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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隨風而去 第十章

下部 隨風而去

第十章

這是高考作文的對症良藥,經典規範。教師們總結出放諸四海而皆準的藥方:鳳頭、豬肚、豹尾、麒麟皮。
常弘揚擦擦眼淚,刨開地上腐爛的竹葉,清出一片空地,將錫箔紙點燃,濃重的汽油味兒和煙霧散上半空。
「七律?」馬林濤點頭,「好啊!」
〖你們這一去,是整個大學橋的損失,學校也很難過,沈校長親自問及你們,說如果你們願意回來,他把自己的辦公室讓你們住,每月每人補助一百元,今年的一切費用以及明年的報名費體檢費等費用全部免交。考上后再發一等助學金。這一切不是為了和河口一中爭奪,而是因為一句話:大學橋培養的學生,大學橋要送他們走進大學。
他向著馬林濤說,馬林濤望了孟超然一眼,連忙回答:「對,不是太好。」
「我想即使以你現在的成績,考個一般的大學都不成問題,但這樣太虧了——」
「嗯……」林明華猶豫了一下,「是有一封。」
詞句雖然晦澀,馬文生豈會不明白?再看一遍,只見一股股悲涼,憤懣的鬱郁之氣和著一股磅礴激蕩的自信在字裡行間跳躍不息。
小靜嚇了一跳:「他……來洗澡,掉下去淹死的。」
〖命運何計千載恨,血淚可為萬人流。
眾人齊聲大笑,笑聲驚飛了水鳥,嘎嘎叫著在水面一點而過,遠處,響起了幾聲哞哞的牛叫。
孟超然想想也對,周啟若是自殺,只怕老人的反應是痛恨,怒其不爭而不是一味的哀痛,一味地埋怨他爹。可是,誰又能知道,周啟站在這道岸邊時,望著滔滔河水,沒有自殺的念頭呢?這個,只怕永成懸疑,再無明白的一天了。
林明華髮揮失常,雖然上線,堅決不去,立志再補習一年。楊輝自然更別提了。
「好,你就去吧!我給你請假。」許紅康說。
蹉跎十年人間客,黃鶴為我從天落。
常弘揚抱著小靜跳下沙岸,到近旁觀看,邊看邊念:
楊小妮聽他語氣兇狠,嚇了一跳:「你……打架嗎?」

9

沁河灘上,又是殘陽如血,又是燕子斜飛,盤旋在滿目的長雲下,唧唧叫著,彷彿在哀哭著蒼天為何裂開了這麼大的傷口,染紅了整片天空。水勢已不如盛夏時那樣大了,潮水落了近2米,兩岸聳立出突兀的沙岸。落潮后的沙灘長長一片鋪向遠方,近水處斜斜地鏟入水中。
〖天涯路斷海角頭,海天如夢夢難酬,
「你……」周啟抬起頭,懇求似地說,「讓我想想,我還想等第四批第五批錄取,能走個差不多的學校,我就走;不能走,就補習。我怕你笑話,唉!」
兩人回頭看了一眼林明華,大步離去。
許紅康憤憤不平:「這兒明明有床,他說沒床。我那兒又寬敞,又方便,他幹嘛安排你到這兒?」

5

「寬敞?你那兒?」方才那位詫異地說,「你是誰?」
「補,你等著我。」
〖超然吾兄:
「他們惟利是圖,他們趨炎附勢,他們世態炎涼,他們是小人。可你要讓這幫小人毀了你?你甘心?你這麼沒出息?」孟超然聲色俱厲。
君不見,三春柳送三春色,碎葉逐逝波。
「你!」閃清光見他吃驚的樣子,會錯了意,嗔道,「我說了不讓你笑的嘛!」

6

「野菜怎麼著!市場上賣的野菜比肉還貴,乾淨,無污染。」楊輝說。
「你估了多少?」孟超然問閃清光,雖然已經知道她不喜歡自己,可少年的心哪禁得住那些牽牽絆絆。
「噢……」馬文生瞅了瞅他倆,一陣大笑,「對對,忘了。」
「你和沈丹到底怎麼樣?」林明華對好朋友甚為關心,「如今都到了東北,在同一座城市,有什麼打算?」
林明華笑著站了起來:「早就聽說你要來,我也是前幾天才到的,咱們一塊兒補習。」
「這就對了嘛!」
他到底稟性難改,自覺不自覺地把「追」字咬得重重的,拖得長長的。林芷霞笑著用一個硬紙本掃了他一下:「貧嘴!」
老人的嗓音蒼老,嘶啞,她慢慢地說著,眾人心裏都不好受。孟超然心潮澎湃,想起小時候與姥姥相依為命,如今,縣城的家難回了,心靈深處最親切的南台也驅逐著自己,縱然愛著老人,可如何能再相伴!不知不覺中,眼淚滾滾而下,他忙站起來走了出去。夜風吹乾了淚水,他又進了屋裡:「他們騎有摩托車,燈非常亮的。」
「我說過,我已經不怪你了。這是老天的安排,註定我與北大無緣。」
「哎……別別別別……」孟超然連晃頭帶搖手,「你是大學橋的希望,事關重大,太重大,一個弄不好,你還沒找我,老馬先一口唾沫把我淹死了。」
閃清光站在花下,花似繁星,人如花色,說不盡的風姿,說不盡的優雅:「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快開學了,我明天就走,你今天才來。」
「今天星期天,他來幹嘛!」
馬林濤把原因說了一遍,楊輝笑著伸出了手。常弘揚一呆,慢慢伸出手握在了一起,兩人相視而笑,不快的往事泯於一笑之中。
孟超然走進屋裡,只見床上躺著一個老人,臉頰深陷,骨瘦如柴。周啟媽搬過兩張凳子,兩人坐下。常弘揚說:「您好好休養,別傷了身子。」
「紅康沒這麼說。」楊輝回答,「只希望你能去玩玩兒,散散心。紅康說,他已徵得校長同意,如果有大學橋的考生去,即便成績差,也可以免去一兩個的學雜費。」
孟超然也走了上來,和他對視著,伸出了手。常弘揚神情激動,伸手緊緊握住,低低地說:「我……已經孤獨很久了。」
「別說得那樣可惡,咱們喝的可都是沁河水。」常弘揚向孟超然笑了笑,轉頭對楊輝說,「我就是要體驗這種危險的感覺,沒有危險哪有刺|激,沒有刺|激哪能去報仇。」
「好……不不……我再想想。」剛剛被煽起來的一腔熱血剎那間在現實中冷卻,周啟獃獃地出神。
閃清光邀天之寵,686,剛好上了重點線,偏偏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招收11人,報考11人,堪堪錄取。
「教育。只有教育才能改變人的命運。當然,我說的教育不是大學橋乃至全國高中初中小學的那種教育。我要拚命地賺錢,有了錢,我要建立我自己的學校,從幼兒園到大學建立一個完整的體系,用我的教育觀,用人道的教育方法,從全世界聘請一流的教育專家把學生們從幼兒教起,培養他們的個性,培養他們各方面的才能,因材施教。我的學生不限什麼聰明還是蠢笨,上天生下一個人就有他的作用,我要讓我的學生每一個人都成為一方面的傑出人才。我要尋找一個新的激勵方法和壓力所在,排斥高考,健全他們的人格,讓他們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機器踏進社會。」
「什麼?」常弘揚大奇,一把奪了過來,看了半天,哈哈大笑,「紅康、超然,還有你,明華,他是寫給你的,我給你們念啊!」
「看看你。」孟超然擠了進去。
這就是文科估分難的主要原因:隨意性太大、主觀性太強、不確定因素太多。不似理科,有著嚴格的步驟,固定的答案,想隨便扣幾分都找不到理由。
「不是。」孟超然搖頭,「去找周啟,勸他補習,他……不能就這麼認命,該再奮鬥一次。」
高考的事,在老人心中,那簡直就是不可違抗的天意,任何親情和眼淚也挽留不住。老人不再說什麼,悲哀地扭過了頭。
孟超然一摔門帘,走了出去。剛到姥姥屋門口,聽見裏面隱隱几聲啜泣,他快步走進屋裡來到姥姥床前。老人正在流淚,孟超然還沒來得及安慰,老人趕忙擦了擦眼淚:「小超,你別聽她亂說,有口無心,她說過就忘,不當真的。你就安心住著,住了十幾年了,誰敢攆你!要攆,連我一塊兒走,咱娘兒倆要飯去。」
仰天笑,淚橫流。
孟超然聲嘶力竭地大喊,常弘揚伏在地上嗚嗚痛哭,悲慘的氣氛瀰漫竹林。
「我幫你。」那同學顯然也悶了一肚子氣,能報復一下不禁心花怒放。
「誰的?」常弘揚問,「咱們同學好像沒人考到廣州呀!」

