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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渡陳倉」與「定軍山」——大北公司海旱事件

「暗渡陳倉」與「定軍山」——大北公司海旱事件

憑藉這一次漫長的電報談判所收穫的權利,海旱線相接巨大的經濟利益很快凸顯了出來。1882年,中國電報局的電報費收入為6萬余兩;5年後上升為41萬余兩;又5年達63萬余兩;到1895年上升到115.5萬余兩。
但這些都不是白給的,盛宣懷要求他們在合同里寫清楚:沿途諸口岸都不得分設線端。盛宣懷還悄悄在合同里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加了一個條款,言明這個項目如涉爭議,不允許援引丹麥的先例。剛柔並濟之下,大東公司終於接受了中方的條件,高高興興去籌款訂貨,把大北公司拋去了腦後。
盛宣懷這一連串手段細緻縝密,滴水不漏,堪稱大師。
也就是說,以往外國人隨意接旱線,政府最多是丟了面子;現在政府自己也開始辦電報了,外國人這種行為就等於是與己爭利,每年利潤損失巨大。
這一次中國和丹麥談判既開,曾紀澤忽然看到了希望。他跟李鴻章說咱們已經允許大北公司的南北二線登陸了,如果拒絕大東公司的請求,英國人肯定不幹。咱們不如也讓大東公司在上海上岸——虱子多了不咬,不差他一家爭利的——拿這個作籌碼,讓英國人自己去對付東印度公司,逼他們接受加稅。李鴻章有點猶豫,他覺得電報利薄,鴉片利豐,英國人算盤打的精,未必肯這麼犧牲。
電報這個小小的發明,在這個綿延幾千年的國度已經開始漸漸發酵了。
經過多方足足兩年的扯皮,到了1887年總算有了一個結果。盛宣懷和大北、大東兩家公司簽訂了一個《華洋電報三公司會訂合同力款》,詳細規定了「洋海華旱」的電報線路如何分賬,生生把大北公司的蛋糕分給了大東公司一塊兒。中方坐收漁翁之利,坐看爭端。
恆寧生說了:這個地下旱線其實不算旱線。我們挖的地溝很深,海拔是負的,嚴格來說是在海平面以下,所以仍舊該算是海線。這招「暗渡陳倉」當年大北公司在上海用過,成功地把海線接進了黃浦江。今天他們又祭出這個老法寶,試圖故伎重演。
盛宣懷把談判結果拿給李鴻章看,很快得到了批准。中國在沿海的旱線權益至此收回,如果用史書口兒來寫的話,就是簡單一句話:「折衝月余,丹人為之氣奪。」
可怎麼釜底抽薪,也是一門藝術。給的條件太低,人家不幹;給的條件太高,自己又吃虧。最後想出辦法的不是盛宣懷,也不是鄭觀應,卻是一個本來與此事無關的曾紀澤。
談判一開始,恆寧生主動先提出來把上海的吳淞旱線給拆了,讓盛、鄭兩位對朝廷有個交代,然後留著廈門的旱線不動。這建議貌似謙折,其實暗藏玄妙。當時上海諸國的旱線已經稠密如蜘蛛網,大北公司的吳淞旱線年代最早,雖然仍是幹線,質量卻大不如前,維護費高,利潤卻低,已成雞肋;而福州、廈門沿海尚且還是一片空白,前年四國聯合要求旱線登陸福建,都被朝廷拒絕。倘若他們能率先在那裡開疆拓土,則又是一番賺錢的良機。
可是它卻欠缺臨門一腳,上海方面可從來沒說過允許這玩意接進來。大北公司有點雷諾的脾氣,喜歡造個既成事實。他們先一口氣把外接海纜鋪完了——反正公海你管不著,至於近海,當時的清朝官員覺得只要不經陸地就對中國主權無損——然後一手掐著一個線頭找上海的官員來申請登陸。
有了上海大捷的經驗,其它邊境重鎮也紛紛如法炮製。如鎮南關、東興、蒙自、思茅與法國旱線相接,騰越邊界紅蚌河與英國旱線相接,琿春、黑河屯、恰克圖、伊犁與俄國旱線相接,這些邊境在商定與外國的電報線轉接條款時,簽的都既詳細又慎重,基本上沒吃什麼虧。盛甚至還順便幫當時的大清附屬國朝鮮造了兩千多里的電報線。至此列強所鋪設的電報線都只能接到海岸,然後再接上中國方面的旱線頭,無有敢造次者。
等到大北公司剛剛移交上海的旱線到中國電報局手裡,沒過兩天,合約內容——尤其是關於海線專營的條款——就神秘地「泄露」出去。列強尤其是英國一聽就急了,這不是搞壟斷么?那我們大東公司該怎麼辦啊?
