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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逆風飛揚 第四章

上部 逆風飛揚

第四章

另一人立即否定:「不對不對,沒逮捕,只是被拘留審查。」
「我什麼也不反對,我什麼也不提倡……我只想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我只想證明我的話是對是錯。」
孟超然默默坐了過去,問:「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長夜無盡,長街無盡,歡樂亦無盡。歡樂也並非只屬於他們,街頭的一處溜冰場上的士高音樂震天價響,男男女女穿著冰鞋飄乎來去。輕盈的動作,歡快的笑聲,激|情的音樂,溜冰場上簡直成了一個狂歡的世界,偶爾有人撲通摔倒,場上立刻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倒下一串,這時人們笑得更歡。傷痛有時也有助於娛樂。
「你要到哪裡去?」
她沒做聲。
白小萱盈盈一笑,坐在他身邊,可他的同桌是馬林濤呀!馬林濤呢?他消失了。何止他消失了,甚至化學老師也不見了,常弘揚、周啟、盧永川、許紅康、林明華、徐文婥、沈丹……他們都不見了!七十多張書桌上堆得像城牆垛口一樣的書籍、資料、作業也全不見了,整個世界空空蕩蕩只留下他們兩人。
「小萱!」
「我媽讓你來這兒?」白小萱驚訝地說。
兩人吃過湯圓,孟超然又「誘騙」她吃了幾根裡脊,逼著她喝了一碗餛飩,這才罷手。

3

「小萱……」
「怎麼?」孟超然問。
趙淑華剛想把電話摔了,心忽然揪了起來:小萱便沒有做錯什麼,可老天爺對她更加殘忍,她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同學,一個女孩子的世界里還有什麼呢?
白在寧默然不語,低頭走了出去,趙淑華失聲痛哭。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她?她又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讓她轉眼間失去丈夫,失去女兒?電話鈴又響了。她擦擦眼淚拿起話筒。
孟超然拭了拭淚,平靜了一下心緒說:「馬老師,對不起,我失態了。可是我要告訴你,這個世界太吝嗇,你不伸手去拿,它什麼也不給你。要拿,就要奮鬥。世界上絕沒有不奮鬥就能得到的東西,也並非只要奮鬥就能得到。但是奮鬥了而得不到,那不是我的錯,——是這個社會的錯。我就敢於懷疑它存在的合理性,我就敢懷疑它是否是個正常的社會。你認為我不正常,我認為我周圍的現實不正常……馬老師,你還記得剛開學時我給白小萱講的那個故事嗎?」
「他把一個瀕臨倒閉的只有二百多人的小煙廠發展成一個資產十幾億,職工上萬人的特大型國有企業,每年出口創匯上千萬美元。不可否認他對人民做出了巨大貢獻,但同時人民也給了他巨大回報:全國勞模,省人大代表,全國人大代表等等。他卻私心膨脹,貪污、受賄、挪用公款上千萬元用於個人的吃喝玩樂,被資產階級腐朽思想腐蝕,最終鋃鐺入獄。這給我們什麼啟示呢?必須堅定好、樹立好無產階級人生觀、價值觀,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來武裝自己,用鄧小平理論來裝備自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兩人的臉頰輕輕擦著,白小萱感到自己臉一片清涼:「你哭了?」
孟超然笑了:「你要無故責怪我的話,我根本就不打算向你解釋。」說完把經過解釋了一下。
「你能帶給她安慰?」
什麼樣的承諾如此痛苦?什麼樣的承諾如此幸福?孟超然從桌上的花瓶里拔出一支玫瑰,枝是軟鐵絲包著綠色的皮。
張易挺哈哈一笑,獅子又跳回場中搖頭擺尾,時而跳躍,時而翻騰,動作劇烈之極,把玩繡球的嚇得遠遠躲開。張易挺舞獅絕技全村第一,眾人無不喝彩,金鑼、皮鼓、梆子、喇叭震耳欲聾,吹鼓手們脹得面紅耳赤。
也許,沒有目的才是最幸福的。
「過河?」林明華一臉茫然,「小時候你常幫我的。」
馬文生鬆了口氣,政治范卻氣得老臉脹紅,方才校長明明說「我也認為」,那不是順著周而寬的話說么,怎麼一個電話全變了?他又氣又惱又納悶。
沈從喜連忙止住:「別忙……別忙……還有『第二批判』呢。所有的腐敗分子好像都是被查出來以後才受到雜文攻擊的,我不相信事發前雜文家們就沒聽到一點風聲,什麼樣的腐敗能瞞得過老百姓的眼睛?就說胡建學,即使別人離得太遠,耳目不及於馬腹,你山東省的、泰安市的雜文家們該不會一無所知吧?然而我們的確沒見到哪位敢站出來說一聲,難道我們親愛的雜文家們作文的材料都是從報紙上讀到的么?真可謂『爺們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佩服得很……」
一聽「白小萱」,他立刻清醒過來:「走。」正走的剎那,腦中火花一閃,「這女孩子在哪兒見過!一定見過……那驕傲的神情……對,是她!林芷霞畫的那幅名為《白樺》的油畫,模特兒就是她!」
「超然——」白小萱憂怨地瞥了他一眼,手漸漸鬆開,漸漸從他身上滑落。
「溜冰關鍵是掌握好腳下的平衡。來,拉緊我的手,開始先慢慢走,就像平時走路那樣……」
他們是怎麼做的呢?腳下是不可抗拒的宿命,而他們,太渺小了。街上燈火闌珊,偶爾有人急匆匆地騎著車子飛馳而過,他們也許會帶著輕佻的目光望一眼這對深夜裡的少男少女,於是有人聽見了這麼一句話:「小萱,我陪你到最後的時刻。」
棍棒交擊聲劈哩啪啦地傳來,不斷有人驚叫,有人呻|吟。他正發獃,前面的人一個個向後退,轉眼間他已在最前面。他正驚訝,四五個漢子抱頭鼠竄從自己身邊衝過,一碰上身後的人牆,就像小老鼠一般走投無路。一看無路可走,這幾條大漢乾脆站住,紛紛掏出竹刀、匕首、改錐注目前方嚴陣以待。孟超然見他們拿著刀子面對自己,不由嚇了一跳,疑惑地向身後望去,只見眼前人潮湧動,二三十個年輕人手持木棒、鐵鏈、匕首、砍刀氣勢洶洶向前逼來,為首一人拎著根鐵棍,十八九歲,濃眉大眼,身強體壯。
政治范臉色如鐵,一把從碎裂的玻璃框中抓出《少年風》,轉身向眾人大喝:「都散了!」說完便走,眾人讓開一條道,都知道此事觸怒了校方當局,絕不會善罷甘休。
孟家民和顏悅色:「我哪裡是不捨得,不就350塊嗎?給易挺又不是給外人。我剛才只是有些顧慮……總得考慮清楚吧?」
孟家民擠了進去,一看之下心裏打了個突,上面寫著:
白小萱一縮腿從地上站起來,使勁拽孟超然,好半天他才像一把摺尺那樣一節一節地立起來。
白小萱挺感動:「你只顧護著我了,沒摔壞吧?」

8

全班上下目瞪口呆,盡皆茫然。她的話只有他能夠理解,他笑了:「我們什麼人也不是,我們只是我們,不是兒子,不是女兒,不是學生……甚麼也不是。」
一九九五年是世界反法西斯勝利五十周年,德國日出日本雨,常使英雄氣填膺。
「現在幾月了?」中年婦女問。
「東西怎麼辦?」常弘揚問。
他哈哈一笑,聲音柔和地問:「怎麼樣?350塊,沒問題吧?爸爸。」
是上次那個男孩子的聲音,她惱怒地問:「你找她幹什麼?」
周啟大笑。兩人說說笑笑,忽然間孟超然一轉頭:「小萱哪兒去了?……弘揚,永川,小馬季呢?」
孟超然只覺萬磅巨錘當胸一擊,因為這句話比辱罵自己,鄙視自己更讓人傷心,人家根本就沒拿你當個正常人看待!
「在哪兒召開?」馬小奇問。
楊輝笑吟吟地替他換了一個:「恥辱是摔不掉的。實打實地判,他不死也得蹲一輩子,可人家上頭有人,檢察院正為這個頭疼呢。上次校慶你見過那個胖子田副縣長吧?他爸是咱縣老書記,文革時差點兒沒被斗死,白在寧救了他一命,田副縣長欠人家一條命呢!」
「你不會照鏡子嗎?她真是漂亮極了,像蘭花一樣,不,蘭花像她一樣。」
經過教務樓樓道時,只見裏面圍了一大幫人正往黑板上指指點點。孟家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見是一張白紙,正想走,忽覺不太對頭,好像上面有兒子的名字,不由瞥了兒子一眼。孟超然面無表情,冷漠地盯著那張紙。
日中靜息,默念愛的濃歡;
他這才想起還不知道林明華的家在哪兒,甚至連周啟家也不知道!無奈之下只好先進村去問。進村之路難於登天,一入人群,他就像一張麻將牌一樣亂碰亂撞,給人稀里嘩啦地亂搓,甚至站著不動就可以順著人潮往裡「流」,當然是給擠著流。
馬林濤一向以不問世事的書生隱士自居,一聽之下,不禁訕訕:「她……」
「什麼我?」沈丹立刻對他吼道,「你!」
笑中有著淚,淚里含著笑,兩個女孩子互相訴說著彼此的關愛,聊個沒完。孟超然緊緊靠著她,手機里林芷霞的聲音他聽得清清楚楚,見白小萱的神情漸漸開朗,方才的憂愁被一掃而光,他大覺寬慰。

