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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隨風而去 第六章

下部 隨風而去

第六章

「因為我要他下去。本來我想直接從他手裡低價收購,不過那傢伙胃口太大,只好先做了他,把那廠子和上下人的心一搞亂,上下關節再一打通,三千萬的資產咱們三百萬就能搞定。」孟家民彷彿成竹在胸,「1997年——還得等一年——香港回歸,我當廠長,兒子上大學,三喜臨門。至於飲料廠,就讓老王他們折騰去吧!」
孟超然也不理他:「好,長江三峽……既然你說長,那就——人道三峽巫峽長。」
「罵又罵不死人。」孟家民搖搖頭,一臉不屑。
「呸!」林芷霞啐了他一口,「就你那書法?生龍活虎的,就不像個人樣子,還畫畫呢!……不過也對。」
閃清光呢?林芷霞呢?
「地球形成了。」
常弘揚費解之極,腦袋又疼了起來,沉沉睡去。夢中,小玲來了,她一句話不說,眼裡含著淚水,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小玲,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我?說呀!我不怕被大頭梨打,不怕摔斷胳膊,只要你說一句愛我……我什麼都不怕……小玲……你為什麼不說話?」
孟超然一聽頓時泄氣,費了半天勁本為討佳人歡心,不料想如此冷落。幸而韓老頭為他鳴不平:「容易?你寫寫試試!俗話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詩流的是心血,像畫一樣,只是這小子天姿聰明文思敏捷而已。這是極個別的例子,放在古代也不多見。你呀,晚生了一千年!」
路面不好,坑坑窪窪的,機動三輪車震動得厲害,外面掛的自行車咔咔直響,當爺爺的老頭子不時瞅自己的新車,見常弘揚手雖然扶著,但顯然不怎麼用心,車子一上一下地震,他坐不住了:「喂,小夥子,咱倆換一下位子咋樣?」
矮個子無限懊惱:「還怎麼樣?一萬!少一分不行。他媽的,又不是把他閨女賣給我,那麼狠幹嘛!」
孟超然點點頭:「能吃東西嗎?」
「沒事,沒事,喝了一點點兒。」司機雄偉地挺直了身,「上車就走。」
4月30日。
閃清光一回身,見是他,笑了:「又是你呀!」

6

「你喝了酒?」孟超然皺眉。
韓老闆向他招手:「你過來。」
「弘揚!」他叫了一聲。
他閉眼沉思片刻:「超然,求你一件事。」
「地面上比森林更難生存,它們必須費盡心機才能生存,而且要時時提防猛獸的偷襲。在這種環境下,它們徹底鍛煉了下肢,提高了奔跑的能力,只有跑得很快才能生存,跑不快立刻就被殺戳,整個進化充滿了血腥般的無奈。能夠用腿走路,這意味著雙手被解放了,手的結構日益精巧,終於有一天,它們第一次拿起了棍棒,向大自然爭取到了第一樣生存的武器。地面上的食物很少,它們用一切力量生存,用樹枝挖植物根,用石頭砸堅果,捕捉蛙類,襲擊敵人——智力就這樣被開發出來了。事實證明,正是偉大的苦難促成了偉大的進步。究竟是哪些祖先完成了這些偉大的功績,我們已不可能知道。宇宙以及生命的進化是不在乎感情的,它們不給它榮譽,只要完成了它的使命,立刻就把它從地球上抹去。而我們現代人則有些兒女情長,他們有些人專門去尋找歷史讓它消失了的東西,他們也做出了巨大的成績,他們還原了歷史,把光榮給予了非洲南猿。它們有一米五高,四十五到九十公斤重,身體肥胖,肚子特別大。」
常弘揚正蒙頭躲在被窩裡,一聽之下全身一震——5月1日,小玲和大頭梨訂婚的日子。他滿嘴苦澀,心亂如麻,眼前不斷出現小玲戴上大頭梨的戒指的場面,耳邊嗡嗡嗡的,儘是掌聲、祝賀聲、眾人的歡笑聲……色彩,光線,鮮艷的衣裳……嬌羞的神態……他痛斷肝腸。
「沒有,摔下車就暈了。」常弘揚老老實實地回答。
「學校領導委託我先來看看你,下午,縣長、沈校長和交通局局長都要過來。」
「好!」一個男生叫道,「我們吃的是精神食糧,不餓!」
「再說,你的畫本來就寫得矛盾,我知道你嚮往的是什麼,不知道你留戀的是什麼。紅塵幾處有哭聲,因萬民幸福而不忍離去不比留戀家中——」他好容易把「美色」這兩個字咽了下去,「……和個人私利有意義得多?過那麼幾十年你老了,把這詩當墓志銘不也能贏得萬人景仰么?」
「我是縣人民醫院,你的同學常弘揚遇車禍受傷,現在正在搶救。他給我們你的號碼,讓我們跟你聯繫一下。」
老頭兒完全放下了心,跟周圍的人閑扯了起來。一車九人,兩個婦女,三個老人,三個成年人,再加常弘揚。
大頭梨張口結舌。孟超然淡淡一笑:「如果你在弘揚面前說這話,一定很精彩。」
「有很多鬥爭不是靠硬幹的,得講一些策略。」他仔細找著理由,「讓政治范稀里糊塗地做個冤死鬼不更好么!」
小玲垂下了頭:「以前……有些事講究緣份。」
韓老頭愣了半響,笑了:「有你的,行!狂也狂得可愛。」
「我就猜不出才問你吶!」馬林濤悄聲說,「這是徐文婥交給我的,說沈丹交給我讓我——」
孟超然回到學校一說常弘揚出事,同學們牽挂之極,紛紛趕來探望。老師們,那是再也沒有來的。
人們戴在臉上的面具就這樣在愛情、事業和生活中逐步塑造成了。天性與現實之間有著不可協調的矛盾,然而人生活于現實中,為了獲得他物,為了隱藏自己,就不得不說不想說的話,做不想做的事,掩藏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到頭來,明明是被迫戴上的面具,他們以為那才是真正的自己,對「自己」反而陌生了。當有一天,他們不再對別人對社會要求什麼,想要找回真實的自我,但自我是哪一個?他們也分不清。
「啊哈!」孫老師大為興奮,催促著,「好,說,接著說。」
常弘揚感動得差點兒掉淚,總聽說某某老師深受愛戴,病了同學們自發到醫院看望,幾曾聽說老師屈尊到醫院看望學生?他連忙把嘴裏管子拔|出|來,孫老師連忙制止:「別動!別動!治療要緊,要密切配合醫生。」
「不過這種超脫的畫意中有一種逃避和膽怯。」孟超然笑了笑,「大概是你自己吧?」
常弘揚剛想推他被孟超然一把扯開,眾人一閃佯裝無睹地離開,待他發覺,自己已經孤伶伶落在了後面,再要追上太著痕迹,怕傷了她的心,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
草地像碧綠的湖水般浸上高峭的土丘,百蕊花星星點點飄飄浮在綠波上,馬林濤摘了一枝遞給沈丹:「這裏叫超然台,被姓孟的霸佔了,不過他不在,我就成了主人。」
「哈——」連那個禿頂和常弘揚也笑了。
謝琬依然不依不饒:「那你當那麼多人的面損我幹嘛!就你能呀!能個屁!」
孟超然沒想到他第一句話竟是這樣一句,一時愣了。常弘揚笑笑,伸出右手:「還能見著你。」
正這時,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戴黑框眼鏡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叫了一聲:「弘揚。」
眾人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幾個女孩子率先走了出去。周啟看看表,下課十分鐘了。他皺著眉想了想,灌了幾口雪碧,見同學們露著渴望的神情盯著他手裡的雪碧,苦笑了一下,想:「知識是精神食糧,但物質是基礎,第一性的。」
沈丹忽然摟住他的頭,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下:「就這麼恨。」
孟超然感到肚子有些餓,下意識地望望窗外,只見窗外面擠了一大堆人,耳朵貼在玻璃上仔細地傾聽。他陷入了沉思,覺得與其說周啟是在講解一種知識,不如說藉著它來宣揚自己的一些理論——他在生命進化的摸索中形成了自己一套獨特的生命觀、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這種觀念出奇地深刻與睿智,但明顯和當代流行的不甚合拍,或許偏差,或許超前。遙想古往今來的一些有特殊成就的大師,他們的思想往往獨特而深邃,超越於世俗的觀念之上,有一種特異的魅力。平常總認為是他們獨特的性格而形成,誰又能說他們不是和周啟一樣是在某方面的知識探索中所認識到的呢?
常弘揚不斷吐舌頭:「好狠的心計。」
小玲沉默片刻,說:「弘揚的朋友。」
鱗羽齋里,林芷霞果然正全神畫畫,這一次不是描石膏像,而是在臨摹一張油畫。兩人一走進來,她立刻就發覺了,眼神先閃過一絲驚訝,然後是驚喜,拋開畫筆走了過來低聲問:「你們怎麼會在一塊兒?」
助手椅上的年輕人整個飛了起來,兩腿在擋風板上一碰,身子翻轉,後背撞在車頭上,一下子逆向飛出去五米多遠摔入溝中,鮮血迸飛,灑了數米遠。
「真美呀!」
孟超然苦笑,伸手指指屋頂:「人在矮檐下。」
他吭哧半天沒想出詞兒,常弘揚問:「視死如歸?」
常弘揚剛要上去,孟超然拉住了他:「我有種預感……」
「你認為這次事故主要怨誰?」
「你聽我說。」孟家民坐直了身子,「廠子能賺錢不假,十萬二十萬可以,大錢掙不了,但咱們要賺大錢,說到底飲料廠不過是個跳板,咱們要跳往更高層次。」
三輪司機在巨大的力量下前身離座,腦袋砰地撞在五十鈴平平的車頭上,腦漿迸裂,身子軟沓沓地垂了下去,兩條腿還掛在車把上。
「水幹了也好!」韓老頭苦笑一聲,「沁河以前是條災河,經常決口,河床比地面高出七八米,有名的地上河,一決口就了不得,河水從高處灌下來,回回都死不少人。唉,有水怕災,沒水又想得慌……我早就覺得欠沁河太多,想著給它畫幅畫,前些年跑到霍山沁水,差不多順河飄了一趟,可那種感覺怎麼也捉摸不到,一直沒動筆,現在……老了,再不畫就沒時間了。我想著畫幅長卷,就當封筆之作,你呢,給它作首長詩,詩畫得配,相得益彰,也算咱們這忘年交相交一場。」
沈丹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他揉了揉肚子:「我還沒吃飯呢!一塊去罷!」

