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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夏之林的妻子名叫季楓,27歲,婚前就職于外企。所以眨眼間成了季楓的女子,沒法繼續在同一個公寓樓,同一個鄰居群落里生活。又要搬?必須搬。為什麼?!為什麼還用問?!……又要搬!又要搬!!
洪偉果真消亡,並投胎成了夏之林。
她是用帶鋸齒的廚刀把這項工程完成的。現在她可以聽聽門外的人在喊什麼了。小事一樁:樓下的人想打聽一下,他們頭頂上的巨響是什麼引起的,這種不讓人活的噪音還要持續多久。
她對父母和一切親朋好友都謊稱做老闆的丈夫太忙,所以不能陪她回家省親。
第二天上午,她穿上一套裙裝,化了淡妝,走在小區的林蔭道上想,今天早上洪偉不知道他見我的那一面是今生的最後一面。她知道有幾班飛機從廈門飛往廣州,也知道有幾班飛機從廣州飛往南京。從南京只有一班慢車去她老家那個鎮子。對不起,父老鄉親們,我帶著來歷不明的孩子,從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闖蕩經歷中回來了。對不起你們從小對我的種種厚愛,對不起你們為我設想的好前程,我辜負你們了。
曉益頭也不回地往滾梯方向走。跟蹤者看了她一眼。心裏矛盾至極,該不該喝一聲「站住!」或該不該把她當個大龍套放她一馬?該不該追上來,逮一個是一個?……他在十秒鐘的猶豫之後,推開了珠寶店的玻璃門。那一剎那他就明白了,她不是個這場戲里的龍套,或許這場調虎離山正是她這個溫馨小女人策劃的。
她叫他滾,永遠從她和女兒的生活中消亡,他不出現一切都很好。他說她不僅不好,而且已落下了終生殘疾:她的肉體和精神都癱瘓了,而毒品一直是支撐她的拐仗。癱瘓在迅速惡化,支撐她的便不再是拐杖,而是一副肩膀。她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已經漸漸在讓位給毒品,毒品漸漸取而代之去做女兒的母親。這樣一個靠毒品的當家的女人,是不可能看到女兒的變化的:女兒是幼兒園所有孩子中的落伍者,她對周圍一切的無動於衷和她母親一模一樣。
「只嘗一次。」
車子在那個購物中心的地下停車場停下來。車庫已停了八成滿。洪偉拿起報紙,打開車門,跳下去。她長長地喘了兩口氣,正要開門,門已從外面被拉開了,她渾身血液馬上凍結,但一抬頭,見為她開門的是洪偉。除了他平光眼鏡後面的眼神綳得極緊,隨時要綳斷,他仍然保持著洪偉這個人物一貫的性格動作,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像是讀書讀過了頭,讀得大大超過他平平的智商所能接受的量。
「吃飯吧。」他和顏悅色,令她大惑不解。
服務員把她領到一個靠窗的位置。跟蹤者坐到了餐館中間。她在亮處,他在暗處,看不清他的模樣。但剛剛兩人前後腳進餐館的大門時,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個很年輕的男人。一個大男孩。假如她沒有和洪偉(林偉宏)的關係,沒有他強加給她的罪過背景,她倒不反對這個大男孩投給她的注意力。她甚至可以主動和他搭搭訕。
變成了季楓的女人在大都市裡稍微逛一逛,就能認出自己的同類。服裝飾品的大市場的一個個貨攤後面,房地產公司出售租賃的服務台後面,頭髮養護和指甲美容的躺椅旁邊,都是這種通過可怕的途徑見了大世面的年輕女人。她們見的世面可比出國留學的女學生們大多了,因為她們走通了十八層人間。
她用腳尖狠踢著餐桌的腿。踢得桌子往他的方向移動,他又把它推回。
「這個是給你今天的定量。」他說。
「嗯?」她把鏡子放下來。
從那個回答,一切就好辦了。她相信他們不會冤枉她,會搞清一切,證實她說的是真的。她會接回女兒,母女倆相依為命,回到父老鄉親們中去。也許在重新過起芸芸眾生的日子之後,她會遇到一個好男人,有著芸芸眾生的優點或缺點,有著芸芸眾生的好惡和愛憎,那時候,她會惜福。從灰姑娘的噩夢中醒來的人,才知道作為芸芸眾生一員的幸福。
十二點多時,她發現一個無牽無掛的身軀躺在洪偉身邊,就是她自己。洪偉斜靠在一摞枕頭上。然後他說起似乎打了腹稿的一席話: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下三濫。因為他們那麼容易被主宰。獨裁者、法西斯、上帝、真主、錢財,你不拿毒品去控制他們的心靈肉體,他們反正是把心靈肉體拿給那些東西去控制的。他們會為了那些東西去奉獻精神生命以致奉獻肉體生命。有這種巨大的先天殘缺的人類就是會戰爭不斷。在瘋狂的自相殘殺時,他們各自的「主義」和致幻劑有什麼區別?「砍頭只當風吹帽」,難道不是致幻劑作用下的一種血腥浪漫?因此戰爭不可能休止。沒有戰爭,就讓致幻劑來殺死他們。是否要拿出自己的心靈肉體,讓毒品來殺,這純粹是個人的自由選擇。一個人假如弱到了讓毒品選擇自己,這種人是活該滅亡的。