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提了。」

「寒假回家了？」

「換了髮型。」

寒假之前我曾經找過她，我請她喝咖啡。她說店員不能坐那兒喝咖啡，態度溫和地拒絕了。我很無趣地回到沙發上翻看托洛茨基自傳，她又說，喝一杯，就一杯。她給自己弄了杯清咖。

想起來有一天在T市的市區，某個商廈後面的垃圾桶邊，看到有一個和她差不多裝束的女孩，腰裡束著咖啡店的圍裙，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地在那裡抽煙。女孩的神態和姿勢就像她一樣，目光同樣注視著煙頭，那裡有什麼東西值得一看再看？

此刻透過咖啡店的大玻璃，看到細雨落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她問我：「找到工作了嗎？」

「繼續這樣啊。」

「換了很多東西呢。」

「開學以後來過一次，你不在。」

她換了髮型，過去一直是剪得齊肩的頭髮，像幼兒園的滑梯一樣順溜，從頭頂到太陽穴是一個弧度，從太陽穴到肩膀又是一個反過來的弧度，那樣子要多乖有多乖的。取而代之的是染成枯草色的鬈髮，這使得她的五官有點模糊。頭髮可以是荊棘，是海浪，是火焰，而她的髮型則是大風吹過的潘帕斯草原的縮影。我猜想她一定也是換了心情。

總得說點什麼。我記得她寒假之前說過要去看海，便問：「看到海了嗎？」

「可以。」

「為了扭轉，再請你喝杯咖啡吧，」我說，「反正今天也只有我和你，看這樣子不會再有人來了。」

喝光了啤酒，兩個空瓶子很孤獨地立在櫃檯上。我不知道該說什ｈｔｔpｓ://reａｄ.９9ｃsｗ.ｃｏm麼好，她忽然說：「既然那麼想吃春卷，我去給你炸。」

她想了想說，「我也喝啤酒吧。」說罷給自己也開了一瓶。

「再請你喝一杯咖啡吧。」

我扶著啤酒瓶，看著雨中的景色長嘆一聲，「今天就是想過來吃春卷的，可惜了。」

「要的就是這個感覺。」

「你也會？」

「炸春卷而已嘛。」說完走進吧台後面的庫房裡，十分鐘不到，端著一碟香噴噴的春捲走了出來。我痛痛快快地吃了個乾淨，彷彿是把為數不多的記憶都消滅掉，義無反顧，絕無留戀。

「哪有什麼風景，你以為我去了哪裡？」

我說：「以後來這裏喝啤酒的機會不多了。五月份去外地找工作，要是情況好，也就不會回來了。在這裏混了三年，唯一覺得美好的就是這家咖啡店。」

她隔著吧台問我：「啤酒？」

從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一年，咖啡店裡經歷過不下十五個女招待，絕大部分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鼎盛期竟同時僱用了四個女孩，雖然是個破店，看上去非常有氣勢。可惜好日子沒能持續多久，莫名其妙就走上了下坡路，生意日趨蕭條，店面更顯破舊。說起來，宏觀經濟蒸蒸日上，股票起起落落，地產進入爆炸期，這些竟然和咖啡店沒有任何關係，它按照自身的生命周期無法避免地走向死亡。做招待的女孩們一個個來了又走，回到學校里，就像鹽溶化在了海水中。一旦她們離開了這裏，我就一個都認不https://read.99csw.com出來了。

「試圖改變自己？」

「會好起來的。」

人少的日子里，我陪著她聽《OK Computer》。店裡沒什麼事情，可以時不時和她聊天，端著啤酒似乎更適合坐在吧台前面。她似聽非聽，音樂也好，我說話也好。屋子裡瀰漫著微醉的氣氛。說累了，或者她不再理會我了，我便回到沙發上，看看風景，讀一會兒托洛茨基。

「不，我是坐上長途汽車，渡江以後到了一個小鎮上，小鎮靠海。不過既沒有白沙灘也沒有礁石：是一片灰色的灘涂，海也是灰色的。風吹得厲害，根本沒法靠近海，只能站在遠處看看。」她說完，總結性地說了一句，「我是去看冬天的海。」

雨中的商業街略顯凄慘，行人稀少，萬物殘破。從遠處看，咖啡店像是窮街陋巷中的小廟，香火慘淡，雨中的招牌像一件忘記收回來的衣服，孤懸在半空怪可憐的。

十五個咖啡女孩消失后，僅剩下她一個還在這裏，好像哪兒都去不了的樣子，經常看見她百無聊賴地站在店門口抽煙。只要她在，咖啡店裡播放的永遠是Radiohead，《OK Computer》循環播放一百遍都不夠。我承認這是一張永不起膩的唱片，但音樂都是被聽舊的，聽了整整一季，那個節奏已經融化在我身體里。

