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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沒有敵人的戰爭

第三章 沒有敵人的戰爭

「很簡單,他需要進來指明地下室暗門的位置,然後便溜之大吉了。老馮,有這個內賊的人選了嗎?」李澳中說,「沒有也不要緊,反正有了他的腳印,就跟指紋一樣保險。」
李澳中盯著鑰匙沒動:「那是什麼機器?」
不知道行駛了多久,聽見第一聲鳥鳴的時候,吉普車停了。我被從車上帶了下來,推推搡搡地走了幾百米,然後被人按住,摘下了破麻袋,但嘴裏的布條仍舊勒著。濃烈的陽光有些刺眼,我適應了片刻,睜開眼睛,發現這裡是一座風景秀麗的山頭,山下河水奔涌。我認出來了,這裡是白石岩。自古以來神農鎮處決犯人的刑場。
我向她解釋了一下,點燃馬燈,地道寬大,寬一米,高兩米,地面平整潮濕,黑黝黝的不見盡頭。我們向前走了三十多米,一路上蓄水池、灶台,甚至還有寬闊的大廳。再往前出現一道半開的石門,進門便出現了岔道,拐向左側又走五十米,通道兩側出現了一個個內凹的「房間」。
「沒犯法。」魯一刀說,「你被傳染了,于書記命令我將你隔離。」
我嚇得一哆嗦,全身僵硬。
他不願再思考,伸手拿起那串鑰匙:「香城大酒店為什麼會有那批機器?」
「嗯。」林茵點點頭,「聽爸爸說起過,據說是被白元華傳染的。所以一有人發病,就送到山裡隔離。不過他們在山裡都還活得好好的,只有白元華死了。」
「鎮子上共有幾家制煙的地下工廠?」李澳中問。
「于富貴?」李澳中吃了一驚。和烏明清喝完酒回來,他便回到自己的宿舍,百無聊賴,就翻閱這本筆記,沒想到剛看了兩句,就看到了于富貴的名字。這筆記真的跟于富貴有關係,而且非同一般!
「我告訴你,生活就是環境。你也讀過大學,說某個人在糧倉見到一群老鼠,在茅廁又見到一群老鼠,前者又肥又壯,後者又瘦又弱。同樣是老鼠,為什麼有的肥有的瘦,有的弱有的壯?我告訴你,是環境。生在糧倉,吃的就是白花花的糧食;生在茅廁,吃的就是又臭又硬的大便。人也一樣。
柴火堆滿了酒窖,但是靠牆一側卻沒有多少,恰恰容得一個人側身通過。我拉著林茵貼著牆壁走進酒窖,酒窖的一面牆壁就是一道石門,那石門開了窄窄一道縫,我拉著她鑽了進去。
李澳中滿懷疑惑,繼續往下看。
當時于富貴搖搖頭,說:「哪能送到上級醫院呢?傳染了其他人怎麼辦?隔離。」立刻派民兵把白元華送進了深山。據說,剛進深山的第二天,白元華就死了。自從白元華開始,好多人陸陸續續都得了稀奇古怪的怪病,有些人出了滿身的皮疹,那些皮疹發硬,呈片狀,彷彿披了一身魚一樣的鱗片;有些眼珠上的瞳仁縮小,眼白擴大,彷彿中間長了粒黑痣;更多的是像白元華那樣四肢假性腫大,過了幾天,假性腫大癥狀消失,就變得骨瘦如柴。于富貴無奈,乾脆讓人在山裡建了座房子,專門隔離這些人。
幾個人沉默了片刻,在橋上停了下來。魯一刀說:「媽的,老於,現在怎麼辦?向上級彙報?」
「可是這裏潮濕得很,你會得病的。」林茵說。
「你什麼時候見過警察把贓物歸還給小偷?」李澳中問。
眼前深沉的黑暗中,我忽然感到一種恐懼:是誰出賣了我?林茵嗎?我的身體顫抖了起來。隨後感覺到身體被扔上了吉普車,車子吼叫著拐了個彎,一路顛簸著,不知道駛向哪裡。
我相信那時候我的表現的確像個餓鬼,可林茵不介意,她急沖沖地打開門拉我進來,端來饅頭,紅薯還有鹹菜:「你吃吧!我去給你煮碗玉米糊。以後你要餓了隨時可以來。」
天邊起了一連串的閃電,每一閃,都看見遠處黑森森的山巒張開大嘴,猙獰萬狀。古鎮黑壓壓地平躺在潮濕的地面上。斜橋就在前面,橋下是黑乎乎的水面。走上斜橋的時候,一道電光照見了橋頭的那個老人,她一條腿蜷著,一條腿奇異地扭著,背靠橋欄,一動不動。
「這個于渤海是神農酒業于富貴的堂弟。」烏明清插了一句,他明白李澳中的意思,「另外製衣窩點有十二個,比較分散,沒有規模很大的。老馮,最大的就是你這家吧?」
我停了下來,找了個比較平整的房間:「我就躲在這裏吧!沒人知道我活著,也不會有人注意這個地道。即使有人進來,我還能從別的出口逃走。」
