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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隨風而去 第五章

下部 隨風而去

第五章

「這點我也看得出來,聽說你還讀過叔本華和斯賓諾莎的著作?那麼你一定知道他說過一句話:『我們並不是判定一物是好的,然後我們才去欲求,反之,乃是因為我們欲求一物,我們才說它是好的。』」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場愛的企盼,正當幸運之神對他微笑著打開幸運之門,他才發現自己面對的是無窮無盡的煩惱錐心刺骨的痛苦。
「好聽得很吶!」馬小奇得意洋洋,「姓閃名清光,今年十七歲,縣城西關人氏,一個爸,一個媽,外加一個哥。」
但他生來具有阿Q精神,一愁之下遂即釋然:「看來我們之間還是有緣的……有緣吶!否則我在文班她為什麼也突然就來了文班?這比之當初的一入理班深似海,從此清光是路人已不可同日而語,有了質的飛躍!」
「我拿不定主意。老馬勸我報文科,我也拿不定主意。」
「我賭你的將來。」
孟超然呆了,他寧願被開除也不想去求政治范,只好垂著頭出去了。
轉眼,已入深冬,公元紀年已經是一九九六年。南台飲料廠創業一年,以驕人的銷量橫掃丹邑縣飲料市場,七八月份,「冰川」飲料甚至衝進了鄰縣河口,讓河口數家飲料廠的老闆們坐卧不安。孟家民和謝琬自然是舉杯相慶了。謝琬說到做到,手裡一有錢便在東關買了座房子,為此事兩人沒少吵架,孟家民野心勃勃,計劃第二年便擴大規模,但謝琬送他一聯:「你有才,有才而無雄才;你有略,有略卻無大略」。橫批「見好就收,快買房子」。孟家民氣成了豬八戒,一撂挑子便要回高老莊:「我不幹了!有本事這廠子你干去!」
林芷霞和閃清光歡歡喜喜地走後,馬文生見晚自習已經上課,一看沈丹,仍舊緊繃著階級鬥爭的臉,只好說:「你回去再考慮考慮吧,別……」
平心而論,政治范此人也頗有一點古君子之風,寬以待人自不必指望,嚴以律己卻是人所共睹,他絕不缺課,更不遲到,對教學工作極其熱心。據說白在寧入獄,沈從喜接任后曾提名由他擔任副校長,政治范堅決推辭,說:「我喜歡和學生貼近,副校長,我做不來。」
「什麼?」小玲勉強抬起眼睛問。
「既然你們當老師的做不到,那麼允不允許同學之間相互講解,相互學習?」
「我喝!」周啟還挺清醒,「沒菜!」
黑暗裡,小玲幽然地嘆了口氣:「你真想我做你女朋友?」
「要把學校變成修道院嘛?」沈丹撲哧笑了出來。
張易挺久久無言,凝視杯中飲料,說:「你說得對,我這人太安於現狀了,生活有了保障,收入有了保障,誰願意舍下去做一個有大風險的事業?可咱畢竟是年輕人,我今年才二十歲,就算拼它十年沒出息才三十歲,再拼十年還沒出息也才四十歲。我最起碼能活到六十歲吧?我怕啥?」
伙房和商店一聽也心花怒放,他們都知道,一放學,六班人就會一擁而來,搶購稀飯和汽水。
「沒事兒,你別愁,媽給你辦好!」謝琬自信地保證。
孟超然曾到教會索要一本《聖經》,那人說他非教徒,得掏錢買,因此認為教會虛偽透頂,便故意臭耶穌:「他還說過一句話。」
說完之後他呆了,沒明白自己說了些什麼,方才這句話脫口而出,簡直是無意識的。
「啊?」馬文生一愣,「這是什麼話?」
常弘揚大為尷尬,小玲哼了一聲:「今兒怎麼沒帶著科長小姐向你那幫窮朋友充門面去!」
「對啦,你真聰明。」小孩子誇了他一句,哧溜鑽沒了影。
馬文生點點頭:「聽說了,據說那個女生成績還不錯,考大學的希望挺大。」
他心花怒放,手舞足蹈——手一舞,傷口又痛了起來,他看了看,血已凝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從無名指一直劃到手背外側,日後定要留個傷疤。
「那你看我們像什麼呢?找個貼切的詞兒。」
馬文生目瞪口呆,做聲不得,好一陣才搖頭苦笑:「這是什麼話!可能你的思維和別人不一樣,能以正確的態度對待戀愛,但大多數人未必能做到這一點,對他們來說,談戀愛和學習的矛盾是很尖銳的,因此學校這樣做不能說沒道理。至於要把你們當作『典型』,只能怪你們平日舉動太引人注目,首先讓學校覺察而已。這次整風學校決心進行到底,絕不手軟。你想想,如果讓你們的名字同時出現在通報上,是什麼後果?你們都是我的學生,我也不忍心出現這種情況,經過力爭,學校只讓你們寫份檢討,還不公開,這已經夠寬大了。」
眾人齊聲歡呼,謝琬目瞪口呆。孟家民心中淌血,長嘆一聲,回卧室蒙頭大睡。客廳里眾人則吆五喝六,開懷暢飲。周啟量淺,三杯便倒;盧永川喝啤酒如開水,喝白酒如中藥,二兩下去便去見了周公;常弘揚三人酒量甚豪,但斤半茅台可不是開玩笑,再加上方才喝了別的酒,還剩二兩便胡話連篇如坐風箏。
「孟超然。」
「十塊錢買票,九塊錢賣了?」
剛到她面前,常弘揚一個趔趄,咕咚摔倒,茅台酒撒手而飛,插入路旁雪堆中。小玲連忙把他扶起來:「你怎麼喝這麼多酒?」
許紅康一愣:「那我不是更應該去理科?」
他欣喜不已,然而剛過了兩天他便知道自己錯得多麼厲害:沙漠里沒水喝不要緊,頂多渴死;問題是天空突然出現了海市蜃樓,一彎清溪粼粼而動,這不但得渴死,還得氣死。
「方針是區別對待。高一剛開學,並不顯著,因此以教育為主;高三因為高考壓力,不宜給學生增加負擔,以談心為主;重點在於高二,據老師們反映,高二學生談戀愛不說成風也是小到中雨,必須堅決、果斷、有效地加以扼制。」政治范長嘆一聲,「人心不古呀!現在的學生,穿衣服要攀比,吃飯要攀比,談戀愛還要攀比!——就是學習成績不去攀比!」他大為惱火,「學校是什麼?是學習知識的場所,不是婚姻介紹所!招收這麼多女孩子是給他們招女朋友的么?」
勸盧永川說:「我猜老馬一定是受到你爸的威逼利誘才忍痛讓你去理班,否則他會那麼好心腸?學文科為什麼不能繼承你爸的事業?他勸你的話更是放屁,你久讀哲學家傳記,有幾個哲學家學數理化出身?學哲學必須受到嚴格的哲學思維訓練。我告訴你,斯賓諾莎還說過一句話——人不敢要他想要的東西,或只敢要他不想要的東西,這種情感便叫做懦弱!」
馬文生心想此事必須挑明,否則永遠切入不了正題:「我是班主任,班裡的事我能不知道?」
「不知檢點!」政治范冷冷地說,「三中怎麼會教出這種學生!」
「我真……沒了。」孟超然上下亂拍證明給他看。
徐文婥坦然地說:「文科。」她知道沈丹故意刺自己,便問馬林濤:「你報哪一科?」
「超然——超然!」
第一場是史泰龍的《第三滴血》,小玲一直默默坐著,常弘揚彆扭之極,沒話找話:「那人是誰?一副無辜的眼神,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打起架那麼狠。」
「三中的事我也很難過,我能理解學校的擔心,但我覺得某些人的思維就像報紙上天天講的:如果每人每天丟一個垃圾袋,那全國十二億人一年丟的垃圾袋就能把渤海填平;每人每天浪費一粒米,十二億人每年浪費的糧食就能養活多少億人。我並不主張污染浪費,但我認為這樣的思維方式不對,只是在危言聳聽。同樣,男女關係好一點,並不就會吸引犯罪分子——渤海不至今還未填平嗎——當然也不一定就會耽誤學習,考不上大學。」經過馬文生數度辯論會的訓練,沈丹口才大進。
張易挺瞪直了兩眼,苦笑一下:「你就別捉弄我了,想怎麼說我就怎麼說吧,罵我也沒關係。」
「倩!這倒為難,她長得的確漂亮,叫她『絕倩、特倩、超倩、倩絕人寰』也不為過,存疑。」
他捶胸頓足,痛悔難當,正跺腳時,忽然想起白小萱——與自己深深相愛卻被命運無情打擊被迫遠走他鄉的女孩。
他把自己的破車美其名曰「響馬」。「響」,當然不是強人劫道先放響箭,而是除了鈴兒不響那兒都響,走一路響一路;至於「馬」還有點神似——像瘋馬一樣飛馳如電不易控制,煞車不靈。
馬文生一聽「孟超然」,想了好半天,彷彿已經忘了這個人:「噢……他呀?這個……進文班還是理班並不是完全憑個人自願的,還參考期末考試的分數來確定,他上次考得不好。這是學校的意願,我也沒辦法。對了,你去把盧永川找來。」
「為了警告多數,為了表示把整風進行到底的決心,經學校決定要在學生中抓一兩個典型,狠狠處置,以儆效尤。」政治范殺氣騰騰,磨刀霍霍。
孟家民還挺清醒,嚇了一跳:「我那些錢還有用的,明年要蓋廠房、買機器、招工人,增加一條流水線。生產規模不擴大,這廠子遲早會被淘汰,買房子遲個一年再說。」
「有點兒想回去,畢竟在大棚上費了不少血本。現在快育苗了,回去還得編草棚,架薄膜……可是……」張易挺有些戀戀不捨,「在這兒,工資有保障,出一分力氣就能掙一分錢,不像自己搞大棚,弄不好,賠掉了褲子。」
三伢心灰意冷:「我知道我粗,野,打架偷盜啥壞事兒都干……名聲不好,可是我恨的不是這些,是我沒文化,在你面前,我總感覺我……我是他媽一隻賴皮狗!」
說完一笑,揚長而去。一騎車,「響馬」一叫,他又惱火之極:挨撞事小,追丟事大。平白耽誤幾分鐘,那女孩子更加渺茫了。
一時間尖子生們紛紛意動,走馬燈似地找馬文生要求調班,入理科。馬文生陣腳大亂,窮於應付。然而孟超然口才遠比他好,他安撫得回心轉意,又被孟超然輕輕一撥,陀螺一樣又轉了回來。馬文生更加惱怒,更不想睬他,因此他更進不了文班。
他人挺勤快,拿起一把鏟子幫著鏟院里的積雪。和小玲一起勞動,他幸福無比,感到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身姿的每一下轉動,表情的每一次變化都那麼優雅,連彎腰掃雪都表現出迷人的魅力。得女友如此,夫復何求!
「永川,老馬找你。」許紅康笑著對他打了個招呼。
孟超然一盤算:「跟他比,贏了是烏龜,不贏是兔子,哪一樣都當不得。」於是不再理會,靜心答卷。
「反正不是勸他報理科。」徐文婥笑著說。
接著質問他:「馬老師,你認為我的成績拉了沒有?」
於是每逢政治課,學生們如臨大敵,從早晨的自習一直背到政治課鈴響。隔壁兩個理科班學生一聽六班人鬼哭狼嚎,紛紛幸災樂禍:「你們開始上政治了吧?」
接著把他以前寫了卻沒能發表出去的《中學生早戀現象探秘》里的理論原原本本搬了出來,早戀與學習,早戀于生理,早戀與心理,早戀于責任。當真分析得細緻入微,鞭辟入裡,只可惜馬林濤是第一個且唯一的聽眾兼「讀者」。
馬文生呆若木雞,怔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把我的學生當典型?休想!」

