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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它甚至願意待在紐約,儘管個中緣由常人實在無從揣摩。那地方,冬天溫度陡降,遠遠低於法定最低溫度——或者說,它本來準會低於法定最低溫度,前提是你能找到個稍微有點常識的人來制定這麼個溫度。上一回有人做調查,搞了張表列舉紐約人最為顯著的一百個性格優點,「常識」一直等人家喊到第79號才偷偷溜了進去。
其實蓋爾?安德魯斯應付得還算不壞。她努力想從崔茜卡的開場大屠殺中恢復過來,於是搬出周日弧、上升角以及三維三角學里一大堆更加深奧的理論,巴望著能從容不迫地把對方糊弄過去。然而很快她就大吃一驚,發現自己完全打錯了主意。
她看起來倒不像是憤憤不平或者怨氣連天,只是為什麼事兒稍稍有些焦心。
「好吧。」她突然衝口而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出來的,可……」
她在一張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姓名,字寫得特別大;接下來是她的房間號,還有「在酒吧」。然後她把紙遞給接待,對方看了看。
崔茜卡覺得自己好像被人一腳踢中了後腦勺。她眨眨眼。
「謝謝。」崔茜卡使勁攪了幾下。
那一大堆的星象圖、行星運動圖又怎麼說?咱們都知道當海王星在室女宮的時候會怎麼樣,以及諸如此類的事。這是過去的星象理論。可當魯珀特上升的時候又會怎麼樣?整個占星術是不是都得重新來過?或者我們該不該乾脆承認,這一切其實不過是堆豬食,大家還不如都轉行養豬算了?說到底,養豬這一行至少還有些理性基礎。如果三年前咱們就發現了魯珀特,哈德遜總統會不會把星期五的波森莓點心改到星期四吃?大馬士革會不會還立著沒倒?等等等等。
崔茜卡嘆了口氣。
沒有紙條。
酒店的一個工作人員開始在酒吧里尋找一位米勒先生。可惜沒找著。
「謝謝。」衝動之下,崔茜卡給了她一個擁抱。
「什麼也別說了。我很好。只不過是占星術,沒什麼害處。又不是世界末日。」
「你知道這人是誰嗎?」他問。
「好吧。」崔茜卡道,「我準備好了。咱們走吧。」
她真想乾脆溜出去躲起來。
「我是蓋爾?安德魯斯。」
「花園的門開著,我走出去。我看到些光,一種若隱若現的東西。我剛好看見它飛起來,靜悄悄地衝破雲層,然後就消失了。就這樣。故事結束。一種生活結束了,另一種開始。可這一生的每一秒鐘我都忍不住想到另外一個我。那個沒有回去拿包的我。我覺得她就在外邊的什麼地方,而我則是走在她的影子里。」
她扭頭看著蓋爾。
崔茜卡伸出手,想拿包付賬。
後來,她正絞盡腦汁想找個借口,讓公司出錢送自己去紐約,結果恰好注意到一個新聞發布會,蓋爾?安德魯斯出了本新書,《你和你的星座》。
「沒有你的留言。」咔嗒。
「然後呢?」蓋爾問。
「是的。」崔茜卡道,「我猜你說得沒錯。對不起。」
「今天我請客。」蓋爾堅持道,「真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不,」崔茜卡說,「我不覺得。而且我也沒法再干我過去的活計。你知道,我本來是個天體物理學家。可如果你當真遇上這麼個傢伙,從外星來、長了兩個腦袋還把其中一個裝成鸚鵡,你是當不好天體物理學家的。你絕對不行,至少我不行。」
不,崔茜卡是拿整個占星術做文章,搞得乾淨利落。當時的安德魯斯女士並沒有完全做好準備。反過來說,崔茜卡對在酒店大堂里的加賽也沒有完全準備好。怎麼辦?
