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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活著的底線

第九章 活著的底線

「習慣下來以後,你就會發覺生活的本質完全是一樣的。無論在監牢還是在社會。」高雄說。
「嫂子,這……這是為什麼?」
康蘭用刀指著她。
「那時候我跪在地上求你。」高雄打斷了他的回憶,冷森森地說,「我說把孩子給你,只求你讓開一條路讓我抱著宋玉喜同歸於盡。可你就是那樣站著,所有人都退出了院子,就你一個人站在我面前。那時候我覺得你是一尊神,只要你一讓開就沒有任何人敢擋著我。我求你,頭都磕出了血你就是不讓一步。」
「你來幹什麼?看我的笑話?還是爭一個快要死的人?」康蘭望著她,厭惡的表情擺在了臉上,但談話間卻不時進房間照一下鏡子,抹一下臉,還換掉了破爛的拖鞋。
白思茵有些無奈:「就是兩天前知道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馮世貴花了十多天時間把這件事前前後後的經過、內幕和涉及的背景詳細地調查清楚之後才敢去見我,要我轉讓旗下一家公司25%的股權。」
「扶他起來。」高雄不耐煩地擺擺手,「洗凈他臉上的血跡。」
「別說一句,連半句我也轉告不了。」高雄愁眉苦臉地說,「她能找我,我又不能找她。誰知到她還會不會來找我?估計不可能了,後天就開庭,她最起碼知道保密吧?」
「哈,丹邑縣的領導真他媽偉大!把李澳中也弄了進來!」
「你不要跟我說這些!」康蘭嚴厲地打斷她,「你是不是要劫牢反獄?」
犯人們希里呼嚕吃完了飯,連口飯渣也沒給李澳中留下。李澳中心裏惱火但是無計可施,恨不得有人挑釁藉機狠狠揍他們一頓。一吃完飯,牢房裡邊忙碌起來,犯人們紛紛從鋪蓋下面翻出怪模怪樣的用牙膏皮做成的「筆」和皺巴巴的紙條寫了起來。他們竟然還有墨水。
犯人們一征,不唱了。高雄跳下通鋪看了看:「呵,真不經壓,吐血了。好,我說過只打殘他,吐了血就先放他一馬,下來罷。」
「我有辦法的。」白思茵笑了。她再沒說什麼,輕柔的撫摸了一下明天的頭。
康蘭無力地點著頭。
「我這案子怎麼會沒人過問?」李澳中奇怪地問,「這麼久了,也該開庭審理了。」
李澳中被逮捕的這些日子,康蘭和明天每天各自坐在自己卧室的窗前,對著外面的天空出神。第三天,屋裡的寧靜被打破了,葉揚走了進來。看到康蘭,他的表情有點尷尬,局促的站在客廳里不停地搓手。康蘭冷冷地逼視著他,葉揚的額頭熱汗淋漓。
白思茵點點頭:「嫂子,還是去北京吧!東直門附近有家醫院專門治療小兒肌病,我在北京有一家控股公司,照料起來也方便。咱們別耽擱,現在就坐我的車送你去省城機場,我讓人訂最近的航班。」
「似乎是支氣管炎。」縣醫院的醫生對這種病明顯感到無奈,把化驗單往康蘭和白思茵面前一推,「我已經給他輸了消炎藥。還是到大醫院檢查一下吧!如果引起心力衰竭那就不是我們這種醫院能夠挽救的。不過像你兒子這種病,身體各部分功能都衰退,任何一種病都可能是併發症,有致命危險。」
犯人們靜靜地聽著,高雄的嗓音沙啞、低沉,在昏暗的監牢里回蕩。李澳中閉上了眼睛:「我曾經跟你說過,你還有一個老娘要靠你養活。」
高雄咬牙冷笑:「你要尊嚴是吧?你知道我的尊嚴怎麼來的?好,你能從這兒走到門口,我就給你尊嚴。」
「難道就沒辦法了嗎?」李澳中絕望了。
我就要死了。明天想。
「你都進來這麼久了,案子還沒判?」
這些日子,李澳中漸漸寂寞起來。他的案子還沒判,家屬不能探望,康蘭也從來沒寫過信、打過電話或捎來什麼東西。對她而言,他好像消失了一樣。小天的情況更是一無所知。他不禁恨起康蘭,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兒子的消息?
