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是騎馬來的，還是騎馬去吧。」

渾邪王接過酒，只淺淺地用嘴唇沾了沾，又遞給身邊的黃門。

在記憶中，他是一個缺少父愛的孩子。早年，私生子的名分讓他受夠了屈辱，而自母親隨姨娘進宮，被皇上賜婚改嫁了陳掌，自己就很少再看見她了。

霍光那笨嘴笨舌和彆扭的舉止，引得陽石公主掩口大笑。

然後他又問身邊的周平道：「書房的書籍可都備齊了？」

「表兄……」

直到包桑慌慌張張地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好！」霍去病牽了馬，與陽石公主一前一後走出柳樹林，就來到西去路口。公主見此便道：「知道么，本宮就是在這裏把東西交給朱大人的。」

「公主騎著馬衝出府第大門。」

霍去病憂鬱的眼神一直追逐著他們的身影，心裏想著：必須儘快地結束戰事，以節省民力。

劉徹仔細看去，卻是一個少年，與霍去病十分相似，便問道：「這是……」

「皇上萬歲！」

「問你自己吧？」陽石公主給了霍去病一個背影。

忽然，他的腦際閃過一道亮光——她一定去了那裡。

劉徹換了一個坐姿，盡量給他們一個輕鬆的形象：「你們年紀也不小了。朕的意思，趁眼下戰事不緊，你們早日完婚，也了卻朕的一樁心愿。」

他突然領悟到一個深愛著自己的女子最需要聽到的是什麼。

不好！霍去病心裏「咯噔」一聲，公主一定是被他的話傷害了。

兩人牽著馬，走過田間小徑，就到了一片松樹林子。

二人上馬，包桑在前面帶路，一路向太常街奔來。遠遠地看見門前早已簇擁了一大堆的人。待到了跟前，霍去病才發現，這原來是淮南王的府第，現在已經修葺一新。

「嗯！」陽石公主幸福地淺笑著。

霍去病的心被陽石公主的火熱撩撥得風狂雨驟，在情感的閘門前驚濤拍岸，幾乎要衝破最後的防線。

劉徹的話剛落音，周平和劉產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站起來與包桑一起退下了。

從河西歸來的軍隊，按照漢軍三成、降軍二成的比例重新整編，分駐在咸陽原上南北二十里，東西百十里的境內。

劉徹看了看陽石公主道：「蕊兒也退下吧，朕想和去病單獨談談。」

父子雙目對視，心頭頓時生出久別重逢的感慨。只是這樣的場合，所有的話語都在目光中了。

陽石公主是這個世界給他真愛的女人，他覺得對這樣一位把心交給自己的姑娘，任何傷害都是不能容忍的。

衝上太常街頭，一路追到橫門外，馬卻停住了，一個勁地在原地打轉。

霍去病憂鬱的目光望著伸向遠方的道路，嘆了一口氣道：「這些人九九藏書都是從山東過來的災民。去年秋天那邊鬧水災，皇上開倉賑濟，仍是杯水車薪。於是皇上又下旨遷徙七十萬災民前往新秦和朔方。前日我遇見鄭當時和汲黯大人，他們說僅這一項，就花去朝廷數十萬錢。皇上也不容易啊！」

抬頭看去，迎面站著三位漢朝大臣。太常寺官員將他們一一介紹給渾邪王，他得知最年輕的一個乃是大戰河南、漠南的衛青，心裏便增添了幾分尊敬。

劉徹特賜霍去病「驂乘」，一路上他從皇上目光中感受到親切和滿意。

霍去病一時陷入了短暫的倉皇，連道：「公主！這……」

「本宮知道，你是帶兵之人，隨時都可能奉命出征，因此此事不宜拖延。」

陽石公主不說話，卻哭出了聲。

陽石公主在一旁聽了，撇著嘴笑道：「表兄學會說客套話了？」

劉徹的血液被霍去病的熱情迅速點燃，君臣之間的話題立即轉到未來的戰局上來。陽石公主是怎麼走的，去了哪裡？他們全然不知。

可現在，他忽然有了一種倉皇。他不知道河對面的漢官將怎樣看待他的行為。

「明白還那麼絕情。」陽石公主的眸子閃著淚花，「左一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右一個匈奴滅國之日云云，難道匈奴不滅，表兄就一輩子不結婚了？」