崔茜卡並不特別想要過得愉快。她很忙。
「你試過這個號碼了嗎?這兒有個號碼。」
他瞅眼手錶。
「哦,我是留意到了沒錯。」崔茜卡說,「好吧。是這樣,事情很簡單。許多年前我在一個派對上遇到了個男人,他說他來自另外一個星球,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我說,願意,好的。你知道,那種派對就是那樣。我讓他等我一會兒,說我得先去把包拿上,然後我會很高興跟他去另外一個星球。他說我不會需要我的包的。我說他顯然來自一個非常落後的星球,否則他會知道女人永遠需要隨身帶上自己的包。他有點不耐煩,但我可不打算對他言聽計從,哪怕他說他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
「你不會真那麼干吧,嗯?」
兩分鐘之後,崔茜卡一陣風似的旋進蓋爾?安德魯斯身邊的座椅。蓋爾面前放著杯白葡萄酒。
「我是蓋爾?安德魯斯。你今天早上來見過我。」
她也不想見蓋爾?安德魯斯。崔茜卡不喜歡跟對手搞什麼親善友好,在這種問題上,她歷來是非常嚴格地點到為止。如果需要採訪一個自己討厭的傢伙,她的同事會代她聯繫;然後,等看見那人一派天真地走進演播室面對崔茜卡的時候,同事們常常會在胸前畫個十字,如果崔茜卡熱情洋溢地沖人家露出一口白牙就更是如此。
「OK,OK,」她說,「還有其他留言嗎九-九-藏-書?」
「我上了樓。找包花了些時間,然後洗手間又有人佔著。我下了樓,他已經走了。」
「如果你需要幾分鐘的話,我可以在酒吧等你。」蓋爾?安德魯斯說,「但我希望今晚能跟你談談,趕在我離開紐約之前。」
「如果生活真教會了我什麼,」崔茜卡說,「那就是永遠不要回去拿你的包。」
聽到風聲是一回事兒,真正接觸又是另一回事兒。她包里有兩個名字、兩個號碼,可最後卻只是無休無止地「稍等」了兩回,然後就重新回到了起點。她試探過,也留了口信,可至今沒有迴音。她實際上需要乾的活兒一早上就搞定了,而她想象中的活兒卻在遙不可及的地平線上閃啊閃,讓人心焦。
「當然,這我意識到了,」崔茜卡說,「我只不過想……」
她手裡捏著張蓋爾?安德魯斯留的便條,上頭寫著:「別太失望。如果你想談談儘管打電話。如果我是你,明晚我會留在家裡。好好休息。別在意我,也別擔心。只不過是占星術,又不是世界末日。蓋爾。」
「名字?」
一分鐘之後,她精神抖擻地大步走出電梯。她又去了前台。
崔茜卡熱愛紐約,因為熱愛紐約是很好的職業策略——這也是很好的零售策略和美食策略,雖然算不上是特別好的計程車策略或者高質量的人行道策略,但絕對是最好最出眾的職業策略之一。崔茜卡是個新聞主播,而全世界的新聞總部基本上都駐紮在紐約。這之前,崔茜卡的播報事業完全局限於英國本土:地方新聞,然後是早間新聞、晚間新聞。只要語文老師不反對,我們簡直可以把她比作電視行業里一根飛速崛起的定海神針,不過……嘿,咱們說的可是電視這一行,比喻裏面有點毛病又有什麼關係?總而言之,成功的要素她樣樣具備:一頭漂亮的秀髮,對口紅的戰略性應用有著深刻的理解,具備能夠解讀整個世界的聰明才智,除此之外,還有隱藏在內心深處的一小塊(+兒?)死氣沉沉——這意味著她不在乎。每個人生命里都有一次大機會。如果你恰好錯過了自己在意的那一次,那麼接下來,生活中的其他任何事情你都不會放在心上,大可以滿不在乎、輕鬆打發。
她在大廳一棵肯茵棕櫚底下找張椅子坐下,打開了玻璃紙的小信封。
「如果有口信給我的話,明白?」
她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前台那傢伙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估計那人沒法搞定像代客留言這麼複雜的活兒,所以她必須再確認確認,看門底下有沒有塞著張紙條什麼的。這種事她過去也遇到過,有時候前台的留言跟門底下的留言完全水火不容。
