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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文學在亂世中飛揚

第十六章 文學在亂世中飛揚

曹丕一生只活了40歲,但他「好文學,以著述為務」,在皇帝作家中堪稱前無古人,后少來者。他的詩,氣宇比乃翁曹操遜色,藝術成就卻在其上。撇開他和曹植都憑著天潢貴胄身份,寫過一些「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見《文心雕龍·明詩篇》)的酬唱詩不說,他的詩題旨歸也有不少關涉出師盛況、統一大業、婦女不幸、遊子心切的,寫什麼悉從己意。在怎麼寫和寫得怎麼樣上,曹丕的過人之處在於,語言精雅,情調諧婉。沈德潛指出,「子桓有文士氣,一變乃父悲壯之習矣。要其便娟婉約,能移人情。」
「建安七子」中,詩賦成就最高是王粲。《文心雕龍·才略篇》認為:「仲宣(王粲的字)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他的《七哀詩》三首和《從軍詩五首》,分別寫亂離感受、羈旅生涯和軍旅聞見,都自傷情多,蒼涼悲慨。《雜詩》、《公宴詩》和《詠史詩》,也從多角度抒寫了他的人生際遇、態度和情調。特別為人稱道的,是他羈旅荊州期間寫的《登樓賦》。這篇賦,與《七哀詩》第二首「羈旅終無極,憂思壯難任」背景相同,情致相通。由「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破題,首先描述了登樓所覽,引出「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主題浩嘆。其次敘寫了懷鄉深情,纏綿至切,歸之於「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最後從眼中景、心中情提升到社會現實層面,既對「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的亂離塵世「意忉怛而憯惻」,更對「步棲遲以徒倚兮,白日忽其西匿」的虛度光陰「心凄愴以感發」,從而表達出「冀王道之一平」的期盼。個人的思想感情與社會的動亂勢態、人民的安定希冀息息相連,寫景與抒情、用典筆筆相扣,使《登樓賦》與《洛神賦》併為雙璧,成為當世抒情賦的代表作。他當時所登之樓在今湖北當陽,而當陽、襄陽、江陵三地後世都有「仲宣樓」,足見這篇賦響及後世何等深遠。
陳琳以章表書記見長,章表書記文體本身不屬於文學,但賦與駢文形式,又使其可以躋身文學之林。從東漢中、後期始,文章就有了駢化趨向,建安文人慷慨任氣,更加推波助瀾。諸如曹丕的《典論·論文》、《與吳質書》,曹植的《與楊德祖書》、《求自試表》等等,都以散帶駢,氣勢疏暢,發議縱橫捭闔,悚人視聽,抒情抑揚往複,悱惻動人。陳琳的詩歌成就不及曹氏兄弟,駢文水準卻能夠與之上下頡頏。他的《為袁紹檄豫州》、《為袁紹與公孫瓚書》、《檄吳將校部曲》等檄文書信,鋪陳辭藻洋洋洒洒,誇張形勢賁賁勃勃,指摘醜惡如金針刺穴,陳說利害如疾風掠地,堪稱張力十足。如聲討曹操那篇著名檄文,一破題便罵曹氏三代,直令曹操一讀,頭痛疾立愈,折射出文本的刺|激力之強。後來曹操收服陳琳時,責其「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耶」,陳琳答以「矢在弦上,不可不發」,又反映出文氣如虹,不可阻遏。而他從政治上數落曹操「身處三公之位,而行桀虜之態,污國虐民,毒施人鬼」,「是以兗豫有無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歷觀載籍,無道之臣,貪殘酷烈,于操為甚」,內容且不論,僅從行文的駢偶對稱、鋪張揚厲來看,已開六朝駢文之先河。同為「建安七子」的阮瑀也寫過《為曹公作書與孫權》,王粲也寫過《為劉荊州與袁譚書》、《為劉荊州與袁尚書》,辭章風貌與陳琳檄文頗為近似,但委婉切致,雄健恣肆卻不能及。
