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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她有什麼辯白?當然沒有。只能以賴抵賴,拍拍她空了的胸腔子:「怎麼了?就是偷了!你能怎樣我?」
她轉頭瞪著他。還嫌他在母女倆之間離間得不夠,連她給孩子起的小名也取消。他說轉學是個好機會,可以把老名字改了,這樣更安全。她當然懂他所說的安全。改名字改身份改頭換面的勾當終於輪到七歲的孩子頭上。安全現在是他的空氣和水,安全對於他就是健康、舒適、營養、美味。住在芸芸眾生的兩居室公寓里,混在趙錢孫李中間,壁櫥里一皮箱充滿樟腦氣味的鈔票所能買到的生活都不豪華,只有誰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平庸無奇才是豪華。好不容易才經營起來的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可以說破就破:她病入膏肓的模樣,女兒在同學中有關她父母的談論,都是缺口。為了保衛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他似乎改邪歸正了,從來是單位—家,兩點一線,任勞任怨地做個枯燥的上班族男人,在好事的同事和街坊四鄰眼裡,甚至在她做妻子的眼裡,行為上很少出現灰色地帶。他能那麼老實,證明警方的風聲又緊了。他有內線。他能那麼老實可不容易,犯罪造孽跟天分才華一樣,是種特殊能量,不釋放出來會憋出毛病。
他們又一次搬家,搬到東四一帶的一個中高檔公寓。搬家前,她拿出老家村裡鄉親那一套,在餐桌上擱一個盆,水盛得半滿,再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到水裡。然後她用三個筷子豎在水裡,一面往筷子梢上淋水,一面請筷子們站住、站穩,假如它們聽得懂她的誓言,為她不吸毒的誓言作證,就站住。她還說,筷子們應該記住,假如她毀誓,人鬼神都會毀滅她。筷子若有靈,就站住、站穩。他在客廳讀報,聽見她嘰哩咕嚕地滿嘴是話,卻又聽不清詞句,便走到和廚房相連的餐廳。刀子割得太深,手指上的血流粗大,順著她的手背留到小臂上。他聽她講到過這個愚昧的賭咒法,因此他問她在咒誰。她不理他,重複給筷子們喊操令,讓它們站住、站住。筷子喝足了她的血,變得越來越重,站住了。它們比人還聽令,站得比人畢恭畢敬。
「為什麼不想見我呢?」
她和大鼻子通過出入口時,那個把門的便衣一副警察臉,小小的眼睛飛速在他倆身上上下掃描,沒有攔住他們。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她感覺好了起來。抽水馬桶幫她吞咽了所有的毒。她是抽水馬桶救下的一條命。這麼些年她和毒品做歡喜冤家,誰也不能沒有誰,但沾一塊兒前景就是個死。她跟夏之林(林偉宏、洪偉)難道不是冤家?前世就是冤家,沒有糾纏打殺出分曉,這一世非要血淋淋地糾纏到底。
她看看表,晚上九點二十三分。滑雪回來的年輕人都還在熱騰騰的大炕上聊天貧嘴,還有幾個人在歌房吼叫,消費白天沒消費完的體力精力。她走到院子里想到,都市人朝鄉村蜂擁就像鄉村人往都市跋涉一樣荒誕,也是徒勞。這裏如此苦冷,都市人還要來假扮幾天鄉村人。假如當年不趕鄉村的時尚奔往都市,她也許會成另一個曾補玉,讓都市和鄉村在自己的院子里錯位。這時她站在廚房裡面。往右拐,面向窗子,再往左邊一伸手,就摸到了一溜兒刀把。第三把是她最中意的。一步都沒有錯,因為她在白天就把一切都看好,計算出來了。本來想假託上廁所溜出棋牌室,快速取下一把刀,藏到房間里,再回到牌桌上。現在時間寬裕多了。她在關鍵時候發作胃出血,老天助她也。
她兩隻手在空中狂抓,他的臉一再從她五彩指甲的利爪下躲過。她的聲音鬼叫一樣,說一切都是他的教唆,她的毒癮和她的販毒伎倆都是他親授的。
警察把所有東西一樣樣放回她的皮包。他們登記了她的身份證號碼沒有?站在側后的那個警察是不是用他手裡的手機在攝像?