「久聞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度非凡。」

正是正午時分，道路兩旁的車流、人群越來越多，其間不乏官員和衙役，呵斥聲、催促聲此起彼伏。京畿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這讓陽石公主很驚異，她問霍去病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那本宮呢？」陽石公主目光中充滿了哀怨，「本宮怎麼辦？為了表兄，本宮已和姑母鬧翻了。」

「好！好男兒志在疆場。朕就允了你的請求，到時朕親自為你主持婚典。」

渾邪王與霍去病在檢閱台前肅立，待三公同劉徹坐定后，才緩緩登上檢閱台，向劉徹行參拜大禮，之後便獻上了河西山川圖和各個部落的旗幟，表示從此歸順大漢。

霍光的臉就紅了，起身跑到校場上去了。劉徹的眼神一直追著霍光，他已從內心喜歡上這個少年了。

唉！什麼叫情不自禁？什麼叫鬼使神差呢？霍去病輕輕一聲呼喚，陽石公主心裏那層薄冰就化了。

衛子夫於是開心笑道：「這下本宮倒省心了。快備輦送將軍、公主去太常街。」

霍去病這些日子成了漢朝眾目翹望的人物，整日里宴請不斷，觥籌交錯。這既讓他感到風光，也成為他的負擔。

「看看！人都瘦了，也黑了。個子倒長高了，像個將軍了。」

陽石公主在霍去病的額頭烙下一方情感的印記，hｔｔｐｓ://ｒｅａｄ.9９ｃｓｗ•cｏｍ也把它烙進了自己的心裏。可她渴望的不僅僅是這些，她要的更多，她多希望霍去病的雄風喚起她蓄積許久的懵懂。

詔書上雖然對渾邪王率眾投降給予了高度評價，但劉徹對辭令與現實的差距瞭然在胸，他怎麼可能將十萬多匈奴軍隊安置在京畿之地呢？

「小弟見過兄長。」

可陽石公主卻雙手扯著地上的枯草，肩膀在微微地抽|動，傳來輕微的唏噓聲。

這些程序之後，大行宣布向渾邪王賜御酒。

過了渭橋，霍去病提醒他下馬步行。

「皇上的厚愛微臣沒齒難忘，不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臣還年輕，請皇上體諒臣的忠心！」

「從今以後，大漢在河西設立武威、酒泉兩郡。渾邪王與朕情同手足，胡漢親如兄弟，共享太平。」

霍去病在心裏笑著自己，眼看都快二十歲了，還顯不出男人對女兒家的大度。

「你呀！你們三姐妹，就你難纏。」劉徹疼愛道。

其實，在三位公主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陽石公主，她雖是女孩，但心氣卻很高，有他的影子。

「臣意已決！皇上要是逼臣完婚，毋寧殺了臣！」

「為兄知道！」霍去病望著遠方的渭河，那些童年的愁苦就如這水一樣流過他情感的河床。

「看母后說的。」陽石公主在一旁說話了，「表兄本來就是將軍么！」

陽石公主上前捂住了霍去病的嘴道：「誰要你發毒誓的，你心裏有本宮便是了。」說完便撲到霍去病懷裡。

「唉！臣……」霍去病想解釋剛才自己的話，但是話一出口，卻成了，「到那邊林子里坐坐好么，為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等著我！公主！那一天不會太久了，好么？」

三人正說著話，就聽見耳邊傳來霍去病參見的聲音。

「都辦齊了。」

衛子夫點了點頭，在詢問了他母親近況之後，就開始轉向正題：「你自歸朝以來，大宴小宴不斷，本宮就不犒勞你了。今日宣你進宮，是要說一件事情。」

「母后！」陽石公主不情願地向後殿去了。

她現在想說的是，希望外甥在名利面前保持應有的清醒。

「怎麼了？」

元狩三年十一月初，盛況空前的班師大典如期在橫門外舉行了。

可她沒有在霍去病那裡聽到積極的回應，卻是沉默。

這是陽石公主委託朱買臣贈劍的地方。

「皇上封你七千戶，與你的舅父幾乎比肩，這是皇上的恩典，你在任何時候都不可以居功自大，辜負了皇上。」

霍去病站了起來，倒顯出了幾分矜持。過去在侍中時，他與皇上說話沒遮沒攔，有時候還耍點小孩脾氣，一場仗打下來，倒拘束了read.99csw.com許多。

他一回到京城，就聽少府寺的官員說，皇上為他安排了新的府第，並且很熱心地為他擇偶，這讓他多少有些不安。

當漢使送來昆邪爾圖的勸降信時，他懸了幾個月來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從信中獲得了兒子還活著的消息。這讓一向主張漢匈和睦相處的他進一步堅定了降漢的決心。