「東西都拿好了?」司機問,「你不想回去拿上包什麼的嗎?」
「不是麥克馬努斯嗎?」
聲音來自崔茜卡背後。她轉過身去。
「好吧,」崔茜卡說,「給我十分鐘。」
「沒有。」崔茜卡說。
「你有一條留言,來自葛瑞?安大雷司。」接線生說。
崔茜卡瞅出了個賣點,然後說服了自己的製片人。
「看這兒還有個名字,」接待說,「蓋爾?安德魯斯。你認識的人里有叫這個的嗎?」
「不快樂?」
全讓那司機說准了。事實上,那個司機似乎比她在NBS遇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更了解各種內幕。馬丁很熱心,茨威格勒正相反。她只有一次機會去證明馬丁是對的,結果她搞砸了。
她開始念號碼,崔茜卡突然明白過來,這不過是剛才那條留言的變身版①。
她按下留言鍵,接通了酒店的接線生。
「對了,這個,」接待道,他反正沒什麼情況可跟進,「要我幫你試試這個號碼嗎?」
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剛剛說出了她對全世界隱瞞了十七年的秘密。
崔茜卡驚呆了。
她開始考慮。該不該在這兒看留言?她的衣服發癢,她真想把它們全脫下來,然後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幹。她早就把空調一路調到了底,遠遠超出它的能力極限。現在整個世界里她最想要的就是滿身的雞皮疙瘩。然後再來個熱水澡,然後再來個冷水澡,然後再墊張浴巾躺回床上,讓空調把自己吹乾。然後再看留言。也許再來些雞皮疙瘩。也許再來些各種各樣的東西。
崔茜卡,出於種種原因,一直饒有興趣地關注著這事兒。
「不,不必,謝謝,」崔茜卡說,「現在我自己可以了。」
「所以今天早上,你說起恆星、行星時那麼……那麼激動,我就開始想,她不是在生占星術的氣,真正讓她生氣和不快的是天上的恆星和行星。基本上,我們只有在失去了什麼東西的時候才會那麼生氣和不快。我老想著這事兒,但又想不出什麼頭緒來,所以就來看看你怎麼樣了。」
崔茜卡瞪大眼睛,「安德魯斯女士。」她剛一開口就意識到,自己的口氣正好是又憤怒又不快,肯定會嚴重削弱抗議的效果。
「呣。」接待道,「聽起來她好像對什麼事兒九*九*藏*書不大高興。」
「不什麼?」崔茜卡問。
她回到前台的接待跟前。
「我沒想出什麼來,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我只是聽你說話而已。」
「哦。」崔茜卡不太確定這話什麼意思,「你的留言上說你不快樂。」
「我知道占星術不是什麼科學。」蓋爾道,「這是當然的。它不過是一套武斷的規則,就好像網球,或者象棋,或者,你們英國人搞的那個挺奇怪的東西,叫什麼來著?」
「好的。」崔茜卡有些疑心,她差點問,「你怎麼知道?」雖然話沒出口,但蓋爾還是回答了。
她把電話簿放下,拿起自己的手提包,把它一路帶到了浴室。她把包放下,拿出裝隱形眼鏡的塑料匣子,沒有隱形眼鏡,無論是劇本還是自動提詞機她都別想看清楚。
「哦,是啊。當然。」崔茜卡努力跟上情況的發展。
「當然,他還在其中一個腦袋上罩了個鳥籠子,在鳥籠上又搭塊布,假裝自己帶了只鸚鵡。他會彈彈籠子,它就『鸚鵡真帥鸚鵡真帥』地耍把戲,還呱呱叫什麼的。然後有一會兒他把布掀開,哈哈大笑。結果籠子里還有個腦袋,跟他一塊笑。我跟你說,那一刻真讓人有點擔心。」
蓋爾?安德魯斯的事兒她只好咬牙挺過去。好吧,她今早的確讓對方難受了一陣。很抱歉,可遊戲規則就這樣——這種事你早就知道。安德魯斯女士之所以答應做採訪,還不是因為她正準備出本書,想在電視上曝曝光,來個免費宣傳。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餐?不,這一句還是劃掉。
