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地火-2

地火-2

(完)
「要行早這麼做了。」李民生說,「爆破規模很大,引爆後巷道里的有毒氣體 和粉塵長時間散不去,讓後面的施工無法進行。」
人群炸開了,憤怒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在那落滿煤灰的黑臉的海洋中,白色 的牙齒十分醒目。局長冷靜地等待著,人群在憤怒的聲浪中又騷動起來,在即將再 次失去控制時,他才開始說話。
劉欣憤怒地抓住隊長滿是油污的衣領:「不行!我命令你鑽下去!不會有井噴的!
局黨委書記說:「不能用工兵嗎?用礦工組成的爆破隊……怕要出問題。」
「那是防爆開關,因為井下的瓦斯是可燃氣體,防爆開關可避免一般開關產生 的電火花。這關係到我們就要看到的可怕的井下危險……」
我們不必留戀所謂過去的好時光,那個時候生活充滿艱難危險和迷惘;我們也 不必為今天的時代過分沮喪,因為今天,也總有一天會被人們稱做是——過去的好 時光。
「說到難,有什麼稀罕啊同志們,我們煤礦工人什麼時候容易過?從老祖宗輩 算起,我們什麼時候有過容易日子啊!你們再扳著指頭算算,中國的,世界的,工 業有多少種,工人有多少種,哪種比我們更難?沒有,真的沒有。難有什麼稀罕?不 難才怪,因為我們不但要頂起天,還要撐起地啊!怕難,我們早斷子絕孫了!
果然,一聲衝天巨響,彷彿是地球在腳下爆炸了,井口立刻淹沒於一片紅色火 焰之中。氣浪把劉欣高高拋起,世界在他眼中瘋狂旋轉,同他一起飛落的是紛亂的 石塊和枕木,劉欣還看到了電軌車的一節車箱從井口的火焰中飛出來,像一粒被吐 出的果核。劉欣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碎石在他身邊紛紛掉下,他覺得每一塊碎石上 都有血……劉欣又聽到了幾聲沉悶的巨響,那是井下炸藥被引爆的聲音。失去知覺 前,他看到井口的火焰消失了,代之以滾滾的濃煙……
「消耗?笑話,它只會把煤層中更多的瓦斯釋放出來!」
岩石的全息影像把我們埋沒了,一聲巨響后我們的頭燈全滅了,在一片黑暗和女孩 兒們的尖叫聲中,我又聽到老師的聲音。
李民生說:「以前我總覺得自己討厭礦井,恨礦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採區了!」阿古力緊張地說。
「可,李工,上面第二條爆破帶才只干到一半,第三條還沒開工,地火距離南 面的採區已很近了,把原計劃的三條做完都怕來不及啊!」
我們看到一個礦工用鐵鎚擊打支架中部的一個鐵銷,把支架拆為兩段取下,然 后把它扛走了。我和一個男孩試著搬已躺在地上的一個支架,才知道它重得要命。
但現在才知道,我已同它融為一體了,恨也罷,愛也罷,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全部停產,井下人員立即撤出,然後,」局長停了下來,沉默了兩三秒鐘。
劉欣彷彿行走在地獄中。整個天空都是黑色的煙雲,太陽是一個剛剛能看見的 暗紅色圓盤。由於塵粒摩擦產生的靜電,煙雲中不時出現幽幽閃電,每次閃電出現 時,地火之上的礦山就在青光中凸現出來,那圖景一次次像用烙鐵烙在他的腦海中。
…一種不安的情緒籠罩著礦山,各種謠言開始像野火一樣蔓延。
我們首先穿上了一身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有一個頭盔,頭盔上有一盞燈,那燈 通過一根導線同掛在我們腰間的一個很重的長方形物體連著,我原以為那是一台電 腦(也太大了些),誰想到那竟是這盞燈的電池!這麼大的電池,能驅動一輛高速賽 車的,卻只用來點亮這盞小小的燈。我們還穿上了高高的雨靴,老師告訴我們,這 是早期礦工的井下服裝。有人問井下是什麼意思,老師說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但這使人稍稍安慰的局勢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在高大鑽塔旁邊,來自油田的 鑽井隊長找到了劉欣。
「你開什麼玩笑!我們現在必須在火場上大量增加註水孔!」
在隊長那噴火的雙眼的逼視下,李民生無聲地低下頭。
