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說寫什麼？」

政治范一生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沒想到學生會這樣損他，一時呆了臉，站在太陽底下一句話說不出來。人群里一開始還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訕笑，後來咒罵，後來不知誰一腳踢去，供應熱水的桌子被踢翻，兩個茶水暖瓶掉在地上轟地爆炸。這一聲巨響點起了醞釀已久的火山。立時群情激奮，幾乎喪失了理智。

許紅康鐵著臉緩緩低下頭，一語不發。徐文焯嘆了口氣：「很不好！題太難了！太難了！難得……不近人情。馬老師，今年……恐怕沒希望了。」

徐文焯也發現了他，抬頭望去。

過了一會兒，他再望去，她依然凝望。漆黑的眼眸中，是什麼？一片桐葉飄落，顫了一顫，劃過眼前，正好遮斷了兩人的視線。桐葉落了，他的目光也落了，「曾經，我害過一個女孩子……」

監考搖了搖頭：「沒辦法了，考場記錄，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改動，我就是想銷掉也沒辦法了。」

政治范又在喇叭里喊：「同學們！後退！讓門衛開門！讓門衛開門！後退！」

生存還是滅亡，就是這個問題。

「唉！不順吶！非常沒底。」這話倒是實情，今年的高考題對考生們的信心是一場災難性的打擊，首戰失利，誰還敢逞強！

「你當個副校長，有吃有喝，不用苦拼，不用熬夜，有工資有獎金，兒子上了大學，你當然說風涼話了！」

徐文焯搖搖頭：「事情還有轉機，你不要太難過。」

「你應該對她負責，但不是愛她，娶她。因為這樣會毀了你的前途，從而也徹底毀了她。」

「他瀉肚子。」政治范指指許紅康，「快想想辦法。」

政治范見勢不妙，在播音室里喊：「門衛！門衛！打開大門！打開大門！」

「給你。」她遞過一塊手帕。

這時兩人身邊已經圍了一大幫人，馬小奇、許紅康、馬林濤、沈丹、徐文焯、林芷霞、閃清光眾人紛紛催促：「報警！報警！」

「要手帕幹嘛？」徐文焯問。

許紅康獃獃地轉頭，無神地望著他。

同學們鼓掌歡呼，對自己的班主任開明通達從心底崇拜。

下面立刻響起了喧嘩聲：「什麼，放假？這是什麼時候了還放假！」

芊芊臉上舒展：「嗯，我一定捎到。哥，你要好好學習呀！你一直這樣教我的。」

他為學生們嘔心瀝血，不假，為學生們兢兢業業，不假，但他卻只關心他們的成績，只把學生當成了「學生」，而不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他們需要自尊，需要友誼，需要玩耍，需要異性的關心，需要引人注目，需要賣弄長處，需要心與心的溝通，這一切，他不明白，忽略了，排斥了，無心地將腳踏了上去。在他的觀念中，他所面對的是一個教育的人，而不是一個人格的人；在他的實踐中，他所給予的是知識，而不是愛。沒有播下愛，便無法收穫愛。這——他懂了嗎？

閃清光含笑點頭，秀髮披拂，絲絲揚起。他不顧一切地向她奔去。

你將走入孤獨的宿命。」

「急？」馬林濤反倒糊塗了，驚訝地問，「我急？幹嘛急？嫌高考來得太慢么？」

「我瀉肚子。」

「吱——」摩托車在一座公路橋上猛然停止。

姥姥的臉上又添了幾條皺紋。最幸福的笑意，只能更令人感到難過。已是黃昏，舅舅們沒交電費，被停了電，屋裡一片昏暗，孟超然點上只蠟燭，放到姥姥面前：「快要高考了。」

「當然考得上，不過我要考的是北大。」他走到梧桐樹下，望著斑駁的天空說。

「上次那四個傢伙的來歷查清楚沒有？」又有人問。

「你們……好自為之。下午熟悉考場去。」

摩托車在深夜的公路上疾馳，耳邊爆響的風聲宛如一連串的霹靂，轟轟轟地不絕於耳。大型汽車迎面馳來，帶來狂潮怒濤般的風牆嘩地推過，衣裳頭髮獵獵而舞。

「唉！不用急——」

車燈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留下一路的塵土，一身的孤寂。

此事一天之間轟動丹邑。學校當即召開會議研究，上報縣政府，並與公安局詳細通報了當時的情況。縣委、教委、公安局立即召開緊急會議研究此事，會上，連縣長也大搔頭皮，千載難逢的稀罕事，叫他如何處置？考慮到正進行高考，不宜於此時採取行動，影響了高考秩序誰也擔待不起。幸好無人傷亡，領導們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於是就不了了之。其實，即使在縣委教委以及公安局內部也有不少人主張「算了」，因為他們的兒子女兒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也在其中。事件牽涉太廣，別那麼一查，查到縣長家裡倒平生許多煩惱無限尷尬。尤其重要的是，許多優秀學生都牽涉在內，一查處，嚴重影響升學率，大學橋數十年的威名，將毀於一旦。不但如此，縣委責令教委和學校做好安撫工作，絕不能讓學生心理存在負擔，疑慮后怕，以至影響正常發揮。

謝琬哼了一聲：「人家也擔著大風險呢？幾千萬的廠子三四百萬讓你收購，國有資產流失呀！查出來不斃了他也得蹲死他。」

「紅康，走吧！還沒看夠呢？」孟超然在樓下喊。

楊輝狠狠地瞪了一眼11號，見位於第四排，完全暴露在監考老師目光之下，心裏更涼，拍了拍身邊的許紅康，問：「你的呢？」聲音有氣無力。

「那幹嘛？」有人問。

「傻瓜。」沈丹氣得鼓著腮，「小心！」

「許大愣、許大憨、許大胆、許大孬，你就恁不是人吶！恁不是東西吶！你佔著茅房不讓人家拉屎，佔著糞坑不讓人家蓋房，你要斷子絕孫啦！……」

「你那兩個同夥呢？」警察問，「現在110正在全城搜捕，他們跑不掉的。」

早晨7：15，距高考僅有一小時四十五分鐘。縣城大街上，馬文生領著六七十個學生浩浩蕩蕩殺奔實驗中學，一路上，同學們盡情放鬆，嘻嘻哈哈開著相干不相干的玩笑。

「哥，我也不能來嗎？」芊芊委屈地說。

「準備好了！」大伙兒齊聲回答。

「快去！快去！」馬文生催促。

大頭梨咬咬牙，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他打定主意，默默地拿了幾本複習資料裝進背包。林芷霞總是關注著他，一見這舉動，趕忙過來問：「你還是想回南台嗎？」

上午考語文，時間9：00～11：30。

剛剛考完，大門仍然封閉，經過上次騷亂，學校加強了戒備，幾個警察虎視眈眈地守住了門口。徐文焯追在許紅康身後，見他沒往大門去，轉向了校園東角的操場，急忙趕了過去，雨線撲面而來，頭髮衣裙一會兒便濕透了。

說著把大致的背影、衣服描述了一番：「騎著本田125，車牌號沒看清。」

沈丹冷著臉：「你問他們吧！」頭也不回走了，連馬文生叫也不理。

全縣約1400多名考生，分為兩個考點，理科生在本校，文科生在實驗中學，縣城北區，離一中三四里地。

夜叉大叫：「我送給你天上地下最惡最毒的詛咒！」

「怎麼樣？還可以吧？」陸紅衛又問。

「當時她們罵得非常惡毒，村裡很多人都在場，都害怕許財主的財勢，不但不敢說一句公道話，反而聽得津津有味，跟著嘲笑起鬨。海兒終於受不了了，哭著跑了。」

「老天爺咒你！菩薩奶奶咒你！灶王爺咒你！仙姑奶奶咒你！三星七曜二十八洞神仙全咒你！讓你要錢沒的掙，要福沒的享，要命沒得活——讓你要孫子都是沒帶把的，要孫女都是沒帶花的！許絕戶，你——」

「好幾天沒見了，這幾天我們弄掰了。」

監考每場一換，最後這門是一男一女，年輕人，按照制度，念完考場規則，一個坐在講台上，一個四下走動，一句話不能多說。高考規章嚴禁監考絮絮叨叨，擾亂考生的心神。

孟超然扶住他：「別怕，他們進早是他們成績差。我陪你上廁所，要是你一直拉肚子，我就一直陪著你，不進考場！」

「睡不著呀！數到七萬九千六百三十六了還睡不著。看來不吃不行了。」

「噢！」警察點點頭，訓大頭梨，「你他媽聽著，人家沒準考證還能考試，你小子白費心機！快交了吧！」

眾人愕然回頭，只見一幫人騎著自行車呼嘯而來，仔細一看，不少竟是熟人：任中華、周啟、常弘揚、盧永川、邢東林等十幾號人一齊趕來。

監考一愣，默默地走開。楊輝急忙跑過去扯著他的衣角哀求：「老師，銷了吧！求求你了！都是我的錯，要記，記我一個人的吧！老師，求求你了，他不能考不上的！」

「什麼法子？」眾人紛紛問。

他點點頭：「一個傷心地。」

「完啦！追不上了！」周啟滿頭大汗地停了下來，「一上大街，那電驢子比兔子還快，哪兒攆去！」

「小子！」一個中年警察訓斥，「你搶的東西雖小，可是事關重大，比搶一千塊錢還嚴重，弄不好，判你個搶劫罪都是輕的。這要看有沒有造成嚴重後果，趁現在還來得及，老實交待吧！」