不過電話的留言機倒是在閃個不停。
蓋爾?安德魯斯的名字還算不上什麼家喻戶曉,可一旦你提起哈德遜總統、奶油點心和截癱大馬士革(這個字眼是從「外科手術式的打擊」發展過來的。事實上,正式的術語應該是「大馬士革切除」,意思是「除掉」大馬士革),反正你一提到這幾樣東西,每個人都能想起來你說的是誰。
崔茜卡決定忘掉這事兒,於是抿了口伏特加。有人在酒吧里四處晃悠,問大家是不是馬克馬努斯先生。
春天同樣名不副實。紐約人多半喜歡嘰里呱啦地吹噓他們的春天有多麼好,可如果他們當真了解哪怕一丁點兒關於春天的好處,他們就會知道世界上還有至少五千九百八十三個地方,它們的春天全比紐約強,而且這還只是統計了同一個緯度。
她的大腦里有一部分已經開始忙活,忙著組織各種各樣的反駁,什麼報紙上的占星專欄有多麼可笑,還有它是如何利用統計學的把戲騙人之類。但漸漸地它自己停了下來,因為它意識到腦袋的其他部分壓根兒沒在聽。她完全被震住了。
「打擾一下,女士,你是叫崔茜卡?麥克米倫嗎?」
「怎麼了?」蓋爾問。
崔茜卡聽得目瞪口呆。
她徹底糊塗了,難道是伍迪?艾倫在用化名跟她聯絡?電話的區號是212,所以這人肯定來自紐約,而且還不快樂。嗯,這麼一來範圍就小些了,不是嗎?
見鬼。
「抱歉?」
「或許已經晚了點,不過你還是想去嗎?」
「哦,哦天哪沒錯。」崔茜卡有些狼狽。
「不嬉皮。」接線生說。
「請來電。」上頭說,「不快樂。」底下是一個電話號碼。署名蓋爾?安德魯斯。
好。
「那麼祝你今天過得愉快。」接待說。
「明白了……」
「嬉皮。留言就是這麼說的。那人說他不是個嬉皮士。我猜他想讓你知道。想要號碼嗎?」
接待還在看。
「名字?」
「我很快樂。」蓋爾?安德魯斯說。
上個星期,天文學家宣布說他們終於在冥王星外邊發現了第十顆行星。他們早就觀察到靠外邊幾顆行星的運行軌道有些異常,於是根據這些數據去找,已經找了好多年,現在他們找到了,所以全都開心極了,大家也都為他們高興得不得了,諸如此類。第十顆行星被命名為普西芬妮,但很快就得了個綽號叫魯珀特——這是某個天文學家養的鸚鵡的名字,還附帶個超級賺人熱淚的故事——總之一切都妙極了,棒極了。
「什麼?」她輕聲問。
「是的。」她立刻振作起來。
「我失去的,我想,是另一種生活。」
永遠不要回去拿你的包。
不,整個世界里她最想要的是美國電視公司給的十倍薪水。它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吸引她。全世界。因為她真正最想要的已經時不再來了。
「我想你大概做了正確的選擇,親愛的。你不覺得嗎?」
哦,還有一件事得先解決。
「電話是幾個鐘頭之前打的。你沒回,所以我就過來了。我不想錯過跟你見面的機會。」
她沖了個澡,她以專業人士的水準補好妝,她看著床嘆了口氣,然後再次走出門去。
「你真認為這個……這個人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來的?」蓋爾問。
「我問了調酒師來著。」她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我……」
她從電影院出來,叫輛計程車回布倫特伍德。計程車沒法靠九_九_藏_書近人行道,因為一輛豪華大轎車把空間都霸佔完了,她只好從車邊擠過去。她走出炸山羊味兒的惡臭空氣,進了涼快可愛的大廳。她的高級棉布襯衣像髒東西一樣粘在皮膚上,頭髮彷彿是從露天市場上買的便宜貨。她問前台有沒有口信,不過心裏並沒有抱著任何期待。可結果還真有一條。
「請叫我蓋爾,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按照星象學的說法,天上飛的那些個大石頭比你自己還清楚你會遇到什麼事。現在天上突然多出來塊以前誰都不知道的大石頭,這下子,星象理論怕是要吃點癟了吧?