2

沈丹嗔笑著打了她一下:「我撕你嘴巴!」
兩側人群一分,衝出兩個女孩子,正是白小萱和林明華!白小萱也顧不得害怕,衝到那幫凶神惡煞前拉住他便拽。林明華一推他:「快走!」
「我的命運原來的確已然註定。」他神情茫然,喃喃地說。
孟超然心灰意懶,撫著腦門問:「白在寧真的被逮捕了嗎?」
攤位最裡面牆角的客人正獨自斟酌,一聽之下回過頭來,兩人一照面,均是一愣。
「貪污受賄。」
「天地之間,其猶囊橐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孟超然恍然大悟,瞪著馬林濤:「原來……你和……哈哈!」
「姓孟!」她心中一陣傷痛,這麼多日子來,她努力逃避這個名字,可它總是無處不在,在眼中,在夢裡,此刻,它在電話里。
鼓噪的人群剎那間寂靜無聲,有認得他的,小聲說:「范生智!」
「我知道。」
「召開了嗎?」常弘揚問。
林明華茫然地搖搖頭:「他……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小學同學,早輟學了,還和一幫人成立個野橋幫,自封幫主,整天喝酒打架。」
「閃開!閃開!」一個人在人群外大喝。
「咚!」
政治范道:「當初這份班報根本就不該辦!課餘?課餘幹啥?寫!算!記!背!做題!大學橋沒有課餘!」
「當然有啦!」常弘揚誨人不倦,「對我沒意思會故意製造機會接近我?」
孟超然愁腸百轉,沉默了許久才說:「我不能夠什麼也不做,也許小萱看見我會很難受,但如果我就這樣置身事外,做個旁觀者,她會更難受,因為那就證明我根本就不配她愛,人情冷暖,事態炎涼,別人會嘗到,但我不會讓小萱嘗到。」
「不行,絕不能貼出去!你會毀了《少年風》,也會毀了你自己!」
孟超然愕然低頭,只見她已然淚流滿面。他一陣心痛,伸手摟住她,替她拭乾了眼淚,白小萱撲到他懷裡放聲痛哭。路人紛紛回頭,孟超然生性洒脫不羈,睬也不睬,只是安慰著懷中的人兒。幸福是快樂,幸福也是痛苦。命運就是如此殘忍,它就像一個頑皮的小人兒,把痛苦熬成糖,在地上寫下幸福,引誘那些芸芸眾蟻傾巢而來忘情地舔吮,當他們越陷越深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時,蜜糖冷卻了,還原了,痛苦露出了它猙獰的微笑。直到有一日,螞蟻們再也無力掙扎,或上天堂,或下地獄,這才在碧落黃泉中看清了使自己沉溺而毀滅的騙局——命運。
見事情已了,常弘揚記掛著賣東西,孟超然只好陪他一塊走,他一走,張易挺便堅持推辭那50塊,只要300塊。孟家民既已「考慮清楚了」,說什麼也不敢反悔。張易挺說:「超然那兒你放心,我會跟他講明白。他方才一時衝動,還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我……我向你解釋。」三伢結結巴巴,「解釋……下午的事……它不怨我!不怨我!那幾個傢伙買竹器,橫挑鼻子豎挑眼,說高老五手藝太差。高老五生氣了,吵了起來,一個傢伙抬腿把竹架踢翻了,還想揍高老五。我知道了,就帶人去揍……去找他們……」
一名中年婦女呸了他一聲:「小小年紀就這麼下流!」
淚水如珍珠,摔碎在電話機上。白小萱默立良久,默默離去。虛掩的卧室門裡,父親默默地望著,他始終不敢走出來。
巾幗們罵罵咧咧,一鬨而散,兩人面面相覷,齊感倒霉。張易挺呆了半晌,忽然明白過來,笑得前仰後合。孟超然苦笑一下,問:「你怎麼在這兒?」
〖溪頭問山徑,揚手指孤峰。傲岸起雄土,一臂破長空。
「同學……」他說了半天仍是這兩個字。
凄清的長街,一個人影,默默地站著,站著……
林明華微微一笑,見車子發動,便揮手告別。對白小萱的話她完全當作笑談,不料剛一轉身,旁邊過來一個人:「明華。」
謝琬哼了一聲:「擺廠長架子呀?你也不掂量掂量,從接手到現在,你幹了多少事?從進原料到生產、管理、帳面、銷售,哪一樣不是我跑的?我跟你說,在人前我讓你點兒,關了門兒,你少跟我說這種話!做了十幾年夫妻,當我不知道你多大份量!志大才疏,死要面子。」
常弘揚大為驚詫,一看周圍的人,全是婦女!他訕訕地放下褲頭,又撿起一件汗衫:「這……這汗衫兒便宜,百分百純棉。」
「你又使壞!怎麼會種上我呢?要是我,我就種上孟超然這個大頭鬼,秋天一到,拔蘿蔔一樣拔出許多大頭鬼。」
「她爸爸——白校長犯了案!」
用什麼來證明?如果是別人頂多發幾句牢騷題幾句「反詩」,然而孟超然手裡掌握著「強大」的輿論武器和宣傳工具,影響面覆蓋了整所校園的《少年風》!
「好!好極了!」孟超然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你真讓我……自豪……引以為榮,讓我終生難忘。」
白小萱的身子漸漸沉重,眼皮也合了起來,她太疲倦了,睡罷!親愛的,睡眠是現實的避風港,是另一個現實,是最幸福的現實。在那裡,一切都是虛幻,痛苦也好,哀愁也好,折磨也好,絕望也好,統統都是虛幻,在那裡命運再也無能為力,那裡不是它的世界。孟超然扶著她輕輕躺下,替她脫下鞋,蓋上毛毯。他坐在床邊默默地望著那張安寧而聖潔的面容,一縷神光照耀在她的臉上,她成了天使,飄然欲飛。
「怎麼樣?」政治范望望老馬,他的汗立刻就淌了下來。他此刻後悔不迭,事已至此,也只好有什麼說什麼了:「這份班報是我讓他們辦的,我有責任。當初的想法就是想提高學生們的書面表達能力,布置的作文他們都給你支差應付嘛!乾脆讓他們在課餘寫些自己想寫的東西,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事……」
哭聲依舊在響,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別哭,別哭」,想好的言辭,傾訴的話語全被這哭聲沖刷個無影無蹤,他整個思想里只剩下一個詞彙:別哭。
「本來是沒有。」常弘揚懊喪地說,「可是後來,就前幾天在街上碰到了她,到她家玩兒了兩次,就……唉!久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我喜歡游泳,就乾脆一個猛子扎了進去。而且……她好像對我也有意思,挺熱情的。」
「那你就吃了你自己啦!」孟超然得意地說:「『小萱草』就是金針菜,這是周啟告訴我的。」
他又說:「據說他貪污了好幾萬!」
「呃……他們那組六個人,有幾個以前廠里的熟手是350塊。」孟家民隱隱有些不妙。
孟超然縮了縮頭:「想割也沒刀子呀!有刀子也沒那麼鋒利呀!有那麼鋒利也不衛生呀!再想想別的罷!權寄一顆……糖葫蘆于項上,白大小姐何時需要,小人何時奉送。」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們的心血就是要讓《少年風》成為一隻沉默的羔羊?我們都把它看得像自己的生命,可是如果你的生命就是做一個只會侍侯人,隨打隨罵一句話也不敢說的奴隸……你願不願意活著?」
「小萱!你是小萱!」一個女孩子激動地叫了起來。
兩個女孩子談了將近半個小時,才千難萬難戀戀不捨地話別。白小萱遞過手機,兩人脈脈地望著,風聲從耳邊掠過,寧靜在身周環繞,他們毫無感受,身邊的一切像煙霧一樣蒸發,甚至連自己也不存在了,思想中眼睛里只餘下對方——對方的一切。白小萱輕輕偎進孟超然的懷裡,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四人一起大笑,白小萱咯咯笑地前仰後合。
盧永川反唇:「但那不是他私人資產,而是國家的!人民的!沒有國家提供的基礎他能做出什麼成就?紅塔集團也不是他一個人創造的,是全體工人創造的。」
孟家民心中正在氣惱,忽聽樓道里傳來一聲吶喊:「孟超然萬歲!」
「不能說?為什麼?」他悲憤莫名,「我想說的話為什麼不能說出來?難道我說錯了嗎?即使我說錯了又有什麼?我知道什麼是對?我知道什麼是錯?如果我不說出來,得不到你們的肯定或否定,我又怎麼知道是對是錯?可你們為什麼不讓我說出來?難道政治課便是要封住別人想說話的嘴嗎?……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你們用什麼讓我知道?……無情的驅趕和嚴厲的扼殺?我呸!我要自己去證明!」
「算了算了……老沈……」另一個副校長周而https://read.99csw.com寬擺了擺手,「你愛才,我們都知道,可是這種人不適合在大學橋。你看看他寫的都是什麼?他現在還沒想起往報紙上投稿,一登在報紙上,我的天!大學橋非炸了不可……我主張開除!」
「我主張開除!」兩人嚇了一跳,是政治范的聲音,「這個學生的思想極其偏激,極不健康,任由他散播這種言論肯定會影響其他人。當時他公然在教室里談論,我立刻就把他趕了出去,沒想到他竟然在報欄里貼出來,這還了得!老馬,這是你的學生,你怎麼看?」
三伢點點頭:「我知道……中午我說那話不好。我沒想到會說那種話,可是……只不過……不是,唉!明華,你還記得小時候我背你過河嗎?」
「4月。」他季節觀念特強。
命運不耐煩了。遠來的鐘聲「噹噹當」地響了三下,又「噹噹噹噹」地響了四下,白小萱循聲望去,眼裡充滿了恐懼。
「噢……我。」馬林濤苦笑,周啟哈哈大笑。
孟超然搖頭不同意:「烈士給了他們自由卻沒給他們富強,這些未完的事業也需要烈士們死後來完成,死諸葛嚇死活仲達,死烈士搞活小商業。」
他心一橫,剛要再度回去,忽然有人叫:「小超!」
三個人言笑晏晏。白小萱對孟超然不遠五十里跑來找自己,大覺幸福,對他也極為溫柔體貼。他們去找周啟,不巧他和爺爺進城採購年貨中藥去了。孟超然有些索然,在林明華家玩了一下午,看著天黑,便要回去。白小萱捨不得他一路孤單,執意要一起回去,林明華無奈,只好送他倆到村口搭車。
「專找你來的。」張易挺大嘆一聲,「我聽說大學橋的學生比吝嗇鬼還吝嗇,一分鐘掰八瓣兒用的,上廁所都夾著書本,睡覺都戴著眼鏡,我就瞅准周六才來的。」
白小萱卟哧一聲笑了,臉上猶自掛著淚珠:「我想吃糖葫蘆。」
「女兒明天就要走了。」她悲哀地想。這一刻,母性中最偉大的一面終於出現了:理解。她輕輕說:「你等一會兒。」
孟超然說:「我就是這樣認為的,我挺同情褚時健。他不幸身在這個社會,不幸活在這個時代,不是他自己毀滅他,而是時代毀滅了他。你說他貪污了,我認為那不叫貪污,他只是拿回了自己所應得的一部分。把二百人的小煙廠發展成上萬人的紅塔集團,把快倒閉的小廠發展為十多億的大企業,他付出了多少勞動?我們國家應給他多少報酬?我敢說,國家應該給他的比他貪污的多得多。」
「明天!」趙淑華流下了眼淚,她彷彿明白了什麼。
孟超然一笑:「渣滓?還是垃圾?」
1995年3月16日〗
政治范一指孟超然,一指門口:「出去!」
他忽然思念起白小萱。自曠野定情后不久,兩人的戀情就完全曝光,全班男女生無不驚嘆,一時間沸沸揚揚,加上他的知名度和白小萱的身份,連外班人都廣為知曉。他倆倒也不在乎,只是孟超然的情敵楊輝一下子便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昔日風流倜儻的球王楊公子幾天之間變得沉默寡言,冷峻陰沉。兩人大為歉疚,孟超然幾次想找他都給一句話頂了回來。
他拉她在他身旁坐下。自己為何那麼傻呢?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和她同桌,卻總是為了這樣的原因,那樣的顧慮而無法如願。年輕的心是兩顆兩性的磁鐵,他們為何要抗拒!那是自然的法則。道德也好、法律也好、禁忌也好,世人所承認的一切我們都不反對,但有一個前提——符合自然的法則!否則就是我們的敵人。
「我和超然在一塊兒呢!他把你當禮物送給我。」
「你不信就算了。」楊輝說,「小萱一個月不見人,你以為我不擔心?我四處打聽,後來我爸一個檢察院的朋友告訴我,白在寧被人控告受賄,本來不夠立案,後來那人又上告到省里,說白在寧當鐵中校長時修建教學樓受了工頭的賄,以至建成一座危樓,幾百名學生的性命岌岌可危,省里這才派人來查。」
白小萱點點頭,趙淑華愁眉不展的臉上露出了兩個多月來第一個笑容:「乖,你先上樓歇會兒,媽這就給你做去。」說完樂踮踮地跑進了廚房。
「教務主任!」
常弘揚為難地說:「十五塊我的確不夠本,這樣,十七!便宜三塊!」
「好!百分之百純棉!」他拎起一隻襪子,「你看這襪子多有彈性,多厚……」
烈士們便安息于孝順的後代為了他們的清靜而使之寸草不生的兩座山嶺相環峙的山腰上。整座陵園氣勢宏大,一重重的石階綿綿不斷直至山頂,革命歷史博物館等建築于石階兩旁依山勢而建,落差非常之大,一個的門前就是另一個的屋頂,從下望去屋脊重重甚有氣派。
「我等你十年,十年後你要乖乖做我的妻子。」
馬文生當然記得,心中大不是滋味,因為他認為孟超然不正常,孟超然更認為他是喝下了瘋井水的國民。他越想越生氣,一個老師的尊嚴受到如此褻瀆,如果他再保持沉默,他就不配當一個老師!於是冷冷地說:「你以為保持這種心態你會很幸福?」
「什麼秘密?」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耳朵也是尖的,不知道什麼人從什麼渠道也聽到了同樣的消息,傳入了大學橋,大學橋立刻轟動,眾口相傳,議論紛紛。
他已決心做一個殉難者——為了說話而被永遠封住嘴巴的殉難者。
白小萱溫柔地垂下頭,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們只是我們,我們什麼人也不是。」
「她怕我再給你打電話,就說你到了這兒,想斷我的念頭。哈——」孟超然大笑。
「可是我們能做什麼?」
白小萱、沈丹一起踢他。馬林濤恍然大悟:「哈——當學生的不帶書,卻帶這些。」
孟超然見他越說越離譜,忙打斷他的話:「你怎麼有這念頭?」
兩人相對無言,夏夜的風來去匆匆,留不下一片思念。
「我們怎麼辦!」孟超然慘然一笑,「不是我們該怎麼辦,是小萱該怎麼辦!我簡直不能想像她受到的打擊有多大,她從沒受過苦啊!為什麼老天偏偏要帶給她這種打擊?為什麼?」
白在寧像挨了一鞭,冷不丁跳起來奪過話筒,剛聽一句,臉色立時變了。
望著興高采烈的人群,孟家民滿臉懊喪,手伸進口袋又伸出來,伸進去又出來,不停重複。他當然知道,拜年絕不是白拜的,小孩子磕個頭還得打賞呢,何況老虎會?何況自己目前的地位?
孟超然湊到她耳邊說:「你沒見那麼多人都盯著你呀?我若再摔倒了,還不讓他們開心死?為愛護別人的生命起見,還是Let's go罷!」
竹子為野橋帶來了商機,本地竹業繁盛,每月都有物資交流會,主要貨物便是竹器。農曆正月二十七的「老會」是其中規模最大的一個,孟超然恰逢其會。
在這種氣質的壓迫下,孟超然更覺自慚形穢,訕訕地和林芷霞說了兩句,立刻逃之夭夭。
孟超然大喜:「有有。」
中國政壇大地震的一年,腐敗者們再創輝煌的一年,祖國的心臟成了洪洞縣的一年。
「怎麼啦?」妻子關心地問,臉色蒼白。
孟家民剛發出5000件飲料,正開心,見兒子他們過來,更加開心,一聽來意,眉頭皺到了一塊兒,好半天才說:「易挺是自己人,來廠里當然沒問題,不過……」
馬文生獃獃地望著他,也不知是被他的言詞觸動還是被他的神情震駭,臉上儘是茫然、懷疑、吃驚和不解。
孟超然喃喃地說:「小萱……小萱……」愴痛之情溢於言表。
「非槍斃不可。」那人見自己連遭否定,忙說出一句自以為肯定的話。
「我知道,我要堅強起來。」
「難道我的生命只是功課,只是習題,只是考大學嗎?成年人能擁有的,我為什麼不能擁有?」他吶喊著,無人回答。
「沒你好。」孟超然不知他到底賣什麼葯,絲毫不露口風。
說罷哈哈大笑,熱淚橫流,手一揮,轉身離去。
「超然——」
「你——」白小萱呆了,「他要我爸爸立刻召開會議處理你。」
孟超然眼裡充滿了柔情,定格在心上人的臉上。他瞧也不瞧,把手機湊到了嘴邊說了一句:「過一會兒就回去。」說完關了手機。
「小萱……」
孟超然尷尬地說:「這個……想當年孔夫子周遊列國去追求南子夫人,一見之後三月不知肉味。」
「不是不是,我是來告訴你一個秘密,一聽你就不痛苦了。」
林芷霞正與那個女孩子談笑,一聽「孟超然」,猛地抬頭,恰恰觸到他的目光,孟超然一陣尷尬,她走了過來:「你也來了?小萱呢?」
馬文生倒霉之極,兩天不在學校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剛回來就被召進校長室挨批。他沉默片刻說:「這件事影響的確不好,可是開除是不是太嚴重了?畢竟……他只是個學生……不太懂事,他平時表現也還不錯,提出不少有利於班級的建議。」
一個婦女接了過來一看裏面的標籤,又呸了他一聲:「這裏明明寫著含量75%嘛!你蒙人吶!當我不懂數學符號?」
「什麼也沒想,你在我身邊,一切就都在我身邊。」
孟超然忽然明白了,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幹嘛要出去!是自由討論!」
西面臨街,白小萱的屋子有兩扇窗戶,南面窗子旁邊有一扇門,通向陽台,西窗臨街。她托著電話機走到窗旁,拉開了玻璃窗。街上的一棵橡皮樹下,一個人微笑著。
「天亡我也,非戰之罪!」
「看起來他對你有意思,你得小心點兒。」孟超然說。
「你什麼意思?」孟超然怒道。
「可是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
周啟怒其不爭:「你跟沈丹談戀愛怎麼這麼孤陋寡聞?我敢打賭,她包里不但有唇膏眉筆,還有小鏡子小梳子洗面奶,足以裝備一個梳妝台。」
政治范點頭讚歎,心想:「小小年紀有這種見識……不可多得!」他卻不知,徐文婥不善吹牛,號稱「中國第一女總理人選」,手裡沒兩下子敢這麼狂?她爸又是官面上的人物,平日耳濡目染自不會少了。
他使勁揪著頭髮,深深垂下了頭。
「出去!」政治范臉色鐵青,「你不出去,政治課我永不再上!」