他哈哈大笑，睬也不睬，向閃清光奔去。夜叉毒|龍無聲潛滅。

「超然，你妹妹找你。」林芷霞叫他。

「辦不到……是小狗！」

孟超然回頭看了許久，始終沒發現閃清光，只好去見陸紅衛。陸紅衛在一家飯店裡避雨，見他來了，笑著說：「恭喜恭喜。超然，以後輕鬆了。」

周啟聽出了他的聲音，頭也沒抬，說：「天要變了，螞蟻們正搬家。」

孟家民接目來一看，臉色一變，沉思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好！有了這東西，事情就成功了一半！紅衛，你還拿著，關鍵時候……不到萬不得已不用。」

5月12日，距高考僅有46天。

孟超然心中劇跳，一把扯著他問：「到底怎麼回事？」

「不是走不走的問題，而是怎麼考的問題。三年高中，三年初中，五年小學，考了十幾年，考了幾百幾千張卷子，為的就是考這一份哪！想想，怎麼不讓人心煩意亂！」

惡蛇冷笑：「我送給你心愛的人全遭橫死！」

孟超然和林芷霞一齊笑了。

馬林濤問：「你又急什麼？怕考不上？我還有信心呢！既然不愁考不上，那你急什麼。你聽我說，別把高考看得太重了，一門心思考北大，能考到哪兒就考到哪兒。千算萬算算不到的事多著呢，得留條後路。」

「走開！」許紅康霍然站起，怒視著他，忽然揚起手重重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全班考生都被嚇得一抖。

楊輝叫了起來：「我就英語最差呀！」

許紅康心中煩惱，他知道事關重大，監考可不認人，管你被抄的照抄的，一記上記錄就全完了，因此婉言謝絕：「這得看機會，我不能答應得太滿了，到時候出現什麼變故，我不是失信嗎？」

兩人飛也似跑到考場，剛好9點整，鈴響。

「啊！啊——哈！」楊輝興奮地直跺腳。原來按「七七八八」原則，也就是第一、第二豎排排七個位置，第三、第四豎排排八個，這樣一來，第11號和第18號恰巧拴在了一條橫線兒上，成了拆不散、隔不開、剪不斷、揉不亂的鴛鴦鳥並蒂蓮！

「歸宿……」她念了幾遍，問，「你的歸宿是在南台？」

許紅康冷冷地說：「你的朋友要毀你的同學。」

周啟揚起臉，正色說：「你不懂，越是到這種緊要關頭，越應該多關注別的東西，它能告訴你很多。首先，你看著螞蟻們忙忙碌碌的，你就會想，一想，你的心自然就會靜下來，人也輕鬆下來。更重要的是……rｅａd.９９csｗ.ｃｏｍ」他伸手在螞蟻的路線上重重一劃，螞蟻們立刻望線彷徨，亂作一團，有幾個螞蟻已經繞了很遠去尋找原來的路線。他指著這幾個小生靈說，「我怎麼知道我是不是這幾個螞蟻中的一個？一旦有高考划斷了我原來的路線，我就以為是自己搞亂了方向，昏頭昏腦地去尋找？」

「紅康……」徐文焯輕輕叫了一聲。

眾人嘻嘻哈哈地答應，轉身就跑。

「你聽說過有個人叫大頭梨的么？二十多歲，紡織廠的。」

「回……去……」許紅康喃喃地說，露出思索的神情，「回哪兒去？」

話筒里響起了陣陣警笛聲，楊輝忘了說話，獃獃地聽著。

楊輝此時的心境如萬丈懸崖失腳揚子江心崩舟，好容易撈著個救命符，怎肯放過？好說歹說，快說慢說，情說理說，死說活說，走一路說一路，好像粘在許紅康身上一樣。好容易說得他不耐煩了，約法三章：第一，語文不能抄，因為我語文不太好，寫作文慢，時間不夠，而你語文又不差。楊輝頻頻點頭。

這下子所有人都聽見了，人潮一回，門衛打開了門。這時校門外等待的大批家長和圍觀的群眾還以為裏面暴動，早有人報了警，六七輛警車呼嘯而來守在了門口。幾十名警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緊張地注視著大門，嚴陣以待，準備擒拿歹徒，沒想到門一開，黑壓壓的人群潮水般湧來，竟是一群學生！立時警察們結好的陣形被沖得潰不成軍，校門口一片大亂，警察們懵頭轉向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許大媽想了個法子，一家人早出晚歸，每天鐵將軍把門。許紅康和許老爹又加以發揚，每天出門前先到許財主家門口罵一頓，待罵手們傾巢而出，立刻逃之夭夭。兩人都沒讀過孫子兵法，這招卻深合兵法之要——避其鋒銳，擊其惰歸。這種反擊頗見成效，許財主氣得差點吐血，老婆子們愧得差點上弔。但終於有一天，沒走利落，讓人給堵到屋裡了。老婆子們一個個積了滿肚子怨氣，罵得更加惡毒。

「要辦不到呢？」

她沒有回答。

毒|龍大吼：「我送給你一夜間灰飛煙滅的財富！」

他看著潔白的手帕，一時沒敢接。徐文焯生氣地說：「擦擦汗，又不是讓你吃。大熱天的，太陽那麼毒，你不怕中暑呀！」

「丹邑一中……大學橋……」

「在考場記錄上記下你的考號。不管什麼原因，一記下，扣50％的分。而且監考都是外縣來的，對咱們大學橋嫉妒久了，巴不得你出個什麼錯。招待費能不能糊住人家嘴，難說得很！」

「唉，少吃點兒吧！」

「會有的。」他隨口說道，忽然覺得有些不妥當，忙說，「會有一個能夠讓你產生歸宿感的如意郎君、白馬王子。」他笑了笑，「或許五年，或許十年，總會有的。」

眾人紛紛點頭，閃開一條路，楊輝走到電話亭前抓起電話，「大頭梨，我！楊輝！」

阿蘇拍拍他的頭：「輝，冷靜一下。你爸不是說不管考好考不好都能讓你走嗎？」

她有條有理地說著，他早已充耳不聞，心神飄蕩了。美麗的少女青春年華，玫瑰般的臉上洋溢著信心的魔力，他的眼神被粘在上面，再也移不開。不知不覺中，她已經不說話了，正瞅著他，目光一碰，她毫不退縮，他卻移開了。

「還有必要避嗎？咱們回去吧！」

「你為我流淚嗎？為什麼肯為我流淚卻不願將淚贈送給我，救我一命？」

但他個子太矮，只看見頭頂一顆顆的黑腦袋。馬林濤在他身邊，一把抓住他喊：「危險！快轉身！鐵門一倒，你就會被踩在地上！」

「我知道，黑板上用白粉筆寫著呢！還描上了紅框，醒目得很。」

馬文生和政治范面面相覷，均知不妙，見遠處林明華低頭走了過來，忙喊了一聲。不料林明華一抬頭，臉上淚珠盈然，一見他們嗚地一聲哭了起來。

楊輝吃了一驚，滿臉驚詫：「什麼大頭梨乾的？」

「謝謝。」閃清光坐了起來，往旁邊挪了挪。

常弘揚的班主任看看表：「同志！同志！剩20分鐘就要開考了，先回學校讓他考試吧！」

話音未落，只聽政治范站在一處空地上用嘶啞的嗓子喊：「同學們，大家冷靜！還有四場，不要影響心情！現在不要相互對答案！」

許紅康就水吞了下去，道了謝。

監考見他眼往右一斜，低頭寫一下，一斜，又寫一下，不禁皺了皺眉，咳嗽了一下。然而見他翻起眼睛偷偷瞅了自己一下，潛伏一陣，故態複發，心中不禁氣惱。監考老師不少都是有正義感的，一心要維護教育的清白，再也不能容忍，慢慢走近，兩人仍未覺察，反應遲鈍之極！監考見許紅康伸著手指，楊輝又沒塗完機讀卡，而且兩人卷子又翻在相同一頁，選擇題答案又完全一致——再沒的可說了。

7月5口，距高考僅有2天。

楊輝這兩天志得意滿，神采飛揚，數學、英語、歷史三門抄了一百多分，僅數學的選擇題就抄了六七十分，準確率達99.9％。想他楊輝，平日在眾人眼裡一個弔兒郎當不學無術逃學曠課喝酒談情的公子哥兒，居然會一舉考中，一躍而登龍門，怎不叫他們目瞪口呆羡慕之極！至於是抄人家的還是真功夫考的他並不在意，在他眼裡，只有成功了才算成功了，用什麼手段，別人怎麼說——管他！古來流傳的只有成功的奸臣，沒有失敗的英雄；只有有名的小人，沒有無名的君子。袁世凱不是在安陽、項城還有紀念館嗎？嘿！況我楊輝乎？