1

一聽丈夫的話,謝琬當即就翻了,兩人本有嫌隙,經營飲料廠時這個看不慣那個,那個瞧不起這個,經常吵架。這次關係到自身前途和名譽,更是寸步不讓,一直由客廳吵到卧室,拍桌子摔茶杯,一蹋糊塗,兩人越吵越凶,舊賬翻到十幾年前,從浙江到南台,從文革到結婚……
「縣第一化肥廠。」
「什麼?」謝琬驚叫一聲。
「繼續!」又一人吼,「不下課!誰想下課誰下課。周啟,講!」
「沒顧上想,太快了,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一下子就摔了出去,立刻就昏了,連疼痛都感覺不到。」
「萬有引力!」常弘揚叫了一聲。
「我知道。」常弘揚想起孫老師的叮囑,很有拿它當革命任務光榮完成的念頭,可人家女記者根本不問這方面,讓他也無法開口。
「呸!」
每小時四五十公里的速度突然消失,巨大的慣性把車廂里的人擠在一起重重地向前撞去。
韓老頭接過看了幾遍,皺著眉:「你化用的是黃帝煉九鼎,乘龍升天的傳說?這個雖然筆力飛揚,取意驚人,慨然有大志,但和畫的意境畢竟不符。」
轉頭問學生們:「畫完了嗎?先留到這兒,明天再來吧!」
「我……我怕殘廢了讓我媽難過。」常弘揚鼻子一酸,眼睛紅了。
「唉!」孫老師大失所望,仍不死心,問:「你醒過來后呢?」
車廂里立時煙霧瀰漫。兩個婦女摟著提包硬梆梆地坐著,一言不發;一名謝了頂的中年人笑咪|咪地傾聽談論;兩個二三十歲的年青人是同伴,高一聲低一聲地談著婚嫁問題。
「不是干,是當廠長,讓它全屬於我。」
堂堂縣長,要揪他局長的小辮子還不容易?趙局長知道自己在縣長面前一向吃不香,悶聲聽著,待縣長告一段落,趁著記者的一個提問,他開始自我批評:「王縣長說得是,我們交通部門的工作的確還沒做到家。」他也算混跡官場久了,知道留退路,咬緊這個「還」字,「對農村的駕駛人員的安全意識教育做得還不夠。這次事故的主要肇事者三輪車司機喝了酒,而爆胎的卡車停放位置也不太恰當,這一切都是事故的重要因素。城南的鄉間公路建於七十年代,路面窄,路況也也不好,跟不上農村經濟的發展。交通局已經討論過幾次打算拓寬路面,解決這個問題,報告也提交給了人大,還沒討論,不料發生了這樣的事……」
護士問:「要不要我喂你吃一根香蕉?」
常弘揚一見她坐上了車,只覺天崩地裂,喃喃說:「好人……好……人……」見大頭梨要走,突然間放聲大笑,「好人!哈哈哈哈……截住他!」
大頭梨鬆了口氣,不敢說話,一招手,小玲上車,揚長而去。羅新奎搔搔頭:「弘揚……」
還沒等同學們一鬨而散,常弘揚率先跳過來把周啟捶了又打,打了又捶,孟超然、馬林濤、盧永川等一擁而上把他簇擁了起來。
「你這是什麼話!」孟家民惱怒地說,「我讓他當董事長,讓他侄兒當會計,主要是讓他擔些風險。現在廠子越來越不好乾,萬一出了問題,我一個人負責呀!這一改造,效益好了,別人會說我改造得好;虧了,人家會說是老王當董事長當的。其實董事長又怎樣?又不抓管理又不抓銷售,空架子。財務呢?眼看貸款就要到期,他們干讓他們頭疼去。」
林芷霞搖搖頭:「你別問了,她生活得很……平靜,很幸福,你別再打擾她了。」
孟超然像丟了鼻子一樣傻獃獃地瞪著她的背影,不勝惋惜:「她跟我說了幾句話?……三句!第一次!哈——三句也是個偉大的開端,比以前有了質的……量的飛躍!」不禁心花怒放。
「啊——」他張開嘴,發出一張大叫,左臂、肩頭、頭部、雙腿……痛苦地抽|動著、跳躍著、攢射著、撞擊著……猛烈地撕扯著全身。
「不提。」林芷霞笑了。
「閉嘴!」羅新奎喝道,看了看他的摩托車,只覺酸溜溜的,「嘿,雅馬哈!你再說一句話,我砸爛你的車燈!」
「呃……」他也不知道自己手裡拿的什麼書,一看,不由大驚失色,尷尬不已,原來是弗洛伊德的《愛情心理學》。這五個字印得不大倒也沒關係,最讓他惱火的是封面上竟印了一男一女兩個裸體!剛要捂住,閃清光已一把拿了過去。
二十分鐘后,事故震驚了整個縣委大院,縣委書記、縣長相繼打來電話,指示:不惜代價,竭力搶救,一定要保證傷者的生命安全。縣電視台的記者聞訊進行現場採訪,當即在晚間新聞節目中播出,畫面中,滿地的鮮血,變形的車體,斷折的楊樹,蓋著白布的屍體……觸目驚心的場面一下子震動了整個丹邑縣。
縣人民醫院的效率頗高,交警剛剛到達三分鐘,三輛救護車呼嘯而至,返程的車上就開始搶救。除貨車的司機助手和摔到車外的婦女外,其餘四人的傷勢嚴重,尤其是謝頂的中年人,生命垂危。
〖一蓑一笠一魚鉤,橫舟碧水釣清秋。
「弘揚!」小玲跳下車走到他面前,「不要再鬧了,讓我們走罷!」
〖云為袍兮冠青峰,龍痕鼎跡隨落英。
「明天……小玲要訂婚了。」
「還有呢?」
「車禍!」神志突然一清,又突然陷入混沌的黑暗。
「歐歐。」韓老頭搔搔禿頭,「我忘了,不過這小子讓我生氣!我那《長江三峽圖》已經放了一個月了,他愣沒給寫。剛剛又完成一幅嘔心瀝血之作《黃山雲海圖》,想自己寫一首隨便題上去,又怕糟踏了。這好比你們女孩子買了件好衣服愣不敢穿一樣,你說讓不讓人生氣!」
大頭梨惜車如命,果然不敢再說。
這番話受傷的人聽著受用之極,那個傷勢較輕的婦女艱難地直起身不住道謝,縣長連忙制止了她,安慰幾句,又去慰望別的傷員去了,局長緊隨其後。沈從喜對常弘揚印象非常好,專門走過來說:「好好養病,爭取早日回到學校,養傷期間也不要放棄學習。」
縣台的鏡頭津津有味地圍著幾位要員轉,省台的記者卻不大理睬,一個女記者來到常弘揚面前,他姐姐連忙躲了過去。女記者親切地問:「你是學生嗎?」
他看見有幾個人翻下水溝,感到七八隻手托在頭上肩上背上腰上腿上將他抬了上去,立時他的心抽搐起來,一副令他永生難忘的慘烈場面呈現在眼前。
「嗯!好!不礙事就好。知道你出事後,學校的領導、老師和同學們都很關心你,希望你儘快康復,早日回到學校。」
此刻不下館子也不可能了,伙房裡只剩了殘羹冷炙,一伙人浩浩蕩蕩嘻笑打鬧著直奔大門。
「神女峰……那就——神女倦客兩茫茫。」隨手寫了出來。
掌聲又一次響起,不過這次遠遠沒上次響亮,大概是肚子因為獲得解放而發出的滿意的哼哼。
「醒來后……疼啊!……我又高興又害怕。」
說完就要下台,下面立刻吼了起來:「不行,延長!延長!」
放下話筒,一時間他還沒明白過來,呆愣了一會兒,孟家民嚇了一跳,連忙湊到兒子面前叫了一聲:「喂。」
林芷霞帶他們到畫板前:「安格爾的一幅肖像,怎麼樣?」
孟超然一呆,傻傻地點點頭,兩人于路口分手。說來也奇怪,知道白小萱挺快樂,他本也應該快樂才對,但心裏卻……有種失落的感覺,彷彿天各一方音信杳無,哪怕再無重逢的機會,只要對方互相挂念,互相煎熬,互相痛苦,他的思念才有意義。她生活得挺平靜、挺幸福?那這樣說來他的思念和牽挂只是在自作多情?他想當然地把本不存在的哀傷強加于她,然後再為「哀傷」的她而哀傷,這樣也的確可笑:他只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生活在從前凄婉故事中的傻蛋!傻蛋!
「好啊!」韓老頭欣慰地一笑,「我等著你!你還年輕,路還長,不要學我,一生顛沛流離忍辱偷生,僅有的志氣也消磨得乾乾淨淨。一個人重在保持本心,其它的都不重要。現在你也許還理解不了,到時候自然明白的,我先給你提醒。別像我,本心早丟得一乾二淨,到頭來還想取號『童心老人』自|慰,當真可笑!」
「嗨!」他並肩和她行使。
常弘揚充耳不聞,依舊大笑,突然間撒腳狂奔,一邊狂跑一邊狂笑,轉眼間已沒入黑暗。羅新奎等人面面相覷。
馬林濤被她連拉帶拽下了石橋,走進西邊的小樹林。榆、楊、垂柳、泡桐篩碎了陽光九*九*藏*書,斑斑駁駁地撒在林間的草地上。
「別告訴我爹和我媽。把我姐找來。」
孟超然走到他面前,常弘揚咧嘴傻笑,一言不發。
孟超然把報紙摔給他,來回走了幾圈:「弘揚就是昨晚回去的……」
但這「行人」乃是指行走之人和以自行車代步之人,至於摩托車,本就目中無人,何況一個變態。他也算連撞大運,騎「響馬」撞,騎「黑馬」也撞,一輛「雅馬哈」摩托車亮著大燈突然橫越人行道,孟超然正笑得開心,不及煞車,「啪」地撞在了一起,「雅馬」和「黑馬」一起摔倒。「雅馬哈」上的年輕人和女孩子滾成了糖葫蘆,孟超然則一個倒栽蔥,「叭嘰」一聲,死魚般躺到地上。
「放心。」
林芷霞驚訝地抬起頭,一看是他,又氣又笑:「你呀!我還以為哪個壞蛋。怎麼到哪兒都不像個好人?你怎麼來這兒?」
來者正是他的班主任孫德才。本來醫院早在昨晚已經通知了校方,到這時候,班主任大駕光臨了。他把提來的一袋水果放在桌子上,問:「怎麼樣?傷得嚴重不嚴重?」
「沒怎麼!」孟超然慌忙恢復了冷靜沉著,淡淡說,「只不過你去了,她肯定不在家。」
周啟無奈地看了看「乾媽」,她朝他點了點頭,心裏想著另一個念頭:怎樣才能使平日老師們的課堂也讓學生們這麼投入?
周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鼻子,扯了扯耳朵,大家一起笑了起來,走廊上也響起一片笑聲。
孟超然這時才想起自己還拿著那本倒霉書,想退不好意思,買了更不好意思。閃清光搖著頭一笑,巧笑倩兮,他則魂魄授兮。看著她清純靚麗的笑靨和優雅動人的姿態,他一下飄上了雲端,想也不想,丟下書追了出去。
「回家幹嘛?」
「光合作用。」一個男生高叫著。
楊輝愧疚不已,蹲下身一看,只見他臉上鮮血淋漓,臉頰腫脹,倒還完好,只是左耳朵給撕裂了,頭髮也揪掉幾綹。他輕輕扶住他肩膀:「你感覺怎麼樣?我陪你去包紮下。」
「謝……謝。」
「不提?你不提他,他可要提你。」沈丹在他旁邊躺了下來,「只要他知道你跟我又……死灰復燃,不整你才怪。」
「小玲。」常弘揚拋下錢追了過去。
「我說,我當時想:完了,我死定了。」
老頭子訕訕的,轉換話題說:「你悟性這麼好,偏偏不學好,不肯學畫!免費也不肯。」
沈丹驚叫一聲,轉身就跑,留下一串咯咯的笑聲。
「縣第一化肥廠的一把手。」
孟超然見他原本精神矍鑠的臉上一時老態橫生,隱隱有種不祥之感。他下意識地望了望閃清光,見她正瞧著自己,眼神一時沒捨得離開,跟韓老頭說話,衝著她點頭:「你放心!我一定嘔心瀝血寫一首驚天地泣鬼神的長詩,不會讓你失望的。」
小玲瞥了孟超然一眼,轉向大頭梨:「誰是你女朋友!你女朋友姓錢,是財務科的。」
周啟愣愣望著她的背影,猛地振臂大呼:「下館子!」
「……再……見!」
正說著,主治醫生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大幫人,拿話筒的,扛攝影機的,把病房塞得滿滿的。眾人驚訝地望去,醫生介紹:「王縣長看望大家來了。」
閃清光開了車鎖,孟超然一看,又要「五秒鐘的再見」,不禁忿忿,不甘心地問:「你準備到哪兒去?」
老闆是個男的,姓韓,六七十歲,頭髮灰白,於水墨丹青西洋油畫頗有造詣,是縣書畫協會副會長,為人風趣幽默,自稱「童心老人」。他想乾脆撞大運,便折進「鱗羽齋」。一進門,只見屋裡坐著五六個女孩子正對著《大衛》石膏頭像素描,他一眼看見了林芷霞,這才知道她原來是韓老頭的弟子。一切都順理成章了。林芷霞取了「鱗羽齋箋」轉交給閃清光。偏他疑神疑鬼,還以為閃清光氣度嫻雅,一定同這愛書畫的糟老頭子有何瓜葛呢!
韓老頭對這番馬屁可大為受用,歡歡喜喜地跑到櫃檯后拿出一幅畫卷在桌子上展開。閃清光湊過去一看,是一幅《黃山雲海圖》,畫面雲濤霧海,于點點青峰里織出一幅飄緲迷離的意境,落日微茫難辨,毫無神采地和雲海融為一體,僅留一絲餘暉把諸峰鑲了一道華麗的金邊;枯松遒勁,泉水空靈,細如蠶絲的山道上,一個古裝衣袍的老人似仰首眺望諸峰深處,又似回首嘆息來時的路。總之,整副畫面充滿了一種矛盾。
韓老闆哼了一聲:「沒轍了罷!」
大頭梨尷尬不已:「早已斷了。」
大頭梨說一句踢一腳,常弘揚被踢得不斷翻滾,偏生一語不發。
常弘揚嚇了一跳,縮縮脖子沒敢動,只聽孟家民說:「咱以前和老王為啥老爭?還不是人家沒權嘛!村裡拿了30萬,咱家20萬,他連往廠里插個人都沒權,當然不滿意了。」
常弘揚怔怔地望著她,只覺心如刀絞:「小玲,你為什麼那麼傻!他是玩弄你的感情,是騙你的!是騙你的!」說到後來簡直在吼。
她嘆了口氣,說:「想起小萱了?」
「怎麼啦?」
「哪個病房?」
「歡迎。」常弘揚一笑。
女記者把話筒伸向小鳳:「看來你們的親事不太順利?」
「設備還是好好的,就是腐敗得快了點兒,只要我上去,注入幾百萬資金,立馬就活了,現在就等那廠長下去了。」
「唉,人、衣、舟、山、月、江、垂絲、清秋……寫盡了,寫盡了……我畫的還沒你寫的多,詩中有畫,畫不如詩吶!只是……字太差,連螃蟹都不如,蟲子。」他大不服氣地取笑了一下,終覺不好意思,「你小小年紀,竟然有這麼超脫的心態?」
「充滿了出世與入世、清高與俗氣的矛盾。他的思想,我體會不了,好像是厭倦紅塵,又好像對塵世無限留戀,更好像連他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辦。」
「王八蛋!」那人罵了一句,剛要再打,女孩子叫了一聲:「別打架!」
「叫我師叔?」孟超然見她承認了,自己倒驚訝了。
常弘揚哼一聲都來不及,只覺左臂、肩頭一陣劇痛,撞到了缺口旁的鋼筋上,後面人再一撞,他嗤地一聲從缺口掉了出去,帶著一條長長的布篷摔進了路旁兩米多深的溝渠中。
「我是不是該有點事情?」徐文婥笑著說。
「小玲?」
陸紅衛在江湖上闖蕩已久,知道「動」是什麼意思,問:「動誰?」
可憐凝眸斷腸處,征帆是否過瞿塘。〗
「呸!」連韓老頭都啐了他一口,鬍子翹起多高,「古人!李贄!」
教室里鴉雀無聲,生物老師欣喜地望著自己的「乾兒子」,一臉的自豪。
常弘揚一擺手,拭拭嘴角的鮮血,笑了:「很甜。」
孟超然心神一盪,鎮定了一下說:「因為她在鱗羽齋學畫。」接著向她介紹一番。閃清光還真不知道。他強壓興奮,毛遂自薦,神態從容淡然地領著她往鱗羽齋而去。
「不騙你。」小鳳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髮,「等你傷好了我們就結婚,我爸那兒交給我,他不樂意也不行。」
孟超然狐疑地接了過來:「喂。」
「我也有種預感。」常弘揚笑了笑,「這幾天老覺著坐在火車上一點一點向一個山峰撞去,全他媽胡思亂想。」一笑,上了車。
「請不要以為我是在講一個遠古時期的往事,就在昨天,就在今天,就在明天,這種誕生的過程仍在宇宙中上演,星體的誕生、發育、成熟、衰老和死亡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當我們在夏夜仰望天空,突然看到一個原本昏暗的星星爆發出強烈的光芒,我們知道,又一個星星死亡了。我們的太陽已年過中年,它也快死亡了。然而無論如何,現在,地球已經形成了。初始的地球是個熾熱而荒涼的岩石體,沒有海洋,沒有森林,但它在按照自己的意圖變化著。變化就是生命。就像男性和女性尋找自己的意中人組成家庭一樣……」
他終於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死去活來,乾脆坐到橋欄上嘿嘿傻笑。暗夜籠壓,幾粒寒星冷冷地目夾著眼,似在冷笑。
閃清光聽得莫名其妙,偷偷問師姐:「他說的……幹嘛呀!」
孟超然一陣尷尬:「噢……我常來看書的,你也常來?怎麼以前沒見過你?」