那邊廂曾紀澤帶著成果去給英國人看,成功地提高了鴉片稅。這邊廂盛宣懷叮囑大東公司這份合同千萬保密,而且要求他們延緩半年到一年再行施工。大東公司雖不明就裡,但也滿口答應了。
說句題外話,當時給恆寧生當翻譯的是一個叫做蔡紹基的年輕人,是耶魯大學的高材生,詹天佑的同學。後來這個年輕人跑到了袁世凱的麾下當幕僚,一直作到了北洋大學校長和天津海關總督。蔡紹基一身錚錚鐵骨,袁世凱稱帝的時候,他反對得最為激烈,氣得袁世凱拍桌子說登基以後第一個要槍斃的就是蔡紹基。
等到他們派人打聽出了鄭觀應的底細,差點給嚇得一溜兒跟頭。
大北公司這條海線若是上不了吳淞口的岸,就等於完全作廢,重蹈大東公司的復轍。眼見鋪了2000多海里的海底電纜真要打了水漂,出錢的和幹活的都急紅了眼。最後英國、俄羅斯、丹麥三國的臭皮匠湊到一起,真給他們想出一個氣死諸葛亮的計策。這次又是大北公司出的主意,這主意也不新鮮,叫做暗渡陳倉。
宋太祖說過,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此時的清朝政府也是一樣,電報局裡不容洋人酣睡。在1883年,清廷藉著中國電報局移鎮上海的機會,終於派了兩個談判代表著手解決大北公司這一頭疼的問題。談判代表才兩個人,首席代表是盛宣懷,他的副手是鄭觀應。
盛宣懷早對此洞若觀火,他也不急,談判桌上笑眯眯地說道:「既然貴公read.99csw.com司如此有誠意,那吳淞口的旱線就按你們的意思,拆了吧。」恆寧生一喜,以為魚上鉤了,沒料到盛宣懷還有后話:「……至於廈門旱線嘛,卻不太好辦吶,咱們得仔細商議商議……」
他們的計劃是拉出一南一北兩條海線,南線從香港、廈門接到上海,從而與新加坡和檳榔嶼的電報網路相通,抵達歐洲;北線則是從海參崴接到上海,以和俄羅斯建立起聯繫——還有一條連接到日本長崎的支線——南北兩線在上海吳淞口外合二為一,形成一個香港、海參崴和上海的電報三角形。
有人說倘若丁公在的話,不會讓丹麥人如此囂張。其實縱然丁日昌有通天的本事,也未免能奏功。因為這一回不比尋常,是列強政府在背後撐腰。民間糾紛,尚有法律可依,政府若是耍起流氓,可不是個人可以解決的。
恆寧生咬了咬牙,上海線是保不住了,廈門線無論如何也得拿下來。孰料他剛提了一個話頭,盛宣懷扔過來一份文件。
當時大北公司在廈門敷設的電報旱線應用的是新技術,不用電線杆,而是從海濱地區直接挖了一條地溝,把海線直接順著地下連到廈門田尾西面的電報館內。這個電報館早在同治八年,也就是1869年就修好了,本來是丹麥在鼓浪嶼設立的一個領事館。但不知為什麼,丹麥沒有派駐領事,領事一職由法國領事監理,後來大北公司來到廈門,順理成章地把它接管過來,改成了電報房,這建築至今尚在。
大北公司這才明白,這位鄭觀應就算不是關羽關老爺,也是關勝關小爺,在他面前耍大刀是討不了好的。從此他們不敢造次,津滬線修得異常順利。整條線路1881年4月動工,天津、上海兩頭並起,到了12月24日就連通了,還沒一年功夫。津滬線全長3075華里,立了2000多根電報桿,一共花掉銀子17萬兩——清廷當時的預算是19萬兩,有了鄭觀應盯著,費用不超反省,實在是晚清時代的一大奇迹。要知道,三年以後清廷從天津修到旅順,電報線全長才1235里,就花了10萬兩。
但人家字面上又確實挑不出什麼毛病,兩邊爭吵了許久也沒個結果。李宗羲覺得中國權威實在不夠,就找英美兩國斡旋。可無論是美國人還是英國人都胳膊肘朝歐洲拐,樂見丹麥人敢為天下先,都肯出力氣。
大北公司和英國的大東公司早有約定:大北公司不得涉及香港以南,大東公司不得涉及上海以北,滬港兩地之間則是利益均攤,各行其是,這是為了照顧英、俄兩國的利益。大家應該還記得,恰好就在前一年,大東公司計劃修的港粵線被廣州七十二行攪黃了,還把「海線禁止上陸」的約定變成了一紙條文。