10

「呀!」常弘揚急忙爬起,「她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萬一能考上復旦,不敢報,不也可惜了嗎?」沈丹將了他一句。
「『肉秤砣』是什麼意思?」馬林濤問。
「好是好,可是太慘,太凄涼,正像我們現在的心情。」許紅康評價。
對此學校當然滿意,今年一個上線的,明年還預訂了一個上線的,何樂不為?可是于情于理畢竟交待不下去:高考招收的人數一定,你上線,肯定有一個人落榜;學校招收的人數一定,錄取了你,你不去,肯定有一個人想去去不了。說不定就因為你多佔的這個名額而使一個人落榜,而使一個人的命運悲慘不堪。
說完珍而重之折起來藏好:「我這就走了,揚輕舟去了,你們保重。」
「多大?」楊輝仍不肯原諒他,恨恨地問。
他這話像對自己說,閃清光顯然沒聽出來,幽幽地說:「是啊!我從沒聽人說出這樣深刻的話,臨別時,你這樣說我很高興。」
「上帝?」周啟張大了嘴,「怎麼做?」
嘆號一頓,拋筆大笑。
「我……不知道。自己的事什麼時候自己能夠做主?」孟超然仍感思緒混亂,精神世界的大失敗、大空虛、大恐慌隨著文學的被迫捨棄如潮水般湧來。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問:「你們藝術生的雜碎事也都完了嗎?」
楊輝也不說話了。
他仰望如血的長空,緩緩地說:「我認識一個老人,是林芷霞的老師,專業的畫家。他自稱童心老人,非常善良。他就生長在沁河邊,沁河養育了他。他在全國各地奔波了幾十年,畫盡了名山大川,可是沒有給沁河留下一絲墨跡,他說他對不起沁河。六十多歲了,又從沁河的源頭跑到人黃河河口,打算為沁河畫一幅全景,叫《沁水行吟圖》。可是還沒等動筆,他就突然死了。臨死,還念念不忘要我為他的《沁水行吟圖》寫一首長詩。如今,周啟也死了,也是在沁河上。我就以一首長詩來祭奠他們,獻給已逝的死者,獻給未死的死者。有紙和筆嗎?」
內容,且不管它。
此間浩然英雄輩,荒草悠悠白雲低。
「是你?」楊輝叫道,「大頭梨前幾天還說,常弘揚怎麼跟陸紅衛關係那樣好,讓陸紅衛跟杜老三說出那樣絕的話,完全不顧面子。是你找的陸紅衛?」
「原來的……」林明華支吾了半天。
天與地,誰似我?千夫指,氣磅礴。
「我沒笑啊!」孟超然叫屈。
「留言冊。」
周啟神色緩和了一下:「你有志氣,有韌勁兒,明年考大學,絕沒問題,以後成了大作家,可別忘了我呀!」
〖可是,都棄我而去了。也許,在有些事上我的確沒讓你們滿意,可是,作為一個老師的悲哀,你們又怎會明白……怎會明白……我,又怎麼能夠向你們說?〗
「我有我的難處……怕了……我真的怕了。」周啟喃喃地說,「我爺爺一心想讓我考醫學,我報了個生物技術,他氣壞了,又沒考上,他一下病了好幾天。我……我的難處你不會明白的。」
「楊輝前幾天不是陪你去過河口么?他去西安,找老馬要考試成績單,大概順口說了。」閃清光彎下一枝茉莉,使勁兒地嗅著,「這一走,陪伴了十幾年的花兒也不能再看到了,也沒人幫爸爸搬花盆了。」
常弘揚問,「明華,你廣州的信?」
「什麼叫過得去!」林明華大不滿意。
悵然如夢歸霄漢,天涯萬物皆消磨。
「那你說報哪個?」沈丹反問。
「我很快活。」孟超然回答。
「你在這兒呀!我還以為你住在城裡沒回來呢!」老婆子忙加了一句。
「為什麼不埋進地里?」常弘揚問。
「補習嗎?」
春綻香飄水悠悠。
青史亦如此,了了無痕迹。
「啊——聽說過,大學橋的頂尖人物,那就怪不得了。」那學生一臉恍然,「笑面虎怕他和你住一塊兒影響你啊!怕你給他們考不了北大!」
老人悲哀地張大了嘴,抖了抖唇,什麼也沒說出來,兩行眼淚順著雙頰流淌。
「周啟……周啟……你那一腔的抱負呢?你那一腔的才華呢?你死了嗎?啊?你明明說變化就是生命,你的屍骨在腐爛,你的血肉在被蟲蟻吞吃,你也在變化呀!你的生命呢?你起來呀!起來,我們再奮鬥!起來!起來!我們再奮鬥!」
「我打個電話。」四舅媽一個人在屋,織著秋天穿的毛衣。
任嘯傲,莫回頭。
兩個男的一聽「從一而終」,一齊大笑,林明華卻關心別的事:「她跟你生氣,那是因為你說的https://read.99csw.com做的不讓她滿意,你不讓她滿意……她當然該生氣。」
閃清光正好在家。黃昏里,茉莉正濃,香甜沉鬱的芬芳沁人肺腑,染透了整個小院。
我很慚愧,沒盡到一個當老師的責任,親手把你和紅康、超然他們送進大學,這是我的失職。我曾經想著,現在仍然想著,要做一個好的老師,我也曾經進行了我力所能及的努力。可是現在看來,我終究失敗了,因為我的66個學生只考上59個!而我一向器重的三個學生,連讓我再教他們一年親手送他們進大學的機會都不給我,棄我而去!我很難過,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是我哪方面做錯了?明華,如果你信任我,如果你還希望我對下一屆的學生們做得更好,你告訴我。當了你三年的班主任,我什麼都沒向你要求過,現在,只有這些。如果你不願,你問問紅康,他在大學橋三年,我可有一絲一毫的對不住他?我對一個學生的器重與愛惜,還有哪一個超過了他?〗
「走了……走了……走了……留下來做什麼呢?」
「走吧!」
他心中煩悶,心中忍不住想打個電話聽聽閃清光的聲音,可是兩人已然明言再無關係。她考入大學,他名落孫山,天壤之差,縱使仰頭也看不見她的背影啊!他徹底絕望,想起一個個同學,每個人都已經榮耀一身,誰還記得他?他忽然想起了周啟,他家藥鋪倒有電話,同是天涯淪落人,聊聊也好,看看他有什麼打算。
「好!我帶你們去找找他。以前的,都讓他過去。如今我們已經淪落到了這步田地,還念念不忘以前的一絲怨氣幹嘛!人沒出息,連怨恨也不配!」
向東出了村就是連片的竹林,鬱鬱蔥蔥,遮天蔽日。三人順著竹間小道踏著竹葉往裡走,進入竹林深處,一重重一根根的竹樹錯落成一片竹牆,到處是粗大的竹樹,與外界隔絕了視線。小靜往裡走了將近百米,指著前面一座青磚砌成的丘冢,說:「就是這裏。」
「養啥呀!啟兒沒了,我還活啥呀!」老人老淚縱橫,周啟爹進來一勸,老人又沖他發起了火,「都是你!你逼他幹啥!孩子第四批志願報的人多,競爭激烈,沒考上,他心裏痛快嗎?你非要他去灘上拔草。你不知道他的脾氣?他對那些花花草草有多愛惜,長這麼大,撥一棵草他傷一回心。你沒出息,不學醫,不繼承我的藥鋪,我們爺兒倆南南北北什麼山都跑遍了找草找葯,我不明白他的心事?咳……咳……」
這一天林明華拿著一個大信封來找他們:「紅康、超然,老馬來了一封勸降書。」
「唉!你這人哪!」馬文生搖頭,「不過還算明白事理,知道事關重大!林濤,準備報復旦嗎?」
林明華抬起淚眼:「周啟……周啟……死了!」
常弘揚心裏突突直跳,因為他說的全是事實。他仔細察看地勢、跳下沙灘端詳著河岸內部,半天才說:「你看,這處的沙岸本來就不結實,草根才長了半尺多深,而岸壁也讓水淘挖得凹進去很深,上面站個人,的確有可能塌了。他爺爺應該不會騙我們的。人死了,他們也會查查是怎麼死的,當時河岸剛塌,沙斷面還是新的,他們應該比我們知道的更清楚。」
「幹嘛……」馬小奇正想挑理,心中一酸,緩緩搖了搖頭,不說了。
三人上了汽車,告別許紅康,向北過沁河,復向西到了丹邑。馬林濤即將開學,回家準備去了。兩人搭上公交車繼續向兩,直奔野橋村。
常弘揚默默地聽著,起初的震撼變作了柔情,他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眸,發覺她竟然這麼動人。
「認了!認了!」馬林濤無可奈何。
當應屆生時或許還有些衝動,學習,要報答祖國,報答人民,一待補習,一下子就現實了,一句話——為自己奮鬥!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未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命運,就握在自己手中。考不上,你就會失去一切,大學不會可憐你,人們不會可憐你。孟、常兩人深知其殘酷性,更是玩命般苦讀。可是「為自己奮鬥」雖然能帶來動力,但若有若無的又有那麼些煩惱。煩惱何故?他們不知道,不知道便苦悶,苦悶便喝酒。
橫目人世上,落魄北風中。
「正因為我自信我的才能,我才不能忍受老師們冷眼相看的屈辱!」
「弘揚,你坐這地方可真危險。看,河水把草皮下的沙都淘空了。」馬林濤俯視著腳下不到一尺的急流說。
卿才絕艷驚天地,崢嶸何必嘆憂愁。
校園環境確實不錯,比塵土飛揚的大學橋強上數倍。孟超然一來就喜歡上了這裏,見許紅康被領導教師捧得跟神仙一樣,一個人住在寬敞的校長辦公樓下的大屋裡,屋前是瓷磚粘的花壇,裏面種著美人蕉,碧桃和兩株高大的棕樹,房內單人床、沙發、風扇一應俱全,還有專門的書桌。幾乎許紅康一勸,他就答應來補習了。
愧白髮,倚門相候。
閃清光認真地聽著,孟超然看了看她桌上的《普通高校招生專業目錄》,問:「你報哪個學校?」
「不對!這裏根本不是洗澡的地方,他是自殺的!」
孟超然說完,帶他們去找常弘揚。他家並不遠,一二百米,可是人卻不在。眾人問候了弘揚媽幾聲,默默走了出來。楊輝見常弘揚家如此窮困,也不禁心中慘然。眾人慢慢上了大堤,只見河灘遼闊無際,雄渾蒼勁,滿灘的芝麻、高粱、紅薯、大豆,高高矮矮滿目青翠。
孟超然垂下頭:「我會很快回來的,很快——」