6

徐文婥點頭:「這道理很勉強。你想考哪一所大學?」
這一路上常弘揚語出驚人,把小玲逗得笑了一路。正開心時,小玲突然捏起一顆話梅塞到他嘴裏,他一呆,正發愣時,「吱」地一聲響,一輛紅色雅馬哈停在面前,車上人掀開頭盔罩——大頭梨!
想著自己逐字分析她的名字,越想越懊惱,感懊惱就越氣憤:「這幫小子憑什麼這麼容易就知道她的名字!你們騎自行車追過她嗎?你們為這個名字流過血嗎?你們查過字典嗎?你們絞盡腦汁了嗎?不懈追求換來的是謬誤,安坐不動得到的是真理,這世道!」
「那我先跑到終點!」楊輝洋洋得意。他情場敗北,對孟超然大不服氣,只要能在文學上超過此人,別說烏龜,當烏龜的孫子他都願意。
許紅康又猶豫起來。徐文婥搖頭:「根據文理錄取人數來看,北大的文理兩科比例應該是相當的,主要就是它是個以文科著稱的大學,想來文科應比理科好的。」
冷月無聲聽細語,梧桐葉老耐秋寒。
眼前飄起那無名女孩的綽約身影,造化弄人,竟成無緣!他的思維穿透人生迷障,跨越重重時空。
孟超然倒懵了,他以為老馬讓自己給找煩了找怕了,索性慷慨一回以圖清靜,不由大喜,連忙答應。剛要走,馬文生又問:「這兩天你可給我惹了不少麻煩,許紅康、盧永川、馬林濤、邢東林、馬小奇、林明華他們十幾個人的工作還得你做去。你口才好,我知道。」
「保證?」林明華又好氣又好笑,「我並不是你的女朋友,也沒說過喜歡你呀!」
重重車流中,追了許久,飄揚的秀髮,優美的背影又出現眼前。她穿著淺綠色襯衣,下擺束在牛仔褲里,腳下是白色旅遊鞋,秋風瑟瑟,長發飛揚,說不盡的清爽,看不夠的風姿。孟超然遠遠吊著,充滿了甜蜜。
他費了大半個鐘頭,最後挑出幾個字:芊、薔、巧、清、荃、鵲。
「是什麼讓我改變?」
許紅康又想起一事:「馬老師,孟超然你怎麼會讓他進理科?」
盧永川讀過《聖經》,一聽這話,隨口而出:「耶穌說:『你們的仇敵要愛他,恨你們的要對他好,詛咒你們的要為他祝福,凌|辱你們的要為他禱告,有人打你這邊的臉,連那邊的也由他打。』」
「我想進文班。」孟超然放開課堂筆記,說。
「就是失去工作。」周啟回答。
隨即想起徐文婥,心中的牢騷隨酒而吐:「想我盧永川,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愛不敢愛,舍不能舍……我算人嗎?」
語聲又止。
他嚴肅認真一如研究甲骨文和楔形文的學者,音形意相結合,推理與猜測並重,運用學過的一切漢語言文學知識,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
「多少?」他還真沒看過。
常弘揚氣得七竅生煙。
「這個是為他們好。」政治范又替他說了出來。然後不住口地勸說,拿馬文生當成了孩子,又拍又哄。待他一句話也不說了,政治范滿意地告辭,剛走到門口又回頭加了一句:「兩人要區別對待,不要給馬林濤太大的負擔,耽誤了他的學習,只要他認錯,端正態度就行。至於沈丹——你該怎麼辦怎麼辦吧。」
這連馬文生自己都感到憤怒,一網把班裡英才全收羅進文班多好,即使尊重學生志願,自願進文班的他總能讓他們進來吧?然而不能,盧永川的父親——赫赫大名的新陽鎮黨委書記,新啤集團董事長盧耀發親自打來電話:「希望馬老師勸勸永川,讓他學理科。」
「不是比較好,而是特別好。」馬文生肯定地說。
小玲被罵得心懷大暢,開了門,一揮手:「你們……回……回去吧,我……自己……自己走,弘揚……弘揚,以後……來看我……看我嗎!」
沈丹問她:「你報哪一科?」
馬文生冷不丁站了起來:「這個——」
〖相見歡,相見歡,
「不……喝。」任中華舌頭變大,「你……你怎麼……給人家……拎了來?」
「哪裡哪裡……」常弘揚替她謙虛。
話音未落,只聽門外吵雜:「媽——爸——開門!同學來玩兒了。」
常弘揚一愣:「大……大頭梨呢?」
「照學校的決定,要對你們通報批評,我堅決不同意,因為那樣會毀了你們的一生,讓你們從此在大學橋抬不起頭。最後學校答應,只要你們知錯能改,可以免予通報,但要寫份檢查。你放心,檢查書是不會公開的。」馬九-九-藏-書文生對早戀甚無心得,但對整人頗有研究,先以威嚇之,后以利誘之。
政治范看了看自己的手,氣得使勁往欄杆上一拍,轉身回了教室。他剛進去,兩人便進來了,自知遲到,雙雙對對在旁邊一站,等待政治范發落。
「馬林濤的呢?」
他接過來,咬在嘴上,上了「響馬」,叮囑了一句:「以後小心,千萬別讓人撞著。」
「來。」他激動地說。
兩人頓時癱了下去。
其實,緣字本是一個為了開玩笑而創出的字眼,倉頡老先生大概也是個相思狂,他不知,從前的孟超然眼裡除了白小萱哪還有別人?白小萱一去,他立刻消沉,更不會去瞅女孩子。而今眼裡一旦有了此人,大學橋彈丸之地,誰不會遇上?偏偏她風姿絕代,夾雜在眾人中便似一位女神,一眼而見何足為奇?
影院里一片漆黑,史泰龍在險峻的山崖上艱苦地攀登;衣衫襤褸的阿富汗反抗軍悍不畏死,同蘇軍展開血戰;坦克車同飛機轟地撞在一起,烈焰衝天。驚險刺|激的場面揪起了所有觀眾的心,然而他視若無睹,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看。
「奶奶個熊。」常弘揚嘆了口氣,「你幸好沒了。老天,我怎麼還呀!」
「是啊,男生成績雖然差點兒,也算中上游的……可惜了。」政治范點頭表示惋惜。
〖文理分科隨感。當班主任快兩年了,我越來越感到學生們每到這時候便成了一個悲劇的主角和時代的犧牲品,他們在自以為自主的選擇中被迫放棄很多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知識。他們無論選擇哪一條路,岔路的風景將永遠不會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人類歷經千百萬年釀成的營養,放到他們手中已被強行抽掉了一半。而這些風景和營養對人格的塑造又是至關重要的。長久以來,教育取向的狹隘性和功利主義剝奪了受教育者一半的人格,加之過早的文理分科和嚴重的文理失衡以及激烈的高考競爭,學生被培養成了一種工具——怎樣適應社會,怎樣實現既定社會目標的工具。
倉頡造「緣」,本為自欺,不料卻騙暈了孟超然,真可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造字,後人奔忙。
她太注目了,幾乎所有男生都蠢蠢欲動,卻是誰也不敢對她稍加殷勤,因為自己一動,背後的睽睽眾目必然群起而攻之。沒有哪個人敢第一個吃螃蟹,孟超然更不敢,經過入學以至現在的重重打擊,他整個身心無比疲憊,再也沒勇氣更沒力量去迎接那些突如其來的挑戰,最不幸的是他從前和白小萱愛得太痴太絕太無所保留,一樁樁軼聞整個大學橋無人不知——愛到不能愛了。在這種壓力下,不到一個月,他終於應了楊輝賭注——退化成了兔子,甚至老鼠,整天縮到洞里豎起警惕的耳朵,一有風吹草動,立刻草木皆鷹,草木皆貓。他深知,自己在眾人的眼中已成了不折不扣的情種,成了白小萱生死絕戀的殉葬品,一旦曝露心事,便會引來眾目所視,眾手所指。
念著念著學生們忽然覺得政治范的聲音有些粗澀,正詫異時,只見政治范猛地轉身面向黑板,雙肩一抽一抽,學生們同時震驚,沒想到政治范如此鐵石心腸的人竟然會哭!
孟超然一躍而起:「我去找找。」瞬間掂了兩個瓶子過來,「哈!真有口福,這裡有一瓶半茅台!」
馬文生見馬林濤進來,先和藹地聊了幾句,以營造輕鬆的氣氛,然後以開玩笑的口氣問:「最近我怎麼聽說你和沈丹……那個……關係……比較好啊!」
「你——」林明華綳起了臉,「跟你說了這麼久你怎麼還不明白?我不想……也不會考慮的,快去廣州吧!」
「唉!」孟超然長嘆一聲,表情嚴肅而沉痛,「你不知道,中醫里有種內熱,就是內臟熱度過高,癥狀是情緒低落,精神恍惚,食欲不振,經常性失眠。」
林明華口才了得,分析獨到,一番言論簡直能把梁山伯祝英台給折散,但她卻忽略了三伢的知識水平。她說完后感到很滿意,再看三伢,只見他一臉茫然,顯然絕大部分都沒聽懂。
常弘揚童心大起,把積雪堆成了兩個大大的雪人,小玲拍手笑著,拿煤塊安成了眼睛,又找了瓦片和紅蘿蔔,耳鼻俱全矣。常弘揚打量打量雪人,又端詳端詳小玲,沉吟不語。小玲問:「怎麼啦?」
「我……我比你小兩歲。」
方一轉眼,他突地一呆,一個婀娜的人影在人潮中時隱時現,載沉載浮,是她!他疾步衝下樓。他並不敢直面佳人,只是混跡人群,如小老鼠般偷偷窺視,這對他已是一種無上的愉悅。
孟超然一把把他從桌上拽了下來。常弘揚見他滿頭大汗,知道事關重大,屬於一級軍情,忙不迭地掀開桌斗拿出鑰匙。
常弘揚一怔,有點失落:「你昨晚喝醉了,我來看看。」
「想!想極了!」張易挺老老實實地回答,「沒這念頭,我不知道我為了啥活著。」
大學橋校規甚嚴,三人顧不得多想,一路小跑,走了。
反正他說一句許紅康點一個頭,再問選擇好了沒有,他又搖頭,把馬文生氣得連連擺手:「好……好好好……你再回去想想。」
說完轉身便走。三伢如遭當頭一棒,意識到這一走自己將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了,他絕望地喊:「明華——」
他以為自己的後院也像他的嘴巴一樣固若金湯,不料孟超然廣有人緣,常弘揚為了和他在一個班,選擇了文班,一聽,深知孟超然進理科無異毀滅,他權衡一下說:「反正我只是想和你在一個班,至於我學文學理都無所謂,你要進理班我呆在文班也沒意思;我呆在文班你進不來更沒意思。我這就向老馬要求,轉班。」
於是他就像一座山一樣繼續向他親愛的學生貼近。
許紅康如夢方醒。馬林濤皺眉:「北大也招理科,而且比文科還多。」
「呃——」馬文生一陣尷尬,「這個……老師們面對的學生太多,只能進行總體性的講解。」
「是呀!」三伢見她開始關心自己,喜上眉梢,「周老師說廣州特別亂,勸我別再幹壞事。我能幹壞事嗎?幹了壞事我還有臉見你?堅決不幹!這次我來除了要你一個保證外,還想向你保證——周三伢再干一件傷天害理的事兒,死了都埋不進祖墳!」
任中華也頭重腳輕地跟著喊:「大頭梨,我揍死你。」
但有些事偏偏不是一個學生能做到的,尤其是他這樣的學生。他又找馬文生。馬文生剛勸走邢東林,一見他這個始作俑者氣不打一處來,當即說你的事是教務處定的,把禍水引向政治范,料他不會去找政治范。
孟超然的戲謔遂成讖語。
忽然有哭聲而來,忽然有哭聲而去。月下人孑然一身,仰天無語,月光照見了他的臉。
小玲已經有些醉了,笑著指著他:「你還別罵他,人家才不是渾蛋,聰明著呢!社會上只有這種人才能活得快活。你想啊,一個一無所有,只能給你帶來麻煩,一個有錢有關係,可以幫你一步一步往上爬,選擇哪個還用說嘛!咱不能一味罵人家,應該設身處地地替人家想想,體諒人家的苦衷,不能擋人家財路,這是為人的起碼道德。哈!我就特別體諒他,人家打你一個耳光,你不能光喊自己臉疼,還得想想人家手疼不疼呢!」
「荃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什麼再就業!鬼話!」小玲不屑地說,「下崗就是失業,我就是個失業工人。你們知道什麼叫失業嗎?」
沈丹辯論多了,知道不能給對手思考的機會:「同學之間相處多了,關係必然要好一些,可你們動不動就疑神疑鬼,錯把李鬼當李逵。你說我能不能接受?」
幾個理科生望著一個文科生,孟超然回答:「下崗再就業,是重點。」
小玲一呆,瞬即明白過來,咯咯笑著撲到他身上亂捶。他捨不得躲閃,心中幸福之極,隨口問:「周六咱們去看電影怎樣?」
「兔兄,兔兄,兄弟已到終點,先走一步了。」
——1995年6月2日〗
「你呢?」
「對極對極。」常弘揚點頭,「怪不得那個老婆子能把鐵杵磨成針呢,女人最有耐性,洗個臉還這樣,磨幾個鐵杵更不在話下。」
馬林濤暗想:「你剛剛還說別拿你當作班主任,現在你又說自己是班主任,果然是騙人!」
「鑰匙!快!」
她的名字有兩個字,「薔」除與「薇」組詞再無其它組合,排除不論;「巧」雖通俗,但因其通俗而俗氣,冠心中玉人以如此名字,他大大不樂意,亦排除之;「鵲」更俗氣,而且有點野性,鳥嘛,嘰嘰喳喳地煩人,明顯與其氣質不相稱。她要是鳥也是孔雀!