有人告訴了元華娘,元華娘幾年前下半身就癱瘓了,聽到兒子的死訊,她無論如何也不信,說要去山裡看兒子,就用手撐著地一巴掌一巴掌地挪,拖著身軀拖過這條青石街一直拖到鎮口的斜橋上。她就坐在那裡一直抬著頭望著鎮外的大山。有人讓她回家,她不肯。
她凄然一笑:「你真的是鬼魂又有什麼關係,難道我還會把你拒之門外嗎?」
「……已經是第四天了,我燒給你的紙鶴你收到了嗎?那是我小時候一個外國叔叔教我的,他說,為你的親人折夠九百九十九隻紙鶴,你的親人就能夠上天堂……我對不起你,那天晚上,是我回家質問爸爸媽媽,把和你在橋下偷聽的事情說了出來。然後爸爸就去告訴了公社的人,我對不起你……」
于富貴提著刺刀跟在我身後,崖下河水奔流,山間的松竹嘩嘩響動……我慢慢地走著……
「你說呢?」于富貴嘲弄地望著我,「你真的想知道?」
于富貴問旁邊那人:「林幼泉,你能不能確定?」
「可是……現在下著雨。」我說。
李澳中沒說話,何小三撲通跪在了地上,抱著李澳中的大腿,哭得聲淚俱下:「李所長,你放過我吧。這筆記本你給我也行,你毀了也行,你自己拿回家鎖在保險柜里也行,反正你別給老爺子。不然他一聽說是我偷的,我就沒命啦。李所長,你不答應,我現在就在你面前撞死。」
我接過蓑衣給老人披蓋到頭上。林茵抓過老人的手塞給她饅頭,拽了幾次,她一鬆手,那隻手就垂落下去。「老婆婆,你聽見我說話嗎?」林蔭焦慮地拽我的袖子,「她是不是還活著?」
「孩子回來找不到我咋辦?」她說。
那天晚上,我渾身顫抖地回到家,顫抖著鑽進被窩,然後又在顫抖中驚醒。眼前翻來覆去呈現著那些被污染的河水所折磨的身影,一個個地在痛苦中嚎叫,一個個被押進深山隔離,一個個被殘忍地殺害……而那些健康的人們,仍在毫不知情地喝著丹河的水……
從父母的嘴裏,我大致了解了那個藥廠。上級領導命名為「神農製藥廠」,恰好符合神農嘗百草的典故。彷彿神農鎮存在到現在,read.99csw.com就是為了迎接這個藥廠。
「那這個內賊怎麼會在庫房只留下一雙腳印呢?」烏明清問。
到了門口,他遲疑了一下,拉開被子遮住筆記本,然後開門。一看,外面居然是何小三。這傢伙咧著嘴,齜著牙,彷彿猴子一樣在門外團團轉。李澳中有些驚訝:「何小三?你出來了?」
我盯著那個洞口。也許,我的葬身之處,就是這個絲瓜洞。
恰巧一道閃電,我看見了那個老人的眼,那絕不是一雙死人的眼,依然執著,依然睜大著,依然有微弱的光澤。「她還活著。」我說,「可是她可能聽不見你說話,你想想,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雙腿殘廢,從鎮里爬到這兒,有這麼多天不吃不喝,肯定沒有一點力氣了。也真怪,這麼多天風吹日晒不吃不喝居然能活到現在……」
估計是凌晨一點了,我下定了決心,絕不能讓這種可怕的悲劇再次發生。我要向上級彙報!我悄悄地起床,躡手躡腳地溜出屋子,走上了大街。夜晚鎮里有民兵巡邏,我避過幾個巡邏的民兵,偷偷出了神農鎮,越過鐵路,向縣城的方向奔去。
「她還活著!」她說,「老婆婆,我給你送東西吃了。來,你幫我把蓑衣給她披上。她全身都濕了。」
「撲通!」周圍突然一亮,隨即水花撲面,我掉進了水中,不由自主地灌了七八口。難道是地下河?我拚命地往上游,待游出水面,只見河面寬闊,山影重重。一瞥之下我便認了出來:自己竟然在白石岩下的丹河裡!
「不……不能。」林幼泉說,「剛剛投入臨床,沒有反饋嘛。不過我現在借口山萸草短缺,已經停止往外供貨了。」
我就出生在這個地道里,它不會讓自己成為它的孩子的墳墓。
看來這隻是個堆滿屍體的洞穴。我絕望了,仰面躺在亂屍堆里,望著洞頂陰晦高遠的天空。此時應該是夜晚了,天空有幾粒星光在閃爍。我竟然昏迷了一整天。
「那你說怎麼辦呢!」林蔭用力搖著我的胳膊,聲音裡帶著哭腔,「老這麼下去,她會死的!她會再也見不到她兒子的!」
我看了看她手裡的饅頭,心裏一酸,問:「林茵,好像這幾天一直聽說有人得了怪病,被送到山裡隔離治療。」
「知道啊。」何小三點頭。