崔茜卡閉上嘴。
成功了。她出去看電影就是為了這個,為了讓電話鈴有機會響起來。在房間里坐著乾等她實在受不了。
「那是個化妝派對。」
「兩個?其他人都沒發現嗎?」
「你是想讓我幫你看看她在不在房間嗎?」他問。
「沒有,」崔茜卡說,「你剛把留言給我。我只是想在回電話之前多了解些情況。也許我能跟接這通電話的人談談?」
崔茜卡一躍而起。想到剛才所有那些給馬克馬努斯先生和米勒先生的口信,她差點壓不住火氣。
調酒師已經幫她準備好了伏特加,杯子從光潔的桃花心木檯面上滑到她跟前,相當瀟洒。
「呃,沒有。如今這還真不容易看出來,不是嗎?不過你問得對,因為原因多半就在那上頭。有幾次只差一點就結了,主要是想要個孩子。可最後他們都問我幹嗎老是看他們的肩膀。這你該怎麼說?後來我甚至想,乾脆去精|子庫碰碰運氣。隨便生個誰的孩子。」
有風聲說,或許,只是或許,這次NBS會找個英國口音。頭髮、膚色和牙套當然必須達到美國傳媒的水準,可眼下英國口音多熱啊:有英國口音拿著奧斯卡小金人感謝自己的老媽,有英國口音在百老匯又唱又跳,更有多得離奇的觀眾每周收看「戲劇名著」系列里那些英國口音戴著假髮演戲。英國口音還拿大衛?萊特曼和傑伊?萊諾開涮;雖說那些笑話沒人聽得懂,但大家都對他們的口音有反應。所以說現在也許正是時候,只是也許。《早安美國》上的英國口音?管他呢,見鬼。
崔茜卡剛剛狠狠地噴了她一身唾沫。說的倒不是總統那檔子事兒,那已經是舊聞了。安德魯斯女士以前就著重強調過,自己只是針對總統先生的個人情況提供一些靈性和飲食方面的建議,其中顯然不包括轟炸大馬士革之類的問題(當時各家小報都使勁兒起鬨說:「咱不是針對你,大馬士革!」)。
這話完全正確,讓崔茜卡有些猝不及防。
「哦,當然。那是艘飛船。哦,還有就是,他長了兩個腦袋。」
「她到底為什麼不快樂,你有沒有什麼頭緒?」
崔茜卡只錯過了一次機會。如今想起它的時候,她甚至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哆嗦得那麼厲害。她估計這都要多謝自己心裏那塊死氣沉沉的地兒。
不過呢,秋天,它絕對是最糟的。很少有什麼東西能爛過紐約的秋天。住在老鼠消化道里的那些生物對此或許會有些不同意見,但對住在老鼠消化道里的東西你還能指望什麼?所以它們的意見當然可以而且應該置之不理。在紐約,秋天的空氣聞著就好像有人在裡頭油炸山羊似的;如果你非要呼吸不可,最好的辦法就是打開一扇窗戶,把腦袋伸進哪棟樓里——千萬別直接聞外面的空氣。
「麥克米倫,崔茜卡?麥克米倫。」崔茜卡拼給對方聽,非常耐心。