遷徙的人們喝過賑濟的粥又疲憊地上路了，煮粥的炊煙重新裊裊升起，準備迎接下一批災民。

「表兄！……」陽石公主睫毛閃動，口齒不清，兩頰潮|紅。

台下立即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喊聲：

包桑說道：「新修的府第，在街巷深處，等竣工后再搬過去。」

霍去病便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一群人說著話便來到前廳，劉徹道：「朕今日到此，一則看看驃騎將軍的府第建得如何了，二則也有幾句話想與他說說。」

衛子夫看了看陽石公主道：「你先退下，本宮有話要單獨與去病說。」

接下來，張湯莊嚴地頒布了詔書，敕封渾邪王為漯陰侯，食邑萬戶，其王子昆邪爾圖、裨王呼毒尼等皆為列侯。

霍去病堅決地搖了搖頭：「匈奴滅國之日，乃臣完婚之時。請皇上允准臣的奏請！」

渾邪王走到渭橋中段，勒住馬頭，俯視泱泱渭水，河面上船舟如織；仰視眼前的長安，巍然聳立，十分壯觀。

入城的時候，朝廷專為渾邪王父子安排了車駕，就跟在劉徹之後。

「王爺深明大義，我朝聞之，亦是十分欣然。臣皇上詔命，將王子還給王爺。」衛青說畢，拉過昆邪爾圖。

第一次感受大漢的山川形勝，紫土秀木，他的心境一下子變得十分複雜。

在等待回答的時候，陽石公主悄悄把目光移到霍去病身上，她多希望他如決勝戰場一樣果斷地做出回答。

劉徹此時正和少府劉產、太常周平一起察看府第的花木和屋宇，門內空曠的場地邊沿都栽了青松。

「哦！是回宮了么？」

劉徹的臉上立即就充滿欣喜，親切地要他們平身。

「為兄不想欺騙公主。」

他很希望這喧嘩的日子能儘快結束，好讓他有時間去看望母親、拜見總是牽挂他的皇後娘娘。

太陽剛剛升起，空氣中還透著料峭的寒意。但對在河西大戰中餐冰飲雪的霍去病來說，這氣候根本算不了什麼。

衛子夫是過來人，年輕人心理微妙的變化自然逃不過她的感覺，何況皇上早就有意要在這個春天為外甥和女兒完婚。

「臣年紀尚輕，些許小功，皇上如此抬愛，臣不勝感激。」

衛子夫無奈地笑了笑道：「本宮生來喜愛清靜，怎地生了你這個男兒的性格？」

「好！此事關係你和去病兩人，朕https://read.99csw.com也就不瞞著了。」

衛子夫以姨娘的身份向霍去病轉達了皇上的意思，要他趁在長安的日子，與公主擇日完婚。

「大漢威武！」

渾邪王率領部分匈奴降軍，與霍去病一起穿越由一萬八千輛車馬，十數里樓門和龐大儀仗隊伍組成的通道。他們越過橫橋，在橫門外的華表下集結。

陽石公主的臉上就笑成了一朵花，大聲說道：「既然表兄不乘車駕，那蕊兒也騎馬去，正好一路可以向表兄討教。」

可就在此時此地，他卻聽到了邊關戰馬的長嘯，聞到了戰場的硝煙。於是親密的潮頭迅速消退，他們回歸了平靜。

孰料霍光扭著脖子道：「兄長這是什麼話？有志不在年高，皇上給小臣一些人馬，臣照樣可以斬匈奴首級。」

哦！她看見了，霍去病抬起頭，整了整衣冠，那是做出決定的前兆。

從內心講，他覺得現在還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辜負了陽石公主千里贈劍的一片深情，他覺得有必要讓陽石公主了解自己的態度。

天哪！他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父皇又怎會答應他的奏請？這世上果真只有戰爭么？男人之志難道只有靠刀劍去實現么？陽石公主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萬丈深淵。她馬上逃離這裏，淚眼婆娑地跑了出去。