雖然沒什麼實質性的妨礙，可是常弘揚的心理受創甚重，語文不消說了，數學也是心神不寧，一向得意的功課考得亂七八糟，心想：「我要考不上，大頭梨，咱們同歸於盡。」

「呃……是是是……快吃吧！」政治范啞著嗓子說。

許紅康順著他的手指瞧了瞧，兩個座位竟然在一塊兒，隔了不到半米！他嘴裏嗯嗯啊啊應付著，心裏卻暗暗叫苦。

「畫個圈兒吧！」

「能猜得出誰乾的嗎？」馬文生問。常弘揚曾是他得意的學生，他也十分關心。

「考個屁試！」楊輝氣急敗壞，「那准考證是不是你他媽讓人乾的？」

人群一直往外沖，如巨浪般沖向教務樓下的鐵門。此時收卷裝袋等工作尚未結束，為防止有缺漏，大門緊閉。孟超然剛追過去，猛然瞥見閃清光正緊貼著門廊的牆壁驚恐萬狀。她一直在大門旁等著開門，不料人流竟然一下子灌進了門廊，前面是門，左右都是牆壁，她欲逃無路。孟超然急了，大叫：「清光，清光，快出來——」

馬文生站在樹蔭下和新任的副校長政治范閑聊，見空無一人的校園裡許紅康和孟超然急匆匆地跑著，忙喊住了他們。

「你嚮往地獄嗎？」孟超然淡淡地說。

不料百密也有一疏，楊輝太過得意，忘記了一個作弊者必備的常識——觀察監考舉動！這是絕對不可原諒的錯誤。任你再小心再秘密，然而只要作弊，舉動必然異常，一次兩次無防，兩次以後就該觀察四周情況，若未引起監考注意才可繼續，若人家一警覺，就該立馬停止，永不再做。這既是自我保護，也是給監考老師的一個面子，大家都過得去。

兩名醫務人員立即跑了過來，問：「怎麼回事？」

一路上，兩人神秘兮兮的，孟超然問兩人只笑不答。進了「紅太陽」，小姐問也不問直接把三人領進「金星廳」。一進包間，孟超然心一沉，裏面坐著自己的父母，他明白了：原來謝琬知道孟超然挺崇拜陸紅衛，故此讓他來做個和事佬，跟兒子和解。

「只有5分鐘了。」

「啊？噢——」馬林濤恍然大悟，笑嘻嘻地畫了起來。

「好！」眾人異口同聲大吼，接著一鬨而散，分頭行動。

「管他是誰。」陸紅衛若無其事地說，「小春，你這就去給杜老三打個電話，就說我說的，讓他好好管教一下他手下的小混混們。要是大頭梨再不安分，我找他要人！」

她湧起一種憐惜，考慮了片刻說：「我回答一個你從前的問題。」

楊輝的心頓時涼了半截，話也懶得說，怏怏地走開。

「慶祝我考不上？」孟超然冷冷地說。

許家三口大覺解氣，齊聲大笑。老婆子們氣得好玄沒蹬了腿，一齊大罵，污言穢語不堪入耳，說什麼她是許紅康私養的小老婆，白胖兒子都抱了好幾個了，有據為證——不然他家為啥老鎖著大門？

陸紅衛笑笑，孟超然目瞪口呆，沒想到常弘揚揮之不去的麻煩竟以這種方式解決！

「正因為這個。」他說，經過病中她細心照料了他兩三天，後來又日漸密切，他已經慢慢感受到了一種負擔，「每個人都有一個真正的歸宿的。」

閃清光連忙轉回身扶住鐵門，孟超然雙手抵住鐵門將身子罩住她。剛站好，他只覺背上有千萬斤的巨大力量推來，眾人吶喊聲中，「咣——當」一聲巨響，人流已撞上鐵門。孟超然的手臂咯咯一陣響，像折斷般劇痛，他咬牙忍住，聳起脊背頂住身後的人。

「兩片，睡到天亮就行。」

「這下我有救了！」楊輝欣喜若狂，一把抓住許紅康這根救命稻草，「紅康，你看我在那兒！咱倆可真是有緣哪！」

「清光救我！」

底下有人咕噥一句：「我們的一百二十塊錢報名費里還有十塊錢招待費，監考老師也應該手下留情的。」

徐文焯靠近牆跟，在許紅康右面最後一排，剛聽得一聲響，抬頭一看，見許紅康趴在了桌子上，楊輝凍僵了一樣一動不動，不由嚇了一跳。她知道兩人間的協議，心裏一沉，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她也無能為力。只剩5分鐘了，她迅速塗完機讀卡，連檢查也顧不上，關切地瞅著許紅康。林芷霞坐在第一排，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他一回頭：「徐文焯？」

方才一剎那的震撼與感動很快隨之一去而消失，班裡又恢復了一貫的緊張。這一轉化的片刻，突然有一種羞愧與內疚的情緒觸動了許紅康，他不能自抑，站起來追了出去。政治范已在走廊外消失。「他需要我，可我能說些什麼呢？」他在門外停住了腳步。

楊輝又哀求半晌，終於得到一句：「找機會吧！」滿意而去。

她笑了：「傷心地有什麼不好？只要有歸宿感就行。像我，連這樣一個傷心地都沒有。」

許紅康怒火攻心，漲紅了臉，怒道：「你沒事當然說風涼話！」

大頭梨低下了頭。

「沒有，」大腦袋回答，「看樣子是老手了，戴著專用的面罩，做得特乾淨，一點兒線索都沒留下來。先說說怎麼對付那小子吧。」

「要風油精幹嘛？」沈丹問。

8點45分，距高考僅有15分鐘。

「沒底不用怕，我給你墊墊底。走，我請你搓一頓，不管以後怎麼樣，拼到最後就是有種。」陸紅衛拍了拍胸，「我生平有兩怕，一怕看書，二怕考試。你不怕，我佩服！」

馬小奇肅然起敬，在這種緊要關頭，誰敢拿自己的前途命運開玩笑！即使只是說說，也是難能可貴，尤其是給了許紅康心理上的支持。許紅康充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兩人跑向廁所。

「我告訴你，我這人眼裡不揉沙子，誰欠我一時的，我就要他一輩子。不過，你說的事我不明白，我在床上還沒起床呢！」

盧永川好笑之極：「快高考了，你還研究這個？」

「咚！」

許紅康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海兒一直在旁邊的人九-九-藏-書群里瞧著，她們一咒罵我，海兒忍不住了，走出來喊：『你們罵誰呢！』唉，她哪裡知道生活的殘酷啊！」

許紅康也不知該說什麼，困意襲來，重重嘆了口氣，睜著眼皮背政治題去了。

河面上突然大霧瀰漫，毒|龍夜叉紛紛在霧中現身，齊聲喝道：

8點50分，距高考僅有10分鐘。

「不輕鬆，麻煩事多著呢！」孟超然放下了傘。

「趙小林呢？」

實驗中學共設十九個考場，每個考場30個考號，按照「七七八八」的次序排開座位。此刻考場已經封閉，學生們只能隔著窗子看。這次的目的主要是讓他們認清考場，記住自己的座位，免得臨行慌亂弄錯了地方。

雖然是百年盛事，中華民族的一大喜慶。高考在即，領導們也顧不得抓政治任務，高考任務要緊。雖然時事政治上背了一年多，但事到臨頭，甚至提都沒人提。香港在大學橋暴熱的空氣里悄然回歸。

「王八蛋！」

進入5月，天氣突然就熱了起來，太陽由弔死鬼榮升閻羅王，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火燒得學生們汗流浹背、叫苦連天，然而沒有人敢有絲毫的懈怠。46天，刀壓在脖子上，弄不好自己就得成了弔死鬼。每天五點起床，十一點多睡覺，每天學習達十五個小時以上，所有的學生都是提著腦袋來拼。

他毫不遲疑，撞入人群，緊貼著牆壁將身子旋著往前擠，狂濤般的人群捲起無數激蕩碰撞的旋漩，他忍受著肩、肘、手、腿等處的擦傷，硬生生在人群沖抵大門之前抓住了閃清光的胳膊。

「啊？」楊輝一愣，拔開他說，「我瞅瞅。你是哪個第四排？」

謝琬被噎了一句，頓時說不出話來。孟家民咳嗽一聲，正要說，孟超然問陸紅衛：「陸叔，請你幫個忙怎麼樣？」

「看機會吧！咱們雖然在中間，可正對著監考……有機會會關照你的。」

「我沒同夥，我沒幹這事。他跟我有仇，冤枉我。」

「那兩個王八蛋搶了弘揚的准考證！他奶奶的！」任中華說，「那兩個兔崽子往哪兒去了？」

「你說會不會是大頭梨乾的？」

「他要毀了弘揚的一生呀！」孟超然打了個冷戰。

他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

「又做噩夢了？」許紅康的聲音從黑暗裡傳來。

「截住那輛摩托車！」任中華一馬當先，大聲喊叫。

「紅康！紅康！你別嚇我啊……」徐文焯使勁晃著他，但他目光獃滯，身體僵硬，彷彿失去了感覺。

「不用你掏，你們學校會報銷的，是嗎，范校長？」

「你怎麼不急？」

許紅康抓住雙杠不言，不動，徐文焯站在他身後也沉默著。四周空曠，只有無邊的雨幕隨風搖擺，紛亂細碎的雨聲淹沒了一切。許紅康竟像一塊僵硬的岩石一般一動不動，任著大雨沖刷。巨大的悲痛砸昏了他的所有思想，沒有悲哀，沒有悔恨，腦子裡空空如也，甚至眼前、身上也空空如也，彷彿所有的事情還不曾發生，他只是做了個噩夢，剛剛從夢中醒來，還有沒有區別出夢境與現實的距離。但心是那樣的痛，肌肉又是那樣的無力。他揚起頭，似乎想弄明白到底什麼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幾分鐘前的記憶就像一頁翻過的日曆，怎麼也翻不回來。背面，只是空白。