1

4

天地霧瘴里,渺渺一書生。
明月流光催白髮,人世千秋萬代情。
「不是八句嗎?」林明華問。
隋唐運河分南北,秦晉糧船達東西。
他其實對此也不甚了了,但既然是閃清光問,不懂也要裝懂,何況一知半解了。
「馬小奇。」剛出教室,林芷霞從後面趕了上來,「你見孟超然沒有?方才還在教室,剛交了志願表,一轉眼就不見了。」
小靜從身後鑽了出來,扯扯孟超然的袖子:「我帶你去。」
「他……」林明華嘆了口氣,「他被判了刑。」
孟超然點點頭。小姑娘拽著他的袖子向西南上了沁河大堤,這裏位於沁河與丹河交匯處,河灘更加寬闊,浩浩茫茫,一望無際。遠遠望去,兩條白茫茫的帶子交織,半隱半浮在沙灘上的霧氣煙靄之中。
「弘揚!」孟超然叫了一聲。
朝來夕死皆過客,千秋如墳幾人垂?
晚飯是在孟超然家裡吃的,果然有野菜。應楊輝的口味,謝姥姥特意讓人到堤坡上撅了些野菜,馬齒莧炒雞蛋,涼拌野蒿,楊輝吃得連連拍手。謝老人心懷大慰:「太緊了,要不多撅些,堤坡上的蕨菜、芥菜、地米菜多得很呢!晚上住一晚,明天,帶一大包帶回去。唉,沒想到你們城裡人愛吃野菜。」
所謂估分,就是根據高考答案估計自己的分數。選擇填空還好說,白紙黑字,自己選的,一對答案便知對錯。至於作文、問答、材料分析等題,即使看了答案也難以估量自己的分數,這些題人工改卷,主觀性太強,雖有標準答案,但不可能有任何人做的與答案一致,這就帶來了諸多的不確定因素:思路是否與答案一致,字體是否看著順眼,表述是否恰到好處……總之一句話,就看你合不合改卷老師的心意。尤其是作文,更加難以估測。高考不可能有標準作文答案,雖說作文的評改比較嚴格,進行分項分等評分,並設定較為細緻的標準,然而文章從來就是發乎情、流於心、訴于紙的個性化語言,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你以為浸透了深厚的感情的,別人未必理解;你以為悟出了生活真諦的,別人未必明白;你以為行文樸實簡練的,別人未必欣賞。如此而已。高中教師對此深有體會,自高一新生的第一場作文訓練,就強調出了重中之重——書寫,字體要工整、漂亮,讓人賞心悅目,讓人一見傾心。其次是表達,再就是語言,什麼樸實無華,別聽汪曾祺胡說八道,要詞藻華麗,要文筆優美,要用詞典雅,要多用比喻、多用排比、多用對偶、多用名人名言——總之一句話:要讓評卷人一看就覺得雲蒸霞蔚、彪炳陸離、堂皇富麗、口齒留香。第三,思想要積極向上,要樂觀,要深刻,要有濃厚的政治色彩,要有大公無私的階級感情。主題,要升華升華再升華,不管大事小事雜事瑣事一律上升到國家民族。
〖君不見,沁河流水來天際,寂寞到黃河。
楊小妮深深了口氣,直視著他說:「用我來彌補好不好?」
「這麼厲害?」楊輝咋舌不已,「那真的有鬼了。」
孟超然嘆了口氣,小靜叫著說:「啟哥哥不是自殺的,不是!他要自殺,爺爺當時就會氣死的。」
另,這封信是從廣州寄給你的,寄到了高三六班。我怕耽誤,特轉寄給你,望查收。〗
「收到了。」
「彌補?有!用他!」常弘揚粗暴地說。
孟超然點點頭。常弘揚嘆了口氣:「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們誰也不明白我心裏的痛苦!你們知道我在高考上下了多大的賭注?」
河口一中,三個昔日的同窗他鄉重聚,回到充滿火藥味的補習班,呼吸著燃燒般的空氣。孟超然和許紅康同室而居,日子也算自在,除了繁重的學習,補習生不做任何事情。許紅康每月有補助,楊輝的爸爸也給了他不少,不必為吃飯操心。河口一中條件好,伙食比大學橋強之百倍。他倆吃膩了,每個星期還邀請林明華上街改善改善,小日子倒也滋潤。又過了些日子,常弘揚也來到了河口一中,一為孟超然,二為避仇。他的成績只差2分上線,河口一中也答應每月補助80元,許紅康他們屋裡恰好還有一個空位,三人共聚一室,倒也其樂融融。能在煉獄中找到相知,確是人生一大樂事,三人都有劫後餘生之感。
「的確危險。」常弘揚又坐了下來,「老人們傳說,沁河中有東西,每年都要吞沒不少人命。前年,小李庄淹死三個,后劉村淹死兩個;去年,馬掌村淹死四個,朱鎮淹死一個,對岸的馮家口淹死兩個,全是十二三、十七八的年輕人。今年,我們村也死了一個,而鄰村死了三個。」
正想著,街上有人說話:「請問,孟超然家在這兒嗎?」
他跳下沙岸,折了根三春柳枝,在潮濕的沙灘上寫了起來,寫一行退一行,邊寫邊笑,邊笑邊流淚。常弘揚和小靜站在高岸上望著,只見沙灘上的字跡密密麻麻,一直鋪了百余米,這可真是天下第一的長詩。孟超然寫完最後一個字,彷彿已熬盡了全身的精力,抖抖手中樹枝,再也沒力氣拋出,一拳砸地,三春柳插入沙灘,長風吹來,碎葉飛舞,宛如一枝靈幡。他哈哈大笑:「我答應韓先生要寫一首震古爍今、驚天地泣鬼神的長詩——這便是《沁水行》!」說完伏在沙灘上放聲痛哭。