一個多小時過去,她皮包里的手機響了。保安隊長客氣地替她接了電話。對方一聽立刻抱歉,說自己打錯了。保安隊長叫他別急著道歉,也許他並沒有打錯,只是他要找的人不方便說話,因為機主小姐正在接受某某學校保安隊長的正式審問。她斜著臉微笑,保安隊長要把替她接電話的差事當到底,就由他去。對方大概堅持說自己打錯了,不斷地道歉告別,好像跟電話保安隊長挺依依不捨。保安隊長叫他等等,別急著「拜拜」,他還沒告訴他們,打電話找這個在押女嫌疑犯有什麼事,以及他和她什麼關係。對方顯然已經掛了電話。
這種吵鬧格鬥總是不了了之。日子還會照常過下去。她照樣被他派遣出去,送貨、收錢、打點該打點的人物。現鈔一摞摞收回來,塞在壁櫥的一個手提箱里。那些鈔票似乎帶著手汗、殘酒、體油,一摸它們她就噁心。手提箱裝滿了鈔票,叫夏之林的人往裡面擱了些樟腦球。這種蜂窩般的樓房連蛀蟲都是共享的,別人家的蛀蟲成了飛蛾,便從窗子飛到你家,在衣櫥里築起殖民地。這個小區每家跑著別人家的蟑螂、耗子。夜晚,並不只有人在進行不見天日的串通。他們不能隨便花這些錢;他們的生活水平不能高於小區里的普遍水平。低調、冷靜,才能引起忽略,廣漠的忽略才是他們的安全避難所。
她在熱水盆浴之後,打開一個蠟封的毒丸。沒有工具也沒關係,她現在是老毒客了,很快湊合齊一套代用工具。
她看看自己的恩人,這回笑得比較由衷。她剛想說:「謝謝,再見了!」突然聽見背後的腳步聲。那是追捕者的腳步聲。
就在筷子們仍站在變暗的血水裡時,毒已經多次來找她了。她用錫箔紙捏了個器具,給自己破了戒,大過了一場癮,事後一切罪證污跡都被她毀滅一凈。那以後,她每天跟他做戲,偷偷地吸,再滅除罪證。筷子始終站在那裡,看她做戲。一天、兩天、三天……七天過去,十天過去,三根筷子仍然站在正在變質,生出微生物的半盆鐵鏽色的水裡。
「那放哪裡?」
打開皮包,便衣那隻戴膠皮手套的手伸進包里。一樣樣東西被拿出來,仔細看一遍,再放回去。深藍色的粉盒被裡外看了個遍。警察原來那麼熟悉女人貼身小物件的機關暗道。化妝品真不少,一件件都可以藏罪證。她委屈地沉默著,大鼻子委屈地吵鬧著。包里還有幾個沒啟用的快遞大信封。再往下,是一雙包在塑料袋裡的運動鞋。她到這種場合來之前,一般在車上才換上高跟鞋。警察現在打開的是她的皮夾。那是個名牌皮夾,不是仿冒品。她買得起好東西而用不起它們,一用容易露餡,因此她只有少數幾件昂貴用品。皮夾子裏面有一摞百元鈔票,身份證,還有一些票據。警察一張張票據地過目。她慶幸裏面沒有買家手寫的欠款單之類。
她這次要跟夏之林拼了。必須把女兒帶回她身邊,不然她這一夜就要和他你死我活。不答應沒關係,她可以找警察告發,讓法官裁決她是不是全國著名制毒家的犧牲品。他一邊朝她揮拳一邊請她快去,順便也告發她自己每次怎樣把毒品送到某某洗浴中心,某某夜總會,某某酒吧。她已經是read.99csw.com最優秀的毒販,一身絕技,有幾次碰到警察突襲搜查,她把自己的胃做了緊急轉移點,把幾百克毒品蠟丸暫時庫存在那裡。要向警方交代,千萬別忘了這個精彩細節。
保安隊長剛剛合上手機,她笑笑說,孩子他爸爸下班回家,一看沒有晚飯吃,急了。保安隊長問她,怎麼知道那是孩子父親。怎麼會不知道?天下沒第二個人禮貌起來像他那麼啰唆,他能把你給客氣死。保安隊長似乎對女嫌疑犯的丈夫來了興趣,問她他是做什麼工作的,在哪裡上班,哪個大學畢業的。當她告訴他,他在美國學的是藥劑學,他看看那兩個手下,意思是,看把她美的!揀好聽的吹呢!等她的丈夫真出現了,他們的態度都不再那麼對立;他們面對的確實是個文質彬彬,蛀爛了一座書山的學問蟲子,禮貌得把人累死。領著被釋放的老婆走出去十幾步了,又走回去,掏出名片,說剛才自己忘了自我介紹,也忘了好好說聲謝謝。他用了五分鐘就讓保安們相信了他的解釋:妻子身體太差,正在住院,所以他乾綱獨斷地把女兒送進住讀學校。不告訴妻子地址的原因是怕她一想孩子就往學校跑,既影響她的健康,又影響孩子的學習、作息以及情緒。他笑容斯文,左右開弓地給保安們鞠躬,一個躬一句歉意真誠的話:「給大家添麻煩了。」她看著差點兒沒笑出聲,他鞠躬鞠成日本鬼子了。
她拿著錢,打的來到女兒學校門口,一眼看見他的車停在馬路對面。一輛紅色QQ,風擋玻璃後面,吊著一隻絨布熊。他們半年前買這輛車,首先為討女兒歡心,因為她看見QQ車就不眨眼,其次,在黃蜂窩般的小區里,開三萬來塊錢的車,好人歹人都不惦記。
她走進女洗手間,一個穿窄裙的鄉下女人迎上來,為她拉開一個馬桶間的門。她得儘快幹完她要乾的,不引起這位伺候人如廁的大嫂懷疑。好在她有所準備,皮包里裝了一瓶水。有水吞咽就會減少一些痛苦。她取出蠟封的毒丸,一口兩個,一口兩個地往下吞。五百克毒品全部進入她的胃囊,一共才用了兩三分鐘。她感覺自己的眼珠微微凸突,眼淚鼻涕口水從她麻木的臉上流淌下來。她按了一下馬桶的抽水扳鈕,胃被撐得這裏薄那裡厚,有些地方快要撐破,發出一陣陣尖銳的疼痛。
她把銀行卡和身份證一塊兒放進櫃檯收件口。身份證馬上被退了回來。取錢不用身份證。取全部錢呢?櫃檯里的女職員看看她。她像一個席捲家裡存款逃跑的人嗎?一定不像。因為那個女職員請她輸密碼,笑眯眯的。明年要開奧運會了,北京突然增添了一些笑眯眯的人臉。