時光無知無覺地死亡,寧靜無聲無息地成長,他們不言不語享受著生離死別的痛苦而伴生的超凡脫俗的幸福,這一刻的到來是多麼不易,但它又多麼讓人痛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真的不如嗎?如果讓他們選擇他們又會怎樣選擇?幸而他們別無選擇,命運已經替他們選擇好了。
常弘揚一愕,隨即醒覺,哈哈一笑:「我是說我看準你是個好兄弟,我沒看錯吧?那也不會看錯她的。」到了中心市場,附耳對孟超然做了一番授計,找個熱鬧地方便去賣東西。
白小萱白衣長發,輕盈地走進了教室,課堂上下上百雙眼睛盯著她,她睬也不睬,笑著向他走來。他滿懷欠咎,輕輕握住她的手:「小萱,你瘦多了。」
這裡是太行山南麓,因富含銅礦,故稱「銅嶺」。然而如今再叫銅嶺卻要叫人笑掉大牙,銅礦已被當代的敗家仔用炸藥轟炸得一粒不剩,整座山頭的鬱鬱蔥蔥的松柏樹也被砍了換錢。如今的銅嶺其實應該叫「童嶺」——童山禿嶺。
孟超然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好!精闢!獨到!我真佩服他!」
白在寧掛了電話,沉默片刻,掃視了一下眾人說:「對孟超然,我也認為……應該嚴厲懲處。」政治范一聽,臉色舒展,不料越聽越不對,「但是馬老師的學生,是好是壞他心裡有數,正像他說的,到底是個學生,年紀還小,還不懂事。咱們作為教育者就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受一下教育,這對個人的發展也是有利的嘛!這樣罷……通報批評,留校察看,僅次於開除,怎麼樣?」
「沒問題。」孟超然點點頭,「咱村到廠里的人不少,走罷。」
「的確大。」孟超然是胡適的門徒,有考據癖,「集市又稱廟會。起初叫香火會,周圍村鎮的百姓在一個特定的日子到廟裡進香,並沒物資交易活動。後來規模漸漸大了,開始出現一些日常飲食買賣,物資交易增多,於是廟會成為市場。後來發展到有會而無廟,純粹為交易存在。中原地區廟會群分五個片,規模最大的是周口太昊陵為中心的平原廟會群,最有特色的便算咱們這一帶的豫北廟會群,野橋廟會便是以竹貨為主……」
於是乎,大道上旌旗蔽空塵土飛場,全校兩千餘人加上其他學校上萬人人頭攢動,黑壓壓鋪了七八里,巨龍般張牙舞爪撲向烈士陵園。
「甲烷是一種可以燃燒的氣體,分子式CH4,化學性質……」化學教師牛大壯像是有些疲憊,說話有氣無力的,但這懶洋洋的聲音在孟超然的耳朵里卻形成了原子彈爆炸般的威力,他想像的童話世界在現實中破碎。他定定神,白小萱蹤影全無。
望著學生們嚴肅認真地聽講,他滿意地點點頭,讓學生們自由討論,自己背著手四處晃悠。政治范在側,誰敢不討論!而且還得「激烈」地討論。誰都知道他認真貫徹課堂「嚴肅、活潑」的原則。
孟超然四處望了望,為難地搔了搔頭,說:「你看我這腦袋像不像糖葫蘆?」
「我不走,不走。永遠陪著你。」
「小玲?」孟超然知道他和大頭梨喝酒的事,不由張大了嘴,「她……她有男朋友啊!」
白小萱心神飄蕩,很久很久以前,《少年風》被查封,在一個夜晚的操場上,她感受到了他的第一滴淚。那晚,孟超然就是這麼說的太久了,多少甜蜜、多少歡笑都已不可復見,隨時光一去永不回頭,兩人彼此對望一眼,這才發覺都已經淚流滿面。
長久的沉默:「你等一會兒。」
「小萱……小萱現在很難過,我想安慰她,我能的,阿姨,請您告訴她一聲吧!我姓孟。」
時間無知無覺,它不解人意,管你的思念憂慮、痛苦憔悴,它是麻木的劊子手,凌遲著人的心。日升日落,東起西沉。沉了又如何?還有一個個漫漫長夜,夜未央,情未盡,思欲絕,人心碎。長夜盡了又如何?空空依舊空空,伊人依舊無蹤。
「小時候,離我家不遠就是沁河灘,那裡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草,村裡的女孩子們心靈手巧,她們用莎草編成草帽,用狗尾草編成戒指,非常漂亮。」孟超然手邊動邊說,「她們把草戒指送給她們喜歡的男孩子,男孩子們戴在手上。他們不知道什麼叫鑽石戒指,這就是他們的鑽戒,他們驕傲地在人前炫耀。從來沒有人送給我草戒指,但我卻會編,比女孩子編得還好,你看。」
「你別開玩笑啊!不開?他……哎,好好好,你別生氣……啊?別生氣!好,就這麼辦!……當然肯定!我說過的話什麼時候沒算過數,能哄你嘛!」
風太冷了,白小萱身子顫抖了一下,孟超然溫柔地抱住她低聲說:「2005年6月1日,我們不見不散。」
孟超然遠遠地站著。常弘揚在路邊鋪上一張塑料紙,把綿雜碎擺了上去,開始叫賣:「大減價!大大減價!——汗衫、毛毯、毛巾、棉襪、棉背心……棉褲衩!百分之百純棉!」
「成績!大……大學橋……衡量……你……你是不是人……就憑這個。」
白小萱甜蜜之極,牽住他的手,邊擠邊聊。她望著路旁的竹床、竹椅、竹桌、竹櫃、竹籃、竹篦、竹沙發、竹書架,忽然說:「這兒的竹器可以裝備整套屋子。」
孟超然也沒有放下手機,他生怕漏掉一個字:「小萱,以前的歡樂也好,以後的痛苦也好,我們都不要再提了,我們需要面對的是現在,現在!懂嗎?難道你要自己每時每刻都難過嗎?小萱,下來好嗎?讓我們再相聚一次,最後一次。」
白小萱「嗤」地一笑:「你瞧著。」
太美了!那種容顏,那種風姿,那種神采彷彿黑暗的夜空突然爆閃出一團流星雨,讓人在目眩神馳心神顫動的同時呼吸為之停頓。她笑吟吟地拾階而上走向林芷霞,山風蕩蕩吹起飄揚的秀髮,襯著那張明艷而驕傲的容顏,漫山遍野的人們全成了一攤爛泥,只為培養出一朵美絕天地麗奪造化的玫瑰。
她這句話正戳中了孟家民的痛處,到底是夫妻,彼此了解,一針見血。孟家民在村裡就有些「氣管炎」的名聲,但他一個外地人落戶南台,就必然得小心翼翼地活著,整年整月陪著笑臉應付這個應付那個,甚至全村首富的地位也沒帶給他內心的尊嚴。如今到了縣城,跳出了鄰里關係的束縛,卻跳不出妻子的束縛,他是何感受?當即吼道:「從今以後,我的事,你少管!」
孟超然知道這是張易挺在為自己表演,為自己祝賀。因為「獅子三舉頭」有兩個意義,一是請會長,二是拜新人。若有每年臘月二十七到正月十六老虎會成立期間結婚的新人,老虎獅子會上門祝賀,施以最高禮節。張易挺大概聽常弘揚說了自己和白小萱的戀愛才童心忽動,不惜破壞規矩向自己和白小萱祝福。
「什麼?」孟超然大奇,「你……哈哈哈哈……你竟會愛上別人!」
此時無聲勝有聲。語言既是思想的表達,在心靈融和的當兒,它顯得多麼多餘。
那眼神,一下子讓孟超然想起秋天的湖水,春天的波紋,那樣明澈、那樣溫柔,可它又是那樣凄婉https://read.99csw•com。呆然中,他只覺心在片片碎裂,如同遠處法國梧桐的枯皮。
孟超然痴痴地欣賞著,充滿了幸福驕傲的感覺,有這樣一個女朋友,夫復何求!他感到無數道羡慕的眼光落到自己身上。
多少英雄在這句魔音里黯然收場,可是而今,天與地是那樣光明,傷與痛是那樣平淡,空氣里每一粒分子,樹葉的每一絲顫動都是那樣歡樂,一切的生物全都成了天使,一切的非生物全都有了生命。
他滿腔悲憤卻無可奈何,滿腔深情卻無從說起,默默地莊重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別了,小萱,保重!」
「什麼案?」孟超然不屑一顧。
「超然,對不起,我沒想到還能見你,我今後一定會注意的。」白小萱像找到一個避風的港灣,恢復了從前的柔順。她仍然對著話筒說,但和方才畢竟是兩回事,心情也是兩回事。
「我就是要吃糖葫蘆。」白小萱撒嬌似的說。
沈從喜隨手抽出一張,念給眾人聽:「《雜文界批判》?……『第一批判』……近年來因一枝筆引起的官司幾乎每天都有,張平、畢淑敏的麻煩才得了了。他們都是作家,作家要寫社會,引起官司好像還不太奇怪,可奇怪的是雜文家們因雜文引起官司的卻還沒聽說過。雜文據說是匕首,是投槍,要解剖社會,這倒奇了,你拿刀刺它拿槍扎它,它倒全無反應任你施為?就是一頭綿羊也會抵你一角,何況腐敗猛於虎?人刺虎,虎卻不咬人,實在新鮮,不過也有可能,那是一頭死虎,原來雜文家們還不是個純粹的屠夫,他們只負責零割零賣,至於操刀屠宰的還得那些笨伯,那些舍了孩子的人。」
白小萱羞紅了臉,輕輕垂下眼帘。孟超然等待著她的回答。她抬頭溫柔地注視著他,柔情似水:「願意。」
「陰謀!高考的真正目的就是故意加劇競爭,讓每個學生付出百倍的艱辛才能考上大學,使他們珍惜,使他們害怕失去,因此把他們納入一種國家意志所需要的軌道。而對於高中生,則是要利用大學的誘惑來改造他們的思想,讓他們成為不知道什麼叫反抗的奴才!高考正是要告訴他們:不聽我的話,你就淪為垃圾!正如資本家要保留大量失業者來控制工人一樣:不聽我的話,你就失業!」孟超然神情激憤,熱淚橫流。他真正動了感情。
白小萱默默地聽著,淚無聲地流著:「別說了。超然,認識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最大的快樂。我得到的已經夠多了,失去一些……對我也是很公平的。每個人都鬥不過命運的,對嗎?我就要走了,但是我們永不會分離。」
「它漂亮嗎?」白小萱關心地問。
楊輝越看越憋氣。經過一個寒假,他心情調節了過來,敢於面對二人了,當下忍不住找孟超然:「你好。」
「我送給你,你就是我的新娘了。」
「這是什麼理論!操!鼓勵貪污?這不是同社會主義唱反調……」
楊輝愣了愣,頹然說:「唉——是啊!無論是死是活,小萱是毀啦!毀啦!……想想當初,咱倆差點兒兵戎相見。我輸了,可你贏了么?」
林芷霞尊敬地望著他:「你想怎麼辦?」
是父親的聲音。孟超然獃獃地望著小萱,她也痴痴地望著他,兩人同時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一種痛。痛是什麼?
正是今天!孟家民神情複雜地看了兒子一眼,一言不發往前便走。孟超然正猶豫跟不跟上,沈丹和馬林濤並肩從對面過來,沈丹一見他便笑:「孟超然,你……」
馬林濤在書堆里呆久了,對女孩子的習性不大熟悉,問:「你上山帶眉筆幹嘛?」
「你是誰?」
孟家民氣得頭也不回地走了。
丹邑一中教務處
他考證,這「天地」就是人心,天為陽地為陰,「天地之間」明而白之陰陽之間,陰陽之間即男女之間也。老子是在比喻:「男女之間難道不是個風箱嗎?它空虛卻無窮無盡,愈想排除,產生的風量愈大,愛情之火就煽得愈旺。」
孟超然半信半疑,問:「怎麼到現在也沒人知道?我前幾天還見白校長了。」
「小萱失蹤的秘密。」
「陰謀?」馬文生一愣。
常弘揚也道:「我也去。」
「又一個『金三角』!」孟超然心想。
無論自己人還是圍觀者以及孟超然三人,甚至那五名壯漢全都呆住。
早沒問題了。方才他那激|情勃發的神情早把父母給震住了,對兒子的關心超過了一切。謝琬關心地問:「小超……你沒病吧?」
媽媽在下面叫,白小萱出去吃飯,孟超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她回來了,兩人又回到了永恆的姿態。
然而贊是贊,他也得受這「風箱理論」的煎熬,日子就是思念,日子也是擔憂。白小萱一去無蹤,誰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徐文婥、沈丹、林明華、林芷霞、甚至馬文生也莫名其妙,一天……兩天……兩星期……一個月……孟超然憂心如焚,連連給她家打電話,她媽媽一聽,一句話——「不在」——掛了。
「同學……」孟超然想加幾句又無從加起,總不能現在就大拍馬屁。
謝琬滿臉憂慮,剛想站起來,孟家民拉她一下,又坐下了。
孟超然搖搖頭:「馬老師,你還有事嗎?」
所有人都愣了。孟超然還沒明白過來,他又喝了一聲:「出去!」
馬林濤瞥了通報一眼,駭然地捂她的嘴,已經遲了。眾人一聽「孟超然」無不驚訝,一起向他望去,什麼表情都有。孟超然對眾人一歪嘴,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指著自己的鼻子:「本人,孟超然。」
「沒有,聽說檢查院正在調查取證,還沒有正式立案。不過這又怎麼樣?小萱受到的傷害就小了嗎?即使有一天查清楚了,這一切都是謠言,是有人誣告,小萱受到的傷害又有誰來彌補?誰又能彌補得了?」林芷霞淚光盈盈。
「對不起,馬老師,我太讓你失望了,我……我走了。」
「操——我喜歡!你他媽才放屁!這文章放得舒服,痛快!」
「我等你畢……」一見人已走遠,三伢呆若木雞。
孟家眾人站在門前觀賞,謝琬滿臉歡喜。村裡老虎會慣例,每年臘月二十七開始,老虎會的獅虎到村裡「有產階級」家中拜年,從前每年第一天必到王支書家去,今年王支書特意打了招呼——先到孟家。因為村裡和孟家民合資辦廠是三年來全村的頭等大事,孟家民賣了房子和兩家店子斥資20萬,村裡砍樹賣地湊起30萬,又貸款30萬,簡直倒盡了家底。這對於合資雙方無論哪一個都是孤注一擲,背水一戰。在這種情況下,孟家民實際已掌握了全村的生死命脈,王支書當然要另眼相看,著意抬舉了。
然而一見密密麻麻的墳墓,一種強烈的震憾猛地爆發,他這時才意識到了自己的輕佻,上千座墳塋覆蓋了整座山坡,想起這些近在咫尺的為自己的今天倒了下去的勇士,縱然面對的只是一種印跡,但這種印跡下潛藏的屍骨與鮮血卻形成巨大的衝擊力,無論什麼樣的心態立刻就像鋼水灌進了鋼模,全被塑造成沉重的哀念。沒有人笑,山下人聲鼎沸,山上靜默一片。
「如果我不說原因,你會怎麼想?」孟超然問。
徐文婥無言。
「她到同學家去了。」聲音頗不耐煩。
「我去就我去!我一個人去!」孟家民氣極敗壞地說。
晚潮退時,感謝地回家;
他納悶,馬小奇可明白,心知是白小萱發生了作用。不過情形也的確險極,若遲一秒鐘,等白在寧說出「開除」兩字,當著校長主任的面,無論如何也難以反悔。他嘻嘻笑了一下,一捂嘴,溜了。
眾婦女七嘴八舌:「再便宜些,你這哪有商場質量好。」一下子和孟超然形成了同盟陣線。
一剎那間十字街口成了一片空地,兩幫人針鋒相對,中間是倒霉蛋孟超然。他看清自己的處境,大吃一驚,打鬥一起,必然殃及自己這條池魚。他正欲避開,拎鐵棍的年輕人停也不停,手一揮,眾人一涌而上。正這時有人喊:「孟超然,快躲開!」
「什麼事?」
政治范哼了一聲,嘩啦啦一響,扔過一沓《少年風》:「這是我剛從馬老師那兒要出來的,你先看看他的文章,每一期都有。」
「金龜婿。」楊輝眨眨眼,「簡稱——略去最後一個字。」
一九九五年是中國國有企業改革攻堅年,婆婆媳婦齊動手,兩個和尚沒水吃,越改越亂,越攻越堅。
「日後我如果擁有一片大海,我會在海岸上造一座小房子,在房前房后種上小萱……」
孟超然沉默良久:「你……走罷!只是不要帶著遺憾。你知道嗎?每天的這個時候,我都會站在你家門前,望著你的窗子。我知道你看不到我,也感覺不到我的存在,但我仍然希望,希望有一天,某一個時刻,你睜開眼,我就在你的面前,那時候你會不再孤單,不再難過,從前的日子重新回來。我不敢乞求我再得到什麼,我只是乞求,乞求你不要再失去什麼,什麼都不要再失去。小萱,你要堅強起來,快樂起來。你要知道,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該痛苦,但你應該快樂;即使所有人都該下地獄,但你應該上天堂。」
繼而群聲響應,聲震教務樓:「孟超然萬歲!孟超然萬歲——」
「瞻仰?」孟超然笑了,「這詞兒用得令人刮目相看。」
孟超然一語不發,掂起瓶子,咕咕咚咚仰脖而盡,「叭」地一聲擲在地上。楊輝大笑,仿而效之,一仰而盡,「叭」地摔個粉碎。剎那間排檔內一地碎玻璃片。老闆心頭惱恨卻是臉上堆笑,一瓶一瓶往上送。
聲音在電話里和樓下同時響起,她這才發覺他手裡拿著手機。誰說銀漢迢迢,誰說鵲橋無路,現代科技可以創造出讓人熱淚盈眶的奇迹!
林芷霞笑著俯耳對那女孩子耳語幾句,那女孩子好奇地望著他。孟超然見她簡直美到了極至,雖然眉毛有些濃,膚色有些黑,這在其他女孩子臉上簡直是個不可饒恕的缺憾,但配合她的五官,竟那麼和諧、那麼自然,更多了一種高貴的氣質。
「小萱,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麼?」孟超然問。
突然間他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抓過話筒,一聽,臉也沉了下來。眾人大為詫異,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自烈士陵園一游,高一六班裡再也沒有出現白小萱的身影,給無數人留下了一個猜不透的懸疑。孟超然更是備受煎熬,開始幾天還好,僅是思念——凡看一句必是相思之語,凡讀一書必是情痴所著。對《老子》他越看越驚奇,只覺處處暗合他相思之心。
政治范臉上肌肉抽搐,眼見孟超然的言論極有煽動性,周圍的人——常弘揚、白小萱、周啟、沈丹等——都被他吸引,不由氣得一敲桌子,「叭!」
「十年後的這一天,我在塔下等著你。」
「可是……難道青春就不能有愛,不能有歡樂么?」他努力尋找抗爭的理由,可那條無名的無形的繩索怎麼也揮之不去,緊緊套在他脖子上,只要他一動它就收緊,活活地把它絞死。他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它也不會吝惜他的生命。
林明華一笑:「你們兩人就整天與竹為伍了。」
孟家民對兒子的脾氣曾親身體會過的,非但沒有怪他,反而有些得意:「好!我兒子!比你老爸強!只是為人別太直,別讓學校把你開除了。」
「沒什麼。」白在寧強自鎮定了一下,「老田在丹邑大酒店等我。」
「真的?」白小萱笑得像朵蘭花。
「別哭,別哭……小萱……別哭……」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個夢,夢裡,她也是這樣哭泣著,那時候,他就在她身邊,在全班幾十道目光下,他為她拭乾了淚水。而今呢?
「什麼綽號?」孟超然漸漸嗅出黃鼠狼的氣息。
「一碟水煮花生,十根羊肉串,……啤酒。」