自從大北公司開了這個不好的先例以後,大東公司和其他列強公司也紛紛開始效仿。一晃數十年過去,大北公司在廈門如法炮製,從香港-上海線接出一條支路旱線。緊接著大東公司也在香港和上海之間設置專線,順便打算福州也一併捎上,一口氣與印度連通。其他各國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一涌而上,無不私接迴路,暗上旱線。
這起中國與大北公司的爭端甚至驚動了萬國電報協會。該協會覺得這種事不利於國際電報業的長治久安,打算把中國也吸收進去作會員國。盛宣懷卻不幹,他的理由非常簡單:「人家都是玩了幾十年的老油條,咱們現在經驗不足,貿然摻和進去,就得按照人家的遊戲規則走,到時候自己吃虧。」(盛原文:「現在中國創辦未久,雖規模初具,然未便遽行入約,一切電報交涉事件,須按萬國通例辦理。恐未得其利益,先被其掣肘。只有堅守自主之權,不為侵佔,將來再行斟酌。」)
等到了1987年馬可尼創辦了「馬可尼無線電報有限公司」的時候,《時務報》不失時機地又登出一篇消息《電浪新法》:「用大小合度、力量相當之電機,數英里之遙,憑空發信,現用哈子(赫茲)法之電浪試驗」。「於一英里之外,設一電機,並在隔一山處,亦設一機,激動電浪,則兩機俱應,是則電浪竟能穿山水矣。」這兩篇報道,使國人及時了解了無線電報的特性和原理。
清廷籌劃津滬線時,承辦方是大北公司,而中方負責驗收大北代購電報材料的就是鄭觀應。鄭觀應拍著胸脯跟李鴻章保證,津滬線不成自己不領薪水,頗有龐令名抬棺決戰的氣魄。
到了1881年的時候,中國的幾大重鎮都已經擁有了自己的電報網路;第一條長途公眾電報線路「津滬電纜」橫貫華北,使電報業「軍轉民」,開始從單純的軍事功用轉向民用贏利事業。最初只在直隸活動的天津電報總局也在兩年後改組成中國電報局,移鎮上海,正式成為官營企業,統籌全國電報事務——看清楚,已經是企業了,不再是衙門。
他拿來一張歐洲地圖隨手一點,丹麥人立刻不說話了。
恆寧生又折了一陣,心想再這麼下去,自己手裡一點籌碼也沒有了,回去跟幾個幕僚商議了一下,只好悻悻退了一步。談判再開的時候,他不敢再堅持旱線登陸的話題,轉而搬出中丹兩國傳統友誼和大北公司在中國的業績,嘮嘮叨叨說了半天,最後圖窮匕見拋出一套方案:既然旱線權您要收回,沒問題,不過大北公司希望能繼續租下去。也就是說,旱線還是一如既往地運營,只不過所有權變換了一下。他希望中國方面能夠承諾永遠只租給大北公司,不和別人發生業務來往。
想像一下,外國人在中國,比中國人還靈通,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吶。
可惜庚子國變的時候,盛宣懷向英商大read.99csw•com東公司、丹麥大北公司商借21萬英鎊,敷設由大沽至上海海底電線。兩家公司藉機抬價,「中國官商交困,復絀於力,於是以購價作為息借,分三十年償還」。算是報了一箭之仇,不過這就是后話了。
故事跳回到同治四年,1865年。前面已經說了,利富洋行私設電報線路不成,被丁日昌整得灰頭土臉,吃盡了啞巴虧,策劃者雷諾黯然回國。雷諾當初還曾經進了一批電報線材料,這回全砸在了洋行手裡,成了雞肋。東西是好東西,也挺值錢,就是沒人買。就算有人想買,光運輸費也喝一壺的。這些東西只好存在上海碼頭的貨棧里,空使蒙塵。
盛宣懷因此大得聖眷,成為晚清一代名臣。而另外一位居功闕偉的鄭觀應,也因為在談判中表現出色,被粵東防務大臣彭玉麟調往前往廣東,總辦湘軍營務處事宜,以應付中法戰爭。彭玉麟與兩廣總督張之洞謀划偷襲西貢法軍屯糧之地時,還派這位智勇雙全的官員秘密潛入,在西貢、金邊一帶偵察敵情,暗中聯絡南洋反法勢力。他回國以後,隱居數載,一部《盛世危言》橫空出世,震驚中外。世人皆嘆其眼光深遠,卻不知鄭觀應的這種見識,正是肇始於對電報的深入研究呢。
1871年,在洋行們的策動之下,由英、俄、丹麥政府背後推手,丹麥大北電信公司出面操作,搞了一個宏大的計劃。