他動也不動。他根本不是人,人不可能對自己的皮肉像對待身外之物。她勁頭馬上沒了。他想做什麼做不到?對他自己的皮肉都能做到這一步,他是什麼都能做到的。他可以做呼風喚雨的大毒梟,可以做一絲不苟的毒品配方員,可以做讀童話、捏橡皮泥的稱職爸爸,也可以做夾起尾巴的狗。他在北京一所大學的附屬中學里,做那個老實巴交、混飯混日子的代課教師不是神似嗎?有時他混得恐怕連他自己都不分真假了,竟然混在同事里喝酒唱歌,讓所有人認為他不僅是老好人,甚至有點缺心眼。只是中學的領導看了他的履歷,覺得他好歹算個海歸人士,想把他合同教師的身份提拔一番,給他轉正,他才發現自己的戲過了,事與願違了。原來他只想做到不起眼,以至於天長地久地隨大流,從而引起普遍忽視。沒想到夾尾巴夾得太好,被當成了可以長遠共事的人。他只好辭了職,去一個化工研究所,披起另一套偽裝,扮起一個研究人員的角色。這回的角色是不易親近的怪誕科學學者,勤懇敬業,但上級剛想表彰,他便無端曠工,剛剛要給予他警告處分,他又拿出一項成果。他讓上級下級同級都意識到,一個搞科學的人可以沒有愛因斯坦那樣大的天才,但可以有愛因斯坦那樣大的怪癖。他古怪到了下班穿著別人的米色夾克回家。
她軟綿綿地說她正等著警察去端他的老巢,幾支槍一塊兒開,把他打成個篩子呢。
女兒將見到的是一個會跟她一塊兒唱童謠,跟她玩跳繩、躲貓貓,和她坐在地板上搭積木的母親。母親再見到女兒,會耐心溫存地糾正她說髒話的毛病。那個母親會真正參加到女兒的生活中,這樣女兒就不會整天只參加到電視上的生活中。女兒將有一個不富裕,但跟左鄰右舍的孩子們一樣的親愛媽媽。
因此給這些地上地下的居民們減壓,是人性的。讓那些給壓力壓得時刻要崩潰的人忘乎所以一下,不是很人性嗎?夏之林對季楓演講道。他面前似乎不是他患難與共、同流合污的妻子,而是審判席和陪審團。
她原樣躺回床上,胃裡一陣陣鈍痛。她像是安撫一個寵物那樣,輕輕地撫摸它,要它忍耐,再忍耐。它是比她自己更敏感更創傷累累的活物。她卻拿它做秘密行囊,貯藏和攜帶不可見天日的寶貝,一次又一次。她是對不住它的。它比狗還忠厚,比狗更多地分擔她的緊張憤怒傷心。每一次她緊張或痛苦,它會跟著緊張痛苦,不,遠比她更緊張更痛苦,以致痛到流血。
「萬一郵件出了誤差,能憑收據上的號碼把它追回來啊!」
她的痛快回答使他大大意外,啞了。她扭過頭,見他站在門口,兩手插在褲兜里,看著她。他可以以這副神情看一捆破報紙。她想起他有關零的宏論。這個自我珍惜,只毀別人不毀自己的超級壞人。她想她會很快從網上查出北京所有的寄宿學校信息,然後一個一個地去查找。或者,更簡單一些,等女兒回家時她直接從孩子那兒把校名問出來。
回到家裡,他在電腦前寫著什麼。一個特好的角度和機會。只要一下他就會倒下來。她打不動了,否則她會把那個十公斤的啞鈴掄上去。她回到卧室,打開電視,不斷地換頻道,裏面的人都來不及說完一句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唱歌,歌聲又銜接到警笛上,警笛再跳到女人笑聲中。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一口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
她來過幾次,然而天旋地轉的燈光仍然讓她不適。她每次來都能碰上這個國家的幾張著名面孔。這些面孔時而出現在雜誌報章上,或者電視屏幕上。她突然會想到夏之林這惡魔的英明,有幾個人能承受成功成名的折磨?她一看就明白他們多麼需要她皮包里的貨色。會館的買家們歡迎她的貨色,因為它純度高,價格公道。
她在第二天下午來到全家會合的長途車站。他卻一個人從長途車上走下來。他說他再三考慮,覺得不能把女兒帶在身邊。她知道他在說謊,他根本就沒打算把女兒帶來。她奇怪自己沒有破口大喊:「騙子!從你把我騙到手的那天你就一直在我跟前行騙!」她跟著他上了QQ,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睛看著公路兩邊的山,下了雪,它們白白胖胖,陌生得很。不寬的柏油路上車子摩肩擦背,輪子都醬在雪污里,再潔白的東西也架不住這樣的踐踏、碾壓。
read•99csw.com如她一個人坐一張桌的話,目標就比較大。這樣的場所一個獨坐的女人不會幹什麼好事。她的背對著出入口,憑感覺知道敵情越來越嚴重。警方一定在會館招降納叛,買通了耳目,今晚一定要打個裡應外合。這時包間也許都被監控了,然後他們會一間一間地搜查。
每天她都面臨同樣的掙扎:吸,還是不吸。最後總是毒品選擇她。每次她都對自己說:吸吧吸吧,這是最後一次,你最好吸個夠,享受個夠,因為下回就沒了。她給自己的最後通牒沒有效,下回之後還有下回。因此其他的部署根本談不上。那些部署她也是天天在心裏謀划,如何戒了毒,偷出錢,帶著女兒,遠走高飛。她既然讓最大的壞人選擇了她,讓毒品選擇了她,讓烏糟糟的日子選擇了她,她就別無選擇地繼續過一日算一日。過一日,就死去一日。每一日的逝去,她的靈和肉就死去一部分。她照樣穿扮得像人一樣,把毒品裝在女式皮包里四下分送。她牢記夏之林的教導:行動要不拘形式,沒有規律。她可以親手送貨,也可以打電話給私營快遞服務公司,讓他們到某某小區去取。她的發貨地點除了自己小區還有周圍的幾個小區,有時,她甚至到很遠的小區給快遞公司打電話編造那個小區的一個門牌號做發貨點。貨品的偽裝也常常變化,有時裝在掏空了心的書里,有時裝在點心匣里,有時裝在兒童玩具里。