「拿不定主意。」馮世貴愁容滿面地搖搖頭,「這個盧老頭是老董事長的人,老懂事長檢查出肝癌之後,生意全交給了董事長,特意交代要善待他。我必須打電話請示一下董事長。」
烏明清一笑:「聽說白老闆還很年輕,也很漂亮,什麼時候見一見?」
我頭也沒回,冷笑著說:「恰恰相反,我決定我死後一定要化為厲鬼,每夜糾纏著你,你等著半夜做噩夢的時候和我見面吧!」
「你還要筆記本?」李澳中說,「當時我答應替你保守秘密,可沒答應還你筆記本呀。我說過這話嗎?」
「在。」我握著林茵的手,摸上了老人的頭頂,雨水如注,一片冰涼。那個老人仍舊不動,林蔭的手順著頭頂摸索她的鼻息。
魯一刀三十多歲,滿臉橫肉,是本鎮東大隊的屠夫。此人十六歲開始殺豬,殺得豬膽俱寒,據說有人家裡的豬不吃食,一說再不吃食讓魯一刀來招呼你,那豬撐死了也得忙不迭地吃。于富貴當二流子時,經常能從魯一刀那裡搞到些豬下水,因此兩人關係極好。于富貴當上書記后,就把魯一刀提拔為民兵隊隊長。
「你父母呢?」我邊吃邊問。
「托您的福,出來了。」何小三滿臉堆笑,「今天上午剛出來。」
「不,我沒死。我又活過來了。」我說。
馮世貴在三樓給他們安排了一個豪華包間,為了表示誠意,還找了兩個小姐,當場就給烏明清攆了出去。「我這個人只好酒,不好色。」他嘿嘿一笑,「也不是不好色,只不過老婆大人就在鎮子里住著,耳目眾多,色膽硬不起來。」
林茵點點頭,沉默了片刻,說:「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是昨天爸爸媽媽在談論的時候我聽到的。你被隔離后,于富貴和魯一刀他們說你的家人也受到了傳染,就把他們帶進了深山。路上他們可能說漏了嘴,你弟弟在吉普車上和他們搏鬥起來,汽車失控,翻進了山溝……」
我掙扎著四處摸索,黑暗中只有潮濕的石頭。我摸來摸去摸到了一隻人腳,冰涼冰涼,已經死去多時了,再摸,又摸到一顆頭顱,除了屍體就是石頭。
我還沒反應過來,四個民兵撲上來,一句話也不說,將我五花大綁。我瞪著魯一刀問:「我犯了什麼法?」
我呆若木雞,淚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想放聲痛哭,卻不敢,只好拚命把哽咽咽回肚子里。是否報仇我還沒想好,當務之急,是先要養好傷,我身體太虛弱了。
她笑了:「白天和黑夜對我來說是一個樣。我又不知道天是亮著還是黑著。憑感覺,周圍一靜,我就敢出門了,這時候沒人嘲笑我,也沒有小孩子捉弄我。」
筆記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李澳中合上筆記,才發覺全身冰涼,手臂的肌肉都失去了控制,他想抽支煙,但手抖抖索索的竟然沒伸進口袋。太可怕了!難道鎮子里竟然發生過這樣的事?于富貴竟然做過這種慘無人道的惡行?
處於專業因素,我很想去看看這些人的癥狀,但是我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何況一旦有人患病,于富貴就火速將他隔離,我就一直無緣目睹。
那個女人驚叫了一聲,聲音短促,彷彿捂住了嘴。林幼泉驚恐地問:「處理?怎麼處理?」
林茵側耳聽了聽,雨腳亂如鼓點,河水響成一片,我只聽見其中有隱約的不和諧的聲響。「有四個人。」她說,「從山裡過來,向咱們走過來了。」
我從水中掙扎著浮起來后立刻抓住岩石縫裡的一顆老樹,老樹根部已經腐朽,一扯之下咔嚓折斷,樹榦掉進水中被激流沖走。我抓著榆樹在水中載沉載浮。身上早已沒了力氣,只有一股求生的念頭促使我抱緊了樹榦,憑天由命地向下沖。
「嘭嘭嘭!」李澳中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響起了捶門聲。他腦袋裡正盤旋著筆記筆記里所描寫的怪病,一聽見捶門聲有些惱,把筆記本往床上一扔,順手就想拉開門。
「人類是靠什麼活著的?」
我在黑暗中四下里摸,除了一些腐爛的屍體,觸手皆是潮濕的岩石。我翻個身,感覺到所在之處是一個緩坡,離洞口大約五六米,四壁光滑,滑不留手。上是上不去的,下面又不知又多深,難道只能孤懸在這半空里等死嗎?