這個丹麥大北公司(Great Northern Telegraph Co)是由丹挪英電報公司、丹俄電報公司和挪英電報公司在1869年合併而成,總部設在哥本哈根,主要經營陸地和海底電纜業務。這家公司的背後支持者是俄國沙皇本人,財力和政治影響力都十分強大。
什麼東西?同治九年清廷跟各國簽訂的那份海旱電報線條約,上面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洋人海線不得接上自己的旱線——這裏感嘆一下丁日昌的遠見。恆寧生見對手開始正面攻擊了,只好催馬上前,硬著頭皮頂上去。
大北公司的中國地區總辦恆寧生是丹麥方面的談判代表。這個人頗有來頭,清朝打算修築福台電報線路時,正是恆寧生與閩浙總督李鶴年交涉(參看第二節),後來他長期擔任天津電報學堂的教員,與李鴻章一直關係密切,還得過御賜三等第三寶星勳章,算得上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指的是荷蘭。
清廷對這個大北公司是又恨又愛,恨的是它屢屢當電信侵華的急先鋒,愛的是它倒也給中國出了不少力氣。中國大部分電報線路,包括大(沽)(天)津線、津滬線、江南的一些支線,都是大北公司修的;北洋電報學堂成立的時候,大北公司還特意派遣了幾名精英來當講師,培養出中國第一代電報人。
走地線的好處第一可以保證信號穩定和線路質量,不用擔心風吹雨琳;第二也免去意外損毀的麻煩——自從丁日昌、李鶴年之後,老百姓們對拔電杆興緻高漲。不過地線技術尚不成熟,無法應用於長途線路,好在從廈門海濱到田尾沒多遠,正合用。
當時的海底電纜外面包裹的是英國人發明的鋼絲鎧裝,可以有效地杜絕海水腐蝕,就是成本奇高。只能是通過政府投資或者公司聯營,靠私人是絕對負擔不起的。大東公司在這之前也接了一條從香港、廣州、廈門、福州、寧波接到上海的電報線,但在吳淞口被堵住死活上不了岸,讓它的母公司英商東方電報損失不小。
大北公司先跟租界工部局申請修一條租界專線,而且完全按照歐洲標準,不用現成的5.49米電線杆,而是自己架設4.88米的新電報桿,打好前期埋伏。然後他們把海線接到吳淞口外大戢山島,設置了一個電報房,一來迷惑清廷,二來作為中轉站。
盛宣懷一代官商,何等頭腦,加上長期浸淫興辦電報的業務,一眼就明白問題的癥結所在:就是丹麥人十年前在上海那手「暗渡陳倉」的計謀。這個先例不除,永遠會有後續者蠢蠢欲動。他一邊提醒各地華商「自設以爭先」,免得被洋人佔了便宜,一邊和鄭觀應商量如何應對這一局勢。
是啊,這還能不懵么?你不是說廈門旱線在海平面以下,所以算海線嗎?那荷蘭吶?你們大北公司只要承認荷蘭境內的電報線全是海線,我們立馬就給你們開放登陸權。
丁日昌當時適逢母親丁憂,在家守孝不能理事。上海道的官員雖然對於洋人在海面上的工程無可奈何,卻堅決拒絕電報線上岸,並援引丁日昌當日立下的約定,讓前來抗議的洋人啞口無言。
得,這條魚把魚餌吃下去,把鉤給吐出來了。
荷蘭是著名的低地國家,整個國家三分之二都在海平面之下,全靠堤壩撐著。這些常識丹麥人都是極熟的,此時突然被鄭觀應點破此節,立刻就懵了。
大北公司呢?雖然他們被迫拆除了上海、廈門的旱線,但被允許在上海附近的羊子角、福州在海上的川石山二處設躉船,將線頭設於其上,權當浮動電報站,算是個折中的辦法。更何況,儘管損失了旱線專利,但公司得到了中國保證的海線專營,排除了競爭對手。恆寧生覺得這次談判失之之桑榆,得之東隅,算是從盛宣懷手裡扳回一目。
結果英、美、法、德四國大使一邊照會清政府,一邊給丹麥施加壓力。丹麥蕞爾小國,扛不住這些大國壓力,恆寧生心急火燎去找盛宣懷商量,後者兩手一攤:「這件事我也沒辦法,這是國際形勢啊,國際形勢你懂不?」恆寧生又說那咱們那合同就作廢了吧,盛宣懷又是兩手一攤:「合同我們李大人都批准了,上海和廈門的旱線該改造的改造,該拆除的拆除,沒法再恢九九藏書復了。」