曹操既是政治、軍事領袖,又是文場魁首。他的傳世詩儘管只有20餘首,但遠祧《詩經》、《楚辭》,近承漢樂府民歌,直擊動蕩混亂的社會現實,抒發一統天下的理想抱負,的確做到了詩如其人,我筆寫我心。尤其是五言詩,對把這種詩體從樂府read.99csw•com民歌推向文人詩式,作出了突出貢獻。《嵩里行》和《薤露》都「用樂府題,寫漢末時事」,「以所喪亡之哀,足當輓歌也」(見方東樹《昭昧詹言》)。
辭賦,曹植同樣本色當行,雄姿鷹揚。他寫過不少抒情小賦,情致和詞采多如其詩,卻不如《洛神賦》。如小序自述,這篇賦是「黃初三年(222),余朝京師,歸濟洛川(洛水)」,因「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而作。通篇取法於戰國時期宋玉的《神女賦》,結構布局、人物形貌和衣飾都有沿襲關係,形象描繪、情感意蘊和寄託卻超越了《神女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望「皎若太陽升朝霞」,迫察「灼若芙蓉出淥波」的系列比喻,由靜態到動態,由朦朧到顯形,由遠望到近賞,將洛神之美寫得驚艷無比,活脫脫地躍然紙上。既而在人神際遇之間,進一步刻畫洛神如何「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如何「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由外形而顯內情,細緻入微,精妙絕肖。似幻似真,瞬即消逝,自然切入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的情蘊主旨,構建出一種使人悵惘的「遺情想象,顧望懷愁」。「懷愁」的深層,實質上寄寓著曹植的命運嗟嘆:
(見《古詩源》)他承繼了《古詩十九首》那種情調,而又賦予文士雅化的精醇娟麗,開了後世唯美詩風、婉約詩派的先河。他的七言詩《燕歌行》二首,在漢詩詩體發展史上,尤為七言體詩的發軔佳作,精美瀏亮,凄惋動人。曹丕的文學評論,比創作貢獻更大。他的《典論·論文》,文學史界公認為中國文學批評專著的發端佳構。兩樣都是亘古第一人,兩樣都稱佳,他的文學地位和影響自在不言中。
三國時期的文學創作欣欣向榮,歷歷可觀,主要體現在曹魏陣營(東吳次之,人才和成果到西晉時期方才凸顯出來)。在曹魏陣營,從曹操、曹丕、曹植父子開始,對文學創作主體的個人自由認同度都比較高,這是文學創作能否繁榮昌盛的關鍵所在。因為文學創作在本質上屬於一種個人性的、個性化的精神創造活動,創作主體個人自由的實現程度,直接決定著寫什麼、怎麼寫和寫得怎麼樣。自由是什麼?參考德國古典哲學奠基人康德的詮釋,自由就是不違心做事和不做違心事。他認為,只有人的意志處於自由狀態下,道德觀念才有意義。曹操其人從小就「任俠放蕩」,意識和行為相當解放。大權在握后,他幾度頒布求賢令,提倡「唯才是舉」,鼓吹「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這就不但有利於他在政治上、軍事上廣攬人才,而且有助於信其言者、望其風者衝破儒術的道德樊籬,在文學創作中趨向思想解放、題材解放和形式解放。曹丕的《典論·論文》進一步專談文學,宣揚「寄身於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后」。以自由行文而博取「聲名」,經當時的國家領導人或准國家領導人如此倡導,自然成為了文學之士的價值取向。於是乎,如曹丕《典論·論文》所描述的那樣,「咸以自騁驥騄于千里,仰齊足而並馳」;如曹植《與楊德祖書》所描述的那樣,「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蔚然形成了自由創作、自由競爭的文場風氣。一貫「任性而行,不自彫勵」的曹植,政治上由爭寵到受壓,心志才情便更多地轉移到了文學上,卓然領異於建安文場。