「是命運!是可詛咒的上天!」她哈哈狂笑,「曾經,我問它,人生的真相是什麼?它不告訴我,讓我去猜。我猜了,它不告訴我對與錯,讓我走進自己設計的人生。於是,我來了。我來了,你也來了。」
「十塊!」
「北大。」
「閃清光。」
女孩子可憐楚楚地望著林芷霞,像一隻無依無靠的小鹿,馬文生的裝甲剎那熔化。林芷霞胸有成竹:「後排馬小奇的旁邊還能放一張桌子吧?」
一個允諾,常弘揚飛上了天。在他的生命中,從未享受過與女孩子交往的愉悅,母性的溫柔,少女的甜笑是那樣遙遠,如天上的白雲般飄緲而至於虛無。生活帶給他太多的哀傷,他終日終年在家庭和考學的壓力中掙扎,幸福的概念已變得過於模糊。他也曾幻想過愛情,幻想過兩心相印的甜蜜,但那種感覺卻不是幻想所能明白的。誰能描繪出白色?而今,他感受到了,那是——成就、心跳、夢幻和滿足。
他硬著頭皮走過去。盧永川還說著:「我怎麼講都講不通,我說我物理不太好,但歷史政治挺不錯,但我爸就是不聽,非讓我報理科!」
馬林濤嚇了一跳,一溜小跑地去了。
他一看,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問:「你這票,真的嗎?」
馬文生笑著搖頭:「你所說的只是分數沒有理化高,但你應當知道,政史分數從來就沒有很高的,考到120到130就算頂尖了,而理化考到140甚至150滿分也不少見。你應該看你各科的名次,你的理化和政史學科排名基本相當,所以你的歷史不見得比理化差,對吧?」
馬小奇得意得合不攏嘴:「呃……我呢……近水樓台……那個……而已,你們奮起直追……啊?……奮起直追……」
「馬林濤!」政治范以為他沒聽清,「我親眼見了的。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體統!拿他們當典型,一點不冤枉!」
沒有同情,只有恨怨。恨的不是喪盡天良的歹徒,而是受盡凌|辱含冤死去的花季少女。馬文生並沒想這些,他聽到的是一絲弦外之音。
馬文生越聽越狐疑,開會何必勞政教主任大駕親自向自己說。
「受罪沒什麼。」馬林濤搖搖頭,「我認為女孩子發發脾氣撒撒嬌,不但應該而且很應該……簡直特別應該極其應該!女孩子本就該被人寵著,要沒人寵,就不可愛了。所以她發脾氣也沒甚麼,你當作享受就行啦!」
小玲嫣然一笑,拉住常弘揚的手:「大學橋的高材生,考上大學沒問題吧?你老說你上到初二,其實你連小學也沒畢業!科長小姐呢?她上過幼兒園沒有?你們真是一對。」
「他……他他他……是不是凍僵了?」任中華結結巴巴地說。
在Q的序列里,他選擇了有可能成為她名字的十六個字細心篩選——芊、蕁、錢、倩、綪、瑲、強、薔、喬、巧、翹、清、屈、曲、荃、鵲。
他充滿了感激,覺得自己在這剎那間長大了,成熟了,成了成年人。小玲嘆了口氣,握著他的胳膊,輕輕靠在他肩上。他嗅著她的發香,心神俱醉,環手摟住她的腰,兩人緊緊相偎,臉頰相蹭,吻在了一起。常弘揚無半點經驗。笨拙之極,但他敏感地發覺小玲暗中指導著自己,想來甚有經驗,這種想法讓他有點不舒服,隨即拋去,沉浸在初吻的激動中……
「你為什麼改變?」
林明華只管陪著他走,一言不發。
孟超然滿肚火氣:「閃清光……荃兒!唉,費盡心機,到了最後一個字走火入魔。」
既已獲得天堂,何必在乎人間。
孟家民閉了嘴,謝琬意猶未盡,大失所望,轉向兒子問:「老馬還沒讓你進文班?」對兒子的事,她只能從張易挺身上打聽。
馬林濤一下子漲紅了臉:「馬老師,你千萬別誤會,我們只不過是一般同學關係……很正常……很正常。在女生中我和沈丹接觸多點兒,這隻是正常交往。我平時不大和女孩子交往,但總不能不和女生交往吧?沈丹你也知道,活潑開朗,和誰都說得來,我既免不了和女生交往,那最多的最正常的自然是和沈丹交往了。」
孩子警惕地打量他一眼:「哪兒弄的?售票口買的。」
「馬老師。」林芷霞說,「她是理三班的,對理科不太適應,想轉來咱們班。」
「弘揚……」小玲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拽著,迷迷糊糊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太難過了,就一個人……」
「家裡窮不是你的錯。」
「考北大幹嘛不報文科?」
這一節是政治課,班裡人嗚嚎亂叫,正在臨陣磨嘴,楊輝轉回身向孟超然嘀咕:「你聽說了沒有?三中發生了一起姦殺案。」
張易挺雖然心粗,眼見自己老闆臉一陣紅一陣白,也知道悄悄溜了出去。
「他應該是主角,怎麼還打不過擂台上那個人?」
他不能不去。不料一找到盧永川,他立遭當頭一棒。操場上坐了四個人:馬林濤、沈丹、盧永川、徐文婥。
孟超然哈哈大笑,大吼:「兔崽子。」
她茫然地望著他,他茫然地望著她。
「羅大個子!」他吃了一驚,正是被學校開除的羅新奎。
選科事關重大,關乎人一生的命運。求必有所得,亦必有所失,選擇就意味著失去。無論成績再好,只要沒有一個確定的目標,那麼個人的興趣愛好、各科的水平、高考錄取比例甚至將來的就業就會形成一個取捨的迷宮,讓人在其中迷失方向,尤其是成績愈好,則患得患失感愈重,因為他們走錯要比別人付出更大的代價。
正猶豫時,西側音像店裡人影一閃,他下意識望去,一下子心花怒放,正是她!又想起方才挨那一撞,他慶幸之極,若非如此,他早就從她身邊過去還懵然不知,心中對那肇事的女孩子感激不已。他達則兼濟天下,暗暗祝願天下追女孩者都挨一下幸福的撞車。
他哈哈一笑,忽然折了一把細樹枝插在雪人頭頂不住讚歎:「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哈哈——」周啟大笑,「我扶著你!我怎麼也不會把影子看成四怎……怎麼也是四個?」
馬文生閃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神情:「因為大多數人正是因為數學不好才進文科的,你數學好可以使你在文科中非常突出,僅這一門就可以把別人拉下老大一截,而理科的數學尖子非常多,相對你就不顯得突出。」
「『蕁』這個字太生僻。蕁麻,女孩子怎能與之有所瓜葛?本地也不產蕁麻。唉,還有蕁麻疹!皮膚病!討厭!舍之!」
孟超然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把人潮沖得波開浪裂東倒西歪,到了車棚顫抖著手打開鎖,「響馬」一聲尖叫,衝出車棚。
「當然允許。」馬文生有些無奈,一直處於挨打的境地,但她說的又是常理,無法批駁。
女孩子神情雀躍,燦爛生輝,馬文生不由受到了感染,關切地問:「課程已經進行了不少,你能跟上嗎?」
孟超然情知如此,不再多說,直接去找沈從喜。沈從喜九-九-藏-書哪有閑心理他,說:「這事兒班主任全權負責,學校無權插手。」又把球踢給馬文生。
楊輝大笑:「走,下館子去,再拼三百杯。」
常弘揚傻了眼,孟超然還在列舉:「……最好買幾根糖葫蘆……噢,我忘了這是小萱喜歡的,總之……我給三十塊罷。」
「你……手流血了。」她掏出一張餐巾紙遞過去。
他雖說不出來,但文人們若聽出來必大感自豪:三伢是個沒文化的人,卻對文化有種莫名其妙的崇拜,否則也不會對林明華如此傾心了。但現在文化卻讓他感到恐懼。
「那我就當你是個小朋友吧。」小玲笑了。
若是咫尺身邊過,
馬文生顯然不想多談這個問題,把他支了回去。許紅康大為猶豫:去找盧永川?他知道徐文婥去年便和盧永川一刀兩斷,但在他看來斷的是藕,藕斷絲蓮。正是基於這種微妙的心態,他雖然對徐文婥傾慕已極,也知道她對他有好感,但他卻遲遲不敢有所表露,現在……去找盧永川?
「不對!」小玲與常弘揚碰了一杯,一口喝下,「失業就是大學橋把你們開除。還不止開除,還讓你們沒錢可掙,沒飯可吃,沒事可干,被女朋友一腳踹了。」
唯一令他不悅的是政治課依然由政治范教,兩人的「夙怨」就不必說了,但即使別人上他的課也是受罪,要說政治范對學生的要求並不高,只有一個字——背,重要的背、次要的背、理解的背、不能理解的背了再理解。他像個豪爽好客的主東,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草里蹦的,凡能入胃者,統統一網打盡塞給學生們吃。
孟超然苦勸甚至威脅和他絕交他都不聽。常弘揚知道好朋友學理科等待他的命運是什麼,他毫不猶豫毅然決然地去找馬文生。馬文生沒料到有這種結果,堅決不允,苦苦相勸,但常弘揚為了孟超然也豁出去了,執意要走,當即便搬出了桌子。他這種成績理班班主任求之不得,欣然接納。
「你……」三伢慷慨激昂地發過誓,見對方沒反應,茫然了,「你不給我保證嗎?」
不過對三伢來說要全聽不懂還好,偏偏最後一句連傻瓜都聽得懂,因此對他而言前面的理由等於沒說,說的只是最後的結論——「我不想考慮這事兒。」
「弘揚,咱們能每天都快樂嗎?我真的怕了。」
「好,我替你算一下你什麼時候能成為百萬富翁。」孟超然扳指算著,「按一個月350塊錢算,一年你能掙4200塊,十年你能掙42000塊,一百年你能掙420000塊。恭喜你,240年後你就成為百萬富翁了,這期間你必須不吃不喝不花不用,把每一分錢都存起來。怎麼樣?前途一片光明吧?」
語調是疑問式,語氣是肯定式。馬文生躊躇片刻,終於點頭:「那你就搬過來罷。」
「我不想讓你打架。」
白小萱的兩名追求者也人走茶涼:孟超然正左搖右晃,楊輝則早就叛變,當了愛情的俘虜。這些天他看上了他爸銀行里的一個剛畢業的女出納,立刻被丘比特的金箭穿心,這女孩子喜歡唐詩宋詩,他為博佳人歡心,玩兒命般苦背,自覺文才大進,遂向孟超然挑戰:「超然,這一節考文學常識、詩詞鑒賞,咱們比劃比劃,來個龜兔賽跑,看誰先交卷!」
常弘揚一想,的確,他現在在汽車配件廠上班,說過的,趕忙解釋:「本來就準備去了,只是快期末考試了,沒時間了。」
所有的人臉色齊變,一個個抱頭鼠竄而去,整座大廳只剩他和她。
「也許人生本就是一個錯誤,一個謊言。我們嘗遍了世態炎涼,受遍了艱辛痛苦,抓住的抓不住的幸福,躲開的躲不開的災難,只在可悲的自|慰與茫然的懷疑中磕磕絆絆一步一痛地走向墳墓。人生的真相是什麼?死後我們又到了哪一個世界?出生前的世界我們不知道,死後歸向何方我們不知道,它們之於我們就像蒼蠅蚊蟲之於寒雪堅冰。蚊蠅在它們生命中無知無覺享受著香甜的污穢,我們該享受什麼?該抓住什麼?愛情么?」
孟超然突然全身一震,對馬林濤的話一個字也沒聽見——是她!烈士陵園的女孩!他顧不得向馬林濤解釋,飛身沖向教學樓,剛上去,人影一晃,她沒入牆壁之中。——那裡是高二三班的門,常弘揚他們的班!
整個早自習他迷迷糊糊,只聽到「荃兒」一句話——「不用了,習慣就行了。」那聲音從天外飄來,柔柔的,極富磁性,像她的人一樣清麗。
這樣的遊說會產生什麼影響?
他完全沉默了。
「酒!」常弘揚又叫,「老闆!」
他正出神,老馬已送走了盧永川,問他:「超然,有什麼事嗎?」
「不知他祖籍是不是浙江?」孟超然神思翩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想古來青史多少英雄,而今功業安在哉?縱然權傾一時,榮華一世,縱然詩賦成山,垂名百代,如今有幾人知曉?什麼才是永恆的功業?什麼才是人生的真義?」
孟超然點點頭:「好,我再給你掐算一下。依你的估算,一座大棚造價四千,一年獲利七千,那麼第一年你就收回了成本而且凈賺三千。有錢了,你就可以再建一座大棚,那麼第二年你就能凈賺一萬。如果你還有更大志向的話,你就會養豬、養雞,搞養殖業。如果你有生意頭腦的話,干兩年你就會發覺應該辦個小加工廠,加工蔬菜和肉類。如果你運氣好的話,你就能擴大生產辦一個正式的廠子,讓你的產品打入各地區市場。雖然環節眾多,過程艱難,你會賺得少甚至虧本,但你本來就一無所有啊,最壞的結果也就是重回起點,不過你終歸為你的百萬富翁夢奮鬥過,而且一度接近了它甚至實現了它。如果讓我選擇,我會告訴自己:回去,可能成不了富翁;不回去,不可能成為富翁。」
「我來也是為了尋找人生的真相。……因為你,我必須尋找。」他說。
他本醉人醉語,小玲卻大有同感,不再說話,端起酒一飲而盡,五個男人目瞪口呆。小玲好像也有些暈了,咯咯笑著又倒了一杯杜康:「從沒喝過茅台,這……這……」

