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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1

地火-1

「現在我們實現了兒時的願望,當然說不上什麼輝煌,總得盡責任做些什麼, 要不豈不是自己背叛自己?」
李民生長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去,好像劉欣身上有什麼東西使他想快些離開,但劉 欣拉住了他。
來到二樓,局長辦公室還在二十年前那個地方,那兩扇大門後來包了皮革,后 來皮革又破了。推門進去,劉欣看到局長正伏在辦公桌上專心致志看一張很大的圖 紙,白了一半的頭對著門口。走近了看,那是一張某個礦的掘進進尺圖。
「你最好再考慮一下,劉博士,你乾的事太可怕了,你不知道地火的厲害!」
父親突出的雙眼死盯著兒子,那垂死呼吸中的雜音更急促地重複著……
劉欣走出了帳篷,外面太陽已落山,各種機器的轟鳴聲在黑下來山谷中回蕩。
經過一個上午的緊急鑽探,又施放了上千個「地老鼠」,劉欣終於確定了一個 噩夢般的事實:大煤層著火了。燃燒的範圍一時還無法確定,因為「地老鼠」在地 下的行進速度只有每小時十幾米,但大煤層比試驗煤層深得多,它的燃燒熱量透到 了地表,說明已燃燒了相當長的時間,火場已很大了。
父親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他用儘力氣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鐵支 架時用的力氣大得多。他的臉慘白,雙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彷彿一條 無形的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絞緊,他那辛勞一生的所有淳樸的希望和夢想都已消失, 現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進一點點空氣。但父親的肺,就像所有患三期矽肺 病的礦工的肺一樣,成了一塊由網狀纖維連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塊,再也無法把吸進 的氧氣輸送到血液中。組成那個灰塊的煤粉是父親在二十五年中從井下一點點吸入 的,這也證明他一生采出的煤有多大的量了。
跑到那裡后,劉欣跪在草地上看圓內的草,並把它們同圓外的相比較,發現這 些草已蔫軟,並倒伏在地,像被熱水潑過一樣。劉欣把手按到草地上,明顯地感覺 到了來自地下的熱力,在圓區域的中心,有一縷蒸氣在剛剛出現的陽光中緩緩升起 ……
「不要下井……」
人群中走出一個頭髮花白的人,他是局長,他握住劉欣的手說:「接受我這個 思想僵化的落伍者祝賀吧,你搞成了!不過,我還是希望儘快把它滅掉。」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著劉欣,同時用一隻手指著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 礦山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還認識它嗎?」他又頹然坐下,「那個時代,我們的父輩 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偉大的煤礦工人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就說我父親吧,他是八級 工,一個月能掙一百二十元!毛澤東時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災難是在第五天降臨的。當時天剛亮,劉欣被推醒,看到面前站著阿力克,他 氣喘吁吁,雙眼發直,像得了熱病,褲腿都被露水打濕了。他把一張激光印表機打 出的照片舉到劉欣歸前,舉得那麼近,快擋住他的雙眼了。那是一幅衛星發回的紅 外假彩色溫度遙感照片,像一幅色彩斑斕的抽象畫,劉欣看不懂,迷惑地望著他。
劉欣說:「租用遙感衛星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雖然我覺得沒必要,但既然已做 了,我尊重你的決定。阿力克,我以後還是很需要你的,雖然我覺得你的煤層滅火 隊不會有太多的事可做,但再安全的地方也是需要消防隊的。你太累了,先回北京 去休息幾天吧。」