沒有意志、沒有為自己選擇的力量的人其實不叫人,叫零。就是各種戰爭、各種宗教迫害政治迫害中掛在主宰者後面的一串零。零們在挂鉤之前,等於零,在掛上鉤被拖著跑的時候,就可怕了,零的所及之處,血流成河,殘垣斷壁。因此,假如零們在被任何主宰者選擇之前,被掛上鉤之前,假如他們願意被K粉冰毒鴉片海洛因選擇,那是不足為惜的。來是個零,去是個零,至少還沒有形成對其他生命的傷害。有意志的,能為自己進行各種選擇的人是不可能讓藥物來選擇他的。這種人選擇命運,選擇政黨,選擇候選人。而零們,他們什麼時候能承擔選擇這樣大的責任?從最高領導到穿什麼顏色式樣的衣服,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是有選擇權的。他們只是看看周圍,其他的零選誰做領導,選什麼顏色式樣的衣服,那就照搬吧。
他好像要站起來,向她走來了。
她突然跳起來就往門外跑。得去找一個適用的工具。世上的東西只要能閉合就能開啟。王八蛋釘死的是口棺材今天也得啟開它。她進了電梯,裏面有一對老夫婦和一個保姆似的女人,他們三人看見她就去相互對視。她偶然抬起臉,看見電梯錚亮的不鏽鋼牆壁映出個人影;蓬頭散發,滿臉蒼白,並且只穿了一件汗背心。這個沒人樣的女人把老夫婦和保姆嚇著了。電梯停在一樓,她卻沒下去,又捺了上行鍵,乘著電梯回去了。
「我不信。」
她的回答似乎給所有人的提問填了空。假如是選擇題的話,她這項填空似乎離題八丈,接下來會引出提問者更多的疑惑,更大的不滿足。人們就是帶著越來越大的不滿足離去的。他們剛走到門口,洪偉就回來了。小區物業有每個業主的單位電話以及手機。洪偉接到電話就飛車趕了回來,因為物業管理員告訴他,他妻子不知出了什麼人身災禍,只聽房間里有響動,卻怎麼也叫不開門。
還是沒有回答。
那是個禮拜六,兩人準備一塊去銀行取些現款就去飛機場。他和她換上運動服,背上網球包走到樓下。人們眼前,是一對和諧健康的年輕夫婦,準備到俱樂部去打球。
坐在暗處的盯梢者被她猛烈的咳嗽驚九*九*藏*書動了,不安地朝她看過來。
「你怎麼弄到這個的?!」他一下子跳起來。
剛剛下了樓,走在小區院子里,她看見所有的燈光晶瑩閃亮,閃得珠光寶氣。她慢慢坐在了一個長椅上,再過一會兒,她發現自己的頭枕在洪偉腿上。所有窗子的燈光都那麼好看,她從來沒有發現普普通通的夜景可以像一個巨大的珠寶櫃檯。
原來洪偉的掩護救不了她。這個人跟著曉益進了早餐店,裏面一個人也沒有,服務生上前,問曉益和跟蹤者是不是一道的。這真是令人難堪的事。
「沒地方停車,周末俱樂部人多!」她很配合地說。
「您說呢?」售貨員問道。他似乎一直在問她什麼,她也一直在給予回答。鬼知道她的回答怎麼把他給逗得如此高興。
這天晚上他在書房裡輕聲打電話。她耳朵貼在門縫上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很晚了,女兒已睡熟,電話鈴響了,她趕緊抓起床頭的話筒,聽見了一聲:「喂?……」這是一個男人的嗓音,只是一個「喂」,她就聽出他母語不是閩南話。書房的話筒是被同時抓起的。洪偉眼巴巴盼這個電話盼了一晚上。然後她聽見洪偉說:「曉益,放下電話,是找我的。」她只好把話筒撂回機座。
「在修地板嗎?」
一旦她和他搭起訕來,他會怎麼說?她這樣一想,幾乎有點兒心癢。他會說,別裝了,我們知道你跟你丈夫是同謀,你這些年來一直幫他運毒,窩毒,替他打掩護方便他隱姓埋名,把一個個制毒工場建立起來,把一個個販毒網路編織起來。
她現在要抓起廚刀來逼他,他會不會把她的「魂」還給她?
她從他肩頭望去,現在她的位置離電動滾梯有二十多步遠,快得話她可以在十來秒鐘就混進下滾梯的人群。跟蹤者也許並不年輕了,她把他看得年輕是因為她自己老了。她二十五歲的年紀也許真的就是她一生的長度。她只要往滾梯方向一跑,後面來一顆子彈就可以給她的生命圈下句號。
長江邊上這個中型城市有若干星級大酒店,如果某酒店的某個職員注意,他會留心到一對令人賞心悅目的母女,常常出入大堂,在一側的甜點茶座吃兩客點心,或到禮品店買一塊巧克力或一罐七喜,然後便去快遞櫃檯辦事情。非得要十分在行的眼睛,才能看出這位年輕的母親一副病態,淡妝下皮膚蒼白乾枯。行家才能看出她的病態來自過量的用毒。
「什麼獎品?」那不再是她的家。警察會很快佔領它,搗毀它。
她會回答:有事。
她坐到了餐桌邊。兩個剩菜加上一碗黏成一團的挂面,他卻吃得狼吞虎咽。他吃了一半似乎才發現她在盯著他吃,並研究他怎麼吃得下去。她大病似的哼唧著。
夏之林:男,33歲,生化研究所研究員,畢業於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曾工作於美國馬里蘭州國家健康研究中心。
洪偉大聲對她說:「還是開車去吧!你在這兒等著,我去開車。」
不用回頭也知道跟蹤者沒下來。洪偉的動作比一陣心血來潮的念頭更使人意外。這個警察太缺乏經驗,對於一個老奸巨猾的有九條命的大毒梟,怎麼可能不防他來這一手?