在她扭頭的時候,吧台背後一個細小的攝像頭也開始轉動。這完全打亂了她的節奏。大多數人都不會注意到它。它原本就不是設計來讓人注意的。它原本就不是設計來暗示說,如今就連紐約一家昂貴高雅的酒店也拿不準自己的顧客會不會突然掏出把槍來,或者不打領帶。可儘管它小心翼翼地躲在伏特加背後,還是騙不過一個新聞主播精心打磨的直覺。這種直覺專門用來偵測攝像機在什麼時候對準了自己——分秒不差。
崔茜卡?麥克米倫熱愛紐約。她不停地這麼告訴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曼哈頓西區。耶。中城。嘿,零售棒極了。休南區。東村。衣服。書。壽司。義大利菜。熟食店。歐耶。
所以崔茜卡才來這兒。所以說,熱愛紐約真是出色的職業策略。
「這我也想到過。你結婚了嗎?」
電影。也是歐耶。崔茜卡剛去看了部伍迪?艾倫的新作,講的是在紐約神經衰弱的故事。他過去還拍過一兩部片子,探討的也是這個主題,崔茜卡懷疑他有沒有考慮過搬個家什麼的,不過聽人說,他已經鐵了心絕不離開。也好,這麼一來他多半還能再拍出幾部這種電影來。
電梯下降的時候,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天花板。不怎麼了解崔茜卡?麥克米倫的人可能會說,想憋住眼淚的時候大家常這麼往上看,跟她現在一模一樣。但崔茜卡看的是裝在角落裡的微型攝像機。
「沒什麼。」
無論她扔給崔https://read.99csw.com茜卡什麼,對方都能加倍奉還,她壓根兒對付不來。沒人警告過她,當電視美女只不過是崔茜卡這輩子的第二選擇。在她的名牌口紅、她的名師髮型和她的水晶藍隱形眼鏡背後,崔茜卡有個了不起的腦子,這個腦子曾經為她拿過一個第一流的數學博士學位,加上一個天體物理學的博士學位。
那兒的夏天熱得要命。如果你是那種越熱越開心的動物,比如說像福拉司忒拉的居民那樣,覺得在40000℃到40004℃之間活著最舒服,那當然是另一碼事兒,可你明明不是。自己的星球轉到一邊的時候,你總要拿好多其他動物的皮毛把渾身裹個嚴嚴實實;而等它再轉上半圈,又只能眼看著自個兒的皮膚起泡泡。你是這樣的生物,竟然會願意住到這種地方。
「星星。我們討論的時候,恆星行星什麼的似乎讓你非常憤怒和不快,我一直放心不下,所以才來看看你怎麼樣了。」
「沒錯。」崔茜卡說。
「馬丁先生?你是說NBS的安迪?馬丁?」
崔茜卡驚訝地轉過身去,說話的是個戴著司機帽的人。
崔茜卡等的可不是這個名字,她不禁有些猝不及防。其實這名字還挺眼熟的,可她一時想不起來為什麼。這人是安迪?馬丁的秘書嗎?或者希勒里?巴司的助理?馬丁和巴司都是NBS的人,她聯繫過的,或者說試圖聯繫。還有,「不快樂」是什麼意思?
