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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韓國戚與趙皇親

第三章 韓國戚與趙皇親

這個命令震動天下。
他們認定了是韓國戚害死了朱熹。聖人不能白死,韓侂胄必須為此負責!付出代價還不夠,得永遠地把這個敵人刻在恥辱柱上,萬年不得翻身!
聖人·朱被趕回原籍,閑職宮觀,看似風光不再,可斯文還在,光環還在。很好,繼續惡搞。言官沈繼祖列舉了朱熹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恭、不謙六大罪狀,再曝出來朱熹「誘引尼姑,以為寵妾」的桃色往事,以及他兒子死了多年,足不出戶的兒媳婦居然懷孕了……從根本上破壞聖人形象。
罪名三,政變前,趙汝愚曾說過,他夢見前太上皇趙昚授予他湯鼎,他背負白龍升天。鼎乃國器,龍乃人君,趙汝愚應於一身,這是想幹什麼?!
趙擴是幸運的,太皇太后吳氏宣布垂簾聽政,任命他為皇帝,而垂簾期只有一天。當天入夜,吳氏宣布撤簾,唯一的一條政治建議是回憶。
這個理論一經提出,讓朱熹一脈大為光火。試想,朱聖人要窮盡一生之力,玩命地格物致知,才能知道「理」是什麼,才能通過「理」去涵蓋萬物,高於一切。可陸九淵倒好,直接就天人合一了,他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他,這還讓朱聖人怎麼搞?!
她回憶說,孝宗趙昚去世前曾說:「宰相須是留正,不可輕易。」
趙汝愚從權力之巔一跤摔了下來,直達底層。至此,韓侂胄終於鬆了口氣。他報仇了,也安全了,剩下的就是開始享受生活。
這樣的配置,無論是當時,還是後世,都挑不出毛病來,堪稱最佳組合。消息一經傳出,天下立即沸騰了,但凡知道點兒帝國往事的人們,都把趙汝愚比作范仲淹、司馬光,而朱熹當然是二程。這樣一來北宋時最了不起的執政者,最偉大崇高的大宗師,都在南宋找到了投影。
第一,繼續揪住趙汝愚狠打,打到趙汝愚死。實際操作是由胡紘出面,揭露趙汝愚「自稱裔出楚王元佐,乃正統所在;準備挾持太上皇赴紹興,稱紹熙皇帝」。這裏的太上皇指的是趙惇。
趙彥逾怒了,你做初一,我便做十五。
這三個圈子中,論權力當是宰執圈最大,國之大政,盡出其中。侍從圈也未可小覷,官階不高,可有一樣很要命的權力——封駁。皇帝下的命令不合他們的心思,這幫人就能駁回去,讓皇帝重改。另外,他們與皇帝非常親近,能隨時提出各種建議,哪怕皇帝不聽,也能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
這是說他們的自重。重到拒絕所有看不上眼的人,不是同黨的人。而對於這些人,這些不懂道學、不懂他們發現的真理的人,他們會非常殘忍。
到了這地步,任誰都應該絕望了,韓國戚與皇帝成了同夥,世間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撼動這對組合。可偏偏事情就反常了,反對派們一點兒沒屈,仍舊前仆後繼地往上沖。
就像宋初時趙大猝死,趙二登基,之後一連九個皇帝都出自趙二血脈。
很好,那就見個真章吧。
這遠比外戚可怕百倍。
劉弼最近心裏也有點不平衡,他自負心胸權謀在當時的江南絕對一流,連韓國戚也不在他的眼內。那麼這次的宮廷政變,為什麼趙汝愚選擇的同夥是韓侂胄,卻不是他呢?
京官萬千,只有三個圈子。第一,三省二府。即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和門下中書、樞密院,這是宰執圈;第二,給事中、中書舍人等的侍從圈;第三,台諫圈。
朱熹,生於公元1130年,南宋江南東路徽州府婺源縣(今江西省婺源)人,福建長大。字元晦、仲晦,號晦庵、晦翁,又稱考亭先生、雲谷老人、滄州病叟、逆翁等。履歷表裡顯示,他從小聰明,近乎于生而知之,對《孝經》等根性讀物幾乎一見即懂,懂了就有見解。
他寫奏章說韓國戚是小人,聲稱自己與他勢不兩立,決不共存於同一朝廷。
他把李沐訓了一通,非讓李沐帶回去不可。這是第一件事,再有是幾年之後,李沐想為年邁的父親爭取個節度使的頭銜,這是軍銜,李沐硬著頭皮找到了趙汝愚。結果可想而知,幫趙汝愚成功搞定宮廷政變的韓國戚都沒盼到,一個退休的老高幹憑什麼搞特殊?
節度使雖然恩數同於執政,俸祿高於宰相,畢竟只是一介粗官,連太監都兼職過,何必這樣吝嗇。
也就是說,這票人不管你是否願意,就開始按照他們的標準來評價你的思想,分析你的行為,從你的靈魂深處尋找你之所以這樣的根源,然後分毫不差地處罰你,一點都不寬恕原諒。
留正仍然不在乎,他繼續正常辦公。這有什麼啊,信不信在以後的史書里,關於這一段,完全可以這樣解讀:新皇帝剛上任,對工作不熟悉,久經考驗的老同志不急不躁、不氣不惱,專心工作,讓國家平穩地步入了新時期。
介紹一下朱熹。
震驚過後,韓侂胄迅速透過現象看穿了本質。趙汝愚何德何能,一個只當過幾年樞密使、六個月首相的人,對帝國有什麼貢獻,對官僚有什麼影響,那張與生俱來的臭嘴,外加刻薄寡恩的性情,根本讓他得不到哪怕一個真正的盟友。
楊時傳羅從彥,世稱豫章先生;羅從彥傳李侗,世稱延平先生;李侗傳朱熹,朱熹不稱先生,稱聖人。至此,小程之學終於光大宇宙,主宰天地。
劉弼是不是在挑撥……帶著這個疑問,韓侂胄決定親自去試探一下。他鄭重地前去拜謁趙汝愚,希望能有個好結果,這算是給自己一個機會,也是給趙汝愚一個機會。
幾番較量,趙皇親的招數基本上都用盡了,連聖人帶親信都賠了進去,終於輪到韓國戚向他進攻了。為了成功,韓國戚搜遍官場,給趙皇親準備了三個人。
曆數功績,無非是內禪而已,那還是趙彥逾、韓侂胄兩人跑東跑西,他坐鎮中央而已。除此以外,幾年的樞密使、半年的首相,從哪兒論也沒什麼成就。
彭龜年。
上升到了這種程度,任何稍有理智、邏輯的人都能看出來,游仲鴻說的不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大教授,而是國家唯一的領導人。
說實話,這樣的二貨能活下來,一直爬到帝國首相的位置,真是老天沒眼。
一語成讖。
陸九淵痛快淋漓地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宇宙萬物之理就是每個人心中之理。所謂「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
韓國戚怒了,他拒絕承宣使,只遷一官去當觀察使。這是再明白不過的撮火行為。你不是壓我一級嗎,我偏偏再降一級,這樣你覺得如何,高興了吧?