烏明清似乎很滿意,絲毫不再隱瞞:「香城大酒店的馮世貴只是個經理,真read.99csw.com正的老闆是個女的。她在浙江擁有一個大型集團公司,為了擠跨當地一個服飾行業的競爭對手,就在本地建了一座地下工廠,專門假冒對手的品牌生產偽劣產品。後來看到這一行挺來錢,便又上了一座地下假煙廠。場面一時鋪得太大,就在神農鎮建了一家香城大酒店,派自己的堂兄馮世貴專門在這兒坐鎮。這次被盜的捲煙機和介面機是剛從南方運過來的,暫時存放在大酒店的庫房裡,打算過幾天再運進深山,不料昨天夜裡有人撬開了庫房全給偷了去。這事兒我又沒法上報局裡,雖說縣裡對制假一向睜隻眼閉隻眼,可要藉助公安局來替制假分子追回制假設備,那也太離譜了。因此這擔子只有讓你挑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戰戰兢兢地說:「于……于書記,我……我確定了,的確是咱們的新抗生素引起的。新抗生素應用於人體後有什麼副作用我還沒有得到反饋,但是分離后的殘渣和別的……我還沒有搞清楚哪些……和別的化學藥品起反應,生成一種毒副作用很強的物質,可以破壞人體的基因和各種免疫力。咱們以前沒有意識到,直接把殘留物排到了丹河裡。鎮里飲用的水都是丹河水,喝了以後就會根據個人的體質,造成不同的怪症……」
我有些焦急:「你給我找點東西吃好嗎?我已經四天沒吃飯了,又冷又餓。」
「我受過傷,傷了肺。」我說。
「他沒事。只是被嚇壞了。」于富貴哼了一聲,「你還是想想怎麼處理被污染的丹河水吧,否則有多少人得病我就處理多少人,絕不能把這個情況泄露出去。如果上級部門知道,你,我,還有你,你,咱們統統得吃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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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幼泉訥訥兩聲,什麼話也不敢說。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于書記,被你隔離的人呢?我們檢查過之後,再想複查,魯隊長總是推三阻四的不讓見。他不讓見,我們怎麼研究出病理?」
李澳中點點頭,何小三撒丫子就跑,以超越世界飛人的速度,飛奔出去,轉了個彎,哧溜不見了。
聽聲音,是于富貴特有的尖嗓門。
李澳中算是無話可說了,「唬不清」在這種領域竟然表現得如此精明,真不知道警察們應該驕傲還是羞辱……其實,我又好到哪兒去呢?同樣一個敗類而已。
突然,身後響起吉普車的轟鳴聲,一輛軍綠色老式吉普飛速從我身邊馳過,濺起的泥漿崩了我一身。我抹摸臉上的泥漿,剛抬起頭,那吉普車卻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四五個人,全副武裝,持槍荷彈。是魯一刀和他的民兵。
我突然想哭,原來出賣我的人不是林茵,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關心我。我強忍住哭泣,眼淚卻流了滿臉。
「出來了就回家去。」李澳中皺皺眉,「你到我這裏幹嘛?」
我苦笑不已:「能活著就謝天謝地了。養好傷我就會逃走的。」
這時候我才有機會向她解釋我是個活人,她看不到我,我拉著她的手按在我的胸膛上:「你摸摸,是熱的吧,還跳呢!」接著把死而求生的經歷講給她聽。
「你們……」話沒說完,一根布條勒住了我的嘴,隨後整個頭部被半條麻袋罩了起來。
也不知道就這樣躺了多久,我感覺自己快要死去了,這才艱難地爬起來,踩著屍體走,一點一點地摸索。洞中漆黑一片,屍臭嗆人。突然我左腳踏空,深深地陷在屍堆里,我彎下腰把能摸到的屍身拽了出去。拽了三四具,我拉著一條胳膊一扯,右腳一晃,也陷了進去,兩腿同時下陷,頃刻全身都陷進屍體堆里。
「林茵。」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于富貴三十左右,以前是鎮里有名的二流子,最根紅苗正。他家解放前是個大戶,他爹抽大煙敗了家,恰巧在解放前賣掉了最後一畝地,人也一命嗚呼。孤兒寡母在鎮北破廟裡迎來了新社會。此人讀過十年私塾,有文化,善機辯,不務正業,遊手好閒。他老娘在大田災荒年餓死後他更加沒了約束,索性賣了分給的兩畝地,專職干起偷雞摸狗,鬥氣訛人的色當。1966年公社黨組被打倒后,他出身好,就擔任公社書記。神農製藥廠建成后,兼任廠長。
烏明清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一顆大頭縮在濃濃的煙霧中,煙灰缸里插滿了煙蒂,一見李澳中進來,精神立刻大振:「澳中,你可算來了!一整天了,愁得我沒好好喝一頓酒!」
我決定去看一看。我不敢推門,從半人高的院牆上翻了過去,悄悄地走到側廊下傾聽,屋裡似乎沒有其他人,只有林茵在哭。我心裏有些黯然,這個天真可憐的女孩又受了什麼委屈?
「所以,」李澳中放下了筆記本,「現在首先需要確定這本筆記所記載的事情的真假。要是假的,那就沒必要往下看了,或者說只能當小說看了。」