再說了,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說,如果生活真的教會了她什麼,那就是:
「沒有。」崔茜卡說。
「這兒有個房間號碼,我可以幫你打過去,如果能對你有幫助的話。」接待說著又瞅瞅留言。
這些內容又從頭到尾過了兩遍,直到崔茜卡覺得確定無疑:任何可能講清楚的事情都已經講得儘可能地清楚了。
「正是,女士。去《早安美國》試鏡。」
「議會民主。那些規則都是不知怎麼就自個兒冒出來的。除了從它們自己的角度去看,所有的規則都完全沒有意義。然而一旦你開始應用這些規則,就會引發各種各樣的進程,你可以從中發現相關諸人的許多事情。在占星術里,這些規則碰巧是關於恆星和行星的,可就算它們是關於母鴨子公鴨子的也不會有什麼區別。這不過是理解問題的一種方式,它能讓問題的形狀逐漸顯露出來。規則越多、越細、越武斷,效果就越好。這就好像往一張紙上撒一把碾細的石墨粉,然後去尋找隱藏的印記在哪兒。它能幫你看出上一張紙上曾經寫過什麼東西。石墨並不重要。它只是揭示印記的一種方法。所以你看,占星術跟天文學一點關係也沒有。它只是人在考慮人的事。
哦……
都說到這兒了才問這個,崔茜卡實在想不通這是什麼道理,不過她還是說了。
「你瞧,今天早上的事兒我真的很抱歉……」
她把兩個小塑料片貼進眼裡,心裏暗想,如果生活真教會了自己什麼,那就是有時候你不應該回去拿包,有時候你應該回去。只不過,它還沒教會她應該怎麼分辨這兩種情況。
「你剛才給的留言我不大明白。」她說,「有個我不認識的人給我打電話,還說她不快樂。」
「呃,板球?自我厭惡?」
崔茜卡轉向蓋爾。「抱歉了。」她說。
「伏特加?」蓋爾問。
「房間號多少?」
「看得出來肯定不容易。大概就為這個,你一聽有人說話好像全不著調,反應就會稍微有些激烈。」
崔茜卡嘆了口氣,重新撥號。她又說了遍自己的名字和房間號,這次一上來就先說這個。儘管兩人不到十秒鐘之前才講過話,但接線生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意識到這一問題的跡象。
她停下來。
「對了,這事兒我過去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崔茜卡笑起來,「多半不會。我都沒當真去問過,從沒真去過。我一生的主題故事:從沒怎麼干過什麼真事兒。所以我才搞電視這行,我猜。全都不是真的。」
「不。」崔茜卡說。
蓋爾?安德魯斯四十多歲,修飾得很不錯。她的衣著處於昂貴而有品位的界限之內,更貼近昂貴那一頭。她是個占星術士——名氣不小,而且如果謠言準確的話,還很有影響力。據說,她曾經影響了前總統哈德遜的好些決定,包括從每星期的哪一天該吃什麼口味的奶油點心到要不要轟炸大馬士革在內的所有問題。
該回家了。該打電話去航空公司,看現在還能不能搭上今晚到希思羅的紅眼航班。她伸手去拿厚厚的電話簿。
「安德魯斯女士,」她堅定地說,「如果你覺得不快樂,我很遺憾。我知道你大概認為我今天早上對你有些太粗魯,可占星術,你看,畢竟只是項大眾娛樂,這挺好。它跟電視一樣是作秀,而且你做得很不錯,我也祝你好運。占星術其實蠻有意思的,可它不是科學,也不該被誤以為是科學。我想這一點咱們今早已經很成功地演示過了,還順帶產生了些可供大眾娛樂的節目。大家不都是吃這九九藏書碗飯的么?你對此有意見我只能說很遺憾。」
「好吧,女士。就是門口那輛大轎車。」
「見鬼。」她說。包還在樓上。
NBS需要一個新主播。摩?米內蒂為了生孩子準備離開早間新聞節目《早安美國》。公司開了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價,要她就在上節目的時候生;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居然一口回絕了,說是涉及什麼個人隱私和品位之類。NBS有整隊整隊的御用律師,把她的合約從頭到尾篩過好幾遍,看她是不是違反了其中的什麼條款。不過到最後,他們再三挽留不成,只好放她走人。這事兒整得NBS惱羞成怒,因為對於他們,「再三挽留」這幾個字通常只會出現在一種截然不同的語境里。