他只是喃喃低語,神色充滿迷茫,充滿哀傷。六七個人一齊注視著他。羅新奎暗握雙拳,只待他一個示意,便把大頭梨打出蛋黃。豈料常弘揚忽然大笑,大笑,大笑著一揮手:「你們走罷……走罷……」
閃清光一愣,見他手舞足蹈的,問:「怎麼啦?」
「想跟我斗?咱就試試。你打得過我,我挨;打不贏我,我廢了你。」
魚翔鱉舞視無見,只取明月寒山頭。〗
眷眷深情,何人能懂?擾擾傷痛,誰人願聽?他為什麼聽不見她們的心,她們的愛,她們的思想?他自己的心又為什麼不能、不敢、不願讓她們知道?難道人的生命一旦形成,就註定要成為一座孤島,一粒星球?悲悲喜喜、生生滅滅,所有的故事都要由自己承載,在虛無的寂寞中傾聽著命運的洶湧咆哮,徒然搜索著彷彿另一個世界里同類心靈里的一絲絲激蕩。
「掙錢!」謝琬不加思索脫口而出。
「……讓你傷了這麼長時間的心。你知道,我也不願這樣的。」
「春天是生物充滿生機的季節,也是人的呼吸系統最容易感染的季節。」生物老師面容祥和地站在講台上,用濃重的鼻音說,「我以我的重感冒給你們提了醒,以後要多加註意。這節課我就偷個懶吧,生物課就由課代表周啟同學代講一節,給喜愛生物課的同學一個表現的機會,更希望能調動起大家的興趣。希望大家支持。請周啟同學。」
孟超然尷尬一笑:「那個李贄呀!他名字起得不好,贄者,禮品也,他把自己當成了禮品送出去,怪不得那麼多重名的呢!你該啐他才對!不過他死了幾百年了,又是被明神宗的錦衣衛逮了去,你恐怕不好找他。」
林芷霞笑了:「你寫的還意猶未盡嗎?」
一個男店員看了看《愛情心理學》,又瞅瞅閃清光,大嘆一聲:「怪不得這小子研究這書呢!值!書中自有顏如玉!」
「骨折了,疼得厲害,不過醫生說不會有大問題,將養兩個月就沒事了。」
「我啪地一下從車上摔了下來。」
大頭梨怒道:「干你屁事!小玲,常弘揚才多大?你真要等他七八年?」
孟超然頓時全神戒備,來打聽閃清光的事絕不能讓她知道,更不能讓韓老頭透露風聲。怎麼才能堵住他倆的嘴?他想了想,說:「早兩個月,我來鱗羽齋,老頭剛畫了幅畫,在上面題了首打油詩,我越瞧越不順眼,就批了起來。沒想到那詩是他自己寫的,他生氣了,說,你說不好,你寫個好的讓我瞧瞧。我真就寫了一首,他閉了嘴。就這麼熟了。哎,這是他的丟人事,你可別提啊!」
孟超然乘機告辭,和林芷霞出了鱗羽齋。
「你到現在才告訴我……」
孟超然嘆了口氣,走了。常弘揚一邊聽著一對小情人的對話,一邊吱吱地吸著管子,護士過來要給他拔掉,他連忙制止:「別,別,挺方便的。」
「什麼後果?」大頭梨冷笑一聲。
「整就整!怕他?」
說完率先鼓起了掌,一時掌聲如雷,所有男生都帶著狂熱的情緒舉起胳膊啪啪地拍,若不是在課堂上,只怕「烏拉」都喊出來了,女生們也興緻盎然,鼓掌應和。孟超然幾乎一開始就喜歡上了這位雍容端莊的女老師,在她的課堂上每個人都充滿了活力,大家全心全意地參与其中,那樣輕鬆自在,沒有絲毫的壓抑和沉悶。
「嗯!」姐姐點點頭,「你打算瞞到啥時候?」
「還不是。」小鳳有些害羞,「不過快要結婚了。」
「對對!」韓老頭拍手贊同,轉念一想自己還有求於他,不拍了,「還有一首《長江三峽圖詩》……算了,從一種心態轉到另一種心態不容易,你別粗製濫造。」
「你比我好呀!有女朋友陪。」他想起今天是小玲訂婚的日子,心一酸,想:「本想離得遠遠的,不料更近了。」
哈哈一笑,上了「黑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沒死啊!」
「你不知道,他是我們那個女生物老師的乾兒子,生物老師是她乾媽,去年他曾幫他乾媽在課堂上做過試驗演示,水平不見得比老師差,今天生物老師得了重感冒,任中華幾個班幹部極力攛掇,生物老師就答應讓他代講一節。」常弘揚連比帶划,「這可是『啟明星』最輝煌的一天,不但張毓傑乖乖聽講,連生物老師都坐在下面當學生。你們要不要見識一下?」
「我們也早已斷了,你還續什麼!」
小玲低下了頭。
「為什麼?」閃清光奇怪地問,神情極是動人。
「什麼更高層次?」
「我不信——」常弘揚大吼,暗夜中,目光似兩道火焰,要把這暗夜燃燒,「你說……你說只愛我這個人,說我們有幸福的……很幸福的未來。你親口許諾的未來,你會……你會……不相信,我不信——」
天上星斗棋布,晶瑩燦爛,北斗七星長長地排開指向北極星。常弘揚陷入一種迷亂:「它是不是在指給我方向?」
飲料廠前景堪憂是事實,可不至於到了虧損以至破產的地步,只是孟家民潛意識中總存在一種對南台村進行報復的念頭,他總以為自己從浙江落戶南台一直受到村裡人的排擠和擠壓。自己像烏龜一樣縮了這麼多年,也該讓他們吃一下自種的苦果了。自己是半個南台人不假,老婆孩子根在南台也不假,自己當了化肥廠老闆再找機會拯救南台也不是不可以,但苦頭,他們必須得嘗!
「為什麼?」沈丹問。
小小病房,成了政壇鬥爭的戰場。
「孟超然答應給老師的畫題詩,不過老欠債。」
孟超然見他俯著身子治一方印,那幾個篆字勉強有兩個面熟的:「……心尤……」
思來想去,不禁汗流浹背,他知道這對弘揚的打擊有多大,可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他又了解多少!女孩子的心思又有哪個男人猜得透?看著常弘揚每天喜笑顏開精神抖擻,他只能苦笑。忍了一段日子,思來想去,終覺不妥,心想還是先給他點一下子吧,便要去找他,不料他還沒去,常弘揚興匆匆地跑來了:「超然,快看戲去!」
車子咚咚咚地顛簸而行。
「水基本上幹了。」孟超然說。
「放心!」孟超然握緊他的手,「你姐家在哪兒。」
大頭梨正為摔成八瓣的轉向燈懊惱,本以為既然認識,算是白摔了,一聽這話,心中頓時一寬,冷冷地瞥了孟超然一眼:「你告訴常弘揚,別再來糾纏我女朋友,否則……哼!」
常弘揚頭不能動,望著天花板說:「只有想得開病才好得快。你女朋友來了沒有?」
孫老師勸慰幾聲,想了想說:「嗯!好!你到時候就這樣說,咱們學校推行素質教育,熱愛父母、關心老人是每個學生必備的素質。亞洲四小龍採用儒家的忠孝節義來培養員工管理經濟,這才造成了經濟騰飛,孝是第二位的。咱們學校就是要培養學生這種素質,來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培養生力軍……」
常弘揚久久凝視著小玲家門上的對聯,心中無盡悲哀。天增了歲月,人增了什麼?此刻已是春天,春滿大地。人呢?滿是痛苦。他默默推開門,小玲卻不在,她母親說出去了。
大頭梨一語不發,突然一拳,擊在他左腮,他哼了一聲,揉腮後退。楊輝驚叫一聲,撲到兩人中間:「住手!我跟你說過,別打架!」
周啟晃晃頭:「請不要以現在的空間觀去想象那時候的空間,井底之蛙永遠認為空間是個圓筒,我們也一樣。後來,這個點不知什麼原因突然爆炸,它粉碎成無窮的微粒向四面八方飛散,這時候,我們觀念里的空間才真正地出現了,但沒有星球、沒有星系,除了中子什麼都沒有。生命就是這樣產生的。請不要以為只有人類、動物、植物或者細胞之類的才有生命,要探討一個未知的領域,永遠不要被已知的東西局限。在我看來,變化就是生命!」
「利智?香港那女明星?特別漂亮,男人一見她就會停止呼吸,她會寫古文?」孟超然驚奇不已。
林芷霞又啐他一口:「我說你說筆力重點兒對!」說完用鉛筆在大衛的瞳仁上重重描了幾下,「這下子有氣勢多了。」
孟超然正舒了口氣,她又說:「不過也沒關係,我從小就跟他學畫,他人挺好,像個老頑童。」
「對,是光合作用。這些偉大的廚師我們現在稱之為植物,另外一些有機體不會做飯,為了生存,它們乾脆就吃這些植物,這就是動物。空氣中沒有氧氣,古代的海洋中也沒有,是這些原始的植物把這些氧氣製造出來的。植物養活了動物,動物卻以養活它們的恩人為食。自然界就是這樣不公平,充滿了血腥,充滿了暴力,充滿了忘恩負義。然而植物是偉大的,與其說它們被殺戳,不如說它們甘願奉獻自己,因為生命的希望就在這些滿手血腥的劊子手身上。終於,在四億年前的志昏紀,海洋被魚類佔據,植物的偉大又一次體現了出來,它們放棄了海洋,向陸地開拓。這時候的陸地已經不是原來那種裸|露污穢的岩石和火山的世界,地表覆蓋了厚厚的土壤,江河盤繞交叉注入大海,蔚藍的天空飄著白雲。植物就在這個美麗的世界安了家,土壤是它們的養料。土壤來自於岩石的風化和腐蝕,還有一部分來自天上,地球每年撞擊數以億計的小型流星和幾十億的微隕星,它們散落在地球上,每年為地球增加了360萬噸的土壤。360萬噸也許很少,可這是一年,幾十億年呢?不要奇怪,就在我們腳下的土地上,有一部分是比地球還要古老的星塵!」
「盡了……盡了。」這話卻是韓老頭說的,他看著詩句,「字像螃蟹,語句卻飄如仙人。」
「緣份?」常弘揚冷笑一聲,「緣份是他媽的婊子!有位冤大頭摟著闊小姐在大街上溜的時候你的緣份在哪兒?它早讓人家一夜20塊錢給買了去玩兒啦!你還傻呢!他騙你騙得還不夠嗎……」
「炮彈。」
常弘揚也不哭了,傻獃獃地聽著,不明白老師怎麼會扯到市場經濟頭上。孫老師講完話,又叮囑幾句,再問候幾聲病情,告別而去。
「倒閉好啊!它不倒閉我也得讓它倒閉,不然我怎麼會有機會?」孟家民嘿嘿一笑,雙眼放光,「現在那廠長是1993年上去的,特有本事,一上去就貸款100萬,五十萬修了個大門,我摸了摸底子,那大門頂多20萬。然後九九藏書從廠長到書記、會計每人弄了座房子,不到半年,錢完了,廠子也快垮了。」
「……植物開拓了陸地后,海洋里的動物也尾隨而至。如果說植物是個開拓者,動物則是赤|裸裸的侵略者,它們殺戳植物,搶佔植物的家園。起先是一隻小海蝎被逼得走投無路,爬上了陸地,後來一些進化成兩棲類的魚也爬了上來。昆蟲類後來進展迅速,統治了世界,因為它們低等,最先笑的是低等的東西……」
「怎麼啦?」女記者關心地問。
「操場。」
車廂里的人還沒從七暈八素中清醒,三輪車在貨車推擠下撞在一棵楊樹上,碗口粗的樹榦硬生生被撞斷,三輪車連鋼筋架帶車身被完全擠扁。掛在車外的三人除那名婦女摔出車外,高個青年和一個老人被扭曲的鋼筋硬生生切入腹中,當爺爺的老人在一擠之後又彈回方才的位子上,恰巧被一根斷折的鋼筋穿胸而過。
「啊?」孟超然頓時無地自容,他也懂得無臉見人,連忙扭過了一邊,「她……她受的苦太多……想起來,我又怎麼會好受!」
孟超然猛地跳起來:「醫院!」
孟超然暗叫倒霉,一時卻也無計可施。女孩子心目中總是把愛情看得太神聖,把男孩看得太痴情,尤其是未經歷過愛情的女孩子。林芷霞見他一臉落寞,還以為他想起了小萱,心中不但憐憫,而且感動。她很早就對他有好感,只是她性格如山泉崖樹,只把一腔心事隱藏於光彩錯雜的光線、顏料和細條構成的圖案中而已。
「碰」上的,正是常弘揚的女朋友小玲,再看年輕人,腦袋碩大,小小丹邑縣,只怕除了大頭梨外別無此頭了。孟超然的心不斷地沉下去,兩人彼此張口結舌,做聲不得。
他停好車,深吸口氣,然後悠閑地踱進了書店,眼角餘光一瞥,她還在音像專櫃前挑磁帶,便裝作沒看見,到了離她不遠的書架前,正要裝模做樣地抽本書看,只聽她說:「好了,就這盒吧。」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命運的惡魔就在這一轉身里飛速地降臨,一場轟動丹邑的慘禍就在他們談話二十分鐘后成為現實。他們的談話也難以證明第六感的存在,只是這些年來車禍頻繁,每個出門的人腦海里都深深地打上了那種可怕的烙印,時時刻刻讓他們的旅程籠罩在一層朦朧的噩夢中,即使以輕鬆的口吻談起遠隔千里的慘劇,那邊只是在為自己進行著祈禱,讓心中的陰影化作無謂的談笑而已。
「請客!」
「到『商城世界』買個東西。」閃清光笑了笑。
「噢!」孟超然恍然大悟,「唐高宗李治呀?知道!我最喜歡唐史了。」
孟超然凝神體會那種意境、氣韻和詩情,漸漸找到了切入點,筆一揮,傾刻而成,哈哈一笑,仍舊老毛病,手中筆嗖地拋開。
他到底也算博學,當下尷尬地解釋:「這個弗洛伊德,有人說他和馬克思加起來可以解釋整個人類,我最佩服馬克思,因此想看看能和他並駕齊驅的人到底如何。」
「我問你想的什麼?」孫老師頻頻誘導。
面對攝影機,王縣長帶著滿臉的沉痛和親切相揉和的表情挨個慰問,緊跟著是交通局局長、一中沈校長,後者主要是衝著常弘揚來的。
孟家民疲憊地倒在沙發里:「新聞里說的,昨天傍晚,在李家莊一帶,死了七八個。」
「有,沒人他敢這麼胡來,不到三年把個幾千萬的大廠建設個落花流水?」陸紅衛不屑地說。
「怕耽誤學習,怕學校再查,總之很不安。」
「你……研究這個?真是……博……博學。」閃清光咯咯笑著遞給了他。
玻璃窗輕響幾下,同學一個接一個把信息傳給了他:有人找。
鄰床的矮個子嘆口氣:「你可真想得開。」
「要追尋生命,就要探討宇宙,我無法為大家描述宇宙誕生前的狀態,我們的語言依託於我們的經驗,沒有經驗過的事物我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即使想象,也只能用我們熟悉的事物的特性來進行片面性的形象化。現在,我就按照我的想象帶大家走進那片沒有人經歷過的未知的謎一樣的世界。」
孟超然三人究竟年少,還理解不了老人的心境,只是無意地聽著。老人有的是故事,青年有的是幻想,在孟超然看來,人生最重要的是實現理想,別的倒不甚重要——這是幾個月前的想法,現在的理想則是一個名字:閃清光。
「我很幸運。」
「問得好!」王縣長誠懇地說,「事故發生后,有人對我說,這是一起偶然的事故,不能說明什麼。我當時就火了,活生生的七條人命啊,這還不能說明什麼那什麼還能說明!偶然?偶然?如果沒有必然的因素,怎麼造成這個偶然?這場事故,反映出我縣某些部門諸多不力的地方。」
「是的,萬有引力。」周啟莊重地點點頭,微微地朝他擠了下眼,「宇宙中終於形成了無數的核心『人物』,位於核心的大團塊憑藉自身的引力牽引著小團塊圍繞著自己旋轉,同時吸收著氣體雲內的微粒增加著自己的力量——人類社會不也是如此嗎?由此可以確知,大到星際運動小到人類社會行為都是按照宇宙的同一思路進行的——核心的大團塊質量大到使內部核子產生火焰發光時,太陽形成了,而小團塊的質量雖然也使它內部產生了高溫,但仍不足以徹底燃燒,它們形成了行星。
老頭兒放下了心,翻眼瞅瞅外面掛著的自行車:「車子沒事吧?這可剛買的。」
孟家民也頗為自得,他以為這理由足以讓妻子驚嘆不已五體投地了,不料謝琬天生要強,曾臧否南台人物,眼光獨到,哪會把他這點小聰明放在眼裡,當即批他:「你以為你是諸葛亮,運籌什麼決勝千里?別人就那麼笨?誰管生產?誰管銷售?你就能一推二六五?咱家是靠這廠子掙錢的,虧了,你喝西北風去!還興災樂禍呢!」
小玲望望常弘揚,又瞧瞧大頭梨,心中念頭千轉,剛要說話,只見有人喊:「弘揚,你跟誰打架?他奶奶的!欺負到咱兄弟頭上了!」
「我就不明白!」高個子憤憤不平,「你跟小鳳自個兒談的——」
「嗯!跟大貨車撞到一塊兒了,報紙上報道這麼快?」孟家民問。
常弘揚臉色蒼白:「你……你是愛他的?那……那我呢?你以前向我說的那些話呢?難道……難道是欺——騙?」
孟家民知道他能派上用場,平時也刻意結交,兩人甚為熟絡。陸紅衛這種粗豪的人最怕欠人人情,一直想找機會報答,今天一聽孟老闆說有要事相商,帶著徒弟小春立馬趕來。孟家民果然有大事:「老陸,我想動一個人。」
「不知道。」馬林濤說。
「對-不-起!」常弘揚品味了一番,問,「說給我聽?」
「還……疼不疼?」姐姐擦拭眼淚,問。