「我已經決定了!」劉欣斷然地把手一劈,獨自向前走去。
「是的,但我們要改變!徹底改變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否則,我們永遠無法走 出現在這種困境,」劉欣快步走到窗前,指著窗外的人群,「煤礦工人,千千萬萬 的煤礦工人,他們的命運難以有根本的改變!我這次來……」
李民生轉身要走:「哦,我來是告訴你,局長已安排我們處配合你們的試驗, 工作是工作,我會儘力的。三天後我給你試驗煤層的位置和詳細資料。」說完他頭 也不回地走了。
「煤炭工業是典型的傳統工業、落後工業和夕陽工業,它勞動密集,工人的工 作條件惡劣,產出效率低。產品運輸要佔用巨量運力……煤炭工業曾是英國工業的 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英國在十年前就關閉了所有的煤礦!」
「您聽我說,我有一個目標,一個夢,這夢在我父親死的時候就有了,為了我 的那個夢,那個目標,我上了大學,又出國讀了博士……我要徹底改變煤炭工業的 生產方式,改變煤礦工人的命運。」
後來的幾個月,他一直都處在這種恍惚狀態中,那雜音日日夜夜在腦海中折磨 著他,最後他覺得自己也要窒息了,不讓他呼吸的就是那段雜音,他要想活下去, 就必須弄明白它的含義!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媽媽對他說,他已大了,該撐起 這個家了,別去念高中了,去礦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著拿起父親的飯盒,走出 家門,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風中向礦上走去,向父親的二號井走去,他看到了黑 黑的井口,好像有一隻眼睛看著他,通向深處的一串防爆燈是那隻眼睛的瞳仁,那 是父親的眼睛,九*九*藏*書那雜音急促地在他腦海響起,最後變成一聲驚雷,他猛然聽懂了父 親最後的話:
「你在地火上面長大,對它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感。現在,我們雖然還 控制不了像新疆煤礦地火那麼大的燃燒場,但我們很快就能做到的!我打算在新疆 建立第一個投入商業化運營的汽化煤田,到時候,那裡的地火將在我們的控制中, 你家鄉的土地將布滿美麗的葡萄園。」
「都看到些什麼?」一個聲音響起,劉欣回頭一看,李民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 他身後。
「這個也行。」
「你自以為記得過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有氣 無力地說。
「有沒有搞錯,你是高級工程師啊!」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現在連我都幾乎忘記她叫什麼了。去年,她對我說她 去出差,扔下我和女兒,不見了蹤影。兩個多月後她來了一封信,信是從加拿大寄 來的,她說再也不願和一個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劉欣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他不知道媽媽怎樣暈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護士怎 樣從父親鼻孔中取走輸氧管,他只聽到那段雜音在腦海中迴響,每個音節都刻在他 的記憶中,像刻在唱片上一樣準確。
「見鬼吧!我們現在連幾天以後日子都沒著落呢!我說過,你是靠做夢過日子的, 從小就是!當然,在北京六鋪炕那幢安靜的舊大樓(國家煤炭設計院所在地)中你這 夢可以隨便做。我不行,我在現實中!」
「直覺?冒險?把這兩個東西用到這件事上?劉博士,你知道這是在什麼上面動 火嗎?這還是小險?」
※※※
雜音沒有了,呼吸也變小了,最後成了一下一下輕輕的抽搐,然後一切都停止 了,可父親那雙已無生命的眼睛仍焦急地看著兒子,彷彿急切想知道他是否聽懂了 自己最後的話。
紅色按鈕按下了,沒有任何聲音和閃光,山谷還是原來的山谷,但在地下深處, 在上萬伏的電壓下,點火電極在煤層中迸發出雪亮的高溫電弧。投影屏幕上,放置 點火電極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紅點,紅點很快擴大,像滴在宣紙上的一滴紅墨水。