她把滑到底的身體往上挪了挪,眼睛使勁往下看。「噌」地一下,她坐直了。她的魂在桌上。在小塑料袋裡。白色粉末狀的魂。
銀行排隊時,她把一張張陌生人的面孔都看成了故鄉那些叔叔嬸子大媽大伯。心裏排演著一句句未來的對話,計算著給每個鄉親帶一樣什麼東西作為心意。隊伍排到她了,她還愣愣的。櫃檯里的人問她需要什麼服務。她說要開個新賬戶。她遞上女兒的身份證件。要給孩子把將來的教育經費都存下來呢。以後女兒是要出國讀博士的哦!很多人用孩子的教育基金投資,等他們大了,投資可以有幾倍的回報呢!……
她說這也比跟一個背著死罪到處藏身的逃犯在一起要幸福,她可不要孩子看到長輩怎樣像過街老鼠一樣瞎竄,讓她看到長輩如何死期已近。她長大以後對她父親的記憶就是他一顆腦瓜開成兩個瓢!她問他還等什麼?遲早要成瓢還整天把腦瓜當寶貝,這個洞藏到那個洞,早些交給政府,大家都太平了,趁女兒還小,還不必參加收屍!……
兩人中的一個跟著他們進了電梯,另一個留在停車場,防止他們竄回車上溜走。洪偉捺了四層的鍵,那人也捺了四層鍵。到了一層,又上來一群人,老老小小,唧唧喳喳,說上錯了上錯了!電梯是往上走的!電梯里已經一股濃郁的汗氣。電梯的門在第二層剛一打開,人群便大亂,所有上錯電梯的老老小小亂成團地往外擠。她被洪偉拉了出來。那不顧一切地突圍動作,幾乎把一大群老人小孩給撞倒。
叫夏之林的寄件者在四天之後又寄了一個快遞包裹。裏面還是一套護膚品。這次每瓶日霜、晚霜都只是兩毫米的掩蓋,下面才是真正的貨品。
嘗試成功了,這是洪偉事後宣告的。她不屬於億萬人中間那個不幸的極少數,或說那個幸運的極少數。
包裹里裝的是一套高檔護膚品。她當然明白世上不會有誰莫名其妙替她的臉部保養操心。她把各個瓶子盒子翻過來掉過去地研究,又舉起它們來對著光線打量。什麼名堂也沒有。她只好打開一瓶護膚霜,用一雙筷子插|進去翻攪。名堂出來了:一個小塑料袋。還用打開它么?她太熟悉它了!
一個沒人樣沒有魂的女人坐在一個地板洞旁邊,還能怎麼了?不是明擺著嗎?
她和他往電梯方向走。不用回頭,那兩個人會跟上來的。電梯也是個好地方,電影里是渲染懸疑的。她感覺自己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攥在了洪偉的手心裏。電梯來了。他的手使了使勁。是在促她做好一切準備。電梯門前站了五六個準備搶購減價貨的人,一片芸芸眾生的快樂。
「快點啊!」她說。
曉益順著電動滾梯向下奔跑,最後一瞥目光看見珠寶店的玻璃門關上之後還閃動了兩下。那是擦得像珠寶一樣晶亮的玻璃門,退路被它切斷。
她明白了。現在她在他眼裡,也成了一個零。她接著還明白了一點,就是最大的壞人像好人,也像好人那樣,很講道理,很講道理地幹壞事,禍害你。你看他就是在這樣的道理後面,幹了這麼多年的壞事。原來最大的壞人是要好好地去做的,不能弔兒郎當,不可消極怠工,必須做得理直氣壯、正正派派。
累得軟綿綿的她懶得答理他們。反正她馬上可以進入自己神仙境界,跟凡人們啰唆什麼?她把那根帶鉤的粗鐵絲拿出來(她為了在地板洞里自取自足,做了一根好用的專門工具)。但鐵絲在裏面鉤來鉤去,始終沒有東西上鉤。小球呢?……不對,她不是要讓小球上鉤,她要的是小球後面的東西。
這是一餐悠閑的早餐。急什麼?每天的日程安排充滿了「必須」的人,這一天是一個「必須」也沒有的。沒什麼事是必須要做的。時間也不是必須要珍惜的。所以他們花了一個多小時在早餐上。他幾乎讀完了報紙的每一個版面。
「教教我怎麼吸。」
電話read.99csw•com鈴響成一根線,斷不了了。門鈴也響成了一根線,也斷不了。電話鈴和門鈴連接起來,擰成一股,滴滴滴、叮叮咚……擰得越來越有勁,越來越結實,斷不了……
夏之林提醒她,她有今天,全憑他的「遠程培訓」,他遙控得多麼好,否則她怎麼會有今天的優異成績?他的辛苦栽培遙遙遠遠地攙扶她起步,鼓勵她獨立。他本來早就可以從遙控導師的位置後面走出來,走回她身邊,但他一忍再忍,直到他認為她已經被栽培成才,已經能獨當一面,在將來的日子里,即便他有不測,她也可以靠他遙控培訓中教授的課程,獨自活下去。
也許這又是一次他引火燒身以掩護她撤退的戰術。也許他一個人利索,逃亡起來方便,帶上她,反而會落個雙雙落網同歸於盡的下場。也許這是他給她一次機會,讓她承擔起選擇自己未來的責任。
她要儘快和她新投胎的人物熟識起來。這個叫季楓的女人,大學畢業,粗通英語。在她漸漸走進季楓的形骸時,她最後看了一眼趙益芹:還是十七八歲的好學生,還明確懂得善惡好歹,唯一值得反省的是太虛榮。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美麗聰明,誰又能苛求她不虛榮呢?趙益芹難道沒資格貪圖世上本該屬於美麗姑娘的一切嗎?灰姑娘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女孩榜樣,是她冥冥中懂得她的美貌美德都將得到回報。並且趙益芹成為不可救藥的季楓也不儘是她自己的責任,她的父母和弟弟也該負責。假如父母平等看待她和弟弟,平等地把繼續求學的機會給予姐弟倆,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正是他們那句話使她開始了由趙益芹到季楓的蛻變。他們那句反反覆復念叨的話:「益芹要是男孩就好了,女孩子讀書讀那麼好有什麼用?」順延慈愛長輩的邏輯,姐姐就該南下打工,掙弟弟的學費。村裡是留不住十七八歲的女孩的。一年一年,女孩到了十七八,就一批批奔向縣城火車站。那個火車站是美麗女孩的集散地。十七八歲的女孩們一走就很少有人回來,定期回來的是她們的匯款。年年遠行的女孩們漸漸形成了這些村莊的傳統。新傳統改變了老傳統:重男輕女,母以子貴的幾千年壽齡的老傳統。從此,這些村莊里再也不見那些生不齣兒子就沒完沒了生下去的女人們,為了留住一個生男孩的機會把女孩扔進馬桶或扔進水塘或扔到火車站候車室。再也不見那些帶著低聲下氣的女兒們的低聲下氣的母親們。十多年改變了上千年的傳統,村裡人漸漸變得重女輕男。
跟蹤的車子停在了一排車的後面。他們還等什麼?該衝上來,喊一聲「不許動!」事情不就可以收場了?