「明天……明天……你怎麼啦?別嚇媽媽。」康蘭驚叫著。
「嫂子,兩天前馮世貴去杭州見我,說澳中被捕了。」
「烙、烙、烙燒餅,烙成的燒餅給誰吃……」上面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還在歡唱,「……給我們的老大高雄哥。雄哥吃了有啥用?強身!開胃!大便通!」
高雄氣得狠狠咬他耳朵一口:「你他媽得知不知道這個計劃策劃了有多久?你知不知道耗費了多大的人力物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你提著腦袋在干?外面的人對這案子的內情比你清楚得更多,如果還有一絲扳平的機會,他們何苦枉做小人,拿著全家性命和國家法律對抗?」
李澳中不解地望著他們。
一種崩塌似的震撼驚醒了沉睡的牢房,犯人們騰地坐了起來,揉著眼睛張皇四顧,還以為聽到了睡夢裡開庭判決的聲音。
「救出來?怎麼救?」康蘭說,「上訴?跑到北京大街上攔車喊冤?」
「我不能讓她這麼做。」他湊近高雄耳朵,「我會告訴她你盡到了心,也會讓她想辦法送你到新疆勞改農場,但你讓她取消這個計劃。太瘋狂了。這會毀了她。你告訴她一句話,今生今世我只說一句:我愛她。」
「爸爸,你對我太好了。下一輩子我要當你爸爸,我要對你好……」
「嫂子!」白思茵說。
葉揚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虛弱,他不敢面對康蘭哀求的目光:「阿蘭,這個案子上頭已經辦成了鐵案,這樣強有力的證據根本無法推翻。而且……而且……上頭已經暗示我們這些人不準插手。」
「我瘋了嗎?」白思茵凄楚地一笑,「我不知道。從商這麼多年來,無論賺的錢再多,從來沒有一件事讓我有過滿足感,因為沒有一件事實我真心希望做的。身處這樣一種地位,這樣一種氛圍,我必須去賺錢,去發展,否則就會被淘汰,就會一無所有。漸漸的,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要追求什麼,直到遇見了李澳中。嫂子,我知道在一個女人面前說愛她的丈夫多麼遭人恨,我今天不是用這個來向你挑戰,只是一個女人向另一個女人,一個小妹妹向他的姐姐訴說作為一個女人的可憐。」
明天在陽台上冷漠地傾聽著她們的對話,他聽到康蘭越說越激動,失去了平時社交時的溫柔,像一個破笛在尖叫。白思茵的聲音很柔和,他幾乎聽不見。對話聲高低不平,像一段崎嶇的小路。他又開始懷念路了,可是只怕永遠也沒機會走了。
李澳中從中午到現在一口水也沒喝,早已飢腸軲轆,知道高雄故意坑自己,不過他這麼一說,自己也的確伸不出手去抓饅頭。一個犯人打了一碗稀飯、一個饅頭給高雄端到鋪上,又從旁邊的水池邊取出一隻碗端給他,裏面是一份紅燒豆腐,大概是上一頓專門留下的。高雄慢悠悠地呷了口湯,說:「所以嘛,人活在世界上必然要堅守一種東西,那些腦滿腸肥的人為了這一樣可以放棄https://read•99csw.com那一樣,我們這些一無所有的人,只能堅守一樣——尊嚴。到了號子里我才明白這一點,在外面一個人的力量依靠的是權力和金錢,所以我任人欺負任人宰割,到了這種地方,人與人之間只存在一種力量,力氣。你看他們,這瘦子是詐騙犯,這胖子是國家幹部,這戴眼鏡的吸毒,這喝湯呼嚕響的人喜歡強|奸小姑娘,他們已經在城市裡退化,全不是我的對手。所以我就成了最有尊嚴的人。」
李澳中全身無力。頭頂的一小塊星空紙一樣薄,閃閃發亮地嵌在屋頂。那彷彿是一雙眼睛、一張臉,烏黑的長發披滿了天空。白思茵。是她,只有她才會這麼不顧一切,也只有她才有這麼大的能量。可是,這個計劃是不可能成功的。他當了十年警察,深知專政力量的強大。像這種讓司法機構顏面掃地的驚天大案,國家會投入多麼龐大的力量!別說開車逃亡,就是開潛水艇也會用深水炸彈把你炸上來。
吱,一陣刺耳的鋼鐵摩擦聲響起,牢門下部的小鐵門開了,做外工的犯人送來了晚飯,饅頭、稀飯和鹹菜。同時送來的還有發給李澳中的一大一小兩個鋁碗和鋁湯勺。
康蘭的臉色也變了。
葉揚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坐著,直到離開,也沒有抬起頭。康蘭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他走出去,關上門,腳步聲在樓下消失,忽然凄楚地一笑:「李澳中,你終於又被人拋棄了。」
「姐姐。」白思茵始終笑吟吟的,「你說的不對,破壞你的家庭我不承認,因為你們還是合法的夫妻。至於你們的感情,你知道,那不是我破壞的。」
他說話間,李澳中已被抓住了手腳面朝下凌空舉了起來。「國家幹部」莊嚴的喊了一聲:「葬!」犯人們同時鬆手,他從兩米多高的空中死魚一樣摔倒了地上。嗵——,李澳中只覺五臟六腑都碎了,眼前金星亂冒。「不算!不算!」「國家幹部」喊,「他用手支地了,死人怎麼會支地?重來。工作必須嚴謹,哪能這麼馬虎。」高雄微笑點頭,犯人們又把他舉了起來。眾人正要鬆手,李澳中清醒了過來,兩臂用力一甩,抓住抬他上半身的強|奸犯和癮君子的腦袋,一使勁,兩顆腦袋重重地撞在了一起,兩人同時倒了下去。此時後面的人已鬆開了他的雙腿,李澳中也摔了下去,正好壓在兩人身上。
高雄狠狠撞了他一肘:「你他媽想找死?低聲!」
明天費了很大勁兒從康蘭糾纏的手指里摳出那張紙。他看了看,那就是一張紙,寫著幾個字。