馬文生大為詫異：「沈丹！怎麼樣？」

眾人見楊輝不說話了，紛紛問：「怎麼樣？怎麼樣？」

許紅康是全班及全校的泰斗！文魁！狀元！重量級選手！超重量級明星吶！

「什麼？」

孟超然看著她，沒做聲，半天，搖搖頭：「你不明白的。芊芊，你先回去，給哥哥捎樣東西。」

一個告別課堂的日子，一個為面前的一張張面孔熬盡一生的老人。可是，他的悲哀，他為之付出的人能明白么？為了和他所關愛的學生在一起，為了能站在課堂上，他幾次推辭了副校長的職務，而甘願做一個年級組長，做一個教務主任。這種情操令同仁們欽佩不已，因為他們也在教育界，和他面對的是同樣的人際關係，工資、獎金、福利、權力和地位的選擇，他們知道自己做不到。但他做到了，捨棄得義無反顧，捨棄得無牽無掛。這一切，只為了要和他的學生在一起，只為了能親手送他們上大學，親手鋪就他們出人頭地的路。可是，這一切，他的學生能明白嗎？如果此刻有人告訴他，他的學生非但不明白，而且沒一個對他感恩戴德，沒一個對他充滿崇敬，相反，他們對他只有一種感情——討厭，只怕他立刻就要倒下。

大頭梨不敢犟嘴。常弘揚冷冷一笑：「小子，誰等誰還難說呢！記住，把牆加高點兒。」

「別讓他們跑了！」

「含鉛量高，塗得黑。另外不要把鉛筆削尖，要削得鈍點兒，扁平的，往答題卡上塗快點兒。」馬文生厲兵秣馬，枕戈備戰，一副殺氣騰騰的神氣，「最重要的——准考證！千千萬萬別丟了！否則——」

進入六月，教學秩序混亂起來，高考報名、交費、拍照、體檢……手續一個接一個。學生們也無法安心學習了，眼看著高考日益逼近，他們的心幾乎要爆炸一般，和悶熱難耐的天氣融為一體。每個人的內心都籠罩著一股大難臨頭般的緊張、焦慮和恐懼，秒針的每一個顫動就像大鐵鎚在心臟重重地砸了一下。最近幾天，馬小奇小便頻繁，頻頻往廁所里跑，一拿起書一碰上難題就想撒尿。許紅康則是失眠，晚上翻來複去，輾轉反側，腦子裡空空如也，既不想什麼也不擔心什麼，就是睡不著，第二天總是精神疲憊，連打瞌睡。孟超然噩夢連連，腦細胞日夜活躍；而楊輝則精神亢奮，天天看武俠小說，要麼就往迪廳錄像廳里泡。幾乎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心神不定。不過也有令人驚訝的，馬林濤竟然毫不為高考所苦，仍舊一副寵辱不驚恬淡自然的洒脫氣概，學是學，玩是玩，該怎麼著仍怎麼著，背背英語單詞，和沈丹嘀咕幾句悄悄話，令人驚煞羡煞。

「我覺得你有目標當然好，可是別太執著了，非北大不上，非考上不可。這樣你的壓力太大，臨場發揮……」

外面門衛還想去開門，可大門前形成了一道人牆，哪開得了。他戰戰兢兢地喊：「各位……各位……請稍退一步，讓我去開門。」

你將走入幸福的咒語，

學生們也懂事，一見警察知道不好，哧溜哧溜亂鑽，轉眼間幾百人逃個一乾二淨。旁邊，一個隊長還在用擴音器喊：「第一小隊注意，組織人力，保護學生；第二小隊注意，封鎖校門，立即抓捕歹徒。」

長頭髮沉思良久，忽然說：「我有個主意，保准能毀他一輩子，讓他受夠白眼。」

第三：英語自己想辦法。

楊輝躊躇半天：「一個好像……認識，另一個不知道。」

四年前，這場戰爭曾轟動全村。許財主請了七大姑八大姨，個個都是從罵街的潑婦中篩選出來的重量級選手，圍了一圈兒對著許紅康家罵了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行人遠避兒童緊趨；從上八輩罵到了下八輩，從親兒子罵到八竿子打不著的歪親戚。許財主侍候周到，後備物資在大街上擺了一溜，罵渴了有汽水，罵餓了有蛋糕，罵累了有躺椅，罵煩了有錄音機。他自己則是個君子，君子既不動口也不動手，風度十足地搬個躺椅在房檐下蹺著腳抽水煙袋。

「當時你在幹什麼？」徐文焯凝視著他。

孟超然也不理他，問：「搶東西那兩人你認不認識。」

「有點眉目，不過沒證據，那倆人都不認識。」周啟回答。

大頭梨怨毒地盯著常弘揚，一語不發，一個警察問：「你搶人家的准考證呢？快老實交待。」

他愣住了，突然明白了，完完全全地明白了，一剎那間心潮如驚濤怒卷駭浪狂涌，但瞬間便平靜了，麻木了，如一口枯井，如一層枯皮。他說得很慢很慢：「曾經，我對過去很害怕，對未來很懷疑。過去我無法負責，未來我無法把握，我只能珍惜我的現在。可是現在帶給我的是什麼呢？你也知道。芷霞，我告訴你，你記住：過去是一場夢，未來是一個謎，現在，是一場欺騙。」

8點零5分，距高考僅有55分鐘。

「為……為什麼？」他嗓音有些生澀。

門邊靠牆第一排是馬林濤和沈丹，兩人正小聲爭執著，沈丹說：「照片后這麼大的空白，你就寫你的名字呀？」

「怎麼回事？快考試了。」

5月18日，距高考僅有40天。

「我還有資格去愛另一個人嗎？」他問。

「鋼筆兩支或圓珠筆兩支，准考證一張，風油精一瓶，手帕一塊兒，手錶一隻……」馬文生扳著指頭，一板一眼地說。

猛然間許紅康撕心裂肺的一聲喊叫，雙臂一掙，徐文焯、孟超然東倒西歪，他呼地衝出教室，沖入蒙蒙的雨霧。徐文焯連忙追了出去。

大頭梨正在家中做太公垂釣，等著信兒，見楊輝打來電話，心裏不由一跳：「你不正考試嗎？」

「我帶來了。」陸紅衛從皮夾里抽出一張相片遞給謝琬。

他大叫一聲從夢中醒來，額上冷汗涔涔。寢室里一片黑暗，一片寧靜。

天地間只他一人。

「平時考試我嚴格監督，絕不允許照抄。可是這次嘛……能抄，就抄去吧！」

閃清光側回頭，問：「你能支持得住嗎？」

7月2日，距高考僅有5天。

「這兒太次！『紅太陽』！」陸紅衛一招手，來了輛計程車，拉著孟超然鑽進去，直奔紅太陽酒店。

金光突破橋上的迷霧，他看見了：「清光！」

閃清光如獲救命稻草，緊緊抓住他：「我出不去了！」

7月3日，距高考僅有4天。

徐文焯一驚，仔細地聽著。

「揍他！」一個長發青年說，「打殘了他！最起碼也得讓他在床上躺七八天。他不是死過一次嗎？讓他再死一次！」

「安心？」他哼了一聲，「我在這裏才安心，回去反而安不了心。」

他默默背上了背包：「現在，你看到的是它的幻象，它在欺騙著你的眼睛。」

林芷霞早跑了出去，不一會，孟超然、馬小奇、馬林濤、沈丹等人紛紛趕到，一見許紅康這模樣，全都呆了。大伙兒的怒氣全撒向了楊輝，楊輝早垂著頭，一聲不吭。馬文生、政治范聞訊也跑了進來，一問情況，全都傻了眼。政治范轉身找主考去了，馬文生走過來安慰：「紅康……」

「可是……我還有資格愛另一個人嗎？」他又問。

惡獸狂嘯：「我送給你命犯孤宿，永遠孤獨！」

他人單聲弱，後面的人哪裡聽得見，前面人想讓也讓不了。馬小奇在人群盡頭，被擠在鐵門上，他轉回身背靠鐵門喊：「大家後退！讓他開門！」

「為什麼要H2的或H3的？」馬小奇問。

「噢！我知道了。」小春突然插嘴，「西關一帶是杜老三的地頭，那個大頭梨叫李志強，聽說過，他有個紅色雅馬哈，一萬多塊呢！」

「砸——」

他沒有勇氣再看她的臉，垂著頭，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教室里，紛亂的身影中，一個人靜靜地佇立，宛如被高山拋擲在水流中的玉石。

天上掉下一滴淚，砸入乾涸的河床，他剛要去吮，淚滴嗤地化去，唇下是一片乾裂的焦土，像他皸裂的嘴唇。他仰望長天，滿腔悲憤，大叫一聲：「天要滅我？」天無語，陰沉沉不透一絲氣息。