作為韓琦的後人,韓侂胄不缺乏鬥爭基因與兇狠基因,為了根除後患,他使出了第三招——偽學黨禁。
韓侂胄身為皇家高級服務員、數得著的后族成員,和大內的聯繫是親密無間的,他有大把的機會零距離接近新皇帝。
相比之下,陸九淵沒這麼風光,官方一直不大認可他。從根本上論,也是他的學術不那麼招人喜歡。領導們一眼就能看出,朱熹的理論是以先天的「理」駕馭人心,管得民眾老老實實,非常方便管理;陸九淵的心學過於注重個人心靈強度,稍不注意,就會出現思想叛逆的動亂分子。
怒火中,他命令省吏往外趕人:「這不是知合每天往來的地方。記住自己的身份,哪裡來的哪裡去,趕快滾。」韓國戚大怒。
聖人·朱很痛苦,在鬱悶中還得寫奏章認罪,哪怕是有選擇的部分認罪。他清楚地知道必須得這樣做,不然趙汝愚的下場就是他不久的將來。韓侂胄是個非常合格的政客,懂得與其費死力消滅一個人的思想,不如消滅一個人的肉體更徹底。
像趙擴這樣直接用御筆操作的,實在是極其少見。
梁大太監憑著這個,讓蔡太師都退避三舍,禮敬有加。
韓國戚沒急,他天生就是道學家們的剋星。朱熹害我,搞倒他就是,急什麼。他輕鬆自在地想了一會兒,辦法就出來了。
台諫,御史台、知諫院。這兩個部門是北宋設立起來的,用以監督百官九九藏書、制約相權。到了南宋,它們在朝局中的地位更加凸顯。
有宋一代權臣,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離不開台諫,都得把這個圈子牢牢地攥在手心裏。
關鍵時刻,趙汝愚不知哪根筋擰了,跳出來鄙視了一下:「京鏜有什麼才幹,怎麼配去主政蜀川?」明眼人瞬間就解讀了他的心理,蜀川是他曾經管理的地方,京鏜也去,難道說京鏜可以跟他這個頂級皇族、狀元、文武雙全的奇才相提並論?
胡紘發憤苦讀,終於金榜題名,名次還很高。他當了幾任基層小官之後,入朝面見時任宰執的趙汝愚,特意提了一下自己中舉時的排名,希望得到重視。
這是為什麼呢?
這些罪名精準地攻破了趙擴的心理防線,哪怕他真的不太聰明,可也不妨礙他回想所謂的內禪全過程。趙汝愚是忠於他的嗎?
趙皇親當然知道台諫官的重要性,上位之後第一時間進行了調整,他先是把兩個親近的原台諫官提升,進行了內部調控。可是幾天之後,這兩位就突然被調離了。趙汝愚覺察出了反常,可是又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台諫官出缺,正好安排他的真正親信補上。
這些天韓侂胄本就很惱火了,政變已經成功,每個參与者都得到了好處,比如趙汝愚,據內線說這人馬上就要從西府升入東府,由武轉文,平步青雲。而他呢,還是個高級服務員!
朱熹十九歲科考中舉,進入仕途,沒多久就重歸湖海,再讀詩書,開始了考問天地宇宙、思考人倫根底的大事業。
很快一場傀儡戲在宮廷內部上演,一個木偶在優伶的操縱下,仿效朱熹的樣子講說性理道德。
趙彥逾無論如何想不通,難道說這個命令不是趙汝愚下的?可是簽發部門是都堂,尚書級別官員的調動必須經首相批准才能實行,趙汝愚肯定是知道的。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趙汝愚過河拆橋,恩將仇報!
這次大會上兩派各自誇耀,互相貶低,從學問辯論到人身攻擊,堪稱全武行。朱熹諷刺陸九淵的學術過於簡易;陸九淵反擊說朱學破碎支離,無法自圓其說,還吟詩一首:「易簡功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競浮沉。」朱聖人大怒,想再反駁,發覺自己詩文功底不夠,這種大會必將萬古傳頌,一旦寫得不好,將永留後世,倒不如藏拙,於是不歡而散。
因為根據規定,台諫官必須身世清白,與所有官員都無怨無恨,如果素有嫌隙不和,並且有人直面講出的話,兩者必須有一人迴避。
這絕不允許。
那麼,憑什麼說是韓侂胄把南宋從根到梢搞到腐爛的呢?