他把一面小鏡子放到她前面。照照吧,看看裏面是什麼?她照也不照,把鏡子摔在地上。不用照她也知道那是一把人渣。誰讓她走到這一步?讓毒品選擇她、熬煉她,熬煉得只剩了這一把渣子。她突然感到一陣牙癢,撲到他身上就咬。
他看著她。他不是看著一個人,而是看著一堆糟粕。不用怎樣她,只是讓女兒繼續在貴族學校繼續寄宿,周末假期也免了。無非是大把鈔票捐出去,那種學校對肯捐大把鈔票的家長都奴才得很。
她喘著氣,下巴上掛著黏液拉成的絲。點數一番毒丸,還差四分之一左右。一定已經進入了更深的消化系統,必須順著腸道走一大圈彎路,才能跟其餘毒丸會合。她下一步要做的正和前面相反,得大吃大喝。
這時她看見一伙人向門口走去。為首的一個是全國人民都熟悉的,他著名的音容笑貌據說價值千金。他以昂貴嗓音跟把守出入口的便衣大聲打招呼:「忙著逮人哪?」
QQ在車流中受著擠對、斥罵和欺負,她卻不在意。半小時后,周圍的車稀少了。樹多起來。現在夏之林明白了?大侃什麼選擇命運而別讓命運選擇你是多麼傻,她的第一個偉大選擇就把他選成光棍。
她把一整塊魚排都陸續吐進了咖啡。咖啡已快從杯口漫出來了。咀嚼也能使胃腸蠕動?她感覺胃動得十分生猛,像是動著動著會分娩出一個活物來。她不能繼續坐在這裏,可現在離開目標又太大。她招了招手,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她拿出三張一百元鈔票,告訴他不必找錢了。
「你怎麼把收據放在皮夾子里?!」
到了「補玉山居」之後,她有點害怕自己了。她會如此乖順地吃他一記悶虧?受了騙就算完了?她發現自己很專註地搓著手掌下麻將牌,把那一塊塊四方形從冷的捏成熱的,然後狠狠拋出去。她牌運不錯,連贏了五把。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可怕,連拿張錫箔紙湊合成一個器具吸上幾口的生命必須都淡去了。直到一大口血衝出口腔,人們慌亂地叫著「雲南白藥」,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忍耐,為了一個大圖謀而忍耐。她看著吐在地板上的血——她的忍耐是如此的血淋淋。
QQ像個初生牛犢,不知懼怕地跑在機場高速上。有一次販毒,在一個洗浴中心聽見兩個女人聊天,聊到某山區的風景如何美麗,她便搭了兩句訕,女人之一非常熱情,把那山村的地名告訴了她。從機場高速拐下來,繞到機場後面,上了一條往平谷去的公路。樹更多了。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在沒有樹的水泥叢林中怎麼活下來的。
大鼻子開始不樂意了。他的酒意也幫助他蓄集怒氣。他哇啦哇啦地說著什麼,但沒人理睬他。北京早就沒有洋奴了,惹外國人不高興的事常常發生,並且發生了就發生了,沒有重大後果。
「你看看你的樣子,還能做母親嗎?」叫夏之林的男人說。
她已經在網上查出了北京所有的私立寄讀小學,並已開始偵查。但此類學校的保衛制度很嚴密,連校門都休想進去。一天下午,她圍著一所有不少外國孩子的學校轉了幾轉,發現學校後面有個拆了一半的小吃店,成堆的碎磚爛瓦。她稀里嘩啦地攀上廢墟,借她的高度翻進了學校牆內。校園裡很靜,操場上的運動器械色彩鮮艷。她鑽進教學樓,想尋找一年級班級的教室。孩子們合唱般的讀書聲讓她陶醉,她幾乎忘了來此地做什麼。一樓看過之後,她順著樓梯慢慢往二樓走。樓梯上空無一人。她走到兩組樓梯之間,聽見一聲吆喝:「哎!幹什麼呢你?!」
到了前台,她發現沒有任何人盯她的梢。她結賬時,聽前台小姐說,退房晚了十分鐘,以後延遲房要提前打招呼。她看著小姐微微一笑,以後?誰跟你還有以後?
「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知道。」
其中一個警察一面問:「可以嗎?」一面從她手裡拿過皮包。難怪他們對她的皮包感興趣,這個包和她的裝束毫不搭調不說,簡直就是一件小型行李。到這種會館的女士背一個行李般的大包,非常扎眼。
女職員告訴她,賬戶里一共只有四萬八千塊。都要取出來嗎?都要取。銷戶嗎?不用……
她翻過身,和衣而眠。至少在他看來,她疲憊得連衣服都脫不動就睡過去了。他又回到棋牌室去,接著假扮正常人,找世俗之樂去了。
她點的雪菜肉絲麵送到了。服務員把小臉盆大的面碗往摺疊桌上一擱,才來看她的臉。中檔酒店的服務員一定見過十八層人間的各色成員,但她還是把他嚇了一跳。她的臉一定沒有人色,剛經歷的驚嚇和疼痛一時還散不了。服務員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說胃有點兒疼,大概是餓的。她看出自己在服務員眼裡遠不止「胃有點兒疼」,她已經奄奄一息,差一口氣就是每天出現在大都市各個酒店、客棧、角落的神秘死亡人數中的一個數目。
他只好妥協。協議是這樣:她先開車出發,在進山前的縣城和他以及女兒會合。因為女兒這天必須在學校打預防針,他得等她打完針再帶她走。並且一家三口分開走,目標會小些。