而到了1883年,中法戰爭在越南開戰,此戰中,已經架設好的電報線路發揮了重大的作用,軍令通過電報得以迅速堅決地貫徹,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戰局。特別是老將馮子材在鎮南關取得大捷的電報一兩天內就從越南遞到了北京城,給渴盼勝利消息的中央政府帶來了很大驚喜,充分體會到了電報的迅捷優點——尤其是電報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好處。要知道,當時歐洲各國都對這場戰爭嚴守中立,如果被大北公司或大東公司控制了旱線,中國政府可能就會因這些電報線的「中立」而貽誤戰機。
在這一年裡,丹麥的電報房運轉正常,已經成為了一個既成事實。弱國無外交,沈秉成無可奈何,至此已經無法管束制約。這個電報房後來搬到了中山東一路7號,那棟建築就是如今外灘上的盤古銀行大樓。
他渾然不覺盛宣懷早在談判前就和大東公司眉來眼去,這頂綠帽子早戴到大北公司頭上了。
但因為有丁日昌這尊大神鎮在那裡,洋鬼子們誰也不敢造次,這層窗戶紙一直到了三年以後才被捅破。
恆寧生覺得憑藉自己在中國的資歷和這份交情,盛宣懷應該不會太為難自己。可他剛一坐座,一看談判對手還有一個鄭觀應,心中立刻暗暗叫苦。
有了丁日昌、沈葆楨、盛宣懷、鄭觀應等一眾先輩苦心孤詣的鋪墊,到了馬可尼發明無線電報的時候,中國對這個新生事物的接受程度,已經遠不像從前那麼閉塞,引進速度之快,態度之開放,令人咋舌。
如果恆寧生知道自己的翻譯日後是這麼厲害的一個角色,不知在談判桌上是否還能坐得住。
從此以後,洋商們可方便多了。利用這條電報線,歐洲人只要拍一個電報,就能在六個星期後接到本國的訂貨單,效率比郵船快得多。
馬可尼在1985年進行無線電報通訊試驗,獲得成功並取得專利。轉年8月9日,由黃遵憲、梁啟超等著名革新派人物創辦的期刊《時務報》上,就刊載了這樣一條消息:《無線電報》。這條消息用的筆法,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有趣的很,茲轉錄如下:「義大利人馬考尼,年少而好學,尤精於傳電,新得其悟,其傳也無事于線,不用電磁石,但用摩擦而生之電,憑空發遞,激而成浪,顫動甚疾,每秒跳二萬五千萬次,所謂漢忒象浪是也。其發也性直,返射之角度,與透物之斜度,與光無異致。近挾其術抵倫敦,……表演無線電收發」,「發報與接報處,並無尺寸之線,其電報器具,不過兩木箱。演說時,遠置廳事兩旁,一箱電發,則他箱內之小鍾錚然應之」。文中的馬考尼,就是我們現在翻譯的馬可尼,「漢忒象浪」就是赫茲發現的電磁波。
清廷從中唯一得到的好處,就是凡經大北公司線路傳遞的政府公文、外交文書等等,全都予以免費。那會兒電報費用很貴,這項免費倒著實能省下一筆銀子,但跟中國的損失相比,還是不成比例。
所以按盛宣懷的原話就是:「欲拆廈岸已成之丹線,方能拒福、汕將至之英線。」倘若能夠先行把大東公司擺平,來一個釜底抽薪,大北公司也就離失敗不遠了。
大北公司和中國電報打過多年交道,恆寧生耍過的中國官員不計其數,但唯獨糊弄不了這位鄭先生。
人家鄭觀應早在幾年之前就專門寫作一篇關於電報的文章《論電報》,不僅高屋建瓴地指出電報在軍事、商業、政治上的種種優勢,而且詳細闡述電報工作原理。後來他組織編譯了《萬國電報通例》和《測量淺說》,自己還在業餘時間以威基傑的《電報新書》為基礎,改編成了中國第一本漢字電碼本《電報新編》。
說起電報,他若自謙中國第二,恐怕沒人敢稱第一。
恆寧生雖是個中國通,卻不看京劇,不知道自己這回成了定軍山上的夏侯淵,本來指望拿陳式跟黃忠換回侄子夏侯尚,卻被黃忠先接回陳式,再一箭射死夏侯尚。他們也一樣,算計廈門線不成,反先把上海線送到人家嘴裏。估計盛宣懷那會兒肯定心裏美得直在那兒唱「一封書信來的巧,天助黃忠成功勞」。