白思茵搖頭:「打官司根本不行。你不知道幕後那些看起來跟他毫無關係的人有多活躍。公安局把人逮起來之後把案件交給檢察院,一連三次都以證據不足、案情不明給退了回來,讓他們補充偵查。結果分管的副書記親自給檢察院批條子,要求嚴厲懲戒『警察隊伍中的敗類』。于富貴也親自宴請檢察長和法院院長。結果,一個字沒改第四次交上去檢察院便接下了。我在本地的力量根本比不上于富貴,即使發起新聞媒體也只能避免暗箱操作,那些致命的證據根本推不翻。只要法院的嘴稍微一歪,即使不判死刑也能判個無期。」
「到。」紛亂的人頭裡有個聲音響亮地回答。

5

「我還不明白你么?這麼多年來,你惟一追求的就是這種東西。當官……嘿!何時是個盡頭呢?即便你當上了副局長,和現在又有什麼區別?該被人壓制還被人壓制,該對人笑臉相迎還得對人笑臉相迎,該有那麼一大攤子事還有那麼一大攤子事。何苦呢?僅僅為了權力?可澳中是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呀!你眼睜睜看著他被陷害、被槍斃?」
「嫂子,明後天我就開始實行這個計劃了。他有沒有什麼有用的朋友?」
「滾場子了。」強|奸犯說,「我還沒揍過刑警隊長。」
「兒子……」
康蘭不說話,手指痙攣地握起那片白紙:「公安局的葉揚,他們十幾年的交情,正在升副局長,不一定幫你。」
白思茵的臉色變得蒼白:「嫂子,你別這樣說。事情很嚴重,案子涉及到了于富貴和縣裡的一位書記,他真有可能被判死刑。」
見客廳里沒人說話了,他喊了一聲,說冷。康蘭把他推進了卧室。一進卧室明天就打了個噴嚏,鼻子堵得吸不進氣,頭也疼得厲害。空氣似乎稀薄的很,使勁吸也吸不進來。
「操……還唱……出……出人命啦!」癮君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他並沒給壓在正下方,和強|奸犯交叉躺著,李澳中壓住他們倆下半身,腦袋頂住他的肚子。
「誰在吵!」頭頂傳來疾走的腳步聲,鐵窗上露出巡夜武警的臉,「再說話把你們銬起來。」

3

「你不是昏了嗎?」犯人們大惑不解,竊竊私語,「他還能起來?」
「你是想找死?」高雄變了臉色。
「起來起來。」有人拍醒李澳中。他睜開眼,只見七八個犯人面帶興奮,團團圍在他面前。高雄靠著被子斜倚在牆角,露著微笑,漫不經心地用一根掃帚枝剔牙。
「你不要叫我嫂子!」康蘭惡狠狠地打斷她,上上下下端詳她一陣,笑了,「你是李澳中外面的情婦,他又不是你哥。你應該叫我姐姐才對。」
李澳中對這個地方相當熟悉,十幾年來他至少把兩百多個犯人送進了這個地方。他從來沒有深入看守所的內部,公安方面的工作很簡單,一進大門,把人犯移交給所方,他們就算完成了任務,因此看守所里從所長、政委到普通的警務工作人員一個個雖然熟的相互打屁股,可辦公區以內的世界對他還是充滿了神秘。
這之後過了很久,白思茵又來了,送給明天兩根人蔘和一盒阿膠,康蘭沒有收下。她的態度很冷淡,把兒子推到陽台上去曬太陽,自己和白思茵坐在客廳里說話。
李澳中傻傻地點點頭。
「我這輩子有兩大心愿:殺死杜維安,打殘李澳中。」高雄目光陰冷地和他對視著,陽光穿過屋頂的鐵窗,清晰地照在他臉上。李澳中看見了那道疤,是自己用一把鐵杴給他留下的。自己在刑警隊辦的最後一個大案。
康蘭哼了一聲,卻沒有罵她。
第二個敲響房門的是白思茵,在明天看來,這個漂亮的女人像一頁童話一樣飄了進來。但康蘭很驚愕,似乎不願見到她,冷冰冰的。
「沒辦法。」高雄說,「反正是死,出去也好,還能見你兒子最後一面。是吧?」
咣當!大鐵棍插銷被重重的抽了出來,發出一聲巨響,韓幹事推開門走了進去。昏暗的監號里,最醒目的是一張佔據了店面三分之二面積的大通鋪,上面歪歪扭九_九_藏_書扭的走了八九個人,一齊向這邊望著,一個個表情木然,韓幹事一進去,犯人們一起站正。
「我就不去了,到省城後會有人陪你們去。我會讓北京公司的人去接你們,聯繫好醫院。澳中的事正在節骨眼上,我不在,這個計劃沒人指揮。救他出來后我會想辦法讓她到北京看你們。記住,在北京的住址和醫院一定要保密。計劃成功后警方一定會找到你們守株待兔。」
「很簡單。只要人不是他殺的,就只有一個可能,栽贓!那樣的人證物證恰恰是可以製造出來的。我求求你去查一查!查一查!」
高雄笑了:「我們所有人都沒有犯罪,我們的行為只不過不被普遍地認同。馬克思還說過,犯罪是孤獨的個人對社會的反抗。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有他固定的位置。你的環境已經拒絕了你,所以你只能成為我們的一員……」
嘩……犯人們炸了鍋:「李澳中!不會吧!李澳中也會犯罪……也會進看守所?嘻,這回心裏舒坦多了,比上次揍那個腐敗局長還過癮!」
看著母親手忙腳亂的樣子,明天笑了,在他的感覺里,康蘭似乎離他很遠,那聲音從天外傳來。眼前閃起了星星,星星滅了之後,天似乎又黑了,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很寂靜。很美。
強|奸犯剛彎下腰去扶,李澳中頭一仰,嚇了他一跳,連忙跳了開去。
「不可能是李澳中。」另一個犯人說,「肯定是李崇明。你這傢伙受賄受了這麼多年才進來這裏受,也不虧本了。」