我們嚇了一跳,再看那個老人,依然靜得像塊石雕。「是她……在說——」林蔭剛說出一句話,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噓,有人!」
「你也別常來,你看不見別人,別人會看見你的。」我說,「我一次帶夠半個月的食物就行了。」
「沒死?不可能吧!都他媽半個月沒喝一口水了!」這個聲音應該是魯一刀。
路邊是深綠色的莊稼,剛剛被雨水淋過,沉得彷彿一堵堵濕透的牆壁。我拚命奔跑著,身上到處是泥水和汗水。直到黎明,看見了縣城的輪廓,初起的陽光拍打著我的臉頰,我才開始感到一種喜悅。是啊,能夠讓別人幸福地活著,真好。
馮世貴尷尬地笑了笑,剛想說話,李澳中揮手打斷他說:「老馮的服裝自產自銷,南方有固定的買主,不會有人因為這個報復的。問題出在煙廠。」
過了暑天後,我的傷才開始痊癒,鎮里開始飄起了毛毛的秋雨。
「我來給你送飯,好嗎?」林茵說。
于富貴嘲弄地望著我:「是嗎,最嚴重的罪行是什麼?」
魯一刀奇怪地嘟噥,蹲下身子去看。恰在此時,電光一閃,魯一刀慘叫一聲癱在了橋面上,「沒死!沒死!」他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心有餘悸,「我看見了,她眼睛還瞪著我呢!鬼火一樣!不死不活的,真他媽嚇人!」
「已經不要緊了。天這麼晚了,你還出來呀!」
「六家。」馮世貴說,「最大的兩家是禿頭四和于渤海的。都在大山溝里,具體地點不清楚。」
何小三瞪大了眼睛,吭吭嗤嗤說不出話來,臉色漲得通紅,半晌才說:「你……你要把筆記本還給老爺子?」
不知漂了有多遠,樹榦重重地撞上了河中的一個東西,突然一停九*九*藏*書,我被激流衝擊,也撞了上去。砰的一聲,五臟六腑猛地一震,樹榦險些撒手。原來是河上石橋的橋墩。
他笑著揮了揮手,指著那絲瓜洞:「所以,我決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絕不允許他們知道真相。無論殺多少人都要將這個秘密掩蓋。」
我身上有傷,一直沒有去過神農製藥廠,只看見鎮西通往山裡的斜橋上,一箱箱的製劑往外運,運到山下的火車站,順著鐵路發往全國各地。
「她在嗎?」林茵問。
那天晚上,是我傷好以後第一次出門。我一個人漫步在雨中。只有雨在飛,狗在叫,積水順著青石街嘩嘩地流,遠處電光一閃,照見了一個人影,戴著草帽,披著蓑衣,手裡似乎還提著東西。摸索著街邊的牆壁一步一步走過來。哪種姿勢很熟悉,不待那人走近,我就認了出來。
我盯著他,慢慢地說:「是誰出賣了我?」
「原來如此。那雙多餘的腳印只不過是一個內賊,他有院門和庫房的鑰匙卻沒有地下室的鑰匙,院門和庫房的鎖是用鑰匙打開的,打開后再撬鎖只是為了掩飾這把鑰匙而已。當然,門鎖不用鑰匙也可以撬得開,不過夜深人靜,那聲音只怕整個神農鎮都聽得到。」李澳中慢慢地分析。
「又進山到製藥廠了。」她說。
不料她不怕我是鬼,證實了我是活人她臉上卻變了顏色:「長華,你快逃啊!他們已經殺了你父母和弟弟,他們還會殺你的!」
李澳中看見馮世貴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奇特的顫動,兩片肥厚的沒有肌肉的腮幫子竟像婦女手裡的布匹一樣抖了起來,同時眼睛里閃出兩把冰冷的尖刀:「是盧老頭!能夠進入庫房的人只有他才是本地人,同時擁有兩把鑰匙。不用問,賊一定是那個于渤海,只有這種地頭蛇才能買得動盧老頭。」馮世貴惡狠狠地說完,表情更加複雜,呆了片刻,腰板像豆腐一樣塌了下來下,「唉!唉!」
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殺人罪的追溯期。他隱約記得,按照《刑法》第87條規定,于富貴即使犯了殺人罪,好像也已經過了追溯期。不禁有些茫然。
「媽的!」于富貴狠狠地罵了一聲,「現在你能確定新抗生素會引起什麼副作用嗎?」
烏明清說得滿臉誠懇,李澳中簡直有些苦笑不得,另一方面也驚訝:「你怎麼對馮世貴的背景如此清楚,對於制假分子來說這是性命悠關的絕對機密呀!」
李澳中回頭問馮世貴:「馮老闆,這個盧老頭你打算怎麼處理?」
橋上響起了撲通一聲,彷彿什麼人倒在了橋面上。隨即那個女人驚叫一聲:「幼泉,你……你怎麼了?」
烏明清沉默了,點上一支煙,拋給李澳中一支,緩緩地說:「捲煙機。十台捲煙機……還有八台接嘴機。」
李澳中想起警校一位老教授引用過馬克思的一句話:犯罪是個人對整個社會的反抗。他在刑警隊的鐵哥們葉揚也說過一句話:違法的人比守法的人更具有思考意識和獨創精神……
何小三不哭了,騰地站了起來:「我一走你就不給於富貴?」
「說明白點兒。」李澳中不動聲色,淡淡地說,「是制假捲煙機吧?香城大酒店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我真的沒死,不信你摸摸。」我抓過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臉上。

3