於是以李鴻章為首的一批大臣上書陳言電報之利,奏請興建自己的電報網路。他曾經有一篇奏摺詳細論及電報在軍事中的作用,說理明白,文字淺顯,茲轉如下,「用兵之道,神速為貴。泰東西各國於講求槍砲之外,水路則有快輪船,陸路則有火輪車,而數萬裏海洋欲通軍信,則又有電報之法。近來俄羅斯、日本均效而行之。故由各國以至上海,莫不設立電報,瞬息之間,可以互相問答。獨中國文書尚恃驛遞,雖日行六百里加緊,亦已遲速懸殊。查俄國海線可達上海,旱線可達恰克圖。欽使曾紀澤由俄國電報到上海,祗須一日。而由上海至京城,輪船附寄,尚須六七日到京。如遇海道不通,由驛必以十日為期。是上海至京僅二千數百里,較之俄國至上海數萬里,消息反遲十倍。倘遇用兵之際,彼等外國軍信速于中國,利害已判若徑庭。且其鐵甲兵船,在海洋日行千餘里,勢必聲東擊西,莫可測度,全賴軍報神速,相機調援,是電報實為防務所必需。現自北洋以至南洋,調兵饋餉,在在俱關緊要,亟宜設立電報,以通氣脈。」
南北二線的開通讓大北公司財源滾滾,獨享壟斷之暴利。到了光緒八年(1882年),英、法、德、美四大強國坐不住了,希望利益均沾,聯袂要求在上海成立萬國電報公司,打算從上海拉海線到山頭、寧波、溫州等沿海各地區。李鴻章為了換取大北公司對中國電報業的基建支持,把沿海二十年的海線專利都轉讓了大北公司,所以回絕了這個請求read.99csw.com
恆寧生這才知道自己上了一個大當。盛宣懷從一開始就擺好了口袋等他鑽,事先故意讓大東公司延緩施工,好教大北公司不致覺察。等到旱線移交完畢,中國電報局立刻翻臉不認人,大北公司若是再鬧,就等於把四大國也推到對立面去了。
到了1904年日俄戰爭期間,俄軍在煙台至東北的牛庄架設起來無線電台,來指揮作戰。保持「局外中立」的清政府受此影響,斥巨資購買了7部馬可尼式無線電機(每台約白銀2000兩),安裝在北京附近的南苑以及幾艘海軍艦艇上,其功能不問可知,也是軍事所用。
慈禧太后在李鴻章勸說之下,恩准了申請——她這一次倒英明,等到數十年後庚子國變的時候,恰好是電報讓這個老東西及時逃出了紫禁城。
若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拿大北公司開刀。它是整個局勢的罪魁禍首,又是中堅大將,若不拿它殺一儆百,別指望其他公司會服服帖帖。
大北公司眼看煮熟的鴨子飛走了,惱羞成怒,唯一能作的只有取消自1871年就實行的中國政府公務電報免費的福利,該收多少錢就收多少錢,聊作報復。恆寧生臨回國前,給盛宣懷發了份正式公函,稱「自十月初三日為始,所有中國頭等官寶報由大北電線寄發者,須照章付足電資,方為發報」,羞憤之情,溢於言表。
大北公司這個邏輯十分混賬,既牽強又蠻橫。但俗話說的好,人至賤則無敵,他們都耍賴耍到這份兒上了,反而不太好應對。盛宣懷正琢磨著該說什麼好,一直在旁邊不吱聲的鄭觀應出手了。
這一回大北公司見大東受挫,認為這是個機會,趁機提出一個宏大的計劃,要搶佔滬港之間的大片市場。
清朝官員不是傻子,南洋大臣李宗羲派人來責問,洋人們振振有詞:我們沒違反終端上陸的規定啊,你看這線還在水裡泡著呢,還算海線!中方官員心想,別扯淡了,這江南水系都是縱橫相連,要按你們那標準見水就算,電報線能一口氣修進陽澄湖去,以後我們大閘蟹還吃不吃了?
當這一切工作都準備就緒以後,大北把幾條工程船偽裝成躉船,白天停泊在出海口,夜裡抓緊施工,偷偷把海線引入長江,順著黃埔江直接架進上海水域,在張華浜對岸的浦東紅廟設置了第二個電報房,並於1871年6月3日正式開始通報。
大北公司本來以為中方官員都是些滿口之乎者也的老腐儒,就算是洋務派的官員,也不過是粗通商務,對技術一竅不通,自己可以從中大撈一筆。結果他們代購的材料三番五次被鄭觀應退了貨,還寫信嚴厲斥責大北公司不按合同辦事,還清楚地指出哪裡不符合標準哪裡以次充好,該用五米的冗餘迴路只購了四米、接線金屬頭成色不對,等等等等,諸如此類。大北公司的代表大吃一驚,我靠,這是行家啊!