孟超然剛要出門,門一開,一個年輕女子哭著跑了進來,一下子撲到矮個子床邊喊:「國華,你怎麼樣?啊?」
孟超然握筆在手,文思漸凝,信心漸增,口占的詩往往流於膚淺。這幅《漁父圖詩》是韓老頭畫的,茫茫秋江月色中,孤舟隻影橫竿而釣,氣勢內蘊,筆法奇古,一派的超塵絕俗,恬淡悠遠。林芷霞等女學生們早已停止了素描湊過來觀看。
孟超然哈哈大笑,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在上面「呸」地吐了口唾沫,「叭」地貼到了他亮著的大燈上:「賠你!」
「好漂亮呀!這個女人的眼神真溫柔。」閃清光眼裡閃爍著光彩。
「在解答宇宙的起源方面,目前最有影響力的是美國物理學家伽莫夫在四十年代提出來的『宇宙大爆炸』理論。那時候,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宇宙、沒有物質,一切的物質與能量都凝聚在一個溫度無限高密度無限大體積無限小的球——或者說點上。這個由中子和輻射能形成的點在老子那裡被稱為『混沌』,混沌以外是什麼,我們不知道。」
孟超然出去了買了幾包蛋糕,幾斤香蕉,兩筒飲料,一包補鈣型的奶粉,想了想,又割了幾截長長的塑料軟管。回來沖了奶粉,開了飲料,剝了香蕉,拆了蛋糕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兩條管子一頭插|進牛奶和飲料中,一頭塞進常弘揚嘴裏,說:「你想喝哪樣就吸哪根。」
「不!」沈丹掙脫了他,猛地坐了起來,「我們有什麼錯?不就是相互愛戀么?每個人都會對別人付出自己的感情,都會愛別人,都會談戀愛,我們為什麼不能?本該光明正大磊落坦蕩,讓每一個人都羡慕,可我們為什麼要偷偷摸摸掩掩藏藏像做賊一樣!我有我自己的感情,我不怕別人知道;我有我自己的愛,我不怕別人指責。為什麼他們看著不順眼,我們就該把自己裝起來順著他們的意願扭曲自己?我不會的!」
孟超然呆了半天,表情漸漸嚴肅起來,搖搖頭:「這詩很不好寫。」
「不是不是。」孫老師擺擺手,「那個……在噩運降臨的關頭……沉著冷靜,堅決同困難做鬥爭……你在危急關頭有沒有特別的舉動?」
「十拿九穩。」孟家民篤定地說,「早一年前我就開始打通這方面的關節,還記得浙江金華那個阿根嗎?他現在是徐州一家私營企業老闆,身家幾千萬,他對這廠子也有意思,我們聯手做了它。」
韓老頭氣得鬍子撅一撅的,閃清光瞧了他一瞧怯生生地說:「是一條河,好像是長江三峽吧!挺長的一條。」
常弘揚恍如未聞,風一樣沖了過去。他正驚訝,孟超然氣極敗壞地跑了過來。
他孤單一人,剛到大學橋上,常弘揚發瘋一樣跑了過來,臉色陰沉肌肉扭曲,汗水順著鼻窪脖頸不停地流。
常弘揚頭沒法動,眨著眼問:「誰呀?」
謝琬臉色都變了:「能嗎?」
這種語言效果直接影響了飢腸如鼓的聽眾,但一想起自己的祖先為自己正在忍受那樣悲慘的折磨,兒孫們難道能讓它們失望么,也就忍了下來。不過意志不堅定者已開始騷動,當即就有幾位甘做不肖子孫,溜了出去,走廊上的早散了一乾二淨。周啟有些悲哀,心想還不如方才見好就收呢!
羅新奎義不容辭,一揮手,四個人圍住了大頭梨,大頭梨嚇了一跳:「你……你們想幹什麼?姓李的——」
「填寫?」
他走了出去:「楊輝?」
這一下惹起了眾怒,女孩子們紛紛「呸呸」地啐他,一個女孩子說:「擺地攤賣畫不一定餓死,但你學畫肯定餓死,瞧你螃蟹蟲子樣的字,肯定畫龍不成反類蟲子。」
易拉罐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馬林濤心裏一震,感到兩人之間有了無以彌補的裂痕。青春的愛是那麼純潔、那麼高尚,沒有利益的牽扯,沒有生活的負累,兩顆心緊密地融合、融化,浸透他們的肉體和思想,成為心靈的一部分。他們又為什麼會無聲無息地遠離?青春的愛是那麼獨特和美麗,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他們不在乎對方的財富,不再乎對方的地位,他們愛的僅僅是這一個人——一個人!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意義。這樣的愛情在少男少女中比比皆是,在成年人中那樣稀少,可為什麼後者被傳動、讚揚,前者被鄙夷、扼殺!僅僅是為了影響學習,考不上大學么?而後者為之付出的都是生命、家庭、事業、友誼、國家、民族,他們造成的傷害更大更慘重,這又是為什麼?羅密歐和朱麗葉是幸福的,唐明皇是幸運的,甚至明末貳臣龔鼎孳的「我本欲死,奈何小妾不肯耳」都能換來淡淡一笑。為了愛可以拋棄家族、拋棄國家、拋棄人格的人會被原諒,而他們又犯了什麼錯,千夫所指,萬口所唾?
他痛得哇地捂住嘴,見她滿眼笑意,佯裝大怒:「敢咬我?看我怎麼整你。」說完就撲了過去。
「孟哥你放心,法子多著呢。我派個人過去他們連個屁也不敢放就得乖乖交出來。」
這一點,小玲作為當局者不會不明白,否則她為何沉默?孟超然一念及此,猛地一驚:「難道她由始至終就是在利用弘揚?」
「妙語連珠。」常弘揚眨了眨眼,「告訴你吧!震掉的是糟粕,保留的是精華。除了頭疼,我現在比什麼時候都聰明,平日忘到腦後的古詩和英語單詞一下子都震到腦前來了。」
「他敢!」
「那時候,地球上只有極少的山峰,大陸也未分離,遼闊的海洋包圍著一塊無限廣闊的陸地。氣候濕潤,從赤道到北極圈,到處是大片大片的茂密森林。大約五萬五千年前,森林中生活著一種長尾的嚙齒類動物,有狐猴和眼鏡猴,小的像老鼠,大的像貓,它們是靈長目的一個亞目副猿類的祖先,這種像松鼠一樣的怪物就是我們在座各位最原始的親戚,它們是一個開拓者,是第一批冒險到樹上定居的哺乳動物。究竟什麼原因迫使它們做出這種選擇,我們已經不得而知,或許是地面上動物世界里殘酷的殺戳,或許是樹林間有更多的食物——水果、樹芽、種子、鳥卵等——但它們畢竟為走向現在的我們邁出了一大步。這些副猿類彷彿有著一種進化的意圖,它們在樹上鍛鍊出了強壯的後肢,前足掌由於經常攀援,大拇指與四指的運動方向逐漸不同,開始向外側活動,就像我們現在的樣子。事實證明它們是偉大的先知,註定要超越其它動物,但它們還不是真正的猿類。到中新世後期,地球變得乾旱,森林縮減,它們不得不跳下樹到地面生活。這是一個偉大的選擇,一個偉大的開端。你根本不能想象它們的抉擇有多麼艱難,對我們來說,換一座房子,換一座城市就覺得難以適應,而它們是整個生活習性的改變,就象我們要讓自己兩手著地爬著走路一樣。但它們做到了,於是才有了我們的現在……」
常弘揚聽得直冒冷汗:「孟叔心機明深的,竟然不知不覺把所有人都算了進去。」
「第一,你會摔破了碗,碗破了,你得花錢賠。」常弘揚顯得挺愉快,扳起了手指,「第二,餛飩會濺上你的新衣服,衣服髒了,你得花錢買洗衣粉。」
三人一轉頭,只見對面來了四五個棒小夥子,領頭的正是羅新奎!小玲見過此人,厭惡地轉回頭說:「弘揚,你是個好人,我不值得你這樣的。」說完上了車。
這個驚人的論斷方一出口,全班上下嗡地一聲像炸了窩的馬蜂一樣嘈雜起來,眾人交頭結耳議論紛紛。孟超然目瞪口呆,馬林濤搖頭嘆息,生物老師一下子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陸紅衛臉色一變,沉吟不語。孟家民知他心意:「只是這個人據說不單在上頭有關係,跟你們一行的還有來往,因此先徵求一下你的意見。當然,如果你跟他有交情,我放手不幹。」
「弘揚。」她母親慈祥地望著他,「小玲愛玩兒,你別跟她學,她沒啥出息,你是要上大學的,啊?」
閃清光一偏頭:「哎……是你呀,到哪兒去?」
兩人就這麼抱作一團扭打在一起,兩人都挺硬氣,均是一言不發。楊輝見已不可收拾,不再聽對方的嘮叨,甩開他去拽兩人。大頭梨壓在常弘揚身上,偏偏被他抱得緊緊的無法動手,只能以頭互撞,以腳互踢,並沒沾多大便宜,見楊輝來按,肌肉一松,做了個和解的表示。常弘揚也一松,他順勢站了起來,見楊輝要去拉常弘揚,冷笑一聲,一腳踢去。楊輝一呆,勃然大怒,正要上前,長發青年不失時機,又將他攔住。
「他死了。」說到這兒常弘揚不由露出一種恐懼的表情。
「當然了!」常弘揚張大了嘴,「你看能吞下什麼?」
「不行!」謝琬突然叫道,「你這簡直是故意毀飲料廠,這也太坑人了,你這一分股,全村人可都擔著風險呢!村裡投了30萬,又貸了20萬,廠子一垮,南台村就全完了。咱得讓全村人罵!」
「你去把孟超然找來。」常弘揚忽然說。
孫老師是教數學的,於此不大精通:「噢……那就是……那個……要表現出我們大學橋的學生們……精神風貌,要表現出……我們的學生——」
「我是你老師的師弟,怎麼不能來?」孟超然笑了,「你該叫我師叔。」
孟家民聽得大皺眉頭,他城府頗深,心思尤其縝密,一向不會把私下的打算漏露人前,如今為了應付妻子,只好合盤托出:「我問你,咱搞這個廠子為啥?」
孟超然剛七暈八素地爬起來,還沒定神,拳頭已到面前,他下意識伸臂一擋,「啪」地一擊,倒退幾步。
「童心尤在!」韓老頭也不抬,「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你讀過李贄的《童心說》沒?」
常弘揚抑制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這……這不是……那個的……」常弘揚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孟家民哈哈大笑,「就是要他這樣。這廠子我幾年前倒賣化肥時就動過心,如今有了飲料廠,人面、手頭都寬了些,最近徐州有家私營老闆也看中了這廠子,他是浙江人,我的老鄉,就找上了我,我倆算英雄所見略同,打算搞到手裡。本來飲料廠的事太多,我還想等等,但現在等不了了,那廠長出手太大方,『建設』得也太快了點兒,等他折騰光了就剩了個空殼,所以我就通過上頭的人勸他乾脆賣了。這邊算搞活國有資產嘛。不過那廠長太黑,要價太高。因此就請你想想辦法,搞幾個硬貨,逼他接受我的價錢。那些原始單據、帳本、發票一般人是弄不出來的,所以就請你想想辦法,用你們那種方式把它弄出來。怎麼樣?」
這個比喻在十七八歲的學生中間是非常敏感的,男生女生一齊鬨笑,生物老師也忍俊不禁,繼而掌聲如雷。在課堂上涉及這樣一個敏感的話題是需要勇氣的,然而周啟沉浸在宇宙中最偉大最神密的過程中對此全然不覺——禁忌在真理面前是塊遮羞布,真理是赤|裸裸的。
小玲默然無語,大頭梨張了張嘴,想起車燈,又閉住了。
縣城西關的一個小院里,充滿了喜慶的氣氛,一個西裝筆挺的小夥子,將24K的金戒指戴在了未婚妻的手上……閃爍的鎂光燈下,一對新人幸福地擁吻。
「對對對。」馬林濤連連點頭,「我說找你找對人了嘛!怎麼填?」
白小萱的影子倏地散去,眼前鮮紅的亮色一閃,他心中狂震——閃清光!縱然男男女女人如潮水,千人萬人中他還是一眼就瞧見了她,即使只是背影。她騎著自行車,車把上插了一個紅色的汽球在迎面而來的風裡震顫。她身著淺灰色風衣,牛仔褲,旅遊鞋,長發飄逸,風姿綽約,街上的人流彷彿只為陪襯她才存在,九_九_藏_書他們是僵硬不動的頑石,她是靈動飄逸的山泉,無限的靜反襯出無限的動。
一個年輕人跳到司機旁的助手座上:「我照應他。」
「他自己在廠里呢?撈不撈?」
然而,大學橋平靜異常,學校里沒有一台對學生開放的電視,又將進行月考的學生們頂著沉重的大腦,加班加點,即將參加高考的畢業班排除了一切干擾,嘔出最後的心血作最後一擊。
大頭梨推開楊輝,又一拳抽在他小腹上,他痛得一彎腰,一肘又砸在了背脊上,他哼了一聲倒在地上。楊輝大怒:「大頭梨,你他媽什麼意思?」
街上燈火錯落,已黃昏。孟超然和林閃二人分別後,屏氣凝神騎車狂奔,待轉過一個彎兒后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面肌發酸腹肌發痛。路上行人還以為碰上個變態,均是臉上變色,紛紛避而遠之,他騎一路笑一路,行人躲他一路。
常弘揚越聽越害怕,心想:「這可是一級機密,讓他們知道,我就慘了。」
他故意頓住不說,謝琬漸漸警覺起來,問:「哪兒?」
「可不是嘛!」
「估計不是他,新聞里沒說。」
「從前,有兩個人打賭。」他大聲說,「一個人說,我能叫那寡婦朝我笑,然後再打我一個耳光。另一個人說,我不信。那個人便跑去跪在寡婦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一聲:媽!寡婦哈哈大笑。他又跑去跪在寡婦養的公狗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一聲:爹!寡婦扇了他一個耳光。哈——哈哈哈哈——」
「你的臉是牛皮紙糊的?說翻過去就翻?」常弘揚嗤了一聲,不再理他,「小玲,你看今晚夜色真不錯,真可謂月色融融……其樂也融融啊!更難得的是還有位冤大頭請客,不亦樂乎。」
常弘揚被孟超然安排在家裡養傷。轉眼五六天過去了,耳朵上的傷口開始結痂,紗布也揭了下來,傷勢已然大好,可他心裏越來越不安,一種意識的斷片——火車在濃霧中慢慢地撞向一個無人看得見的山峰,他是乘客——時常在腦海中閃現。
……臉上一片清涼,突然不知來自何處的疼痛尖刀般襲擊,全身碎裂一般,左臂像絞進了機器,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疼」開了,人影恍惚,聽見有人驚喜地喊:「醒了!醒了!這個還活著!」
舉足欲問仙人路,紅塵幾處有哭聲。〗
「不過什麼?」老頭子緊張地問。
周啟昂然站在講台上,容光煥發,身上髒兮兮的夾克也似乎成了皇帝的龍袍。
第二天,鄰近的縣、市甚至省電視台紛紛報道。
孟超然笑了:「你怎麼想怎麼填,你喜歡她就畫個心形,不喜歡就畫個×。」
縣台的鏡頭不失時機,連忙推向縣長的雙手,縣長不得不又拍了幾下,說:「縣裡已經專門召開會議解決這事兒,將給予每名死者2000元安葬費和一筆補償,受傷人員也會獲得一定數額的醫療費用。我當的是父母官,全縣父老就是我的父母,政府一定會竭盡全力想大家所想,急大家所急,爭取傷者早日康復出院,與家人團聚。」
他心中一震,險些摔下去,咬咬牙,過去叫了碗餛飩,坐在了兩人對面。
他心裏沉重,卻什麼也捉摸不到,只好重重地嘆了口氣,攤開的模擬試題,剛要做,「咣!」防盜門開了,隨即鎖孔轉動。屋門還沒開,謝琬的聲音已吼了起來:「你改,你改!啥鬼主意!改成股份公司!王老頭當了董事長,他侄兒當了會計,我往哪兒擺!你當個破經理,還是聘任的,就美成了個屁!」
常弘揚抹了抹眼睛:「我媽癱瘓很多年了,我上學,就我爹一個人種三四畝地,我媽老覺著她是個累贅,怕我和爹累,好幾次想尋死,又怕我和爹傷心。可我知道爹是很愛媽媽的,只要她心情好,我們就是再苦再累也高興啊!要是媽知道我出了車禍,殘廢了,她不知道有多難過,我怕啊——」
大多數人還是神情專註地聽著,他只好繼續講下去。
一個臉皮鬆馳的老人問:「大熱天兒,你騎車進城呀?」
馬林濤頹然躺在草地上:「別提政治范行不行,多煞風景。」
孫老師一下子泄了氣,打起精神問,「你害怕什麼?」
旁邊的兩名記者帶頭鼓起了掌,護士們和幾個縣台記者也跟著鼓掌,縣長左右瞧瞧也啪啪啪啪拍了起來,局長校長望風景從,起勁兒地拍,病房內掌聲連連。