11

「我還記得你做的『生命的起源』的報告,你告訴過我,原始人是怎樣在艱苦的條件下為生存而奮鬥的。你還說一個生命從無到有經歷了怎樣一個艱難的過程。可你,要白白浪費?你的才能、知識,也要把它埋在黃土地里?」
「這是……周啟的爺爺嗎?」孟超然問。
回來又見班主任,一看批條,老頭子立馬熱情了,忙前忙后辦了手續。許紅康問:「他帶來了被褥,得先安排了住宿。你看就讓他住我那兒怎麼樣?」
她的心意他何嘗不明白,只是,怎禁得牽牽絆絆!到如今,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他一張一張地翻著,徐文焯、閃清光、沈丹、林明華……名字一個個閃過,沒有一個男的。斜陽一輪,餘暉一抹,河裡流動著一溝碎金無聲而去,古樸的大學橋……
「你那樣子比笑人家還厲害!」閃清光扭開了頭。
「電話沒交費,郵電局給停了。」四舅媽頭也沒抬。
「我想,報吉林大學吧!同樣名牌,比復旦差不到哪兒去,招收人數又多,競爭沒那麼激烈。」馬文生一直看著沈丹,「你看怎麼樣?」
馬林濤連忙道歉。另一個學生問:「你們是他的學生?那你們慘了!這老東西人稱『笑面虎』,又叫『肉秤砣』,你看他笑得越厲害,心裏轉的越毒。」
相思誰見明月地,痛哭猶聞沙岸聲。
「啟哥哥,啟哥哥,你看誰來了?」小姑娘歡喜地叫著。
「我是當信差的。這兒有張字條,你看看。」楊輝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
「是常弘揚!」楊輝跑了過去。
「影子!」孟超然一陣悲涼,苦苦追求,獻出了更甚於生命的東西,到頭來鏡花水月,只得到了一張影子!他微笑地望著這個世界上他最深九九藏書愛的人:「我送給你幾句魯迅的話,就算你和影子的告別吧——『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什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佔你的心地。』決不佔!再見了。」
確實是場賭博,不知道自己的實力,不知道對方的實力,所有的人都矇著眼睛,卻要去贏得自己輝煌的人生。這是一場玩笑還是一場悲劇?全國近二百所在本省招生的高校的行市就像股市一樣變幻莫測,股民搶購這種股票,考生狂報那所高校,同樣的結果——股價和分數一齊被抬了上去。在股價回落之前,股民有幸運兒,拋了出去,美美賺一筆,但考生卻永遠不可能回頭,白紙黑字,一旦填上,是懸崖也要跳。倒霉的股民被套死,倒霉的考生被摔死。曾經有不少例子,一些高校的報考人數比計劃招生人數高出60多倍,另一些高校則沒一個人報考,爆現冷門。也曾經出現過這樣的情況:考了七八百分的無校可上,考了600多分的折桂蟾宮。
一次徹徹底底的投機,一場完完全全的賭博。
又過了沁河,望著滔滔不斷的流水,孟超然心潮翻滾:沁河!沁河!還記得我離開你時說的話嗎?為何你辛辛苦苦養育了我,又要帶給我死亡的痛苦?為什麼?想著,想著,眼淚已無聲地流下。
「通知書收到了?」
老人泣不成聲,嗚嗚地痛哭。孟超然又安慰了一陣,走了出來,告訴周啟媽:「我想去墳上。」
沁河南北來又去,堪笑我,蠅營復狗苟。
自成績揭曉之後,孟超然便回到南台閉門不出,時而到沙灘上欣賞沁河落日,時而與張易挺喝酒談天。幾年之間,張易挺種植溫室大棚蔬菜已有小成,掙了些錢,也不再整日發牢騷了,在家裡請教行家自學肉雞飼養技術,第一批購買了500隻肉雞。這種品種雞長得快,40天就可長到五六斤重。他雄心勃勃打算大幹一場,如能成功幾年後再建肉蛋加工廠,走上經營致富之路!
愴然千丈淚,獻與何人聽?〗
一去如鴻歸日落,老夫無語立殘秋。
孟超然話音剛落,門外有人叫:「開門,是我,林明華。」
年輕人不習慣接受死亡,不習慣死亡的突如其來,一個勁兒地猜測著,可是心裏卻越來越沉。林明華搖搖頭,擦了擦眼淚:「是真的。」
孟超然呆若木雞,沒想到那天在沁河岸上談論河裡屈死的鬼魂,竟會應在自己好朋友的身上。常弘揚撥開他的手,扶林明華坐下:「你詳詳細細地說說。」
「謝謝。」林芷霞拿出留言冊,「很早,就想讓你寫幾句話,可是那時候離高考還早,我怕……我哭。現在,沒什麼了,說一聲再見吧!」
入夜了,沒有月光,常弘揚送三人到了村口,依依難捨。孟超然握緊了他的手:「回去吧!我希望……我們再奮鬥一場!」
馬文生笑了笑:「今年換了標準分,雖然沒法從分數上比較,但往年報考復旦的往往比招收的多出六七倍,激烈程度可想而知。還是穩一點好。」
我當金風迎日月,送君萬里揚輕舟!〗
高考,一個時代的迷惘,它將多少人捧上了藍天,又扭斷了多少人的翅膀。功過糾纏,該如何評說?
周啟沉默了一會兒,招呼:「來,再吃點兒,現在西瓜不多了,也不好了。西瓜皮可是藥材。」
而今,你要走了,我不知該說一聲什麼。我也要走了。讓我們彼此相送,彼此離別。縱然傷心,縱然不舍,縱然痛哭,也有我陪著你。
「誰呀!吵人!」孟超然咕噥了一聲,翻個身又睡。
「我……」楊小妮大感委屈,「我……難道就沒什麼可以彌補么?」
許紅康歡喜之極,帶著他去見班主任。班主任是個老頭,與政治范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花白頭髮,不過要和善得多,一見孟超然一表人材,大為高興,一問分數,臉陰沉了下來,沉吟半天,淡淡地說:「想來,那就來吧!你去教務處辦一下手續,交一千二百塊學雜費資料費,就可以上課了。」
「你報的哪兒?」閃清光反問。
「文學,再見了,我終生的夢想。」
「我……我哭去好不好!」孟超然果真哭喪著臉去了。
河口縣與丹邑縣隔沁河相望,不過地理條件要優越得多,無論人口規模,土地面積,經濟實力還是老百姓生活水平都比丹邑強得多,據說即將升為縣級市。只有一點令河口人汗顏,他們偏偏沒有一個引以為傲的大學橋!因此河口一中憑藉雄厚的經濟實力從各縣挖取高分生補習,提高陞學率。他們有一個響亮的口號:「三年趕超大學橋,昂頭跨入新世紀!」
「沒……」馬小奇正要搖頭,突然瞥見一個背影,手一指,「那不是,你快追——去吧。」
四人一齊動手,鋪好了床,安頓下來,坐在沙發上閑聊。
「你也走?」許紅康大為驚訝,「去找閃清光?」
「我認識你,你上次來過。」那小姑娘指了指他,告訴長輩們。
周啟媽擦擦眼淚:「晌午了,吃了飯再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林芷霞心中湧起一種難言的凄涼。
「你打算怎麼辦?」孟超然問她。
同學們都在忙著填報志願,誰也顧上不去感受他。徐文焯則考完試就沒再見到。只有楊輝還在身邊,這個始作俑者,這個罪魁禍首自知罪孽深重,從一開始就陪伴著他這個被眾人所拋棄的人,想著法子贖罪。
回家一說,父母雖不甚樂意,亦無可奈何。對這個兒子他們確實無可奈何,拿給了足夠的生活費,裹好被褥,裝好複習資料,送兒子上路。楊輝的爸爸手眼通天,在西安找個熟人,帶著楊輝到西北工大活動去了,馬林濤陪著他又一次來到河口一中。
孟超然生起一股怒氣,轉身走了出去。屋裡,四舅媽還在一個勁兒地嘮叨:「咱老農民比不得城裡人呀!人家有錢,開廠子的開廠子,倒賣煤炭的倒賣煤炭,拿著村裡老百姓的錢胡花海花,把廠子折騰倒閉了也不幹人家事,反正又不是他們錢。人家撈夠了油水,山珍海味吃個遍,可憐咱吶——連個電話都打不起!」
楊輝嚇得一呆:「是是是,不說。我想說的是……我爸有個同學,是河口縣一中的副校長,他們一中放出消息,對大學橋的學生來補習的實行優惠,學費資料費全免,高考上線的每月發100元補助。當然,100塊是不夠一個月生活費的,我爸爸說,願意送給你三千塊錢,讓你明年再考北大。那副校長也答應了,如果你明年考上北大,學校再獎勵你五千,我想你考上北大是沒問題的,只不過……只不過再浪費你一年時間。」
許紅康無奈,望望孟超然,他淡淡一笑。兩人走了出去,孟超然仰天嘆了口氣,「人活到這份兒上,根本就不是作為一個人活著的,機器!工具!我認了。」
「什麼不太好!」那同學叫了一聲,「你要不想住這兒,聽我的,這床,搬過去!你不明白,在河口一中,只要他們用得著你,你就罵他八輩子祖宗,他也笑臉兒聽著,何況你還要給他們考北大。再過分,笑面虎也不敢放個屁。這地方,有奶便是娘!越老實越受欺負。」
林明華嘆了口氣:「我也不想回大學橋,但我得回野橋一趟,去看看三伢他爹。」
合上冊子,孟超然嘆了口氣,慢慢轉回了身,手一揚,筆拋入河中,激起一團漣漪,隨即平復如鏡。林芷霞泣不成聲:「你……要走了么?」
「啊?」孟超然心中暗暗叫苦,那裡笑得出。他的成績考二外?只怕連北京的任何一所大學都進不去。
「我已經找人警告過大頭梨,就是你們面對面碰上,他也不敢動你一個指頭。」孟超然淡淡地說,「你要是再退一步,什麼都沒了。」
孟超然心中酸苦不由放聲痛哭,哭聲響徹竹林,驚飛了林間飛鳥,撲嚕嚕地振翅。
惟有你這滔滔不斷流水呀……
老人搖了搖頭:「天太晚了,明天一早再走,啊?不會遲的,你小時候上學,我每天都起得早早的,準時叫你。你老師也說,小超這孩子,沒遲到過一回。」
文章事,可憐芻狗。
兩人湊在一起,一個雄心勃勃,一個心灰意懶;一個意興橫飛,一個頹唐失意。張易挺少不得勸說,但他倆層次不同,他又怎能理解他的悲哀?想勸也不知從何勸起。說起來,整個南台,也只有常弘揚是他的知己,可是……
「這個……不太好吧。」孟超然一肚子怒氣,努力壓抑著,「剛來。」
「我看……」沈丹沉吟片刻,忽然醒覺過來,「你問我幹嘛,又不是我報的!」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我在街上,見你們過去……」她訥訥地說。
「他媽的,讓住這地方!」馬林濤忍不住罵了一句。
閃清光倚在花牆,凝望著孟超然慢慢遠去,她忽然想起李白的一句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蓮蒿人。」她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一樣很珍貴的東西,很珍貴……很珍貴……芙蓉謝了,殷紅片片。
「你……」常弘揚張口結舌。
「對極了!」林明華眉開眼笑,「人人都誇你聰明,果然一點就透。女孩子是沒有錯的,只要你知道她對你好,你就知道她沒有錯,錯的是你。聽明白了?」
壯者求其利,少者求其名。
許紅康氣呼呼走了出去,一找校長,校長皺了眉:「成績太差,不過你既然說了,學雜費就免了吧!資料費……交三百塊得了。」
「他是肉長的,又像個秤砣,就叫『肉秤砣』。意思說,見一個人先在心裏稱稱,對他有利的,拚命巴結;沒利的,不拿你當一個人,一腳踢開。看你享受和咱們平等待遇,成績一定差點兒吧?」
林芷霞一直追到大學橋上:「超然,你要走了嗎?」
孟超然只覺眼前綻開了一朵虞美人,深深吸了口氣,說:「那不見得,估的分誤差有時特別大的。你報的哪兒?」
此話一出,常弘揚全身一震:「你……為什麼這樣說?」
周啟呆了:「你不是說,那是你的生命嗎?」
老人也不知啥叫「礦物質」,聽他說得高興,知道是好東西,樂得臉上開了花。
誰沽長霞與清風,誰披白雲綴寒星?
「你就這樣在地里幹下去?」孟超然吃了口西瓜問。
他下了大堤,順著坎坷不平的灘上土路一直到了下灘,剛從高粱田裡繞個彎兒,洶湧的白浪橫于面前。八九月份,正值汛期,河水比平時暴漲了兩三米,填滿了河床。河水寬達百余米,水面上泡沫像流動的山丘,滾滾而下,向東只見白霧茫茫,水面與天相接,向西只見青山隱隱,似從天而降。沁河兩岸,幾十米寬的草地鬱鬱蔥蔥青翠可人,牛羊安詳地嚼著嫩草,燕子、水鳥高飛低旋,唧唧亂叫。天上,雲彩正濃,斜陽如血滴在遠處林梢之上,映得長空一片壯烈的氣氛。
「弘揚。」
「想,不太敢。」
沁堤遙遙三千丈,半是遮掩半迷離。
「負命者,來上鉤!」
秦晉成塵隋成灰,千古杳杳不可聞。
林、許二人走後,他們一直苦讀到晚上十點,然後喝酒,一直喝到十二點。第二天是星期天,又一直睡到中午十一點。
「必須……上……大學。」周啟仔細咂摸著。
「我不歇!孫子的同學來了,我就是咳死也要說明白我孫子是怎麼死的!是你逼的呀!你讓他拔草,他不撥,你罵他,他撥著撥著哭了,說:『我比一棵草還不如!』他要去沁河裡洗澡,恁大的水,你咋不攔著?啊!」
「好好」聲中,他訕訕地走了。七人相視大笑,都有種勝利的感覺,孟超然卻從心底感到一種悲哀。
「不打?」常弘揚冷冷地說,「難道他毀了我我也要白白地忍受嗎?你——你憑什麼勸我不打!」