這個宋玉喜後來終於搞出了大事。高雄父親早死,家裡只有一個年邁多病的老母,一家人欠了上萬元的外債,託了無數次媒,終於娶到了一個外地的姑娘。姑娘長得還算端正,喝喜酒那天,宋玉喜看上了她。六個月後,趁高雄不在家,宋玉喜跑到他家把懷了五六個月身孕的姑娘給強|奸了,當時就引起了大出血,孩子沒保住,大人也死在了醫院。高雄當即拎刀去砍宋玉喜,不料半路就給村治安隊給抓起來吊打。
康蘭毫不理睬,嗤的一笑:「你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要不要他被槍斃后我把屍體送給你留個紀念呢?你死後跟他合葬也好啊!」
犯人們立刻靜了下來,一個個滾回鋪位上一言不發。李澳中把鋪蓋扔到床上,旁邊一個小瘦子立刻說:「這是我的?」
白思茵也對她笑:「我很喜歡叫你『姐姐』,可是現代社會不允許那樣的關係存在,一個男人只能有一個女人,一個女人也只能有一個男人。」
「你跟我說是誰?你不說,我就不幹。」
「路太多了,每條路都吸引著你,你就只能在原地徘徊。不知道該走那條,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所以我不想去選擇。」康蘭說。
「高雄。」韓幹事說。
「老娘……」高雄慘笑一聲,熱淚橫流,「在這個監號里,每個晚上我都夢見我娘,好好的一個家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常年有病,你知道她過的是什麼生活嗎?我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她旁邊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她生病、看著她摔倒,看著她一天天地餓死!」高雄咬牙切齒的瞪著他,「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當時你要讓條路,我馬上就能和宋玉喜同歸於盡,根本不必受現在的折磨,活著不能回家,死了不能閉眼!」
犯人們興高采烈,高興得手舞足蹈,仰面躺到通鋪上不住地鯉魚打滾。正喧鬧,房頂傳來了腳步聲,屋頂的鐵窗上露出巡邏武警的臉:「幹什麼!老實點!再嚷把你們銬起來!」
「去不去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法律也沒有剝奪家屬旁聽的權利。我還告訴你,一百萬還給你,我不要了。」
康蘭質問他為什麼要抓走李澳中,葉揚一臉委屈的模樣:「我也不知道啊!上面直接布置下來的,我們這些平日和老李關係好的人事先根本就沒有得到風聲。連物證檢驗也是在市裡做的。」
兩行冰冷的淚水劃過雪白的燈光。
「沒。牽涉到別的案子。我把賣給我炸藥那幫傢伙給賣了,可警察沒抓住,跑了。嘿,我還不想死,得留條命去找宋玉喜。」

1

「這麼多年來我談過很多次戀愛,他們不是看重了我的地位就是我的財富,即使有愛情,可那些男孩子又太都市化了,柔弱得像個女人,還需要我保護他!直到遇見了李澳中,他一下子擊中了我最柔弱的地方。我開始體會到一個做女人的感覺!」
從此以後,這個家很久也沒有人來過。康蘭哪裡也不去,終日靜靜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麼,又似乎在抗拒什麼。她又找出了那些書,有一本叫做《逃避自由》。明天看著那個薄薄的小冊子,心裏湧出一種憐憫:「自由多好,我可以在路上隨便地走,幹嗎要逃避?」
他倒了下去。身體撞在鐵門上,咣當一聲響。

4

「放屁!我要有這麼大的能量,早他媽逃出去找宋玉喜玩命去了。」高雄悄悄地罵道。
「恨。」高雄沉默了,「世界上何必有一個李澳中!否則我早抱著宋玉喜同歸於盡報了大仇,哪容他舒舒服服到新疆勞改農場去。」
他不想再思考這個問題,急於尋找肉體的痛苦。這一刻一切都模糊了,妻子、兒子、刑警隊、派出所,所有能夠正視自己存在的東西忽然遙不可及,化成縹緲的霧氣和霧氣里遊離的塵灰。他什麼都看不見了,現實的世界虛無而沉重地壓在背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屈服,無論是于富貴還是法律,無論是看守所還是犯人。他不能屈服,被打擊才能證明自己還存在著。
白思茵的神情很鄭重,從皮夾里掏出一張紙遞給康蘭。康蘭接了過來,這隻手幾秒鐘前握的是刀。「一百萬!」康蘭驚叫了一聲。
「低點!」高雄厲聲說,「你別說話,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得罪了哪尊神,總之判決結果已經出來了,具體還不清楚,但對你相當不利,不是死刑就是無期。你已經別無選擇。開庭地點在縣法院審判大廳,環境你熟悉嗎?」
「有問題。但是你根本無法入手。」白思茵苦惱地說,「所以我想乾脆把他救出來。」
葉揚愣了,羞愧地點頭。
「是的。這是我送給明天治病的。即使能救出澳中,他也必須東躲西藏,再也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了。也就是說他再也不能呆在丹邑縣。他必須逃亡。你和明天是他心中永遠的牽挂,這筆錢可以保證你們一輩子衣食無憂。」