兩宋間只有秦相公才有這麼大的威力。韓侂胄的所謂黨禁,除了趙汝愚、朱熹兩人的非正常死亡、不是時候的死亡之外,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也沒見誰進大牢受大刑,為時也不過七年,與北宋元豐、元祐黨人動輒幾十年不死不休的爭鬥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他找到了韓侂胄,說了一句話:「內禪是我倆之力,趙汝愚不過坐享其成而已。現在他身居相位,擅作威福,視我倆如無物。怎麼辦?」
回到政治上。朱熹學有所成,自然不甘寂寞。南宋四位皇帝在位時他都應|召入朝,可時間都不長,都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重回山野。
朱熹在當時並不能統一天下學術,就算在理學內部也有不同的聲音,著名的一位名叫陸九淵。陸九淵認為「理」並不是至高無上的,與之同等的還有「心」。
趙擴冷冷地說:「我還未見父母,就可以恩及下人了嗎?」
所以他及時跳了出來,旗幟鮮明地支持趙汝愚,打壓韓侂胄。在他的奏章里,不點名地把韓國戚定為禍亂朝野的小人,是使用陰險卑劣手段見不得人的東西,簡直是從根本上否定了這個人。
何況在鬥爭的後期,韓侂胄表現得非常寬容。據記載,一個叫趙令憲的官員受邀去韓府拜訪,倉促間把正在閱讀的經過朱熹批註的《論語集注》放入袖中,施禮時這本書落在了地上。趙令憲心驚膽戰以為大禍臨頭,韓侂胄卻只是報以一笑。
某次,他請假回鄉為父親辦壽,正巧按例當時朝廷要賜葯、茗,作為對前大臣的禮遇。這讓李沐非常高興,試想壽宴當天有御賜臨席,這是多麼風光。可是趙汝愚非得讓他順道把葯、茗捎回去,朝廷就不另派人了。
——為什麼會失敗。
「因吾眼之偶開,便以為得不傳之絕學。三三兩兩,附耳而語,有同告密;畫界而立,一似結壇。盡絕一世之人于門外。」
簡直正中聖人這種人存在的死穴,別說是聖人·朱,就算是聖人·孔,當年不過是多看了幾眼美女,學生子路就火了,搞得第一聖人賭咒發誓,如有奸|情,「天厭之,地厭之」。何況聖人·朱是有前科的,他在官場上做過的事很不受人待見。
照這話,彷彿孝、光兩宗朝里的士大夫都很積極向上,沒有不作為的,更不會整天清談。是韓侂胄的黨禁之後,才敗壞了天下風氣,誰都不敢幹工作,不敢說話了。
趙汝愚真的有志向,他讀萬卷書,科考殿試第一;他兼資文武,兩途為官鞭辟入裡;他行萬里路,江南蜀川間見多了吏治貪濁民生凋敝,這讓他的正義感爆棚,使命感叢生。
畢竟這時是宋朝了,聖人的待遇要比春秋戰國時強很多,比如生前有太多的人為之奔走忙碌打抱不平。最先一位出面的是當時的名臣。
朱聖人捲鋪蓋回鄉,距離他入朝只有四十六天。
胡紘因此把朱、葉同時恨上了。
可想而知,他像李沐一樣被趙汝愚訓了一通。從此,他恨趙汝愚入骨。
他馬上就要和開天闢地以來不出一掌之數的大聖人合作,改造國朝扭轉乾坤了,哪有空理會一個小小的外戚、一個皇家服務員?
二程中小程更了不起,關鍵是活得久。他的眾多弟子中有一位叫楊時,是南劍州將樂(今屬福建)人,世稱龜山先生。他南歸時,小程高興地說:「吾道南矣!」
韓國戚那麼大的後台,不也得和他在一個辦公室混嗎?
趙擴在台下看著,一言不發。他心底的怒火迅速升騰,台上演的不是戲,都是真實的生活。朱熹自從當上他的經筵官之後,的確什麼都管,對一切都插手。長此以往,到底誰才是皇帝,誰才是這個天下的主人?!
理由充分,趙汝愚乘機帶著奏章去找皇帝,要把事情徹底說清。說了半天,說得趙汝愚口乾舌燥,黃度的命運卻一落千丈:從外調州府變成了宮觀閑職。
這些都是趙汝愚的死黨。
他推薦劉光祖任侍御史。
既然賣概念,就要有盼頭。「天理」如此神奇,在朱熹的理論中,還是可以實際觸摸到的。辦法就是「格物致知」。
擺在韓侂胄面前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低頭認罪,判什麼罪就認什麼罪。想反駁?好,你是姦邪;想反抗,更該死了。站在了道學的對立面,一定會搞得你永世不得超生,遺臭萬年。
很成功。
先是侍從圈炸了,給事中、中書舍人輪番上陣,動用封駁權阻止罷免;再是省部級高官,吏部、工部的侍郎們一起上陣,跟新皇帝叫板;最後一錘定音的人是一位負責登聞鼓院的牛人,名叫游仲鴻,他告訴皇帝:「……朱熹一去,則誰不欲去?正人盡去,則何以為國?」
南宋慶元六年(公元1200年)九月十七日,宋光宗駕崩,終年五十四歲。這一年是新皇帝趙擴登基后的第六年,六年的時間里發生了很多事,讓我們回到事發前,仔細看一看。
在高端,事情是最嚴重的。北宋元豐榜、元祐碑的死靈復甦,韓侂胄列出了偽學逆黨名單。其中有宰執四人、待制以上十三人、其他官員三十一人、武臣三人、太學生六人,其中有三分之一以上與道學無關,之所以榜上有名,都是因為參与了反韓同盟。
振興天下,在他心中不外乎政、儒兩道。政治方面,他自任領袖。精神方面,也就是儒家教派,他選擇了當時的不二人選,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宗師。九*九*藏*書
言官,「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這幫人就像宋朝演義里的八賢王一樣,上打君下打臣,打誰誰死,打錯了沒責任。
這還搞什麼,公平競選變成了空降兵部隊。
御筆和台諫。
第一,他是外戚。自古外戚篡權的事屢出不鮮,是很多王朝的噩夢,亦為各代當權者提防。這的確不假,可是與皇親比起來,他就是好的了。外戚弄權是國賊,做得成功的話,會把持朝政十幾年,或者一兩代。可是皇家宗室成員一旦得權的話,就會導致篡位。
聖人·朱很聰明地尿了,卻沒能達到預期效果。他的身體出了狀況,幾個月之後就生病去世。他的死應該不算什麼意外,畢竟年歲很大了,年過七十。可是後果仍然很麻煩,他的眾多弟子、同道者、同情者風起雲湧、前仆後繼地為他辦喪事。
趙汝愚不是留正。留正在光宗朝有太多的劣跡讓人心煩,扳倒他可以用挑撥的手段,並能迅速見效。可趙汝愚剛剛立有擁立大功,還素有賢名,這得怎麼操作呢?
該木偶嬉笑怒罵,對國朝大政,對百官形態,對皇帝的起居日常無不橫加指責,在他的眼裡,世間充滿了錯誤,誰都要接受他的斥責。
第二,雙方的職務對比。趙汝愚是首相,他位高權重,與一個小小的服務員有天差地遠之別。可是,換一個角度看,知合門事交通內廷,深入後宮,與皇帝更加接近,可以隨時搬弄是非、挑撥離間。首相就不成了,他每一次想和皇帝相處,都會萬眾矚目。史上很多大事,都會在這種情況下決定。
這是他的心思。平心而論,他實在是太輕賤韓侂胄了,視其如小人廝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沒有半點的尊重。這樣做,不僅韓同夥傷心生氣,連旁觀者都看不下去了。也有幾位大人物,如工部侍郎、知臨安府徐誼,勸趙汝愚厚待韓侂胄,使其心滿意足,然後疏遠就是,有什麼害處嗎?