「呃……」常弘揚大不好意思,伸手說,「我來罷。」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孟超然就有一千幅《黃山雲海圖》。你的畫意是你心境的體現,別人即使知心,又怎會完全領略你的心境?說吳昌碩詩畫、書法、篆刻四絕渾然一體不是沒有原因,書法取草取隸,篆刻取古樸取細膩,詩文取蒼涼取淡遠完全依畫意而為。你比不上吳昌碩,怪我嗎?」孟超然侃侃而談,駁得韓老頭啞口無言。
韓老頭氣得吼道:「什麼好像?本來就是!」
「怎麼?」林芷霞問。
身後有個女孩子重重咳了兩下,他一回頭,原來自己腦袋正好擋住了人家的視線。他咧嘴一笑:「對不起。」
「我發覺我很無知。」馬林濤無力地靠在孟超然身上,「真的很無知,平時一考試我覺得對知識掌握得挺不錯,可仔細一想,我不明白我究竟學到了什麼。」
「孫老師!」常弘揚吃了一驚。
「你還知道呀!」韓老頭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什麼漂亮女明星,虧你還學古體詩呢!不過你上次寫的《墨竹圖詩》不錯,境界蕭然,意象崢嶸。我托你寫的《漁父圖詩》和《長江三峽圖詩》呢?」
孟超然咧咧嘴,見閃清光輕輕一笑,大覺不好意思,剛想辯解,身後有人說:「是有點兒呆板。」
「可我……說不喜歡偏偏真喜歡她,但喜歡她……和她在一起又不安。」
門咚地一響,人如炮彈般飛了出去,蹬著車子直奔醫院。人民醫院離東關不遠,孟超然搶入大街的行車道,飛也似趕到醫院,衝進1-38。室內四張病床,有兩個是常弘揚同車的難友,最嚴重的一個仍在手術,常弘揚胳膊上纏著石膏托吊得直直的,腦袋上纏著層層紗布,宛如戰地醫院剛下火線的傷員。
孟超然專挑毛病:「溫柔是溫柔,可是給人的視覺效果有些僵硬,不流暢自然。」
兩個女孩子驚奇地打量他,像欣賞一個珍禽異獸。在心上人的注視下,一種強烈的滿足感燒得孟超然簡直要融化一樣。韓老頭對自己「挖掘」出孟超然這個天才也大為得意,想起自己的一個大計,說:「你聽說過沁河嗎?」
孟超然思緒千轉,長嘆一聲,心中的傷感依舊無法平復。他知道,常弘揚雖然愛極了小玲,但兩人間的差距實在過大,絕難有美滿的結局。首先是年齡,常弘揚小她三歲,若是正常情況這本也無所謂,然而一旦一個是學生,一個已踏入社會,這便是個可怕的障礙,常弘揚兩年高中四年大學這麼一路上下去,小玲一等便是六年,最短是六年。對於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孩子來說,這六年意味著什麼?埋葬。
「我爸一直不同意,嫌他家在農村,嫌他個子矮,要收很多彩禮黃了這門親事,可我一直反對。農村又怎樣?農村又不是龍潭虎穴,再說我們都在縣城有工作,也不拖累他。個子矮也不算啥,他人好,我就看中這點,難道非要讓我嫁個電線杆一樣的陳世美他才滿意?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反正,我是跟定他了。」
孟超然今天想走桃花運卻陰差陽錯走了唾沫運,連連挨啐。女孩子們看著老師氣得老臉脹紅,均感好笑,一個個捂著嘴吃吃地出氣。韓老頭瞪圓昏花的老眼,一指頭戳到他鼻子上:「李贄!明朝的李贄!什麼明星、皇帝!」
女記者又來到矮個子的床邊,問了問傷情,小鳳替他答了,女記者問:「你是他妻子嗎?」
年輕人一個懶驢打滾一躍而起,也不管女孩子,先氣極敗壞地扶起了摩托,一看之下慘叫一聲,鐵青著臉扶起了女孩,然後走向孟超然,不是扶他,是揍他!
「南台。」
「丹丹,丹丹……」馬林濤亂了手腳,一個勁地制止。
常弘揚知道自己的話說得惡毒,早有防備,一見拳來,托碗一擋,大頭梨一拳砸進碗里,湯水餛飩四散濺出,他燙得痛叫一聲,碗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地上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暗紅的鮮血大片大片……傷者痛苦地呻|吟……奇形怪狀的三輪車……滿地的碎玻璃……貨車車頭上往下流的鮮血和灰白的腦漿……常弘揚乾嘔了幾聲,沒吐出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又昏了過去。
「小李庄東頭路南第三家,我姐夫叫李漢斌。」
「不疼了,很快就會好的。」常弘揚想,「怎麼來的人問的都是這個呢?看來知我心者,只有超然了。」他想了想,加上一句,「別讓咱爸和咱媽知道。」
「事實上,人類的出現距此還有遙遠的距離,如果按照一年十二個月列一個出生日期表的話,一月,地球開始形成;二月,地殼凝結;三月,海洋形成;四月,生物出現……人類是在一年的最後一天才開始,真正成為人是在夜晚十點鐘才發生。我現在就從四月份生物的出現開始。什麼叫做生物?什麼叫做非生物?它們的區別不在於是否有生命,變化就是生命。照我的生命觀來看,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然而區別就在於是否有繁殖能力,具有的我們稱之為生物,不具有的我們稱之為非生物。要繁殖,沒有水是不可能的——生命在海洋里誕生,維納斯從海洋里誕生,女媧用泥和水造人,古人對此有著朦朧的認識。35億年前,一個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某些有生命的有機體得到——或者說是它們爭取到一種能力,可以從陽光中直接提取能量,把海水中溶解的化學物質製造成食物。它們是偉大的廚師,把二氧化碳用陽光做成糖,消化後排出氧。」
他聽見有哭泣的聲音,茫然睜開眼,姐姐坐在了身邊。她比他大11歲,已經結婚七八年了。
「啊?」韓老頭驚訝了,「你是哪個村的?」
同學們反應之強烈,連生物老師都感到吃驚。見一個女生急忙跑了出去,她也站了起來:「同學們,還剩十分鐘就要放學了,耽誤了你們吃飯……很不好!」
「本來該死的是我,他要照看自行車,和我換了座位,旁邊的鋼筋才插死了他。他剛當了爺爺,孫子今天滿月,進城採購東西沒想到出了事。」
如果司機不喝酒可能不會出現這場慘禍,如果開的不是三輪車可能不會出現這場慘禍,如果不是那輛爆了胎的卡車停在路邊也可能不會出現這場慘禍,如果不是此時恰好有一輛五十鈴大貨車突如其來也可能出現不了這場慘禍。
周啟滔滔不斷地講了半個小時,感到口乾舌燥,他看了一下表,剩十幾分鐘就放學了,心想自己也該見好就收了,說:「生命誕生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雖然生命的進化過程更加多姿多彩,但我已經沒有時間和大家一塊兒去欣賞,很抱歉。」
不過正如林語堂所言,中國人最是「超脫老滑」,一方面給良心施壓,一方面又想著法子解脫。祭灶便應運而生,祭祀的供品大多是糖,豫北一帶是糖餡燒餅。老百姓以已度神:糖一則甜,二則粘,粘住灶神的嘴,少說話——說也說些甜話。是謂吃人嘴短,別像個長舌婦。這簡直是個民族性的心態。中國腐敗之所以猖狂,非是無因,神都賄賂得到,還有什麼賄賂不了的?由此可見,不少人罵腐敗,不是痛恨,而是葡萄酸。
「那可要恭喜啦!」
教室里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掌聲,經久不息,生物老師也由衷地鼓起了掌。整個過程涉及天文學、宇宙學、地球物理學、古生物學、古氣候學、進化論、古人類學、古地質學、分子學、遺傳學、考古學等等領域,廣徵博引且容量之豐富足可寫一個大部頭的專著。對一個高二的中學生來說,這種知識容量,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尤其他獨特的語言所表現出來的卓越的文采,引人入勝的帶著哲理性的描述,神秘的悲天憫人式的佈道風格更是征服了所有聽眾的心。
女記者點點頭:「人的命運是很奇怪的,你這次既然重獲生命,就一定要珍惜。」
「老弟呀!」謝頂男人笑著說,「別愁,我給你出個招,俗話說一勤遮百丑,一孝勝百勤嘛!想當年,我可不比你好到哪兒去,二十歲就開始謝頂了,二十五歲才訂上媳婦,人家還不願跟我。你呢,比我好,女孩子還死心踏地,就一個老丈人還不是捏個螞蟻的事兒嗎?你要往你丈母娘身上下工夫,勤快點,孝順點,老丈人還想撈點兒,當媽的可都是為閨女著想的,要那麼多,過了門兒還不是讓閨女還嘛!」
他不經意地望了閃清光一眼,立時胡思亂想起來:「難道他是留戀家裡像清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嘿!有女朋友如此,打死我也不隱居!山林雖美,終非久戀之地,和心愛的人一生一世永不分離才是人世間最大的幸福!」林芷霞見他眼神迷茫,輕輕碰他一下,孟超然一驚,見三人都看著自己,不由大感尷尬,忙說:「立刻就成,立刻就成!」
於是,常弘揚的預言一一應驗,碗賠了,新衣服也髒了。大頭梨發動摩托,見他還在糾纏小玲,猛加油門,「呼」地一聲撞了過去,常弘揚一閃,摩托車停在身前,大頭梨一腳踹來,他閃身躲開。
他打算在大街和她家之間的一條短街上找個位置守待佳人,不料剛拐進去就嚇了一哆嗦,閃清光迎面而來!他措手不及,沒來得及調整好心理,只好哧溜鑽進了西關村委大院,心跳了半天他才緩回神,一看,閃清光早就過去了。他懊惱不已,匆忙上車去追,「黑馬」果然不同於「響馬」,賓士如風,轉眼又看見了她的背影。這次他不再冒然行事,別像上次那樣五秒鐘再見,於是遙遙跟著她進了新華書店。他大喜,心中頓時有了計較。
「那麼……」孫老師皺著眉,「撞車的一剎那呢?」
相濡以沫?相忘江湖?
閃清光也不再笑他,裝起磁帶往外走,孟超然緊步跟上,剛到門口,店員伸手攔住了他:「你的書。」
說話的語調慢悠悠的,像在訓一個孩子。大頭梨怒氣勃發:「別讓我翻臉。」
「那時候你怕不怕?」女記者跟他聊天兒。
天大地大,無盡的空間有沒有一個逃脫愛情的攢射的地方?常弘揚坐在教室,心騖八極……有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那裡,永遠是他負罪的天堂;有一個地方,那裡,永遠是他靈魂的洗禮場。
第二天,他的心境逐漸平復,埋頭于數學題中不知不覺便是一天。但他的內心是欲靜的樹,他的命運是不止的風。夜,又深了,暗夜無聲無息地流動。
這個「不知道」說得理直氣壯,大夥又哄地笑了起來。
「沒了。」閃清光低聲說。
周啟神情坦然地坐在座位上,遙遙向孟馬兩人打了個「V」字手勢,扮了個鬼臉。
孟超然沒有當教育戲里的小丑,卻當起了愛情戲里的小生。
「你怎麼和韓老師混這麼熟?」林芷霞問。
「呃——」馬林濤一時滿口苦水,懊悔不已。
「他是誰?」大頭梨問。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陽光有些燙人,馬林濤渾身躁熱,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話:「對不起。」
林芷霞聚精會神,沒感覺到他的存在。他惡作劇地蹲到她身旁觀看,她感到有個男的湊到自己身邊,大不自在,依然不抬頭。他又靠近蹭了蹭,林芷霞皺起了眉,還以為哪個無賴想沾便宜,便往旁邊躲了躲,依然不抬頭。
「別怪上帝,一切都是人為的。」常弘揚腦袋沒法動,斜著眼看他,「上帝只是一個觀眾,唯一的觀眾。」
「有什麼事?」
「說罷。」
「你去見你老丈人,怎麼樣?」高個子問。
大伙兒哄地笑了起來,周啟淡淡一笑,待笑聲平息下來繼續說:「我們說,我們是有生命的。可是我請問諸位,我們的生命從哪裡來?我們所置身於其中的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從哪裡來?我們所看到的,所感覺到的……花、草、樹木、動物、海洋、山脈、地球、恆星、銀河系、宇宙……它們從哪裡來?我們所看不到的然而實實在在存在的……基本粒子、電子、光子、中子、質子、原子、分子、光、波、電磁場、引力場……它們又從哪裡來?什麼構成了生命?生命又是怎樣形成的?我現在就來回答這些問題——生命的起源。」
操場,前是光明,后是黑暗,一派的朦朧幽暗和神秘。兩個人站在深處,常弘揚走上前去,是大頭梨和一個長發青年,曾在一起喝過酒,跳過舞。
迷失了好一會兒,他才醒悟過來,加快速度追上了她。
林芷霞接過他的紙,見上面歪歪扭扭四句話,隨口念了出來:
矮個子也是骨折,吊的是右腿,不過他身上的紗布可比常弘揚多,傷痕纍纍,據說還有內出血。他的頭能動,晃了晃說:「沒。護士說打過了電話,快了吧!」
「兄弟。」長發青年攔住他訴說常弘揚的「卑鄙行為」。
兩人相對無語。沈丹咬著唇說:「你知道我有多麼恨你嗎?」
偶然之和等於必然。
「那你敢不敢再和我坐同桌?」
楊輝伸出的手僵硬了,他深深低下頭,慢慢站了起來。
車聲在耳後呼嘯而過,他悲笑交加,大喊一聲:「滾你的罷!傻蛋!」
「這個……」他半天沒言語,沈丹支起頭望著他。
「我對不起你,弘揚。」楊輝見他不睬自己,更加不安,「不管怎樣,你得先包紮一下呀!」
「有人找你。」楊輝神色頗為沉重。
大頭梨剛想站起來,小玲扯了他一下:「弘揚,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對不起。」
他淡淡一笑:「大頭梨?」
閃清光清眸如水,流光溢彩,笑著說:「原來寫詩這麼容易呀!我讀書上的詩總有種神秘的感覺,他們怎麼寫得字數都一樣長,讀起來像順口溜!」
他真怕韓老頭一生氣不讓他再來,忙說:「你老人家乃得道之人,善利萬物而不爭,再等幾天你又怎麼會介意啦?要不,我現在就寫?欣賞您的得意之作。」
林芷霞顯然疑惑未能盡釋,閃清光卻毫不在意,目光充滿了好奇,東瞅西瞅,像一個古代的小孩子見到了西洋玩具:「你畫的畫呢?」
「上車!」
大頭梨霍然站起,便要撲向常弘揚。小玲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是的,縣一中的。」常弘揚想起孫老師的話,指了指沈從喜,「那是我們校長。」
仔細一想頓時火冒九_九_藏_書三丈,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原來潛意識中他實在有點忐忑不安,既渴望遇上她又害怕遇上她,於是,他竟然從沒踏上閃清光家到縣城主街的那段路!他惱火不已,當即向西而去。路過中心市場,見有家門面房掛了個扁:鱗羽齋。古色古香,典雅樸素,裏面賣些紙張、字畫、筆硯之類。他心中一動,自從烈士陵園揀到閃清光用「鱗羽簾箋」折的小紙鶴后,他曾經專門到這裏跑了幾趟,企圖打聽些蛛絲馬跡,不料沒打聽出夢中情人,反而陰差陽錯同齋中老闆交上了朋友。
「斷了還會再續。」小玲說,聲調好像是疑問式。
小玲垂下了頭,半晌,猛地抬起來:「弘揚,我……我沒有選擇……沒有!我們之間差距……太大……太大了,而且……我我……我是愛他的,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
「何阿根……」謝琬沉思片刻,「可化肥廠虧損好幾年了,差不多要倒閉。」