四個人都沉默了,然後默默地回了鎮里。我和林茵從河裡爬出來,林茵的身體不停地抖,我知道,那不是因為河水的冰冷。但我不知道如何來安慰她,我也沒想好怎麼辦,此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白石岩旁邊有座絲瓜洞,在舊社會,神農鎮的犯人被處決后屍體將會扔進旁邊的絲瓜洞。洞里漆黑一片,不知其深淺,有人為估測此洞對屍體的容量,曾經把一塊石頭繫上繩子拋進洞里,只見那石塊咣當咣當一直向下滾去,手裡的繩索一個勁兒地往下帶,直到五十多米的繩索盡了才把石頭墜住。手拉繩索的一端,只感到洞里似乎有一股吸力,把那石頭拚命地往下吸。那人心裏發顫,手一抖,繩子脫手而去,刷地消失。眾人面色如土,說洞里有蛇妖。誰也不敢再試了。
「呃……」何小三努力地想了想,彷彿李澳中的確沒說過歸還之類的話,頓時急了,「李……李所長,你可不能這樣啊。你這不是害我嘛。你拿這筆記本,啥時候消息泄露,老爺子知道我偷了他的東西,非要我的命不可。」
「這老婆子是瘋啦!」過往的人們都覺不可思議,於是不再理會她。那幾天太陽很毒,她身上漸漸發了臭,人們以為她死了,可是走近一看,眼睛還是瞪得大大的望著鎮外的大山,閃爍著火一樣的光彩。眾人只好掩鼻而過。
「錯了。是尊嚴!」我盯著他,「最嚴重的罪行就是褻瀆人類的尊嚴。如果人類沒有尊嚴,每個人在內心裡就成為了野獸,就會鄙視自己,鄙視別人,就會喪失做人的驕傲,就會藐視人間的法律、道德、正義和責任。人類就會變成無惡不作的禽獸。你警惕你變成禽獸的過程。」
他笑了,點點頭:「好的,下輩子見。」
可是轉瞬李澳中又迷惑了,這本筆記帶給他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一路閱讀下來,他感覺這不太像是筆記,而像是紀實文學或者小說,這些事件會是真實的嗎?而且,這裏面所提及的人名,除了于富貴,他一個人也沒聽說過。林幼泉是大學者,他對這類人絲毫不關心,沒聽說過也不稀奇,可是那個魯一刀、白長華就是這個鎮里的人,他居然也沒聽說過。像這麼大的事件,隔多少年都不會被人遺忘的。
雜沓的腳步越來越響,踩著嘩嘩的水聲不斷逼近,忽然有人驚叫一聲說,「呦,這兒還有人!老於,那老婆子還沒死!」
正是這哭聲改變了我的一生。
有人給她幾隻窩窩頭,她不吃,接過來掖到懷裡:「孩子生病了,在山裡遭罪,我留給他吃。」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身上無處不痛,腦袋更痛得厲害。昏死就像是一個人所有的感覺都被封閉在軀殼裡。現在,我活過來了,身上的感官逐一開啟,雖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但思維已經開始運轉,鼻子里也聞到了血腥腐惡的屍臭味。
我拚命游到岸邊,翻過大堤進了鎮里,一路潛行。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最緊要的是找點食物填飽肚子。我已經至少兩天粒米未進了,身上虛弱得很。最熟悉的當然是自己的家,我打算回家。
魯一刀哈哈一笑:「處理的意思就是為了防止傳染他人,找個山洞把他們扔了進去。」
「林茵。」我叫道。
「要緊嗎?」她瞪九_九_藏_書大了看不見的眼睛,關切地問。
「好涼。」她說,「那裡很苦吧?你收到我給你的紙鶴了?」
「好吧!」我說,「地獄里見。」我掙脫了魯一刀,慢慢地向洞口走去。
她嚇了一跳,一哆嗦,差點摔倒。我搶步扶住她,又叫了一聲,她才鎮定下來:「我聽出來了,是你,白長華!我記得你的聲音很沙啞。喘一口氣,絲絲地響。」
「別說話,先躲起來。這麼晚,被民兵看到會被懷疑的。」我拉著她的手,跳進了老人對面的橋欄下,一進去才發現河水冰涼,深可及腰。平時丹河遠遠沒這麼深的。
經過林幼泉居住的王氏大屋時,我想起了林茵,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屋裡漆黑一片,然而黑暗裡卻傳來隱約的哭聲,似乎是一個女人的哭聲。
「你說的是……白元華他娘?」我忽然想起來了。
就在這個我死而復生的夜晚,在天空妖魔亂舞的時候,我發下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誓言:我要愛她一輩子,保護她一輩子,照顧她一輩子!除此之外,今生今世,我再不以任何事為目標。
李澳中苦笑了一下:想那麼多幹嗎呢?我現在不就是神農鎮這個大茅廁里的一隻老鼠嗎?跟著他們吃這又臭又硬的大便!
馮世貴目瞪口呆:「這……你們都知道了?」
馮世貴閉了嘴。
我想起一個地方,提起桌上的一盞馬燈,拿上火柴,拉著林茵回到房后那個堆滿柴火的酒窖邊。這裡是地道的入口,裏面四通八達,躲在這裏,就算于富貴刻意來抓也未必抓得著我。想當年日本掃蕩,鄉親們躲在地道中,日本人又是放瓦斯又是灌水,結果洞里既有無數道石門阻隔又有暢通的泄洪通道,日本人也無可奈何。
李澳中被他纏得暈頭轉向,低頭一看,褲子被他的眼淚鼻涕弄得濕漉漉的,頓時惱火起來:「何小三,我限你在一分鐘內在我眼前消失,否則我立刻就把它還給於富貴。」
「長華……」林茵說。
李澳中在沾滿麵粉的地上共提取了四枚不同的腳印,也就是說有四個人昨天望晚上曾經到過現場,但奇怪的是只有其中三人的腳印在地下室來來回回地出現過。另一個是什麼人?庫房的麵粉地上只有他一行腳印,向外走的腳印。也就是說他只進來過一次,進來後有人挪動了面袋,他出去時鞋底沾上了麵粉。這人到底什麼身份?