警察一面摘下手上的膠皮手套,一面請大鼻子和她開路,毫無歉意地說著抱歉的話。進了電梯,大鼻子捺了一下捺鈕:二十二層。他是這個酒店的住客,很方便上到頂層,有棗沒棗打兩竿子,運氣好的話便撿一個女人回來。她就是他有棗沒棗打兩竿子打來的。電梯往下降,他的笑容越來越充滿泛國際語言,或說跨物種語言,任何生物求偶的語言都包含在他此刻的笑容里。到了二十二層了,電梯停下,他做了個「請,女士優先」的紳士手勢,她先他一步走出電九九藏書梯,就在他跟著步出電梯而兩扇錚亮的門正在合攏時,她一步跳了回去。她只看到一個模糊的懵懂面孔,上面一個紅紅的大鼻子。
自從第一次去「補玉山居」,她就覺得那個在山的搖籃里躺著的小村子十分安詳,她也可以和她的秘密一塊兒躺在那裡。儘管她的第一次脫逃被夏之林破獲,她還是常常去那裡。因為她覺得去那裡的人都在逃脫什麼,她只是在逃脫者的群落里隨大流。有一次從「補玉山居」回到北京,她去那個寄讀學校看女兒,發現女兒轉學了。她在校門口就用手機給孩子父親打電話,問他把孩子轉到哪個學校去了。一個更好的學校。在什麼地方?想知道啊?那就先戒了那玩意兒吧。到底是哪個學校?!別急,北京的寄宿學校多得很,找警察幫著慢慢打聽……
此刻她站在一個銀行的大門邊。冤家雙方得有一方退出這場愛憎混亂的緊密相處,對於夏之林(林偉宏、洪偉),也對於毒癮,都是如此。
突然一聲「叮咚」,她不知怎麼已經站在地上了。一個聲音說:「打掃房間!」這是一個外地女人的口音。別以為一個老毒販那麼輕信,會放便衣進來「打掃」。她口齒伶俐地和門外對話,說暫時不需要打掃,一面已經把毒丸抓進了被窩。門外又問她是否今天退房,因為還有半小時就到十二點了。她鑽進被窩,用身體孵著全部毒丸,同時回答門外,她今天不退房了,門外還沒完,似乎是為她好,叫她趕緊去前台補付押金,不然前台會把她的房間取消。
她趕緊拉住大鼻子的手。
她抬起頭,見一個男人在樓梯頂端突然現形。他似乎一身軍事化著裝,一夫當關的架勢。她說她來看看自己的女兒。男人不搭腔。兩人持續著一攻一守的架勢。後面也有人說話了,是另一個男人。他問她是怎麼進來的。就這麼進來的。這麼進是怎麼進的?走進來的唄。她還想賣個俏,笑出她二十來歲的笑容。那種笑容曾經可是通行證。可是好久不用自己的風姿,用起來非常生澀。真是走進來的?那還能怎麼進來呀?在樓上鎮守的男人一個一個梯階往下走。樓下那位往上走。兩雙腳是經過同一個教官的訓練,節奏一模一樣,速度也一模一樣。她現在腹背受敵,前進或撤退都是妄想。樓梯上的男人的眼睛特別大,她身後的窗子映在一對大眼珠上,一個窗成了兩個,都很完整。窗台上還有幾隻鴿子,窗外露出一根樹枝,都映在眼珠上面,都成了雙份。包括她自己,映在上面也是一個成倆。要不是離開家之前足足地過了一回癮,她才不會這麼好抓獲,兩人叫跟著走就跟著走。這倆人運氣真不錯,要是碰到她犯癮,自己鼻子都礙自己事的時候,他們來惹她試試!現在她安安靜靜地聽這兩人提出他們對她的強烈疑問:在學校周圍繞了半天,翻牆頭進到裡頭來,能是看自己的孩子嗎?她看看自己褲子和衣服,灰土一片,把一個極小比例的小吃店廢墟沾來了。兩個保安還在說話:北京的同類學校可是發生過綁架孩子事件喲。要不是她過足了癮,她絕不會有這麼好的態度來迎接審訊。他們很快弄清,她的女兒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她的良好動機基本可以被排除出去了。兩位保安叫來他們矮小老成笑裡藏刀的保安隊長。了不得了,這個學校可出了大事了。孩子們的家長花大價錢讓他們的子女進這所學校,他們居然讓一個有綁票嫌疑的女人混進了校園。他們給她三小時,不老實招供就送到警察那兒去。
她等胃裡的疼痛緩和下去,便從地上爬起來,手扶著牆。只有一盞夜燈開著,微弱的光投進浴室,她看見鏡子里一條哆哆嗦嗦的影子。連她自己都讓這毫無人氣的影子弄得汗毛立正。她閉上眼,扶著牆休息了一會兒,慢慢摸索到門口,拾起落在地上的門卡,把電源接通。
當天晚上,幾個電話打進來,他剛一接,對方就掛斷了。一定是那些保安們想核實他們留下的地址電話。那麼核實一次就行了,幹嗎打好幾次電話?第一次第二次學校保安打來的,後面的有的是警察打來的,有的是小區保安打來的。扯得再圓的謊,都會有破綻。他們一定看出了什麼破綻。認真起來,警察會從網路上查出他們偽冒的身份證件。這幾年警察們很辛苦,追捕他追了大半個中國。
她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抱起來。看看抱她的這雙手,它們真像干好事的手啊。她閉起眼睛,讓人們誤認為她昏過去了吧。進了屋子,關嚴了門。他們這間屋的窗帘從來不打開。但願裏面的秘密永遠被保留在裏面。他正要直起身,把雙手從她身子下抽出來,她喃喃地跟他說起話來。都快死了的人,還不讓她見見女兒嗎?死不了的,放心吧。真毒啊。必須毒一點兒,不然無濟於事,連那麼毒的咒語都無濟於事。他從來沒懷疑過她的意志糟過豆腐渣,一直堅信她做戲的本事,自己做戲就罷了,還難為幾支筷子陪著她做戲。一陣羞死人的停頓,她撒嬌地嘟噥起來,請他原諒,原諒她的豆腐渣意志,原諒她做戲的本事。他瞅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在繼續做戲。她說他至少該讓她知道女兒在哪個學校,好讓她放心,即使她不是個人可她仍然是個母親。畜生野獸爬蟲,母親總歸是母親。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孩子暫時住在一個遠親家,請了三個老師每天給她私下授課,等到他們的局勢穩定了,再去給孩子找合適的學校。怪不得找了那麼多個學校,也沒找到孩子,反而把警察找來了。