8

政治范更不睬她,講課,一講便不停。沈丹這時才意識到政治范是在羞辱自己,氣往上沖,一轉身,拉開門出去了。政治范恍如未覺,依舊滔滔不斷,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馬林濤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更加尷尬,也不知站著好還是出去好。
馬文生張口結舌,他總不能說因為我也談過,所以一清二楚,只好搬出學校來抵擋:「學校決定要防微杜漸未雨綢繆,不單要查處談戀學者,只要有這種傾向,不待他們發展,也一併查處,讓他們端正思想。」
面前是本英語書,看了一陣,課本變成了周公的請柬,上注:菜有龍肝,酒有瓊漿,樂有霓裳,客有荃兒。他大喜,半推半就地接過,正欲赴約,忽然門一響,林芷霞和一個女生抬著張桌子進了教室,徑直放在了馬小奇的旁邊,低聲對他耳語幾句,笑著走了出去。馬小奇頓時瞪圓了眼睛,木雕泥塑般獃獃地望著門口,嘴邊忘了合。
「只有財富才能買到美貌……只有暴力才能毀滅財富……只有良知才能征服暴力……只有時間才能消彌一切……」
盧永川開了酒,把剩餘的茅台倒了滿滿一杯遞給小玲:「你喝茅台,我們喝杜康。」
「文科。」
他心裏更煩,不講課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報紙當場念了起來。這是一張《河南日報》,報道的是丹邑縣北部山區鹿寨鄉老鷹嘴村一位鄉村女教師自十七歲初中畢業后便自願紮根山村當教師,普及教育,一干就是四十年。她的丈夫早逝,家裡公公、婆婆都需要她一個人照顧,家境頗為艱難,然而她對學生非但不收學費,反而砍了自家的樹修葺校舍,花自己的血汗錢給窮困的學生購買教科書、作業本,甚至讓路遠的學生晚上住宿在自己家,供吃供喝……
他的心劇烈跳動,顫抖著伸出手,她輕輕握住:「你知道嗎?你有很多都是別人比不上的,你刻苦,有志向,又不像別的學生是個書獃子。還記得你在雪人頭頂插的頭髮嗎?我覺得你懂得生活,很有趣味。那些社會青年我見的多了,說起大話來,只會把自己的腰包吹得一個比一個鼓,他們有什麼?即使有些錢,又能帶給他們什麼?他們所有的生活內容就是空虛、無聊,除了吃飯、睡覺、上班,他什麼也不會。有時候——就像第一次遇見你的那種場合——我為我自己悲哀。弘揚,你將來一定比他們所有人都強的。」
馬林濤更加戒備,暗自嘀咕:「狼要吃小羊時也是這麼說的,不可不防。」
「你是誰?」她問。
「還喝呀!」小玲反對。
小玲咯咯笑了:「我做你女朋友?你開什麼玩笑!」
「什麼?」林明華以為聽錯了,左右看看沒見別人,才知道真是他說的,「你……害怕?」
這一剎那,他的思維紊亂到了極點,教室里也靜到了極點。他以為是在做夢,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額頭拍去,手未及額,只聽啪地一聲脆響,楊輝的手先他一步拍上額頭,寂靜中分外悅耳。眾人一呆,隨即哄然大笑。「荃兒」驚訝地向這邊望來,頓時美目生輝,流光四溢。孟超然也倒霉,明明是楊輝拍的額,可這小子的手早已放下,而他還傻獃獃地舉著,「荃兒」的目光正好捕捉到了他!孟超然如遭雷殛。
「可是他為何還要屢屢壓制自己呢?為何明知我學理科只會成為奴隸卻偏要我進理科呢?為何明知我有文才卻不讓我學文科呢?」孟超然百思不得其解,一看日期:1990年。他明白了:「他世故了,他成熟了,他清醒了……可他心中難道就不矛盾不痛苦不羞愧嗎?」
孟超然正回味昨夜的甜蜜,他搖身變成了荃兒家大門上的門環,每天她都在他面前來來去去,長伴佳人,無比快樂無比幸福。有一次荃兒的手觸上了門環,——那簡直是摸在了他的臉上!一霎兒,靈魂兒飛上了半天,但他無比執著,堅決向玉皇大帝請求再度下界,並莊嚴發誓,這輩子只當門環不成仙!
常弘揚大喜,心裏記牢了熱奶和話梅,跑去找小玲。小玲沒想到他來得這麼早,說:「我去洗個臉。」說完進了屋。
他怏怏到了街口,繁華的主幹道橫于面前。他犯了難:「左還是右?東還是西?」
「錢?作為姓倒有可能,不過門口的老婆子們看著她長大的,照例不該連姓帶名地叫,舍之。」
「哎,坐下呀!大家一塊兒參謀參謀。」徐文婥仰頭看著他,笑了。
「我說的正常也不是這意思。」馬文生一擺手,「對你們的年齡來說產生這種感情很正常,不過也有些不正常——時機不正常。」
「小超呢?」