7

毫不客氣,一聽可知是省台記者。
謝琬愣了:「你什麼意思?」
「我跑得了嗎?」
「還有一隻小船在河裡。」
家裡有兩個客人,一個是黝黑如鐵的雄壯中年人,一個是個小夥子。那中年人姓陸,陸紅衛,正經職業是縣城東關天龍搏擊館的館主,據謝琬說是「少林寺畢業」。此人的第二職業是包討賬,手底下頗有一些「社會遊離分子」,在丹邑縣也算一大勢力。不過他勢力再大也沒共產黨人民專政的勢力大,有一次在鄰縣河口討賬,把一家老闆打傷,讓河口縣公安局給關了起來。他託人求到謝琬和孟家民頭上,謝琬為人熱心,又和挨打的老闆較好,更由於冰川飲料的銷售在河口也結識了不少官面上的人,便從中斡旋,把陸紅衛給保了出來。
「go on,周啟!go on,周啟!」
「還說啥呢?也不知道你是哪村的,沒法請你啦!來,請你抽袋煙。」
「某些人我一向認為是很聰明的。」馬林濤說。
相思難熬,他就每天騎著「黑馬」——一天摔他兩次的「響馬」已被收審拘留,關進了黑牢——在西關外圍的大街小巷轉悠,期待來一次不經意的邂逅佳人,同她搭訕兩句。但造化隨天,凡人有心無力,一次次帶著希望而來背著失望而去。他大為懊惱,心想:「難道我就碰不上她一次?」
隨後三輪咔嚓翻倒,半截搭在溝邊,擠得稀爛的自行車零件稀哩嘩啦往下落……
大頭梨哼了一聲,把碗在短桌上重重一頓,常弘揚笑了:「你也二十多歲了,怎麼這麼毛躁,你知道這有什麼後果?」
沈從喜連忙滿面沉痛向鏡頭點點頭。
農曆臘月二十三放假。這一天是民間祭灶的日子。祭灶,顧名思義,即祭祀灶神。灶神官不大卻普遍,中國農村的百姓家中幾乎每家一位,它的普遍有點類似明朝的廠衛特務,一年四季都呆在百姓家,「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每年這一個星期都跑到天帝那兒東家長西家短地嚼嘴皮子。歷代這些人權力至大,它如果到天上說些壞話,要奪去一百到三百天的壽命。中國的老百姓創造這種神,大概也有自我監督的意味——做了專心事,不用鬼敲門,屋裡就有神靈睜著眼呢!
「再熱也得進城呀!」老頭呵呵笑著,「等了半輩子,抱孫子啦!明天滿月,得擺幾桌。」
命運的偶然有其必然,必然在於偶然。就是這一個個誰也無法料知的偶然累聚成為必然,就像千百條寧靜的溪流匯聚成滔天的洪水……
常弘揚也算洪福齊天,一開始就從車裡摔了出來,他的左臂骨折和輕微腦震蕩在難友中算是比較輕的,如果不是那個老人和他換了位子,那根斷折的鋼筋極有可能插|進的就是他的胸膛。
「我……忙了點兒,沒寫。」孟超然無奈地說,「要不……我現在寫?」
他稍一停頓,大夥瞅准機會送上了熱烈的掌聲,所有人都被這種神秘的充滿睿智的語言征服了。馬林濤湊到孟超然耳邊說:「周啟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文采?」
孟超然搖頭不已,剛想再說,任中華迎了出來把他們讓進教室,最後排的兩個男生擠了擠,他倆坐了下去。
「乾媽」走了過來,微笑著拍了拍他的頭,沒說什麼,走了出去。
剛才出去的那個女孩子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手裡拿著一聽雪碧,她一拉,啪地一聲打開,放在周啟面前,教室里立時掌聲如雷。周啟真是久旱逢甘露,笑嘻嘻地拿起來當場灌了七八口,下面響起一陣笑聲。他既然受人之惠,只好賣力了:「生命誕生以後,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我們是怎樣來的,下面我就講一講人類的起源。」
孟超然心情一陣激蕩,伸手握住:「若我遇見上帝,先踢他一腳,再感謝他。」
他沒想到還有這麻煩,叫苦不迭,心想還不如不和好呢!
孟超然鬆了口氣:「聽說你腦震蕩,還以為你神志不清,沒想到——」
〖人道三峽巫峽長,神女倦客兩茫茫。
「放你媽的屁!」大頭梨怒極,一拳擊向他的面門。
車廂里的人擠成了一團,翻來倒去,前面那個中年謝頂者和一個婦女撞在車框的鋼筋上,肋骨齊斷,有幾個人半截身子掛在車廂外。所幸此時大多數人還算安全,不料五十鈴司機一撞之後人飛起來腦袋撞到擋風玻璃上,剎車原本就沒踩死,這下子又鬆了,巨大的慣性產生出可怕的力量竟然抵著三輪車向前撞去。