「我現在只對自己的生存感興趣,同他們一樣。」他朝人群偏了一下頭,轉身 走了。
劉欣覺得自己的賓士車在這裏很不協調,很扎眼。現在礦上建起了一些高樓, 路邊的飯店和商店也多了起來,但一切都籠罩在一種灰色的氛圍之中。
「離開這裏我還有些捨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漢話說,「我是看著這些地火 長大的,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像太陽星星一樣。」
國內外的許多大公司蜂擁而至,其中包括像杜邦和埃克森這樣的巨頭。
劉欣走到了點火電極的開關前,當把手指放到紅色按鈕上時,他停了一下,閉 起了雙眼像在祈禱,他嘴動了動,只有離他最近的李民生聽清了他說的兩個字:
「簡單些,我沒空兒。」局長把手向後指了一下,劉欣不知他指的是不是窗外 那靜坐的人群。
「那個初秋的下午,太陽灰濛濛的,我們在操場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來, 獃獃地盯著教學樓上的大喇叭……記得嗎?」
「感測器將煤層中各點的燃燒情況和一氧化碳等可燃氣體的產生情況通過次聲 波信號傳回地面,這些信號匯總到計算機中,生成一個煤層燃燒場的模型。根據這 個模型,我們就可從地面通過鑽孔控制燃燒場的範圍和深度,並控制其燃燒的程度, 具體的方法是通過鑽孔注水抑制燃燒,或注入高壓空氣或水蒸氣加劇燃燒,這一切 都是在計算機根據燃燒場模型的變化自動進行的,使整個燃燒場處於最佳的水煤混 合不完全燃燒狀態,保持最高的產氣量。您最關心的當然是燃燒範圍的控制,我們 可以在燃燒蔓延的方向上打一排鑽孔,注入高壓水形成地下水牆阻斷燃燒;在火勢 較猛的地方,還可採用大壩施工中的水泥高壓灌漿帷幕來阻斷燃燒……你在聽我說 嗎?」
從試驗煤層中伸出了八條狹窄的煤帶,這些煤帶最窄處只有半米,很難察覺。
在局辦公樓前的大台階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學同學,現在是地質處的 主任工程師。這人還是二十年前那副瘦猴樣,臉上又多了一副憔悴的倦容,他抱著 一捲圖紙,這對他似乎已是很沉重的負擔。
李民生苦笑著說:「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飯都吃不飽,還不肯要我們偷偷放 在你書包里的飯票,可現在,你是最不需要誰幫忙的時候了。」
在一間寬大的帳篷中,劉欣站在一面投影屏幕前,屏幕上顯示出防火帷幕圈, 計算機根據收到的信號用閃爍光點標出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們密密地分佈著, 整個屏幕看上去像一幅天文星圖。
「我們說你這個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頓,他哭叫著說那是真的,毛主席保證 是真的。我們沒人相信,扭著他往派出所送……」
…怎麼也得二百萬左右吧。」
對地下煤層燃燒場的調節全部由計算機完成,燃燒場的面積嚴格控制在帷幕圈 總面積的三分之二以內,且界限穩定。應礦方的要求,多次做read.99csw.com了燃燒場控制試驗, 劉欣在計算機上用滑鼠畫一個圈圈住燃燒,然後按住滑鼠把這個圈縮小。隨著外面 高壓泵轟鳴聲的改變,在一個小時內,實際燃燒場的面積退到縮小的圈內。同時, 在距離大煤層較近的危險方向上,又增加了兩道長二百多米的防火帷幕。
這是離礦山不遠的一個山谷,白天可以看到礦山的煙霧和蒸汽從山後升起,夜 里可以看到礦山燦爛的燈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暈,礦山的汽笛聲也清晰可聞。現在, 劉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谷的中央,看到這裏很荒涼,遠處山腳下有一個牧人 趕著一群瘦山羊慢慢走過。這個山谷下面,就是劉欣要做地下汽化煤開採試驗的那 片孤立的小煤層,這是李明生和地質處的工程師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從地質處資 料室那堆積如山的地質資料中找到的。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從現有資料上看,實驗煤層距大煤層至少有二百米,還 是可以的。我們要開始幹了!」劉欣興奮地說。