2

7月28日,丹邑縣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根據被告人白在寧的犯罪事實,性質、情節和危害程度,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各條各款規定,判決如下:
馬林濤走後,他深知沈丹不好對付,正閉上眼睛籌思對策時,門重重響起,沈丹面無表情地來了。
他就這樣與孤獨為伴,在老師和同學們的生活里消失,很久都沒有人再提起他,他成了他們中間完完全全的平凡者的一員。開學第一天驚警的故事……課堂上同各老師舌戰的風采……辯論會上妙語連珠力挫徐文婥的睿智……主編《少年風》如日中天的輝煌……《伙房事件的真相》的正義……公開為企業家貪污申辯的轟動……面對通報批評的哈哈一笑……萬歲的呼聲……一切的一切全都埋進了地底,隨著白小萱的一去,他的心也去了。
兩人哈哈大笑,忽然門外車響,父母回來了。謝琬大概喝醉了,同丈夫邊走邊吵,孟家民也有些根基不穩。妻子怪丈夫同國稅局的人吃飯時表現得太窩囊,丈夫怪妻子喝酒太失態,吵的結果是謝琬還沒到門口先哇地吐了一地。孟家民慌了手腳,忙扯了白旗。
這次來的是周啟、盧永川、常弘揚、任中華,人雖不多,但全都是精銳——個個飯桶,人人海量。謝琬強打精神,繫上圍裙痛苦地進了廚房,大盤小盤一起上。孟家民則宛如挨宰,哭喪著臉,粗茶薄酒往上端。剛喝了一瓶,常弘揚鼻如獵犬,「噝噝」嗅了兩下,說:「我怎麼聞著有種濃濃的酒香?」
孟家民心痛之極,臉上肌肉全縮到一塊兒了。
「是呀!我的確和他交往多一點,但我們完全是在一塊兒學習。他教我數學、英語,我覺著比聽老師講還有效,因為他知道我哪兒不會,針對著我的薄弱環節來教。馬老師,你能做到嗎?」
周圍一靜,五個人清醒過來,四雙眼睛一齊瞪著常弘揚,他尷尬地笑笑:「別……別這麼看我——幾點了?」
「肯定躺下了,茅台啊!」孟家民又自豪又揪心,懊喪不已。
孟超然心煩意亂:「你別管我的事!」
馬林濤頓時如遭當頭一棒,臉色蒼白。
小玲點點頭:「你有沒有女朋友?」
走廊外,長天如洗,淡雲高懸,政治范伸手拭淚,仰面長出一口氣,剛要回教室,忽然看見遠處過來兩個人,竟然是沈丹和馬林濤,只見沈丹氣呼呼雄赳赳地大步向前走,馬林濤一溜小跑在後面追。他伸手拉她,她看也不看使勁兒甩開,又拉,又甩。馬林濤正垂頭喪氣時,沈丹撲哧一笑,拉住了他的手。
許紅康愕然。
馬文生在為馬林濤發愁,馬林濤也正為自己發愁。自從在政治課上當標本展覽了一節之後,他心煩意亂,知道孟超然對談情說愛深有研究,便拉他出來訴苦,孟超然就勸:「她發發脾氣有什麼?哪個女孩不撒嬌,哪個男孩不受罪……」
大頭梨冷著臉掃視他們一下,忽然笑了:「原來是『膠泥蛋』,我還當哪家闊少呢!」
「能。」她甜甜一笑,信心十足地說。
「我跟你說我的事你們別管!我自己能做到!」孟超然叫了一聲,轉身就走。
「什麼改行?」馬文生摸不著頭腦。
馬文生皺了皺眉:「你們孫老師怎麼說?」
任中華和周啟望著遠處烤羊肉串騰起的白煙,一齊咽了口唾沫,率先響應。正走著,孟超然覺得地上的影子成了四個,他大笑:「我醉了……我真……醉了,咱五個人我還以為只有四個影子,哈——」
孟超然剛要婉言謝絕,轉眼一看,無名女孩已無影無蹤!他急了:「我有急事,抱歉!」一催「響馬」,咔嚓一聲響,絕塵而去。楊輝暗暗惱火,孟超然更惱火:「怎麼楊輝每次都來攪和我的好事!」
「我是誰?」他問。
孟超然欲哭無淚,痛失好友令他對馬文生無比憤慨,存心要報負,於是煽起遊說之舌在尖子生中奔走遊說。他的口才無人能及,當真是口若懸河舌燦蓮花。
小玲被逗得渾身亂顫,不住踢他。兩人踏著燈光上了大街,常弘揚遵循孟超然的教導,瓜子、話梅、香蕉等東西買了一個大包,小玲笑了:「你這是去看電影還是去電影院賣零食?」
林明華一愣,她方才正考慮怎樣才能把他完滿地解決:第一,不讓他騷擾自己;第二,不讓他騷擾自己家人;第三,別讓此事在村裡流言四起。想來想只有一個辦法——催他趕快去廣州得了。
「鑰匙!」
馬文生為之氣結,半天才說:「誰讓你死記硬背呢?你要掌握學習的訣竅!」說完又大談「決竅」,秘授「口訣」。
兩人默默而視。時間死滅了,空間死滅了……大廳、桌椅、沙https://read.99csw.com發、地毯、美酒、雪茄、霓虹燈……全化作塵埃,一切都化作塵埃。他們仍舊默立。眼前的對方腐爛了毛髮,腐爛了皮膚,腐爛了肌肉,只剩一架骷髏……骷髏也化作灰塵……他們在彼此眼中完全消失……骨灰爛到地上,摻雜在一起……
他卻忘了謝琬不是唐僧,不吃素的,說干就干,拿出錢便買房。孟家民急了,連做揖帶跺腳,終於跺下了一廳,買了個三室一廳。買了房子,就得裝修,孟家民無可奈何,只得忍氣吞聲,翻幹了被謝琬豁得慘不忍睹的腰包——地板磚、牆壁板、壁燈、吊燈、冰箱、彩電、音響等等之類,忍著痛往裡搬。
如何茫然看不見。
林芷霞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馬文生連轉檔案都沒提,想來是一手包辦了。她卻不知道,美麗對任何人都是一種征服性的力量,想當年圍攻特洛伊的希臘戰士一見海倫,都暈了,說:「為了這個女人,再打十年仗都值得。」馬文生順手之勞,大開方便之門就更不在話下。
「四個五塊也不夠。」孟超然甚有經驗,「請女孩子看電影,你光買票哇?瓜子、話梅、巧克力、可口可樂……冬天最好喝熱奶……」
「我幹嘛沒文化呢?我想不出來,只知道從小沒娘,我爹說我命硬,把娘剋死了,他恨透了我,拳打腳踢把我拉扯大。後來也上了學,鄉里人說啥『義務教育』,非讓我上,我就上啦,後來學費越交越多,我爹就又不讓上啦。反正混過了五年級,鄉里人也不說了。其實學校也沒教給我啥,我爹倒教了我不少:從小挨打慣了,我就摸透了一個道理——你們書本上叫『真理』——誰拳頭硬誰就是爹。」
「是什麼讓你改變?」
目前的社會目標既然是發展經濟,那麼他們就無可避免地要成為一個經濟工具,丟掉人的情感,丟掉人的夢想,丟掉人廣闊豐富的精神世界,其結果只怕正是榮格所擔憂的——他們再也回不了人之高於動物的『精神家園』。悲劇的根源在於社會,也在於個人——教育的決策者們目光短淺,急功近利。在教育的決策階層里只怕沒人能記住波蘭教育哲學家蘇科多斯基的話:目前的現實不是唯一的現實,因而不能構成教育的唯一要求。在他們看來,發展經濟,培養『經濟動物』就是目前的唯一現實,就是教育的唯一要求。——他們是卓越的馴獸師。可悲,我是直接的馴獸師。1990年8月。〗
他大搖其頭:「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愁來明日憂!不喝酒,難受,難受啊!」
大頭梨打了個哈哈:「科長小姐……哈,比窮高中生強吧?」
「我陪你吧!」常弘揚朝他們揮揮手,「快走,快走。」
「你不是要去廣州嗎?」她問。
他又把方才的話重複一遍,沈丹冷冷一笑,問:「馬老師,我們錯了嗎?」
他笑著一擺手:「你別緊張,我只不過以朋友的身份找你談談心,別拿我當個班主任。」
「這……」他猶豫了一秒,「這也沒甚麼,一晚而已,功課拉不下的……至於錢,找孟超然去。」
許紅康無疑就是如此,丹邑一中實行班主任「終身負責制」,從高一負責到畢業,馬文生作為高二文科班班主任,自是極力勸他學習文科。
「不是你一個,咱們這麼多人呢。」常弘揚安慰,「祝你生日快樂。」
「王八蛋。」周啟大叫。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盧永川拉開門一看,竟是孟超然!馬文生大為彆扭,問:「超然,有事嗎?」
馬林濤本恨人家叫他書蟲,此時面對睽睽眾目,卻恨不得真變成一隻蟲子。沈丹則仍舊那副神態,雄赳赳氣昂昂,對一百多隻眼睛睬也不睬。
「不知道。」許紅康覺得一提盧永川就彆扭。
此刻分班的結果——盧永川最終屈服於父親和馬文生,去了理班;周啟喜歡研究生物,做著「小童第周」的美夢也欣然而去;常弘揚陰差陽錯,最終與孟超然分處一班;邢東林本來難以取捨,一聽為家鄉修路,像個錐子一樣堅決扎進了理班。
「……也沒拉。」
這一想,又興奮起來,瞅了一眼那扇大門,急忙返回學校,找到一本《現代漢語詞典》研究起來。
離別去,肝腸斷。
勸邢東林說:「你的志向是為家鄉造福,使山裡的鄉親們富裕起來。你學文科對山村能有什麼貢獻?到村裡當一名教師還是當一個秘書?要發展山村經濟,第一工業,第二商業。你即使當個工程師也可以為家鄉修一條路。」
被他策反的人中只有一個女孩子,林明華。一想起她便想起小萱,他更加羞愧,硬著頭皮勉勉強強地去找她,恰巧見她從教學樓上下來,剛要喊,忽見旁邊還跟著一個人,他一看,心裏一跳,竟然是「野橋幫幫主」三伢!
孟超然哈哈大笑:「這就叫……鬼子進村……吃光!喝光!喝不光……拿光!……知我者……弘揚也!誰喝?」
他悔極而悲:「那女孩子竟是本校的,而且是本級的,而且差一點是本班的!早知她也在理班,打死我也不來文班了。明明老馬送給自己一個天堂,我卻當成了地獄。我實在該下地獄!」
孟超然大為尷尬:「唉……唉……人有大病小病感冒發燒,每年入秋我都發燒。」
他以為馬文生做繭自縛,沒想到老馬另有脫殼之計,說:「錯了!正因為你數學好,你才更應該去文科。」

3

羅新奎糊塗了,琢磨半天沒琢磨出他到底透露了什麼信息,想往下問也不行。他不禁笑了:「好!我就看中你這一張嘴,說話能騙得人把舌頭賣給你,咱明年合夥做生意去!」

5

一有了家,兩人經營多年的關係網立刻顯現,縣府、工商、公安、稅務、生意場以及社會上的一隻只蜘蛛便在孟家的客廳里糾結不清,隔三岔五狂飲瞎噴,形成了一個小型的沙龍,兩人應酬不斷。孟超然兄妹苦了,有時候大盤小盤滿桌菜,有時候碗干鍋冷火不開。芊芊憤而離去,吃住在學校,孟超然怒極而仿效之,召來同學慨然做東,一撥接一撥,連天累日,把父母氣得口袋裡淌血。
「『綪』太過書卷氣。『瑲』為玉器相撞聲,音雖好聽,奈何字形怪模怪樣,舍之。」
煎來熬去忍到周六,他去找孟超然,孟超然一聽就來氣:「後天考試,你要去看電影?」
小玲一臉憔悴,本不想去,見他剛站穩又一個趔趄,只好扶著他過來。常弘揚這些日子嘗遍相思之苦,哪肯放她,藉著酒勁,拉著她進了一家排檔,眾人紛紛進來坐下。排檔的簡易棚里寒冷的空氣像國營商店營業員的臉,十足的煙火氣中浮著死人般的冷漠。老闆顯然是私營的,態度像爐子一樣,上了羊肉串和花生豆,一看有茅台,再不敢提酒字,知趣地走開。
「貼切?朋友吧!朋友還比較貼切。」
「他自然痛快啦!」小玲咯咯直笑,「離開我不到一天,就和財務科科長的女兒好上了,他想不快活還不容易呢!」
常弘揚盤算了一下,買了兩張,問:「你這票從哪兒弄的?」
小玲聽他說得有趣,咯咯地笑了:「你們男人最沒耐心。」
「史泰龍,好萊塢的動作明星。」
眾人大覺無趣,一名老闆猙笑著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提了起來,抓過一瓶酒淋在她頭頂,她驚叫一聲,無助地縮在了沙發里。
常弘揚血往上沖,腦袋「嗡」地一聲,訕訕地低下頭:「對不起,剛才我隨便說的。我去買票。」
「為了你,我什麼都敢幹。」
果然,還不到兩秒,對方便趴下了,常弘揚也沒話了。兩人並坐無言,他實在忍不住了,說:「對不起,剛才我真是……」
「你認為呢?」
許紅康連連點頭:「對,對。」
※※※
「芊!我妹妹就叫芊芊,有這麼巧?不過這字挺適合女孩子,一時難以決斷。」
馬文生以為找到了漏洞,立刻反擊:「可是你們之間僅僅是好些嗎?」
孟超然一入西關立刻閉嘴,因為閃清光家就在附近。
林明華嘆了口氣。
「什麼?」孟超然吃了一驚,因為三中就在野橋村,他忽然想起了三伢。
眾人一齊搖頭:「不對不對,中邪了。」
「媽媽,你好了么?」他問。
他頓了頓,見林明華正發獃,以為她聽得入了神,心中歡喜:「明華。」
不知何年何地,人聲喧囂,男男女女在紅燈綠酒中縱情放浪,淫詞穢語成了高貴文雅的禮服。她紅唇濃抹,秀眉粗畫,偎在一群老闆闊少中恃媚撒嬌。眾豪客肆笑無忌,輕薄放蕩,一個個大笑著向她灌酒,她喝完最後一杯,滑到了桌子底下。
馬文生點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應該是理科。」盧永川實事求是地說,「不過那就沒法學哲學了。」
「咱怎麼四個人?」任中華左右看看,「弘……揚呢?」
「對對……對……」三伢大覺尷尬,「周老師有學問,你跟他……比他還學問。他說我沒錯,去年他一年沒開工資,鄉里發了幾千公斤小麥頂賬,他也氣,就罵,說社會很不公平,咱這類人,比起有錢人,比起城裡人,實際上處在社會的最底層。他說國家在發達地區,在大城市的教育投資是咱農村的幾十倍幾百倍,可它還收那麼多的學費,把咱本來就少的受教育機會給剝奪了去,於是你就沒有文化,沒有文化在將來社會你就掙不了錢也沒地位;你沒錢沒地位你的孩子就受不到良好的教育,他受不了良好的教育他就沒錢沒地位;這樣一來你兒子孫子重孫子就成了世襲的貧困戶,世襲的文盲戶。」
這句話脫口而出,周圍的人一愣,叫醒了他。常弘揚揉揉眼睛,忽然記起那晚小玲的話:「弘揚,以後……來看我……看我嗎?」自己說:「來!來!一定來!」
孟超然也不說話,翻開他桌上的成績表,把自己的理科成績和文史成績指給他看,馬文生沒轍了,太明顯了:語文次次第一,數學次次倒數第一。他想了想,叫起苦來,大意是文科班爆滿,廟太小,容不下太多的和尚,最後說:「有兩個學生的桌子到現在還沒地方安置,這樣吧,你要能找個願去理班的,把地方騰出來,你就可以進去。」
「我一個人回去。」
眾人冷笑著,正想一巴掌打去,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他立於門前。
馬文生警覺地豎起了耳朵。
謝琬一見兒子來了,總算找到了傾訴對象:「你媽最看不慣男人窩囊,可你爸偏就這材料,欺下媚上!咱在村裡沒錢沒地位,得忍著。到現在,還忍誰呀!人掙錢幹嘛?不就是掙個尊嚴嗎?有了錢還得像個孫子一樣,要錢幹嘛?還不如當個窮光蛋!」
待一爬起來,他頓時呆住——一摔之下,把她的名字又摔沒了!忘了!他苦苦思索:「老婆子們叫她什麼呢?巧?倩?清還是琦?好像是雙音節的,不過下一個音節沒聽清。總之,第一個音節的聲母是Q!」
馬文生知道他的來意,早想好了理由,便不再理他,繼續對盧永川說:「那麼對你而言,你喜歡的也並不一定是適合你的。有興趣?好!想學感興趣的?更好!但這就要有一個前提——要有那個機會,只有先上了大學你才有這個機會、有這個時間、有這個條件去研究你的哲學,對吧?」
他們相對無言,他看見了她眼裡的火焰。
「茜?女孩子雖然也常用此字,但廣為人知的發音是『xi』,為女孩子起個發音生僻的字不太對頭,滾你的。」
馬林濤笑了:「我聽著怎麼跟失戀差不多。」
「你發燒了?」馬林濤關懷備至,「我摸摸。」