當然了,這並不是她擺上檯面的理由。要是去曼哈頓找工作的事兒露了餡,恐怕很難指望她的英國老闆再為飛機票和旅館埋單。當然,美國那份薪水差不多是她現在的十倍,人家沒準兒會覺得她大可以自掏腰包。不過崔茜卡找了個新聞故事作掩護,對換工作守口如瓶,她的英國老闆於是掏了錢。買的當然是商務艙,不過她大小也算個名人,只露齒一笑就免費升了艙。正確的策略還為她在布倫特伍德大酒店搞到個挺不錯的房間,於是一切順利,她開始琢磨接下來該怎麼辦。
生命的妙處很多,其中之一就在於,它時時刻刻準備著在任何地方過活,不管那地方有多糟。比方說,在桑特拉金斯5號星毒氣熏天的海里,它可以變成條沒頭沒腦游來游去的魚;在福拉司忒拉那據說生命從40000度開始的火焰風暴里,它也一樣吃得開;甚至在耗子的小腸那種全無樂趣可言的鬼地方,它照樣可以悠然自得地晃來晃去。
崔茜卡有些心不在焉地走進電梯,突然意識到自己把包落在了房間里。她考慮著要不要趕回去把它拿上。不。它待在房間里多半更安全些,再說裡頭也沒裝著什麼她特別需要的東西。電梯門在她身後關上,她沒動彈。
「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這種事兒。每一天,每一秒。我們的每個決定、我們的每次呼吸,它們都會打開某些門,同時關上其他許許多多的門。大多數時候我們都不會留意,有時我們會。看來你是留意到了其中一扇。」
蓋爾?安德魯斯。
「去吧!去吧!」蓋爾道,「還有,祝你好運。跟你談話很愉快。」
不。其實不是這樣。
「我要去酒吧,」崔茜卡解釋道,「去酒吧。如果有人打電話找我,可以請你把它轉到酒吧嗎?」
等電梯的時候崔茜卡順便照了照鏡子。她看起來成竹在胸,鎮定自若。既然能騙得過自己,她就能騙得過任何人。
「不,沒必要,謝謝,」崔茜卡說,「那是我自己的房間號碼。留言就是留給我的。依我看,這事兒已經解決了。」
「我覺得你是那種寧願坐吧台,也不願規規矩矩地找張桌子坐的人。」她說。
她轉身冷峻地一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沒什麼,我……我得說你真讓我吃了一驚。」崔茜卡決定不去管攝像頭。那肯定是她的想象力在搗鬼,因為一整天她滿腦子都是電視。這種事兒也不是頭一次了。記得有天她走過一個交通攝像頭,覺得那東西一路扭過來目送她離開;還有一次在百貨公司,一個攝像頭好像專門看著她試帽子。她大概快瘋了。在中央公園的時候,她甚至想象有隻鳥挺在意地望著自己。
「只不過咱們得趕緊了。」司機說,「我聽說,馬丁先生覺得應該找個英國口音試試。但他的老闆堅決反對。他老闆是茨威格勒先生,我恰好知道他今晚就要飛去東海岸,因為待會兒要去接他然後送他去機場的就是我。」
事情是這樣的:
「嗯?」崔茜卡說。陌生的名字。「上邊怎麼說?」
「我說,我還是把它寫下來吧,」她說,「我可不想出任何岔子。」
「呣,」接待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留言,「我不記得我們這兒有叫蓋爾?安德魯斯的。」
她不太清楚該怎麼理解對方突如其來的友善親切,但下定決心絕不被它迷惑。紐約人才不會無緣無故地給你好臉色看呢。
剛過了一個鐘頭多一點,崔茜卡已經回到了酒店的房間,坐在床上。有幾分鐘她完全沒動彈,只是盯著自己的包。她的包挺無辜地坐在另一張床上。
接待皺著眉毛瞅了眼留言。
哦好吧。哦好吧。哦好吧。哦好吧。
崔茜卡一臉迷惑。
「不是。」蓋爾?安德魯斯道,「我在留言上說的是我覺得你不快樂,我只是好奇這是為什麼。」
有些個計算肯定是不能算數了,對不?
「女士,我已經找了你一個鐘頭了。酒店說他們這兒沒叫這名字的,可我重新跟馬丁先生的辦公室確認過,他們說你絕對是住這兒沒錯。所以我又問酒店的人,他們還是說從沒聽說過你,我還是堅持讓他們給你房間打電話,可他們就是找不到。最後我讓辦公室傳真了張你的照片到車上,自己看了看。」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