「安眠藥。我買了兩天了，怕對大腦產生負作用一直沒吃。」

馬文生頓時汗就下來了，環顧校園，六七百人，一個個臉色陰沉，神情激憤。幾百人的校園裡鴉雀無聲，似乎有一種可怕的破壞性力量在人群間醞釀。馬文生心裏直冒涼氣，過了一會兒見學生們開https://read.99csw.com始三五成群討論起來，有的人指手畫腳，有的人跺足捶胸，有的乾脆抱頭痛哭。他更加不安，見徐文焯和許紅康在一塊談論，忙走了過去，問：「怎麼樣？」

「擦汗。要吸汗的棉手帕。沒有，去買。」馬文生一絲不苟。

馬小奇在他旁邊，不以為然：「什麼瀉肚子！嚇的！我老撒尿，真逼急了也不撒了。」

伸手在兩人桌上一按，轉身拿了考場記錄將兩人考號記下——一切都無可更改了，縱然楊輝他爸爸是全國的主考都沒了法子，板上釘釘，墨跡再難抹去。

「手下留情？那也有個限度，你要往左右稍微歪歪脖子，或許警告你一聲，但要前瞅后瞅的，人家就不警告了。」

那些老婆子們以為這下子許老烏龜終於露頭了，不料一看竟然是個小姑娘！氣不打一處，當即有婆子問：「你是哪家的偏房？是不是許老烏龜又拐了一個？」

「你能辦到嗎？」

楊輝面露難色，吞吞吐吐地說：「不……不認識。」

楊輝猶豫片刻：「十有八九，他……他媽的也太狠了，你打他一頓多好。不過……我對這事兒可完全不知道。」

旁邊一個警察笑道：「呦，挺橫的。隨你怎麼干我不管，別再給我添麻煩，要再撞到這兒，出去就沒那麼容易了。」

「回來！」馬文生喊，「我還沒說完呢，鉛筆兩支，要H2或H3的；鉛筆刀一把，橡皮一塊……沒了。都有嗎？」

她笑了：「你成績那麼好，還怕考不上嗎？」

兩人就這樣在雨里。

馬文生站在講台上安排最後日程：「明天，7月1號，初三中招考試，一中是個考點，待會兒第三節下課就可以回去了，放假三天，7月3日晚上上課。」

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白瓷瓶，珍而重之地倒出一粒葯：「來，吞下去，保管立刻就好。這是美國進口的止瀉藥，王縣長得了痢疾，這是我專門讓人從上海給他捎的，他只吃了一粒就好了。還剩三粒呢！」

馬小奇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老實忠厚的人突然發火，急忙賠笑：「別急，別急！」

也許是老天於心不忍對於學生命中注定的安排，它也無能為力。人定勝天，豈是空口白說之語！人世上的有些制度規章，老天雖然看不順眼卻也無能為力，只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些造福莘莘學子、減輕眾人誤會之事——命運呀，有多少殘酷的勾當是藉著你的名義——在7月7日夜裡偷偷周濟了一場冷雨，洗刷考場上爆炸般的空氣，洗刷自己替權力階層背了幾千年的冤屈，雨一直下到7月9日，淅淅瀝瀝，煞是可愛。

仍是那片桐葉飄落的地方，徐文焯站在樹蔭里，望著操場跑道。許紅康在烈日下狂奔，汗珠滾滾而落，頭髮都被打濕了，汗衫緊貼在肌膚上。他卻毫不在意，一圈兒一圈兒地跑著。

政治范和馬文生抹了抹額頭的汗，焦急地等待著自己的學生，沈丹第一個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馬文生叫了一聲，沈丹瞥見他們，一低頭，像兔子一樣無影無蹤。

「考不上有啥？」姥姥一邊忙碌一邊說，「別學王興茂那孩子，考不上就不回家了。在外頭混不好，家裡人還能不當你是自家人？說來興茂爹五十歲的人了也不懂事，自個兒的孩子也不心疼，說啥考不上丟村裡的人。村裡丟啥人了？前年他侄子偷東西叫判了刑他也沒覺丟人，考不上大學倒丟人了！小超，安安心心地上學，考不上也好，聽你爸說考上了還得跑老遠去上學，姥姥捨不得你走啊！」老人的聲音已有些哽咽。

「你還心疼你那進口葯呢？」馬文生打趣，「范老師答應報銷了，你愁什麼！」

「橫的第四排，豎的第三排。」

「西關勞動局一帶。」

許紅康實在忍不住了，提醒他：「距高考僅有17天。」

「超然，你放心。」陸紅衛安慰他，「別的事咱不敢在孟哥面前誇口，這種事，在丹邑這一片兒，我一句話，完了。」

笑是笑，但形勢不容樂觀。1997年高考題是歷屆考題中公認難度最大的一個，其中不乏故意為難學生甚至令專家搔頭的題目，好像命題人故意製造個「黑色七月」。

「紅康，你多……多少號？」

「東面。」沈丹一指。

「我沒搶！」大頭梨喊，「我從昨晚睡到現在，是你們把我從被窩揪出來的，我怎麼去搶！」

他想笑，沒能笑出來：「我怕考不上了。」

孟超然也在人群中，而且在最前列，一見老馬勢危，連忙一步搶出，斜肩一撞，兩人同時向後倒去。人流嘩地一聲在身邊衝過。

這是一個動人的景緻，操揚的樹蔭下，教學樓后的角落裡，體育看台的台階上……到處是學生，密密麻麻聚集了四五百名。太陽噝噝噝地獰笑著，躲在樹蔭下也汗流浹背，但幾百號人，沒一個抬一下頭，只聽見低低的背誦聲。

「唉！」醫生長出一口氣，「還好！沒出太大的漏子，緊張得我渾身是汗。」

楊輝是走讀生，提前來到學校。時間還早，大門不讓進，他在門口東張西望瞅許紅康。孟超然跑過來一把揪住他：「你說！是不是大頭梨乾的！」

「別裝蒜！人家已經報警了，你掂量著吧！」

小春答應一聲出去了。孟超然有些發獃，他知道丹邑縣治安之差全省聞名，不想竟到了拉幫結派的地步，自己這位陸師父，不用問，他那搏擊館也肯定是一大勢力。

許紅康嚇了一跳：「可是……我沒錢……」

面對著這種悲劇，她又能說什麼呢？她總是不明白，兩人對對方的感情，彼此心裏都明白，可他為什麼總是逃避，總是不敢有絲毫的表白？現在，她明白了。

「嘿。」他苦笑了一下，「每到下午就打瞌睡，我寧願跑跑也不想睡覺，浪費時間。說不定這麼一跑，就把瞌睡蟲跑死了，一衝涼，再去看書。」

大頭梨知道不好，硬著頭皮說：「你說什麼呀！我不明白。」

「他媽的！」一個大腦袋傢伙叫道，「有仇不報非君子！已經等了半年了，就等這一天了。今天已經是7月1號……快了……說吧，怎麼行動？」

「聽說你晚上失眠？」她關切地問。

「大頭梨……」陸紅衛慢慢搖了搖頭，「你說罷！我不認識總有人認識。」

許紅康張大了嘴，一句話說不出來。

「你別裝蒜！」孟超然急了，「這事關係人家一生的命運，鬧人命都有可能。」

「唉，很麻煩！不過情況特殊，先讓校長跟主考說明情況，讓他進了考場再說，遲了就來不及了。」

「揍？怎麼揍？」另一個青年說，「這小子縮著不出來，你敢到大學橋去找他？」

六七十個人，包括馬文生全驚呆了。沒了准考證？這不是要命么！孟超然一轉念就猜出肯定是大頭梨派人乾的，上次常弘揚找人打了他一頓，他來報復了。不過這人真夠能忍的，也夠狠的，一直忍到現在，一擊就切中了常弘揚的要害。

任中華停也不停，猛蹬幾下追了過去，刷刷刷刷，一輛輛車子疾馳而過。

「大學橋，丹邑一中。」

「你是否還有資格愛另一個人。」

突然，橋那邊金光盛開，一個美麗的少女盈盈而立，金光碟繞結成蓮花涌在她身周。她面目祥和，淺淺地笑著，揚著纖柔的手臂向他召喚。

7月7日，高考。

「我家在丹河河谷旁，那裡很貧困，卻有三種特產：生薑、煙葉和柿餅。一個鄰居靠倒賣生薑和柿餅發了財，因為他爺爺就是解放前村裡最大的財主，別人就叫他許財主。他想再修起來解放前的深宅大院，可原來他家的門樓現在已成了我家的茅房，於是他就逼我爹拆茅房。我爹一口回絕，他就想盡法子逼他。」他慢慢說著那個在心裏埋了多年的故事。

「你將走入生存的恐懼，

「就上面尖下面凹的那種。」

謝琬看了半天，皺了皺眉：「左邊這人是誰？」

中午，發放准考證。學生們一下子沸騰了，也不管馬文生在場，相互尋訪著相鄰的考號，相同的考場，你喊我叫，亂成了一團，甚至有人加以組織，把相同考場的人招集起來共聚一處，事先聯絡通氣。

海兒笑了：「他的大門要蓋在茅房上呀！」

一聲謝謝，明顯的距離，他方才力抵百人的豪情剎那喪失，苦笑一下，疲憊地閉上了眼，腦中出現了幾個月前她離開他的病室的那句話——對不起。

「海兒是我小學到初一的同學。」許紅康痛苦地揪著頭髮，「我知道她喜歡我，可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也不知道什麼叫付出。等到她為我付出了，我明白了，可是，已經晚了。」