2

孟超然半天無語。
「我還沒想好,拿不定主意。你說說你的第一批第一志願。」他緊追不捨。
「那是我們家的祖墳,姓周的都葬在裏面。」
天下之人無心肺,誰為幾滴傷心淚?
孟超然心中苦澀,淡淡地說:「是嗎?」
許紅康哼了一聲,問孟超然:「聽我的,你別住這兒!」
閃清光默默看著他轉回身,忽然叫了一聲:「等等。」說完走進屋裡,出來拿了一張相片遞給他:「我不知該送你什麼,你希望的東西,我明白,可是無緣了。把我的影子送給你吧!」
「你別笑啊!」閃清光鼓了鼓勇氣,「北京二外。」
「噢?」孟超然沒會意,一時犯了傻,問,「什麼時候停的?」
就這樣,估計出來的似是而非的分數成了填報志願的最主要依據,成了一場百萬人人生賭博的惟一籌碼。
「非走呀?」老人聲音顫抖。
孟超然冷冷一笑,見許紅康漲紅了臉想說什麼,忙用眼神止住了他。班主任功德圓滿,心滿意足地走了。
199九_九_藏_書7年8月30日 孟超然、許紅康致候〗
他不再猶豫,提筆在志願表上寫下了第二批第一志願:洛陽工學院:專業:法學;第一批第一志願:首都師大,專業:漢語言文學。
且付才情于無用,走龍蛇,擲與直釣叟。
學校之為可鄙,學生之為可諒,高考及錄取制度的種種不合理,使無數的考生終生理想頓成泡影,滿腹才華無奈悶在胸中,只能在滿腹的牢騷中扼腕痛哭。誰沒有理想?誰沒有抱負?當你寄託了生命的理想和報負被一個不合理的制度毀滅或只因為填報志願時偶爾一個失誤的判斷,你便要付出終生的代價,你會怎麼想?你會怎麼做?
浩渺輕愁壓壯志,荏苒豐華逝春秋。〗
我行沁河上,我當沁河風。
小靜嚇了一跳:「老人們說,沒活過四十歲死了,不能埋進祖墳,只能在自家地頭挖個坑埋了。爺爺說他死了想和哥哥做伴,這才破例丘在了祖墳邊。老人們還反對呢,說哥哥算夭亡,不孝。」
「生命不也終有一天要拋棄嗎?何況作家?只不過早了一點兒而已。經過這場高考,經過填報志願時對中文的捨棄,我徹底轉變了思想,我不會再為個人奮鬥,我要改變很多人的命運。一句話,我想做上帝。」孟超然聳聳肩,無所謂地說。
小靜點點頭,領著他們離開竹林。兩人一步三回頭,孟超然含淚告別:「周啟,你休息罷,我每年都會來陪你聊天的。」
兩人又笑,馬林濤辯解:「根本不是那回事!照你說,怎麼都是我的不對,她就沒有錯了?」
記得1994年,我們相識。你讓我寫一首詩,你說很喜歡。可惜,時光已經磨碎了記憶,那首詩我再也記不得了。我願再送你一首,以詩起,以詩終,留一個完美給你。〗
林明華到底還嫩,被這招回馬槍殺個措手不及:「啊?唉……你將我來著?他呀……他去南方為他的理想奮鬥,就奮鬥吧!有個希望去支撐當然好的,可我……能說什麼呢?我也在為自己的理想奮鬥,至於以後會怎樣……誰知道!也許有一天,當我們都成功后,再看看原來的理想,反而不覺得什麼了。至於現在,除了奮鬥,我還能為自己為對方做些什麼呢?」
他摸出筆,把留言冊攤在橋欄上,默默地寫著。
〖大學橋下水東流,送佳人兮天盡頭。
「噢,我昨天碰見老馬,他說你打算去河口一中複習,許紅康也去了,他說讓我給你捎個信兒,希望你和許紅康都回來。」
高考題的結果絕對的出人意料,百年學府,華夏名牌的復旦大學竟沒完成招生計劃!高考試題對考生信心的打擊漫延全省211136名考生,文史類6萬多人,敢於報考復旦而又上了重點線的僅6人!而復旦計劃錄取8人!馬林濤不負眾望考上了吉林大學,然而一時的猶豫與復旦擦肩而過。馬文生捶首頓足,後悔不已。
「超然!好容易找到你了!」楊輝高興地叫了一聲。
「我們再奮鬥一場!」孟超然充滿渴望地盯著他。
三人看罷,均是默默無言。尤其孟超然,想起在野橋村時三伢那種痴情、憨厚和豪邁,更是心情沉重。他想改過自新,他想重新做人,但終於毀啦!想想也是必然,一個毫無知識、毫無分辨力的憨厚青年,到那麼一個龍蛇混雜紛紛攘攘的都市哪會有完滿的結局?
兩人還沒敲門,家裡人已聽見動靜出來察看。前面是個四五十歲的婦女,後面是個同樣年紀的男人,還有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婆子拉著那個小姑娘,一看門前這架勢,一齊愣了。
「什麼?」孟超然睜大了眼睛,「復旦?你估了多少?」
孟超然點點頭,洗了洗臉,走出屋子。門前花圃中,六月雪已經殘了,風一吹,潔白的雪花片片搖落,墜入泥土。這種花分五瓣,形似五星,純白無染,孟超然小心地折了兩枝完整的花兒,遞給常弘揚一枝,自己那枝插在了西裝的上衣口袋上,常弘揚也插在胸口。林明華含淚瞧著。
此刻,你我都已成天涯淪落之人。我已經放棄了鄭大的錄取通知書,到河口一中補習。我現在,很好,很好的,只是對吾兄日思夜想。高考前,吾兄一句:要是你一直拉肚子,我一直陪著你,不進考場!拳拳之心,小弟銘刻肺府(腑)。甚盼吾兄前來一聚,殷殷。〗
「這些話別人看來只是一個夢想,只是一個瘋子說出來的瘋話,我不在乎。既然確立了,我就要奮鬥下去。即使不成功,我敢對每一個恥笑我的人說:我奮鬥過了,你們呢?我必須學教育學,然後掙錢。因此,我必須上大學。」
7月13日,大學橋,估分,填報志願。
「呃……」孟超然苦笑,「我又不是詩罈子詩罐子,現在也沒這心思。這樣吧,7月9號那天寫了首七律,寫了一半寫不下去了,我這就寫來送你。」
果然,幾天後他收到了孟超然和許紅康的聯名來信,他急不可待地拆開,一看,傻了眼,信上是一首詞,《調寄賀新郎》:
雖無名勝之觀,也有盪人心魄之處。
「穩一點好呀!有這麼好的分數,萬一走個一般的學校,可惜了。」
小靜毫不明白,獃獃地瞪著。常弘揚滿腔悲涼,一言不發。整個沙灘上只聽見水鳥的鳴叫,孟超然嗚嗚的哭聲。蒼天滴血,長雲斜垂。
兩人無話可說,默默地站著。楊小妮垂著頭:「你……不打算補習了嗎?」
正睡得香,忽然屋門被敲得咚咚咚山響,兩人宿醉未醒,煩得要命。
明華,現在我也沒啥好說的了,我算沒指望了。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爹。他老了,一個人,我又不爭氣。他火氣大,會氣出病的。明華,你能不能代我去看他一眼?我從來沒求過你啥,只求這一次了,我將來給你做牛做馬,報答你。
「該不會是你們的笑面虎吧!」常弘揚睜開了眼睛。
「別說了!」許紅康低沉沉地吼了一聲。
「爺爺說,除非給他娶了鬼妻,否則永遠不能動。」
三人跟著班主任一路向後,繞了三四個彎兒到了一排破舊不堪的瓦房前,推開一個門進去,裏面陰暗潮濕,竟然也住著三四個學生,驚詫地望著眾人。屋裡放了四張雙層鐵架床,四個學生一上三下佔了三張,還剩一張空床,班主任笑呵呵地說:「這地方幽靜,正好複習,你就住這兒!」
「我問你呢!」孟超然把西瓜重重一頓,大聲說。
孟超然大為奇怪,原來是許紅康寫的:
兩人說笑著回了家。正值下午,家裡沒人,有的下地,有的去了竹園,他爺爺在藥鋪坐診,家裡冷冷清清。孟超然打量一下屋裡,彩電、洗衣機、沙發,看來條件還可以。
「我是外語類的,報了洛陽外國語學院,你看好不好?」閃清光揚起臉兒問。
「我不會是作家了,也不想當作家。」孟超然拿起西瓜端詳一會兒,重重咬了一口,「作家哪裡比得上西瓜。」
楊輝聽得毛骨悚然,後退兩步:「弘揚,快過來吧!沙岸一塌就完了。」
林明華掏出信遞給他,他接了過來,信很短。
「你看,這裏的岸這麼陡,這麼深,根本就沒有緩坡。咱們從小就在沁河裡洗慣了澡,我問你,你如果是周啟,你會選這麼一個地方洗澡嗎?再說,他也在河邊長大,這裏的水有三米多深,他又怎麼不知道,連衣服也沒脫就下河洗澡?」
「預祝你馬到成功。」
「有一個錯別字!」孟超然咕噥了一聲,問,「他是……想讓我去補習?」
「我哪裡知道!這種事,我也不敢問。」
「昨天下午,我回了家,打算去找周啟,我媽說他一個月前就已經死了,在地里幹活,跟他爸爸生了場氣,說去河裡洗澡,一下去就沒上來。」
「什麼意思?」
壯士志在千萬里,為人何必一身輕!
林芷霞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們是在報名時就填報了志願。我的專業成績還可以,就看文化課成績了。即使考上了,還要到鄭工大去加試徒手畫。」
「不是。他們來找我有事,高考的事,我回去辦辦。」
人們說,這叫公平。
眾人轉頭一看,只見青青的草地上滔滔的白浪邊面對河水坐著一個人,穿著白汗衫,與河水融為一體,要不是一個黑黑的腦袋在白浪里顯眼,還真不容易發現他。
周啟媽嘆了口氣:「我不能去他的墳,我讓小靜帶你們去吧!」
車上眾人見他倆胸口插著白花,雖然奇怪,也沒人敢問什麼。車又到野橋,兩人下了車,直奔周啟家。雖然周啟死了一個月了,想必當初也轟動全村,一些兒童和老人見他倆插著白花走向周家,遠遠地跟來圍觀,到了門前,圍觀者已有三四十人。
「那能怎麼樣!她對我好……我對她也該過得去吧!」馬林濤笑著說。
這一勸,林明華哭得更厲害了,常弘揚焦躁起來:「有人欺負你,我去揍他!」
「報仇?」馬林濤叫了一聲。
他喃喃地說著,不再回頭,一步一步地遠去。林芷霞淚眼中望著他朦朧的背影,淚珠滾滾而落。
老人一愣:「回去?幹嘛要走?住得……不好?」
「我更快活。」常弘揚回答。
三人一齊愕然,馬林濤張口結舌,吭吭哧哧說不出話來。孟超然心中好笑,說:「小馬,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脫這輩子的債了,何況東北!你就認了吧!」
1997年8月25日〗
楊輝心中難過,不再說什麼。起風了,風裡送來牛羊的腥膻。
班主任——「笑面虎」——還在路上背著手晃悠,一見這架勢,忙問:「哎……怎麼回事?」
許紅康默默聽著,半天才緩緩地說:「你的心,我領了,可是……我累了。」
孟超然神秘地一笑,他對三伢很感興趣,問:「他說些什麼?」
楊輝也讚不絕口,正要說,忽然咦了一聲:「那是誰,河岸上坐著的?」
「大哥哥,你別哭了,別哭了。」小靜被嚇得戰戰兢兢,過來扶他。
「復旦!」
「我很喜歡吐唾沫?」
〖有些話,也許永遠無法再說了。人還是原來的人,世界已不是原來的世界,我還能說什麼呢?只能夠永遠藏在心底,在寂寞與孤獨相伴的時刻,自己說給自己聽,去重溫青春的迷夢,去尋找記憶的印痕。
你們考慮考慮吧,希望能給我的一個答覆。
兩人隨著她出了門,向東而去。一個老婆子見了,叫住他們:「你們等等。」說完跑回家裡拿出一卷錫箔紙遞給他們,「拿去給小啟化了罷。」
林明華驚訝了:「你怎麼知道?」
「紅康——」楊輝急了,「你給我一次機會吧!你知道,我造成這事,我多後悔,我……」