她帶著女兒乘了一天一夜火車到達上海,又乘飛機到達南京,再轉換輪船回到縣城。在上海為所有親戚老表買了禮物,又給自己和女兒置辦了幾套能夠體現「衣錦榮歸」的行頭,所以當她款款迎著父老鄉親走來時,幾乎不名一文。母親是第一個發現她的經濟危機的。母親在她回到家的當天晚上對她說,某某醫生該送一份禮,因為父親生病住院時,得到過那個醫生的不少好處。某某鄰居也該送一份禮,因為他為趙家蓋房出了不少力……漸漸地,她意識到她不在家的七八年中,父母的人情債債台高築,一共有二三十份禮需要她去補置,都是「隨便買點什麼,一兩條好煙就行」。到了第二天,母親還不見她有所行動,便悄悄地說:「你存在我這裏還有幾萬塊錢,先拿給你用吧?」
曉益的側面這時對著櫥窗。她的側影就是那個跟蹤者的視野。她使勁盯著一塊鑽石鏈墜,嘴巴卻說:「快走,柱子後面有樓梯,下到一樓,有個門,朝大街的!」
洪偉迎著人群進來,人群七嘴八舌地告訴他「沒事了沒事了」,他等人走光之後,走到書房,看了一眼地上七七八八散亂的各種工具、廚刀,又看了看散亂一攤的女人,什麼也不必問不必說了。人群被他辭退了。他替她謝了幕。
「就是……孩子玩的。」
她走回到那個地板洞邊,圍著它轉了轉,走到廚房,拔出廚刀。她有一套好廚刀,從寬到窄,從平口到尖口再到鋸齒口。洪偉對西方廚刀更加欣賞,所以花大價錢買了這套德國廚刀。她把尖頭廚刀插|進地板縫,再用榔頭去敲刀把。刀在榔頭下順利地進入了縫隙。她扔下榔頭,開始用雙手去扳刀把。也是很順利地,刀斷成兩截。好鋼!她被它彈出去,刀柄狠狠杵在胃上。死了一剎那,活過來,她瘋了似的用另一把刀插|進剛才的縫隙。這棺材釘得夠牢,下面的國寶還真不容易掘出來呢!
這天她吸塵的時候發現一間屋的聲響特別大。硬木地板似乎成了個共鳴箱,把吸塵器的馬達聲放大了若干倍。她終於發現了一塊被啟開又裝回去的地板。撬開那塊地板,下面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可地板被啟開,不可能什麼也不放的。她坐在那個狹長的地板洞邊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或許是裝修時留下的毛病,一塊地板沒有鉚上茬口?她想起剛買下這套公寓時,洪偉不喜歡原來的地板,他自己去建材市場挑了這種白橡木,說他在美國住的房子就是這種白橡木地板。然後他請了包工隊來安裝,指點他們把地板鋪了上去。她還是心不甘,伸手沿著地板洞邊沿摸了摸,也沒摸出名堂。她找來手電筒,往地板洞里照,但電筒的光不會拐彎,她還是看不出蹊蹺在哪裡。
「找一個球。」她被人提了詞,由衷地感激讓她抬頭朝那人笑笑。
按快遞信封上的電話打回去,那邊說機主已停機。她無法確定寄件人是不是再次逃脫法網的洪偉(或林偉宏)。也無法確定,洪偉是否已投胎成夏之林了。
他照顧女兒吃了晚飯,又打開電視,撥到動畫頻道,把音量擰得大致能蓋住他和她下面要進行的談話。
她想自己怎麼變成了美國電影中追車劇情的主角了?而追車會發生槍戰,一般都是前後一夾擊,被追的車裡人員中彈,車子騰空而起,一片火光和爆破,擋風玻璃,四扇車門,后蓋前蓋,輪盤輪胎,碎成無數片的車子禮花似的飛起,落英繽紛……她的孩子長大以後,也會去看這樣的美國電影,那時會不會有個壞心眼的人告訴她:她父母的肉體和生命也是這樣給放了禮花?