「他大嬸，都斷子絕孫了還啥孫子孫女的！你看我的，許絕戶——你睜開眼看看，你拉開門瞅瞅，閻王爺拘你來啦！無常鬼索你命啦！老棺材瓤子，你還能活幾天兒？你缺德帶冒煙兒拐大閨女坑小媳婦閻王爺都給你記著賬呢！讓你兒子明天就出車禍掉山溝。你死了都沒人埋，都沒棺材——」

「他媽的，警察找上門了！」大頭梨大叫一聲扔了電話。

果然，不出三分鐘，小春輕輕鬆鬆地走了回來：「師父，老杜下了保證，再有人為難常弘揚，他跟你的姓！」

「最好別吃。」

孟超然鼻子一酸，淚珠滾滾而下，急忙背過身去。

他仔細一瞧，原來是小春，陸紅衛的徒弟。自從陸紅衛和父母關係漸漸密切，謝琬又帶他到陸紅衛家同搏擊館的人拼劍練武之後，他就迷上了武術，一直朝陸紅衛家跑，同小春和陸紅衛混得特熟。只是，他怎麼會在考場外等他？

許紅康剛上了趟廁所走向考場，忽然臉色大變：「我瀉肚子了。」

徐文焯想說一些話，又不知該說什麼，她一無所知，只好聽著。

同學們聚精會神地望著班主任，顯然都在期待他的答案。

「那不行。」許紅康搖搖頭，「英語七八十道選擇題，太容易出事。」

眾人聚在一起談論了一番，時間已經七點四十分了，馬文生不敢耽擱，招呼眾人走了，任中華等人也回了學校。

許紅康聽著，想著，心不由酸了，回頭望了一眼教室，剛好與徐文焯視線相碰。對方的視線宛如一把鐵鎚，砸散了他的目光，砸進了他的腦海，他慌忙轉身，跑上了操場。

「那葯真那麼貴？157？」政治范肉痛不已。

「學校還讓不讓我們複習！」

「不回去，不回去！」老馬一走，底下便嚷嚷開了，「回家三天，功課得忘三成……三成啊！同學們——分數有多少！」

林芷霞突然臉色蒼白：「你……希望他在以後出現嗎？」

「你相信！你相信！」楊輝猛地一揮手，「我他媽不相信！我的感覺是窮途末路了。阿蘇，給我點安慰……讓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在乎……」

政治范剛到門口，又慢慢停了下來，望著成片的面孔，一言不發。幾個月不見，他好像老了十幾歲，頭髮已變得灰白，原本僵硬如鐵的臉皮肉鬆弛，眼泡下垂，怔怔地望著班裡，眼中散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哀。許紅康知道他患了喉癌，切除癌腫后損傷了聲帶，只怕這輩子再也不能教書了，那倒背如流的政治課再也不能聽到了。雖然很多人都曾被他簡單粗暴的作風傷害過，但人同此心，一念及此，大伙兒也不由有些黯然。沒人說什麼，同學們默默地看著他。

「清醒腦袋。困了就在額頭、鼻尖、太陽穴上抹一抹。沒有，去買。」

「https://read.99csw.com桃子！」

縣裡雖然作了冷處理，可是外地卻抓到了借口，一些報刊電台電視台紛紛採訪，進行報道。不少報紙刊物發表評論，批評大學橋漠視素質教育，一昧進行應試教育、填鴨教育。以至於釀成騷亂。有的還進行了條理論系統化，批評大學橋教育「四輕四重」：重理工輕人文，重書本輕實踐，重功利輕素質，重升學輕人格。弄得大學橋喪盡了顏面，一時間聲名遠揚。

「超然，我師父在那邊。」小春拉著他就走。

他不說還好，一說，人群中壓抑多時的情緒突然爆發了，有人喊：「你不考，當然不影響你的心情！」

他一愣，呼哧呼哧地來到她身邊，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大頭梨偷雞不成蝕把米，害人不成反破財，心裏憤憤不平，一腳跨出公安局，瞪了常弘揚一眼：「小子，等著吧！下次沒這麼便宜！」

「回學校？沒準考證還能考嗎？」警察問。

所有人，無論圍觀者還是許財主的人馬一齊大笑。海兒漲紅了臉，說：「本來敬著你們老，誰知越老越不是東西，一張嘴比許財主的大門還臭。」

夜，深了，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7月6日，距高考僅有一天。

同學們面面相覷。

「哥，回去吧！」芊芊哀求著，「媽媽每天都哭，睡不著覺。我也陪著媽媽哭。哥，我學會做飯了，擀麵條，捏餃子，我都會，回去我做飯給你吃。」

沒人聽他的，六七百人聚在一起，黑壓壓的一片，人群的盲目性和非理智性立刻便體現了出來，他們受到一個狂想的群體驅動，平日的溫良持重早已徹底拋掉，任著體內的怨憤驅使，發泄著對高考的憤怒和對命運的恐懼。人群涌到哪兒哪兒便遭殃，校內的教職員工以及一些女同學紛紛躲避。馬文生見人群中有不少自己的學生，忙追上去喊他們，話還沒出口，人潮呼地一聲向他壓了過來，洶湧澎湃勢不可擋。

「18號。」

比起受國家培養的學生們，受社會培養的社會小青年倒更具愛國情懷。西關街的一個院子里，五六個小青年圍著電視機興緻勃勃地觀看回歸慶典，一個小青年嘻嘻哈哈地學鄭智化唱道：「日不落帝國向中國投降……吼——哈……吼——哈……」

「老哥，早查清了，你那老夥計也是一屁股屎，廠里誰不知道！證據也足夠，那些條子、發票、單據、賬本我都複印了下來。」

楊輝的臉色立刻刷白，許紅康全身顫抖，嘴唇發紫，眼中散發出絕望的神色，一下子倒在了桌子上。監考露出不忍心的表情，轉回了身。

同學們謹遵訓誨，銘記在心。

楊輝樂得避開這險灣，節省大量時間做問答題，這是許紅康沒法告訴他答案的。他的水平在班裡雖是不佳，但大學橋的學生哪個都有個三腳貓四門斗的，楊輝人本聰明，記性好，費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答完了全部問答。在機讀答題卡上塗好單項選擇答案，一看只剩半個小時，心便慌了，依照約好的暗號，捂嘴咳嗽了一下，斜眼瞥許紅康。只見許紅康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筆頭斜向左——他知道，這是說第一個答案是A。食指伸出，筆端斜向下——第二個答案是D。前五個答案抄完，又開始后五個。

「我可警告你們，考場上照抄，可以！但絕不要夾帶資料，更不要蠢得夾帶書本。書你能抄到什麼？小紙條你能抄什麼？告訴你，高考的答案就是讓你拿著書翻你也翻不到，更嚴重的是一讓抓著就人贓俱獲，後果可想而知。」馬文生聲色俱厲，正氣凜然。

「學校已經聯繫過了，110的人只怕已經到了學校。」

「冷靜下來，啊？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醫生一笑：「不管用，我從樓頂跳下去。你知道這葯多少錢一粒嗎？157塊！一粒！進口葯！」

「追！」

他環顧四周，無星無月，無草無獸，更無人聲。天地間一無所有，空空蕩蕩只他一人，只有腳下乾裂的河道，河上殘破的石橋。

「什麼問題？」許紅康驚訝地問。

楊輝望著燈火閃爍的長空，轉身緊緊摟著後座的女孩子：「阿蘇，阿蘇！我實在忍受不了了。真他媽的折磨人，就像眼睜睜看著刀子往你肚子里捅。」

「管用嗎？」許紅康懷疑地看看葯，又看看他。

天上又滴下一滴淚，他張嘴去接，淚嗤地入土，他憤怒了，喊：「是誰在流淚？為誰流淚？」

「不嘛！」芊芊晃著他的手，「哥，媽說正因為高考了你才要回去，讓你安安心心複習功課，考上大學。」

眾人再轉回頭，哪有摩托車，早沒影了。孟超然擠出人群問：「中華，怎麼回事？」

「什麼？」大頭梨大吃一驚。

許老爹要有心臟病早就到陰曹地府找他爺爺拚命去了，可氣又氣不死，躲又躲不了，想對著罵功力又差，達不到那層次，還沒出門就挨了一臉唾沫星子。至於許紅康，拎著鐵鏟剛出門就傻了眼——全是一幫老婆子老太太！一家三口受盡了欺辱。

這種作弊方法隱蔽而且高效，外人即使眼睜睜看著也不解其中之味。這是楊輝天才的結晶，在作弊史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無奇不有的花樣技巧中，這也算獨樹一幟了。而且因地制宜，除非他倆這樣一個橫排而且相鄰，否則無用。

許紅康忽然乾嚎了幾聲，繼而發出一陣狂笑，淚如雨下。

他又收回了腳，鬼怪們哈哈大笑，響徹九重天。

門衛早嚇得關著門縮在了屋裡，聽見喊聲，抖抖索索地開了門，硬著頭皮走了出來。這種情況下，一言不慎，被活活打死都有可能，就是被推倒踐踏幾下也得骨斷筋折。孟超然倒機靈得很，一見他開了門，拉著閃清光，哧溜鑽了進去。兩人長出了一口氣，一進門就癱到了床上。