她痛不欲生地把一塊魚肉放進嘴裏,斯文地嚼著。大鼻子瞥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她很有看頭,目光聚起力度,把她被年歲和毒品抹去的青春美麗挖掘了出來。他對她舉了舉杯,她也不是多年前剛出村子的土包子小姑娘,頗解風情地也舉了舉自己的那杯紅酒,在他別有用意的微笑中喝了一口酒,抿嘴一笑。然後她端起一大杯濃渾的咖啡,把半口魚肉、一口紅酒吐了進去。大鼻子又朝她笑了笑,似乎她剛才的吃與喝都是買他的面子。然後他又回到和兩個同伴的交談中去。
她出了酒店大堂就跳上一部出租汽車。她讓司機把她載到東二環路上的一個三星級酒店。她付了一夜的房錢,上了樓,打開房門。門在她身後沉重地關閉,她還未來得及把門卡插|進插口以接通電源,人已經倒在地上。她拖著半死的軀體爬進廁所,把食指整個插|進喉嚨里。一聲怒吼,她細長的身體抽|動成了一條蟲,喉嚨口頓時打開,痛苦和快|感使她渾身戰慄,一堆蠟封的毒丸裹著黏糊糊的胃液落在白瓷磚上。再來一下,她的大半個手都被喉嚨吞沒了。接連兩聲吼嘯,喉嚨口像產道一樣柔韌,彈性大得驚人,將幾百克毒品分娩出來。胃就要痛出洞來了,最後一口嘔吐,什麼也嘔不出來,只有一口帶血絲的黏液。
大鼻子看到她掏鈔票,立刻投過來一個挽留的眼色。她微微一笑,是那種含著話語的笑。額頭上痛出的汗冷下去,她想世上最大的病也不會如此折磨人。胃在強有力地一伸一縮、一松一緊地疼痛,不久它會找到https://read.99csw.com個出路,把怪胎分娩出來。她得用吃奶的力氣克制住自己,不讓痛苦弄歪臉蛋兒。她站起身時,又朝大鼻子投去一束花似的笑容。
她愣住了。
在他成功地建起制毒工場和販毒網路的過程中,他和她達成了協議:只要她戒毒,他可以把女兒從寄宿學校轉到走讀學校。但她發現這完全不可能。她總是從送出去的貨品中偷偷扣一些。而她在送出的貨品中做的手腳很快被他發現。他對她說:送出去的東西有質無量,缺斤少兩,怎麼能指望供銷關係長此以往?監守自盜,非常非常的愚蠢。
「那麼危險的東西你隨身背著?!狗腦子還是豬腦子?!一個整天發快遞郵件、地址一會兒一個變化的人,是什麼人,警察一分析不就清楚了?」
「叫誰呀?我又不是嬌嬌。」七歲的小姑娘說。
第二天,他們收拾了行李,打好了包裹。她問他什麼時候去接女兒。他說先進了山再回來接。她立刻拉開旅行箱的拉鏈,把它翻過來往地上一扣,胡亂塞進去的首飾、衣服、化妝品、鞋子散了一地,她一面踢著她的什錦家當,一面告訴他,她不走了,在這裏熱烈歡迎警察,讓警察幫她把女兒找回來,她可以幫他們破獲讓他們辛苦了若干年的制毒販毒大案,以此爭取寬大。當女囚犯也不錯,至少警察不會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說良心話,她現在真覺得自己跟警察挺親的,比跟他這個橫在女兒和她之間的丈夫親多了!
叫做季楓的女人破口大喊,叫他還她的女兒!做畜生也有養兒女的權利!就是一隻母老鼠,它肚裏鑽出的小老鼠也不會嫌棄它!
她不是不想強詞奪理,罵一句「你個狗日做什麼事後諸葛亮」,她不吭聲是因為腦子太忙,推算警察會在多長時間里跟那幾個快遞公司取得聯繫,搞清楚一批批內容可疑的快件儘管從不同地點發出,但發件人是同一個。
她草草地洗漱化妝。看來只有敵情能讓她靈敏。敵情可能就在門外。似乎預感到她又要摧殘它一回,胃已經開始排除異己,綳得硬邦邦的,別說吞咽固體東西,連一口水它都抵制。一橫心,她看著所有蠟丸落進了馬桶。她一遍一遍地捺抽水鈕,直到最後一個毒丸被旋渦卷進這個吞慣了一切污物的管道。還是不放心,她用盛裝冰塊的塑料桶接水,一桶一桶衝進去,然後再拆開一個衣架,拽下鐵絲,捅入馬桶管道。什麼也捅不出來了,她才喘息著站起身,把那個殘廢的衣架從窗口扔到樓下。好了,現在她可以開門,去應付敵情了。
「你看你還像個母親嗎?」他說,「你連個人都不像了你知道嗎?」
她說在一個酒店的房間里,但她絕不想見他。
自從戰略轉移到北京,女兒就被送進了寄宿幼兒園。北京許多家長賺錢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兒女從小送進據說是很貴族的學校,據說那些地方會把他們的後代培養得非常貴族以致將來很可能對他們父輩的粗鄙和缺乏教養大為憤怒。
所以他決定放棄剛剛建立起來的平庸美好的中高檔生活,先躲到「補玉山居」去看看勢頭。
大鼻子接住了花一般的笑容,竟也站起身。他一面和兩個同伴咬耳朵,一面朝她看著。兩個中國男人馬上也轉過臉看她。他們把她當成哪一種女人,她心裏很清楚。大鼻子走到她身邊,替她拿起掛在椅背上的皮包,交給她,一手微微張在她后腰,似乎隨時在護衛她,又似乎隨時要把她摟入胸懷。