韓國戚最近有點不安於位,他放著本職工作——皇家高級服務生不幹,有事沒事總去都堂轉悠,還老是在首相大人面前忽隱忽現。開始時留正沒理會,時間長了怒火陡然間升起。這是在搞什麼,俺只是逃跑了一次,回來之後威望全都丟了嗎?!
梁師成。
韓侂胄有自己的憑藉。在他來看,他有兩個非常大的優勢:
韓國戚儘管只是一個高級服務員,可深諳政治鬥爭的真諦,打蛇一定要打到死。李沐等人再次彈劾,要求讓趙汝愚奉祠省過。就是說,剝奪趙汝愚的政治權力,暫停一切權力,只授予宮觀閑職,全心全意地反省。
想生存下去,只有與道學集團不共戴天。
他是光宗趙惇的親信,曾為孝宗趙昚病危時趙惇不去探望而在龍墀上叩頭見血,平時也有很多的勸諫,很是硬朗,在朝廷里以風骨著稱。這人在朱熹貶職期間正好出使金國,回來后看到木已成舟,沒法挽回了,一怒之下,他決定來個狠的。
趙汝愚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他又有什麼大功。」
黃度大怒,拒不接受調令,在原有奏章上再加了一封,彈劾御筆這種東西本身就與宋代立國法制不符,應該取締。
趙皇親猛然意識到了御筆出了問題,成了對方手裡的利器,一定得除掉。他命令言官首領之一的右正言黃度彈劾這一點。
作為一個現代人,我們看這一段時覺得雲山霧罩玄之又玄,不知所以。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可以知道它有多麼偉大。
這位在中古聖人史上排名第三,僅位列孔、孟兩子之後的「朱子」,終於登場了。他被趙汝愚請出山,擔任經筵,也就是帝師。
趙汝愚愕然。
奇妙呀,韓國戚難道是秦相公轉世?
隱藏起來的首相大人被南宋官方給搜了出來,火速入朝,以便參与第二天的皇帝親政儀式。當此盛況,受此殊榮,想想之前的臨事逃跑,六十多歲的留正覺得很不好意思,前思後想,覺得一定要對新皇帝表示足夠的敬意,以及親近。
他提出了上任之後的第一個施政建議,請趙擴推恩於人,也就是施恩于趙擴在王府里的舊日侍從近人。這麼做,可以說很乖很討喜,是留正這種讓領導念念不忘的好下屬的看家本事。可惜他沒摸准新皇帝的脈,轟然撞上了鐵板。
趙汝愚第一時間知道了朱熹罷職的消息,他利用首相職權把御筆封了起來,不給別人看。之後迅速去見趙擴,希望能夠挽回。
韓侂胄不動聲色地走近趙擴。兩者的血緣關係,加上前些天慌亂中建立起來的安全感,讓兩者非常輕鬆地聊了些私人話題,內容主要是新皇帝突然上任后的得失,這很容易就轉到了管理的層面上,自然而然地繞到了首相的工作上。
奇妙的是,韓國戚的御筆露餡了,趙擴卻不追究。
胡紘更悲催些,他當學生時遠涉千里去建安謁見主持武夷精舍的朱聖人。聖人·朱對來訪學子是一貫地冷淡,只待以脫粟飯,佐以酸泡茄子,每頓還限量,不超過四個。胡紘大為惱火,認為「只雞樽酒,山中不見得辦不到」。忒煞是輕慢人!
這是正面典型!
首相推薦,萬無一失。可是新任的樞密位陳騤突然跳了出來,聲稱他早年與劉光祖結怨,如果劉光祖入台,他將受到政治打擊,與其這樣,不如他現在就辭職。
國子司業葉適也同樣勸他。葉適,字正則,世稱水心先生,是南宋儒家重要分支永嘉學派的領袖,在某種程度上能與朱聖人分庭抗禮,當然,後世的影響力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的話不可謂不重,趙汝愚想了想,既然葉領袖都說話了,怎麼都得給點面子。
如果把整個皇宮比作一個大牢房的話,韓侂胄有足夠的能力切留正的冷豬肉。
朱熹時代,還只是初期。到了後面,理學家們才真正露出他們兇狠酷厲的嘴臉。但是,既然要認真地、公平地說朱熹,以及他所創立的學術,那麼就一定要結合他所處的時代來評判。南宋,自從趙宋南渡之後,就一直存在著一個反思。
留正沒有,他只是因為猝不及防才臉紅了一下,之後迅速恢復正常,繼續揚揚得意地當他的首相。在隨後的十幾天里,他處理的好幾件事都讓趙擴冷嘲熱諷,挑出毛病。
他們真的這麼做了,很多年以後,如果有人翻閱《宋史》想找韓國戚的話,在正常的官員列傳中是找不到的,要到最後幾篇的極特殊人物群落里去仔細搜,才有可能發現。
這個問號一旦畫了出來,就再也沒法根除了。趙汝愚罷相,遠去福州。消息傳出,整個朝廷都不幹了,道學家們、侍從圈、宰執圈群起反對,這在意料之中,可連韓國戚一夥兒也不贊成。
他先是小心地觀察情況,很快他清楚了趙擴非常討厭留正。這樣事情就好辦了,南宋的皇室血統很有特點,自趙構開始,每一代都非常執拗倔強,只要他們看不上,無論是誰,都別想好過。忠如岳飛,奸如湯思退,個個灰頭土臉,死相難看。
先是要把趙汝愚的好事攪黃。
趙彥逾,當初政變的真正發起者。他本是上天賜給趙汝愚的天然夥伴,兩人從出身到志向完全契合,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會團結到死黨的程度。可趙汝愚偏偏就不履行承諾,說好的官職不給,並且沒過幾天就把他貶出了京城。
趙彥逾氣到頭暈,再沒了顧忌,他在臨行前爭取到了一次面見皇帝的機會,把一份名單交了上去。他說:「老奴今去,不惜為陛下言,此皆汝愚之黨。」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局面,完全因為一個原因——道學、朱熹。
趙皇親自己曾經是狀元,在他面前提排名簡直是笑話,是公開地、肆無忌憚地蔑視權威。
幾天之後,趙擴親書御筆,貶朱熹回鄉,只授予宮觀閑職。
「心即理」。
這簡直是天不滅中華之元氣,突然間在黑暗中爆發出了光明!於是時人稱這時為「小元祐」。
趙擴同意了。
而御筆,是比台諫更直接的打擊武器。
說干就干,他悄悄地伸出了手。
韓侂胄。九*九*藏*書
趙汝愚是皇親,很多人提醒過趙擴,宗室為相凌侵君權,是趙匡胤當年定下的國之禁忌。趙擴沒信,畢竟他之所以能上位,全是趙汝愚操作的。而這時不一樣了,趙彥逾同樣是擁立大臣,同樣是皇室宗親,他出面指證,由不得趙擴不信。
趙擴沒辦法,只好同意,他計劃讓兩人同時下野。如果真這樣了,對趙汝愚、朱熹一夥兒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以陣中一大將與對方主帥兌換,賺大了。
先把道學定為偽學,道學家都是偽君子。這事兒可以從孝宗時代開始追溯。那時的朱熹等人就很讓孝宗惱火厭惡,直接導致了朱熹第N次的歸隱。這時上綱上線,把偽學晉陞到偽黨,由偽黨再提升到逆黨,道學派全體成為了違禁品。
如此當頭一棒,打得趙汝愚本人灰頭土臉,更讓他的班底們心驚膽戰。那可是言官里的高層,說完就完了,誰不害怕!此時,趙皇親應該想盡辦法提升士氣,做一兩件奮起回擊的狠事,才能挽回局面。可是他沒有,他辦了一件讓人怎麼都想不通的事。
沒人知道這幾天里韓侂胄在皇宮裡是怎麼運作的,本來是與彭龜年一起死或者一起活的局面,這時居然是只有彭龜年一個人外放,而他官升一級。
嚴蕊求自便,岳霖令她以一首詞為狀。這首詞是:「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可是成功之後,尤其是把留正趕走之後,一切都變卦了。趙彥逾找到他,他說:「我輩宗室,不當言功。」於是趙同夥還是工部尚書;韓侂胄找到他,他說:「我乃宗室,你是外戚,怎可論功?」名正言順地,韓同夥還是高級服務員!