4

徐文婥摟著沈丹耳語幾句,笑著轉身跑了。沈丹嗔怒似地朝她跺了跺腳,一看馬林濤,又沉默了。人對於傷痛有種遺忘的本能,尤其對於所愛的人,記憶經常打盹。沈丹再想他以前的不是,覺得像一團雲霧,飄飄緲緲的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怨恨他,想來都是自己的錯。
「我到芷霞家玩兒一會兒。」
「他怎麼要下去?」
常弘揚捂著肚子不住乾嘔,只覺肚裏裝了一鍋滾燙的稀粥,全身上下火灼般痛。他艱難地撐起身,大頭梨正想待他將起來時往他鼻子上猛砸一拳,不料剛伸出手,常弘揚先發制人,身子往前一彈,抱住大頭梨的雙腿一擁——邢東林的「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大頭梨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常弘揚不待他反應過來,一肘砸在他小腹上,大頭梨大叫一聲上身一仰,常弘揚順勢一個「轟天炮」,一拳擊在他鼻子上,鼻血躥射,眼淚橫流。大頭梨痛極怒極,一拳掃去,正中他眼睛。
「啊——啊——啊——哈,哈,哈!」他仰天做著笑聲,「呀——咦——嗚——喂——我是哈哈哈——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磚頭!石頭!木頭!……頭……媽的那個頭,哈——」
沒有人再笑了,甚至呼吸都停頓了,包括生物老師,所有的人都眼也不轉地盯著周啟。他笑了笑。
「買條圍巾……我該拐彎了,再見。」
周啟神態嚴肅:「如果各位不能接受的話,我們來看看宇宙是怎麼做的罷!這時候,距今有180億年,溫度由無窮大降到了幾百萬度,在這種環境下,中子形成了質子與電子。宇宙就像具有某種意圖,在按著自己的目標不斷地演進,首先它需要很多的材料,輻射能在這種意圖的指引下使這些微粒組合成了氫、氮、氧等上百種元素。它要做的並不多,只不過改變電子層的排列而已,但正是這種看似不經意的努力產生了構成萬物的材料。這時候,宇宙中是塵埃和氣體的世界,到處是一團團的由剛產生的元素的微粒組成的原始氣體雲,各種微粒和分子之間毫無規律地吸引、碰撞,它們在執行著宇宙交給他們的使命。即使當時有人在其中刻意觀察,他也搞不清其中的奧妙,只把這一切歸結為混亂。請記住我方才的話——變化就是生命!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氣體雲中的分子相互吸引、拉緊,就像人所能做的那樣團結在一起,質量逐漸緊密,產生了偉大的力!牛頓稱之為『上帝輕輕推了一下』。但沒有上帝,一切都是按照它們自己的意願發生的。這種力逐漸推動了氣體的旋轉形成了自轉運動,由偶然的一小塊擴展到整個的氣體雲團。速度越來越快,雲團越來越凝聚,終於形成了旋轉著扁平狀的雲的旋渦。其中的一些物質越來越重越來越大,濃縮成為中間的大團塊和周圍的小團塊。」
「叮——」放學的鈴聲響起,很多人充耳不聞,聚精會神地聽講。周啟的語氣緩慢,低沉,有一種佈道式的效果,配合他的詩化的語言,整個教室里產生了一種神秘的虛幻的意境。門外窗外不一會站滿了外班好奇的學生們,他的聲音穿透門窗,他們也聽得入了迷。
常弘揚如今就退化成了小老鼠,白天在孟超然家養精蓄銳,晚上到小玲那兒精神抖擻,不住按按扭。孟超然氣煞羡煞,相思入骨,偏又分處東西,無緣無份。地球都變成村子了,縣城卻成了宇宙!
孟家民得意地一笑:「這就是小錢與大錢的區別,第一化肥廠幾千萬的資產,抵它百十個飲料廠。」
「怨司機,他喝了酒,那個老漢說讓他小心點兒,他還滿不在乎,說才喝了一點兒。」
「是載客三輪嗎?」
孫老師順著管子瞅過去,一見飲料筒牛奶杯,鬆了口氣:「我還以為……嘿嘿……你感覺怎麼樣?」
孟超然搖搖頭,一轉身,騎上自行車走了。
「北區,1-38」。
常弘揚被弄得哭笑不得,旁邊的矮個子本來哭喪著臉,這下也忍不住想笑,一個年輕的女護士乾脆撲哧笑出聲來,沖孟超然揮揮手:「我們會照顧他的,你放心吧!」
大頭梨剛想追,老闆過來了:「你還沒給錢呢!」
「你看看這個。」說完遞給他一個一寸長的紙片。孟超然一看,左端寫個「我」,右端寫個「你」,中間一大片空白。他奇怪地問:「這是什麼字謎?」
「周啟要當老師了。」常弘揚頓足大笑。
「南台!有!」一個中年胖子晃悠悠地從路邊小飯館里跑了出來,「天晚了,就這一輛了,上車就走。」
「砰——」
孟超然不再說什麼,騎著黑馬送他到南關。路口,幾輛機動三輪車停在旁邊,孟超然照例喊:「南台。」
常弘揚跑上大學橋,聽著水聲濺濺而來,似遠似近,不由淚流滿面。他伸手拭了拭淚,向橋下大吼了一聲,想笑,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對《阿Q正傳》研讀不下十遍,對老Q的精神勝利法頗能融會貫通,引為已用,於是越想越興奮,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司機鬆了口氣,立刻發動。
「操!有那麼慘嘛——鶴立雞群!」矮個子憤憤地說。
「結婚!」
「你和她聯繫過?」孟超然一驚,閃清光無影無蹤,眼前全是白小萱的影子,「她現在在哪兒?」
馬林濤對她絕非已然忘情,只是他這人過於現實和理性,現實排斥了浪漫,理性扼殺了激|情,感情的東西在大學橋成為一種恐怖,一旦有所抵觸衝突,他寧願委屈而求得安寧。學校的教育只教給人怎樣禁慾而未引導人怎樣超脫,但天性中固有的東西誰又能把它深藏?
「請不要奇怪。無論是宏觀的宇宙星系還是微觀的分子原子微粒,它們的某些行為和人類是一致的。人類組成家庭是為了種族的延續,從而向一個超越了『人』的層次進化,這些微觀的粒子也在尋找著能使自己變得更高級的物質。那時候,地殼還不穩定,空中也沒有臭氧層,紫外線輻射特別厲害,到處是狂暴的火山和閃電,濃重的煙霧遮蓋了大地。正是在這種動蕩的環境下,分子們劇烈運動,尋找對象的機會被無限地增加,經過無以數計的辨別與排斥,終於有一天,氫原子遇見了氧原子,它們消失了,新的物質形成了,第一滴水就這樣降落在地球上。最初的水是被封在岩石里的,它們為了逃逸把自己變成了水氣,離開熾熱的地球,飛上涼爽的天空。在那裡,它們又把自己還原形成水滴重新落在熾熱的岩石上,嗤地一聲,它們被蒸發了,可是一種使命感使它們鍥而不捨無休無止地降落,終於岩石冷卻了,它們得以以本來面目,液體的形態存在於地球。水越來越多,灌滿了地球上低洼的地方,海洋形成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很難過。」王縣長像在對病人說又像對著鏡頭說,「看到大家的傷勢已經得到控制,我才算放心。出事之後,曹書記和縣裡的領導們都很關心,大家委託我來看望看望,看看有沒有什麼實際的困難,提出來縣裡會加緊解決,以便使大家儘快康復。」
手一抖,他握緊了話筒:「他……嚴重不嚴重?」
「不安什麼?」
他掏了兩塊錢,老闆說:「不夠!還有碗!」
韓老頭一聽墓志銘,剛想生氣,一合計還有幾十年,不由老懷大慰,哈哈大笑:「好!好!真是好詩!云為袍兮冠青峰!比喻出奇!好!」
狹小的車廂里已經擠了九個人,外面車棚的鐵架上還掛了四輛自行車,基本上阻死了入口。司機滿意地點點頭,帶著一身酒氣上了駕駛座。車廂是用鋼筋焊成一架鐵罩罩在車上,鋼筋架上蓋了防雨篷,車廂與前面露出一腦袋大的小孔,專供來客與司機對話,一個老頭兒往外喊:「你喝了酒了還咋開!」
「買什麼呀?」他不甘心,又問。
「傻瓜!」沈丹見他那副模樣,撲哧一聲笑了,拉起他的手,「我們找個涼快的地方說。」
他自逗自笑,很開心,很開心。靜夜無聲。
「嗨!替人家想得挺周到呀,你是他兒子呀!」
「完了,我死定了。」
「高興?」孫老師精神大振,「高興什麼?」
「商城世界!」孟超然險些氣死,它就在前面路口拐彎,不到5秒鐘就到了!
「哪能呢!」大頭梨拭拭臉上鮮血,「氣已經出完了,衝著你,這事算完。不過以後別讓我見到他,見一次打一次。兄弟,以後賠罪。」
電話鈴嘀嘀響起,孟家民隨手抓了起來,只聽了一句,臉色就變了,望了望兒子,遞給他:「你的。」
「小心他揍你。」
同學們又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周啟掃視了一下,見不少女孩子埋頭記筆記,苦笑了一下:「如果有人記筆記的話,我就引用一些術語,現在弄不懂的,將來可以查。」
「出口氣。」大頭梨淡淡地說。
孟超然伸手按住他的嘴,低聲說:「知識就是文采。」
周啟又退了回去:「謝謝大家的盛情,我就……」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舌頭好像失去了潤滑的鐵片,心裏不禁有些發慌。
「最好別提我的名字,否則以後不好辦。」
「別人搞不好,你能搞好?」謝琬一臉不屑。
5月1日中午,孟超然抖著一份省內發行量最大的報紙進了門,問孟家民:「爸,咱們縣發生車禍了嗎?我怎麼不知道?」
常弘揚仿若未聞,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樹梢上的天空,彷彿沒有了這個人的存在……星星那樣神秘,那樣安寧。哪一個是仙女座?哪一個是獵戶座?星群無知無覺錯列橫雜,不知道自己在人類眼中與誰構成了一個神話。在它們眼中,它們永遠是孤獨的,隔絕的,自己身上猜不破的謎來自遙遠的遙遠的由於距離所產生的人類的世界……身下的亂草在蠕動,他感覺到它們正在肆無忌憚地瘋長,發出嗤嗤的聲音。在這種時刻,在這種環境下,他忽然感到自己和大地和星空渾然融為一體,生命的謎底天空的奧秘毫無保留地向他展示……
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韓老頭,他指點著畫:「芷霞,我說過多少次了,臨摹不是複製,你不要試圖追求原畫的情調和神韻,你還不是張大千,還沒達到這種境界,這樣做只能流於機械和生硬。你的臨摹就是要融入自己的思想和情趣,這就行了。記住,最重要的是形成自己的風格!」
「你想到化肥廠干?」
要做學生,首先要做掘墓人,愛情的掘墓人,自己的愛情的掘墓人。
「來慰問一下吧!同時來的還有省電視台的記者,你回答問題時一定要得體。」
「咱們還算半個老鄉呢!我也是從小在沁河邊長大,六七十年了!」韓老頭感嘆一番問,「你對沁河熟悉嗎?」
「這個人上頭有人沒有?」孟家民明知故問。
孟超然苦笑一下,這幾天神魂顛倒相思如麻,上次一聽說他跟閃清光沒關係,早把這事忘了,回頭看看林芷霞,她已停筆,一臉驚訝,不明白自己老師怎麼跟他如此熟。
「不學好?」孟超然叫道,「學畫算學好嗎?你看大街上擺地攤的,都是賣畫的。」