如果說阮籍可以算作規避性的韌的對立,那麼,嵇康就應當視為碰撞性的硬的抗爭。他比阮籍更崇尚老莊,同時又更富於正義感和反抗性。他的詩不及當時好多詩人,然而,他的文確如其人一樣,峻切高邁,卓爾不群。他在《釋私論》中宣揚,公與九九藏書私之別就是真與偽之別,只有越名教而任自然,行不違忤大道,才能稱為君子。在《難自然好學論》中又說,以好學而求利祿,只是統治者利誘的結果,並不合乎人性之自然。他的朋友山濤(字巨源)未能堅持歸隱自然,40歲以後出仕作官,任尚書吏部郎時還想請嵇康出山,代替其先前所任職務,他就寫了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嵇康在這封絕交信里,明確宣示自己「志氣所託,不可奪也」,對於出仕作官「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其中的「甚不可者二」,一是他要堅持「非湯武而薄周孔」,二是他要固守「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這兩樣都為「世教所不容」,「遇事便發」。這以前,他還當面奚落過司馬昭的心腹———權勢文人鍾會,早就得罪當局。有了這封公開宣言與當局決不合流的信,果然使得「大將軍(司馬昭)聞而怒焉」,不久便借故把他公開殺害了。據《晉書·嵇康傳》記載:「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當局)弗許。」嵇康臨刑不屈,顧視日影,索琴彈了一曲《廣陵散》,然後慨嘆「《廣陵散》於今絕矣」就刑,時年四十歲,年當魏景元三年(262)。但《廣陵散》絕,嵇康未絕,雖百代以下猶自有人望風追懷。
曹植的自然生命也不長,只活了41歲,魏明帝曹叡太和六年(232)便悒鬱而終了。但他的文學生命很長,不僅響震於當世,高標逸韻穩居建安文人之首,而且輝耀于千秋,成為中國古代文學長廊里最卓越的詩人之一。以曹丕當上皇帝那年(220)劃界,曹植的生活和創作分為前後兩個時期。前一時期大致與曹丕相仿,貴公子「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自娛自樂,自由自在。大同當中不時流露出小異,一是如《贈徐幹》所寫的「寶棄怨何人,和氏有其愆,彈冠俟知己,知己誰不然」,宣洩出了對於沉溺優裕生活,難以展示才華建功立業的苦悶。二是如《送應氏》所寫的「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生親,氣結不能言」,對於洛陽曆經董卓之亂后近20年未得恢復,滿目荒蕪,產生了無限感慨。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成為魏文帝,兄弟關係從茲變成君臣關係,政治上爭權淪為失敗者的曹植從茲屢被貶爵徙封,極為失意。太和元年(227)曹叡即位后,這樣的處境仍未改變,使他鬱悶、憤激終身。憤怒原本就有助於出詩人,何況他「柔情麗質,不減文章,而肝腸氣骨,時有塊壘處,似為過之」(鍾惺評語,見《古詩歸》),後期詩文便充溢著渴望自由、反抗迫害、蔑視庸俗的思想情蘊,以及懷才不遇的憤懣情俗,一時無人可以企及。
《典論·論文》的特出貢獻主要有四點。第一點,曹丕明確地提出,「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文學是否真的那麼了不起,姑且不管它。然而,把文學從先秦兩漢一以貫之的六經附庸地位切割出來,肯定它的獨立性、崇高性和不朽性,無論如何是破天荒的,解放性的,言了前人之未能言和未敢言。第二點,曹丕對不同文體的不同形式要求作出了點畫:「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儘管涉及的文體並非都屬文學,但這種區分畢竟呼應了文學的獨立性,揭示了文體的差異性,為文學未來的演進和發展指出了新方向。第三點,曹丕首倡了「文氣」之說,主張「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所謂的「文氣」,就是創作主體個人才情性格見諸作品的個性顯示。文學個性是文學自由的精魂所在,無論曹丕的說法如何粗礪,他終究是率先強調了重視文學個性,這一貢獻絲毫不亞於上述兩點,甚或有所過之。第四點,他不僅一般性地批評了「自古而然」的「文人相輕」現象,而且具體性地點評了「建安七子」的長短優劣,並且相當精當。這是積read.99csw.com極的文學批評,也是自由的文學批評,他算作了一次示範。建安文學的實踐證明,積極而自由的文學批評與積極而自由的文學創作猶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兩輪齊動或兩翼齊飛才能促進積極而自由的文學大業。