每一次回山,都會增加他的名望。這是不戀富貴、品性高潔的象徵。
讓孔孟列在前面是出於尊重而已,他應該是開天闢地重建乾坤的盤古才對!
趙汝愚,有你沒我!
這一招屢見不鮮,每次出現基本都會搞得雙方同歸於盡。這時的彭龜年覺得自己是位殉道士,為了真理、聖人、宋朝偉業,這樣做值了。
第二件事,搞死朱熹。
國朝史上首相剛剛上任就被小吏挑釁的事太少了。這個小小的服務生到底想幹什麼?怎麼敢跟帝國精英叫板?
韓侂胄冷眼旁觀,只加了一把咸鹽。他說:「朱熹實在是太迂腐了,陛下行動必有千乘萬騎,而他要求您每天朝見一次太上皇,這實在是無理取鬧。」
也就是在這時,他繼承了北宋的二程道統。前面「北宋卷」中,曾經詳細記敘過神、哲兩宗時期的黨派之爭,洛、蜀、朔三黨各有首領,各不相讓,最後三敗俱傷。二程是洛黨,他倆以河南農村書生的身份硬生生地與國家頂級大臣分庭抗禮,對國家大政指手畫腳,憑的就是學問。
這個「理」如此牛,無敵一樣的牛,還能有什麼物件能超越它嗎?從概念上分析,肯定沒有了。作為發現它、弘揚它的人,朱熹又應該是什麼地位呢?
到了趙擴,這個特點照樣存在,甚至有所加強。
所以後世也有人認為,雖然理學有種種不妥、不近人情之處,但是也有它積極的一面,甚至是實用的一面,不能全盤否定。
這說到了趙擴的心坎上。
他慶祝得太早了,完全沒料到剛剛惹的是什麼禍。按常理來說,帝國首相的更替再常見不過,南宋自開國以來,四朝君主除了那個瘋了的之外,哪個都像按季節換外套一樣,幾個月、半年就換一個,每次都波瀾不驚。
皇帝和首相終於就一件事情達成了共識,真不容易,值得高興。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卷四百七十四列傳第二百三十三奸臣四,韓侂胄鬱悶地待在那兒,與万俟卨、丁大全、賈似道為伍,排在黃潛善、汪伯彥、秦檜之後。在他們的前面,是兩宋的各大名太監,再向前很多排,才是偉大、光明、正確的道學家集團。這些韓國戚都不知道,他被眼前的局面搞得怒不可遏,也沒法遏。
這幾個冤家聚集在一起,長期的怨憤升華出了智慧,很快幾條專屬於趙汝愚的罪名出現了,它們是如此完美,全部針對著趙汝愚的閃光點。
劉弼轉身就把這句話告訴了韓侂胄。韓國戚大怒:「好你個趙汝愚,老子沒有大功也沒有過失,為什麼人前背後一點體面都不給我留,你憑什麼如此輕賤鄙視我?!」
御筆,也稱內批、御批。是皇帝處理朝政時的專屬指令。它直接由大內發布至朝局,不經中書擬議,繞過封駁程序,避開言官論諫。可以說是把三大圈子都扔到一邊,獨行其是,不受任何監督阻撓的快速通道。如果想從歷史上找到相似的,那就是北宋滅亡前夕的那位隱相大人。
面對一波一波沒完沒了的彈劾、抗議和小人、卑鄙之類的謾罵,韓侂胄終於怒了。作為一個長期在內廷工作的高級服務員,他還真的不熟悉外廷的政治生活氣氛,不知道道學家是種什麼生物。他居然敢於選擇牙血相還,變本加厲。
可是……怒歸怒,他總不能硬邦邦地找上門去邀功跑官,怎麼說他也是韓琦的後人,該端著的時候還得端著!
他們分別是李沐、胡紘、京鏜。
終於陞官了……效果卻是火上澆油,讓韓侂胄暴跳了起來。他原本是防禦使,很低,升兩級之後是承宣使,再升一級才是節度使。也就是說,趙汝愚仍然是卡了他一級,說什麼都不讓他摸著節度使的邊兒,讓他眼巴巴地看著,就是爬不上去。這算是什麼,逗我玩兒,拿我開涮嗎?
這次黨禁在南宋史上佔有重要地位,史稱對南宋的傷害無與倫比。原話是「紹熙之前,一時風俗之好尚,為士者喜言時政,為吏者喜立功名」,黨禁之後「世俗毀方為圓,變真為佞,而流風之弊有不可勝言者矣」!
所以他每天都去都堂轉兩圈,提醒大家他的存在,可是沒承想被留正當眾羞辱了一番。留正是吧,真當自己是三朝元老,當俺是個侍應生了……那好,就讓你長長眼,看清楚了俺到底是什麼人!