2

「什麼?」
「你以為我為你傷心么?」沈丹翻起眼睛,悠悠地說。
「弘揚……你……別說了……」小玲乞求道,「我知道……我欠你……太多,可是我能……能怎麼辦呢?你還是學生,我們的將來太遙遠……太遙遠了。我怕,我怕。他——」她望望大頭梨,見他於四名壯漢環峙中顯得怔忡不安,一咬牙,說,「他向我求婚,我……我答應了,我們……我們五月一日就……訂婚。」
眼看就要走,他忍不住了,隨便抽了一本當作理由,裝作剛聽見她聲音的樣子,一轉身,「驚訝」地叫了一聲:「閃清光?」
孟超然好笑,心想:「早生一千年還能遇得上閃清光么!」
周啟不慌不忙擠了出來走上講台,兩手空空連書也沒拿,先道了謝,說:「我們活著……」
常弘揚點點頭,裡邊人往裡挪了挪,他坐在中間,不料往後一靠,赫然感到背後空蕩蕩的,鋼筋架在背後正好形成缺口,只遮了層篷,要是往後一仰,正好從缺口摔出去。他也沒在意。
剎那間一切都空了,死了。常弘揚緩緩抬起頭,目光掠過小玲的發梢,融入夜空。夜空低垂,沉重,彷彿一個巨大的磨盤,要把他壓扁,磨碎,磨出鮮血,磨出骨髓。
「暈之前——眼前金星亂冒……一會兒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見了。」
沈丹跳了起來向外面跑去,剛跑幾步又停了起來,回頭望著馬林濤,晶瑩的淚水滾滾而落,再轉身,帶著一縷哭聲而去。
「那個老漢呢?」
「有一座山峰……」閃清光細細辨認,「好像一個人的樣子。」
中年人把鼻子俯到他上方。
陸紅衛一呆,瞬即握拳砸在沙發上:「好氣魄!衝著大哥你的志向,我幹了!」
快樂就像毒品,極其容易使人上癮,一旦品嘗就不捨得放棄。科學家曾做過試九_九_藏_書驗,在小白鼠大腦的快|感神經中樞里安上鐵片,用根電線連到它腦上,一按按扭,微弱的電流刺|激白鼠大腦使它產生快|感,白鼠嘗到甜頭自己按了起來,一次次不肯停歇,直至「快樂」得心力衰竭,昏死過去。人雖然有理性,懂得自控,但對快樂的自控力也就跟小老鼠差不多,人也是動物,本性是追求幸福,一旦嘗到,如何肯放棄。本我的唯樂原則絕非像某些官僚的「原則」是個娼妓,它守身如玉,從一而終。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什麼時候?去哪兒?和誰……
生物老師激動得胳膊腿直顫,她走上講台,帶著深深的感情望著同學們說:「周啟同學的廣博連我這專業的教師都自愧不如。我們高中的生物課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地位,僅僅一冊書一學期的時間來學習,高考又不考,沒有人重視,簡直就是為了保留一個傳統的科目而開設。平時上課不怨同學們不認真不努力,就連我這老師也感到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感到頹唐無力。可是今天,我在周啟同學身上看到了希望!不管我的事業被人安排得怎樣微不足道,只要我能教出一個好學生,只要我能讓同學們懂得生物的樂趣和價值,我就沒有白白地站在課堂上!下課!」
孟超然正有話對常弘揚說,想找個機會,當下三人一同去了三班。馬林濤在路上不停碰碰孟超然,孟超然還以為自己碰著了他,往旁邊移了移。馬林濤急了,拽了他一把:「碰你呢!」
他點點頭,心裏想著她的行動範圍、時間和路線,他對她的習性太清楚了,當即經過西關交通崗向夜晚最熱鬧的夜市區走去。夜市在中心廣場西側的十字路口,他站在路中央的安全島上四下搜索。愛一個人,彷彿與那人有了磁場效應,她若是南極點,他便是指南針,只一掃,便在一個餛飩攤邊發現了小玲。旁邊是大頭梨和雅馬哈。
「公安局我想辦法,你不用擔心。」孟家民知道此人出手甚狠,又叮囑一句,「只是別鬧大了,鬧出人命不好收場。」
馬林濤也湊了過來:「他當老師?老師當誰?學生?」
令人詫異的是沒一個答腔,兩人愣了半天又喊:「哪個去南台?」
「更大的磨難來臨了,晶瑩潔白的像山峰一樣的冰川緩緩地由北向南推移,地球進入了冰川期。米蘭柯維支認為冰期與地球公轉軌道的變動期相合,在兩極緯度區接受最小量光照時就會出現冰期,大約是每40000年進入一次冰期,也就是說幾千年後冰期會又一次來臨。那時的人類也許有方法應付,但我們的祖先們卻不得不接受這悲慘的考驗,無數的動物和植物遭到了滅頂之災,無數的人仍被凍死或砸死。事情就是這樣,大自然以殘酷的方式淘汰了弱者,磨練了強者。人之為人就是這樣而來的,要麼生存,要麼滅亡。人類又一次發揮了聰明才智,狗熊和野牛、虎等動物有著厚厚的皮毛能抵禦寒冷,人沒有,他的毛已經退化,皮膚非常薄,他們就向大自然索取,殺死猛獸,剝下它們的皮披在自己身上,然後又把猛獸趕出溫暖的洞穴,自己居住。但還是冷,這時候,火山和閃電點燃了大片的樹林,他們的目光盯向了一貫懼怕的火,他們將樹枝用火點燃拖進洞穴,立刻,整個洞穴里暖洋洋的,曾經的魔鬼成了他們的工具,他們從大自然取得了最有用的東西。冰期過後,一切都不同了,他們不再以弱者的姿態受猛獸的氣,而是揮舞著火把,以一個強者的姿態君臨整個地球,所有猛獸都成了奴隸。」
交通局的趙局長知道自己這次是來當孫子的,臉色極不自然。果然,王縣長接著說:「首先是交通部門,工作有聲色不假,可光在天子腳下擺,縣城大街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簡直如臨大敵,而周邊鄉鎮,成了敵占區大後方,交通監管非常鬆懈……」
「不會,絕不會。」
閃清光聽他連用幾個好像,撲哧笑了出來,韓老頭出奇地沒作聲,默默聽著。孟超然聽她一笑,心中一盪,立即神采奕奕:「怎樣找這個切入點呢?」
「大衛的眼神應該憤怒,凝重,充滿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孟超然評論她的素描,「你畫的過於溫柔,好像拉斐爾的聖母像,筆力太弱。」
為什麼,他也不知道。他怎麼想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習慣於某種思維方式很難再換一個角度去認識,這就是為什麼自己難以認識到自己的缺點的原因,可是孟超然既然教他這樣說,他也照他的話而行。只是總得找個理由吧?
暮春的天氣,柔和中帶著股潑辣,已然凋殘的美景中潛藏著噴薄欲出的旺盛的生命力。馬林濤心情愉快,哼著小曲率先踏上大學橋,聽著常弘揚逗趣的話剛想回頭接兩句,驀地一愣,沈丹和徐文婥迎面走來。他下意識地頓了頓,沈丹也停住了,兩人目光交織,融和與撞擊中閃現出無以名狀的眷戀、掙扎和悲哀。
「能認幾個外國的文字,能做幾張數學試卷,能分清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區別,能說清楚農民起義的貢獻,能看懂幾本不讓看的小說。」孟超然回答。
孟超然一轉頭,兩人同時呆住。
沉思片刻,想起以萬變應萬變的招數,拿起鉛筆一揮而就。林芷霞搶過念:
韓老頭怕他此去黃鶴不復返,又忙不迭地把《長江三峽圖》攤了開來。孟超然有意在心上人面前賣弄,一眼掃過,隨即閉上了眼睛,對閃清光說:「你看到什麼說出來,你說我寫。」
「那是神女峰!不像人哪能這麼叫!」
「小玲!」
老頭子愣了愣,放下刻刀:「現在寫?」
孟超然剛想說想當然耳,但韓老頭顯然不是要讓他回答,自問自說:「沁河,商代叫氵商水,春秋叫少水,到漢才稱沁水,發源於山西沁源霍山南麓,東南流經安河、沁水,至陽城東面折向南流,一路穿透太行山的高原和山地,在武陟流入黃河,全長485公里。上遊河道狹窄,水勢很急,下遊河道開闊,寬處有一兩公里,站在沙岸上,給人的感覺彷彿整條河道都變成了你的心胸,上連高原下接平川。以前住在沁河邊,並不覺得它有啥出奇,如今,離開了,它又變美了,當真是魂牽夢縈呀!春秋時候,秦晉交好,沁河就是兩國的糧道,秦國運糧船沿黃河東下,進入沁河,一路運到晉國;隋唐時,煬帝開鑿運河,沁河就是永濟渠和通濟渠的分水嶺。唉——如今……不行了。」
正這時,孟超然來了,兩人頓時住口,此事孟家民連謝琬也瞞著。孟超然對陸紅衛挺佩服,到他搏擊館玩了幾次,挨了兩下小揍,摔了兩個小跤,更加佩服了,當下同他興緻勃勃地聊了一陣子。不過他更思念閃清光,便進了自己卧室盤算她的行動路線,打算守株待兔。……商城大世界……西關崗亭……清光家……縣城大街……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疲憊不堪地醒來,擦把臉,抖擻精神往西關去也。
「她現在很好,你放心吧,她……」林芷霞欲言又止,始終不願破壞他倆曾經的真摯的愛情。孟白生死絕戀在大學橋已傳為經典,不但孟超然要為它殉葬,連愛他的人也要為它殉葬。
陸紅衛一咬牙:「我跟他沒關係,他只不過和西關老杜有些瓜葛,那也沒啥,你要動他,我一句話,老杜一個屁不敢放!……不知道……你……」
「去!」馬林濤興奮地說,「給啟明星捧捧場。」
「小船?噢……那就——征帆是否過瞿塘罷。」
「好!」
「他敢跟政治范對著干,你敢嗎?」
「下館子!」
林芷霞瞪了他一眼:「就你懂!」
「暈之前呢?沒有想到人民的生命安全?」孫老師不太滿意。
小玲沉默了。孟超然重重哼了一聲,大頭梨怒極,指著他:「你哼什麼?撞壞我的轉向燈,進口的,七八十塊,還沒要你賠呢!」
孟超然回家陪了姥姥才一天,常弘揚便來找他,非要回縣城。孟超然剛吃了幾個祭灶燒餅,嘴被粘住了,可常弘揚的嘴卻又甜又動人,被他連拉帶拽回了縣城。
到了下午,他似乎隱隱聽見了小玲的歡笑聲,心中不勝其苦,當即去找孟超然:「我要回家去,你送我到南關。」
「對。」楊輝點點頭,「他快和小玲訂婚了,我希望你們把話講開算了。」
「他不撈行嗎?有人罩著他,他就得孝敬人家,要孝敬就得花錢,要花錢就得撈,要撈就得讓人罩嚴點兒。惡性循環。」
「它們也要逐漸被淘汰了,因為它們的生活太安逸了。它們生活在富饒蒼翠的草原山谷,有的是嫩芽、樹葉和水果,用不著費力捕捉小動物,也無須花費精力製做精緻實用的石器,但素食不利於腦力的發展。這時候出現了一種智人,它們是高明的狩獵者,捕捉魚、野兔、狐狸,甚至獵殺劍齒虎和古象。生存就這麼無奈,和平主義者往往遭到淘汰,嗜殺者才能進步。肉食使它們的腦力大大發展,它們把古象驅趕到沼澤里,待古象陷下去時,再把它們切割或是拖上來,它們同胡狼和鬣狗爭奪食物,無限的才智在生死存亡中被激發,人類就是這樣踏著血的足跡而成為人的。但它們並非總是勝利者,它們生存的艱難遠非我們能夠想象。二三十年代,一個加拿大人發現了周口店,他們把那裡的地層挖了52米深,像一座八層的大廈,每一層都掩埋了一個時代,人與獸的生死搏殺靜靜地呈現在我們眼前:較底下的地層里,人類和大型猛獸輪流佔領適宜生存的洞穴,時而人類被驅逐,時而猛獸被趕跑,到了最上層則完全被人類佔據。生存的艱難不僅來自於它們的天敵,劍齒虎、象、犀牛、熊、胡狼,而且還有自然界,恐懼、飢餓、寒冷、病痛。它們夜晚在樹洞里或是陰暗的石頭下藏身,吃著沾著血的生肉或沾著泥巴的根莖;猛獸不時在不遠處嚎叫,只要稍一動彈,它們就會被吃掉;冬天,寒風刺骨,它們赤身裸體,凍得發抖。」
兩個女孩子偷偷直笑。
詩這玩意兒本來已經淪落成了乞丐手裡的破碗,不過一些天真的少女,還是對它充滿了神秘感。閃清光驚訝地問:「他會寫詩?」
「就他媽自個兒談的老頭子才不滿意。」矮個子滿嘴髒話,顯然愁得靈魂出竅了,「一個是嫌家在農村,一個是厘米不夠。老頭子身板高,說不能一代不如一代,他還想了個成語……」
孟家民嘆了口氣:「廠子虧損只怕是必然,尤其銀行,典型的黃世仁,這幾道難關不容易過呀!我的計劃就是在廠子效益還可以時交給老王,給人一種受排擠的印象,待廠子一虧損,老王必定要怪咱們,那時我就以一個被排擠者的身份跳往——」
兩人一抬頭,頓時停住。常弘揚看也不看大頭梨,沖小玲一笑:「挺巧的。」
閃清光望望孟超然,他小心翼翼地解釋:「在書店裡遇上的,說起你在這兒,就一齊過來了。」
「沒了?」孟超然叫了一聲,「才三句呀!」
孟超然大喜:「哈——」
「體會的。你不是說寫意就是寫心、寄情嗎?你畫的就是這種欲超脫人世的意象。」他指了指畫,「不過——」
常弘揚心中一痛,臉色慘白:「訂婚……訂婚……好,好……好!你到現在才告訴我……你到現在才告訴我……」
韓老頭身體力行李贄的絕假純真,一念之本心,說起話來口無遮攔,兩個女孩子卻受不了了,閃清光不明白唐寅是誰,只不過有些不好意思,林芷霞卻滿面緋紅,嗔道:「老師,你說什麼呀!能這麼比的嘛!」
常弘揚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像在課堂上一樣問:「老師,什麼叫『得體』?」
周啟灌下了最後一口雪碧,輕鬆地說:「人終於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這以後的歷史寫在了教科書上,我和大家共同的旅程就此結束了。」
「什麼?」常弘揚驚訝得嘴都合不上。
「這……這個……抽……」他剛想說「抽錯了」,一看那個書架,全是《性健康與衛生》、《夫妻秘語》、《怎樣避孕》之類,遂不敢再說,暗自慶幸不已。
常弘揚坐在最外面,說:「我幫你扶著。」伸手扶住倒掛下來的車把手。
「真的?」矮個子內傷頗重,本來說話都沒力氣,一聽這話竟叫了起來,「小鳳,你可不許騙我。」
孟超然說:「當然!我從小就在沁河邊長大。」
三輪車一直靠右行駛,直到前面出現正在卸輪胎的卡車,司機才一扭把拐向左側。龐大的卡車擋住了司機的視線,就在剛剛拐上車道,一輛五十鈴貨車迎面而來。一切的發生都在剎那間,酒精麻醉了司機的反應能力,雖然他喝的的確不多,但這種電光火石的剎那,反應力一絲一毫的遲鈍都意味著毀滅,他再剎車已然遲了,貨車司機反應迅捷,一踩剎車,還沒踩死,兩輛車已重重地撞在一起。
司機一扭頭:「沒事兒,我才喝了多少!放你的心好啦!」
兩人久久對視,彼此都感到有火焰在燃燒。

5

陸紅衛一聽,原來不是要自己動他,頓覺放心:「這個沒問題,只要公安局方面不干涉,沒一個人敢不吐口。」
林芷霞一聽老師教訓,不敢犟嘴,垂下了頭。孟超然暗自得意。瞥了閃清光一眼,嘴角剛翹起來,韓老頭的矛頭又指向他:「我說你呀,你咋回事兒?要不來看我女徒弟……噢,就不登我的門吶!嘿!不是來看女孩子就是帶女孩子來看女孩子,唐寅也不過如此吧?」
他這話與其說給韓老頭的不如說讓閃清光聽的,引用《道德經》的句子大有賣弄之嫌。可惜格調過高,女孩子們莫知所出。
孟家民自尊心頗強,一聽之下大受刺|激:「說你笨你還不承認!你當那些人都是笨蛋?如果我預料不錯,咱們廠子不到一年肯定虧損。規模擴大了一倍,產量增加了一倍,可銷量節節下降,縣裡又辦了家飲料廠,『樂開心』捲土重來,河口的銷量也搞不上,貸款又要到期,你以為這一關是好過的?只不過他們對廠子和市場沒我了解,看不到這一點而已,讓他們心甘情願挑起這副擔子。」
「骨折,加上輕微腦震蕩。」
「你……」
「氫和氧做出了劃時代的巨大貢獻,成了別的元素眼裡的明星。或許出於明星崇拜,或許懷著更深刻的目的,其它元素紛紛向氫氧靠攏,碳自願嫁給了氧,生出了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又和水成了家,誕生了最原始的碳水化合物。在動物世界里,一切結合都是為了產生最強壯最優秀的後代,元素也不例外,而且這種意圖可能就是它們遺傳下來的。氮元素在閃電的撮合下認識了氫氧,誕生了種種氮化物。在一個機緣下,這兩個龐大的家族互相聯姻通好,一個偉大的『民族』誕生了,氮化物和碳水化合物共同孕育出了一種嶄新的生命形式——有機物。請原諒我用『生命』這個字眼,即使你們不能接受,但生命真的不遠了。在你們看來,自然界之所以沒有生命,是因為它始終是從容不迫的,好像沒有任何的慾望,其實並非如此,因為它永不會死亡,它有的是時間,而生命就沒有這樣幸運了,它必須在死亡來臨之前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就顯得急功近利。這些還未正式上升為生命的有機物開始急躁了,大約在35億年前,一些高度複雜的有機體——蛋白質、核酸以及最原始的『細胞』——為了探索生命不惜把自身分裂,一分為二,但它們並沒有死亡,而是製造出了兩個與自己完全一樣的東西!這種偉大的自殺式探索終於成功了,經過無以數次的分裂自殺,它們的一半完全被這種思想浸透,不再謀求自身的增長,而是不斷縮小,把祖先的這種意圖保留為遺傳基因。於是,生命誕生了。」
常弘揚傻獃獃地聽著,心中充滿了熱流,暖乎乎的。
「有種!」大頭梨踢踢他的臉,「你要喊我也跑不了,給你一個機會。」
她沒應聲,馬林濤攬住她肩膀:「走吧!我真的餓了。」
病房內安靜了下來,一時之間悄寂無聲,誰也沒有說話,隔了好一會兒,又聽見了常弘揚吸管子的吱吱聲。
常弘揚哼了一聲,問:「在哪兒?」
「祝賀!」
「有了質量,什麼產生了?」他停了下來,掃視著全班。
「真的,真的。」矮個子竟嗚嗚哭了起來,「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阿材對咱們的事特別熱心,一直幫著我,現在你答應了,他卻喝不到喜酒了,嗚——」
楊輝冷笑一聲:「向我出吧!」
他頓了頓,掃視了一下病房,見病人們獃獃地瞧著自己一言不發,更有一位翻著眼瞪著屋頂,正眼也不瞅自己,很是不自在,咳嗽了一聲,正要再說,話筒伸了過來:「王縣長,發生了這樣重大的車禍,您作為父母官,有什麼要做的沒有?」
「回家。」孟超然琢磨著怎樣可以多說幾句,隨口問,「你呢?」
「我是來買盒英語磁帶,這裏的是正版的。」閃清光好奇地望著她手裡的書,「早知道你博學多聞。這什麼書?」
孟超然閉著眼睛狡猾地一笑:「你沒見我剛才寫的是第四句嗎?第三句是——可憐凝眸斷腸處。」
眼前驀地光線錯雜,紛飛的異彩在一片馨香中繁花般地盛開,整個天地充滿了聖潔而神秘的光芒,一如滿天的星星一齊爆炸……收入耳朵的最後一絲聲響是「咔嚓」……光芒漸漸暗淡……小火星閃耀……熄滅……完全的死滅……那樣的舒適……
「要能掙錢,難道非要這廠子不可?」孟家民笑了笑,一臉神秘。
「噢。」孟家民笑了笑,「我想要第一化肥廠。」
「好。」護士遞給他,「小心頭別動啊!」
常弘揚考慮已久:「過一兩個月,醫生說石膏托就可以拆了。學校快放假了,你就說——不,我讓別人說,學校學習緊張,沒空回家,放假后要補課……不,就說出去打工了,走得急,沒時間回去……唉,補課吧!……這個,總有些不太妥當,走一步是一步吧!」
老頭子半信半疑地端過筆墨,拿出畫軸攤在桌上。孟超然一看毛筆,心中叫苦,伸出虎狼之爪橫抓而去。韓老頭突然醒悟:「別別……我忘了。現在的年輕人吶!」翻了半天找出枝鉛筆。
說完揚長而去。

3

大頭梨佔盡優勢,一連踢了四五腳,踢得常弘揚抱頭翻滾。楊輝怒極,一肘將長發青年捶開沖向大頭梨:「你什麼意思!」
他取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