鍾嶸《詩品》曾說,曹植的五言詩「源出於《國風》,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譽為「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這樣的類比毋寧有點過頭,但曹植的詩歌佳作如《箜篌引》、《怨歌行》、《名都篇》、《美女篇》、《白馬篇》、《吁嗟篇》、《棄婦篇》、《贈丁儀》、《贈白馬王彪》、《野田黃雀行》、《雜詩》、《七哀詩》等等,的確與《國風》異世同律,使時人攀仰莫及。諸如詩中「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志氣,「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的怨氣,「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的怒氣,「糜滅豈不痛,願與株荄連」的鬱氣,無不宣洩塊壘,透見肝腸。而「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之類,語言之華采,音節之鏗鏘,篇章之宏肆,形象之奇警,果真如張戒所贊「金聲而玉振之,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見《歲寒堂詩話》)。從屈原至陶潛七百余年間,若論創作個性之鮮明,主體自由之張揚,可以說曹植獨步,三人各是一座高峰。
文學在治世不一定繁榮,在亂世卻可能昌盛。這是因為文學作為一種個人性、個性化的精神創造活動,固然要受特定社會歷史時期經濟、政治、道德、民俗……諸多外在因素的制約,但歸根結底,創作主體獲得的自由程度起著決定作用。以建安詩文和正始詩文為標誌的三國時期文學的飛揚蹈厲,即為亂世文學昌盛的一個樣本。
為什麼三國亂世會出現文學飛揚?按照時人耳熟能詳的文藝理論,很容易首先想到,是那個亂世的慘烈現實,給文學創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和題材。應該說,這是毋庸置疑的。
阮籍是阮瑀的兒子。《晉書·阮籍傳》說他「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他以酣飲致醉的放縱方式,掩飾對於司馬氏的不屈從立場,對抗虛偽名教。畢生的五言詩作匯為《詠懷》八十二首,猶如他的人生隨感錄。這些隨感大多寄寓他個人對人生的憂慮和對時世的諷刺,如鍾嶸《詩品》所評的那樣,「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淵放,歸趣難求」。諸如「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之感,時見於篇什之間,憂懼禍患的情緒瞭然紙上。「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的比興意象,卻又超出了個人憂患,曲筆勾劃出苛酷危殆的時政氛圍。「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隨波紛綸客,泛泛若浮鳧」,時政令人生存維艱,這種「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狀態,尤其具有普遍意義。但他決不肯沉淪,因而還對當時那些趨炎附勢的名教者流「外厲貞素淡,戶內滅芬芳,放口從衷出,復說道義方」的表裡不一痛加諷刺。移之於散文《大人先生傳》,阮籍的憤世嫉俗之情終究難以盡抑,而假託老莊之意,對於當時主流社會那種「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誘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假廉以成貪,內險而外仁」的腐惡風氣作了無情揭露和痛快鞭撻。阮籍這種人品和文品,不僅直接影響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界人和文學作品,而且遺及後世。