李澳中冷笑一聲:「何小三,你也知道這是你偷來的?」
原來這山洞像一個葫蘆,上下空間大,中間又縮小,死屍拋進來時,把通向下面的洞口給堵住了。我左腳從屍體間踩進去,又把旁邊的死屍拽開,洞口出現,一下子把我吞了進去。我順著洞壁往下滑,四壁無所附著,也停不住,我伸手亂抓,突然抓著一段繩子,繩子卻是活的,絲毫不受力,和我一塊兒左扭右彎地滑了下去。
「他沒死!」她搖搖頭,「剛才他還問我:娘,你的腿還疼不疼?要不,我熬碗玉米粥給你喝!」
其後的一整天,李澳中便開始和烏明清勘察現場,分析案情。香城大酒店高七層,佔地六百多平方米,五樓以上是客房,四樓是舞池,二樓三樓是各式KTV包廂,一樓的前半部是大堂,後面是一間庫房,連著一座大院。大院鐵門和庫房的鎖均被撬開。庫房裡堆放著麵粉、蔬菜、肉蛋之類。馮世貴介紹,那批機器就存在麵粉堆後面的地下室里。現場保護得很好,面袋被亂七八糟地搬開,露出了地下室和牆壁顏色一樣的暗門,門上沾滿了白花花的麵粉,已經洞開,撬杠的痕迹非常明顯。
但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建成藥廠的興奮過去之後,神農鎮開始被一種沉默所籠罩。首先是白元華身患怪病。他是我一個未出五服的堂哥,兩天前,他忽然全身腫脹,整個人像是一團發了酵的面人。皮膚上滲出腥臭的濃液。公社書記于富貴讓林幼泉檢查后,林幼泉憂心忡忡,說是病因不明的怪症,怕傳染,建議送到上級醫院或者暫時隔離。
「就是下雨我才出來,我要去給那個老婆婆送一件蓑衣。」黑夜裡,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似乎傷心了,「那個老婆婆一直坐在鎮西口的斜橋上等待她的兒子,不吃飯、不說話、也不動。別人告訴他,他兒子已經死了。她不信。她說,我的兒子很健康,很強壯,不會死的。」
「什麼?」我頓時驚呆了,「我父母和弟弟?他們……他們……他們死了?」
李澳中驚訝地瞅著他,不明白這個「唬不清」怎麼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我懷裡的林茵顫抖了一下,張嘴想叫,我急忙捂住了她的嘴。想來,那個女人應該是她的母親盧嬸。
李澳中搖搖頭,轉身回到房間,拿塊干布把褲子上的鼻涕擦乾淨,然後繼續看那本筆記。這本筆記越來越吸引他了。
「你死後不要恨我。」于富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咱們都沒有選擇。」
魯一刀吭哧了兩聲,沒有說話。于富貴沉默片刻,淡淡地說:「不妨告訴你,這些人已經統統被處理了。你要研究,就等下一個吧。」
我也笑了笑說:「其實古往今來,無論正義也好,邪惡也好,人類每天都在殺人。有時候,殺人並不是最嚴重的罪行。」
李澳中吃驚地望著這個「唬不清」,忽然發覺他其實很清醒,可是在別人的眼裡他為什麼總是個糊塗蟲呢?
于富貴看見我沉默,又笑了起來:「你很有正義感,真的,我也知道,我是邪惡的。可是正義需要付出代價,而邪惡不需要。其實,殺了這麼多人,我也害怕啊。」他誇張地露出害怕的表情,然後咯咯笑了起來,「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我害怕他們——那些在我的權力下活著的人——沉默。無論他們恐懼也好,憤怒也好,反對我也好,我都有辦法對付,我還能得到一種被挑戰的快|感,這讓我運用權力來征服他們,讓我懂得活著的價值。可是我害怕他們沉默,自從抗生素污染事件發生后,我經常從噩夢中醒來,眼前總是看見那些人沉默地站成一排,用他們狠毒的眼睛盯著我,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事也不做,就那麼盯著我,彷彿用目光就可以將我鋸開。」
「那天聽媽媽說起她,我就一直想幫她,今天媽媽和爸爸進山去了,我就過來了。不吃東西,她怎麼熬呀!」林茵說,「你看,我還帶了兩個饅頭,玉米面的。」
「機器的事情慢慢再說。」烏明清拋過一串鑰匙,「這是中午賈鎮長送過來的。三室兩廳,一百二十平方,三樓,在流水花園,位置相當不錯,比我那套強多了。」
「你兒子早死啦!」有人嫌她礙事。
我話音剛落,腦後遭到重重的一擊read.99csw.com,劇痛還未傳來,腦中已經一片昏黑……
屋裡停止哭泣,陷入了沉默。我敲敲窗子,又叫了一聲。林茵慢慢地推開窗戶,失明的眼睛里仍然掛著淚痕:「長華,是你嗎?我認得你的聲音。你死後還惦記著我嗎?」
魯一刀指揮著:「罩緊點兒,罩緊點兒。把口勒住。小心傳染。」
這本筆記用完了,但我還活著,還有未來在等待著我們,但我不知道那將會是什麼。我需要到地面上了,目的只有一個,再找一本空白的筆記本。
就在這些日子里,在這深沉的地下,我藉著馬燈的微光,寫下這些文字。我知道,林茵不可能去閱讀它了,我惟有把我們之間的歲月記載下來,讓後人閱讀。如果幸運的話,即使明天我就死去,但也許,這本筆記會將我和林茵的生命更長久地傳遞下去。
「這是哪裡?」林茵問,「剛才好像是我家的柴垛。」
烏明清笑了:「你知道我這所長整天做的是什麼工作嗎?協調!你想一想一個神農鎮同時出現兩三家假煙廠、三四家假酒廠就清楚了。市場競爭呀!而且是見不得人的市場!不藉著我這頂大蓋帽壓著,鬧出人命問題就大了。全是亡命徒,什麼事干不出來?萬一有人捅出漏子引起社會注目,全鎮的窩點就給上頭一鍋端了。我這人沒什麼本事,更沒多大殺氣,要不掌握點兒要命的機密,能鎮得住嘛!」