「我現在離開?你瘋了!」
「以後這二十多年中,這哀樂一直在我腦海里響著。最近,在這哀樂聲中,尼 採光著腳跑過來說,上帝死了,」李民生慘然一笑,「我信了。」
窗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吸引了局長的注意力。劉欣知道,他的話在局長腦海中 產生的畫面肯定和自己夢想中的不一樣,局長當然清楚點燃地下煤層意味著什麼, 現在,地球上各大洲都有很多燃燒著的煤礦,中國就有幾座。去年,劉欣在新疆第 一次見到了地火。在那裡,極目望去,大地和丘陵寸草不生,空氣中涌動著充滿硫 磺味的熱浪,這熱浪使周圍的一切像在水中一樣晃動,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放在烤架 上。入夜,劉欣看到大地上一道道幽幽的紅光,這紅光是從地上無數裂縫中透出的。
啊,父輩們的礦山,我的礦山……
以後的兩天,又點燃了兩個噴口,使火柱達到了三根。這時,試驗煤層的產氣 量按標準供氣壓力計算已達每小時五十萬立方米,相當於上百台大型煤氣發生爐。
「我們既沒時間也沒錢干這事兒。」
…」
「但我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校門外也響著哀樂,彷彿天地間都充滿了這種黑 色的聲音……」
「我需要這煤層和周圍詳細的地質資料,越詳細越好。」
事情有些奇怪,在燃燒的大煤層和試驗煤層之間的一千米土壤和岩石帶完好無 損,地火是在這上千米隔離帶的兩邊燒起來的,以至於有人提出大煤層的火同試驗 煤層沒有什麼關係。但這隻是個安慰,連提出這個看法的人自己也不太相信。隨著 勘探的深入,事情終於在深夜搞清楚了。
「是的,這是個很長遠的項目。」
最後的一項工作是放「地老鼠」,這是人們對燃燒場感測器的稱呼。這種由劉 欣設計的神奇玩意兒並不像老鼠,倒很像一顆小炮彈。它有二十厘米長,頭部有鑽 頭,尾部有驅動輪,當「地老鼠」被放進鑽孔中時,它能憑藉鑽頭和驅動輪在地層 中鑽進移動上百米,自動移到指定位置;它們都能在高溫高壓下工作,在煤層被點 燃后,它們用可穿透地層的次聲波通訊把所在位置的各種參數傳給主控計算機。現 在,他們已在這片煤層中放入了上千個「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 外,以監測可能透過帷幕的地火。
一切都已就緒,兩根粗大的點火電極被從帷幕圈中央的一個鑽孔中地放下去, 電極的電線直接通到劉欣所在的大帳篷中,接到一個有紅色大按鈕的開關上。這時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各就各位,興奮地等待著。
劉欣走近一道裂縫探身向里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像是地獄的入口。那紅 光從很深處透上來,幽暗幽暗的,但能感到它強烈的熱力。再抬頭看看夜幕下這透 出道道紅光的大地,劉欣一時覺得地球像一塊被薄薄地層包裹著的火炭!陪他去的 是一個強壯的叫阿古力的的維族漢子,他是中國惟一一支專業煤層滅火隊的隊長, 劉欣那次去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實驗室中。
「好了阿古力,從你到我這兒來的第一天,就到處散布恐慌情緒,還告我的狀, 一直告到煤炭部,但公平地說你在這個工程中是做了很大貢獻的,沒有你這一年的 工作,我不敢貿然試驗。」
局長點點頭:「好工人,好隊長。」
他說,「一合眼就做噩夢,看到大地上到處噴著這樣的火柱子,像一個火的森林…
劉欣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新鮮,同時他也知道,這位局長——礦業學院六十年代 的高材生,現今國內最權威的採煤專家之一,也不會覺得新鮮。局長當然知道,煤 的地下氣化在幾十年前就是一個世界性的研究課題,這幾十年中,數不清的研究所 和跨國公司開發出了數不清的煤氣化催化劑,但至今煤的地下氣化仍是一個夢,一 個人類做了近一個世紀的夢。原因很簡單,那些催化劑的價格遠大於它們產生的煤 氣。
「可在這些危險的位置,我們連打了三道防火帷幕,還有好幾台高速鑽機隨時 處於待命狀態,絕對沒有問題的!」
「你下過井嗎?」九*九*藏*書局長打斷他。