1867年,美國旗昌洋行想起了這檔子事,就把利富洋行的那些壓貨低價買了下來。他們這一次循正規途徑申請,事先報備架設地點是從虹口區到法租借金利源碼頭,全長4公里,大部分在租界範圍內。這條線不外接海線,只是一個封閉的專用迴路,沒有違反約定,遂被默許。
要說這計劃還是相當有魄力的,整個新增電纜的長度高達2237海里。這兩條線如果建成了,就等於把中國納入了世界電報網路,免去長途書信往來之苦。客觀上是好事——但其主使者的用意不言自明。
饒是百般交涉,中國人就是咬著死理不鬆口,這可苦了投資方。
推動國營電報最起勁兒的盛宣懷曾經告訴過李鴻章一件事:有一年欽差曾紀澤出使俄羅斯談判,他通過大北北線從聖彼得堡發電報到上海只花了一天時間,從上海用驛遞送去北京,反而花了六七天。兩下比較,優劣昭然若揭。這實際上等於另外一種形態的信息戰。
就這樣,外有列強的重重壓迫,內有洋務諸名臣的極力推動,幾經反覆,發端于西洋的有線電報終於在中華帝國奠定了自己的地位,獲得了國人的認同。
兩家爭來奪去,最後又把旱線的控制權送回到中國手裡——我拿不到的,你也別想要了。盛宣懷的以夷制夷,終於大獲成功。盛宣懷摟草打兔子,還順帶著逼迫大北、大東公司簽了一個《漁團保護海線章程》,要求這兩家公司每個月掏2000塊大洋給川沙、南匯、寶山和縣漁團,因為這三個廳是電報水線必經的水域,上面漁船縱橫。盛宣懷的意思是可以讓這三個廳和漁團代為維護電報線路——其實說白了就是保護費,你給我錢,我就不給你搗亂。大北、大東公司想起丁日昌當年發動老百姓拆電報桿的手段,心裏有點發毛,心想還是花錢消災吧,乖乖認掏了這筆費用。
但對於旱線問題,既成事實歸既成事實,中國卻始終沒有承認過它的合法性。當初清廷拒絕旱線,主要是出於外交尊嚴和主權的考慮,而現在形勢卻有了不同的變化,因為中國也開始自己興建電報業務,不得不考慮利益的問題了。
因此這份戰果,李鴻章在向清廷為其請獎的折片中,特意盛讚了盛宣懷主持中國電報局的業績:「沿江沿海各省電線系派布政使銜直隸候補道盛宣懷總理其事,該道首贊成議,會商各省地方官次第籌辦,事屬創始,而規劃精審,調度悉合機宜,用能妥速告成,遠近無憂。復以經費有常,勸集華商巨款,將各省正線改歸商辦,俾公家久享其利,商人亦獲什一之盈,實能裨益大局。各國覬覦已久,英丹電報公司且於九龍及上海至吳淞安設陸線,方謂非常之舉,中國末必果行,遂群起相爭,多方撓阻,該道奉飭設法抵制,相機操縱,一面集資趕九-九-藏-書設沿海陸線,使彼狡謀廢然中止,保我自方之權,尤於國體商情所關匪細。今線路綿亘萬數里,京外軍謀要政瞬息可通,成效昭著,其功實末可泯。該員才具優長,心精力果,能任重大事件,足以幹濟時艱。」
1899年初,中國購買了幾部馬可尼舊火花式無線電機,安裝在廣州兩廣總督督署、馬口、威遠等要塞以及南洋艦隊各艦艇上,以便遠程軍事指揮之用。這是無線電波首次飛越在中國大地上。十分難得的是,這一次中國對無線電報的應用,基本上與歐美同步。要知道,在同一年,馬可尼才剛剛說服英國郵政部在南福蘭角建立了一個無線電報站,用來與法國維姆勒之間的通信,通訊業務方才起步。中國的反應速度,已在大部分歐洲國家之上了。
洋人慣會得隴望蜀,這個口子一開,就再也合不上了。藉著旗昌洋行專線的東風,上海的洋行紛紛也申請架設,逐漸形成了一個租界內的小小網路。這個網路已經相當成熟,只消從外面接一根線進來,整個上海租界就立刻能與世界電報接軌。世界,真的變得觸手可及。
當時曾紀澤正在跟英國人談判鴉片關稅問題,中國欲禁鴉片又不敢禁,只好曲線救國,變著法兒提高鴉片的關稅,以求能稍稍抑制。英國人還沉浸在鴉片戰爭的興奮里,對中國這個要求堅決予以抵制,談判一直陷入僵局。
於是中國電報局禮貌而堅決地回絕了邀請。盛宣懷的這份英明,就算擱到現在也是很有參考意義的。
而丁日昌藉著這個案例,跟諸國公使作了一個約定:你想設置專線,好商量,在海里隨便你怎麼撲騰,但就是不准你把線接上岸來。這個旱線約定後來在同治九年也就是1870年正式形成了法規。這些前面都已經說過了。