這裏已看不到一個人了,劉欣的腳已燙起了泡,身上的的汗幾乎流干,艱難的 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邊緣,但他的意識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後的能量向最後的目 標走去。那個井口噴出的地火的紅色光芒在召喚著他,他到了,他笑了。
「我上井前見張隊長幹活時怕碰壞對講機,把它和導線放一塊兒了,下面幾十 台鑽機同時干,聲兒很大!」一個爆破隊的礦工說。
「你胡說!這兒不是油田,地下沒有高壓油氣層,怎麼會井噴!」
劉欣默默地看著阿古力,好大一會才低聲問:「還有救吧?」
「我是說,現在這最深處的一條爆破帶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這一條,這樣一 旦井下發生爆炸,至少還有一道屏障。」
他們在為這座百年老礦致哀。
「我和先輩是同樣的人,為什麼……」
阿古力對劉欣說:「我在新疆的煤礦滅火隊和大批設備已乘專機到達太原,很 快就到這裏了。全國其它地區的力量也在向這兒集中。從現在的情況看,火勢很兇, 蔓延飛快!」
人群在空氣中凝固了,似乎連呼吸都已停止。
局長點點頭,「時間很緊,你們先干,我同時向部里請示。」
消息仍然被封鎖,滅火工作在悄悄進行。從仁丘油田緊急調來的大功率鑽機在 人們好奇的目光中穿過煤城的公路,軍隊開進了礦山,天空出現了盤旋的直升機…
公路以外的地面乾燥開裂,裂紋又被厚厚的灰塵填滿,腳踏上去揚起團團塵霧。
「很少有人真正看到瓦斯爆炸,因為在井下遇到它的人很難生還。」老師的聲 音像幽靈般在黑暗中回蕩。
九-九-藏-書「這有什麼?」通風科的人走後劉欣問,「通風不該停嗎?這樣不是還可以減少 向地下的氧氣流量?」
又一聲巨響,但同前兩次不一樣,似乎是從我們體內發出,衝破我們的耳膜來 到外面,來自四方的強大的衝擊壓縮著我的每一個細胞,在一股灼人的熱浪中,我 們都淹沒於一片紅色的光暈里,這光暈是周圍的空氣發出的,充滿了井下的每一寸 空間。移時,紅光迅速消失,一切都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現在礦上的日子已經很難了,你們還折騰什麼?」
一年以後
李民生拿起對講機,但任憑大喊,沒有回答。
「快撤人!」
它不會很快冷凝,所以現在只能在鑽塔上方才能看到它顯形。這樣的蒸汽平常只在 火力發電廠的高壓汽輪機中存在,它一旦從高壓輸汽管中噴出(這樣的事故不止一 次發生),可以在短時間內穿透一堵磚牆!人們驚恐地看到,剛才潮濕的井架在無形 的過熱蒸汽中很快被烤乾了,幾根懸在空中的粗橡膠管像蠟做的一樣被熔化!這魔 鬼蒸汽衝擊井架,發出讓人頭皮發炸的巨響……
斯亞真沒戴面罩,他同那些全息礦工一樣,成了最地道的黑人。「您在歷史課 上反覆強調,學這門課的關鍵在於對過去時代的感覺,我想真正感覺一下。」他說 著,黑臉上白牙一閃一閃的。
聽到了嗎?不會!」
「我和李工將盡自己最大努力做好工作,但還是請大家明白,我們現在都是罪 犯。」劉欣說,李民生在一邊低頭坐著,一言不發。
老師在回顧這座煤礦的歷史時,說一百多年前這裏被失控的地火燒毀過,那火 燒了十八年才撲滅,那段時期,我們這座美麗的城市草木生煙,日月無光,人民流 離失所。失火的原因有多種說法,有人說是一次地下武器試驗造成的,也有人說與 當時的綠色和平組織有關。
時雪白的服裝一塵不染。他們拉住斯亞往車裡走。
「現在還不是討論責任的時候。只干,別多想。」局長看著劉欣說,「知道最 后這五個字是誰說的嗎?你父親。那時我是他隊里的技術員,有一次為了達到當班 的產量指標,我不顧他的警告,擅自擴大了採掘範圍,結果造成工作面大量進水, 隊里二十幾個人被水困在巷道的一角。當時大家的頭燈都滅了,也不敢用打火機, 一怕瓦斯,二怕消耗氧氣,因為水已把那裡全封死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你父親 這時告訴我,他記得上面是另一條巷道,頂板好像不太厚。然後我就聽到他用鎬挖 頂板,我們幾個也都摸到鎬跟著他在黑暗中挖了起來。氧氣越來越少,開始感到胸 悶頭暈,還有那黑暗,那是地面上的人見不到的絕對的黑暗,只有鎬頭撞擊頂板的 火星在閃動。當時對我來說,活著真是一種折磨,是你父親支撐著我,他在黑暗中 反覆對我說那五個字:只干,別多想。不知挖了多長時間,當我就要在窒息中昏迷 時,頂板挖塌了一個洞,上面巷道防爆燈的光亮透射進來……後來你父親告訴我, 他不知道頂板有多厚,但那時人只能是:只干,別多想。這麼多年,這五個字在我 腦子中越刻越深,現在我替你父親把它傳給你了。」