6

「我怕,超然。」她緊緊摟著他,「你別走,別走。」
然後在睡時祈禱,因為有被愛者在你心中,有讚美之歌在你唇上。〗
「不會。」孟超然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是個大老粗。」
他心中好奇,湊過去一看,碑上刻著:閃明壽烈士,1925~1951。
「叭——」孟超然手中杯狠狠地擲到了牆上。
「為什麼?」
「你不知道!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罪名嗎?——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改革開放!提倡資產階級自由化……」
「哪兒呀!」另一人大大不屑,「好幾萬?好幾十萬!據說家裡小洋樓都是別人送的。」
兩顆年輕的心靈造就了成年人眼裡的童話,誰要笑,就該笑他們自己,笑自己心靈的貧乏,笑自己情感的麻木。思想成熟了,思想也枯萎了,純真的天性在他們眼裡成了驚世駭俗,有傷風化的異端,他們始終認為,青春純潔得應該像一張白紙,而不應該像一朵鮮花,像他們自己一樣。
「說。」
「咱們的廠子就在南關交通崗南面。」孟家民邊走邊說,「廠前的省道,東連新鄉,南到洛陽,北到晉城,人稱『金三角』。」
這歷史常識太通俗,明顯騙不了人,林白二人嗤之以鼻。
夜深得像一個黑洞洞不見底的陷阱,趙淑華坐在床上心潮翻滾,丈夫沒有回來,女兒也沒有回來。她擔驚受怕,心憂如焚。她側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房門輕輕地響了一下,她呼地站了起來,剛走到門口,女兒站在了面前。
「對愛情把握得如此細緻入微!」他大讚道,「老子,真乃情聖也!」
查本校一六班學生孟超然,公然于政治課上發布反動言論,並頂撞教師,經教育后不思悔改,又將其言論在校園內公開張貼,嚴重違反學校紀律,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故經教務處決定對其進行通報批評,並留校察看處分。
白小萱隨之而去,再無消息。
(上部完)
電話中忽然有了聲音:「以後……你永遠……永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盲音響起。

1

這是眾人所聽到的她最後的笑聲。命運之神是高明的劇作家,它先讓你笑,再讓你哭,它不會讓你一眼看到一幕悲劇的結局,甚至用欺騙的廣告讓你帶著笑聲入場。序幕拉開,它讓歡笑充滿劇場;進入高潮,它開始給你一個恐怖的預感;直到落幕,血淋淋的場面突然出現,於一瞬間毀滅了一切。當你正為主人公惋惜時,它才告訴你——主人公就是你。
白小萱疑惑地接過來貼在耳朵上,裏面有人拿起了話筒,她說了聲:「喂。」
「呃……」常弘揚語塞,這時又圍過來幾名家庭婦女,他忙介紹,「毛巾,又柔軟又耐用,百分之百純棉。你看這褲頭……純棉……穿著特爽特舒服!買一條?」
「那又怎麼樣!」孟超然猛灌三杯,瓶已見底。
正這時,楊輝找他,看著他愁苦憔悴的神色,頗有種欣賞的意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相思的最低境界。」
上午第一節是政治,政治范給人的感覺總是剛直不阿,一臉正氣,講到當前的腐敗現象簡直痛心疾首,但他對書本以外的事例知之不多,便把名聞全國的褚時健從大牢里提出來當死老虎打,問題是他對褚時健也一知半解:
孟超然一提起「閉嘴」兩個字又想起了《少年風》,心中更加憤怒:「既然社會、學校都這麼不公平,我為什麼就不能不公平?這裏的廠長是你,你是我爸,我是易挺的朋友,這就是一切,這就能產生公平!社會是拿什麼衡量我的,我就拿什麼衡量社會!我說易挺每月350塊,誰敢說個不字!沒權沒勢的人面對權勢只有一個選擇——閉嘴!誰敢在我面前說我不公平我就讓他睜眼看看,看看別人怎麼做的,看看社會怎麼做的。時代在進步,人的觀念也在進步,你要的公平在跟著時代走,你也得緊跟著時代走,要不就拉下你、淘汰你、餓死你!餓死了也沒人可憐你,只會笑話你跟不上時代的發展!我說,易挺的工資350塊,一分不能少!」
「槍斃?」他又遭否定。「槍斃的是沒本事的,小貪污犯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大貪污犯該怎麼干還怎麼干,人家白在寧後台硬著呢!」
「兩個臭小子,坑老娘來了!」
「嗯。」
如我天梯夢,滿耳鳳凰聲。如我凌雲筆,倒插天地中。
「芷霞?是你呀!」白小萱驚喜之極,迴轉頭沖孟超然甜甜一笑,「謝謝你的禮物!」
他急忙回頭,人已不見。他一路追出陵園,左右張望,不遠處的石階上,擁擠的人群中,白衣一閃,他急忙奔去,忽見林芷霞赫然在旁,他不敢再動,立於石階最上層望著。那女孩子正往下走,林芷霞從背後喊了一聲,她霍然回頭,嫣然一笑。孟超然心頭巨震,腳一顫,險些從石階上掉下去。
孟超然扭扭身子,好半天才說了一個「沒」字,他看著那些冰場高手倒著滑,不勝羡慕:「你有他們滑得好嗎?」
謝琬哼了一聲:「有本事今晚我就不去了,你跑去。」
一個人的世界里如今有兩個人了。他們坐在床沿上緊緊地相擁著,傾聽著彼此的心跳。這一刻,誰有他們幸福呢?這一刻,誰知道他們花了多少慘痛的代價換取的呢?這一刻不僅僅是這一刻,它是宇宙間凝止了的永恆,是心靈無限伸展穿透了此岸與彼岸的至境。
果然孟超然晃了晃九_九_藏_書頭:「爸,350罷。」
他們家有好幾部分機,其中一部就在小萱的床頭柜上。白小萱從麻木中醒來,她就這樣托著腮坐在書桌前獃獃地望著窗外,那裡有幸福的藍精靈在跳舞。
楊輝大怒,一把搡開他,吼道:「你……你聽著!半……半年內我……我超不過你……我……我他媽在……在大街上……從西……從西爬到東!我……我不當人了。」
白在寧仍在沉吟。他想起一些心事,孟超然對腐敗的辯護和對雜文家的攻擊讓他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感。他想了想,做出決定:「第一,《少年風》必須停止,第十六期《少年風》統統銷毀;第二,對孟超然,我也認為……」
「等好戲看吧!」有人喊了一聲。
政治范說得慷慨激昂,手勢不停揮動,彷彿他握著的就是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要一股腦地砸到學生腦袋裡去。
她點點頭。孟超然哇地跳了起來,向她揮了揮拳頭,那是力量的標誌。這是人世間最偉大的點頭!這是人世間最偉大的勝利!誰的勝利能和它相比?拿破崙讓歐洲顫抖,但他的哪一場戰役能和它相比?秦始皇長鞭東指,六國俯首,但在這面前又是多麼不值一提!這是兩顆弱小的心靈對命運的挑戰!自古及今,天上地下誰曾戰勝過命運?誰沒有在命運面前飲恨?誰沒有發出絕望的呼喊?
他手裡托著玫瑰戒指,指環鏤空的圖案造型優美,最妙的是頂端恰巧盛開著那朵鮮紅的玫瑰,白小萱驚喜地瞧著。
眾婦女紛紛代表著孟超然討價還價,最後常弘揚痛讓一塊,把毯子給了他。孟超然剛要付錢,突然背後有人叫:「超然,弘揚,你們怎麼在這兒?」
馬文生沒有聽清,更沒聽懂,愕然問:「什麼?」
「只羡鴛鴦不羡大學。」楊輝一笑走開。
林明華一驚:「三伢?」
孟超然大為刺心,哼了一聲:「任何一個無賴都可以對林青霞說我愛你幾斤幾兩,不信你稱稱,誰睬他!」
白小萱喃喃地說著,微微閉上了眼睛,孟超然緊緊抱住她,互相擁吻。淚痕交織,交織在化不開的哀愁中。
下課了,聽著眾人議論紛紛,他乾脆抱頭昏睡,以期再續夢中緣。正煎熬時林芷霞來找他,把他拉到操場,問:「我們該怎麼辦?」
公交車穿過一片竹林未進村便停了。孟超然一下車便呆了,只見路上萬人擁擠,貿易棚的白幕覆蓋了整條大街,長達數里。趕集的人吆喝的,討價還價的,小孩子哭鬧嘻笑的,各種聲響海潮般衝擊著耳鼓。
「校長室。」
白小萱羞澀地一笑:「來,我教你吧!」
「超然!」她驚叫了一聲。
「什麼?」小萱靠在他肩上,懶洋洋地問。
「政治范!」
野橋!孟超然一聽就知是到林明華家裡去了,他對小萱媽的態度大大不滿,心想你越怕我找她我越要找她,別說野橋,天涯海角也敢去!他這人率性而為自由無羈,說去就去,當即搭上三輪車直奔縣城,再由縣城坐公交去野橋。
她痴痴望著他。
老虎會數十人齊聲高呼:「祝孟老闆合家團圓,財源滾滾!」
孟超然嚇了一跳:「喂,你別這樣啊!我害怕!」
「我知道她的電話號碼。」
白小萱帶著笑聲入場,這一天是一九九五年的清明。