她馬上看著他,準備砸向他的一隻小凳落了下來。
但她覺得他牽著她的手使勁一捏。她沉住氣,不馬上抬頭,東張西望。幾秒鐘之後,她發現兩個男人在花壇邊修理無懈可擊的柵欄。物業的人他們都認識。這兩個生人突然出現在這裏,乾著物業管理員本職內的工作,洪偉馬上有數了。警方的行動比他預料的要快。
一小時前還熱淚盈眶迎接他到來,現在她卻恨不得他已死了。那些無用的警察,為什麼又讓他再次脫身,再次改頭換面,再次毀掉她的安寧?她現在已經不吃他的喝他的了,她依靠自己的大胆妄為,建立了自給自足的生活。
她發現報上根本不是房地產,而是某某毒販被公安逮捕的消息。她又看見他圈下的一行字:某購物中心秋季大減九-九-藏-書價。她明白了,他要帶她到那裡去,從那裡脫身。機場肯定不能去了。天羅地網,機場是個收網口。
原本他們以為不開車是金蟬脫殼,只要他們的房在車在,別人會認為他們走不遠,走不長。可洪偉突然變了計劃。
上車之後,她問他為什麼要開車。他說會下雨的。他用眼神告訴她,車裡說不定有竊聽器。車子停在地下車庫,公安假如願意,可以設法在車上裝微型竊聽器。他把一張搖滾CD放進去,一捺鍵子,汽車裡發生槍戰都沒人聽得見了。他布置下面的步驟,先吃早點,觀察一下有沒有人盯梢。
「在美國的時候,干過幾回。覺得意思不大。真的。」
他說她不是一直嚮往改邪歸正嗎?現在他們可以到北方的大都市躲藏下來,容他去找一份職業,像千千萬萬個人闖大都市的人那樣白手起家。時間一長,張在他們頭上的天羅地網總會放棄,他們就得以逃生了。他是一個目光遠大的大反派,總是不惜放棄已打下的江山,已建立的王國。那一個個地下王國中的臣民多麼忠心於他們的主子(雖然他對他們絕大多數從來是神秘莫測,幾乎是一個英勇傳奇)!為他吃盡苦頭,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吞下一個個蠟封的毒品丸,用自己的胃腸做運輸工具,把一個個飛機場連接起來,讓血肉的傳送帶順暢從警察緝毒犬眼皮下通過,再以催吐劑和瀉藥使毒品丸安全抵達目的地。
以同樣的方式,她在日霜、晚霜、底彩……每一個瓶子里都發現了一個小塑料袋。她還是不甘心,覺得寄件人不會不寄幾句問候的。但她沒有找到片言隻語。
父老鄉親們一定會把她看成一個謎,那就做一團謎了此一生吧。
她搬遷的地方是長江邊上的一座中型城市,她在碼頭附近租了一個單元,和女兒住了下來。在此之前她以快件把新地址告訴了她神秘的「老闆」夏之林。快遞包裹隨即到達了她的新居。曾經在縣城認識的一個吸毒社會成員給她介紹了在這座城市的關係。不久她開始有所進賬。又過了不久,她以誠信和貨品質量富裕起來。離開廈門一共三四個月,她獨撐門庭,一雙柔弱的肩擔當了殺頭的風險,把一份份毒品從各大酒店的快遞櫃檯寄出去。利潤在父母的銀行賬戶中日夜增長。她一直渴望從美麗的寄生蟲進化成獨立自主的人,幾個月時間,畸形的進化完成了,她渾身是邪惡的本事。
他一拳打在她胸口,她踉蹌幾步,栽倒在床上。他拉起她來,一口氣抽了她四五個耳光。她不屈不撓,毒咒和帶血的唾沫一塊湧出嘴唇。
現在成了她拉著他走。購物中心是女人的世界,無所事事的曉益在兩年多里逛遍了廈門的每一個購物中心,又逛遍了每一個購物中心的每一家店。
但跟在後面的車也停了下來,跳下一個人,車子繼續向前開去。
父母用她陸續寄回的錢蓋了新房子,雖然不是村裡最好的房,也足夠他們「比下有餘」了。躺在竹床上,她一次次回想幾天前那個星期日的「警匪片」片段。叫趙曉益的女人怎麼可能那麼愛憎混亂?吃早餐之前,她幾乎要向那個年輕警察靠攏,要向他坦白一切。而幾十分鐘之後,她就成了個女好漢,一股「我頂著,你快撤」的無畏氣慨,掩護了洪偉,跟年輕警察反目成仇,永遠地做了他正義捍衛者心目中的猙獰敵人。
「你家孩子被幼兒園的車送回來了,你也沒在大門口接,所以我把她帶回來了。以為你不在家,鄰居說你在家,家裡一直有響動。」
「從十分鑽墜到馬來玉戒指。您買的這個鑽石墜子可以有兩次抽獎機會呢!……」
這天下午,她剛從一場自我縱容中大獲滿足地醒來,門鈴被捺響。她趕緊咬咬牙,讓自己收緊骨架和渾身肌肉,把渙散的神志也歸攏一番,才問道:「誰呀?」
從那天夜裡,她和他的談話方式改變了,往往都是談著談著就成了咒罵,最後以拳腳告終。這種溝通形式也會很快成癮,她動不動就要招惹他一塊兒來過一把癮。她在咒罵和拳腳中漸漸向趙益芹告別,深知這一回趙益芹再也不可能讓她借屍還魂。趙益芹比燒成灰的姐姐趙曉益消亡得更徹底,連一把火一縷煙一捧灰的步驟和形式都沒有。
