是東西!跟媳婦動手的男人就不是男人!……」
「嗯。我活該。」
「喲,你不會是那個中央電視台剛採訪過的著名編劇吧?」溫強從凳子上站起來,握住老周的手。「採訪的時候你說,你要寫個鄉村客棧?是補玉山居不是?」他轉臉朝已回身進廚房的補玉叫道:「小曾,分他稿費啊!」
「你從咱這兒走了,手機都停了,成梁就這麼告訴她的。你怎麼連個信兒也不留?」
「慢慢戒,人是活的,它是死的,活的還能讓死的給治住了?」補玉用力拉拉她的手。
補玉轉身往回走,走得飛快。巷子沒鋪瀝青,墊的土被雨水衝過,再被各種汽車輪子碾,坑坑窪窪,上面一層沒掃凈的雪又上了凍。但補玉把道走得實在太熟,不用看,步子自己會拿主意,該躲的躲,該讓的讓。
秋天看紅葉的人比往年少。也許是人們對這山區的熱情已過去了,也許汽油漲價,大家都不想花油錢開車跑遠道。另一個原因是氣候。氣溫不高不低,霜下得不透,葉子也就紅不透。總之,琉璃莊園的停車場只停滿三分之一,那家仿西班牙酒店幾乎沒什麼客人,酒店派出模樣不錯的女服務員到村口散發廣告,廣告上印著觸目驚心的紅色折扣價。村裡人說她們像當年的曾補玉一樣「拉客」。
她知道丈夫也有所感嘆。報案能改變什麼呢?最大的改變讓世上多一個七八歲的孤兒。謝成梁可受不了那種設身處地的想象:自己的兒女一旦成了孤兒是什麼樣兒。
「誰能斷定他一準兒就死了呢?」謝成梁從矮凳上站起。
「真的。他這個人不得好死的。拐騙無知小姑娘,再讓她跟他一塊兒造孽。」
老周走後,謝成梁警告妻子,絕不貸款,絕不冒風險。補玉也是不願意負債。開店這麼多年,她沒有負擔,多賺多花,少賺少花。就這樣被兩個大度假酒店擠對,山居掙的錢仍然夠公公婆婆偶然進高級醫院瞧病,也夠女兒進中學。連她自己學城裡女人那樣往臉蛋上頭髮上花錢,也花得起。貸了款她的日子就不會這麼好過了。
「補玉,你一分錢不用出。」老周說,「你的山居就是你的股份。用五十萬現金,再加上你現在的資產——你的客源、名聲,都是你的無形資產啊。用這些,咱們就能去貸款!」
這天補玉帶著一大團毛線,坐在水庫彎處的土墩上邊織邊等她該拉的客人。幾輛車停下,拍照、觀景,但對於補玉的口頭廣告,都是反感而鄙夷。其中一個女人總算搭了句腔,問她的山居是標準不是。補玉回答有四個標準間。才四個呀?其他也是單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