5

「十五塊?」常弘揚嚇了一跳,「我連本兒都保不住。你到大商場問問,這幾位大嬸都知道價錢。」
據說縣裡一個領導,孟家民和王支書初二去給他拜年,初三他便到縣長家去拜年說:「堂堂丹邑縣,沒自己的飲料廠,行么?」縣長深有同感。
常弘揚念著孟超然的《紀伯倫詩集》,忽然哀聲嘆氣:「我成了一頭豬。」
「這對你踏進仕途是個極好的經驗。如果果真被打擊,我一個人承擔,你從不知道這件事。」
「質量不好。」中年婦女搖搖頭。
※※※
「累得老娘白廢唾沫,只當給你倆漱口吧!」
「你不要說了,我就要走了,永遠離開這裏,永遠不再回來,超然,我們的過去,你好好收藏著吧!我要丟掉它了。」
林芷霞很早就對孟超然有一份朦朧的好感,文學是藝術,繪畫也是藝術,經藝術熏陶而出的某種氣質在兩人身上極為相似。單單是這一點已經使他們易於溝通。她看見他這樣,也很是心痛,但痛又如何?天道無常,人力有窮,俯仰進退,一言難盡。人生是一場戲,一場註定以悲劇收場的戲,死亡在不遠的終點微笑著寂然不動,等待著你走近。劇中人和旁觀者有什麼區別呢?只要你愛著她,她的悲就是你的悲,她的喜就是你的喜。用斯賓諾莎的論證來說,就是「當一個人想象著他所愛的對象感覺痛苦時,他亦將隨之感覺痛苦,被愛者所感到的痛苦愈大,則愛者所受到的痛苦亦隨之愈大。」白小萱正痛苦著,孟超然又如何?高明的劇作家巧妙地利用了這種定律,把全人類連成了一片。這是他們的悲哀,也是他們的幸福,他們在為別人的痛苦而痛苦時,同時也幸福地感到,自己不是孤獨地活著。
走在夏夜繁華的大街,燈光迷氵蒙了雙眼,他忽然起了一種強烈的慾望——喝酒。兩旁是連綿不斷的排檔,他找了家最冷清的進去。老闆殷勤地問:「想吃點什麼?」
「饒了你了!」白小萱瞪了他一眼,「那就——湯圓吧!」
「因為……我好像愛上了別人。」常弘揚垂頭喪氣,一臉哀嘆。
快樂在每個人內心生長。這是一項極其了不起的拼搏,命運的魔掌無處不在,它時時刻刻都想把痛苦強加給它的玩物,讓他們毀滅。它需要創造一場場的悲劇向人類證明自己的存在。但它遇到了抵抗,兩顆年輕的心靈英勇而無畏地抗擊著,在絕對的劣勢中,他們不停地遭受著折磨,卻又在無聲無息地壯大。苦難是真正的磨練,他們的底牌就是幸福,只有對幸福的追求才能戰勝命運,正如他們偉大的同志列夫·托爾斯泰所說:「任何人活著都只為了生活得更好,為了自己的幸福,如果人感受不到對幸福的渴望,他就不會感到自己是一個活著的人;沒有幸福的慾望,人就無法生存。」受難者們生機盎然,命運戰慄了,使出它最後的殺招。
鞭炮一聲巨響,獅子像被炸折了腿。眾人學習邢東林——痛打瘸腿獅,搖著棍上的鐵鏈齊聲呼喝,鑼鼓聲驚天動地。獅子膽戰心驚無路可逃,竄到孟家民腳下俯首貼耳,張大了嘴巴。孟家民知道該幹什麼,手又伸了出來,握著一個紅包塞進獅嘴。剎那之間獅子精神大振,一下子跳了起來,又搶繡球去了。
他就那麼一直望著。她的額頭光潔細膩,眉毛輕掃,那樣秀美;修長的睫毛微微捲曲,掩映著下面兩泓清泉;鼻子小巧秀挺,嘴唇美軟紅潤:整個面容彷彿是上帝費盡無窮心力精雕細琢,卻又天然所成而無絲毫的雕飾。但它又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白小萱一解開心中疑團,熱情立刻轉向孟超然:「你怎麼會來這兒?」
「你推開西面的窗子。」
孟超然大大不好意思:「對不起,連累你了。」
小萱看媽媽進去了,向門外一招手,孟超然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她拉著他迅速跑上樓梯。等進了屋,白小萱緊緊關好門,這才鬆了口氣。
「誰敢!」
月兒去了又來,又一個黃昏,又一個日暮,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父親已經不是從前的父親,他是一個罪人,國家的罪人,家庭的罪人,女兒的罪人,他能做什麼?能擦乾女兒的眼淚嗎?他的手已臟。白在寧欲哭無淚,回過頭來目光剛一觸及妻子的眼神立刻又縮了回去,屋裡的燈光太刺眼了。
「啊……沒嚇著你吧?」三伢大不好意思,還把鐵棍往身後藏了藏,「你快回去吧,這裏沒啥大不了的。」
野橋村在丹邑最西端,沁河與丹河交叉處,以盛產竹子著稱。丹邑的竹林是個奇迹,竹樹性喜濕熱氣候,多生於秦嶺、淮河以南亞熱帶和熱帶地區,然而丹邑卻有華北地區面積最大、產量最高的人工竹林,面積達20000畝,年產量有500多萬公斤。大竹林成片成片環繞村周,小竹林一簇一簇點綴屋旁,加上傍臨丹沁,地下水豐富,野橋人引水灌園,溝渠處處,常年流水不斷。清朝有人詠詩稱之為「戶戶門前水,處處竹為家」。景緻清幽靈秀,大有一種古樸的野趣。
「白小萱在嗎?」
「誰也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在我想來,它就是一個證明的過程,證明我是有生命的,我不是一個機器,不是一個奴隸,不是一隻沉默的羔羊。我的生命既然為此而存在,那麼,那麼死亡也是我的使命。」
孟超然發了呆:「這……現在哪去搞糖葫蘆?」
「嫁雞隨雞,比翼雙飛。」林明華笑著揮揮手。她的相貌雖一般,但口才了得,否則也不敢與徐文婥對陣。
「制度和獨裁是怎樣封住我們說話的嘴!」
「她現在需要安慰。」
他剛流到一個十字路口,忽然人流開始回溯,眾人紛紛後退,前面喧雜之聲大起:「站住……打……」
接下來的日子他成了一個守望者,每天他認認真真地聽課,以便在繁重的學業的夾縫中掙脫出來。白天留給了功課,晚上留給了思念,傍晚則留給了小萱。在那個時候,他走進縣城東北角的一條新街,站在一棵橡皮樹下眺望著不遠處那座白色的小樓。他們只有一牆之隔,但這一堵牆隔開了一切,他聽不見她的心跳,聽不見她的哭泣,他們在兩個世界,一顆心分成兩半。有幾次,幾個穿警服的人走進去,又有幾次,白在寧滿面愁容地走出來,他甚至見到田副縣長胖大的身軀鑽進停在門口的桑塔納,然而小萱卻從不曾出現。街角有一部公用電話,他卻從不曾走近它,該說些什麼呢?能說些什麼呢?他只有痴痴地望著那座小樓,期望著某一刻,哪個魔術師讓他的目光穿透牆壁,讓他的心被小萱聽見。
那一端響起了令人心醉的啜泣聲,彷彿有大滴大滴的淚順著電話線流淌了過來,孟超然臉上濕漉漉的。
林明華點點頭,和孟白兩人避往一旁卻沒有離開。三伢一看她沒走,躊躇一下,搔了搔頭皮,忽然沖五名壯漢喝道:「放下傢伙,留一百塊藥費,滾!看在這位女孩子份上,放你們一馬。」
哪一個塔?孟超然沒有問。是否有緣,由天裁定。
孟超然冷冷地說:「你是來罵我的還是打架的?」
孟家民見妻子擅作主張,大為不滿,卻又不好說什麼:「易挺,你就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人都已經到了,馬老師剛從市裡回來就被找了去。」
「要任人宰割啦!」
小萱的房門仍舊緊緊地關著,母親敲了敲,小心翼翼地說:「小萱,電話,是一個姓孟的打來的。」
他這廠子總資產百余萬,在稅務部門註冊的卻只有40萬,道理很簡單,只要有「自己人」,什麼不是由自己辦?不過這「自己人」既非血緣關係,也非知交關係,而是「社會關係」,其表述就是權勢加利益加人情。前兩者早已明裡暗裡皆大歡喜地兩清了,後者還欠著,他得還去。
「公平?」孟超然輕蔑地一笑,「什麼叫公平?哪兒有公平?那隻不過是安慰人的鬼話。公平?權力就叫公平,面子就叫公平,關係就叫公平!他不學無術沒資歷沒文憑,可他舅舅的戰友的二大爺的孩子的同學是一把手,所以局裡縣裡立刻就給你公平!他成績好,能給老師掙臉面,能給學校提高陞學率,老師寵,領導寵,不讓值日,不讓掃地,不讓擦黑板,這些活兒就該你們干!誰讓你成績差?誰讓你不努力?人家的時間是黃金啊!人家的精力是分數啊!這就是公平啊!」
見他要發火,楊輝又加了一句:「還有人說你是神仙。」
白小萱笑得彎了腰,好象雨中的梨花:「像,你割下來蘸蘸糖。」
「你什麼也證明不了,你只會毀了你自己。」
「不錯,國家的確給了他一個爛攤子。但我問你,為什麼他接手前全體工人沒能把煙廠搞得紅火火反而瀕臨倒閉呢?為什麼他當廠長后就能把工廠發展成全國一流的企業呢?工人的勞動得到了補償,他的勞動又得到了多少補償?」
兩人說去就去,飛快地跑了。
「我……」孟超然大為詫異,心中的念頭傾刻百轉,「你也好。」
小小丹邑縣地方服從中央,一聽號召立刻有人腐而敗之,名震丹邑縣。老子斷言:「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然而中國政壇的腐敗勁頭讓他大吃一驚,如驚雷閃電,如狂風暴雨,無休無止無有寧日,他只好解嘲曰:「腐可道,非常腐,貪可名,非常貪。」只覺俗人昭昭,他獨昏昏,俗人寮寮,他獨悶悶,大嘆一聲,騎著青牛一溜煙兒逃出了函谷關。
「大學?」孟超然喃喃地說,忽然心中湧起火山般的激憤,「哼,大學!我懷疑高考是個陰謀!」
他應付了幾句放下話筒:「明天必須把小萱送走!」
「清楚了。」父親回答,「三百五!」
「啊?」孟家民暗暗叫苦,說,「那不行,不符合制度。他們捆得快,待易挺幹得熟了再說,別讓他們不服氣,說咱不公平。」
「現在你考慮清楚了?」兒子問。
「你的志向是做第一女總理,那麼你願不願和我證明一件事?」
「我教你啊!」白小萱眨了眨眼,一臉惡作劇。
「那我可得意了,把你團團包圍,看你還能不能離開我。」孟超然笑著颳了她一下鼻子,忽見白小萱神情一黯,連忙改口說,「我可是說真的,小萱是一種草,叫『小萱草』。你吃過金針菜么?」
「20塊。」常弘揚回答,「便宜得很吶!」
「當然是真的,那時候我會多麼幸福呀!睜開眼是小萱,閉上眼是小萱,聞到的是小萱,吃到的是小萱……多麼幸福。」
孟超然哈哈大笑,常弘揚有點不是滋味,忙說道:「她肯定喜歡我,我不會看錯的,就像不會看錯你一樣不會看錯她!」
白小萱垂下頭:「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11

