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的警察，看似公事公辦，履行程序，實際上都歷練得比鬼還精。他們一邊作著筆錄，一邊抽煙。這種鳥事，見多了，他們不會輕易說不相干的話，也不會當場表態。

孔志軍這才拍拍愛淘的肩膀，說：「愛淘，你做得對！你那個長毛朋友，我以前挺煩他。但從今天起，我改變我的看法。對欺侮小姑娘、聚眾鬧事的人渣，就該揍！揍得好！！」

「現在叫墨留香。」長毛應道。

孔志軍一言不發，圍著小床轉了一圈，將長毛檢視了一遍。末了，說：「你叫墨留成？」

「我傷了他的自尊。」孔志軍冷哼一聲，「如果一個男人沒有血性，智商再高，都等於零！」

就這樣，長毛因禍得福。再加上眉心有條疤，扎了個馬尾，長毛越有西部歌手的范兒。

豬頭眨巴了下小眼睛，對蛇頭吼了一聲：「沒你們的事，別再添亂了，趕緊滾回家睡覺吧！」

「大伯，可惜什麼？」長毛不解。

長毛做夢也沒有想到，那晚那一架，竟改變了他的人生。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愛淘突然接到李故然的電話，要她帶著長毛去她家。一進門，李故然啥也沒說，就放了一首歌。愛淘一聽，錄得很不清楚，裡頭亂鬨哄的，但仍然能感覺到長毛的歌聲如同大漠長風，頗有綿延萬里的氣勢。

出了醫院的門，孔志軍突然拉了一把宋時魚，找了個無人的所在，低聲說：「小宋，你人不錯，但並不適合我家愛佳，你明白嗎？」

蛇頭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塵土，一臉茫然。大概他沒鬧明白，一向牛哄哄的豬頭，為何要與一個外地來的三流酒吧歌手和解？

但見一個瘦高的、帶著湖南口音的男人分開人群闖了進來，正是孔志軍。

朱自干這個人，表面上混，其實頗有心計。那晚，與另外一伙人「爭地盤」，rｅaｄ•９９csｗ.com談得不順，喝了不少酒，心頭有氣，正巧遇到愛淘。本來，他就是想逗逗小姑娘，沒料到愛淘劈頭蓋臉來一個「滾」，把他惹毛了。這個「滾」字，是當初他離開部隊時部隊首長送給他的最後留言，也是他辭職時國企領導甩給他的送別禮。他最煩有人說這個字。

「爸，你對他說了些什麼？」愛佳有些焦急。

宋時魚見說話的人長著個蛇頭，老鼠眼，暴牙，瘦，大概二十四五歲，目露凶光。宋時魚多少懂一點法律，如果法醫鑒定豬頭和他的兄弟是輕傷，一旦走刑事訴訟程序，有判三年以下的可能，重傷則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那麼長毛就等於廢了。問題的關鍵是，長毛見豬頭打了愛淘一巴掌，衝過來照著豬頭的腦袋狠拍下去，吉他就粉碎了。警察作筆錄時啥也沒說，但宋時魚知道，這可以認定為故意傷害罪。至於後來雙方混戰，各有損傷，就另說了。當然，愛淘一口咬定長毛是正當防衛，但這種情況不好判定：長毛如果不先拍那一下狠的，沒人攻擊他。至於愛淘挨了一耳光，從法律上講，是另一個概念。

豬頭此時酒醒了，臉雖腫著，但眼神變得和善了：「謝謝大伯關心，不要緊。酒喝多了，不好意思。剛才，我已經與墨兄弟和好了。不打不相識，多大個事兒……」

警察來了后，將受傷的人全部送往附近的武警總隊醫院縫針，留下愛淘和酒吧老闆作筆錄。

豬頭幾乎夜夜來捧場，呼朋喚友，好不熱鬧。很快，這條街上常來的客人都知道有個西部哥手長毛，為救女友以一敵五，是條漢子。當然，宣傳隊長是豬頭自己。豬頭這人不護短，承認自己被長毛削了，但痛快、有勁、夠份兒。