她順著餐椅往下溜,下巴漸漸高過自己視野中的洪偉。她的樣子已經告訴了他,她打算死在這兒,爛在這兒。她已經爛得差不多了。有本事他再把她搬走試試。
曉益想,那個正在盯梢的大男孩警察對洪偉的一系列行為是什麼觀感。不論他的觀感如何,她自己嘆為觀止。一個人做社會公敵也做得如此漂亮,如此臨危不懼臨陣不慌,那得什麼樣的勇氣和心理素質?洪偉這樣的大壞蛋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他是有理論、有章法、有信念地做著一樁樁天大的壞事。他那番大道理難道不是道理?一切逆來順受的人,一切讓命運、他人、毒品選擇自己而自己放棄選擇權力的人,是活該滅亡。
她從副駕駛的位置盯著後視鏡。果然,早晨寧靜的馬路上出現了一輛尾隨的車。
回到家她直奔儲衣間。一捺亮燈,她發現鏡子里的自己比在電梯牆上看到的人更可怕。因為那死白的臉上靜靜地埋藏著一股暴力,似乎下定決心要去對誰下毒手,或者對自己下毒手。
他放棄了曉益,穿過珠寶店,追蹤他們的終極目標去了。
他看著後視鏡告訴她,警察們今天肯定帶著逮捕證和手銬呢。本來他們還想再等他自我暴露,抓個人贓俱在,現在來不及了,怕他像曾經消失掉的林偉宏一樣再次消失。他們現在還不敢確定,林偉宏和洪偉就是一個人。
洪偉一回來就發現了她的異樣。公文包都沒放下他就往書房跑,看著那塊地板,對她宣布,她已經上癮了。前幾次的嘗試並不是沒有效果,只是效果發生得過於徐緩逐漸,她的理性拒絕承認罷了。她問他該怎麼辦。他說乘她還沒有和毒處得難捨難分,馬上戒了它。
第二天孩子去了託兒所,洪偉上班之後,她再次撬開那塊地板。
有了新面孔新名字新身份,搬到了新城市,他仍舊要做舊人舊事。也就是說,這樁舊事是魅力無窮的。她撕開一小袋白色藥粉,慢慢伸出舌尖,跟那據說會令人神魂顛倒的粉末發生了一下似有若無的接觸。基本是中性的滋味,還有微涼的觸覺。就是它令人性命不顧、天理不顧地去製造、去販賣、去購買。什麼也擋不住,學問地位尊嚴,碰到它就是一片崩潰。碰到它,那個原本還有長長的活潑潑生命的柳亞蘭就死了,化做一捧灰。柳亞蘭死的時候還不到十八歲。
洪偉是捨不得她的。他換了新密碼,以此留住了她。她暈暈乎乎地走在太陽里。他就這樣卑鄙下流殘忍地把她挽留下來,留給了他自己。他是什麼人?閉著眼走棋都明白她下面要走的若干步棋,都早早設防,以防為攻,她還沒拿起棋子,他已將了軍。並且她輸得牢騷都不敢發,晚上照樣做一桌菜,擺出水晶葡萄酒杯。她活活是個吃了黃連滿臉苦笑的啞巴。
有一家珠寶店她常常來,知道它的一個側門是獨立朝街上開的。進了那個珠寶https://read.99csw.com店,等於就走了條捷徑上大街。店裡燈光、鏡子、珠寶,賣東西的人遠遠超過買東西的人。年輕的警察從四樓下了電梯,又順著電動滾梯衝上來,兩眼瞄緊他倆,跟著也到達了珠寶店門口。他一定以為只要守住門就可以篤定地守株待兔。他這時一定是一面監視,一面用手機跟另一個警察溝通。從玻璃門和玻璃櫥窗窺視店內,他的視野一定會被門上的招牌、珠寶、鏡子,人影切割得零零碎碎。
也是因了它趙益芹變成了趙曉益。現在這個趙曉益要曉得一下它的厲害。等女兒睡著之後,她走到主卧室,衝著剛剛上床的洪偉一笑。洪偉見她的這種笑,知道事情不好了,今晚的太平沒了。她邊往床前走,邊從口袋裡掏出那一小袋毒粉。
她在心裏暗數:一、二、三、四……數到二十,她覺得時間夠了,把鏈墜摘下,說了一堆它如何不如她意的話。她又指指另一款項鏈。又數到二十。這下洪偉該下到樓下了,該到街上了。脫險成功嗎?街上正好有計程車開過來的話,他就該算初步脫險了。那她該做什麼?他們抓不著洪偉,抓起她來,事情會怎樣?……
他愣了一剎那。也許他沒想到最後的生路是曉益給他留的。曉益見一個售貨員殷勤地走到她對面,她便指指那個鏈墜,又把櫃檯上的橢圓鏡子端了起來。她和鏡子能擋住洪偉的行動嗎?試試吧。
他笑了笑。他什麼時候增添了一副老謀深算的眼神?
門鈴一響,她抬起頭,見走進來的一個新客人是洪偉,手上拿了一份早報。難道他真的只是去買報紙?他坐到曉益對面,朝服務員一招手。服務員走過來,拿著一份菜單。他對服務員說,看見客人進餐館,別等他招手就應該馬上迎過來,走路腳步還那麼拖沓,才多大呀?十八九歲,就這樣走路?小夥子該去看看美國的服務生,特別是當服務生的中國留學生,他們在餐館走路,跟戲曲里跑圓場似的,那步子走得叫漂亮!洪偉完全是個脾氣好精神好的顧客,十分善意地調侃。然後他仔細讀了菜單,又仔細選擇了自己的早餐。
現在的局勢挺可笑,她捏著了他的七寸,他怕她似的。他說「真的」,她倒是不懷疑。害人不害己,這像他乾的事。
「行。」
她期待他問一句:你沒事吧?