「沒別的意思。」楊輝一臉神秘的笑容,「告訴你最高境界——醉死情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楊輝灌了一口,閉上了眼:「白在寧只怕難逃這一劫了,他撈得太多了,買書買資料吃回扣,體育器材,辦公用具,改造校舍,哪樣他都敢伸手,檢察機關現在確認的就有20萬,僅400年校慶就撈了3萬。尤其招生,大學橋,重點中的重點,人人拚命往裡擠,一分五千——這是學校的價錢,但到他那兒走一趟,三千塊一個批條,搞定。」他笑著望了望孟超然,「咱倆都這樣進來的。」
「嘩!」玻璃碎裂。
二月的空氣還有些發寒,校長室門窗緊閉,他倆蹲在走廊里佯裝欣賞棕葉,側著耳朵聽裏面的動靜。
「空……空虛?」孟超然見他站立不穩,主動「扶」著他,其實不如說「靠」著他,「你……你沒有理想?不不不……不知道……自……自己想要什麼?」
春節前夕,南台村裡,大街小巷清冷一片,孟家門前熱鬧非凡。上百人圍成一團,場中一頭獅子搖頭擺尾追著咬舞獅人手裡的繡球,旁邊眾人手持棍棒刀槍呦喝鼓噪,鑼鼓鐵環震天價響,聲勢奪人。
「小萱,你瘦多了!你為什麼不懂得心疼自己?你不知道我會心疼嗎?」孟超然充滿了憐惜。
孟超然哈哈大笑,不經意地回頭,長街如帶,長夜如墨,一彎細月冷冷地目夾著眼,它是誰在孤獨中凝望?一時悲從中來,痛苦地喊了一聲:「小萱……」雙腿一軟,咕咚一聲倒在街上。
「我渴望你在我眼前。」
「你更好。」楊輝笑笑說。
他失去了勇氣,然而她卻站了起來:「天該亮了。」
「白在寧貪污受賄,被逮捕了!」一人說。
政治范正在點頭,忽然從嘈雜聲中聽到了高分貝的不協調聲音,他豎起耳朵辨辨方向,一轉頭,只見孟超然和盧永川爭得臉紅脖子粗。
白小萱也不甘示弱,學毛澤東:「三伢老實。他追你,我放心。」
「天該亮了。」他說。
孟超然目瞪口呆,楊輝滿意而去。
馬小奇愕然,正這時常弘揚、周啟、馬林濤、盧永川領著白小萱和徐文婥來找他,白小萱滿臉急切:「政治范正向我爸告狀,說你思想極其複雜,很反動,簡直就是……」
「我不好。你老兄的綽號大學橋無人不知,我……無名之輩。」
夜色輕垂,像一襲薄紗披在兩人身上,他們緊緊相偎著,身影在路燈下合二為一。他們悄悄地說著,慢慢地走著,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要走向哪裡,就這麼相互依偎,感覺著對方的氣息。有時候,路豈非也正像人一樣毫無目的?只知道東西相連,南北交錯,誰又知道自己要伸向哪裡,盡頭又在哪裡?
老大一擺手,神情忽然和緩下來,笑了一笑,說:「明華,你放假啦?」
孟超然一呆,思緒瞬間穿透了過去未來。他想起幼時的苦難:生本多餘,活著也是多餘。
「爸?」他吃了一驚,自己的父親剛好經過,「你怎麼來啦?」
「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小萱目光茫然,喃喃地問自己,也問孟超然。
孟超然臉色立刻變了。謝琬連忙說:「不過啥呢!雖說現在安排人有困難,可易挺不是read.99csw.com外人,用著放心!捆紮組的速度老有點兒慢,我看添個人正合適。」
孟超然哼了一聲:「男生們怎麼說?」
白在寧不置一詞,問副校長沈從喜:「老沈,你怎麼看?」
「比……什……么?」
小萱的眸子里沁出晶瑩的淚水,孟超然尤未發覺,沉浸在幸福的幻想里:「小萱,到時候你願意來陪伴我嗎?」
孟超然想起公平不由怒氣上涌:「好,你說不公平,拿成績來!要不你爸是廠長或者縣長局長也行啊!沒這個?沒這個就閉住你的臭嘴!」
她輕輕接過來,戴在指上,彷彿指上盛開了鮮花,鮮艷欲滴的花朵,潔白柔膩的縴手,說不盡的動人。
「是啊!蓋了座大棚,花了三四千,還剩下聚氯烯薄膜、草簾兒、鐵條沒買,沒錢了,天又熱了,到七八月份才能種大棚蔬菜,我就瞅空打工掙錢。」張易挺解釋一番,說,「超然,我到你爸廠里怎麼樣?」
「什麼意思?」
白小萱一見他就訴苦:「沈丹太不夠意思,只顧和馬林濤嘀嘀咕咕。」
「——毒瘤。」白小萱擔心地望著他。
游陵園,誰帶筆?他拉開白小萱的背包,一翻找出一支唇筆,一枝眉筆,伸手在孤峰石壁上寫了起來,周啟小聲說:「寫詩。」
農曆正月初八開學,孟超然一個多星期不見如同隔了一輩子,和白小萱終於重逢不禁心花怒放。經過野橋相會,兩人更好得蜜裡調油,如膠似漆,兼之《少年風》一日鼎勝一日,他簡直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你是……超然?超然……我……」白小萱放聲痛哭。
「不!小萱,你為什麼……你怎麼能夠……你……走罷!」聲音凄愴,充滿了有心無力的悲哀和絕望。
馬文生長嘆一生,深深吸了一口,煙頭扔出窗外,隨即閉上了眼睛說:「我覺得你有些不正常。」
常弘揚沒想到自己的貨還拆自己的台:「呃……對對對……這種含棉量75%,另一種是百分之百的。不過這種更好,含有棉,保暖,含棉量不足,涼快!你穿著又暖和又涼快……」
林芷霞語調激動起來:「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你以為只有你在關心著她嗎?可我現在……我現在能做什麼!我能去找她嗎?能給她打電話嗎?甚至我的名字都不能讓她聽見。從前最讓她快樂的,現在就最讓她痛苦。」
眾人情緒正亢奮,誰也沒聽見,那人臉一沉,推開旁人擠了進來,一到報欄前,細細看了一遍,忽然一拳擊出。
「每月300,剛到廠里都這麼多。」
《少年風》終於公開張貼。剎那間引起了軒然大|波,整個大學橋都震動了,由於孟超然的名氣,更因為文章所指的對象和激烈的言論,無論男生女生、高一高二高三還是補習班,甚至一些教師都聞訊趕來駐足觀之,圍觀者不下百人,後面的看不到,前面的人便邊讀邊念,整個報欄前宛如爆炸了一般,一些學生也不管有沒有老師在場,或批判或讚揚,大放厥詞。
孟超然方才一直對著孤峰沉思,忽然問:「有筆沒有?」
林明華不想多跟他在一起,不耐煩地打斷他:「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還得回家呢。」

4

「楊輝!」
他在密密的墳塋間行走,周圍少有人來,瞻仰只是一種表示而不是目的。忽然間墳塋交錯的空隙里白衣一閃,他驚詫地走了過去,只見一座墓碑前蹲著個女孩子,雙手合什正默默禱告。他只看見她的背影,一身白衣,長發披拂。默念片刻,她拿出一些小紙鶴堆成一個圈兒放在碑前,轉身離去。
徐文婥無言。
「此人思想獨特,觀點卓異,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官僚的貪污應和企業家的貪污從根本上區別!』鞭辟入裡……」
孟超然嚴肅地說:「這你就不懂了,當學生是一時的,當女人卻是一輩子的,所以書可以沒有,化妝品卻不能不帶。」
徐文婥沉默。
孟超然一聲慘笑:「哈……哈哈哈……精闢!……深刻!……入木三分!……一針見血!馬老師,你真看透我了。」
山腳下人滿為患。來者不止學生,一些政府官員享受了幾十年,想起了為自己手中大印、杯中美酒、金屋小蜜、座下小車而犧牲的同志們,大大不好意思,當下心血來潮一時情動坐著桑塔納、奧迪、紅旗、藍鳥、賓士、寶馬、保時捷、法拉利前來致以崇高的敬意深切的哀念。於是乎,陵園下成了萬園汽車展。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五名大漢愣了一愣,忽然清醒,如逢大赦,齊刷刷放下傢伙,擺了一張鈔票,慌慌張張溜進了人群。
周啟一看,也作聲不得。只見整個一六班在人潮沖刷下已像奶粉一樣溶解,全是水,一粒奶粉都沒了。
那位拎鐵棍的人一呆,忽然神色一變,大喝一聲:「站住!」
孟家民愕然,孟超然連蒙帶騙把他推走,自己跑上超然台放聲痛哭,身外春|水漾漾,春枝柔柔,春芽破土而出,春鳥翩翩來去。
正是「老實的三伢」:「明華,我……我聽人說你來送同學,就……就過來了。」
「願……意!」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白小萱撇撇嘴:「十二歲就會啦!來吧!大老粗!」兩人買票進了溜冰場,孟超然強作振定地穿上冰鞋,剛繫上鞋帶,「撲通」一聲坐在地上,白小萱哈哈大笑,伸手拉他起來。
「別說話。」白小萱打斷了他,仔細看著,只見上面寫著一首古體詩:
「超然!」張易挺再也忍不住了,「別這樣!300塊已經不少了,你的心意我領了,你——」
「你在想什麼?」
孟超然一聽結果,半晌無言。他聽常弘揚說方才白小萱對父親以割腕、跳河、吃安眠藥、離家出走相要脅才迫使白在寧改變了主意,心中更不自在。果然,第二天大學橋便流言四起。會議的內容由上層透露到下層,校長和主任們對白在寧突然改變主意莫名其妙,學生們卻是心如明鏡,知是白校長愛惜「女婿」,不惜駁了政教處主任和副校長的面子,更有甚者甚至把會議辯論模擬一通,白校長怎樣讚賞孟超然,怎樣慨然允許女兒和他的終身,政治范怎樣由堅決開除到滿臉堆笑地道賀等等等等。孟超然氣得鼻子都歪了。正這時,老馬有請,他情知躲不過,只得硬著頭皮去覲見馬文生。屋裡煙氣瀰漫,馬文生手裡夾著支煙靠在椅背上,望著他半天沒作聲。孟超然大覺慚愧,心裏也頗為沉重,問:「馬老師,你不是不抽煙的么?」
俯仰吞落日,揮手贈別情。莫道世人謂,我稱汝「無名」。〗
「我們一定會擁有大海的。如果上帝賜給我天才,我的心將成為大海,讓傳說中的美人魚,把這裏當作她的家。我們一定會在海岸上有自己的家的,用紅松做牆壁,用芭蕉當屋頂,青苔就是地板,紫藤就是吊床,遠遠近近種上挺拔的水杉、纖瘦的椰子、古老的銀杏、披拂的垂柳,每天清晨,你從幸福的夢中來到幸福的現實,一睜眼,小鍾一樣的玉蘭花晃來晃去,梔子花香濃濃地像一杯酒,金色的扶桑吐出長長的花蕊,綠盈盈的草流了滿地;小鹿跳來跳去,綿羊安詳地吃草,松鼠從樹洞里悄悄探出了頭,雲雀啾啾地唱著……」
〖清晨醒起,以喜颺的心來致謝這愛的又一日;
「請問白小萱在家嗎?」
不知哪裡的鐘聲,「當、當」地響了兩下,白小萱從夢中驚醒,她茫然地望了望,看見了孟超然,一下子撲進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我……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了海,夢到了你。你在海邊蓋起了小房子,在院子里種上了小萱草,然後你卻走了,你不要我了,離開我了。」
「你?」孟家民怒視著她,「咱倆可有幾年沒吵架了,你別玩兒過了頭!」
「那我買厚襪子幹嘛?」
「小萱,我愛你。」
「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呆書生。」白小萱笑得直彎腰。
「她在紡織廠工作,開不下工資,廠里發了些棉織品,她熱情地讓我去擺個地攤,把衣服什麼的幫她賣了。」常弘揚揚揚得意。
馬文生閉目不言,孟超然黯然離去。出了門,他忽然有種深深的內疚,彷彿還有些話應該說,老馬對自己的確關愛有加,他縱然不說,縱然把自己當作劣等生看待,但孟超然知道,他非但絕沒有歧視過自己,反而對自己特別地看重,並著意地扶持。他欠了他太多太多……這種內疚感使他裹足不前,猶豫不決,痛苦不堪。
「喂……」聲音嬌柔、無力。
楊輝結結巴巴語不成文,不過孟超然倒還聽得明白,心中不禁難過,望著他酒精燒紅的雙頰,忽地扳住他的臉吼道:「你……你他媽聽著,我……我比你強!你他……他媽……敢不敢跟我比?」
「孟超然!」
電話鈴響了,趙淑華接起話筒,白在寧像沒聽見一樣,獃獃望著樓梯口出神,妻子看了看他:「是老田。」
「……」長久的沉默,「……同學。」
「再蓋一座竹樓。」孟超然說。
班裡立刻肅靜。
周啟見他過來,急切地說:「白小萱……就在山頂,還有馬林濤和沈丹。快走。」
謝琬終究不放心,叮囑道:「這次去得把工夫做足。這關係,以後還用得著。至於農機站那幫人,就別在他們身上費工夫了。……還有,明天清明節,你得和我回南台上墳去,別以為一到縣城就和我們家一刀兩斷,謝家祖宗還是你祖宗。」
「嗯。」
張易挺忙不迭地答應。孟超然問:「工資多少?」
楊輝霍然抬頭,怒視著他:「咱們現在同病相憐,我不想跟你翻臉,誰也別笑話誰!老闆——啤酒!20瓶!你敢嗎?大情聖!」
「關鍵是提高領導者的道德修養。」許紅康轉身同徐文婥、馬林濤討論,「培養出大量焦裕祿、孔繁森式的好乾部,這樣才能真正為人民謀利益。」
「考大學。」孟超然見他毀了《少年風》,登時萬念俱灰,滿臉悲憤。
「甚嗎?」孟超然氣得一瞪眼,「這也叫對你有意思?」
〖《通報》
孟超然心痛之極,輕輕摟住她問:「你想吃什麼?我猜你肯定能吃下一頭大水牛!」
「喂,找誰?」聲音麻木,有氣無力,是她媽媽。
孟超然沒看出來,大為興奮:「真的?你會溜?」
楊輝笑了:「你今天才想起喝酒?」
「她是他什麼人?」他好奇之極,順手揀起一隻紙鶴:用綠格稿紙折的,很漂亮。他端詳一下,忽見稿紙上印著四個字:鱗羽齋箋。他大吃一驚,突然想起去年托林芷霞設計《少年風》,林芷霞讓他當場賦詩用的就是這種稿紙!
「理想?」楊輝一個踉蹌,「那是……什麼?我……我想……要的……什麼沒有?要什麼……我……我爸就給……給我什麼,你……你們拼……拚命十幾年……要……要考的大學……對我來說……又算……算得了什麼!北大……進不去,可咱……咱省的……哪個大學我……我進不去?工……工作?不……不是吹……我現現……在輟學也……也能找……找個好工作,我需要奮……奮鬥嗎?我……我學習不好……我承認,可我需要……學習嗎?需要……努力嗎?他媽的……媽的……無聊哇!空……空虛哇!」
「我的理想就是大海,金色的沙灘在朝陽下絢麗多彩,我赤著腳走在細沙上,海水一浪一浪,輕輕撫摸著我的腳。我撿到了五彩斑斕的貝殼,串成項鏈掛在脖子上,爸爸和媽媽坐在遠處的礁石上幸福地看著我。我捧著大海,在我祈禱的時刻,你從大海的波浪里誕生……」
這就予以南台飲料廠極大的方便,開業一個月來,生意蒸蒸日上,讓「樂開心」大不開心,而孟家民、謝琬和王支書卻開心之極。