13

〖你再問一問超然,三年來他把大學橋鬧得天翻地覆,學校多少次要處理他開除他?為了他我又受到多少壓力多少非議?我可有一絲一毫的責怪他?不是我這人性格寬厚,而是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人才!我愛惜他!〗
「有了你,什麼還值得我報復?」常弘揚笑著說。
結尾,發出號召。
「那地方太暗,我讓他到我那屋去。」許紅康沖沖地說。
「紅康——」
「你那兒?那不行!」班主任斷然搖頭,笑眯眯地說,「你那兒只有一張床,現在床位緊張,沒多餘的床了。這樣,我給你找個地方。」

8

「周啟……周啟……你知道嗎?你窩窩囊囊活了十九年,生前是一根草,死後別人也不把你當人!周啟……啊!哈一哈一哈一周啟……你告訴人們生命的起源,可你的生命卻被人隨意地踐踏。你告訴人們怎樣去愛護生命,怎樣去愛護小草,可在他們的眼中,你還不如一棵草!狗屁一樣的陳規舊俗,狗屁一樣的風俗禁忌,卻把你孤零零地放在這裏,任你的屍骨被蟲子啃被螞蟻咬。你說,人活一生,是不是就為了死後喂螞蟻?我們的生存還有什麼意義?你告訴我!混蛋!你說呀!幹嘛沉默!你活著已經沉默得太久,老師們瞧不起,成績上自卑,你都忍了,都沉默了。你死了,為什麼還要沉默!王八蛋,你說呀!我還等著你去河口,我們再奮鬥一次呢!你說呀!」
「我忘了跟你們說。」許紅康指揮眾人挪開書桌,把床擺在屋角。四位同學喝了口水,走了。
「我今年沒考好,完全是因為大頭梨。我毀到了這種地步,他不付出點代價,天理難容!」常弘揚咬牙切齒。
「哎,你拿的什麼?」
「不!有緣的,還有機會。」楊輝激動地說,「你出來。」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跑。
眾人皆笑我,我何太多情?
「我也很快活。」許紅康回答。
馬林濤想挑些他高興的事說,想了想,問:「我見了你留給林芷霞的詩,非常漂亮,她很喜歡,根據詩意畫了幅畫,上面那個人站在橋上,橋下是流水,橋上是秋風和落葉。那人……非常像你。哎,你read.99csw•com也送我一首怎麼樣?留個紀念。」
〖夢覺風夜吼。
「愁著呢,不敢報。」
「今天才收到你的信兒,有什麼事嗎?」孟超然心裏像有個小老鼠,竄來竄去。他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心裏明明期望著,卻不敢抱一絲希望,七上八下。
許紅康實力之強令所有人驚嘆,政治扣了50%,原始分丟了50多分,然而仍然過了重點線,被鄭州大學調劑錄取。
「你去吧!」
棺材就停放在地面,用磚石封閉了起來,丘冢前放著個破爛的花圈,孟超然有些發獃。小靜說:「這就是啟哥哥的墳。」
「呸!你咋不攔去?過了一會兒,就聽河邊幹活的人說啟兒掉進水裡了。踩脫了,沙岸塌了。他連衣服也沒來得及脫。我就撈啊!沁河水大,沒人敢下去,請來水性好的人,孩子已經不知道衝到哪兒了。我找人綁了木排,水太急,放不下去,人一下水就沖得老遠。我那可憐的孫子,還會有活路嗎?」老人捶首痛心地說著,「可就是屍體,也得撈啊。有人從村裡拉來了兩三條船,用木樑連在一塊兒,七八十個人抓著船踩在水裡,一步一步踩,直找到半夜,找了三四里才找到我那孫子呀!」
馬林濤有些尷尬:「這個……我是說,只要她不變,我就不變。說老實話,我這人從一而終的觀念比較根深蒂固,不喜歡太多的磕磕碰碰,可是沈丹老跟我鬥氣,叫我不知怎辦才好!」
「可是校長明明答應過的嘛!」許紅康力爭。
〖明華:
「我……答應你!」常弘揚直視著也,斷然說。
還是一切都沉默吧!
「謝謝。」兩個向她深深一躬,老人嚇了一跳,忙擺擺手。
張毓傑以900分滿分的成績考入北大,可他的場面就寒酸多了,據聞大學橋校長沈從喜親自|拍了他一下肩以示鼓勵云云。
周啟爹嗯了一聲:「小啟死後,他就一病不起……可憐……當了一輩子醫生。」臉上也流下了眼淚。
周啟的腦袋浮出芝麻林:「超然!嘿!你怎麼來了?」
「我也去!」常弘揚到水盆里抹了把臉說,「我們現在就去。」
「我爹!我媽!我!我們一家人的命!」常弘揚大吼一聲,「是大頭梨葬送的!」
理科班盧永川不負老父老師重望,在萬眾喝彩聲中收到了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新陽鎮黨委書記兼新陽啤酒廠廠長盧耀發於丹邑大酒店設酒席數十桌,盛情款待含辛茹苦的一中教師,並於酒席間由一中校長沈從喜親自開啟了第一瓶按新配方精心釀造的「新陽啤酒,2000」。據聞丹邑縣委書記、縣長、教育局局長、教委主任均有出席,可是有人奇怪,自宴會終了也沒發現清華狀元盧永川的身影。
「哪個?」
他回頭一望,原來是楊小妮。
林明華要在家中住一晚,他獨自回了縣城,一到縣城彷彿進了閃清光的磁場,眼裡心裏都是她。他在大街上溜了七八遭,念頭轉了十幾遍,終於忍不住,走入那條熟悉的街道。
「紅康,快12點了,出去吃飯吧!」楊輝小心翼翼地說。
馬林濤一指:「楊輝有事找你,我就和他一塊來了。」
「真的!」孟超然神色大變,衝動地抓住她雙肩,喉頭已開始哽咽,「他怎麼死的?怎麼死的?」
孟超然欣賞著她那撒嬌一樣的神情,心裏不由一盪,忙解釋說:「標準分就是名次分,不是你考多少就是多少分,而是你在全省排名多少就是多少分。第一名不管考多少都是900分,如果沒並列的,第二名899分;如果並列兩名,第三名898分,就這樣。它不受試題難度的影響。今年語文難,原始分都不高,但原始分考110分甚至和數學考149分換算的標準分相當。」
「臨別——」孟超然默默念了兩句,苦笑一聲,「我也該走了,老馬的事我會向他說明的。你……一路走好。」
孟超然走了出來,一看,竟然是馬林濤和楊輝!
馬林濤仰望天空,喃喃地說:「到這裏,我才知道『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到底是什麼意境了。咱們雖在大平原上,可到處是樹林呀,建築呀,把視野都遮住了。到這裏,沁河灘茫茫一片,周圍視野開闊,一望天空,頭頂上又深又遠,向四外慢慢罩了下去,可不像帳篷嘛!」
孟超然也正在拿自己的一生在賭。他的賭局比別人更兇險,因為他把賭注壓在了一個人身上——閃清光。
「咱們一塊兒去吧!」孟超然笑著拉住她的手。
孟超然沉默無語,室內氣氛凝重起來。
馬文生接手補習班,準備再大幹一場,首先就得收羅人才,特別是落榜的高分生。他一開始以為許紅康去了鄭大,不料那天聽楊輝一說,竟然去河口補習了,不禁大為氣惱,後來又聽說孟超然也準備去,他坐不住了。孟超然成績雖差,凝聚力向心力極強,由於許紅康作弊被捉,扣了50多分,自己一時沒照顧到他的情緒,若自己勸說,他多半不願回來,而通過孟超然則多半能勸他回來。只是孟超然一向性子甚倔,九條牛拉不回,自己勸也多半碰釘,他想起了閃清光。他隱約知道孟超然對閃清光很是鍾情,她的話他沒理由不聽。他想了想,打定了主意,為了挖許紅康,縱然不擇手段也顧不得許多了。
常弘揚拍拍他的手,沒說什麼,目送著摩托車遠去。
似往昔,意氣如虹,襟懷如舊。
「沒有,我沒拿書包。」小靜回答。
林明華無言可答,隆隆的車聲掠過一個文一個鄉鎮,到了野橋村,周啟家在村東十字路口第三家。一問,周啟到地里幹活去了,一個小姑娘,周啟的堂妹,自告奮勇說:「我去找他。」
許紅康沒說話。在丹邑一中,補習並不是一件多丟人的事,別說沒考上補習,就是考上了,考個大專,甚至考個本科考個重點,只要不是自己第一志願的學校,只要有信心、有韌性,就敢來補習。1995年有個學生考到了北京,嫌學校不好,上了半年又回來補習,1996年考進了西安交大,此事轟動一時,大學橋補習之風更盛,每年高考上線人數四個補習班佔了將近一半。
高考一結束,老師對談戀愛的觀念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非但毫不為難,毫不在意,居然還有種欣賞的味道,連政治范有一次都重複地說:「我教的學生里,當年有兩個也是談,不過經過我苦口婆心的教育,認清了眼前形勢,一起發憤學習,雙雙考入武漢大學。如今……結婚了罷。」
「爹,我攔了,他不聽,低頭就跑!」
其態度的反差令人吃驚。一考完試,好像一切都變了,學生也敢同老師們打趣逗笑了,老師們也不再滿臉莊重,平易近人了。這是對大多數學生而言,對許紅康而言,其反差之劇烈就像兩個人兩張臉,那種冷漠,那種無視,那種毫不在意,那種漠不關心,簡直就是在瀏覽貨架上過期商品的顧客。這一切,只因為一件事——他政治被扣50%的分數!
「誰來了?誰來了?」裡屋傳來蒼老憔悴的聲音。
書桌上有紙有筆,孟超然寫了下來,只有四句: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權力的人沒有錯誤。
孟超然沉吟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一時間豪氣逼人:「再加四句!」
幾個人一聽,看見了他們胸前的白花,齊聲哭了起來。周啟爹擦擦眼睛,把兩人讓進家裡。一切如舊,除了牆上風吹日晒斑駁不堪的一塊白紙,完全找不到死亡的任何印記。人,是永遠少了一個。
「不!我看上的是你這個人。已經十年了,你是什麼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有志氣,有責任心,即使只為了你媽媽,你也一定會考上大學的,我不會看錯!」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
「姥姥,我打算和他們一道回縣裡去。」孟超然小心翼翼地說了出來。