孔志軍一把拉過女兒，對一個年輕警https://read.99csw.com察說：「你們人民警察，就任由這些混混胡來？」

路程不遠，孔家的人都往醫院趕，去看長毛的傷勢。

「我知道。」宋時魚沒有多說什麼。

半晌，兩串葡萄似的眼淚，掛在他那張已有風霜之色的臉上。

於是警察就驅車走了。

愛淘正要感謝。卻見墨留香呆若木雞。

宋時魚和許重都低下了頭。這老頭尿性，他們自愧不如。

許重是個內斂的人。在沒有摸清對方來頭的情況下，他不會當場發生衝突，導致事件惡化。但他心頭明白：既然分局的哥們都不管了，看來這次愛淘的愣頭青朋友遇到了地頭蛇。

「明白。」宋時魚心頭一涼。他覺得自己的心，與路燈下的衚衕一樣昏暗。

說白了，這事說簡單就簡單，說複雜就複雜，結果如何，取決於雙方的社會關係。

事情並不像許重想象的那麼簡單。

許重請老丈人上車。孔志軍哼了一聲，徑自走了。於是許重棄車步行。宋時魚、愛佳、愛美、愛淘緊跟著，向醫院走去。

長毛在愛淘和豬頭的幫助下，漸漸找到了感覺，慢慢就放開了。他唱歌，不管酒吧有幾個人聽，都很玩命。他平時與愛淘在一起，言語很少，但一上台，渾身上下就綳足了勁，所有的痛苦、屈辱和悲涼，都通過歌聲宣洩出來。他的歌，沒有任何雕琢，但那是來自社會最底層的吶喊，為每個字詞注入了血肉和靈魂，讓人聽了熱血沸騰。那些先前被豬頭找來的哥們姐們，後來竟有些中毒了，幾天不聽長毛那蒼涼激越的歌聲，就覺得少了什麼。

本來，他以為給分局的哥們打了電話，再讓那哥們對派出所的兄弟吆喝幾聲，就搞定了。萬沒料到豬頭關係更硬。幾通電話下來，許重感覺哥們從信誓旦旦逐漸變成了支支吾吾。當他驅車趕到九_九_藏_書現場時，分局的哥們乾脆把手機關了。

「你們掏？你丫有錢是吧？」一個聞訊趕來的豬頭的兄弟恨恨地說，「那長毛，不送他進去，我給你舔屁|眼！」

這京城繁華之地，歷來龍蛇混雜。別說宋時魚這樣的外來人，就連許重這等土生土長、多少認識些頭面人物的北京人，都不敢惹事。

「爸……」愛淘一見父親，才哭出聲來。

他獨自走入了燈光昏暗的衚衕，沒有回頭。

「就惹了，又怎麼著？」人群里一個憤怒的聲音說。

豬頭名叫朱自干，原名叫朱提干，在西藏當過幾年兵，結果，乾沒提成，因打了連長，遣回原籍了。以前在一國營單位上班，因無特長，一冒火就決定自己干，所以改名「朱自干」。目前有一家琴行、兩家歌廳。他老子是一名退休老警，當過市局刑偵處長，功勞赫赫，照顧過一幫小兄弟，所以許重認識的分局小蝦米，一打聽是老朱頭的獨生子，只好把手機關了。

醫院的晚間，急診室值班醫生不多，所以幾個打架的人都在一間屋裡。兩邊手術一做完，豬頭就主動道歉，說兄弟，你有種，咱私了得了。長毛當然巴不得。他目前身無分文，再攤上這事，萬一進去了，對不起愛淘。於是二人盡釋前嫌，在愛淘家人到來之前，就說私了，連警察都不找了。豬頭也真夠意思，叫兄弟們把長毛的費用也一起墊了。

一場看似麻煩的鬥毆事件就這樣平息了。孔志軍讓三個女兒各自回家。畢竟上了年紀，精神一放鬆，開始打哈欠了。

那邊醫院的情況還不知道，這邊，「蛇頭」又叫來了幾個兄弟，嚷著要去醫院把長毛廢了。雖是下半夜，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許重不敢多說話，抬眼看看宋時魚。宋時魚也百無一策。蛇頭見許重不說話，就沖愛淘嚷嚷：「你活得不耐煩了？也read.99csw.com不打聽打聽，敢惹我們老大！」