許紅康根本不知有人在身後，身子不禁一抖，緩緩地轉身：「你……這是報應嗎？」

6月30日，距高考僅有7天。

「快高考了，心裏煩，老心神不定，就出來透透氣。」他說。

「不過有一點，千千萬萬要小心，動作幅度別太大，別讓捉個正著。」

樹間起了風，梧桐葉發出動人的聲響，一種涼爽的音符飄繞在兩人身周。許紅康仰頭望天，慢慢地，長長噓了口氣，心中的結一剪而開：「我明白了。」

「會的。你快回去吧！」

同學們哄地一聲笑了起來，一臉的天真無邪。

他站在橋頭，只覺對岸的虛無深處有無窮無盡的歡喜生生世世的福祉在等待著自己，背後又有千人萬人的鼓勵國家民族的重託在將他催促。他跨了一步，踏入迷霧的糾纏。

「立刻報警，打110。」

一輛摩托車呼地從身邊掠過，揚了馬文生一頭灰，他連忙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他拍拍衣服，剛要再說，只聽後面一陣大亂，叮鈴叮鈴聲不絕，吶喊聲不斷。

徐文焯扶著許紅康低聲安慰，但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什麼都沒意義了。除非時光倒流。

楊輝低下了頭，「警察找他來了，我聽到了警笛聲。」

盧永川抬起了頭，只覺腦袋都要脹裂，血液都要烤乾了。他望了望，忽然在遠處一個梧桐樹下的人群里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徐文焯。他的心一抖，幾多往事襲上心頭，他慢慢站了起來，走出教學樓下的陰影。

「許紅康。」後面有人叫。

孟超然把大頭梨和常弘揚結怨的事說了一遍，陸紅衛哼了一聲：「這人夠缺德的，偷准考證！他在哪兒住？」

孟超然喘了幾口氣，問：「還是睡不著？」

孟超然沉默不語，這些日子來，他總有種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激動和恐懼，就像戰士上戰場前想留下家書一樣，他總想找個最親切最溫馨的人傾訴一番，可……能有誰？清光如冰，小萱如夢，父母如刺……弘揚，也是心頭解不開的傷痛——姥姥？他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飛回南台。

7月4日，距高考只有3天。

「超然。」林芷霞已經在稱呼上省去了他的姓，「你還是回去吧！」

孟超然心中厭惡，一個勁兒地灌著啤酒，不說一句話，謝琬看了兒子一眼，關切地問：「考完試了，你手裡還拿著書幹嘛？來，媽替你拿著。」

這也難怪他們，高考對於每一個人都是一場心靈的折磨史，它實在太重太沉，像山一樣壓在這些稚弱的背上，讓他們在十八九歲的年齡里為他們的一生負責。這是一場殘酷的戕害，他們的情趣，他們的人格，他們的好奇，他們的愛心同著一場場耗費了無數心血的考試消耗殆盡，到頭來，為大學培養的是一台機器，為人生培養的是一個懦夫。當他們有一天站在人生的盡頭像保爾·柯察金一樣回顧前塵，誰能說得出他那樣的話呢？他們會悔恨什麼呢？幾十年前的7月7日的這一場賭上了他們終生的命運和前途的考試嗎？誰能想得到改變了一生的契機竟會是十八九歲少年時的一場考試？可是，縱然賭不起，他們又有什麼選擇的權利？「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們只是躺在宿命的肉案上。」幾十年後的老人想。

「唉！」孟家民大嘆一聲，「人真是易變呀！我費盡心機把一把手搞了下去，把他捧了上去，指望著能合作愉快，沒想到這人也這兒黑，20萬還嫌少。那隻好講不了說不起了，咱就斗一斗。」

徐文焯氣喘吁吁地停下：「還有一節課，你幹嘛跑到這兒？」

盧永川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再看一眼徐文焯，她早已俯下身子繼續複習了。

「老馬……范老師……都在下面的，他們會幫你的。」這話說得有氣無力，連她自己都不相信。許紅康又轉回了頭。

「孟哥，別愁，斗就斗，反正兄弟是跟定你了。」陸紅衛神秘地一笑，「大嫂，你看，這是什麼？我跟蹤了一個星期才弄到手。」

「什麼小心？」他簡直稀里糊塗成了漿糊了。

她往哪裡出來？而且幾百人聲勢如雷，他的喊聲她根本聽不見。

「你怎麼不能來！哥哥隨時歡迎你來。」

「姥姥七十多了，還能……活幾年兒？你從小就跟姥姥在一塊兒，十幾年了……你不會做飯，不會洗衣裳，小時候連褲子都反著穿……睡覺又沉……這要到了外頭，人生地不熟的，誰照顧你呀！小時候受了欺負，你還能回家找姥姥，以後……誰疼你吶……」

「快——」馬文生心有餘悸，擦擦冷汗，手一指，「叫……馬小奇、馬林濤、楊輝……他們……都回來！」

孟超然打著傘，校里校外瞅遍了也沒見閃清光，正在人群里張望，忽然有人打著傘跑到他面前：「超然，你怎麼才出來！」

大門開放后，學生們寧願淋雨也不願在這裏多呆片刻，絕大數人又都帶著傘，就一窩蜂般往外涌。儘管雨大，門外的家長仍然密密麻麻，還有一些小轎車和計程車。校外一時間熱鬧之極，呼喚、問候、詢問、埋怨之聲不絕於耳。雨似乎有些目瞪口呆，出租司機要賺錢，學生家長牽挂著孩子的高考，哪一種熱情都是它所不能阻止的，而孟超然尋找閃清光的渴望它更一籌莫展。

他看了看徐文焯面對試卷專註的神情，嘆了口氣。突然覺得班裡異常安靜，他驚訝地抬起頭，只見所有的臉都轉向了門口，他一愣，轉頭一看——政治范！

「捎什麼？哥哥你說吧！」芊芊見有重任，高興起來。

許紅康像沒聽見一樣，獃獃地注視著她，只見她一身湖水色的裙子像剛從水裡提出來，緊緊地貼在身上，頭髮也濕淋淋的，發角不住淌水。他失去顏色的臉上漸漸起了紅暈https://read.99csw.com，伸出手將貼在她臉上的頭髮撩了撩：「雨下大了，你避一避吧！」

「哪兒呀！」醫生哈哈大笑，「普通的止瀉藥，八分錢一片兒。他呀！心理作用，緊張，情緒錯亂。要麼最近吃了什麼葯，使用抗酸葯，抗菌素都能引起腹瀉。或是吃了其他的葯，整月擔心藥物負作用，也能引起心理緊張導致腹瀉。我用了心理暗示療法，想來會平息他的情緒的。學生們呀，心理壓力太大了。」

楊輝不安地瞅瞅許紅康，汗冒下來了，現在許紅康可以說掌握著他的命運，不由泄了氣：「我……先給他打個電話吧！最好讓他把准考證還了，只剩20分鐘就要進場了，就是報警抓他也來不及。他要不承認，警察也沒法子。」

孟超然剛要說話，忽然人潮洶湧而來，他大叫一聲：「轉身！」

剎那間風雲變色雷霆滾滾，天上涕泗滂沱猶如斬斷了銀河掘開了東海，隱隱聽見鬼哭神泣之聲。他全然不睬張口就喝，暴漲的河水倏忽而至脖頸，瞬息便有滅頂之災，他大驚，顧不得喝水，連滾帶爬逃至岸上。河水捲起巨浪狂嘶怒吼，翻騰滾盪，似乎潛伏著毒|龍夜叉惡蛇怪獸一般。

政治范緩緩掃過全班，想要尋找往日熟悉的東西。他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喜歡的、厭煩的……但這些將再沒有了意義。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化著。終於，他黯然垂下眼皮，默默走了出去。

8點30分，距高考僅有30分鐘，西關。

「同學們！」徐文焯快步走上講台，「機會是自己創造的，要我說，每個考場只用30張桌子，多出來的，咱們搬到操場的樹蔭底下，在操場上學習。好不好？」

「別吵！別吵！」馬文生擺擺手，「歷年都是這樣。複習好壞並不在於這三天，這也是勞逸結合，回去好好休養，3號來了，精力充沛點兒，一鼓作氣拿下高考。好了，放學后……許紅康、徐文焯、楊輝……你們七八個人留下來安排考場。」

一個醫生手忙腳亂地翻藥箱，另一個醫生止住了他：「不用。」

話音剛落，110警車閃著警燈呼嘯而來，到前面截著了追擊的同學。常弘揚上車和警察繼續追擊，任中華等人垂頭喪氣地返回。

想起童年時祖孫倆相依為命的場景，孟超然心似刀割，泣不成聲，使勁捂住了嘴。

一撞之後人群倒溯，他稍微輕鬆了些，笑了笑：「沒問題。」鼻前、唇邊是她飄揚的秀髮；芳香襲人，他心神一陣飄蕩，突然間人流又一波衝來，背上立時如遭巨錘，眼看便要招架不住。然而一波未絕一波又起，門上鐵鎖「格格」直響，轉眼就會破門而出。