「沒有。」一陣沉默后劉欣又說,「父親死前不讓我下。」
「爸爸……」
「您對現在煤炭工業的形勢怎麼看?」劉欣突然問,他覺得只有尖銳地切入正 題才能引起這人的注意。
然後他把火把伸向噴口,點燃了人類第一口燃燒汽化煤井。
沿著被歲月磨蝕的樓梯拾級而上,劉欣看到樓內的高牆上沉積的煤粉像一幅幅 巨型的描繪雲霧和山脈的水墨畫,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油畫還掛在那裡, 畫很乾凈,沒沾染煤粉,但畫框和畫面都顯示出了歲月的滄桑。畫中人那深邃沉靜 的目光在二十多年後又一次落到劉欣的身上,他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
※※※
劉欣沉默了一會兒,想轉移話題:「家裡人都好嗎?你愛人,她叫……什麼珊 來著?」
「爸爸……」
「你覺得我們現在還能放棄?」劉欣笑著搖搖頭,然後轉向站在旁邊的李民生。
「劉博士,別把地下的魔鬼放出來!」
二十五年後
昨天晚上我們還在某些敏感處又加了一層帷幕。」他指了指屏幕上帷幕圈外的幾個 小線段。
「部里?部里早就有一幫人想砍掉這個項目了!上面急於看到結果,我再回去要 求延長時間和追加預算,豈不是自投羅網!直覺告訴我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就算我 們冒個小險吧。」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局長直直地看著劉欣,同時點上一支煙,興奮地示意他說 下去。但劉欣的熱度一下跌了下來,他已經看出了局長熱情和興奮的實質。在他這 日日夜夜艱難而枯燥的工作中,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短暫的放鬆消遣的機會:一個可 笑的傻瓜來免費表演了。劉欣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
「李工,你怎麼不制止這個瘋子?我們可是達成過一致看法的!」阿古力對李民 生質問道。
阿古力再次對劉欣說。
「有過一段好轉,後來又不行了,這行業就這麼個東西,我看誰也沒辦法。」
「那就向部里請示!」阿古力說。
「你是部里那個項目的負責人吧?」局長問,他只是抬了一下頭,然後仍低下 頭去看圖紙。
「我只做自己該做的。」李民生冷冷地說。
「把地下的煤點著!」
「你父親說,孩子,誰都不知道,只有工程師知道。我們上井后,他指著幾個 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圍著圖紙看的人說,看,他們就是工程師。當時在我們眼中那些 人就是不一樣,至少,他們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許多……」
「您認識我父親,您曾是他隊里的技術員。」劉欣說出了他父親的名字。
「那年創高產,我們去給父親送飯,那是我們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 我問父親和叔叔們,你們怎麼知道煤層在哪兒?怎麼知道巷道向哪個方向挖?特別是, 你們在深深的地下從兩個方向挖洞,怎麼能准准地碰到一塊兒?」
「你做到了。」局長說,他伏在圖紙上,看不到他表情和目光,劉欣剛才那種 針刺的感覺又回到身上。他覺得很熱,這個季節,他的西裝和領帶只適合有空調的 房間。這裏沒有空調。
劉欣猛地轉身盯著他童年的朋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我不認識你了!」
「我不知道,只是很擔心。這是部里的工程,我無權干涉,但任何一項新技術, 不管看上去多成功,都有潛在的危險,在幾十年中各種危險我見過不少,這可能是 我思想僵化的原因吧,我真的很擔心……不過,」局長再次把手伸給了劉欣,「我 還是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了煤炭工業的希望。」他又凝望了火柱一會兒,「你父親 會很高興的。」
「礦上有半年發不出工資了,工人們在靜坐。」寒暄后,李民生指著辦公樓前 的人群說,同時上下打量著他,那目光像看一個異類。
劉欣又聲嘶力竭地叫著。
※※※
「不,劉博士,這火從清朝時就燒著!」