離開了生活源泉,文學創作註定會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迄今光耀文學史冊的三國作家,無一不是亂世生活的經歷者和見證人,其中不少人還是三國歷史的直接參与者和方向把持人。沒有初平元年(19九_九_藏_書0)的關東聯軍討伐董卓,曹操就寫不出《蒿里行》,如明人鍾惺所評成為「漢末實錄,真詩史也」(見《古詩歸》)。沒有「興平中(194—195),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騎所獲」,「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以及後來被曹操「以金璧贖之,而重嫁於(董)祀」,蔡琰就寫不出《悲憤詩》二章以「感傷亂離,追懷悲憤」(見《後漢書·列女傳》)。沒有從17歲起就避亂于荊州,依附劉表15年,王粲就寫不出《登樓賦》。甚而至於,沒有與兄長曹丕之間的太子權位之爭,曹植就寫不出《吁嗟篇》和《洛神賦》。例證可謂舉不勝舉。然而,倘若把特定社會歷史時期經濟、政治、道德、民俗……諸多外在因素的制約作用過度擴張,認為能夠決定文學創作的價值品位,那就難免陷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將如何的尷尬和困惑。比一比蜀漢,處在同樣的社會歷史條件之下,文學創作竟是榮枯兩重天,便當以人為本地作出進一步考索。
理想的追求可望不可即。較之於宋玉以及諸多漢人大賦,《洛神賦》表達的個人情懷更真切,更可觸可摸,更可思可鑒;將漢語的修辭功能和辭賦的抒情功能融合為一,發揮到極致,尤其勝過了那些前人,開通了魏晉南北朝抒情賦的勃興之路。加上詩歌的傑出成就,完全可以說,曹植政治上理想受抑,對他固然是個不願接受而又不可抗拒的人生災難,但對中國文學則是一件幸事。幸就幸在,它讓中國歷史少了一個或許會像隋煬帝加李後主似的負一流皇帝,多了一個前追屈原、后引陶潛的超一流作家。
曹魏政權經曹丕、曹叡兩代,於240年傳到第三代曹芳繼承,建元正始,爾後歷曹髦、曹奐直到魏末,文學統屬正始時期。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家,是被稱為「竹林七賢」的阮籍、嵇康、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劉伶以及應璩、應瑗、杜摯、何晏、左延年等人。曹芳當皇帝年僅八歲,兩個顧命大臣曹爽和司馬懿之間暗鬥明爭,持續七八年,終以嘉平元年(249)司馬懿取勝作出了結,政治上陷入曹爽幫派的何晏也在夷滅三族之列。從司馬懿到司馬師再到司馬昭,司馬氏實際掌控魏國軍政大權,一方面大肆誅除異己,另一方面又高舉名教旗幟作為政治號召,網羅人才以為己用。於是乎,文人勢所必至地發生分裂:一部分文學之士,包括「竹林七賢」當中的山濤、向秀等人,逐步改變自己的政治傾向而歸附司馬氏,成為當時的體制內作家,有的還活到西晉初年;另一部分文學之士則採取了不苟從態度,以道家崇尚自然的思想對抗現存的政治秩序,成為當時的體制外作家,突出代表是阮籍和嵇康。恰如《文心雕龍·才略篇》所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殊聲而合響,異翮而同飛」,既承繼了一些建安文人慷慨任氣的風骨,又加入正始以降崇道文人特有的批判精神,卓然成為當世之傑。就詩文成就、影響而言,體制外作家明顯勝過體制內作家,儼然成為那一時期文學領域的最大特色。
在曹氏父子翼下,聚集了被合稱為「建安七子」的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以及繁欽、應璩、吳質、杜摯、繆襲、邯鄲惇、左延年等一班著名作家,堪稱盛極一時。他們無不「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見《文心雕龍·明詩篇》),打造成為「建安風骨」。到曹髦、曹芳當政時期,乃至於魏末晉初,阮籍、嵇康等「竹林七賢」自由表現形式不同,實質相似,引領著魏晉文學進入了自覺時代。