當晚我潛回自己家中帶了一套鋪蓋和一盞馬燈,又把父親的鐵鎚拿來防身。林茵給我蒸了十斤紅薯和幾十個大饅頭,還送來一罐鹹菜和一罐清水。從此我就算安居了,我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死人。家家戶戶都有地道,閑來無事我就去查探這些出口,我就像幽靈一般出沒于這裏的各個角落。
「李副所長,老天爺把你安排到這個環境,就是要你適應它的,不是讓你改造它的。你的正義,對你生活環境之外的人來說是正義,對你身在其中的這個環境而言,是不折不扣的愚蠢。你以為我喜歡假貨嗎?沒有人喜歡假貨。可是當假貨能夠讓我們自己,讓神農鎮的老百姓,讓整個地區的人富起來,它就是另一種東西。你要摧毀它嗎?好!你是丹邑縣以外的人眼裡的英雄,可你是神農鎮、丹邑縣老百姓眼裡的敗類!你生長在這片山區里,從前你家鄉的鄉親是什麼生活?現在又是什麼生活?恐怕你從小也有改變山區落後面貌的雄心壯志吧?是你這個大山的兒子讓他們富起來的嗎?不是!是假貨!是你有資格面對你的家鄉還是假貨有資格?李副所長,你好好地想一想!」
岸就在不遠處,堤上似乎無人,只有遠處的夜空中飄著幾盞燈火,似乎有人提著燈巡堤。
「有些事情我很不明白。」李澳中望著那串鑰匙笑了笑。鑰匙攤在桌面上,十二把,金色的,反射著午後的陽光熠熠生輝。李澳中忽然覺得那是一攤金色的狗屎:「老烏,咱們是警察,什麼警察職責之類的我就不說你也知道,當然,畢竟身在神農鎮,全鎮乃至全縣上下都是這麼一種氣氛,法律靠你一個人來維護也不現實,但我覺得頂多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算了,犯得著對他們趨之若鶩,為虎作倀嗎?」
李澳中的腦子裡翻來覆去仍是那雙多餘的腳印,隱約覺得他的身分十分特殊,一定就是此案的關鍵。順著腳印向外走,到了庫房門口,麵粉漸漸淡薄,腳印消失了。門外的秋天呈現出一種鉛灰色,似乎在那背後有天神在揮舞著沉重的刀斧。刀斧……思維漸漸凝聚,他彷彿抓住了什麼。到底是什麼?李澳中四處張望,忽然看見了落在地上被撬的七扭八歪的門鎖。怎麼撬成了這個樣子?僅僅把它撬開不需要撬到這種程度的。李澳中看了看插門的鐵杠,上面只有一些輕微的變形。突然間他恍然大悟,飛快地跑到大院門口察看門鎖的撬痕,一模一樣!
「吃飯。」
我剛想說她兒子早就死了,忽然那老人的身子動了動,我聽見一聲微弱的、似乎從地獄里竄出來的聲音:「我兒子回來了!」
我頓時沉默了,是啊,有什麼區別呢?如果真是林茵,我不怪她,或許正像我一樣,她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父母。林幼泉是始作俑者,新抗生素污染事件一旦被我揭露,他很有可能吃槍子。
烏明清的臉上聚起一團烏雲,冷笑一聲:「李副所長,我不否認你有種正義感,可你覺不覺得你幼稚得可憐?你是一個優秀的刑警,但絕不是個優秀的所長。你也活了大半輩子了,你告訴我,什麼是生活?」
「到底什麼事兒?那是什麼機器?」
馮世貴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女服務員開門進來,手裡的托盤上放著兩瓶軒尼詩:「這可是真正法國波爾多原裝貨,絕不是本鎮出產的,兩位所長仔細品品。我還有點事兒,先出去一下。」他一走,菜肴便流水似的上來。烏明清興緻勃勃地從服務員手裡抓過軒尼詩,翻來覆去地打量:「老李,我可算沾了你的光拉!我喝了半輩子酒,最高檔的也就是茅台五糧液,洋酒連聞也沒聞過。喂,老馮這死胖子不會欺負咱國產包子,給弄瓶他廠里的吧?」
于富貴站在旁邊,慢慢幫我解開嘴裏的布條,順著我的視線,他也盯著那個絲瓜洞,笑了笑:「唉,這個絲瓜洞啊,就是我在山上選的隔離區,最近已經吞了十幾條人命了。白長華,你說,如果洞里真的有蛇妖,它會不會很肥?」
「那麼鎮裏面這些怪病怎麼辦?」于富貴冷冷地問,「你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停止供貨也不行,國家投資上百萬建這個藥廠,才幾個月?如果就這樣完蛋,我的政治前途也會跟著它完蛋!」

2

烏明清怔了怔,忽然大大咧咧一擺手:「老弟,咱們的職責就是破案,保護一方平安,至於他怎麼有,用來幹什麼就不在咱們的職責範圍內了。神農鎮還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劉書記和賈鎮長親自過來打了招呼,一定要破案,而且盡量低調。這案子,你老弟挑了吧!」
底下竟然還是山洞。
原來這個絲瓜洞底部通向丹河,怪不得有人墜繩測試,繩子伸長几十米還不到頭,那石頭肯定順著通道掉進了河裡,被河水衝擊向下游漂去,因此繩子上才會有股吸力使人誤以為洞里有蛇妖。
我顧不上說話,制止了她煮飯的危險舉動,讓她給我倒了碗開水,狼吞虎咽吃了個飽。
「李所長,」何小三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咱可是說好的。審訊的時候你問我啥我就說啥,你讓我幹嘛我就幹嘛,可有一樣,你得把那筆記本還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