「好。」高雄聲音壓得更低,「審判時法警會去掉你的手銬,你站在審判席東南側的被告席上。被告席東面有個鋁合金窗戶,窗戶已經被破壞。窗外面是條小巷,離地兩米半高。答辯時,你趁眾人的注意力轉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沖向窗九_九_藏_書戶,你一撞它就塌了。你跳進小巷,裏面有車接應。你不必理會法警,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們不會開槍,也比你跑得慢。只要你上了車,就能遠走高飛。記好了,答辯的時候。」
現在,當他夾著囚服和被褥在幹事員的帶領下走向新的歸宿的時候,內心的世界忽然顛倒了過來,他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警察,而是一個被警察所看守的囚犯。雖然自己沒有犯罪,可起卦你的是身為犯罪的心裏卻不可思議的出現在思維中。他望向老房的眼是犯罪的眼,踩在水泥路上的腳是犯罪的腳,他低著頭的姿態是犯罪的姿態,考慮問題的角度是犯罪的角度。
康蘭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說:「瘋了……你真瘋了……這太瘋狂了!你會付出代價的!」
「你老婆?」李澳中呆了。
「劫牢反獄是不成的,這個可能性我考慮過,裏面戒備森嚴,駐有武警,沒有一個武裝部隊根本攻不進去。就算把人救出來,能否順利轉移也是個很大的問題。」白思茵嘆了口氣,「我仔細研究了從逮捕到判刑的整個過程,發覺只有一個機會,那就是審判。一般情況下審判都是在縣法院的審判大廳,那裡是老城區,街巷縱橫,容易逃走。另一點最重要,審判時被告人會被摘掉手銬,這就給李澳中帶來極大的便利。我已經勘查過現場,從被告席跑到東面的窗子只需要四秒鐘,李澳中會更短,我會採用一切手段讓看押他的兩名法警反應慢點。只要他跑到窗前,這扇窗子事先我會讓人破壞它,一推就倒,然後他跳出窗子到了外面的小巷,有車接應他。開始逃亡後會不停地換車,有一輛車裡我會安排一個整容專家,就地給李澳中易容,保證走在大街上也沒人認得他。」
飛機拔地而起的時候,明天坐在舷窗旁看著和自己緊貼了十一年的地面慢慢脫離而去,感覺到自己忽然喪失了重量,像一縷幽靈在天空飛翔。
高雄哼了一聲:「世界上只可能沒有李澳中,不可能沒有宋玉喜!」
「哈哈,這地方實在不錯,是全中國惟一農民能夠當家做主的地方,也是惟一能叫國家幹部鼻青臉腫跪在地上向農民叫爺的地方。」
「兩天前?」康蘭冷笑,「兩星期前他就被捕了,你現在才知道?」
李澳中決定反抗。他手腕一抖,扣住強|奸犯和詐騙犯抓自己的手腕,一抖,把兩人手臂抖落,反手擰在了背後,輕輕一推,兩人一左一右滾向了兩邊:「我沒有犯罪,我也不是囚犯,根本不必走你們這個過場。」
「誰知道。」高雄苦笑,「我們這類人最難忍受的就是對決定自己命運的事一無所知。」
當!康蘭手裡的刀掉在地上:「你……你瘋啦?這……」
李澳中望向門口,只見犯人們紛紛跳下通鋪,整齊排成兩側,中間閃出過道,直抵黑沉沉的鐵門。他剛跨一步,一個犯人伸腿一絆,他咕咚一聲栽倒,鮮血染紅了地面。他知道這也是一種入獄的儀式,難道自己真地把自己看成了罪犯?空蕩蕩的東西填滿了他的內心,他失去了往日的見識。我到底是誰?為什麼我明明清白,一進監牢就開始懷疑自己?
「嫂子,你想一想。」白思茵誠懇地說,「他若死了,你還有什麼?沒有了經濟來源,明天的病永遠也無法治好。你拖著這麼個孩子,以後又怎麼生活?即使他洗清冤枉無罪釋放,你又擁有了什麼?一個感情已經破裂的男人和一個毫無溫暖的家庭而已。」
看守所位於丹邑縣東部,距神農鎮二十五里,六十年代的老建築。六十年代政治犯太多,這座看守所也應時而建,面積將近六七十畝。六排平房,牆壁全條石砌成,高大堅固,周圍是一圈七八米高的圍牆,上面攔有電網,戒備森嚴。
李澳中嚇了一跳:「你怎麼會知道?」
「這樣看來這案子的確有問題的。」康蘭開始分析。
康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沉默了很久,她撲過來抱住自己的兒子放聲大哭:「兒子!兒子!你一定要活著!一定要長大!給媽媽賺錢,賺很多錢,能買下全世界的錢!你看見了嗎?就這一張紙,就把你爸爸買走啦!」
「世界上有很多男人為了錢賣自己的老婆,可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女人為了錢賣自己的丈夫?自從拿到這筆錢,我每日每夜都在煎熬著,我忍受不了這種折磨,一閉眼睛就看見李澳中和你在一起。也許我已經不愛她了,但他沒有資格和別的女人在一起!自從嫁給了他,為了這個家,為了他的後代,我一天天地衰老下去,熬盡了青春。除了付出,我從來沒有獲得過任何東西,放棄了社會、放棄了家人、放棄了朋友,直到熬成一個乾癟的老太婆。到現在,你忽然告訴我,我付出了一輩子的東西原來毫無意義!兒子要死了,老公要跟人跑了,我還有什麼?一百萬嗎?呸!我一想起他將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去快活,就行一把火燒焦了我的心。我寧願他死了也不願他快活。他沒資格!」
高雄的眼神忽然幽暗了,似乎有無邊的痛苦在眼前圍繞:「我對你說,我是個混蛋,是個孬種,我的老婆孩子,我在世上掙到的一切東西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連自己的老婆都保護不了,我根本不配再活下去,我只想在臨死前掙回做男人的尊嚴。我只有這一點心愿,一個男人最微不足道、最基本的心愿,你也是男人,為什麼就不能理解!」