衛子夫和陽石公主都在。衛子夫看霍去病的目光透著親情和溫柔。

皇家樂隊高奏《大風歌》，彰顯大漢太平盛世。

霍去病覺得他越說越沒有邊了，正要呵斥，卻被劉徹笑著攔住了。他親切地問道：「你願不願意到朕的身邊來呢？每日研習兵法，日後朕必大用，好嗎？」

林子里的空氣顯得很沉悶，兩顆心似乎都在期待對方主動邁出一步，卻又都沒有勇氣自己先放馬過去。

「少將軍自幼習武，公主也不喜歡花花草草，種些松柏之類，倒也見歲寒不凋的氣質。那個地方應該樹一旗杆，上書『漢驃騎將軍』，讓他時刻記著自己的職責。」劉徹很滿意，又問道，「馬廄在哪裡？」

霍去病揚鞭催馬過了橫橋，跑出五里地的樣子，果然看見一匹棗紅馬拴在路旁的樹上，陽石公主正靠著大樹眼望藍天垂淚呢！

劉產奏道：「在後院，有專人為將軍養馬。」

鬆開馬韁，解了馬鞍，找了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霍去病就看著淚眼婆娑的陽石公主，等著她對自己的指責。

兩個年輕人的眼神就在這一瞬間相撞了。

「好！我朝以儒立國，作為將軍，不求他如博士那樣取精用弘，可總要知其大要才是。朕知道他從小就不喜歡讀書，可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不讀書就如同瞽者，當不了大任。」

「少將軍喜愛匈奴馬，有耐力九-九-藏-書，跑起來快，廄中多養這些馬。」

好在今天一大早，椒房殿的黃門傳來皇后口諭，要他謝絕一切宴請，進宮敘話。

可現在……他連留給她的一點時間都沒有。

陽石公主從地上拾起寶劍，插回劍鞘道：「我們回去吧！」

「請公主放心，為兄今生非公主不娶。如有食言，形同此木。」說著，他便一劍下去，一段松枝隨即落地。

這比在戰場上取匈奴首級難多了。霍去病覺得如果自己今天不說話，恐怕坐到天黑也不會出聲。

陽石公主嬌嗔道：「孩兒與表兄情同手足，父皇有何話還要瞞著孩兒？不嘛！孩兒就想聽表兄說打仗的事兒。」

「諾！」霍去病來不及多說，就出了大廳。

「謝皇上隆恩。」

沒過幾天，他就接受衛青和汲黯的諫言，將匈奴降軍分別遷到隴西、北地、上郡、朔方、雲中五郡，讓他們回歸民間，牧羊、稼穡。

「娘娘的教誨臣謹記在心。」

霍去病勒住馬頭，馳道兩旁，人來人往，就是不見陽石公主的身影，一種茫然和自責湧上心頭。

霍去病平生第一次伸手為一個女孩擦拭了眼角的淚水，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女兒家的淚水是這樣清新和一塵不染。

霍去病很快就從陽石公主的目光中感受到了異樣的色彩，那是久別重逢的激動，是情竇開放的炙熱。

霍去病正想著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意思，又不至於造成誤解的時候，包桑帶著皇上的口諭進來了，要他和陽石公主一同去看府第。

劉徹道：「完婚與打仗並不衝突，立業和成家可并行不悖啊！」

難道他不願意接納本宮的一片痴情么？難道戰事讓他麻木了對愛的感覺么？陽石公主坐不住了，起身獃獃地站在那裡，一會兒看看父皇，一會兒看看霍去病，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個場面。

霍去病下馬來到樹下，輕聲問道：「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霍去病急忙答道：「此乃臣弟霍光，年幼不懂事，驚動了聖駕，請皇上恕罪。」

伴隨著雄渾的樂曲，劉徹站了起來。他走到前台，一手牽著霍去病，一手牽著渾邪王，對台下軍容整齊的士卒們道：

是非經過不知惜，霍去病懷著感恩的情愫走進了久違的椒房殿。

霍去病挽起她的胳膊道：「你還信不過一個統率千軍萬馬的將軍么？」

「你就不能再考慮一下？」

劉徹也似乎感到了剛才的失語，對霍去病喊道：「快去追呀！」

「公主一定誤解了為兄的意思。公主的贈物為兄一直珍藏著，公主的心為兄也明白。」

皇上這番話讓霍去病十分感激，他忙對霍光道：「還不快謝皇上！」

陽石公主兩頰頓時泛起了紅暈，一雙灼|熱的眸子在霍去病身上掃來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