「我沒有辦法,孩子得了尿毒症,要不停地做透析,這個工種項目的酬金對我 太重要了!所以我沒有盡全力阻止你……」李民生臉色蒼白,迴避著劉欣的目光。
「弟兄們,他們要炸大巷!」隊長轉身沖人群高喊。礦工人群中一陣騷動,接 著如一堵牆一樣圍逼上來,武警士兵組成半圓形阻止人群靠近卡車,但在那勢不可 擋的黑色人海的擠壓下,警戒線彎曲變形,很快就要被衝破了。這一切都是在陰沉 的無聲中發生,只聽到腳步的摩擦聲和拉槍栓的聲響。在最後關頭,人群停止了涌 動,礦工們看到局長和礦長出現在一輛卡車的踏板上。
「哈,用你們的話怎麼說,這可是破天荒了!」阿古力冷笑著說,「劉博士還 有拿不準的事兒?劉博士還有需問人才能決定的事兒?」
「這個井下事故叫做冒頂。」老師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大家注意,傷人的岩 石不只是來自上部……」
水的全息影像在瞬間消失了,周圍的一切又恢復了原樣。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奇 怪的東西,像一個肚子鼓鼓的大鐵蛤蟆,很大很重,我指給老師看。
現在,他們和阿古力站在隔開兩片地火的那座山峰上。這又是一個早晨,礦山 和山峰之間的草地已全部變成了深綠色,而昨天他們看到的那個圓形區域現在已成 了焦黃色!蒸汽在山下瀰漫,礦山已看不清楚了。
危急指揮部的全體成員來到距地火前沿最近的三礦四號井井口前。
大型鑽機在地下火場的火頭上一字排開,鑽孔完成後,上百台高壓火泵開始向 冒出青煙和熱浪的井孔中注水。注水量是巨大的,以至礦山和城市生活區全部斷水, 這使得社會的不安和騷動進一步加劇。但注水結果令人鼓舞,在指揮中心的大屏幕 上,紅色火場的前鋒面出現了一個個以鑽孔為中心的暗色圓圈,標志著注水在急劇 降低火場溫度。如果這一排圓圈連接起來,就有希望截斷火勢的蔓延。
※※※
「現在井下情況怎麼樣?」局長不動聲色地問。
知道我上面的印象是怎麼來的嗎?今天我參觀了煤炭博物館。但給我印象最深 的是一件事:
「這個井下事故叫瓦斯突出。瓦斯是一種氣體,它被封閉在岩層中,有巨大的 氣壓。剛才我們看到的景像,就是工作面的岩壁抵擋不住這種壓力,被它推出的情 景。」
居然有固體的煤炭!
地火的的蔓延速read.99csw.com度比預想的快,施工領導小組決定只打兩條爆破帶就引爆,盡 快從井下撤出施工人員。天快黑時,大家正在離井口不遠的生產樓中,圍著一張圖 紙研究如何利用一條支巷最短距離引出起爆線,李民生突然說:「聽!」
地下注水已不可能了,即使可能,注入地下火場中的水的助燃作用已大於滅火 作用。
他們沉默下來,同時意識到,他們談到了死。
「八個井的採煤和掘進工作都在正常進行,這主要是為了安定著想。」礦長回 答。
「好了。」局長輕輕揮了一下手,他的目光說出了一切:我知道你的感覺,我 也一樣,大家都一樣。
「天啊,斯亞!你沒戴面罩!」
四號井主巷道爆破工程開始一天後,劉欣和李民生並肩走在主巷道里,他們的 腳步發出空洞的迴響。他們正走過第一爆破帶,昏暗的頂燈下,可以看到高高的巷 道頂上密密地布滿了爆孔,引爆電線如彩色的瀑布從上面瀉下來,在地上堆成一堆。
李民生解釋:「這裏的煤層是瓦斯高發區,通風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 地火到達時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開,至少可能炸出新的 供氧通道。不行,必須再增加一條爆破帶!」
「你懂什麼!我要停鑽撤人了!」
「劉博士,有三分之二的井位不能再鑽了!」他在鑽機和高壓泵的轟鳴聲中大 喊。
沒人回答,劉欣的地老鼠探測器已用完,現有落後的探測手段很難十分準確把 握地火的位置和推進速度。
更恐怖的一幕出現了,那條白色的巨龍的頭部脫離了同地面的接觸,漸漸升起, 最後白色蒸汽全部升到了鑽塔以上,彷彿橫空出世的一個白髮魔鬼,而這魔鬼同地 面的井口之間,除了破損的井架之外竟空無一物!只能聽到那可怕的嘯聲,以至於 幾個年輕工人以為井噴停了,猶豫地向鑽台邁步,但劉欣死死抓住了他們中的兩個, 高喊:「不要命了!過熱蒸汽!」
「那麼,」礦長說,「組織爆破隊吧。」