「呵,我們儘力配合吧,但眼前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局長抬起頭來把手伸向 他。劉欣和他握手時,看到了又一張和李民生臉上一樣的憔悴的倦容,同時,感覺 到他有兩根手指變形——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傷造成的。
劉欣找到阿力克,看到這個強壯的漢子消瘦了許多,雙眼紅紅的。「我睡不 著,」
「為什麼不從長遠看?幾年,幾十年以後……」
阿古力接著說:「我答應去幫你,還不如說是去阻止你,聽我的話劉博士,這 不是鬧著玩的,你在干魔鬼的事呢!」
「喇叭里傳出哀樂,過了一會兒張建軍光著腳跑過來說,毛主席去世了……」
工程已進行了兩個月,他們已在地下建立了一圈總長兩千多米的灌漿帷幕,把 這片小煤層圍了起來。這本是一項水電工程中的技術,用於大壩基礎的防滲,劉欣 想到用它建立地下的防火牆,高壓注入的水泥漿在地層中凝固,形成一道地火難以 穿透的嚴密屏障。在防火帷幕包圍的區域中,鑽機打出了近百個深孔,每個都直達 煤層。每個孔口都連接著一根管道,這根管道又分成三根支管,連接到不同的高壓 泵上,可分別向煤層中注入水、水蒸氣和壓縮空氣。
「那是我們的學校。」劉欣向遠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學和小學read.99csw.com在 一起的礦山學校,校園內的大操場格外醒目,在那兒,他們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 年。
當時劉欣呆立著,在黑夜中的滾滾熱浪面前,打著寒戰。
三百多人都聚集在外面,他們圍著一個直立的噴口,那噴口有一個油桶粗。人們為 劉欣讓開一條路,他走上了噴口下的小平台。平台上已有兩個工人,其中一個看到 劉欣到來,便開始旋動噴口的開關輪,另一位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個火把,把它遞給 劉欣。隨著開關輪的旋動,噴口中響起了一陣氣流的嘶鳴聲,這嘶鳴聲急劇增大, 像一個喉嚨嘶啞的巨人在山谷中怒吼。在四周,三百張緊張期待的臉在火把的光亮 中時隱時現。劉欣又閉上雙眼,再次默念了那兩個字:
劉欣動了一下滑鼠,屏幕上換了一個畫面,顯示出計算機根據「地老鼠」發回的信 息生成的燃燒場模型,那是一個洋蔥狀的不斷擴大的球體,洋蔥的每一層代表一個 等溫層。高壓空氣泵在轟鳴,助燃空氣從多個鑽孔洶湧地注入煤層,燃燒場像一個 被吹起的氣球一樣擴大著……一小時后,控制計算機啟動了高壓水泵,屏幕上的燃 燒場像被針刺破了的氣球一樣,形狀變得扭曲複雜起來,但體積並沒有縮小。
「按這個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長時間?還要追加多少投資?」
車到了礦務局,劉欣看到局辦公樓前的廣場上黑壓壓坐了一大片人。劉欣穿過 坐著的人群向辦公樓走去,在這些身著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們中,西裝革履的他 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圍一切的不協調,人們無言地看著他走過,無數的目光像鋼針 穿透他身上的兩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裝,令他渾身發麻。
「開採是通過在地面向煤層的一系列鑽孔實現的,鑽孔用現有的油田鑽機就可 實現,這些鑽孔有以下用途:一,向煤層中布放大量的感測器;二,點燃地下煤層; 三,向煤層中注水或水蒸氣;四,向煤層中通入助燃空氣;五,導出氣化煤。
這時窗外的喧鬧聲更大了,局長站起身向外走去,同時對劉欣說:「年輕人, 我真希望部里用在投這個項目上的那六千萬幹些別的,你已看到,需要乾的事太多 了,回見。」
山谷里有三百多人在工作,他們中除了物理學家、化學家、地質學家和採礦工 程師外,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專業人員:有阿古力率領的一支十多人的煤層滅火隊, 來自仁丘油田的兩個完整的石油鑽井班,幾名負責建立地下防火帷幕的水工建築工 程師和工人。這個工地上,除了幾台高大鑽機和成堆的鑽桿外,還可以看到成堆的 袋裝水泥和攪拌機,高壓泥漿泵轟鳴著將水泥漿注入地層中,還有成排的高壓水泵 和空氣泵,以及蛛絲般錯綜複雜的各色管道……
「您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它不能滅掉,我要讓它一直燃著,讓全國和全世界都 看看!」