她從門上的窺視孔往外看,看到的是一個穿米色夾克的背影。幾乎每個中年男人都有這樣一件米色夾克,它可以讓任何長相氣質不同的人隨大流。
「我就嘗嘗,別以後讓你連累了,丟了性命,連它都沒嘗過,那可太不值了。」
「這沒什麼奇怪。可惜的是,我們又得搬家了。」他吃著一大口隔天隔夜的炒菠菜說道。
退路之門如此瑰麗。
她就那樣牽著女兒,拖著大紅色的旅行箱下了火車。三天前她逃出購物中心之後,馬上就用公用電話跟那個開寵物醫院的老姑娘聯絡上了。她聲稱自己的父親病重,想見自己的外孫女一面。老姑娘結結巴巴地問她,難道不正是她父親病危,她和丈夫趕去探望才把女兒寄託給她的嗎?她顧不上前一次謊言和當下謊言的出入,馬上說老人堅持要見孩子,所以她專程趕回廈門來接女兒。她左一個拜託右一個懇求,讓老姑娘把女兒送到火車站。老姑娘還要啰唆,她立刻想到錢這樣好東西。她告訴老姑娘,自己意識到托養一個孩子的費用有多麼高,所以她會再補付一筆費用。老姑娘這才停止了核審事實的盤問。
他也是個吃了黃連臉上堆笑的啞巴。明知她又撬開了地板,偷做了一會小神仙。她和他都在各自知道謎底的啞謎中談話,舉案齊眉。他們的談話內容主要是關於孩子。孩子坐在自己的高凳上,一會兒一個「NO」,拒絕母親或父親夾給她的一塊魚或一塊蛋。孩子哪裡知道,父母可以用這種打啞謎的方式衝突,或說相處。
走出餐館,太陽已經很高了。街上的人和車多了好幾倍。他們上了車,在搖滾中他對她說:假如他自己逃不出去,她怎樣也要獨自脫身。他說著把車開上了在馬路。
她和銀行女職員一個裡一個外地閑扯。現在她每天說的真話極其有限,但幾分鐘之內就可以流暢地說出成篇的謊言。賬戶開好,還要什麼服務?請把這個賬戶的錢轉入新賬戶。請稍等。好的。請輸入密碼。對不起,密碼不對。不對?!請再輸一次,仔細點兒。好的……
「我為什麼要在乎這些零的死活?他們死了和活著有什麼區別?!」他說。
有提詞的了。台上台下總不能這樣面面相覷下去,總得墊一兩句詞兒,風馬牛不相干也沒關係,得讓一個僵局破碎。
連輸三次密碼,都錯了。
躺在竹床上的她叫趙益芹。但真正回歸為趙益芹怎麼可能?在珠寶店的那一刻,她把路走絕了,把回歸成本分清白的趙益芹的路切斷了。趙益芹可不是現在這位為了滿足毒癮什麼都幹得出來的女人。她從母親手裡接過存摺,取出的第一筆錢不是去買禮品,還父母欠的人情債,而是買還魂草那樣急切地給自己買了毒品。
她可不能沒魂。
她發現只要你吸毒,你就會很快找到供給來源,並以此建立起真正的社會關係。和她隨身所帶的不多的一點兒貨品相比,這個內地縣份的地下網路所提供的貨色相當蹩腳。這使她不由得懷念起洪偉來:那是個多麼科學、多麼學者化的制毒大家!
沒人回答。
嘗了一次,什麼也沒發生。又嘗一次,還是什麼也沒發生。她說什麼感覺也沒有不能算,總得讓她欲仙欲幻一回才算數吧。又一次嘗試之後,她等著什麼發生,還是什麼也沒發生。洪偉說曉益可能是億萬人中最不幸的一種,對致幻劑天生免疫。她可不甘心做最不幸的那種人。她要他跟她到海邊去,她要在海邊嘗最後一次。
他把車停在一家西餐早點店門口。他讓她先下車,他開車到前面的路口買一份報。
變成夏之林的男人是在南方緝毒最緊的時候來到安徽的。他現在找回的季楓不僅是妻子,更是好幫手。南方破獲的制毒販毒網路只有一位神秘的首領在逃,因此法網便由南往北撒過來。因此夏之林在一次對季楓拳腳相向時告訴她,本來想低調一陣,把風聲躲過去,這樣打鬧,哪裡藏得住呢?!
「填上您家的住址、電話。」售貨員指著櫃檯上的一張紙,「這裏填工作單位電話,抽到獎品,我們馬上通知您?」
從此包裹源源不斷地來了。她在鎮上和縣城開始打聽,如何建立一個化妝品推銷網路,而她真正在經營的,卻是一個毒品供銷線路。每周一次到達的快遞包裹成了她養活自己,養活父母和女兒,養活毒癮的唯一經濟來源。回到故鄉的第二個月,她再次遷移,因為縣城人少市場小,利潤和風險相比,顯得微不足道。
門一開她便栽入了他的懷抱。剃了板刷頭,摘了眼鏡,這個新人格是仿照誰製造的?仿照下崗工人,還是科室小職員,還是縣級中學里被學生們捉弄取笑、被起了一堆綽號的班主任?她打量著他,眼淚禁不住地掉下來。
她的魂系在那根似有若無的透明釣魚線上。
可她是被迫的!她是被他read•99csw•com騙進了套,被套住了。假如說這樁罪惡不包括她的女兒;她的女兒無知者無過,那她的無過程度,應該跟女兒差不多。
一天她突然接到一個快遞包裹,寄件人叫夏之林,寄件地址是湖北某縣。她拆開包裹時,心跳得又快又重。她並不認識洪偉的筆跡,因為洪偉幾乎不用筆寫東西,他是個早早進入了電子時代,依賴電子手段做一切事的人。
她的手伸向門鎖,又放下。她發現自己非常可笑,難到開不開門還由得了她?
她看清說話的人穿著制服。另一個人抱著自己的女兒,站在人群前面。這是個舞台,自己忘了化妝道具台詞動作出現在拉開的大幕前,出現在目瞪口呆的觀眾前。這是個演員的噩夢中的舞台。
「你怎麼不問我,那些東西給轉移到什麼地方去了?」他說。
「自家產的,不吸多冤枉?」
第二次逃亡更是萬分驚險。好在之前洪偉做了安排和準備,把孩子先寄放到郊區的一個熟人家裡。那個熟人是他手下馬仔的堂姐,一個開寵物醫院的本分老姑娘。
她當天晚上觀察女兒。四歲的女孩子從飯前到飯後,始終對著電視。把電視關閉,她便對著一片空白的屏幕。她以自己對周圍的漠視來回敬環境對她的漠視。
「你怎麼了?!」一張面孔問道。
這個家已經是個毒穴。她和女兒都是毒穴的守護人,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她聽見書房門開了,洪偉朝主卧室走來。三歲的孩子熟睡著,其實是在前沿上,掩護他傷天害理。她把臉轉向朝窗子的一面,用後腦勺對著輕輕進來的洪偉。讓他在她亂蓬蓬的後腦勺上看她的情緒吧。她的眼珠在閉得十分吃力的眼皮後面快速走動,錯亂的鐘擺那樣。她得儘快想出辦法。辦法無非以下幾個:告發,逃跑,同流合污。告發他?告發她真心愛過或許是她此生唯一愛過的男人?……
「你瘋了?!」
她原本是打算去物業辦公室借工具的。但她一看鏡子里這個女人,便打消了念頭。換了她是物業的管理員,也不會借工具給鏡子里這個女人的。
她下了車,突然轉過身,朝他招了招手。她感激他的信賴,信賴她能夠負起責任來,為自己和女兒選擇一個未來。車子猛地加速,早晨寧靜的空氣被扯裂了。
現在洪偉一定已乘上了計程車。至少也能擠上一輛公共汽車。她可以撕毀這個售貨員莫名其妙跟她達成的協議,從店門出去。迎著跟蹤者走出去。下面該發生什麼?他會手往口袋裡一插,掏一對手銬來嗎?