她又關了手機。她要好好地泡一個熱水澡,好好地過一把癮。她可不要他把埋伏在老巢四周的警察帶到她身邊來。怎麼能確定警察沒有在他們的小區里設埋伏呢?即便沒有埋伏他也是她不歡迎的人。隔壁傳來男人女人叫|床的聲音。這種中檔酒店的大部分私密空間都在進行著不三不四的行為,住著來歷不明的過客。躋身於他們之間真好,真親。
她關了電視,急匆匆抓著乾燥瘙癢的小腿。她一聽他說話身上某個地方就會奇癢。他看著她抓。
皮包里有一把QQ車的鑰匙。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學駕駛,始終沒考駕照,但此刻她顧不上可能發生的車禍,可能犯的交通法,以及警察的盤問等等,改變原先的計劃,先隻身逃脫。只要她結束了跟夏之林和毒品的糾纏,亦或說由她了斷了他和它對於她的糾纏,她總是可以找回女兒的。
這天晚上,她把貨品放進「銀翹解毒丸」的紙盒,來到一家私人會館。它在一個酒店的頂層,上千平米的空間,裏面的人幾乎誰和誰都認識。會館包間無數,走廊縱橫交錯,到處豎著屏風,路不熟的人走不遠就走傻了。燈光華麗之極,每個平面上又都有蠟燭,因此不習慣的人馬上就會天旋地轉。
他對她的惡毒詛咒早已習慣,問她怎麼了,說她聽上去一點兒底氣也沒有。
同桌的兩個中國男人激烈地悄聲議論起來。
等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床上,已經滿身幸福。幸福最初從她意識深處、那最黑暗的底部浮動起來,極其細小,你得全身心地去捕捉。漸漸它順著血液溫存地遊走,走到之處一片福地。你幸福得要撒手人寰了:什麼不值這樣的幸福?死也值了……
她不說話。
一個便衣簡短地說明了情況:他們得到可靠消息,這個會館有人販毒,因此他有權抽查這裏的客人。她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抬頭去看大鼻子。似乎中國的事情反而需要大鼻子來給她作解釋。大鼻子當然不懂警察們說些什麼,對他們又是聳肩又是搖頭。幾杯葡萄酒下肚,他暈乎乎的對誰都沒脾氣。
她踩在兩隻釘子般的鞋跟上,走出女洗手間。疼痛在加劇,但步伐還得儀態萬方。她的胃讓她不當臟器來用,已經有多次了。她可以把那些蠟封的毒丸倒進馬桶,但那就倒掉了一大筆收入。那兩個便衣分頭在和人們打聽什麼,他們以為這裏的人會向著他們。她走到一張桌前。這桌上有三個男人在喝酒聊天,其中一個是大鼻子藍眼睛。她問了一聲可不可以佔據剩下的那個座位,大鼻子大而化之地朝椅子甩甩手。她大致像個正經女人,風韻猶存,格調不低。
「我早就不是嬌嬌了。」
走進銀行,一個保安上前,她心裏猛一忽悠。她已經經不住這類驚嚇了:任何穿制服的都讓她經歷末日臨頭的一剎那。保安問她需要什麼服務,VIP不用排隊……人家好心好意,並且僅僅是個男孩子。
應該說她已經脫險了。大鼻子卻突然開了口,用胡亂拐彎的中國話說:「你好嗎?」
因為沒接上電源,屋子此刻陷入黑暗。她聽見走廊里有人說說笑笑地走過去。一旦碰到緊急情況,她都是找這種中檔旅館暫時落腳,等確定了老巢沒有被端,身後也沒人跟蹤,才決定下一步往哪裡走。
但她發現女兒幾乎已經不認她了。周五下午,她聽見父女倆有說有笑地走出電梯,趕緊打開大門,叫著女兒的名字就迎出去。女兒頓時站住了,那個想往父親身後躲藏的企圖凍結在她的姿態里。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尷尬最賤的母親,對孩子笑著,厚顏地說:「怎麼連媽媽也不叫啊?」女兒從她旁邊走過去,走進家門,脫下鞋子。她的父親跟在她細小read.99csw.com的身後,也脫下鞋子。她像個非請自來的不速之客,趁人沒來得及關門尾隨著走進去。還得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所以無所謂地繼續叫著女兒的小名,問她晚飯要不要去吃麥當勞。女兒回過頭。她終於理睬母親了。
「放心。等你像個母親的時候,孩子會回來的。」
手機響了,她看一下號碼,是夏之林打來的。她不想進一步敗壞自己的胃口,捺了一下關機鍵。這是一個上不沾天下不挨地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的空間。她有這樣一個空間容易嗎?當然不能讓任何人破壞它。讓那個惡棍去著急踱步,讓他當一會兒熱鍋上的螞蟻吧。等她一口接一口地把一小臉盆麵條送進麻木的喉嚨,她打開手機。一撥通他的手機,他便問她情況怎麼樣,關機在搞什麼鬼。
「告訴我酒店的名字。」他口氣溫柔了。
服務員出去后,她開始吃麵條。麵條的味道她嘗不出,但沒關係,它們是作為排泄的推動器被她吞下的。一兩個小時之後,兜了遠路的毒丸也會如數從她體內降落。受盡她摧殘虐待的身體至今從未辜負過她,總是把毒丸完好地分娩出。
有一次女兒一個月沒回家。把她接回到家裡,她像個串錯了門的客人,窘迫而緊張,當母親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時,她似乎屏住氣在忍受,希望骨肉團聚的老一套快些結束,好讓她一個人回到她自己的房間里,面對電視上隨便什麼畫面。就在這個周末,做母親的只教訓了她一兩句話就引出她一個髒字眼。是個非常非常骯髒的字眼,讓她的母親想到村莊里幾個孩子的媽,罵這類字眼時可以脫自己衣服助興。貴族學校樣樣領先,連下流語言都是躍級的、一步到位的。