李民生跳起來衝出生產樓,安全帽也沒戴,叫了一輛電軌車,以最快速度向井 下開去。當電軌車在井口消失前的一瞬間,追出來的劉欣看到李民生在向他招手, 還在向他笑,他很長時間沒笑過了。
這三條煤帶都沒有在李民生提供的地質資料上標明。事實上,這種狹長的煤帶 在煤礦地質上是極其罕見的,大自然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車停了,我們由這條較為寬大的隧洞進入了它的一個分支, 這條洞又窄又小,要不是戴著頭盔,我的腦袋早就碰起好幾個包了。我們頭燈的光 圈來回晃著,但什麼都看不清楚,艾娜和幾個女孩子又叫著說害怕。
會上,從全國各地緊急趕到的專家們很快制定了滅火方案。可供選擇的手段不 多,只有三個:一,隔絕地下火場的氧氣;二,用灌漿帷幕切斷火路;三,通過向 地下火場大量注水滅火。這三個措施同時進行,但第一個方法早就證明難以奏效, 因為通向地下的供氧通道極難定位,就是找到了,也很難堵死;第二個方法只對淺 煤層火場有效,且速度太慢,趕不上地下火勢的迅速蔓延;最有希望的是第三個滅 火方法了。
……
地下又傳來幾聲「打嗝」聲,然後平靜下來。
「李工,這是讓我們幹什麼?」隊長問,同時展開圖紙。
劉欣轉身朝井口對面的生產樓走去,還好,雖然從頂層的窗中冒出濃煙,但樓 還沒有著火。他走進開著的樓門,向旁邊拐入一間寬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 從窗上照進來,使這裏充滿了朦朧的紅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紅光中躍動,包括那一 排衣箱。劉欣沿著這排衣箱走去,仔細地辨認著上面的號碼,他很快找到了要找的 那個。關於這衣箱他想起了兒時的一件事:那時父親剛調到這個採煤隊當隊長,這 是最野的一個隊,出名的難帶。那些野小子們根本沒把父親放在眼裡,本來嘛,看 他在班前會上那可憐樣兒,怯生生地要求把一個掉了的衣箱門釘上去,當然沒人理 他,小夥子們只顧在邊上甩撲克說髒話,父親只好說那你們給我找幾個釘子我自己 釘吧,有人扔給他幾個釘子,父親說再找個錘吧,這次真沒人理他了。但接著,小 伙子們突然啞雀無聲,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用大姆指把那些釘子一根根輕鬆地 按進木頭中去!事情有了改變,小夥子們很快站在一排,敬畏地聽著父親的班前講 話……現在這箱子沒鎖,劉欣拉開后發現裏面的衣物居然還在!他又笑了,心裏想 像著二十多年來用過父親衣箱的那些礦工的模樣。他把裏面的衣服取出來,首先穿 上厚厚的工作褲,再穿上同樣厚的工作衣,這套衣服上塗滿了厚厚的油泥,發出一 股濃烈的、劉欣並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這味道使他真正鎮靜下來,並處於一種 類似幸福的狀態中。他接著穿上膠靴,然後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裡面的礦燈 拿出來,用袖子擦乾燈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檐上。他又找電池,但沒有,只好另開 了一個衣箱,有。他把那塊笨重的礦燈電池用皮帶繫到腰間,突然想到電池還沒充 電,畢竟礦上完全停產一年了。但他記得燈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對面,他小時候 不止一次在那兒看到燈房的女工們把冒著白煙的硫酸噴到電池上充電。但現在不行 了,燈房籠罩在硫酸的黃煙之中。他莊重地戴上有礦燈的安全帽,走到一面布滿灰 塵的鏡子面前,在那紅光閃動的鏡子中,他看到了父親。
這時阿古力從後面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李工,你九*九*藏*書看!」他指著巷道頂說。他 指的是幾根粗大的帆布管子,那是井下通風用管,現在它們癟下來了。
李民生長嘆一口氣,直到現在事情的真相還沒有公布,因而出現了這樣的不協 調問題。
「考慮過,」礦長說:「但現在到達的工兵只有一個排,即使干一個井人力也 遠遠不夠,再說他們也不熟悉井下爆破作業。」
「李工,這是怎麼講話嘛!誰讓拆?封井前儘可能多地轉移井下設備可是局裡的 意思,停產安排會你我都是參加了的!我們的人沒日沒夜幹了兩天,拆上來的設備 有上百萬元,就落你這一頓臭罵?再說井都封了,還通什麼鳥風!」