猶豫中,有個人悄悄走近了他,對他耳語了一句話,讓他瞬間茅塞頓開。
劉弼的確是個人物,他一針見血地點出了這兩樣東西,給韓侂胄的權臣之路點亮了路燈。韓國戚沉默了一會兒,暗暗地盤算:御筆,他有把握。長期的接觸,尤其是登基之前就有的接觸,讓他與趙擴走得很近,完全可以通過操作御筆來影響趙擴。甚至以後繞過趙擴,直接掌握御筆也不是難事。
上述兩大圈子集朝政權力于全部,建議權、決策權盡出其中,可以說兩者聯手,則天下盡在手中。可是,當他們面對最後一個圈子時,仍然有點兒心驚膽戰。
這種揭發在官場上是大忌,哪怕毀了對方,也會同時毀掉自己。趙彥逾這樣做,純粹是氣到不行了,而效果也的確達到了。
幾天之後,有旨晉陞韓侂胄為承宣使。
組織者名叫呂祖謙,時間是南宋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地點在信州(今江西上饒)鵝湖寺,後世人稱之為「鵝湖之會」。
普天都在同慶,皇宮的深處有一個人低下了頭,開始喃喃咒罵。……趙汝愚,你小子還真擔得起這個「愚」字。為啥你就這麼蠢呢,簡直比留正還討厭、還操蛋!居然敢這樣無視老子、消遣老子!
與其說這些人在挺趙汝愚,不如說他們是在為道學、為朱熹正名。意識到了這一點,韓侂胄冷笑:一群不知所謂的書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也不知道是誰給了他們如此大的自信,面對皇帝都敢指手畫腳,命令之呵斥之;面對權臣更加放肆到敢於反抗,敢於醜化!
韓侂胄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大家都鬧起來,讓皇帝看一下,到底誰是忠君的,誰是另立山頭的。都對號入座之後,事情就簡單了。兩天之後,御筆再次從天而降,直接交給了朱熹本人,讓他立即滾蛋。這下朱熹徹底沒話說了。只要是個人,稍有點面子,都沒辦法再賴著不走。
趙彥https://read.99csw.com逾被踢出臨安,出知建康府。
韓侂胄怨氣衝天,但還處在暗氣暗憋跟自己較勁的階段。以他善於觀望小心謹慎的秉性,他一定會先潛伏下來,等到時機成熟,能一擊制勝時才會報復。
理由是陛下御筆內批。
趙擴無法掩飾他對留正的厭惡,韓侂胄輕輕地挑撥了幾句,迅速決定了留正的命運。幾天之後,趙擴沒經過部門審批,沒走正常程序,用御筆直接罷相貶留正。
時間可以驗證一切,朱熹在南宋時棋高一招,死後十幾年間就奠定了理學聖人的地位,他所提倡的理學觀念也成了官學,他註釋過的「四書」位居「五經」之前,成為後世歷朝歷代科考、官用的不二經典。
火上澆油,居然外調成了半流放!
這次不同了,朱熹清楚地知道,這是他施展報復的唯一一次機會。趙構不是他能左右的;孝宗同樣心性堅定,尤其那時他的學術還在完善中;趙惇是個瘋子,跟誰也不講道理;直到趙擴,第四位皇帝年紀雖小,但心智正常,而他已過古稀之年,這時不搏,一世將過。
可這一次,居然鬧到了天翻地覆的程度。大臣們、太學生們、名士們、侍從們從四面八方跳了出來,不要官職不要性命不要臉面地群起反抗,挺趙汝愚貶韓侂胄。
一怒之下,文人開始互毆,兩人隔著很遠很遠互相交換了很多口水,有人看不過去了,索性給他們提供了個專門的大舞台,讓他倆登台辯論。
首相在皇帝榻前且拜且諫,說了很久。皇帝沒有打斷他,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加強了一個印象——趙汝愚,你跟我對著干。
趙汝愚失望而歸,第二天朱熹罷職的御筆傳遍朝野,事情開始變大發了。道學,在當時只是顯學,是南宋學術界的一大主流,並沒有成為官學,但受眾眾多,朱熹的門徒、崇拜者遍布官方民間,想罷免他,完全是在捅馬蜂窩。
忒煞是欺負人,難道都忘了是誰鼓動的吳太皇太后?沒有這尊神,你們能幹出什麼事!
非常像歐洲中世紀時的教廷,除了沒權力把犯人綁到廣場的火刑柱上燒死之外,他們什麼都幹了。所以後世有人說,禮教殺人,道學殺人!
或許在韓侂胄的心中,道學之流只是些不值一提的跳樑小丑吧,痛打之後扔到一邊,時過境遷不必再理會就是了。
罪名一,內禪前,趙汝愚說過「只立趙家一塊肉便了」,話里話外,趙擴並不是唯一選擇,其他的趙家皇室也有繼承權。
李沐又被訓了一通,從此結仇。
可不久之後,一件小事卻把他深深地激怒了,讓他忍無可忍地選擇了立即行動。
上來就這麼狠,要麼怎麼說道學殺人呢。
朱聖人是趙皇親推薦入朝的,兩人說好了協手改造宋朝,使之政治、精神雙豐收,創南渡以來未見之美好局面,可以說榮辱與共。這時趙汝愚根基動搖,朱熹自然要出面。
而游仲鴻正是最初選御史時,被御筆頂下來的那個倒霉蛋。結合在一起,趙擴就算再不聰明,都能聯想到趙汝愚結黨干政上去。
這像什麼呢?