7

「扛著!」張易挺麻利地一股腦塞進大帆布袋,背了起來。
「不在縣城。」她媽媽大概怕他繼續糾纏,還加以解釋,「去了野……什麼的,產竹子那地方。今晚也不回來。」
林白兩人哈哈大笑,孟超然驚訝地住口,這才發現自己鼻子前竟是一排乳罩!
白小萱一句話也沒說,兩人相擁而行,前面是南,他們終將分手的方向。
兩人一看,竟然是張易挺!還沒反應過來,眾婦女紛紛大罵:「原來你們是一夥的!」
「我呸!」孟超然大大撇嘴,問,「東西呢?」
燕子樓中,眼眸凝止,久久不忍離去,她看到了什麼?看見了心碎的人兒嗎?她是否就是安徒生童話里的月亮,從十八世紀的丹麥走來,收集月色下的悲哀與痛苦,傷心與淚水,說給天真的孩子們聽?但這些人世的苦難他們還不應該知道啊!他們應該留著童年的天真與歡笑,盡情地嘻鬧,盡情地玩耍。畢竟,歡樂的日子太短了,悲傷不應該預習,當它來臨時他們就明白了。
林明華臉色立刻不自然起來,一言不發,拉著白小萱和孟超然便走。待擠出了人群,白小萱再也忍不住,問:「他……他怎麼對你……」

12

眾口如川,不可扼抑。學生們甚至連白在寧怎麼伸手怎麼數錢都描繪得栩栩如生,彷彿曾親手遞了過去。這就證明學生的一個特點:閱力是有限的,想像力是無限的。
孟超然下了樓不由發獃,他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錯在了什麼地方,又疑惑又委屈,便去找馬文生,一到門前鐵鎖橫掛,這才想起他去市教委參加會議還沒回來,只好失望而歸。方一轉身的剎那,他忽然想起馬文生的話——伙房事件后自己著文批判,馬文生告誡自己的話——「有些話你想想可以,但絕不能說出來。」
常弘揚彷彿受到了污辱:「我怎麼不會愛上人?就是真正的膠泥蛋也會愛上膠泥和水!」

9

「什麼?什麼禮物?你不知道是我呀?」電話里林芷霞充滿了疑問。
他把她擁在懷裡,她喃喃地說:「我明天就要走了,去另一個城市,那裡有座古塔,很古老,很古老……我永遠不再回來了。」
孟家民斷然說:「我相信你不會做啥壞事,你做的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兒子我要不了解,我還能了解誰?可是……這個……」
孟超然咬著牙盯著他,隨後掃視一下全班同學,一陣激憤,轉身衝出教室。政治范狠狠把門踢上,「咚」地一聲巨響,然後淡淡地說:「繼續討論。」
常弘揚終於成了豬——挨了一刀的死豬,癱了下去,咕噥半天,大聲說:「有男朋友又怎麼啦!一個女人又不是只能讓一個人愛!再說又不是她丈夫,就是她丈夫又怎樣?誰也沒有規定有了丈夫就沒了被愛的權利!」
※※※
「吃過。」
周啟腹中飢餓,一時倒沒注意到這些,把一肚子酸水全撒到賣東西的小販身上:「奶奶個熊,一到清明節,連小販也想起了烈士,一個個跑來撈一把。」
除了愛,他什麼也沒有啦。
母親差點驚訝死,這是一個月來女兒第一次主動說的一句話,第一次主動要東西吃。她連忙說:「好!媽給你炒盤你最愛吃的青菜火腿,還有幾個晚上剛買的饅頭,你再喝杯牛奶。好嗎?」
孟超然剛跨了一步,前腳向前滑,後腳像后滑,來了個大劈叉,虧他腿上有力氣,一收腿,兩隻腳慢慢聚攏,這下子心裏可沒底了。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愕然。林明華認得他,點點頭:「放假了。三伢,你……」
白小萱嗔笑著打了她一下,轉移了話題:「這兒的集市真大。」
孟超然津津有味地看著,白小萱問:「你會溜冰嗎?」
「嗯。」
人群慢慢散去,馬小奇也在人群,一看不好,飛快地跑去告訴孟超然,他沉默片刻,笑了:「隨他去罷!」
南台飲料廠開業以來形勢一片大好,丹邑飲料市場遠遠未達到飽和,除了兩家汽水廠外別無飲料廠。市場上的飲料多是外地產,河口縣的「樂開心」佔據了絕大部分份額,對外縣東西,本地人——其實是本地的公僕們——從心眼裡反感,因為這證明了他們的無能,雖說憚于「地方保護」的名聲不敢公然設卡,但骨子裡的排外思想根深蒂固。
「你以為你能考上嗎?」馬文生冷冷一笑。
「不要再難過了。你要知道,每當你流淚的時候,我的心在流血;傷心時,你要想到:你是在傷我的心。」
孟超然懷著聖徒般的虔誠在她柔潤的雙唇上輕輕一吻,他驚訝地發現,兩粒清淚無聲無息地從緊閉的雙眼中滾了出來。那是什麼?
母親的心放下了一半:「小萱,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林芷霞更是驚訝:「你和孟超然在一塊兒?這小子真有辦法。小萱,我真的好想你。小萱,你還好吧?」
常弘揚死拉硬拽,他實在無法推脫,又是周六,下午沒課,便同他去了。一路上常弘揚不住口地介紹小玲:「你常說我的嘴是從油鍋里吵出來的,可是一見她我就又進了膠皮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樣子是有點傻,可小玲喜歡吶!有一次她瞧著我的傻樣子笑著拍拍我腦袋說:『真是個乖孩子。』那陣子我覺得她像極了我媽!」
正沉思時,山頂一塊巨石上白小萱歡笑著向他招手,旁邊是沈丹和馬林濤。他上去剛轉過一個彎兒,只覺眼前一暗,一座孤峰如筍如火蟲傲然矗立於山道旁,似從平地湧起直侵九九藏書雲天,煌煌烈日完全遮沒在其後。
「什麼意思?」孟超然沒想到還有人稱讚,問。
白小萱不再笑話他,一本正經地教著,先拉著孟超然咔嚓咔嚓走了幾圈:「現在,你開始一隻腳慢慢向前滑……對……不要直著向前滑,而要划個弧形,向外的弧形……」
孟超然一震,背對教務樓,忽然之間淚如泉湧。他抬手拭乾,頭也不回地走了。孟家民見兒子過來,皺著眉問:「到底怎麼回事?」
徐文婥搖頭:「你們分析得都不全面,第一,嚴格確定權力範圍;第二,提高幹部待遇,高薪養廉,逐年儲蓄解除其晚年之憂;第三,加快改革,消除人治獨裁;第四,完善監督和司法體制;第五,嚴厲打擊腐敗;第六,輿論監督……」
孟超然哈哈大笑,三伢若老實,全世界的老實人便倒了霉了,全得變成白痴。
「那不是幻想,現在你就在我的世界里,我的世界里什麼也沒有,只有你。我曾經想著要做很大很大的事業,像托爾斯泰一樣,我要讓每一個人幸福:讓飢餓的人有飯吃,讓寒冷的人有衣服穿,讓不識字的孩子有書念,讓沒有爸爸媽媽的娃娃有人疼……可是現在我什麼都不想了。真的不想了。我如果不能讓我最愛的人幸福,我憑什麼讓每個人幸福?小萱,別離開我,幫我去實現我的理想,還有你的理想。」
「我……怎麼啦!」孟超然滿頭霧水,「我又沒違反紀律。」
「小萱,別哭。你曾經跟我說過,我們是一顆心,你的心碎了難道我不知道嗎?難道我不痛嗎?」
「放屁!放屁!大放厥屁!孟超然他爸要是工人,要是不貪污……我當他兒子!」
最後一筆點完,孟超然哈哈一笑,手一揚,白小萱知道他有寫完詩后拋筆的習慣,忙叫:「別扔,那是我的眉筆。」
他想了想,《少年風》的毀滅已不可避免,自己倒也心甘情願,只是徐文婥也為它付出了無數心血,他不能剝奪她選擇的權利,當下便去找徐文婥。她明白他的心情,然而一看之下仍然驚駭不已。
孟超然心有餘而肚不足,摔到第六瓶連瓶子在哪兒都找不到了,見楊輝還在摔,只好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算了……我……我承認……喝酒……尋求……墮落,不如你。其其……其實……贏了……又……又怎樣?……還不是……一……一無所有……哈哈哈哈——」
馬文生立時無言,沉默一下,揮了揮手。
「你看我像有病?有也是神經病。」
孟超然淡淡一笑:「我不會再給他們機會……爸,我不想去飲料廠了,你去吧!」
孟家民滿臉喜色:「小超,今天咱們飲料廠開業,我找你去瞧瞧。」
說完衝著沈馬兩人一點頭,哈哈大笑,揚長而去。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我知道。」三伢黯然,「我不學好,你聰明,學習好,村裡人都誇你,我……都罵我,可……我會改的!明天……不,今晚我就解散了野橋幫,我學好。我就是喜歡你聰明,學習好,我也要學好……」他顛來倒去就這個「學好」,別無詞彙,「你要是願意給我機會,三年後,三年!我肯定學好……出人頭地!」他終於想了個新詞兒,沾沾自喜地望著林明華。
「小萱……」
孟超然沉著臉一言不發。
「算了。」周啟嘆了口氣,「咱們上去找找他們,順便瞻仰一下烈士。」
也許不能否認,愛情在考學的硝煙炮火中是個痛苦的毒素,但這種悲劇卻不可抗拒,因為它是青春期的本能,本能必然要與制度對抗,即使結局只有一個,毀滅。
白小萱痴痴地望著他,在他明朗的眼裡、自信的嘴角,她彷彿看見了父親的影子,從前的影子。從前的偶像已經破滅了,在白在寧孟超然衝突又融和的幻象里,前者漸漸淡漠,後者漸漸凸出,前一座山崩裂倒塌了,后一座山是她唯一的依靠,這時她才發現,她竟然寄託了那麼多在他身上,它們都已開了花,結了果,她卻無法收穫了。山不會動,人將離山而去。
孟超然又好氣又好笑,連獅子也這麼貪財,還指望它驚什麼萬獸。他不由想起大牢里的眾位「前」反貪局局長們,正想著,獅子又蹦到自己跟前,豎起了腦袋。孟家民一愣,心想老子給了兒子還得給?正這時獅子哈哈大笑,張大了嘴巴。孟超然往裡一看,原來是張易挺!張易挺手舉獅頭向左朝天三舉,向右朝天三舉,這一下眾人盡皆嘩然,這種最高禮節只有每年老虎會的輪值會長才可享受!連王支書都沒這個資格!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為我流過的淚。」
「那次不一樣。」三伢堅決地說,「不一樣!那年端午前一天下午放學,溪邊的橋給沖毀了,你站在岸邊發獃……我……就背了你過去。那時候……我就……我就喜歡了你。」
「老大,怎麼啦?」一個小青年問。
「怎麼樣?」白小萱不知何時已到眼前,驕傲地問。
林明華望望周圍儘是人,放下了心,問:「你來幹什麼?」
「你不要找我,我怕,超然,你等我嗎?等我十年,十年後我們再相遇。」
「對!有屎拉屎,有屁放屁,不放——憋死你!」
說罷輕輕巧巧地飄了過去,姿式優美之極,滑了幾個圈兒後身子一扭來了個360°大轉彎,背朝孟超然划著「S」形飛來,眼見得撞到他身上,他急欲躲開時,白小萱忽地旋轉起來,長發飄飄白衣飛舞,簡直像一個驕傲的公主。場內場外立時口哨四起,掌聲不斷。正轉時,她的身形說停就停,於一剎那間凝滯,沖孟超然嫣然一笑,隨後斜斜地向人叢中插了進去,兩臂一揚,左腿抬起,單腳掠過冰場。繞了一周后,孟超然以為她要放下腳來,不料她的身子竟一下子彈了起來,雙腿併攏,在空中旋轉兩周,作了個芭蕾舞動作。這下子震動全場,幾乎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掌聲、口哨聲、喝彩聲響成了一片。
這一天是周六,燈光綴滿了夜幕,魔術師沒有來,只有那部白色的電話靜靜侯在那裡,小萱就在另一端!他終於忍不住走上去抓起了電話,5219——吾愛永久。
一九九五年是反貪污腐敗年。
白小萱開心地回頭瞥了一眼,兩人手拉手離開了溜冰場。長街上人已少了,夜正寂寞,人也寂寞。精神一離開那種高度集中、高度刺|激的環境,白小萱的情緒明顯低落,臉上籠著一層濃濃的憂怨。孟超然想方設法哄她高興,想了想掏出手機按了幾個號碼遞給白小萱說:「送給你一樣禮物。」
《少年風》第十六期已基本謄寫完畢,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塊空地,馬文生對這期的質量相當滿意,審查過之後指示在空白上添個小笑話,然後放心地去了市裡參加會議。他為防範孟超然設下了重重關卡,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孟超然按他的意思添了一個「笑話」,而這個「笑話」讓他三天沒笑得出來。
孟超然一擺手止住他,繼續說:「別人整天給我上課,我今天也要給你們上一課。人家教給我的是無用的知識,是蓮花落,怎樣去要飯,我教給你們的是有用的知識,讓你知道怎樣去賺錢,怎樣去做時代所需要的人才。爸爸,你更該聽我上一課,別太傻了,你還得養活咱們一家子呢!」
「媽,我餓了,你給我弄些東西吃吧!」小萱可憐楚楚地說。
流言如風,孟超然如風中飄絮,在教室里心神不定,他不斷望向前排那個空位——他倆始終沒緣份同桌。化學老師正大講幾個電子繞著質子轉呀轉,轉呀轉,他的腦子也在轉呀轉。
孟超然快一個月沒笑過了,一下子笑個徹徹底底:「你……你愛上了誰?」
窗外的常弘揚和馬小奇面面相覷:三個校長一個主任,兩個要開除,沈從喜看來也不會堅持,就看白在寧的了。常弘揚當機立斷:「我去找白小萱。」
「省里也知道大學橋校長的地位,怕一動他,影響了一個月以後的高考,正在秘密查訪,打算高考完了再找他算帳。」
眾婦女嗤之以鼻,正這時,孟超然按原定計劃來了:「這毛毯多少錢?」
命運開始微笑了。孟超然衣兜里的手機「嘟嘟嘟」地響起,他愣了愣,伸手打開。
「不要恨你爸爸,他比你更痛苦,每當怨恨他時,你就想想小時候。」
沈從喜翻了翻《少年風》:「言論是過於偏激……嘿,你看這小子——國家提倡公平,破除了大鍋飯,但在體現了工人價值的同時卻忽略了企業家的價值。當前經濟疲軟,工人失業下崗,生活艱難,相反企業家的收入遠遠高於工人,多數人只看到了其中的不公平,然而是否能換一個角度想想,企業家的高收入是否真正地補償了他們的付出,是否真能讓他們心理平衡?尤其要看到的是這些人手裡握有經濟實權,在收入與付出不平衡的心理下貪污腐敗如何能避免?杜絕貪污,根本方法是要讓他們的收入與付出相稱,如果有疑慮,請想一想他們腐敗的後果就可以了。有意思……雖有些書生氣,但見解還是獨到的。」
楊輝站起來也如風中之柳,暈頭轉向,不過有一點他還挺清醒:「終……終於……贏了你!哈——不……不過……我……我可不是……墮落……不是墮落!……空虛啊!」
孟超然正在發獃,周啟滿頭大汗跑了過來,老遠便大叫:「超然!孟超然!」
不同節令對不同的人意義也不同,一到清明,大學橋如臨大敵,全民動員:全體至太行山烈士陵園掃墓,祭奠先烈,堅決作為神聖的政治任務完成!
「床底下。」說完伏下身拉出一個大包,孟超然一看,目瞪口呆,毛毯、背心、毛巾、汗衫、襪子,還有五顏六色的褲頭!
好半天白小萱才止住了哭聲,臉上淚珠盈然,孟超然拭了又拭,說:「小萱,今天是我們最幸福的日子,你一定要快樂,咱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一提小萱,孟超然更覺尷尬:「哎……她……走散了。我正找她。」
一個中年婦女湊了過來,常弘揚忙說:「買么?便宜的,毛巾一塊五,汗衫四塊……很便宜的。」