「您聽著,我不用催化劑也可以做到煤的地下氣化!」
「有了大秦鐵路,前兩年國家又實行限產,還是沒好轉?」
「你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新鮮?」
「怎麼個做法呢?」局長終於推開了眼前的圖紙,似乎很專心地聽劉欣說下去, 這給了他一個很大的鼓舞。
「都一樣,」李民生對著下面的礦山劃了一大圈,「在她們眼裡都一樣,煤黑 子。呵,還記得我們是怎樣立志當工程師的嗎?」
「你是說,從你出生時這火就燒著?」
「走!」阿力克大吼一聲,拉著劉欣的手衝出帳篷。劉欣跟著他向山谷北面的一座 山上攀去,一路上,劉欣越來越迷惑。首先,這是最安全的一個方向,在這個方向 上,試驗煤層距大煤層有上千米遠;其次,阿力克現在領他走得也太遠了,他們已 接近山頂,帷幕圈遠遠落在下面,在這兒能出什麼事呢。到達山頂后,劉欣喘息著 正要質問,卻見阿力克把手指向山另一邊更遠的地方,劉欣放心地笑了,笑阿力克 的神經過敏。但當他順著阿力克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后,他終於發現了遠處山 坡低處的草地有些異樣:在草地上出現了一個圓,圓內的綠色比周圍略深一些,不 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劉欣的心猛然抽緊了,他和阿力克向山下跑去,向草地上那 個暗綠色的圓跑去。
「地下煤層被點燃並同水蒸氣接觸后,將發生以下反應:碳同水生成一氧化碳 和氫氣,碳同水生成二氧化碳和氫氣,然後碳同二氧化碳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 同水又生成二氧化碳和氫氣。最後的結果將產生一種類似於水煤氣的可燃氣體,其 中的可燃成分是百分之五十的氫氣和百分之三十的一氧化碳,這就是我們得到的氣 化煤。
「什麼怎麼看?」局長頭也沒抬地問。
「不是什麼考慮,現在實驗根本不能開始!」阿古力說,「我也看過資料,太 粗了!勘探鑽孔間距太大,還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應該重新進行勘探,必須確切 證明這片煤層是孤立的,實驗才能開始。我和李工搞了一個勘探方案。」
「我的想法是:把煤礦變成一個巨大的煤氣發生器,使煤層中的煤在地下就變 為可燃氣體,然後用開採石油或天然氣的地面鑽井的方式開採這些可燃氣體,並https://read.99csw.com通 過專用管道把這些氣體輸送到使用點。用煤量最大的火力發電廠的鍋爐也可以燃燒 煤氣。這樣,礦井將消失,煤炭工業將變成一個同現在完全兩樣的嶄新的現代化工 業!」
「我記得。」
第三天,一個煤層滅火隊員找到劉欣,說他們隊長要累垮了。這兩天阿力克帶 領滅火隊發瘋似的一遍遍地搞地下滅火演習;他還自做主張,租用國家遙感中心的 一顆衛星監視這一地區的地表溫度,他自己已連著三夜沒睡覺,晚上在帷幕圈外面 遠遠近近地轉,一轉就是一夜。
劉欣跟在局長身後來到辦公樓外面,看到靜坐的人更多了。一位領導在對群眾 喊話,劉欣沒有聽清他說什麼,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了那 里有一大片輪椅,這個年代,人們不會在別的地方見到這麼多的輪椅集中在一塊兒, 後面,輪椅還在源源不斷地出現,每個輪椅上都坐著一位因工傷截肢的礦工……
李民生說:「按地質處現有的力量,時間至少一個月。投資沒細算過,估計…
「這裏離主採區較遠,所以地質資料不太詳細。」李民生說。
「劉博士,我很敬重你,這也是我跟你乾的原因,但你總是高估自己。對於地 火,你還只是個孩子呢!」阿力克苦笑著,搖著頭走了。
「只要一小會兒,我盡量簡單些說。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是:在極差的工作環 境中,用密集的勞動,很低的效率,把煤從地下挖出來,然後佔用大量鐵路、公路 和船舶的運力,把煤運輸到使用地點,然後再把煤送到煤氣發生器中,產生煤氣; 或送入發電廠,經磨煤機研碎後送進鍋爐燃燒……」
轟的一聲,一根巨大的火柱騰空而起,猛竄至十幾米高。那火柱緊接噴口的底 部呈透明的純藍色,向上很快變成刺眼的黃色,再向上漸漸變紅,它在半空中發出 低沉強勁的嘯聲,離得最遠的人都能感覺到它洶湧的熱力,周圍的群山被它的光芒 照得通亮,遠遠望去,宛如黃土高原上空一盞燦爛的天燈!