4

果然,政治范又說:「一中是絕對不允許出現這種事情的,殷鑒不遠,夏為之師,咱們必須吸取教訓,防患於未然。我和沈校長商量了一下,決定召開全體班主任會議,專門討論此事,基本原則就是——堅決扼制,在全校範圍內進行一次整風運動。」
盧永川大起知己之感,只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馬文生也!
一個長街的路燈下,飄飛的雪影里孤獨一身的形象浮現在眼前,他心中充滿了愛憐,不禁對大頭梨恨之入骨,仰天大吼:「大頭梨,我揍死你。」
另一位以武力威脅:「你小心懷璧其罪,快說!」
「你們快回去,去早了還能叫開。」孟超然催促,「快走……」
「我很久沒見過這個人了。」小玲無所謂地一笑,一飲而盡,「斷了。」
孟超然大為驚訝,一回頭,楊輝。楊輝更為驚訝:「你……嘴上幹嘛叼了塊兒餐巾紙?剛下了館子?」
「能的,我保護你,誰敢搔擾你,我揍扁了他。」
他猛地驚覺,只見馬林濤拿著一套卷子站在自己旁邊:「問你一道文言題。你這幾天怎麼精神恍惚的?」
許紅康猶猶豫豫地點頭:「可是我的數學比較好。」
大街上,路燈閃閃,雪影飄飛。常弘揚一晃手中茅台:「還有二兩,誰喝?」
「好!」馬文生涉及到了關鍵,「你認為文理兩科哪一科考上大學的機會更大呢?」

11

沈丹笑了:「他是怕啤酒廠後繼無人呀!這是培養21世紀的接班人。」
第二天,他腦袋尤自昏沉,昨夜同小玲分手時的話更是全然忘卻。物理老師在課堂上天花亂墜,他兩手托頰,把臉固定在黑板的方向,眼睛卻緊閉不開,欣欣然坐上周公的馬車赴宴去了。
「我怪他幹嘛。」小玲撇撇嘴,笑了,「你剛才說的挺妙的,有事而已!」
常弘揚知道此人嘴如糞坑,掏出來就沒好貨,不由緊張地望了小玲一眼:「你別亂說,我們只不過是……」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朋友不像,同學不是,親戚又沒血緣關係。
「來!來!一定來!」常弘揚大喜,一迭聲地答應。
「這你就不懂了。」馬文生笑著搖頭,「啃書本是啃不出真正的哲學大師的。哲學建立在對人性、對社會、對生命的體驗上,你純粹為了學而學,只能懂些流派、理論和術語,這些你不用學它,自己看就能掌握。文科容易自學,理科則不易,它得進行大量的操作、實驗和聽人講解,你如果學好理科,再攻文科,這樣你不就掌握了一種全面的知識嗎?你對人性對社會對生命的體驗不就全面而且深刻了嗎?這樣你的哲學水準又豈是他人能夠企及的?」
「沒事。」孟超然苦笑一下扶起了「響馬」。
「去你的,你失戀試試,那感覺肯定不同,老天保佑明天沈丹就踹了你。」
馬林濤還能怎樣?他已是綁在肉案上的豬,燙毛剝皮任人宰割,所不同的只是價錢高低而已,當下默默點頭。
「沒有。」常弘揚搖頭,「你要做的話,是第一個。」
「我為什麼改變?」
「你不知道?」常弘揚一指東西,「據說在原始社會,女人的工作就是摘果子,挖草根。幹得久了,我怕這種習性遺傳下來,因此就買了些,免得你爬到樹上費力氣摘。」
待到面對這些人,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不擇手段,自己的確變了,即使馬文生對不起自己,但同學們是無辜的!他憑什麼為了他的前途去改變甚至毀滅別人的前途?一旦利用完了人家,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又不惜重新讓他們反反覆復無從取捨。是什麼讓他變成了這種性格?天性?社會?
但馬文生卻甚介意,把一個人化作千千萬萬,小屋子想象成學術報告廳,講得眉飛色舞酣暢淋漓,不料正講著,發覺他的聽眾右顧右盼,顯然read•99csw.com心不在焉,心中大為不悅,便直截了當地把學校拿他當「典型」的決定端出來敲他。
孟超然只覺心裏灼|熱,還沒來得及多想,政治范以報紙遮面,快步走出了教室。
兩人都沒看見他。三伢魁梧的身軀已被熔化成了一堆蠟,林明華正在盤算如何擺脫他,竟然和孟超然擦身而過。
他暈頭轉向地爬起來,手上鮮血直流。肇事的女孩一臉驚慌,顫聲問:「你……你沒事吧?」
馬文生心中氣惱,正想板起臉,門一響,又來了兩個人,他和沈丹只覺眼前一亮,一個美麗得驚人的女孩子站在面前,還有一個是林芷霞。
※※※
「孤獨……孤獨……你是我永生的朋友,所有的一切都會將我遺棄,只有你不會。偶爾,幸福來了,歡樂來了,你悄悄躲開,讓我享受這生命中轉瞬即逝的片刻;當它們又將我拋棄,你又來陪著我,平息我錐心的刺痛,帶給我寧靜的愉悅。我拿什麼來感謝你呢?為了生活,我已付出了太多……我還有什麼呢?只有我自己罷了。我就將他送給你,可以嗎?……孤獨……不要拋棄我這已被歡樂所拋棄的人!沒有你,我還有什麼?沒有我,還有誰愛你?你被人厭惡,我被人鄙夷,我們又怎能彼此拒絕,像心靈拒絕你,像歡樂拒絕我?……」
※※※
「可我……現在也沒出息。」
沈丹不屑地一翹嘴:「那麼學校是要改行了?」
大頭梨張口結舌,冷著臉,重重哼了一聲,呼地走了。
「有菜。」盧永川歪歪扭扭地走著,「大排檔,吃……羊羊羊……肉串。」
「啊?」女孩子一臉驚訝。
常弘揚正大模大樣地坐在書桌上跟幾個女同學吹噓自己解出的化學題:「由於混合液的PH值是11,強酸和強鹼的PH值比例是2:13,很容易得出體積比是……」
馬文生盡量和顏悅色:「沈丹啊,坐呀!」
「這混蛋!」他氣憤地咒罵。
小玲不好意思地撫撫額前的頭髮:「昨晚我很失態嗎?」
任中華一看表:「糟糕!十點半,鎖門了!」
小玲把酒瓶拔了起來,常弘揚晃了晃:「沒灑完,還有。走……你你……和我們……一塊兒去。」
孟超然心不在焉:「美人贈我餐巾紙,我報之以摔一跤。」說完伸了伸血淋淋的手,匆匆解釋了一遍。
盧永川皺眉:「對我來說,兩者的機會同樣大,毫無問題。」
背後一聲大吼,常弘揚嚇了一跳:「啊哈……稀客!我正要……」
夢中,媽媽的偏癱痊癒了,把他抱在懷裡,慈祥地愛撫著。
一聽這話,三伢精神一振,說話立刻連貫起來:「我是想要你個話,給我三年時間,等我混出出息,再來找你。就一句話……給我一個保證。」
林明華不耐煩了:「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我不喜歡吞吞吐吐的。」
孟超然正看馬文生從前的課堂筆記,忽見一個角落裡記了一則感想:
孟超然垂頭喪氣:「我要指望你還……我還會這麼肉疼嗎?」
從此,和孟超然的過去有關的一切都完結了,他開始了新的生活——平凡的、被人忘卻的生活。
馬文生大喜:「好,你就回去寫,一定要深刻。順便把沈丹找來,你也先勸勸她。」
「四十?」常弘揚叫了一聲。