劉欣抓住這個維吾爾漢子的雙肩絕望地搖晃著:「告訴我還有多大希望?求求 你說真話!」
一百二十年後
一聲低沉的響聲隱隱約約從地下傳上來,像大地在打嗝。幾秒鐘后又一聲。
「百分之零。」阿古力輕輕地說,「劉博士,你此生很難贖清自己的罪了。」
「不要廢話,快去醫院!你這孩子也太不像話了!」老師氣急敗壞地說。
我們上了一串列走在小鐵軌上的鐵車,有點像早期的火車,但小得多,上方有 一根電線為車供電。車開動起來,很快鑽進一個黑黑的洞口中。裏面真黑,只有上 方不時掠過一盞昏暗的小燈。我們頭上的燈發出的光也很弱,只能看清周圍人的臉。
距火場最近的四號井最先停產,當井下礦工一批批乘電軌車上到井口時,發現 上百人的爆破隊正圍在一堆鑽桿旁邊等待著什麼。人們上前去打聽,但爆破隊的礦 工們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他們只是接到命令帶著鑽孔設備集合。突然,人們的 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個方向,一個車隊正在朝井口開來,第一輛卡車上坐滿了持槍 的武警士兵,跳下車來為後面的卡車圍出了一塊停車場。後面有十一輛卡車,它們 停下后,篷布很快被掀開,露出了上面整齊碼放的黃色木箱,礦工們驚呆了,他們 知道那是什麼。
在對面,我又看到許多光點,也是我們頭盔上的這種燈發出的,走近一看,發現那 里有許多人在工作,他們有的用一種鑽桿很長的鑽機在洞壁上打孔,那鑽機不知是 用什麼驅動的,聲音讓人頭皮發炸。有的人在用鐵鍬把什麼看不清楚的黑色東西鏟 到軌道車上和傳送皮帶上,不時有一陣塵埃揚起,把他們隱沒于其中,許多頭燈在 塵埃中劃出一道道光柱……
一個小池塘,冒出滾滾蒸氣,黑色的水面上浮滿了魚和青蛙的屍體。現在是盛夏, 可見不到一點綠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黃了,埋在灰塵中,樹也都是死的,有些還 冒出青煙,已變成木炭的枝椏像怪手一樣伸向昏暗的天空。所有的建築都已人去樓 空,有些從窗子中冒出濃煙,劉欣看到了老鼠,它們被地火的熱力從穴中趕出,數 量驚人,大群大群地擁過路面……隨著劉欣向礦山深處走去,越來越感受到地火的 熱力,這熱力從他的腳踝沿身體升騰上來。空氣更加悶熱污濁,即使戴上面罩也難 以呼吸。地火的熱量在地面上並不均勻,劉欣本能地避開灼|熱的地面,能走的路越 來越少了。地火熱力突出的區域,建築燃起了大火,一片火海中不時響起建築物倒 塌的巨響……劉欣已走到了井區,他走過一個豎井,那豎井已變成了地火的煙道, 高大的井架被燒得通紅,熱流衝擊井架發出讓人頭皮發炸的尖嘯聲,滾滾熱浪讓他 不得不遠遠繞行。選煤樓被濃煙吞沒了,後面的煤山已燃燒多日,成了發出紅光和 火苗的一塊巨大的火炭……
「劉博士,你真是個理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一接觸到實際,你就什麼都不懂 了,真像李工說的,你只會做夢!」阿古力說。自煤層失火以來,他對劉欣一直沒 有客氣過。
「炸了井,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兩個小時了。」
正當我們迷惑之際,不遠處的一個巷道口噴出了一道粗大洶湧的洪流,整個工 作面很快淹沒在水中。我們看著渾濁的水升到膝蓋上,然後又沒過了腰部,水面反 射著頭燈的光芒,在頂上的岩石上映出一片模糊的亮紋。水面上飄浮著被煤粉染黑 的枕木,還有礦工的安全帽和飯盒……當水到達我的下巴時,我本能地長吸一口氣, 然後我全部沒在水中了,只能看到自己頭燈的光柱照出的一片混沌的昏黃,和下方 不時升止的一串水泡。
「孩子們,我們剛才看到的是二十世紀中葉的煤礦,後來,出現了一些新的機 械和技術,比如液壓支架和切割煤層的大型機器等,這些設備在那個世紀的后二十 年進入礦井,使井下的工作條件有了一些改善,但煤礦仍是一個工作環境惡劣充滿 危險的地方,直到……」
「為了它。」老師舉起一塊黑石頭,在我們頭燈的光柱中,它的無數小平面閃 閃發光。就這樣,我第一次看到了固體的煤炭。