犯人們呆了:「他媽的,他竟然打人!烙他的燒餅!」犯人們憤憤不平地跳上了通鋪,向跳水一樣撲壓在李澳中身上。「操你媽。」強|奸犯喊,「我們倆還在他底下呢!」
「葉揚,我明白你的意思,咱們交往十九年了,比明天的年齡還大,我能不明白你么?」康蘭似乎很傷感,彷彿失去了一樣很美好的東西,「你現在是不是正在提副局長?」
高雄是南鄉宋橋村的小學教師。宋橋村是個貧窮的小村,村長叫宋玉喜,就是這個宋玉喜,就是在這樣一個小村,當了六年村長竟然撈了八十多萬。用他的話說,宋橋村就是我的工廠,我的公司,村民就是打工仔。用村民的話說,這傢伙簡直不是人養的,比土匪還兇殘,比流氓還無恥,比吸血鬼還恐怖。村裡大姑娘小媳婦只要他看得上的,沒一個能逃得了他的魔掌,連他嫂子都沒放過,活生生把他哥氣進了棺材。根據公安局後來的調查,他擔任村長期間,曾姦汙婦女83人,非法拘禁129人,貪污40多萬元,打人275人次,其中打殘16人,致死2人。村民們告了他六年,1636人次,但每次都被他花錢給擺平了。公安局關心的並不是這一千多次的上訪,他們關心的是後來那個驚天動地的大案。
「還認識吧!」韓幹事笑了,「這位是李所長,當初要不是他,你那能https://read.99csw•com這麼快到這裏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現在到一塊了,李所長初來乍到,你該好好招呼招呼才對。啊?哈哈?」
犯人們嘟噥著躺下,李澳中緊盯著嵌在屋頂的臉,武警也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遮沒了屋外的星空。縫隙間,有一顆星星在閃,一晃,便消失了。牢里,徹夜不息的燈火照亮了四壁,他看見了一縷寂寞的聲音在牆壁間流動,無比清晰。

2

康蘭氣暈了,吼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插入進來破壞我們的感情、破壞我的家庭!」
「我不管。葉揚,你得救他!」康蘭封閉的情緒忽然崩潰,帶著哭腔說,「別人相信他殺了人,我不信!雖然我們吵架、冷戰、關係很僵,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是警察,警察的紀律已經種進了他大腦,他可能不要我,可能不要命,但有兩樣東西他絕不會放棄,一個是明天,一個是他的大蓋帽。他不可能去做違反自己原則的事。」
李澳中想笑,剛張開嘴就被灌下一口稀飯,他咽了下去,說:「你怎麼不說世界上何必有個宋玉喜?那你根本不必家破人亡了?」
「三天後就開始庭審了,想必你們也接到了通知。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大廳上肯定會混亂,所以我希望你和明天不要去旁聽,這會給孩子造成精神方面的壓力。」
「你到底有什麼事?」李澳中問。
眼睛重新看到光亮時,李澳中發現自己躺在大通鋪上,衣服被剝得精光,身上暖暖和和地蓋了三床被子。腐敗的國家幹部坐在旁邊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喝湯。高雄在被子里坐著,見他醒過來,遞給他一個饅頭,他接過來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國家幹部奪過來掰碎了泡到碗里。
「不。」一個冷漠的聲音回答,「他不是李崇明,他是李澳中。」
明天沉默了。無論路有多少,對他而言僅僅是一種恐懼,不存在選擇的問題。
「不!我不逃!」李澳中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殺人,沒犯罪,基層判了我還能上訴,中院判了我還能上訴。一逃,就證明我真犯了罪。我不逃!」
高雄湊近他耳朵,聲音細微地說:「後天上午十點,你就會開庭判決。」
李澳中彷彿沒聽明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你……你讓我逃跑?」
李澳中正驚訝,啪嗒一聲,屋上的天井裡落下一個紙團,小瘦子詐騙犯連忙撿起來,一看,雙手遞給高雄:「雄哥,是大嫂的信。」
高雄臉色陰沉,奇怪地瞥他一眼,沒理會他。整整一天,他沒說一句話,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望著頭頂的鐵窗和鐵窗外刺眼的天空。晚飯後,夜班幹事關上天窗的鐵門,高雄說話了,讓李澳中和詐騙犯換了位置,躺到他旁邊。
這一天,高雄被提了出去,說是家屬探望。李澳中奇怪了,待他回來,問:「你老娘不是有病么?你還有別的家屬?」
「哎,阿蘭,我又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只是……」葉揚不斷嘆氣,「你知道我現在處境有多艱難!」