10

盧永川點頭贊同。
一個大漢惡性狠狠地站了起來,正想怒罵,眼前是黑洞洞的槍口。
「若讓宋世雄或馮鞏、牛群來這兒打麻將,保准不會說話漏風。」他無限惋惜,挑了又挑,揀了又揀,忽然想起昨天看的電影《火燒園明園》,對清朝的腐敗無能卑躬曲膝望敵而逃割地賠款恨之入骨,於是連帶著對「清」也痛恨起來。後來一查《康熙字典》、《說文解字》和《玉篇》,「荃」竟然是古書上所言的一種香草,意蘊深遠,引人遐思,雖然韋小寶的老婆就叫蘇荃,他也不甚介意,當下拍板敲定:就是它!
他想了幾秒鐘,說:「……是……有事而已。」
沈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抓過紙撕成粉碎,轉身跑出了教室。馬林濤呆了,左右看看,見眾臉所向,眾目所視,遂坐立不安,躊躇許久,緩緩站了起來,慢慢踱了出去。
「什麼生意?」常弘揚以為他開玩笑。
馬文生窩火之極,但窩火歸窩火,「工作」還是不得不做的,而且一定要「做好」。他看著盧永川,當真心疼,但再漂亮的女兒也得嫁人。他想了想,問:「你準備選擇哪一科?」
驚人的慘劇,鮮活的生命,一旦作為學生就只有分數上的意義!他們的不幸和死亡在家人痛斷肝腸的同時,帶給學校的竟然只有高考上線人數的損失!一個人等於一個數字,沒有生命,沒有思想,沒有愛心和關切,只是數字表上整齊排列的一行。如果給死者以選擇,讓她看到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價值,她願不願意重生?
馬文生吃了一驚:「馬……」
勸許紅康說:「你別聽他那一套歪理,數學好適合報文科?那麼為什麼那麼多的數學尖子選擇理科?一個人的選擇或許有錯,但那麼多人都這樣選擇就一定有道理。老馬教文科,他私心太重,故意想留你為他掙臉面。至於你的志向是北大,難道北大文科好就一定要選文科而不管文科有多難考?你要考的是北大,只要哪一科更容易考上你就報哪一科。」
「不對……」謝琬下了床出了卧室一看,「怎麼沒人了,都走啦!」
※※※
盧永川漸漸心動了,表示要再想一想。這就令所有的教師為之自豪:可笑盧耀發權大柄重,家資千萬卻不及馬文生一張嘴!
「馬老師,不是我說你,你的班裡這事兒尤其多,以前白——」他剛想說「白在寧的女兒」,但「白在寧」三個字現在在大學橋是個禁忌,他皺皺眉,說,「你那個馬林濤和沈丹……像話嗎?」
「二百……八十……」
馬文生心中暗笑,心想看來馬林濤早留了後路以備不測,理由講得特充分,想來平日已練習多遍,一用便脫口而出。可落在自己這種老狐狸的眼中,過於充分就是有所防備,正好暴露了真相。
楊輝不敢怠慢,雖說兔子都有打盹的時候,但孟超然這隻兔子不見得會打盹,當下抖擻精神向前衝刺。孟超然一笑置之,文學常識、詩詞鑒賞小兒科之極,別說楊輝,馬文生都不敢跟他叫板,於是筆走如飛,瞬息間只剩最後一道文學常識,再看楊輝,還在蟹行蟻步,烏飛龜走。
兩人正在說笑,許紅康來了:「林濤,老馬叫你,有點不妙啊。」
「有一點事,我先等著,你忙你的吧。」孟超然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乾脆到書架前看書去了。
「考大學對你來說機會同樣大,但考好大學,考名牌大學的機會就未必同樣大了。」馬文生口才甚佳,說,「高考文理錄取人數嚴重失衡,文科全省錄取一萬多人,理科六萬多人,文科四個才能考上一個,理科兩個多就能考上一個。你要考個好學校,哪種比例更有把握呢?」
小玲慘然一笑,跌跌撞撞而去。
「你既然要去廣州打工,那就去罷,來找我做什麼。」林明華說。
他見林明華又綳起了臉,嘆了口氣:「真是我爹說的。拳頭硬啥不敢幹?干多了就出了事,有一次一個兄弟卸了變壓器上的銅配件賣錢,我們全給逮了起來。一個胖公安訓我們,念這個法那個法的,我特煩,說,誰他媽編的這玩意兒?啥時候規定的?我咋不知道?平時你們把這本小書書鎖到抽屜里生怕我們知道了不犯它,一犯你就黃世仁一樣翻出小賬本來抓我們。那胖公安竟然沒打我。」
孟超然精神恍惚,他忽然看見教學樓三樓上有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太遠,看不清。
「我……我……」三伢吭哧了半天,竟然迸出這麼一句話,「我害怕。」
楊輝又轉頭說:「政治范也是老鷹嘴村的,那女教師是他小時候的同學。」
林明華一呆,突然笑得彎下了腰:「什麼問道四姨,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忽然有一天,孟超然這個名字又被人提起。開學後文理分科,自由選擇,但他的選擇卻被剝奪,馬文生「命令」他進入理班,班裡一片嘩然,不過這種嘩然只一瞬便平息了,人人都在面臨著這種選擇。
孟超然和李嘉生等人最欣賞常弘揚的一點是:喝醉時說過的話醒來就忘。因此兩人最愛喝酒時和他說心裡話,反正他清醒便忘,既有發泄之快|感,又無泄密之顧慮,兩全其美。
眾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起勸,扶著她出了排檔,錢當然是孟超然付。
「我不是怕人打我,誰敢打我……我就揍他!」三伢瞪著眼睛狠狠一揮拳頭,嚇得迎面而來的一個男生繞道而走,他不好意思地望望林明華,「我是怕……我這一走……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這……這大學橋……里的小子們好像都比我能說會道……所以……他奶奶的,說不出來!」
「三……二……」
沒等躲開,他的手已按上了額頭。「不熱啊!」又摸摸自己的前額,「不熱。」
人生之於孟超然,好像自始就是一場鬥爭,不斷施加壓力,不斷給他挫折,不斷讓他承受一場場突如其來的打擊。然而它又給他矢志不移的目標,有幾次他已摔得傷痕纍纍,卻又艱難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繼續趕路,但他畢竟非比木石,已經滿身疲憊,心力憔悴。那不是肉體的傷痛,而是心靈的折磨。失敗還可扛起來,可錐心刺骨的羞辱呢?社會是劃分等級的,學生也是劃分等級的,即使你才高八斗,即使你志比天高,即使你英才天縱又怎樣?只要社會和學校不以這個為標準來衡量,你就是糞土一堆,無人問津無人關愛無人欣賞。有時運氣好,還有人睬一下——投去一縷鄙夷不屑的目光。你憑什麼與眾不同?你與眾不同社會就讓你與眾不同——與眾不同的壓制與歧視!
「滾!」他說。
他又想起了馬林濤:「這世道真的變了,連馬林濤都知道去談戀愛?自己以前還笑話沈丹傻得連談戀愛都不知道,如今方醒悟是自己傻得連談戀愛都不知道——連人家談戀愛都不知道!看來學生們把自己當成了日本鬼子,專搞地道戰!馬林濤……該如何處置?」
〖被告人白在寧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犯瀆職罪,判有期徒刑三年;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八年。〗
「肯定打得過,導演要這樣導,誰都猜得出來。」
孟超然氣得鼻子都歪了:「烏龜你是當定了。」
無名女孩往車筐里放了盤磁帶,摘下手腕上掛的鑰匙,開鎖上車,向西而去。他決定尋找最佳時機,為避免她覺察有人盯梢,最好於她將遠而未太遠時突然出擊。於是一邊斜瞟,一邊裝作欣賞街景,表現得悠閑淡然,彷彿太公垂釣。若有克格勃或美國中央情報局人員在此一定會引為同類,以為他以及所有的單相思患者都是無師自通的特工天才,並將以他為選拔特工標準。
「但我的政治、歷史成績不如物理和化學呀!」許紅康為難地說。
「真的。」孩子又從口袋裡掏出兩張,「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小玲對此顯然習慣了,在影院門口等他。看電影的人不少,更多的是在周圍睃巡,他剛擠進人群,有人碰了他一下:「要不要票,九塊錢一張,便宜一塊。」
「問題在於我自己呀!」馬林濤接著發言,「我不知道生活用什麼填充才算有意義,隱隱約約覺得不是愛情,不然,為什麼在快樂之後總覺著空虛,總覺著虛度呢?像是失去了一些很寶貴……又不容失去的東西。也許那就是時間!時間本該用來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能夠讓人不懷疑生命的無價值和光陰的虛度,而我用在了愛情。是我錯了嗎?如果錯了,正確的又是甚麼?」
小玲被觸動了心事,嘆了口氣,不再攔他。
孟家民邊皺眉邊哄,謝琬直瞪屋頂:「這房子不好,冬天買房子,買大的,三室兩廳的。」
孟超然無暇多說,忍著腿上的疼痛:「別人撞你恐怕不像你撞別人那樣仁慈,只撞傷他的手。」
林明華匆匆而去,再不回頭。
謝琬悄悄問丈夫:「你那茅台多少錢一瓶?」
昨天晚上許紅康、馬小奇、馬林濤、徐文婥、沈丹、林芷霞、楊輝才走,老天紛紛揚揚落了一夜大雪。第二天,仍下不停,天氣一時冷到極點。謝琬大喜,私下跟丈夫嘀咕:「天一冷咱就放心了,聽小超說學生們一個個凍得齜牙咧嘴縮成了猴子,女孩子們詛天咒地,穿上厚厚的絨衣腫得像頭企鵝。這回,他們肯定不會再來了。」
常弘揚故作坦然:「俗話說……那個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考試也不見得比生命更要緊吧?那更沒愛情要緊了。」
教室後門平時總是開著,這就為政治范暗訪民情大開方便之門。他總喜歡從後門進來從背後觀察學生,楊輝和孟超然坐在最後面,說的話剛好被他聽到,他心裏一沉,也忘了訓斥他們,走上了講台。台下是黑壓壓的人頭,但有兩個座位是空的,一個是馬林濤的,一個是沈丹的。

1

常弘揚清醒了一下,心中奇怪,問:「大大……大頭梨呢?他沒……沒和你一塊出來?」
「文科。」盧永川想起了父親,「我對哲學比較感興趣。」
馬文生張口結舌,這下子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賠了夫人又折兵,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正生氣時孟超然又上門討戰,他這次有備而來,打聽清政治范沒理會過自己的事,純屬老馬誣告好人,打算諷刺他幾下。不想還沒開口,馬文生慷慨地說:「好……好好好……你別說了……別說了。我也……咳……不說了。這事已經給你安排好了,你把桌子搬到班裡吧!」
常弘揚心如皮鼓,敲個不停:「可是……我家裡窮。」
「周啟從家裡回來說的,有兩個高三的學生晚上到竹林里幽會,碰上了流氓,女的強|奸后給殺了,男的被矇著頭打了個半死。三中鬧翻天了……」楊輝正想繪聲繪色地想象一番,忽然覺得眼前出現一座魁梧的身影,他一抬頭,嚇了一跳,只見政治范正沉著臉站在他倆後面。
他以為沈丹也像馬林濤那樣乖乖認罪,不想沈丹憤怒之極,毫不領情:「我不能寫!我沒錯,學校憑什麼平白無故拿我撒氣!即使見到校長,我也這麼說,他們不能隨便污辱我們的人格!」
「文科。」沈丹隨口說,一出口才知不妙,徐文婥以已之矛攻已之盾。她大不服氣,但情知辯不過她,便另尋缺口:「老馬找盧永川幹嘛?」
林明華撲哧笑了一下,三伢連忙申辯:「這話是我爹跟我說的。」
盧永川一愣,看看許紅康,又瞧瞧徐文婥,點點頭,轉身走了。許紅康剛要走,徐文婥叫他:「許紅康,你怎麼選的?」
若是相逢在夢裡,
喝醉的人就怕沒人反駁他,一聽這話,謝琬精神一振:「什麼遲些再說!兒子要考大學,你幫過啥忙?提供個安靜的環境都不行?芊芊也接了來縣城上學,你讓她老住宿舍?」
馬文生後悔不已,對孟超然真正上了肝火。結果常弘揚騰空的地方立刻被另一位佔據,馬文生冷冷地說:「他們手腳快,又沒地方了,你再去問問吧。」
雖然狼狽,但他心中狂喜:哈哈,我知道她的名字啦……什……什麼?
眾人哈哈大笑,一個個都喝了不少,既然興起,什麼污言穢語罵不出口?大頭梨倒了霉,上至十八代祖宗,下及二十七代灰孫子,無一倖免。他們就這麼醉熏熏地走一路罵一路,引得路上行人紛紛側目,塞耳閉九_九_藏_書眼。他們仍不自覺,一直罵到西關街小玲的家門口。
他無地自容,垂著頭一步一步下了樓。進了自己教室,才發覺她的教室就在自己教室上方,說不定她就在她頭頂!自此以後,那個女孩子每天都在他眼前出現,時而在伙房、時而在路旁、時而在操場、時而在大學橋上,甚至每當他一想起她,她就在他眼前出現。他越來越堅定了一個信念——他倆有緣!於是,他真正掉進了地獄。
「高興!高興!」常弘楊一臉歡喜,「碰上你了,高興。他們要……吃羊肉串……喝酒,酒……酒呢?」
喊完了大覺意興未盡,這「子」遠沒有「蛋」喊起來那麼洪亮那麼豪壯,但他不能拾人牙慧,於是另創新詞:「王八蛋的蛋。」
沈丹硬梆梆地坐下,眼睛直視地面,姿態充滿對抗性。
兩輪篩選,剩下「芊、清、荃」。「芊」和自己妹妹同名,日思夜想,大大不妥,忍痛捨棄;「清」和「荃」難分軒輊,但她的名字有兩種可能:單音節一個字,或是雙音節兩個字。雙音節自然以「清」的組合較多,單音節卻以「荃」的發音較為接近。只怪老婆子們沒牙,說話漏風,發音不準,聽之不清。
向西,向南,向西,向北,再向西……他像吊靴鬼一樣不遠不近不急不緩,追得鍥而不捨死心踏地。女孩子拐進了一條偏僻的街道,孟超然隨之而進,剛折進來,女孩子卻停了下來上了一家台階。西鄰門口有幾個老太太在打麻將,有一個叫了她一聲,她應了一下,眼光朝這邊一滑,孟超然魂飛魄散,下意識地便要逃之夭夭,卻沒想到騎在車子上,而且街太窄,一下子摔在了牆角。他今天也不知倒了什麼霉,一見大牆總是不由自主地前去擁抱,結果仍舊——叭嘰上牆,咕咚下地。
常弘揚嚇了一跳:「那麼貴!我還以為兩三塊呢,打算向你借五塊錢就夠了。」
「如果你願意。」小玲眼盯著屏幕,「就把你的手給我。」
「這樣也好。」他隨即又高興了起來,「無論甚麼時候,一想起這條傷口為所愛的荃兒而留,那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想天下多少男人,有幾個曾為自己鍾愛的女人受過傷流過血,還有一道傷痕來回憶呢?」
政治范另有打算,一下課便去找馬文生:「老馬,三中那樁命案你聽說了吧?」
「有些困難,班裡七十多號人,很難再擠出地方。」馬文生皺著眉頭,他很不忍心傷這個美麗的女孩子的心,但實情確實如此。
孟超然奪過來轉身就跑。常弘揚愣了半天,見幾個女孩子驚訝地看著自己,自我解嘲地一笑:「他這人……平時總是……很穩重的。」
「你奶奶的。」羅新奎打了個嗝,「沒時間還要陪你馬子上街呀!哎……啥時候搞的,漂……漂亮!」
眾人這才發覺竟然少了常弘揚!一齊回頭望,只見漫天大雪中,常弘揚拎著酒瓶子木雕泥塑般僵立不動,目光直勾勾瞪著大街。
「斷……斷啦?」常弘揚張大嘴,半天沒回過神。
常弘揚一年被蛇咬,頹然說:「那隻不過是痴心妄想。」
月冷,風寒,夜深,秋重。人不如葉,葉老耐寒。人呢?人正年少。夜風中,語聲瑟瑟抖動,將絕未絕,如琴上孤弦,如弦外人心。
馬文生不敢再給校長踢回去:「超然,學理科並不是沒機會考上大學,它的機會反而更多,你別太鑽牛角尖了。」
許紅康驚訝了:「你不到一天就……」
一出車棚,他頓時呆住,人早沒影了。人海茫茫,歧路條條,哪裡去追?他不甘心坐失良機,風一樣衝過大學橋,在車流中穿來插去,不住搜索掃瞄。與此同時腦子飛快轉動,計算著她的速度、時間、路線以及各種可能性和各種不確定因素。忽然並排的自行車一扭把,車把相碰,他掌握不住,在對方那個女孩子的尖叫中,一下子撞向大牆。他拚命剎車,「響馬」睬也不睬,視死如歸義無反顧地撞了上去,他頓時離車飛起,叭嘰一聲貼在牆上,咕咚一聲摔到地下。
常弘揚見小玲神情黯然,剛想說話,發覺嘴裏還有顆話梅,嘴一酸,心也酸了。正走得垂頭喪氣時,迎面又來了一幫人,一個個酒氣熏天,鬨笑喝罵。兩人皺皺眉,剛要躲開,其中一人大喊:「常弘揚,你奶奶個熊,咋躲著我走?」
許紅康聽他翻嘴為雲覆唇為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馬文生以為他被勸服了,心想:「又留住一個。」剛想笑,還沒笑出來,許紅康又迸出一句:「可政史總是背來背去的,我不喜歡死記硬背。」
沈丹畢竟不是老狐狸,一下就鑽進了口袋:「這倒不能一概而論,這就是個性與共性的區別,只看你以怎樣的態度來對待,如果只是為談戀愛而談戀愛,我認為是個錯誤,不影響學習,還影響生活,但態度得當,我認為它也有好的一面。」
她又問沈丹:「你呢?」
「說是這麼說的。」盧永川搖頭,「但文科也能學經濟,市場營銷、經濟法、企業管理、對外貿易,我都可以學嘛!我只不過想能有一點機會學學我的哲學而已。」
小玲怔了怔,眼角沁出一滴淚,突然俯在常弘揚肩上痛哭起來。常弘揚受寵若驚,又有些驚慌失措,惱火說:「都是你!小玲,別哭了,你醉了,我扶你回家去。」
他淡淡一笑,轉回眼看最後一道文學常識——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孟浩然是自己一千五百年前的親戚兼一字之差的鄰居,只是他是湖北襄陽人,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
林明華一聽他說粗話,嗔了一句,立刻甩臉不理。三伢更加結巴:「我不是……說粗話……這話……我們常說的,不粗。」
馬小奇亮出「獨家專賣,別處無售」的招牌,嘿嘿嘿只是笑個不停。
「他同意。讓我問問您的意思。」那女孩子見到馬文生裝甲車般嚴峻的面容,有些局促不安。
如果離痛鎖眼帘。