韓侂胄命令言官們火力全開,針對所有敢於上書言事的人,不管是官員、太學生、名士,有一個算一個,全部貶職遠徙。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著名的「慶元六君子」,也就是被遠徙的六個太學生;更出現了某官被御筆貶職流放,趙擴本人卻不知道的事。
這些都是「人慾」。所以要破滅之,根除之!然後才會存得天理,復歸昌明,重新振興華夏。
他決定要傾盡一生之力,把宋朝帶回到北宋中葉時的盛況。兩者間相距不遠,他不信人力不可以回天。他深懷感慨:「……國家自祖宗開創以來,蓋歷二百三十余年,如大廈焉,歲月深矣。棟撓梁折,曾風雨不庇矣。興滯補弊,正有賴於今日。」
這次會面很可能被趙汝愚知道了,幾天之後,趙彥逾的調令有了更改,不去長江邊的國防重鎮建康府了,而是去四川當安撫制置使。
一聲令下,天下遵從。
但出手又晚了一點,黃度的奏章剛寫好,還沒呈上去,就突然接到了外調的命令。仍然是御筆,還是沒走任何程序,命令直接生效。
這三個人都是趙汝愚歷年結下來的冤家,他們共同的特點是,都是趙汝愚積極主動結下來的。李沐,現任右正言,是言官首領。他的父親李彥穎是孝宗時期淳熙年間的副相,他本人以大臣之子身份恩蔭入官。
趙汝愚連戰連敗,有人坐不住了。
聖人朱熹。
還用之前的辦法,就算見效,也是個慢工夫……時間不等人呀。趙汝愚正在積極實施新政,等他出了成績,再動他會難上加難。
初戰失利,趙汝愚變得警惕,他開始了積極運作。他提議,空缺的言官人選由侍從來推薦。這樣做堪稱妙不可言:第一,可以向侍從圈示好,使宰執與侍從攜起手來,哪怕控制不了台諫圈,也能孤立台諫圈;第二,他相信侍從之中,正人君子還是多的,士大夫階層的元氣還在,選出來的言官一定不會是宮廷小人一夥。
這算什麼,趙汝愚體體面面地到福州主政一方,這是有罪貶職,還是正常調動?如果是後者,將意味著趙汝愚會在不久的將來重回臨安,再當首相。
中層規定但凡是道學門徒一律不得擔任京官,歷年考進來的各科進士、太學生等要查清楚是不是「偽學之黨」。官員推薦、進士結保等環節要在有關文件上特別註明「如是偽學,甘受朝典」等保證。
但是轉瞬之間他又平靜了下來。
朱熹。
彷彿他是上帝,而其他人都是凡人,都生有原罪。
這是莫大的榮耀好吧,總是由特派的專員送達好吧,這樣才正規,才像個樣子。現在要他順道捎回去,知道的說是朝廷不見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假的,他裝樣子充場面呢。這個理由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理解,可是趙汝愚不理解。
那人名叫王陽明。
可是,心學的先進性是無法被否定的,更是沒法掩蓋的,二百七十余年以後出現了一個人,終於讓這一學術光耀於世間,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迹。
事情是這樣的,政變進行中,趙汝愚作為執行者,他對同夥們有過許諾。他說,如果成功的話,「侂胄建節,彥逾執政」。
按說政變剛剛成功,兩人還是戰友的關係,趙汝愚無論如何也得親近些才是。不料新首相正襟危坐,岸然不語。
幾天之後,趙汝愚恨不得拿頭去撞牆。他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後一個錯誤,錯失了撂倒韓侂胄的最後一個機會!
罪名二,趙汝愚說過「郎君不令」,即趙擴不聰慧,不是帝國的理想領導人。怎樣解決呢?太學生根據他說的這四個字而上書,要求趙擴尊趙汝愚為伯父,從而監國。
皇帝無動於衷。
劉弼,另一個皇家高級服務員。他告訴韓國戚:「您還有另外兩件武器沒動用呢,那才是扳倒趙汝愚的關鍵點。」
伺機報仇。
消息傳來,趙汝愚覺得自己是有些過分了,隨後,派人去轉達了一下撫慰之意。小韓,都是為國家服務,不要慪氣,不要計較,要以國事為重,個人待遇是小事……換來的是韓國戚的冷嘲熱諷,不遜之語。到這時,趙汝愚終於有點蒙了。
這實在讓韓侂胄費解,也讓後世讀史的人想不通。趙皇親到底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能得到如此崇高的評價?
一個下屬最重要的是得到上級的信任,像留正這樣,讓領導一直信任到臨死前片刻,是多麼成功啊。於是在光宗朝任相,像光宗一樣毫無建樹的留正又成了寧宗朝(趙擴)的第一位首相。
韓侂胄從高級服務員直升為節度使,趙彥逾從工部尚書進入東府。
即「理學」。
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本來留正也會成為其中一員,只是他千算萬算,再不要臉,也沒看清楚一個人的真面目,掂量出這個人的真實分量,因而陰溝裡翻船了。
趙皇親不為所動。
自己居然成了第一權臣!
要做到「窮格」,格到了極處,天理自現。只有天理出現,世間才九_九_藏_書會有真、善、美;反之,破壞這種真、善、美的,就是「人慾」。所以要存天理滅人慾,建設出人世間和諧的完美環境。
歸途中道經衢州,他向知州借船。船是有的,可是不巧當時有位大名士葉適也要借,學子與名士,當然取後者,於是胡紘只能站在江邊運氣,詛咒葉適。前面說過,葉適是趙汝愚的好朋友,世稱水心先生,永嘉事功學派的領袖,與朱熹、陸九淵並稱。
這首詞迅速流傳開,聖人·朱迫害同僚,痛打逼供弱女子的惡行也隨之風行天下。有這樣的前科,哪怕有再多的道學門徒為他辯白,那些醜事也無法徹底撇清。
「以道統自任,以師嚴自居,別曰是否,分毫不貸。」
留正被掃地出門。繼任者盡人皆知,肯定是趙汝愚。他作為政變的首倡者、實施者,這點利益註定會得到的。
有說他服藥暴卒的,也有說他中毒死的。
皇帝有權沉默,那麼只有走程序。黃度上書宰執,要求宰執為此事向皇帝進諫:從前導致北宋亡國的六賊之首蔡京就以操縱御筆禍亂朝局,現在怎麼還能容忍這種東西存在?!