「錢無所謂,來之前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千萬現金。至於我,即使有一天真的追查到我頭上,我也認了。如果這一生永遠不能做一件我真正想做的,我會遺憾一輩子的。我也不可能再遇到一個值得讓我為他付出的男人了,既然遇到了這個,我就願意為他付出所有。所以,我有一個請求。」
高雄養好傷以後發誓要報仇,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批炸藥要炸了宋玉喜全家,把炸藥包捆在身上就去找他,剛巧宋玉喜不在,就狹持了他十二歲的獨苗兒子要他以命換命。宋玉喜當然不幹,報了110,李澳中帶人趕到時,鄉派出所的人馬和高雄已經對峙了整整一上午。高雄把孩子捆在樹上,右手拎刀,左手拉著炸藥包的導火線,精神已瀕於崩潰。
「你……不去嗎?」康蘭似乎很無助,在白思茵的攙扶下歪歪扭扭地走出醫生的辦公室。
當時孩子在樹上綁著,高雄已經歇斯底里,手裡的刀瘋狂地在孩子的脖子前晃動。李澳中和他對峙,吸引著他的主意,另一個刑警從房后悄悄上了屋頂,趁他向李澳中磕頭的剎那,猛地從房頂撲了下來將他撲倒在地。高雄翻滾著想爬起來,李澳中也撲了上去將他壓在地上。院子外的警察一擁而上。高雄左手一掙就要拉響炸藥包,李澳中見情況危急,從旁邊摸起一隻斷了把的鐵杴一杴劈了出去,從他左臉劈到左手,劈斷了他的拇指。
這些天以來,他感覺到力量逐漸地消失,胳膊、腿軟綿綿的像一團棉花,心臟、肺甚至腸胃也比平時柔軟了許多,為了呼吸,他必須狠狠地吸氣或者呼氣,肺部成了一個沒有彈性的氣囊。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可他感覺身上愈來愈冷,血液似乎流得很慢,吃一塊燉得很爛得烏雞肉也久久消化不了了。
「你已經昏迷了兩天。」高雄說,「韓幹事昨天來提你去內審,見你昏迷過去,高高興興地走了。不過你既然通過了我們的儀式,不管你怎麼看我們,我們也拿你當自己兄弟。先養好傷罷。」
白思茵立刻安排人手。她的效率很高,當她們帶著明天趕到省城時,已經訂好了最近一個航班的機票,還在一家大醫院雇了兩個經驗豐富的專科醫生和護士陪護到北京。
最上面的「國家幹部」太胖,往側面一翻身,燒餅們不穩了,轟地坍塌下來,嘰里咕嚕滾了一地。李澳中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暈了過去。
「先給他來個天葬吧!」高雄淡淡地說,「慶祝李所長獲得新生。」
他驚訝了。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看守所內為什麼沒有大樹,因為自己一看見樹首先想到的是攀樹逃跑!
「忍著點吧!」眾人也不理會,一個接一個瘋狂地撲壓上來,疊了厚厚的肉堆。兩次的天葬已經震傷了李澳中的內臟,又被一二百斤的肉塊從空中猛砸,他眼前開始發黑。第六個人壓上來時背上已經壓了七八百斤的重量,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鮮血從嘴角、鼻孔直噴出來,濺了下面的癮君子一臉。
「嘿嘿……」一個人冷笑了起來,「果然是刑警隊隊長,脫下了虎皮還嚇唬人。」李澳中尋聲望去,他看見了高雄。
「嫂子,我們必須把他救出來。從案發後各方面的后應來看,他極有可能是被陷害的。」
「啊?你怎麼知道?」白思茵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救?怎麼救?」康蘭嘲諷地瞥著她,「劫牢反獄?」
「我兒子怎麼了?」李澳中的臉失去了顏色,抓住高雄驚慌的搖晃。
這個計劃會毀了她的一切。
「哈哈,」高雄大笑,一指這「信」,對李澳中說,「你瞧,在這兒我還有老婆!」
也許我就要死了。明天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我有這個感覺。世界上惟一能夠預知死亡的就是肌病https://read.99csw.com患者,他的生機是一點一滴被消耗的,像一盞油燈,能看見剩下的油還有多少。
李澳中雙手撐地,艱難地抬起上身,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轉身盯著這些犯人,摸了把嘴角的鮮血,一言不發。犯人們呆了。高雄挑起了拇指:「好漢子!」
「可是……有證據……」葉揚很艱難地說。看著這個自己曾經喜歡過,卻嫁給自己鐵哥們的女人,葉揚在這一瞬間忽然看到了她的衰老,心裏無端地對李澳中產生了一種憤恨。
「你……你……」康蘭起身拋進廚房拎出一把菜刀,「滾!你不要進我的家們!再不走我劈花你的臉!看你還有什麼本錢去勾引男人!」
牢里的生活一天天地過去,日常的生活就是提審、開庭、判決、一審、二審……犯人們送舊迎新,走一個來兩個,走兩個來一個。除了強|奸犯被終審判了死刑,在一個凌晨被五花大綁拉出去斃掉了之外,整個牢房沒有別的驚奇,也沒有別的刺|激,像家庭生活一樣平平淡淡地過著。
犯人們壓抑地獰笑著,從通鋪兩側爬過來,一人拽一隻胳膊,把李澳中從被窩裡掀了出來。李澳中認識到了自己面臨的危機,他對看守所內幕並非一無所知,記得隱約聽人說起過,新犯人一進監號,首先得走過場,本地話叫「滾場子」,經過牢里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各種儀式的考驗,才會被犯人們認同。「天葬」他沒聽說過,是什麼東西?