「幫我一個忙。」
「閉嘴吧!」李民生憤怒地站了起來,「我一直在盡責任,一直在做著什麼, 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夢中!你真的認為你能讓煤礦工人從礦井深處走出來?能讓這 礦山變成氣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論和試驗都成功了,又能怎麼樣?你計算過那玩意兒 的成本嗎?還有,你用什麼來鋪設幾萬公里的輸氣管道?要知道,我們現在連煤的鐵 路運費都付不起了!」
「這個……應該行吧。」
「你不是搞煤礦地質專業的,對這方面的實際情況了解更少,我勸你還是慎重 一些。再考慮考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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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爸爸?你說什麼呀爸爸?」
「簡單些,直接了當些。」
「那我們晚上細談。」劉欣說。李民生轉身又要走,劉欣再次拉住了他,「你 不想知道我打算幹什麼?」
劉欣獃獃地看著這度過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礦山,他看到了豎井高大的井架, 井架頂端巨大的卷揚輪正轉動著,把看不見的大罐籠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 排軌道電車從他父親工作過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選煤樓下,一列火車正從一長排數 不清的煤斗下緩緩開出,他看到了電影院和球場,在那裡他度過了最美好的童年時 光;他看到了礦工澡堂高大的建築,只有在煤礦才有這樣大的澡堂,在那寬大澡池 被煤粉染黑的水中,他居然學會了游泳!是的,在這遠離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 在那兒學會的游泳!他的目光移向遠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來從采 出的煤中撿出的黑石堆成的山,看上去比周圍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磺因雨水而 發熱,正冒出一陣陣青煙……這裏的一切都被歲月罩上一層煤粉,整個山呈黑灰色, 這也是劉欣童年的顏色,他生命的顏色。他閉上雙眼,聽著下面礦山發出的聲音, 時光在這裏彷彿停止了流動。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塊煤層,很小的一塊,貯量不要超過三萬 噸,關鍵是這塊煤層要盡量孤立,同其它煤層間的聯繫越少越好。」
李民生說:「根據你的吩咐,我們第六遍檢查了所有的地質資料,沒有問題。
劉欣感到透不過氣來,他扯下領帶,低著頭急步穿過人群,鑽進自己的汽車。
劉欣跪在病床邊,父親氣管發出的尖嘯聲一下下割著他的心。突然,他感覺到 這尖嘯聲中有些雜音,他意識到這是父親在說話。
他無目標地開車亂轉,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轉了多長時間,他剎住車,發現自己來 到一座小山頂上,他小時候常到這裏來,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個礦山,他獃獃地站在 那兒,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劉欣沒有太多的事可做,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接受記者採訪和對外聯絡上。
「全國和全世界已經看到了,」局長指了指身後蜂擁而上的電視記者,「但你 要知道,試驗煤層和周圍大煤層的最近距離不到二百米。」
「我們關不了。」局長說,仍未抬頭。
「你去找負責科研的張副局長,去找趙總工程師也行,我沒空,真對不起了, 等你們有一定結果后我們再談。」局長說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圖紙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