12

馬林濤不作聲了。楊輝問:「常弘揚不是跟你一個村的嗎?」
〖明華:
狂笑歌一曲,傾我半世情。
周啟媽忙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裡屋響起咳嗽聲:「弔祭啟兒的?同學?我見見……我見見……嗚——」哭聲響起。
兩人一看,嚇了一跳,孟超然哧溜轉回了身——馬文生正在旁邊!
「啟哥哥是在立秋後18天內死的,不能動土人葬,只能丘起來。」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林芷霞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兩個的身影映在水中,不知何時她已經淚流滿面。
「一直這樣……丘著?」常弘揚心中難過。
「明華,剛才你們大談戀愛的事,我見紅康一直不說話,他和徐文焯到底怎麼弄的?」孟超然問。
楊小妮不再膽怯,黑漆漆的眼眸中露出一絲神往:「從前,咱們的小學邊有片矮牆。那時候才上二年級吧,你經常和幾個孩子跳過牆去偷黃瓜。有一次你和一個同學在牆頭,他腳一滑,一拉你,你們一起摔了下來。他當時哇哇地哭了,你沒哭,爬起來把他拉了起來,自己又跳了進去偷了幾根黃瓜出來分給了他一半。我全看見了。從那時候起,我就……喜歡上你了。我覺得你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你能好好保護我,不讓我害怕,不讓我哭,更不讓我受人欺負。可是十年了,我一點兒也沒敢說,一點兒也沒敢表露出來,我覺得配不上你。我……我只敢偷偷地想,偷偷地望,可……現在,再不說……沒機會了,9月1號就開學了,到北京,我怕……我真的害怕,只有你是我的依靠。」
「別看你現在是個名牌大學生,可是在感情上,人人都是平等的。」林明華誨之不倦,「可是這話也有不現實的地方,人和人平等,男和女卻不平等。你想過沒有,一個女孩子,主動喜歡上你,主動向你表示,她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她整整陪了你三年,陪你考上了大學,又放棄自己的選擇,陪你一起去了東北那個凍掉人鼻子的地方。容易嗎?你要是因為她耍些小脾氣,生些小家子氣就氣她、惱她、不理她,你想想,你就問心無愧嗎?總之,沈丹是交給你了。她要有個三長兩短,咱們姐妹可遍布全國各地,你走到哪兒都有得受的。逼急了,結伴兒到長春揍你去!」
信手揮他三五筆,敢笑丹青萬古留。
可他們家——三舅家沒電話,四舅家裡雖有,但最近四舅媽臉色有些不對。他不再想,進了南面四舅家。
兩個鬥雞般瞪視著,半晌,周啟垂下了頭。
孟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跪在厚厚的竹葉上,摘下六月雪,插在墳前。常弘揚也跪下插上,他看見竹林深處似有隱隱的幾點墳頭,問:「那也是墳嗎?」
孟超然打開了門,林明華一見他們就哭了,兩人嚇了一跳:「怎麼啦?別哭!」
「一身粗皮,兩腳黃泥,有什麼好看的!」周啟笑著擠出芝麻叢,「走,回家去。」
徐文焯考入山東大學國際經貿專業,馬小奇考入西北政法大學法學專業,全是第一志願錄取。沈丹如影隨形,考入長春師範學院,和馬林濤比翼雙飛,據聞政治范親自祝賀,期望他的學生中再出一對夫妻大學生云云。
「鬼是沒有的,那不過是老人們嚇唬小孩子的話。」孟超然對沁河更加熟悉,「主要是沁河含沙量太大,完全一條沙河,人稱『小黃河』。鬼雖然沒有,但河底確實不太平,到處是流沙,到處是陷阱,一腳踩到河底,流沙一陷能陷到你小腿肚子,甚至陷過膝蓋。河底的沙隨著水不停流動,水一衝,沙一流,你還能站得穩嗎?撲通就倒了,你拔腿都拔不出來,就像有鬼拉著你一樣。」
「標準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老弄不明白。」閃清光懊惱地說。
孟超然心裏涼透了:「昨天我還沒去,他怎麼知道?」
聽著林明華曉之以情脅之以威,兩人也不好意思笑,馬林濤頻頻點頭。林明華以為自己這一番訓誨他誠惶誠恐地受了,不想馬林濤一抬頭,眨著眼問:「林大姐,你那三伢幫主怎麼處置的?」
三伢
沁河一去八百里,揚盡青沙盪盡泥。
「好!」馬林濤拍手叫好,「有志氣!有雄心!送我揚輕舟!好!」
眾人把鐵床抬進屋裡,孟超然和馬林濤一齊愣了,裏面沙發上竟然坐著林明華。
全班66個人,20個重點,其中名牌9個,22個本科,16個專科,只有7人落榜,班級升學率近90%,創大學橋有史以來最高水平。縣委為表彰馬文生的功績,授予「優秀人民教師」,獎勵獎金一萬元,並擬於1998年換屆推選其競選縣人大代表。
「你小子!」孟超然搗了他一下,「你填完了沒?」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捨棄了文學,彷彿抽走了他的骨髓。他最後看了一眼閃清光,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
「真的?」楊小妮緊張得發白的臉上染了一層紅暈,「不報復了?」
「笑你幹嘛?我配么?好!你等。我在河口一中,萬一走不了,找我去,或者你再去https://read.99csw.com大學橋,沒關係!」
高考共分五批錄取:提前錄取、第一批重點院校、第二批一般本科、第三批專科院校、四五批地方大中專。
我生負命來天地,如今霜塵兩袖。
自古多情皆如此,散發塗泥赤腳行。
「570多,所以才愁吶!不知道這標準分到底他媽怎麼回事!這萬一錄取不了,一下子就摔慘了,不是河大就是鄭大。」馬林濤破天荒地愁眉苦臉,「你給我參謀參謀。」
「不是打架,是報復!欠我的,必須償還!」
三人也無可挽留,送他到車站。馬林濤剛想上車,孟超然扯住他:「我跟你一塊兒走。」
「她說考試前,無論那兩三年裡還是緊張的複習中她的確喜歡許紅康,只是一直沒有緣分。後來,他們交往也多了些,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可是,一考完試后,她說覺得什麼都空了,什麼都輕了,什麼都無所謂了,覺得那場感情好像是一時的衝動,也好像是一時的錯誤。」
許紅康被三伢的話勾起了思鄉之情,想起自己的老父老母,心中難過,說:「我也回家去。」
「我求求你,再補一年,考到北京,我們做伴。好嗎?別再打架,別再報復……我……我把我的心給你,補償你。」
1997年7月13日 孟超然寄言于筆送林卿〗
孟超然也冷笑。
兩人坐了很久很久,偶爾輕聲地和周啟說兩句,偶爾指天劃地咒罵一番。看著林間暗了,孟超然問小靜:「你能帶我到沁河邊看一看嗎?周啟出事的地方。」
「搬!」許紅康一咬牙。
「505。」閃清光蹙著眉頭,「政治太低了。」
任中華考入南開應用物理專業,楊小妮考入華北電力大學,邢東林考入鄭州大學,常弘揚發揮失常兼運氣不佳雖沾上邊去未被錄取;周啟更慘,差7分,失意而歸。
鄰居家一個姓張的婆子回答:「這兒只有姓謝的,沒有姓孟的。」
「你看我是怎麼過來的!」
「我們……今晚就得走。」此事三人已商量好了,只是他說出來特別不是滋味。
「不了,我們現在就去。」孟超然攔住她,「可不認得地方。」
「伊是誰?」馬林濤回頭笑嘻嘻地問。
「剛剛停的。」
「周啟……周啟……」
「你想去找他?」孟超然問。
「哼——」四舅媽用女性特有的腔調一嗤,「咱提不起呀!人家從農村裡飛出去了,如今人模人樣,有錢有勢的。說不定哪一天,咱還要求人家辦事,雖說九成九和老二一樣拾撅出來,可咱還留著一層盼頭,別讓人家給用洗腳水潑的好!我不敢提,可有人敢提,你去問問,村裡哪一家哪一戶哪一個人沒指名道姓地罵。咱也姓謝,丟人吶!給人家養活著兒子養活著老娘還挨罵,裡外不是人吶!」
馬林濤知道他的感受,猶豫了一下說:「閃清光說你要回來,找一找她,她有事想見你。」