明天的頭微微晃了一下,又停住了,讓她撫摸在上面,然後看著那個像童話一樣的女人飄出了自家的門。

6

人叢里沒有聲音,犯人們沉默著,目光盯向了李澳中。韓幹事出去后,有人問:「你是哪個李所長?大溪鄉的李崇明還是神農鎮的李澳中?」
李澳中看見了鐵窗外明亮的天空,又是一天了。「你不恨我了?」他問。
李澳中沉默了:「是誰策劃的?你?」
李澳中啞口無言。高雄又嘿嘿地笑了:「李澳中也快沒了,宋玉喜越來越多了。」
他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每次來都覺得這裏竟的人人心悸,沒有一點聲音,彷彿她進了聾啞世界,甚至連自然的聲音也沒有。這裏不但拒絕人,也拒絕自然。有一年夏天他送人翻來看守所,一路上他這車聲枯燥不息的蟬鳴到了這裏突然消失,他這才發現,整個看守所里竟然沒有一棵大樹。他驚詫了很多年。
「我來的時候帶有律師,他說在法律上來講這官司是不可能打贏的。關鍵是那些證據,物證是推不翻的,假設李澳中是被栽贓陷害,薄弱點就是那兩個人證。可是我撒下人手四處找那兩個人,就是找不到,想來被人保護了起來。」
康蘭不說話,僵硬地靠在冰箱上,像一根沒有生機的樹枝。
李澳中轉頭盯著他,身子一抽搐,又吐出一口鮮血,心裏沉悶堵塞的感覺一吐耳光。他笑了:「你們就這點本事?」
「然後他才會心安理得地呆在你身邊?然後你才會心安理得地作他的老婆?你做夢!」康蘭惡狠狠地說,手裡的支票卻沒有扔出去。
「那你說怎麼辦?」康蘭問,態度慢慢緩和了,手裡的刀子也垂了下來。
飯靜靜地擺在地上,犯人們盯著飯碗沒人動。「吃罷。」高雄擺擺手。犯人們一擁而上,按次序一個接一個拿勺子往自己碗里盛。高雄笑了:「老五,你有病,多吃點,李所長也不會跟咱這些囚犯爭這種狗屎的。」
李澳中不可思議地搖搖頭,鋪好了睡鋪躺下睡覺,不再理會他們。矇矓間,房頂響起了嗡嗡聲,值夜班的幹事關上了天井的電動門,只留下鐵窗外一角寒夜的星空貼在牆上。
甲……乙……丙……一列列的監房在眼前排開,幹事姓韓,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領著他到了乙座,走到第七號監房前。房門是一塊厚厚的鑄鐵板,用一根粗大的鐵棍查哨牢牢的鎖著;門下不是個長方形的洞,也有小鐵門關著,插著插銷;鐵門上不是一個窺視孔,小小的薄鐵片蓋著。李澳中想起了自家防盜門的貓眼。我怎麼會安上這個東西,把家裡布置成監獄的模樣?
犯人們不知不覺已經圍到了他旁邊。屋角的陽光早已隱去,留下一片霧一樣的朦朧。鐵窗旁的燈亮了,監號里照得雪白。眾人的影子靜靜地縮在地上、鋪上、牆上。
李澳中一望他,他立刻閉了嘴,向後縮回了腳。
一隻腳踏在他臉上,他抓住那隻腳,使勁地拽,那腳猶豫了一下,離開了。他爬起身,剛直起腰,一腳又踹上他後背,他重新撲倒在地。無數的腳冰雹般襲來,踩、踢、踹,腰、腿、背、頭、肋骨……他咬著牙,就在這急風暴雨的打擊中站了起來,渾身是血,傷痕纍纍地站在犯人的目光里。腳全沉默了,他看見他們為他讓開了一條路。手指碰到冰冷的鐵門上,他清醒了一下,隨即世界黑暗了下來。
「一個男人,在世界上喪失了他最起碼的尊嚴,他怎麼還能活著?」高雄喃喃地說,「我是教師,知道人活著需要支柱,那就是尊嚴。」
高雄說話時,有人繞到李澳中背後一腳把他踹下了通鋪。他剛要爬起來,犯人們七手八腳把他按在了地上。
「你說過……」李澳中咳嗽了一聲,臉上的傷痕沾滿了鮮血,異常醒目,像是新裂開的傷口,「你說過,一個人一無所有的時候,就只剩下尊嚴了。」
白思茵鎮定地站著:「嫂子,我專程從杭州跑過來,不是來和你拚命的,是有意見和你商量。」
「不準插手?哼,為什麼不準插手!」康蘭無限的憤恨,「這案子肯定有背景。他們以為現在誣陷一個人那麼容易?什麼鐵案?手套且不說它,你去查那兩個證人,董大彪和劉石柱,我就不信他們心裏沒鬼。」
「事實上你現在已經什麼也不是。」高雄居高臨下鄙夷地瞥著他,「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誰,甚至你以前的同志們也特意要我們好好招待你。你信不信,即使你大聲慘叫,上面的武警也不會來看你一眼。韓幹事敢這樣吩咐我們,自然有更高層的人授意他。你只能怪自己倒霉吧!」
「你……你個王八蛋。」高雄無可奈何地罵道,「是一位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冒充家屬來見我。估計連看守所也打點到了,見面時幹警連傳達室的門也沒有進。就我們兩個人。我也不是白幫你的,她帶來了我老娘的錄音,我老娘被這位小姐送到省城看病去了,大有康復的跡象。而且這位小姐還答應我,我的案子判決后她疏通關係把我送到新疆,和宋玉喜一個農場。他媽的!」高雄興奮地說,「這下子我沒了後顧之憂,又能報仇,別說幫你,讓我死都願意。」
「當然,暫時還沒見過面。隔壁是女監,找個安慰吧!沒法眉目傳情,只好鴻雁傳書了。」
「你又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