韓侂胄很快就告辭了。出來后,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劉知合沒有誑我。」很好,從此之後,他知道該怎麼辦了。
人有不平,必發之於口。劉弼有意無意地接近趙汝愚,像閑聊一樣地問:「此次新皇登基,韓侂胄頗有些功勞,想來高陞指日可待。」
一來,宋代君主罷相,總是先示意本人自請罷政,之後君主准許,以示保全大臣體面,甚至為下一次拜相留有餘地。像這樣直接罷免,冷冰冰不留半點情面的,實在少見;二來,罷相是官場的大動作,其程序是所有官員升遷罷免的首要參照,有其不可更改和缺失的各個步驟,就連靖康時期罷免蔡京,都是台諫彈劾百官附議皇帝批准,才實施的。
韓侂胄坐擁這兩大先天優勢,覺得有充分的體力能和趙汝愚掰手腕兒。但是真正決定動手之後,他突然有點兒茫然。
他想的都對,選拔如他所願,兩個名額都被與他親近的人得到。不過可惜的是,臨上任之前突然間風雲變幻,原本落選的劉德秀,居然硬生生地擠掉了一個名額,進入了御史台。
把所有的敵人都扳倒之後,韓侂胄環顧四周,有了點小迷茫。當初只是因為心中不平,受不了閑氣,才與趙汝愚叫板。誰承想開始之後欲罷不能,一路斗下來前方再沒有攔路的了,於是抬眼一望,發現了個現實。
或許他真的是位聖人,人生遭遇和排名前兩位如出一轍。都是活著的時候東跑西顛,到了哪兒都不受待見。雖然身後有一大群的徒子徒孫,齊心合力地為他歌功頌德,將他推到宇宙第一寶座上去,可那要在他身後才能實現。
至少,一片陰霾籠罩在了趙汝愚的頭頂上。
至於京鏜,則更加無奈。兩者本來沒有絲毫的瓜葛,趙汝愚偏偏要打上門去。事情是這樣的,京鏜久歷官場,不走誰的門路,一步步地熬了上來,好不容易分配去四川主政。這不是什麼美缺,可也算一方大吏,從此邁上了至關重要的台階。
至少可以諮詢一下吧。
可是關鍵時刻趙汝愚的心突然變得柔軟,他覺得每一個同志都是珍貴的,每個人的人生都應該是圓滿的,他不能犧牲彭龜年!
當然,朱熹之所以超越自先秦以來所有人,位列孔孟之後,排行第三,憑的不只是繼承,更是發揚。他認為「理」是一切,是先天地而生,為萬物之先的存在,是超越現實、社會等真實存在之上的一種永恆的標準。即「天理」。
京鏜鬱悶,趙汝愚你嘴真臭!
話說趙擴的寧宗朝的精英分子聚集地比較奇特,居然是知合門事這個位置。除了韓國戚之外,還有一位能人名叫劉弼。這人官職卑微但頗精權謀,平時冷眼旁觀,把朝局看得是清澄見底。至於為什麼一直沒有業績,這就和機遇有關了。
趙皇親輕輕地揮揮手,打發走了韓國戚,彷彿揮袖拂散了一隻蒼蠅一樣,只有輕鬆沒有不安。隨後,他集中精力興緻勃勃地開始了自己的宏圖偉業。
趙汝愚執政,在很大層面上得到了認同。他的學識、資歷、志向,在當時的南宋首屈一指,不管是誰,哪怕是愚悍潑辣的李鳳娘,都沒法否認。
他幾次推辭,趙擴幾次勉強,他終於勉為其難地上任了。
如此偉岸的理論,如此高尚的追求,當然是珍貴無比的。於是,道學的傳播變得神聖、挑剔。當時有一位叫陳亮的名士曾經為道學家們畫了一幅像,非常傳神,記錄如下:
著名的南宋文人,《容齋隨筆》的作者洪邁在《夷堅志》庚卷第十里記載,朱熹在孝宗時期曾任提舉浙東常平倉,與早年相識的台州知府唐仲友較勁,一定要扳倒對方,罪名是與歌妓廝混,有辱官體。這位歌妓名叫嚴蕊,她不願違心指認,結果被朱熹下獄痛打,再發配痛打,直到岳飛的兒子岳霖提點刑獄時巡查,才揭露出這件事。
這讓韓侂胄警醒,打擊的力度必須加大。他做了三件事:
史料缺失,無法證明哪一種說法是對的。但他終究是死了,韓侂胄從根本上消除了來自他的威脅。皇親與國戚的爭鬥告一段落,餘波卻遠未平息,居然有無數人懷念追憶趙汝愚,並因為他的意外死亡而火冒三丈,認為韓侂胄不僅卑鄙狠毒,還毀掉了南宋振興的未來。
韓國戚立即認可了這個同夥。
迴避者以職位決定,低者迴避。陳騤是樞密使,誰能比他更高?也就是說,劉光祖沒等上任就被辭退,趙汝愚的第一步安插計劃胎死腹中了。
於是他進宮跟趙擴商量,要不讓他倆都退一步,別降別貶了成不?趙擴當然說好,他對韓國戚有深厚感情,對從小一直陪著他長大,動不動就對他進行「話療」的彭龜年也捨不得,息事寧人是他所希望的。
基層工作從科考抓起,從這一年科考起,試卷只要稍微涉及義理就成廢卷,《論語》《孟子》都成了不能引用的禁書。
李沐鬱悶。
你助朱熹不行君命!
那為啥你成了首相?!
不同於上次的三大罪名,那些是史實所承認的。這回是赤|裸裸的誣陷,完全是無中生有。韓國戚達到了目的。趙汝愚在當年的十一月被貶永州(今湖南零陵)安置。寒冬時節,趙汝愚孤身上路,他先是受了些風寒,又在衡州(今湖南衡陽)受到了州守錢鍪的百般羞辱,第二年正月十八日突然死亡。
留正驟然臉紅,這在宋廷之上等同於被當眾打臉,而他這還純粹是自找的。這讓人情何以堪啊,換個稍微臉皮薄些的,恐怕會立即辭職。
重點在於台諫,怎樣把這樣獨立於整個朝綱之外的大圈子抓在一介高級服務員的手裡呢?這個命題荒誕到讓人抓狂,就像現代社會裡一個街頭小販要遙控香格里拉連鎖飯店一樣。可韓國戚覺著自己肯定能成功。
這個結果讓韓國戚有些不適應,畢竟他的官途長跑並沒有從開始時就確定了權臣終點站,可是既然達到了,誰捨得再離開呢?韓侂胄牢牢地攥住了這來之不易的權柄,下定決心誰也不給。
綜上所述可以知道,趙汝愚平時的官場為人是怎樣的,可以說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從不把其他同志當人待。他非常善於且熱衷於憑空樹立死敵,而且之後就忘記,彷彿所有人都應該默許他的特權,而他的冷嘲熱諷、他的指手畫腳,是應當應分的,大家只能欣賞。
都堂成了菜市場,什麼人都能隨便進來溜達?
北宋如此文化昌明,為什麼會敗給野蠻的、剛剛開化的女真人呢?!這絕對不應該。於是他們分析,尋找根源所在。當然答案有無數種,可在理學家們看來,是思想病造成的。是人的心變得貪婪,去追求財富。比如王安石等改革派,讓人的心亂了,從而天降災禍。又比如人的心殘忍了,總想著打仗,與遼國戰,與西夏戰,與吐蕃戰,搞得帝國元氣大傷,最後敗給了迅速突起的女真人……所以,戰爭是錯的,也有罪。
岳霖放了她,並且許她從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