9

三伢看了看她的臉色,說:「明華,那天晚上我真的解散了野橋幫,打架偷東西,我是再也不幹的了。現在我老想弄明白我哪兒不好,好幾次去找周啟他爸——就是咱那小學老師——喝酒聊天兒,他跟我說早早問道四姨什麼的……我想不起我四姨是誰。」
孟超然目瞪口呆,這純粹是痴情種式的宣言!沒想到馬林濤干哪一行都是傑出人才——到書山為書蟲,到情場為情痴。
常弘揚不停地摸口袋裡的四十五塊八毛錢,晃來晃去地等待。這一等直等了個天昏地暗,小玲才容光煥發地出來,常弘揚如盼甘霖等得口舌冒煙,笑著說:「我這才知道張學友唱『我等得花兒也謝了』為什麼唱得那麼痛苦,原來女孩子一個臉足足可以洗得海枯石爛。」
孟超然扭頭望了一眼,門口什麼也沒有,不禁納悶。他剛想以書遮臉,蒙頭大睡,門又開,林芷霞抱著一堆書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女孩子。他只覺腦袋「嗡」地大響,心血沖喉,差點兒跳起來——正是他的「荃兒」!
孟超然受了幾個月的罪,對單相思患者最是同情,嘆了口氣,也不勸他:「周六是通霄夜市,你知道票價嗎?」
一入理班深似海。從此,除了幾個女孩子,同孟超然相依為命的只有自己原來寢室的三個兄弟:馬小奇、許紅康、馬林濤。還有一個就是他昔日的「情敵」,如今同病相憐的難友楊輝,自那晚拼酒之後,兩人一個欣賞對方的才氣,一個欣賞對方的豪氣,兩氣相投,遂成好友。最令人驚訝的是新來的還有一位老相識——林芷霞!一看見她,簡直掉進了調味缸,想起白小萱讓人傷心,想起烈士陵園的女孩子讓他興奮。
孟超然只覺一種強烈的震撼襲上心頭,他這才白為何自己以前言論偏激而老馬卻只讓他藏在心裏不必說出來,對自己特別容忍,只因為他比自己更偏激,對目前的教育制度更不滿,而且更早更深刻!
許紅康坐在了盧永川方才的位置上,林馬二人眼神怪怪地看著他,他更不自在,把馬文生勸自己的話說了一遍。
「耶穌這樣說過嗎?」小玲拍手笑著,「那我要信教了,哈,耶穌真懂體貼人!人家費了那麼大勁把你踢開,要達不到目的,老天爺不也太虧待他了嗎?其實我挺佩服他的,人就應該這麼活著,要良心就得餓死,有了錢才有一切。像我……有什麼?唉……我要信教了。」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馬文生卻是越聽越生氣:「這麼說來學生談戀愛就非常正確了?」他設了一個陷阱,等沈丹往裡跳。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明華說,「可是我們每個人對自己的未來都有選擇的權利。你選擇一個人,那是你的自由,沒人能干涉。但人家也有選擇的自由,你對我有好感,我無法拒絕你的好感,可是我對你有沒有好感,我能不能對別人有好感,你能干涉嗎?如果我給你保證,那我就剝奪了自己選擇的權利,你想我能答應你嗎?我現在的任務主要是學習,考大學,我不想考慮這事兒。」
校長沈從喜也一再指示:「你要做好盧永川的工作,讓他學理科。」
一個室友打聽:「那女孩子叫什麼名字?」
女孩子進了車棚,消失了,片刻又出現,騎輛車子向教務樓道而去。「她是走讀生?家是縣城的?」他如夢方醒,猛然起了一個念頭:跟蹤。
「叫什麼名字?」
在無名女孩將消失而未消時之際,孟超然知道時機成熟,跨上車,正要追去,忽然有人拍他肩膀:「相逢不如偶遇呀!」
晚上一回寢室,眾人壓抑了一天的情緒猛地爆發了。
小玲在他肩上蹭了蹭淚,嗚咽著說:「我……我恨他!恨不能殺了他!他……太絕了,我下崗了……難受,他連一句安慰的話也不說,藉著我對他發脾氣……就走了……立刻就和別人好上了……他太狠了……」
他驕傲地想著,嘴角掛著甜蜜的微笑。
羅新奎踉蹌了一下:「前次我去寢室找你們,說有空到我那兒玩兒,你答應得比放屁還隨便。」
「啊?」謝琬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等清醒過來,覺得客廳里寂靜無聲,問,「他們怎麼不說話了?」
「好好學,有不懂的地方多問問任課老師和……同學。」一說這話,他隨即想起了沈丹,看了她一眼,心想:「這女孩子太漂亮,別一問男同學,讓他們一個個無心學習了,有馬林濤為例,不可不防。」
這瓶杜康只有3塊錢,是最低檔的那種,他剛喝了茅台,再一喝這酒,不由齜牙咧嘴,大叫一聲:「苦啊——苦!」
「這個……是學校決定的,我沒有權力。」馬文生把球踢給了分權錯雜的學校。
「不見得,不見得啊!」孟家民心驚肉跳。
三伢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生意當然是秘密,說出來就不靈了。」羅新奎一揮手,「到時候我拿本錢,你對嘴。」
他果真如楊輝所祝願——打起了盹,不是睡覺,是做夢,白日夢。
馬文生大不情願地回答:「沒……拉。」
眾人一齊驚訝——地上果然有四個影子!

7

「她根本不認得我。」他悲哀地想。
1995年10月24日,農曆九月初一,星期二,霜降,上午7:05分,教室。
馬林濤一聽他把自己和沈丹比作孟白二人,急了:「我說的正常不是這種意思。」
他呆了一呆,禁不住手舞足蹈,一放學,騎著車子跑到西關。雪早已停了,太陽圓圓的,像張白色的圓紙片貼在灰色的天空。小玲正在院子里鏟雪:「弘揚,你怎麼來啦?」
他忽然驚醒,楊輝得意洋洋走了出去,繼而放學鈴響,同學們蜂擁而出。他無限懊惱,匆匆答完題,交了卷。走廊下,人頭如蟻,他想起方才的夢幻,輕輕嘆了口氣。
林明華淡淡地點了點頭:「你快回去吧,早早去廣州,好好乾。」
他有一輛破車子,鑰匙在常弘揚手裡。他此刻才成了真正的兔子,連躥帶蹦沖向高二三班教室,路上的自行車和學生們密密匝匝洶湧而來,他乾脆直撞進去,左躲右閃橫衝側擠,一片人仰馬翻中衝上三樓。
她忽然醒悟,自己這樣只回答老馬的問句就首先承認了自己是和馬林濤談戀愛!她立刻聲明:「我首先聲明,我並沒和馬林濤談戀愛,只不過接觸比較多罷了。」
「還有一個呢?……哪兒去了?」盧永川拍拍腦袋。
他見常弘揚發獃,還以為嫌少,忍痛掏出了最後一張:「……沒……沒了,只有四十。」
「奇怪么?」小玲唇角露出一絲笑意,「我聽說愛是兩個人一起成長,一個人不斷往上爬,一個人不斷往下掉,自然要斷了。有什麼好奇怪的?你們聽沒聽過『下崗』?」
「好啊!」小玲隨口答道。
馬文生又勸說了幾個尖子生,一直搞到下午放學,急得口焦唇燥,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正想輕鬆一下,這時校長又來了指示:「教育局楚局長有個朋友的孩子想進文班,你安排一下吧!」
孟超然順著常弘揚的目光望去,對街上偶然有車輛來往,雪泥飛濺,對面人行道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個穿紅色大衣的女人踽踽獨行,大雪壓了她一身。他踉踉蹌蹌走了過去,還沒到跟前,只聽常弘揚大叫一聲:「小玲!」快步沖了過去,一輛卡車呼地馳過,雪泥濺了一身他也不知道。
馬林濤依然疑問不斷:「一心學習,拿求知來填充嗎?我承認我在學習時很充實,可為什麼我又覺著苦惱,又有些懷疑?難道我們不能把學習當作唯一的生活內容嗎?那我又為什麼不能去愛,一愛就帶來迷茫和悔恨?」
「我不是無話可說嘛!」
「也走啦!」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縱然徐文婥慧心繡口,這次也出乎她的意料——馬文生正是勸他報理科!
今天周一,離周六還有五天。他歡呼著回到學校,一吃飯,傻了眼:囊中存款清可數。別說看電影,吃飯都會引起腸胃的造反。這尚是其次,下周一年終考試!他給忘了!在別人磨刀霍霍枕弋待旦的關頭,他和女孩子去看電影?
孟超然嘆了口氣:「你想有錢嗎?想當百萬富翁不想?」
「男女同學關係好和談戀愛有多大的距離?這個恐怕兩個人之間也不清楚,你們老師難道一清二楚?」
常弘揚莫名其妙,看著他們走遠,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小玲:「他這人嘴臭,你別怪。」
「以前是孟超然和白小萱,現在是你們倆,當然,照我看這也沒什麼,正像你說的——很正常。」
孟超然氣悶難當,乾脆跑到飲料廠去找張易挺聊天兒。父母不在,他拉了張易挺到廠長室喝飲料,張易挺看著飲料瓶大發感慨:「轉眼已經幹了四個多月了,我現在正考慮是繼續幹下去還是回村裡搞我的蔬菜大棚。」
馬文生想笑又不敢笑,無關痛癢地聽著。
沈丹不待他說完,轉身就走,跑出了辦公室,才知道已經淚流滿面。她回到教室去找馬林濤,只見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面前端端正正放著一張紙,紙上端端正正寫著兩個字——檢討。
孟超然叫苦不迭,事已至此,也只得自己拉屎自己擦屁股了,反正是個勝利,權當打掃戰場罷!
媽媽笑著不說話,可是一轉眼,眼前變成了小玲,她愉快地說:「弘揚,你來看我嗎?」
謝琬繼續嘮叨:「你爸呀,你爸呀!兒子!你別學他,挺直腰桿,挺直胸膛。人不就兩個肩膀架一個腦袋嗎?誰比誰多啥?瞧那幫官兒老爺們,光要面子,哪個管自己屁股干不幹凈。他們的面子還沒咱們的屁股值錢,咱的錢是堂堂正正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