他點了點頭，林芷霞一臉憂色：「快高考了。」

「大家都準備好了嗎？」馬文生邊走邊問。

7月1日，距高考僅有6天，香港回歸。

有人把警戒牌踢翻，把警戒線扯斷；還有人舉起凳子砸向花壇，立時枝葉紛飛、鮮花墜地。局面亂成一團，不可收拾。政治范急忙跑進播音室，通過兩台安在樓頂的喇叭喊：「同學們！同學們！冷靜！冷靜！我是范生智，有話給你們說。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安靜下來，如果到此為止，我保證不再追究。高考還有四場，大家保持心情，不要喪失理智！」

「好。你給我捎句話，說要想讓我安安心心考上大學，就暫時不要來打擾我，考完試我會回去的。就這個。」

閃清光輕輕伸出手，潔白的手指散發出象牙的光澤。手就在眼前，再有一步……再有一步……

「過來。」長頭髮一招手，幾個腦袋湊到了一塊兒。

「什麼？」孟超然睜大了眼睛，這人雖然豪爽，可這也不像請客的理由呀，「你請我？在這兒？」

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縱容，老馬走後，學生們更無忌憚，本班找不到同舟共濟者，甚至拿著准考證到外班去查訪。楊輝拿著准考證撒了一陣子歡兒，碰了一鼻子灰。他在第三考場，本班同學只有許紅康、林芷霞、徐文焯。林芷霞是藝術生，成績雖一般，但錄取分數低，她並不擔心，楊輝也靠她不上。徐文焯22號，他是11號，離得遠遠的，解不了近渴。他又懷著一線希望找許紅康來了。

「你當然不急了！」許紅康滿頭大汗，「別人都進了場了。」

許紅康更覺得冷森森的刀尖抵到了睫毛，對徐文焯的思戀有增無減，可那胸中的塊壘卻澆不透煮不爛砸不碎，日日夜夜煎熬著他，使他猶豫不決苦惱不已。學習，如何能夠靜心？

「你說，什麼事兒？」

孟家民問：「紅衛，我托你查的事怎麼樣了？」

大頭梨對常弘揚銜恨甚深，執意要毀了他，但如今了警察手上，也只能忍氣吞聲，老老實實地讓人送來了准考證。幸虧他久在縣城混，認識幾個熟人，託人走了走門路，破了點兒財。警察礙於面子，二來也沒造成什麼嚴重後果，也就當一般的小糾紛罰了些錢，草草了事，常弘揚縱不甘心也無可奈何。

「機會是人創造的嘛！紅康，事成之後……別說事成了，只要沾上分數線的邊兒，我請客，丹邑大酒店……不，太次！市裡的，鳳凰大酒店！」楊輝以情動之，以禮誘之。

農曆五月三十，無星，無月。

「一定能！」芊芊保證道。

她再也忍不住了：「許紅康，過來！」

許紅康答應一聲就走，楊輝連忙跟了上去：「哎，紅康，這次可要照顧兄弟一點兒了，咱們也算緣份，對不？俗話說……拆不散的兄弟，忘不掉的同學。」

「第四排……第……」許紅康仔細瞅著說。

眾人鬆了口氣。馬文生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快進場了還幹什麼？進學校去。」

林芷霞嘆了口氣，目送芊芊遠去，問：「你真的不再回去了嗎？」

他疼愛地捏捏她的臉蛋，妹妹已經由以前的小不點兒長得跟自己齊肩高了：「哥哥快要高考了，忙得很，不回去了。」

眾人哈哈大笑，馬文生給了他一拳，賞了他一句：「老奸巨猾。」

高考結束鈴一響，徐文焯放下卷子跑到了許紅康面前。他竟在桌子上趴了五六分鐘，卷子被淚水濕透。監考走到了他面前，收起了卷子，說：「我也很遺憾——」

孟超然拍拍他：「老弟，你夠幸運了，讓我們都眼紅呀！見好就收吧！」

「紅康……振作一點……還有希望……」

「老天讓我走運，誰能讓我倒霉！」

「因為只有你出人頭地了，有出息了，有能力了，你才能救她，給她最好的治療。只要你有出息，村裡那些人的嘲諷自然也不攻自破。可是你們卻不能夠有將來，因為這樣的話，恰好證明了那些謠言是對的，你該好好地活著，讓她也好好地活著……」

「現在警察還沒上門，快還給人家。你知道你幹了什麼事嗎？你要毀人家一生啊！」

孟超然氣呼呼地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楊輝嚇了一跳：「有這種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突然間天崩地裂，一聲巨響，石橋轟然倒塌，他裹著碎石塵土掉落河中，夜叉怪獸猙獰而至。

他一下子呆了，臉上表情急劇變化。

有許紅康做右臂，楊輝有恃無恐，先做完了21道單選題，12道不定項選擇他看也沒看就去做簡答題。不定項選擇是政治試題中公認難度最大的，四個選項多選少選均沒分，12個選項機關重重陷阱遍地，即使成績好的，一不留神或是運氣不濟，選錯八九個還是老天垂憐，高考中有的學生甚至這道題中全軍覆沒，一丟就是36分，可怕之極。

「站住！」

「他媽的！」一個警察咕噥，「當了這麼多年警察，只聽說過搶錢的，搶金銀珠寶，搶存摺的，沒想到還有人搶准考證的。」

政治范在播音室里聽見，用喇叭對喊：「警察同志請注意，沒有歹徒，不要緊張，是學生騷動鬧事，已經全部逃跑。」

第二：數學只說選擇題，政史只能找機會說不定項或多項題。楊輝雖然不甘，也只得應允。

馬文生搖搖頭，敲敲桌子，人群靜了下來。他清清嗓子說：「你們的心情我明白……你們的舉動我也明白……」

馬林濤更糊塗了：「要畫素描，你找林芷霞去。」

「不能不吃，否則，我的精神就要垮掉了。」

說完嚓嚓嚓撕了個粉碎，手一揚，碎紙片紛紛落地。

雨更猛了。狂風吹來，雨線橫飛，激碎成漫天飄舞的白霧，遮沒了遠處的天，近處的樹。密集的雨腳砸在地上、砸在水中、砸在樹上、砸在瓦上，千百種不同的聲響交織混雜，像無數的行人雜亂的腳步，踩碎了心靈的寧靜。

「小超，今天考完試了，媽給你慶祝一下。」謝琬笑著說。

11：30，鈴響。

孟超然走出教室，芊芊在外面等著，一見他出來，臉上像開了花：「哥哥，媽讓我來叫你回去。哥，回家住吧！這幾個月我很想你呵！」

而且楊輝最不該採用的就是以咳嗽作為接頭的標誌，太不正常，尤其在寂靜無聲的考場里更顯得突兀。這些年大量影視劇中凡是詭秘的勾當都用咳嗽表示，什麼「咳嗽一聲，伏兵四起」啦，什麼「咳嗽一聲，心下領會」啦！監考老師也看得多了，一聽咳嗽，就知道有情況。他也好奇，要看看考生怎麼作弊，就沒表露出來。楊輝如果夠聰明，稍一觀察就會發現監考雖然望著窗外，但時不時地斜一下眼，可惜他的聰明還沒到明察秋毫的地步，因此肆無忌憚。

楊輝也急了：「那……他媽也是我的朋友！」

馬文生大吃一驚，政治范嘶啞著嗓子喊：「醫生，杜醫生，馬醫生！」

夜十一點，舞廳紛亂的色光斑駁陸離，忽隱忽現，舞池裡狂舞亂跳的人群像幽冥里亂舞的群魔。楊輝撞開周圍的人從舞池裡沖了出來，緊緊抱著一個纖秀靚麗的女孩子喊：「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咱們離開這鬼地方。」

馬小奇一見，往外就跑，孟超然一把拉住他：「不用。」

姥姥把麵條切得很寬：「吃好點兒，別壞了身子。姥姥這裏也沒啥，就是雞蛋不缺，待會兒給你煮一些。上考場去，餓了就吃幾個。」

「唉！」周啟大嘆一聲，擦了擦汗，見路邊擺著飲料攤兒，抓過一瓶汽水就灌，「別提了，我們正在校園裡走，兩個傢伙過來撞了弘揚一下，把他的書、筆、准考證撞了一地，他們彎腰撿起來交給弘揚就跑。弘揚一看，少了准考證！我們連忙派人封鎖了校門，一邊騎著車子在校園裡搜，一邊讓人報告校長班主任。誰知看校門那幾個傢伙不頂事，讓他們溜了出去。我們聽了信兒追來，沒想到他們有摩托車。慘啦！慘啦！」

7月9日，9：00整，小雨。

「圈兒？」馬林濤糊塗了。

「我……我不是人！」許紅康目光獃滯，一拳砸在自己眼眶上，「……海兒的名聲在村裡從此就臭了，在學校也臭了，輟了學。後來，海兒爹到我家去，說只有和我結了親才能救她。我堅決不同意，我……我還想著……考大學……出人頭地呀！」他眼淚滾滾，哽咽著說：「海兒……從此，神經就有些失常了。我……害了她一輩子，我他媽太自私了……可是我沒有愛過她呀！」

孟超然看了看手裡的政治資料：「考完試了，再沒用了。」

對視中，他一步步走近，越來越近……他感到心很迷惘，腳步很局促……退回去已是不可能了。旁邊的一棵梧桐下，樹蔭處，一個人正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地下，地下是平坦的土地。他長出了口氣，快步走了過來，問：「周啟，你蹲在太陽底下幹什麼？」

老婆子們心中惱怒，但有一個問題大惑不解：「咋比俺侄子的大門還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