把空空的賬戶留給他?她並沒有那麼損,她同時把滿滿一提箱現款也留給了他。不是她不惦記那一箱子散發著樟腦球的衛生氣味的鈔票,鈔票的一部分是她以胃腸做運輸載體掙來的。但她要斬斷她和他、她和毒癮的冤家關係,只能犧牲那些鈔票。
她看見那位買家向她打了個手勢,她便款款地向他走去。走幾步,她站下來,掏出粉盒和唇膏,往嘴上補了點唇彩。這是見男客戶該有的禮貌。從鏡子里,她看了看左肩的後面,又看了看右肩的後面。兩個男人正在竊竊私語。會館的入口處,站著第三個男人。她一眼看出三個男人不屬於這類場所。敵情出現了。她專註地塗著唇彩,然後收起粉盒,朝左側的女洗手間走去。現在馬上往外走就會暴露。因為他們一定看到她剛進來不久。會館只有一個出入口,一把手槍就把它封鎖了。
當他把夏之林這個角色表演得百分之百可信之後,他已經在山西、河北建立了制毒工場。同時也建立了供銷網路。大都市就是好,上流人士下流人士都受不住大都市生活的壓力,因此都得找些省事省力的方法緩解。野心和慾望的壓力就在首都污濁的空氣中。所有大樓的地下室里,住滿漂流到北京的年輕人和不怎麼年輕的人,以「不成功不還鄉」向自己殘忍施壓。他們的頭頂上,那些帶壯闊景觀的豪華公寓中,住著他們夢想成為的人們,而那些人的壓力更大,任何一個比他們更成功的鄰居,熟人或非熟人都是他們的壓力。成名成功,那簡直就壓得人活不了。天天有新的成名成功者出現,你不突破原先的功名,世界就去逢迎他們。世界越來越薄情寡義、見異思遷,你的財富和名望很快便為它所不屑,因為新的財富和名望分分鐘在爭奪它的寵愛。地下室的居民羡慕成功者的一切,包括成功之後那非人性的壓力。
她點了一個魚排、一份蔬菜沙拉、一杯紅酒、一大杯咖啡。不能不吃不喝地干坐。一定是有著不正派使命的人才會在這裏不吃不喝地干坐。警方破獲的毒案不少,一定知道毒販子冒生命危險以胃腸秘藏和攜帶毒品,這種人體毒庫是不能進食飲水的,不然胃腸的蠕動可能造成毒品的包裝破裂,下面就給警察省事了,也省了一顆子彈。
都市越大越利於他們隱藏。北京這樣的大都市作為藏污納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馬上有幾十個掮客在你面前獻殷勤,什麼都好說,一切都可以通融。他們在一個黃蜂窩般的小區里住下來,耳朵里灌入的語言除了北京話什麼口音都有。誰知道一個個蜂穴似的屋子裡都住了什麼男盜女娼?關起門嫖娼、賭錢、策劃殺人越貨拐賣人口的一定都很齊全。吸毒?!吸毒算個屁!誰也坑不著只坑害自己!
她向他轉過頭。從他的眼光里,她看出自己是可怕的。她就那樣一動不動,整個廚房都是魔氣。她要他答應,一旦她戒毒時間到了兩星期,就證明她成功了,他必須把女兒的學校告訴她,周末由她去接孩子。他說好啊,那就太好了。笑什麼?不相信人?人他從來都是相信的,只是不相信毒,在人和毒的官司里,人可以不找毒,可毒會找人。
「沒有讓你毀掉收據!是問你有沒有蠢到那個程度,把它們帶著到處跑?!」
等她打開送餐菜單,眼睛定在「雪菜肉絲麵」幾個字上,一個念頭擊打了她一下:警察打開她皮夾時,會對裏面的幾張快遞收據怎麼想?他們會想,這個女人究竟是幹什麼的,整天發快遞?他們會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里看出蹊蹺:郵件不是從同一個地址發出去的,發件地點是幾個不同的小區,還有一個咖啡廳。假如他們看清了發件地點,一定會想,這個女人難道在這些小區都有房產?否則怎麼可能發一個快件換一個地點呢?
警察們下一步要做什麼?假如包間里搜查出「癮君子」,會不會逼供出毒品供應源?她和她的買家是單線聯絡,那個買家的下家是誰?是這個會館的某位領班?某個侍應生?或者乾脆就是老班?……她急促地猜想,警察們還要攻破幾道防線,才能最後圍剿她。
她哼哼唧唧地說胃疼著呢,一個胃整天做行李包它能不痛死痛活嗎?!有什麼狗屁本事?拿自己老婆的身子做運輸車輛,送到槍林彈雨里去。他馬上警覺了,問她到底碰到了什麼意外。她把警察襲擊的事簡略地告訴了他。
她的腦子綳得緊緊的,回憶兩個便衣當時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色。每一個動作的過程多長,她都一一記起來。他們把隨意摺疊起來的快遞收據打開,看了看,又折回原來的形狀。打開、過目、折回,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們看清上面每一個字。除非那個戴膠皮手套的警察有超人的記憶力。大鼻子的抗議無效,但他畢竟起了分神的作用。真得好好謝謝那個素昧平生的大鼻子,他讓警察把事情的性質理解岔了:一個外國男人在那種會館勾搭了一中國女人。北京發生的醜聞,無非那麼幾樁。但他們那天的任務恰恰跟那一類醜聞無關。
在賓館醒來的上午,她不知身在何處。從她自己意識的空白程度,她確定昨夜的癮過大發了。怎麼沒有在那種時刻死去?那樣的死是個不錯的了結。一個微微厭世的上午總是跟隨著一夜縱容。她用搖控器打開電視,裏面的人說著什麼做著什麼她都懂,卻又都不明白什麼意思。嘴巴枯乾得像大旱災,但她毫無意願站起來,給自己倒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