一片黑塵飄過來,我們的頭燈也散射出了道道光柱,我驚奇看著光柱中密密的 塵粒在紛飛閃亮。這時艾娜又驚叫起來,像合唱的領唱,好幾個女孩子也跟著她大 叫起來,再後來,竟有男孩的聲音加入進來!我扭頭想笑他們,但看到他們的臉時 自己也叫出聲來,所有人也都成了黑人,只有呼吸面罩蓋住的一小部分是白的。這 時我又聽到一聲尖叫,立刻汗毛直立:這是老師在叫!
「大家往那兒看,」他向井口旁邊的一個小山丘指去。他的聲音不高,但卻使 憤怒的聲浪立刻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不!不行!」李民生失聲叫道,然後才發現自己還沒想好理由,「封井……封 井……社會馬上就會亂起來,https://read.99csw.com還有……」
劉欣和李民生剛從一輛車的駕駛室里跳下來,就看到剛任命的爆破隊隊長,一 個長著絡腮胡的壯漢,手裡拿著一捲圖紙迎面走來。
「中國的產業工人,中國的無產階級,沒有比我們的歷史更長了,沒有比我們 經歷的風雨和災難更多了,煤礦工人的天塌了嗎?沒有!我們這麼多人現在能站在這 兒看那老炭柱,就是證明,我們的天塌不了!過去塌不了,將來也塌不了!
「過去的人來這樣可怕地方,到底為了什麼?」艾娜問。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劉欣笑著說,轉身走出樓,向噴著地火的井口大步 走去。
以後的事情就索然無味了,老師給我們講汽化煤的歷史,說這項技術是在八十 年前全面投入應用的,那時,世界石油即將告罄,各大國為爭奪僅有的油田陳兵中 東,世界大戰一觸即發,是汽化煤技術拯救了世界……這我們都知道,沒意思。
煙塵是從礦山的一個個井口中冒出的,每個井口都吐出一根煙柱,那煙柱的底部映 著地火猙獰的暗紅光,向上漸變成黑色,如天地間一條條扭動的怪蛇。
……
我說過,在地火面前,你只是個孩子。你不知道地火是什麼,在那深深的地下,它 比毒蛇更光滑,比幽靈更莫測,它想去哪兒,凡人是攔不住的。這裡是地下巨量的 優質無煙煤,是魔鬼渴望了上億年的東西。現在你把魔鬼放出來了,它將擁有無窮 的能量和力量,這裏的地火將比新疆的大百倍!」
阿古力輕輕地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我們眼前的空間開闊了一些,這個空間有許多根柱子支撐著頂部。
整整十卡車,是每箱24公斤裝的硝酸銨二號礦井炸藥,總重約有五十噸,最後 一輛較小的卡車上有幾捆用於綁葯條的竹條,還堆著一大堆黑色塑料袋,礦工們知 道那裡面裝的是電雷管。
我們繼續參觀,沮喪的老師說:「井下的每一項工作都充滿危險,且需消耗巨 大的體力。隨便舉個例子,這些鐵支柱,在這個工作面的開採工作完成後,都要回 收,這項工作叫放頂。」
後來有一名直升機駕駛員回憶說,他當時低空飛過二號井,在那一帶做最後的 巡視,好像看到井口有一個人影,那人影在井內地火的紅光中呈一個黑色的剪影, 他像是向井下走去,一轉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別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
其中五條煤帶被防火帷幕截斷,而有三條煤帶呈向下的走向,剛剛爬到了帷幕的底 部。這三條「煤蛇」中的兩條中途中斷了,但有一條一直通向千米外的大煤層。這 些煤帶實際是被煤填充的地層裂縫,裂縫都與地表相通,為燃燒提供了良好的供氧, 於是,那條煤帶成了連接試驗煤層和大煤層的一根導火索。
「同學們,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叫採煤工作面,你們看到的是早期礦工工作的 景象。」
「同學們,我們下井了!」老師說。
在局大樓里召開了緊急會議,蒞會的除了礦務局主要領導和五個礦的礦長外, 還有包括市長在內的市政府的一群憂心忡忡的官員。會上首先成立了危急指揮中心, 中心總指揮由局長擔任,劉欣和李民生都是領導小組的成員。
「封井。」局長終於說出了那兩個最讓採煤人心碎的字。
有幾個礦工向我們這方向走來,我知道他們都是全息圖像,沒有讓路,幾個礦 工的身體和我互相穿過,我把他們看得很清楚,對看到的很吃驚。
他打住了話頭,不安地望著局長和三礦的礦長,他知道採煤人最忌諱的是什麼。
在場的工程師們很快明白了眼前這奇景的含義,但讓其他人理解並不容易。同 人們的常識相反,水蒸氣是看不到的,人們看到的白色只是水蒸氣在空氣中冷凝后 結成的微小水珠。而水在高溫高壓下會形成可怕的過熱蒸汽,其溫度高達四五百度!