掃乾淨了外圍陣地以後,盛、鄭二人開始正式對丹麥人發動了總攻。
說是出手,其實鄭觀應也只是出了一指。
盛宣懷心中冷笑,這恆寧生也忒天真,只要線路在我手裡,想幹嗎還不是我一句話的事。他讓恆寧生擬一個紙面上的方案出來。恆寧生不知是計,幾天就呈遞了一份合約草案,其中有兩條核心條款。第一條:「廈門旱線,由大北公司出資拆除;吳淞旱線由電報局用白銀3000兩贖回。」——這條吳淞旱線,就是丹麥人偷偷架設、險些氣死沈秉成的那條非法線路。
大北公司最強有力的支援,是那個叫囂著要修香港-福州-上海線的英國大東公司,別看它跟大北公司是競爭關係,其實一個鼻孔出氣。他們在1883年初就有了一個秘密協議,大東公司負責修一條香港到上海的水線,收益分給大北公司一半,而大北公司則允許大東公司分享中國海線修築的專營權。對他們來說,旱線登陸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時任上海道的邵友濂已經拒絕過多次大東公司水線登陸的請求,假如大北公司成功登陸,大東公司就能理直氣壯地嚷嚷:「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口子一開,損失就大了。
盛宣懷先見了大東公司的總辦滕恩,後來升格到中、英兩國政府的談判,在3月31日議定了一份《上海至香港電報辦法合同》,許諾允許他們先架設香港到上海的海線,在寶山縣城外上岸,與中國電報局的淞滬陸線相接,福州和汕頭可以選擇其中一個地方設置中轉躉船。
可惜這一頂,又是一個暈招。
既成事實一經造成,再加上各國政府壓力,官司打到公審公廨也沒個結果。後來到了1873年,大北公司借口海線經常被過往船隻碰斷,公然又架設了一條16公里長的旱線,從張華浜接到了外灘南京路12號,設立了一個電報房。從此上海租界與外界正式建立了電報聯通。
大北公司被盛宣懷玩退了,中國電報局乘勝追擊,其餘諸線傳檄而定。盛宣懷殺得性起,甚至一路追殺到香港,不知用什麼辦法說服港督棄置港英當局架設的新安線,以中國線路代替,並在九龍設了中國電報局的分號。
第二條是:「不准他國及他處公司于中國地界另立海線,又中國欲造海線、旱線與大北有礙者,不便設立。」作為交換,大北公司允諾中國政府大臣及公務往來「凡從大北電線寄發者,不取報費」的優惠政策不變。
這回清廷派了鄭觀應來叫陣,背後還有一個更牛的盛宣懷。這兩員大將橫刀立馬往那兒一戳,大北公司尚未開戰,士氣已沮。
他跟盛宣懷也是舊識。第三節里曾講到朝廷在修長江支線的時候,盛宣懷夥同大北公司陷害胡雪岩,當時大北公司派去與盛宣懷一起秘密商議的代表,就是這位恆寧生,雙方合作得非常愉快。
欲要滅敵,必先除其羽翼。要想幹掉大北,就得先把外勢掃平。
觀一葉而知秋。清政府在對無線電報的安排只是一些小小的歷史細節,卻並非無關宏旨。從其中的細微處,我們可以揣摩到,電報已經從一頭國人眼中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逐漸變成了與軍事、政治生活密不可分的一件利器。
大北公司哪兒敢承認這個!以後還想不想在歐洲混了。
盛宣懷卻覺得曾的提議不錯,不妨一試。於是盛宣懷親自出馬,先扔給大東公司一個蜜棗兒。
當時擔任上海道沈秉成是個文人,金石書法他很精通,折樽沖俎卻非其所長。他聽說丹麥人蹬鼻子上臉,居然連電報房都建起來了,十分生氣,立刻把英國領事麥華佗與美國領事西華找來,要求他們給丹麥人施壓。兩國領事還是裝聾作啞,不肯幫忙。沈秉成沒辦法,只能直接去與丹麥交涉,可沒想到丹麥人玩了一手空城計,說丹麥公使回國敘職,沒人能作主,這一空,就從19873年10月「空」到了1874年10月,整整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