《苦寒行》和《卻東西門行》都寫軍旅生涯體驗和感受,用比興,用倒唱、順唱對襯,客觀傷時和主觀傷懷悉皆痛切徹骨,真實感人,而且具有相當濃厚的漢樂府情味。四言詩當時業已式微,曹操舊瓶裝新酒,藉以抒懷言志,也為一時之冠。如《短歌行》為爭取荀彧而read.99csw.com作,活用《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二句和「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四句,傾吐「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衷情,誠樸的語詞、吞吐的筆致寓入了豐沛的情愫、雄健的氣勢。《步出夏門行》第一首《觀滄海》和第四首《龜雖壽》,前者描寫其「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所見所感,後者暢述其「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所思所願,既有「霸氣」又有「菩薩氣」(譚元春語,見《古詩歸》),可謂四言絕響。陳祚明認為「曹孟德詩如摩雲之鵰,振翮捷起,排焱煙,指霄漢,其迴翔扶搖,意取直上,不肯乍下,復高作起落之勢」(《採薇堂古詩選》),或許有過譽之嫌。不過無論怎麼說,曹操以其積極趨時進取的自由心態從事詩歌創作,的確開了建安詩風。
從東漢末年開始,一直到西晉滅吳實現短暫統一,百余年間的政治腐敗和戰亂頻仍,直接導致了民生凋殘、經濟危殆、道德磽薄和風俗變異,不折不扣是個亂世。但在這個亂世中,就像軍事領域的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夷陵之戰彰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而響震古今一樣,文學領域的建安詩文和正始詩文,也以詩歌、駢文、辭賦、評論的同步昌盛彪炳史冊。詩歌承續漢樂府民歌風韻,開闢出了文人五言體詩新階段,五言體詩取代兩漢辭賦而成為文壇主導形式,四言體詩、七言體詩、雜言體詩亦頗不俗。駢文同樣承接東漢的排偶辭句、敷設辭藻、講求聲律、運用典故之風,更講求內容充實,形式鮮活,為南北朝趨於極致鋪墊了道路。辭賦成就雖然不及詩歌大,卻追蹤著東漢班固《竹扇賦》、班昭《針縷賦》、張衡《溫泉賦》開啟的小品時尚,致力於短小抒情,從而突破了兩漢大賦定勢,引領出六朝抒情小賦。評論的代表作為曹丕《典論·論文》,輔翼之作還有他和曹植、吳質、楊修等人批評當時作家、作品的一些書信,標志著文人專門性的文學評論的開端,對詩文創作振翅飛揚起到了激勵作用。這一切,在秦始皇一統天下那樣的治世,甚至在清康、雍、乾三代那樣的盛世,都未曾出現過。
較之於曹魏陣營,另兩個陣營的文學就顯得不景氣,或許都與最高統治者的不愛好、不重視、不提倡,以及治理的嚴法峻急密切相關。如蜀漢,諸葛亮個人如其本傳所說,「言教書奏多可觀」,前、后《出師表》歷來也被視作文學性散文而入史入選,可見並不乏文學才華。然而綜觀其一生,他並沒有像曹操那樣,在軍政主業之餘也搞點文學輔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反過來就是上無所好,下必忌焉。在漫長的封建專制集權社會裡,這條潛規則的正、反兩個方面都成立,並且普遍存在。儘管《三國志》並未提到諸葛亮如何對待文學,但在他和他的指定接班人治下,蜀漢政權是三國中唯一沒有官修史書的施政實體,多少折射出了意識形態控制相當嚴;修史尚不準,個人自由度高的文學創作,自然難具備不可或缺的生態環境。再加上用法苛嚴,彭羕、來敏等都因言論不節獲罪,那麼,出現秦始皇獨裁時期那種無文狀態,也就勢在必然,毫不足怪了。非無人也,是不能也,主體、客體相依相成,文學的自由發展畢竟需要起碼的自由空間。以孫吳為例,與正始文學相對應的時期沒有出現傳聞後世的作家、作品,並非由於吳下無人,而是因為從孫權到孫皓,為政者們沒有提供那樣的自由空間。陸遜之孫、陸抗之子陸機和陸雲,吳滅前已經投身社會,繼父領兵,在文學上卻沒有能一騁驥足。吳亡后九年,晉太康十年(289)兄弟二人聯袂北上進入洛陽,文才立即傾動京師,引出「二陸入洛,三張(張華、張載、張協)減價」之說。陸機還與潘岳並稱「潘陸」,儼然一時之秀,成就和影響僅次於左思。前後對比,反差強烈,該給人多少深長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