「只干,別多想。」局長拍拍劉欣的肩膀,又在那裡攥了一下。
「孩子們注意,洪水來了!」
公路是滾燙的,瀝青路面熔化了,每走一步幾乎要撕下劉欣的鞋底。路上擠滿 了逃難的人流和車輛,悶熱的空氣充滿了硫磺味,還不時有雪花狀的灰末從空中落 下,每個人都戴著呼吸面罩,身上落滿了白灰。道路擁擠不堪,全副武裝的士兵在 維持秩序,一架直升機穿行在煙雲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勸告人們不要驚慌……疏 散移民在冬天就開始了,本計劃在一年時間完成,但現在地火勢頭突然變猛,只得 緊急加快進程。一切都亂了,法院對劉欣的庭審一再推遲,以至於今天早上他所在 的候審間一時沒人看管了,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
「你他媽的混蛋!誰讓你們拆的,你他媽找死啊!」李民生一反常態,破口大罵 起來。
過去的人真笨,過去的人真難。
過去的人真笨,過去的人真難。
話音未落,鑽塔方向傳來了一聲巨響,兩人轉頭望去,只沉重的鑽孔封瓦成兩 半飛了出來,一股黃黑色的濁流嘶鳴著從井口噴出,濁流中,折斷的鑽桿七零八落 地飛出。在人們的驚叫聲中,那股濁流的色調漸漸變淺,這是由於其中泥沙含量減 少的緣故。後來它變成了雪白色,人們明白了這是注入地下的水被地火加熱后變成 的高壓蒸汽!劉欣看到了司鑽的屍體被掛在鑽塔高高的頂端,在白色的蒸汽衝擊下 瘋狂地搖晃,時隱時現。而鑽台上的另外三個工人已不見蹤影!
「孩子,」一個醫生盯著他說,「你的肺受到很嚴重的損傷,至少要住院一個 星期,我們會通知你家長的。」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將真實地體驗一下當時採煤工作的空氣,注意,只 是體驗,所以請大家從右衣袋九九藏書中拿出呼吸面罩戴上。」
(一個初中生的日記)
所有人的頭燈又亮了,大家長出一口氣,這時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有時 高亢,如萬馬奔騰,有時低沉,好像幾個巨人在耳語。
「我問你要我們幹什麼!」
「你就告訴我,還有多大的希望?如果封堵供氧通道,或注水滅火……」
那座小山丘頂上立著一根黑色的煤柱子,有兩米多高,粗細不一。有一圈落滿 煤塵的石欄杆圈著那根煤柱。
「老師,那時的中國煤礦全部僱用黑人嗎?」
「沒法恢復通風了,李工,下面的通風設備:鼓風機、馬達、防爆開關,甚至 部分管路,都拆了呀!」通風科長說。
「我……」劉欣小心地說,「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
人群默默地散去后,劉欣對局長說:「現在,我算真正認識了你和我父親,我 可以死而無憾了。」
「等等!」斯亞叫道,手裡抖動著那個精緻的全隔絕內循環面罩,「一百多年 前的礦工也戴這東西嗎?」
「大家都管那東西叫老炭柱,但你們知道嗎,它立起來的時候並不是一根柱子, 而是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煤塊。那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的張之洞總督在建礦典禮時立 起的。它是讓這百多年的風雨蝕成一根柱子了。這百多年,我們這個礦山經歷了多 少大災大難,誰還能記得清呢?這時間不短啊同志們,四五輩人啊!這麼長時間,我 們總該記下些什麼,總該學會些什麼。如果實在什麼也記不下,什麼也學不會,總 該記下和學會一樣東西,那就是——」局長對著黑色的人海揮起雙手,「天,塌不 下來!」
李民生用對講機很快叫來了礦通風科科長和兩名通風工程師。
「我十五歲就在這口井幹了,你們要毀了它?!」一個老礦工高喊,他臉上那刀 刻般的皺紋在厚厚的煤灰下也很清晰。
「井下的洪水有多種來源,可能是地下水,也可能是礦井打通了地面的水源, 但它比地面洪水對人生命的威脅大得多。」老師的聲音在水下響著。