愛佳追了上來，被父親攔住了。

「那就好。」孔志軍說，「你能幫我們把愛美找回來，促成她與許重重歸於好，我們孔家感謝你。但是，感謝歸感謝，我還是不喜歡你。」

警察皺了下眉，見這老頭眼中冒火，一時不知他的來頭，「這不正找當事人作筆錄嘛，請問您是？」

「醫藥費，我們掏。」許重說。

宋時魚和愛佳也來了。但宋時魚一外地人，看相還可以，解決這種事就沒招了。

但挨了一吉他后，他被打醒了，也認識到是自己不對。豬頭本人性情豪爽，不是斤斤計較之人。一架打過，暗暗佩服長毛尿性，有心交他這個朋友。特別是長毛能忍著疼，讓他更是佩服。長毛縫針時，因傷著眉心，醫生要求打麻藥。長毛想著頭部手術，怕影響神經，就讓醫生直接弄。醫生說，傷口不規則，要翻開肉皮清洗，怕他疼得受不了，想綁他的手。長毛說不用了，隨便整吧。醫生便真的用酒精清洗，長毛一動不動，哼都沒哼一聲。

蛇頭果然乖乖地領著兄弟們走了。

「要是把你這長毛剃了，當兵，就好了。」孔志軍嘆了口氣，「不過，和平年代，不打仗，也沒勁……喂，這位小伙，傷得如何？」他轉頭看豬頭。

豬頭不僅沒找他「算賬」，反而把他當成最鐵的哥們，並全力捧他。

這時，「蛇頭」帶著幾個兄弟來了，臉上是洶洶怒氣。「都在啊，大哥，要緊嗎？怎麼辦，大哥發個話！」

過了幾天，長毛的傷也好了，到醫院拆線。豬頭已在那候著了，說墨兄弟，你的事，安排好了。吉他，你到我琴行挑；酒吧，你選，繼續唱，誰不給面子，有他好看。愛淘覺得豬頭用強，認為不好，人家開酒吧是生意。豬頭說，哪家酒吧請我墨兄弟去唱，我一晚上組織一二十人去喝酒hｔｔｐｓ://reａｄ.99cｓｗ•ｃoｍ，捧場，不斷介紹朋友來聽，誰會不願意？

現場的情況是：長毛眉心拉了一道口子，向外翻著，怪嚇人；豬頭腦袋破了，滿臉是血，衣領上結了厚厚一塊；豬頭另外四個兄弟均受不同程度的傷。看來，這長毛戰鬥力相當強，一個干翻五個。當然，是對方都喝多了的情況下。

正在這時，一名警察從醫院回來了，小聲對作筆錄的警察耳語。作筆錄的警察說：「大夥都散了吧。當事人的傷已經逢合了，沒有大礙。根據當事人雙方自願調解的意願，明天上班時間到派出所來解決吧。」

急診室分別躺著幾個渾身是血的人。豬頭的臉腫了，餘下的兄弟傷得並不重；長毛眼神還很亮，見了愛淘，想起來，被愛淘止住了。

「乾脆叫長流血算了。」孔志軍哼了一聲，但眉梢上有了笑意，「怪不得我女兒想幫你，還算有種！只是，可惜了，可惜了……」

另外幾個混混傻了眼，但還是作勢上前，被警察一攔：「都給我站好了！你們不要我們解決，我們就不管了！」

這下雙方才停了。蛇頭腦袋一陣眩暈，不由得被這火爆脾氣的老頭震住了，嚇得不敢說話。

「我是受害人的老子！也是你們孫局長的戰友！」孔志軍哼了一聲，「老子在越南戰場殺過人，還沒見過這麼狂的人。」說罷，一把將「蛇頭」抓了過來，在他肩上一撥弄，蛇頭就暈菜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故然對長毛說：「小墨，你在酒吧唱歌，我去聽了兩回，沒敢驚動你。同樣，我也叫人去聽過幾回，並錄了音。愛淘沒看錯，你有潛質，有天分，可以說近二十年來，我沒見過比你更有天分的歌手。但你不要驕傲，你的缺陷也是明顯的。無論做什麼，只有謙虛好學，肯下苦功，才有可能成功。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正式弟子了，也是我這一生中最後一個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