13

「好,很好。」白小萱又流下了眼淚,「我也很想你。」
漫長的等待,時間彷彿凝滯了,孟超然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這時有人唱道:「獅王一舞萬獸驚,大炮一響斗金來。祝孟老闆合家團圓,財源滾滾!」
兩人聽得哈哈大笑,常弘揚說:「還有,吃飯都拿著書本當饅頭啃。你不是在家裡搞溫室大棚嗎?」
他獃獃地握著話筒,夏夜的涼風吹來,他打了個寒顫,這才發覺自己大汗淋漓,回頭再望一眼幽禁著伊人的小樓——燕子樓中,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附馬。」楊輝哈哈一笑說。
「不!命運是什麼東西!我要扼死它!不相信嗎?小萱,你現在渴望什麼?」
※※※
「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他輕輕拍著她的背,扳著她的雙肩,深情地望著她的眼,「小萱,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永遠陪著我!」
他這才明白自己當時讚美畫上的女孩子,林芷霞為何如此生氣了!
孟超然滿臉怒氣地瞪著他,楊輝連忙擺手:「這是女生們說的。」
「再便宜些,太貴了。」孟超然搖頭嘆息,「十五塊!」
這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靠特權得好處,別人瞧不起;靠你們混飯吃,姓張的不幹!
林明華心亂如麻。要換別人,她早一句話堵死,一走了之了,可此人卻得罪不得,她想了想,說:「你別這樣想了,我還要考大學,不打算這樣。你……我回家了。」說完看也不看他,匆匆而去。
「我去探聽。」馬小奇自告奮勇。
「找小萱?……你是誰?」大概是她媽媽,聲音里充滿了警惕。
「超然!你在哪兒?現在都十一點……半了,怎麼還不回來?我還急著用手機呢?」
馬文生黯然無語,拿起一張《少年風》看了看,使勁兒揉成了一團:「你到大學橋為的什麼?」
她一陣搖晃,他趕緊扶住她。她輕輕打開門,輕輕走下樓,看也不看周圍向他招了招手,平日里套在身上的禁忌和顧慮悄悄地躲了開去。街上星光閃耀,寒意逼人,不夜的路燈支撐著黑夜的天宇在寂寞里昏昏欲睡。燈光匝地,一團一團地鋪向遠方。
「出去!」硬生生如兩塊鐵。
聲音里充滿了哀傷。徐文婥黯然無語,半天,說了一句話:「你也會毀了《少年風》和不少人的心血。」

10

楊輝嘆了口氣:「同是天涯淪落人,你……我……還計較什麼呢!來,一塊兒喝罷。」
「小……玲……小玲!」常弘揚結結巴巴,怒目以示。
「我很喜歡你此刻的眼神,像被抽空了一樣,它讓我產生一種幻想,幻想著我可以順著這條通道進入你的世界。」
「我去找你,世界這麼大,不是丹邑縣才有我們的家。」
「沒有,是天在下雨。」
林明華吃了一驚:「三伢,你別這樣,咱們不是同樣的人。」
「她病了嗎?她……父親又罵她了嗎?」孟超然日思夜想,憔悴不堪。
孟超然沉默了。他第一次感覺到人的力量竟是這麼渺小,在這種天崩地裂般的慘劇中,他只能做一個旁觀者。深受煎熬的旁觀者,他有些惱恨自己:你孟超然平日侈談什麼讓全人類都幸福,要照亮整個世界,可現在你連你最愛的人都無法給予幸福,讓她在痛苦的深淵苦苦掙扎,你還有什麼資格談你的理想?還有什麼臉面做你的作家夢?作家是世界上最無用的職業,除了做夢還會什麼?除了發些牢騷還會什麼?除了編造一些離奇荒誕你親我愛郎才女貌的故事還會什麼?除了無病呻|吟杜撰一些所謂的悲劇賺一筆稿費,兩滴眼淚還會什麼?幾個人會做飯?幾個人疼自己的妻子,孝敬自己的雙親?幾個人能在最愛的人受到打擊時給他們強有力的幫助?他們就是這麼一幫人:除了手裡的筆,什麼都拿不起來。
她不由自主伸手抓起了電話。
4月5日,清明節,《月令七十二解集》曰:「物至此時,皆以潔齊而清明矣。」原本清明節只有農業上的意義,由於此時春暖花開,雨水充沛,民間正是春耕春種,植樹插柳的最佳時機,只是清明前兩日為寒食節,據傳為紀念芥子推,有些祭祀的活動,由於兩節相近,漸合為一。唐宋時清明節便綜合了插柳、植樹和掃墓、踏青等內容。
「我該走了。」
孟超然腳向外滑,一下子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向後栽倒,白小萱緊拉著他的手,危急中他想甩開她的手,沒甩開,兩人一齊倒了下去。孟超然應變迅捷,腳一撐地恰巧倒在白小萱身下,伸手抱住她。溜冰場是個很適合摔跤的地方,你摔倒了很少有人笑話你,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摔跤。
「放屁!」孟超然大怒。
馬林濤不以為然:「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加強監督機制、加強執法。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有時候能把貪慾壓制,有時候情況一特殊他就忍不住想貪了。這時候就需要監督,讓他不能貪;要執法嚴格,讓他不敢貪。你能保證黨培養的幹部每個都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在任何時候都為人民服務?」
孟超然頓生無限煩惱,雖知他是惡意的嘲笑,但這句嘲笑卻提醒了他。在這種幸福的日子里,他卻有種隱隱的不安,楊輝一句話,明白了——功課!成績雖未倒退,可他卻感到自己正在毫不吝惜地浪費自己的生命。難道自己的生命中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要做嗎?他想不出,但那種幸福伴生的負罪感卻總是折磨著他。
「這件事情早已經決定了!不可更改!你別插手。」白在寧皺著眉,聽了好一會兒,忽然急了,「別別別……你發什麼脾氣……這是公事!」
「哎哎……也……也沒人欺付你吧?」
孟超然一愣,忙還了給她。周啟嘖嘖地說:「昔日張敞用它給夫人畫眉,今天超然用來在石壁上題詩,兩代風流哇!」
「我向你家打過電話。」
一想白小萱不由心潮澎湃柔情滿緒,當下按捺不住,給她打電話。
孟超然毫不猶豫把自己在政治課上的發言悉數抄下並加以闡發登在了《少年風》上,他知道這次《少年風》絕難逃過這一劫,自己也必然萬劫不復。這與上次《伙房風波的真相》不同,首先發行範圍不同,前者局限一班,如今擴大到全校;其次最重要,上次批判伙房,嚴重了也不過涉及白在寧,而此次他攻擊的是整個制度和整個社會——社會主義制度和社會主義社會,他知道有人說過一句話:「誰想打倒一種制度,他必然先被這種制度打倒!」
孟家民只好應允,不料張易挺剛走,謝琬就同他發起了火:「我看小超跟你發脾氣,你怎麼辦!你當大老闆了,還心疼那倆小錢?沒一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
孟超然辯論興起,毫不知曉政治范近在咫尺,激動地指著盧永川的鼻子問:「創造的那麼多得到的那麼少,誰的心理能平衡?國家給了他什麼?虛名!人不能只靠虛名來滿足。要在美國,他的勞動絕對使他成為億萬富翁,但在中國……我承認,為了社會安定,為了減輕兩極分化,中國不能像美國滿足資本家那樣來滿足企業家,但不可否認,中國正是以犧牲了企業家的部分利益來求得社會的安定。企業家貪污和官僚貪污應從根本上進行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