我們戴好面罩后,又聽到老師的聲音:「孩子們注意,這是真實的,不是全息 影像。」
李民生抱頭蹲在地上,他的雙肩在顫抖,但哭不出聲來。礦山的領導者和工程 師們面對井口默默地站著,寬闊的井口像一隻巨大的眼睛看著他們,就像二十多年 前看著童年的劉欣一樣。
「放頂是一項很危險的工作,因為在撤走支架的過程中,工作面頂板隨時都會塌落 ……」
風很大,在我們耳邊呼嘯,我們好像在向一個深淵墜下去。艾娜尖叫起來,討厭, 她就會這樣叫。
※※※
阿古力又搖搖頭:「我有生以來一直在干那事,可地火還是燒毀了我的家鄉。
「火場已逼近這個礦的採掘區,」阿古力說,「如果火頭到達採掘區,礦井巷 道將成為地火強有力的供氧通道,那時地火火勢將猛增許多倍……情況就是這樣。」
「為了什麼炸井?」
斯亞沒說完就被硬塞進車裡。「這是博物館第一次出這樣的事故,您要對此事 負責的!」一個醫生上車前指著老師嚴肅地說。懸浮車同來時一樣無聲地開走了。
「不行!那些井位的井壓都在急劇增大,再鑽下去要井噴的!」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局總工程師低聲打破沉默:「井下的設備,看看能弄出多 少就弄出多少。」
「但社會和科學都在發展,很多有才能的人在為我們想辦法,這辦法現在想出 來了,我們有希望完全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們要走出黑暗的礦井,在太陽底下,在 藍天底下採煤了!煤礦工人,將成為最讓人羡慕的工作!這希望剛剛出現,不信,就 去看看南山溝那幾根衝天的大火柱!但正是這個努力,引發了一場災難,關於這個, 我們會對大家有個詳細的交代,現在大家只需明白,這可能是煤礦工人的最後一難 了,這是為我們美好明天付出的代價,就讓我們抱成一團過這一難吧。我還是那句 話,多少輩人都過來了,天塌不下來!」
話音未落,我們旁邊的一面岩壁竟垂直著向我們撲來,這一大面岩壁衝出相當 的距離才化為一堆岩石砸下來,好像有一個巨大的手掌從地層中把它推出來一樣。
我們接著參觀現代煤礦,有什麼稀奇的,不就是我們每天看到的從地下接出並 通向遠方的許多大管子么。不過這次我倒是第一次進入了那座中控大樓,看到了燃 燒場的全息圖,真大,還看到看監測地下燃燒場的中微子感測器和引力波雷達,還 有激光鑽機……也沒意思。
李民生指點著圖紙,手微微發抖:「三條爆破帶,每條長35米,具體|位置在下 面那張圖上。爆孔分150毫米和75毫米兩種,裝藥量分別是每米28公斤和每米14公 斤,爆孔密度……」
這時我們頭頂發出不祥的摩擦聲,我抬起頭來,在礦燈的光圈中看到頭頂剛撤 走支架的那部分岩石正在張開一個口子,我沒來得及反應它們就塌了下來,大塊岩 石的全息影像穿透了我的身體落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塵埃騰起遮住了一切。
「不是說還有一段距離嗎?」
警報聲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不到一分鐘,一輛水滴狀微型懸浮車無聲地停到 我們中間,這種現代東西出現在這裏真是煞風景。從車上下來兩個醫護人員,現在 真正的煤塵已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全息的還飄浮在周圍,所以醫生在穿過「煤塵」
「剛才的一陣爆炸,能不能把井下的瓦斯消耗掉?」劉欣問身邊的一名工程師, 對方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劉欣說,「我們畢竟干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 就算陣亡吧。」
「天啊,什麼時候停的通風?」李民生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