7

周啟聽得呆張著嘴,喃喃說:「好大的志向,好大的手筆!」
孟超然待他們耍夠了嘴,問:「你們怎麼會到了這兒?該不是來吃野菜吧?」
許紅康像一截斷絕了生機的枯木,忽然春天的雷聲震了一下,他有些發懵。
林明華有些不以為然:「文焯不是這樣的人,她有大志向、大眼光,許紅康日後總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的,她不會不明白,不會這樣捨棄了。我不知道你們男孩子會怎樣想,在高考前的那些日子里,我們女孩子不少人覺得很恐慌,很無助,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高考會不會成功。真的,很想找個知心的人分擔這些憂愁,轉移這種恐懼。也許,愛情就是這樣產生的吧。可我們不明白。等到她為別人付出了,別人對她付出了,高考一過,所有的壓力都沒了,這些感情也就煙消雲散了。」
「洛陽……」孟超然念了兩遍,問,「那不是第二批的嗎?你第一批報的哪兒?」
「我們是周啟的同學。」孟超然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常弘揚也聽見了他們的聲音,一回頭,不由大為詫異:「你……你們怎麼會到了這兒?」
閃清光有些羞澀,輕輕垂下頭,低聲說:「我的分數上不了重點,隨便填的。」
「你還要去找大頭梨?」楊輝瞪起了眼。
「我叫許紅康,丹邑來的。」
孟超然望著岸下水邊細細的沙灘,手一指:「我就寫在那上面,讓河水把沙灘上的詩行帶走,送給周啟,送給韓先生。」
「小妮,你……值得嗎?我不值你這樣的,我家庭條件不好,又沒考上大學,我……真的不配。」
他認定了洛陽,翻了翻招生目錄,傻了眼,洛陽的大學不多,工學院不錯,可惜沒招中文系,洛陽工業是個專科,也沒中文系。這可如何是好?不學中文?他想也沒想過,一時陷入深深的苦惱。他又翻了翻,洛陽農專……洛大……洛陽師專倒是有……那麼就它?可它是第四批的,現在還不到報考的時候。這便如何是好?
君看我,筆痕交錯,萬卷淹留。
林明華沉默不語,汽車轉眼駛過縣城,遠遠離開了大學橋。她嘆了口氣:「他們……考完試后,文焯找我談心,很苦惱,說傷害了許紅康。」
「什麼?」孟超然大吃一驚。
楊小妮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要打架……好不好?」
孟超然安慰幾句,默默來到院子里,環顧著自幼熟識了的一草一木,心想:該離開啦!縣城、南台,兩個家,一樣難回呀!天大地大,什麼地方有我容身之地?
孟超然也沒理她,將兩人讓進家裡。楊輝一面環顧四周,一面稱讚:「這地方真幽靜,到處都是樹蔭,比城裡痛快多了。」
「三伢幫主!」孟超然察其顏觀其色,猜道。
四人合力抬起一張大床,其他三位也一起幫忙,將大鐵床抬向許紅康一樓的單間。
林明華有些為難:「我不去吧!你知道……在村裡……不大方便。」

3

許紅康冷笑。
孟超然獃獃望著她比茉莉還要芬芳、還要白|嫩、還要柔軟的手指,一時間百感交集:「遲早要走的,舍不舍都要放棄。有所得,必有所失,只要得到的是你想要的就行了。失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孟超然來到周啟落水的地方,只見高岸突起,草色青青。他俯視著下面的河水、沙灘,心中突然湧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周啟到底是怎麼死的?」
「那地方太危險,河岸一塌,他就得掉下去。」馬林濤搖搖頭。
屋裡頓時響起了一片痛哭聲。孟超然擦擦眼淚:「不行!我要去看他!看他!嗚——」
(全文完)
「我爸我媽說正在找熟人為我找個學校。」孟超然說。
馬林濤說:「超然,去看看也好。」
「為伊消得人憔悴。」
孟超然走到了姥姥屋門口,一咬牙又轉回身挑開門帘:「舅媽,你一向說自己心直口快,嘴沒把門的,怎麼今天光說『他們、人家』,不提名字了?」
「走了。」孟超然勉強浮起笑容,望著這個曾在病中陪伴自己兩天兩夜的女孩。
「走,我領你們到一個風景最佳的地方!」
「沒有,咱們來時太匆忙,什麼都沒帶。小靜,你有嗎?」常弘揚問。
「什麼事?」
我是三伢,我對不起你。這封信,是我在監玉(獄)里寫的。你考上大學了嗎?我希望你考上,反正,我是完了。我幹了犯法的事,我很後悔。可我不知道干那事也犯法。我到了廣州后,在一個公司里當搬運工,後來一個頭頭見我長的(得)凶,讓我去看倉庫,後來有公安來查倉庫,說話很難聽,我跟他們頂嘴,罵了他們幾句。後來頭頭很高興,請我吃頓飯,又將(獎)利(勵)給我1000塊錢,讓我幫他們到海上謝(卸)貨。明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犯法的!真的不知道!後來,去年冬天那個晚上,正謝(卸)時,一幫武警開著尋(巡)羅(邏)聽(艇)來了,抓了我們。後來他們說我在走私,判了我三年刑。明華,我真的什麼也沒幹呀!就是他們給我的錢多,比搬運工,比看倉庫都多。我想著多掙點錢好回去取(娶)你,你要上大學了我就能給你記(寄)錢。你家裡也沒啥錢,我有了就能幫你。我真的沒動過壞心眼呀!可是,我咋就犯了法?
孟超然只覺腦袋如遭一棒,胸口熱血上涌,整個兒呆住了。常弘揚也驚得說不出話。好半晌,孟超然喘了幾口粗氣,勉強笑笑:「別開玩笑了,哪有這回事!我上次見他還好好的,才一個多月。你聽錯了吧?」
周啟爹趕忙捶背:「爹,你歇歇吧!」
「答應過?」班主任做出驚訝的表情,「我沒接到通知,不過收費可是有明文規定的,他的成績……一千二還少了呢!」
「是的,燈……非常亮的,沒問題。」楊輝結結巴巴地說,他的車燈很有些營養不良。
「他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應該完成他的心愿。」林明華黯然說,「你們呢?」
孟超然折戟沉沙,離最低控制分數線差了足足50分。馬文生到市教委查卷,不由心中惋惜,1997年語文試題難度如此之大,孟超然的90分基礎知識題得了81分,堪稱全省之冠,然而他一向為眾人所矚目的作文,60分只得了26分!據了解,乃是字體有欠工整。
「我也是。」
「城裡賣的菜污染太多,打的農藥、催熟劑洗不掉,像土豆、藕這些泥里長的還行,大白菜、豆角一聞農藥味兒都嗆鼻子。」楊輝又夾了一口野蒿,「野菜好!清新,稀罕,含的營養礦物質還多。」
許紅康沒想到她說的話如此深刻,想起徐文焯,嘆了口氣。馬林濤也不再將她,佩服地點點頭:「你的話,我記著的。我該回去了,五十里路,得很長時間呢!哎——對了,超然,來時我見了林芷霞,她考上了中央美院,打算和閃清光一塊去北京,她倆讓我問候你。」
「一時的錯誤!」孟超然冷笑著說,「上她的大學去吧!做她的總理夢去吧!還不是紅康偶然沒考上北大,不值錢了,不配她了。」
區區浮名換一世,哂他窮經皓首。
沙灘上種的多是芝麻、花生和紅薯。周啟正在芝麻地里鋤草,半人高的芝麻齊唰唰的像千萬支插在地上的利箭,頂上綴著點點的小白花,一輪一輪的。景緻雖然讓悠閑的觀賞者賞心悅目,但在田裡頂著烈日揮汗如雨地勞作的農民卻絕不會有這種感覺,他們的感覺淹沒在疲勞和悶熱中。
應該說,孟超然作為說客是相當勝任的,可這次力有不逮鎩羽而歸。他不明白周啟到底在顧忌什麼,僅僅是一場失敗,僅僅是老師們的鄙視就讓他不敢再做一次嘗試?他不明白,每個人的性格都不同,有的人打擊越大鬥志越旺,有的人一遭打擊一蹶不振,還有的人……他又怎能明了?
「八成是孟超然的主意!」他哼一聲,生氣地團成了一團,拋進廢紙簍。
「為什麼周啟孤零零地葬在這裏?」孟超然兇狠地問。
馬小奇隨後交上了志願表,9個專業,全部法學。逗笑取樂,用自己的歡笑為別人帶來歡樂的馬小奇已經死去了,如今活著的,是心中充滿了憤怒和悲哀,手握法律的利劍刺向所有罪人心窩的馬小奇。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冷笑一聲,快步走了出去。
「那……你找找校長,要個批條。」
「淹死的。到沁河裡洗澡,淹死了。」林明華抽泣著說。
孟超然看了許紅康一眼,許紅康問:「校長不是答應過大學橋的學生不收錢的嗎?」
「505……」孟超然沉吟了一下,「老馬說原始分估分過500分的就有希望。唉,主要是今年化成了標準分,讓人很不習慣。」
三人肅然起敬,林明華說:「我跟你一塊去,我們一個村的,我認得他家。」
「這地方既能住耗子,也能住人!我們怎麼過來的?」裏面一個學生懶洋洋地說。
「我……」孟超然張口結舌。他還沒填,這次硬著頭皮找她就想打算搞清她報哪兒后盡量能進一所學校,最起碼一個城市,這輩子認定她了。可是一聽她報外國語學院立刻心就凍成了冰塊兒——他的英語差之極矣,進外國語學院無異自投羅網,因此才又打聽她的第一批。
省教委每年都下發文件,嚴禁被錄取的考生補習,一旦查出取消其再度高考的資格。然而屢禁不止,只要有利可圖,就有人頂風作案,學校歷年來採用各種方法為這類考生大開方便之門,假冒名字、假冒戶口……無所不用其極,哪個學校都干過。
「下面是開給你們的價錢。」常弘揚笑了笑說。
「你呀!就像吃慣了大魚大肉,突然間吃了頓野菜一樣。」馬林濤笑著說。
孟超然想起閃清光,嘆了口氣:「可她畢竟傷害了他,而他,現在正在煉獄。」
「哎……噢!」班主任縮回了手,笑眯眯的,「好,好!那地方亮,正好學習。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