她的心跳到了喉嚨口,每一口咽下的食物都要被頂回來。她用刀叉切下一小塊煎蛋,再用叉子送到嘴裏,叉子當的一聲落到盤子上。他非常沉得住氣,看都不看她一眼。這個男人可以是個偉大的革命者,也可以是個天才的間諜,或者可以是個了不起的科學家。他的理性健全得可怕,對可能發生的危險和失敗如此坦蕩。
下面什麼都好商量。
「請問您找誰?」她已經認出了這個妄想隨大流的背影。
幸虧他腦子夠用,讓她換上最不像出門的衣服。也幸虧他把大部分款子早早就轉移了,那次她去銀行打算帶著女兒捲款回老家之前,他已經把錢劃到另一個賬戶里。又一個新人格在那時已經誕生。而這個叫洪偉的舊人格,正在人群中漸行漸遠,行將消失。
他看著她。過一會兒說:「我也沒吸過。」
回到父母身邊,她常常對那次脫險驚訝不已。那些行為似乎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是另一個人,一個早就化為一罈子灰燼的趙曉益。回到村裡,她似乎是從幾年的冬眠中醒來的趙益芹。那個全村人的寵兒。
「砰」的一聲,門開了。她抬起頭,見面前無數張面孔。
有時他回來,看到她一臉的與世無爭、自得其樂、兩眼空泛、把世間一切——包括他和女兒都看做俗物,他就會小聲說一句:「吸少點兒!」她現在才不會和他計較語氣和態度。學佛得學多久才進入得了梵境?她不學佛進入的這個超凡脫俗的境界也不低吧?在麻將桌上打牌,她覺得自己也是另一個境界,似乎也在一個隱形小空間里,她可以一點兒也不和那些女人一般見識。
售貨員嚇一跳,馬上加快手上的動作,拿出那個項鏈墜。洪偉閃到了柱子後面。
她從珠寶寒光四射的背景中走出來。那個年輕的跟蹤者朝她身後看了一眼,一臉不解。看來他業務不怎麼樣,連地形都沒摸清。他剛才站在門口,有五六分鐘可以利用起來,研究研究這個購物中心的地形地貌,一研究就明白這個珠寶店是二層樓的。
這天她又去撬地板,卻發現那塊地板被釘死了。她把家裡能用的工具都找出來了,還是撬不開。她一頭汗,拖鞋東一隻、西一隻,手上兩個水泡。她在那個封死的洞邊上坐著,像只快餓死的貓又焦急又絕望地等著水裡的魚自己躍到岸上。
她點的一杯咖啡來了。她剛喝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咳得猛烈之極,似乎那一滴誤入了氣管的咖啡是辣椒水,嗆得她滿胸疼痛。這滴咖啡提前開始刑訊她嗎?就是面對刑訊她也是這些話,她是無辜的!唯一的過錯是染上了毒癮,但這是能戒掉的——政府國家人民,不是總在幫助無力自拔的人戒毒嗎?
什麼都清楚了。人家是忙裡偷閒,她丈夫這幾年是閑里偷忙。那些個周末夜晚,他們一同去鄰居家打牌,他一定把家門鑰匙交給了馬仔,馬仔便老鼠搬家似的,一次次地把貨品從工場運進來,在地板下建起了一個小毒庫。多聰明啊,就用一根鋼絲推著小球滾動,讓它把成串的毒粉盤起來。
她和他和早餐來了,他把氣氛造得多好?這個星期日不過是無數星期日中的一個。也是尋常夫妻的星期日,沒有費勁製造對話的必要,他邊吃邊看報,看到一則房地產廣告,不經意地對她說:這房子能遙望鼓浪嶼。要去看看嗎?看它幹什麼?又買不起。很多東西都買不起,什麼鑽石寶石之類的,那也不妨礙你們女人去看啊。他把報紙遞給她。
「不僅轉移貨物,也得轉移我們自己。恐怕我已經給盯上了。那些盯我的人跟這個小區一接頭,馬上就會對我採取行動。」他慢慢地用力地咀嚼。咀嚼著一個前景,一個計劃。
「我還要等一個人。」她說。
哪止是什麼「國寶」?簡直就是她自己的魂。她必須撬開那塊板,取出自己的魂來。否則她就是在鏡子里看到的行屍走肉。電話鈴響了,門鈴響了。愛什麼響就響去吧,她挖掘靈魂要緊。
「什麼球?」另一個人急於推動劇情。
這時她已經胸腹貼地伏在地板上了。她用一根筷子伸進去,撥拉過來撥拉過去,橫的直的斜的,似乎碰到了什麼,撥拉了幾下,那東西被撥拉出來了,是一個小球。就是露天市場上賣的那種塑料玩具球,裏面一包糖汁似的。她剛要放棄,突破性的發現出來了:小球拖了一根釣魚線。一扯那魚線,她馬上明白它牽拉著什麼。
幾分鐘之後,她把用魚線系成串的一小袋一小袋白色藥粉給牽拉了出來。
她按照寄件地址寄回一件男式汗衫,裏面夾了一條小條,說禮物收到,不過沒有說明書,請儘快把說明書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