「海南？」

「下了一星期的雨，你是今天的第一個顧客。」

某一天下雨，我獨自去了咖啡店。咖啡店離學校不遠，在一條破舊失色的商業街上九-九-藏-書，兩旁都是建造於八十年代初期的老新村，一樓沿街的住戶把牆砸開了，做成店面出租出去，理論上講都是違章建築。

「接下來怎麼打算呢？」

吃完了，我站起來買單，穿上我的棉夾克。她伸手替我把一個塞在裏面的領子翻了出來，掖好，說：「衣服沒穿好。」

「是扭轉，而不是改變。改變這個詞太容易了。」

「以後沒春卷吃了，阿姨辭工回家了。」

「放點音樂吧，怎麼不放音樂呢？」我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

我笑笑，我知道一個和我計較詞語的女孩一定不簡單。每一個在咖啡店打工的女孩都有她們自己的道理。

「以後這個咖啡店就剩我一個人了。」她用指甲彈了彈酒瓶子，另一隻捏著七星煙，注視著煙頭。

「風景不錯吧？」

她拿起我的煙盒看了看，「抽這麼差的煙？」

「髮型好看嗎？」

為了那杯咖啡她回請我看電影。當天晚上，兩個人跑了很遠的路，坐上公共汽車到T市的一個商廈，頂樓是影院。坐在光線昏暗且變幻不定的小影院里，周圍影影綽綽有很多情侶，很多女的手裡都捧著一個裝滿爆米花的紙盒子。我想是不是也應該給她買一盒爆米花，但是看她那個樣子似乎是什麼都不需要。我聞了兩個小時的爆米花味道，始終擔心著外面的天氣，那天下雪珠，一場大雪似乎就要來臨。

這煙確實沒話說，一口下去，吸出來的既不是一氧化碳也不是尼古丁，而是滋滋的焦油，抽完了嘴巴就像久未清洗的油煙機。這也是一種類似九九藏書清咖的癖好。

走進店裡，灰色的水泥地坪，被硬物砸出星星點點的坑，原木吧台已經發黑髮亮，咖啡座無序地聚在一起，像一群遭遇槍擊后失去了主張的人，那是幾張破得連舊貨店都不肯收的人造革沙發，鋪一條花紋莫名其妙的床單，坐著居然還很舒服，令人氣惱。一個架子上壘著些舊書，其中有列寧選集，托洛茨基自傳。所有擺設都歪歪斜斜的，令人不敢造次。這套家什放在高尚地段還有點情趣可言，放在這條街上，就像脫衣舞|女跑進了女澡堂的感覺，非常糟糕。

如今咖啡店裡只剩下一個女孩，另外有個打雜的阿姨。阿姨醜陋而能幹，從做咖啡到掃地，甚至炸春卷都會。我經常到這裏來要一份春卷，非常好吃，就著啤酒，完全把咖啡店當成小吃店。

「就是這樣啊。」她略微攤手，彷彿自己的一切都呈現在我眼前。

她說她愛喝清咖，在清咖之中可以感覺出微酸的單寧昧，果香味，收口時的回甘，高原地區陽光的苦澀味，是非常純粹又複雜的味道。說得頭頭是道。

「還沒有，找工作難。過了五一想去上海碰碰運氣。」我問她，「你呢？」

她將《OK Computet》放人CD機，選了一首「LetDown」，最初的吉他聲與外面的雨聲融合得很好，隨後，鼓聲，歌聲，起子呲的一聲打開瓶蓋。我喝了一口啤酒。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包七星煙，抽出一根點上，我抽我自己的煙，兩塊五一包的福牌。她抽煙的姿勢很特別，有一種十分生硬的東西橫九-九-藏-書亘在她和香煙之間。

減肥？

那段路有點長，氣溫很低，在路燈的弱光中可以看到她嘴裏呼出的白氣。也就是那時，她說她春節要去海邊，我當時誤以為是海南島，也就沒有接茬。海南島並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在黑漆漆的門洞口，她按亮了照明燈，沉默地走上樓梯。

我挑了一張沙發坐下，整個咖啡店就只有我和她，會炸春卷的阿姨不知道去了哪裡，也沒有音樂。

「好看，但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不太像你了。」

「很久沒見你了。」她說。

「看到了。」

我到這裏來找咖啡女孩。

女孩不是我們學校的。

散場時，商廈已然打烊，從一道消防樓梯走下去，外面的雪果然下了起來。我們在公共汽車站頭上等了很久，來了一輛塞滿乘客的夜車，半小時后將我們連同半車人拋在夜晚映著雪光的道路上。她住在附近的新村，我送她回去，腳底踩著雪，感覺軟綿綿的，其實積雪很薄，軟綿綿的可能是我的心理暗示。

「嗯。」

她笑笑說：「其實好多人都這麼說過，可是生意就是好不起來，都像你這麼慷慨就好了。」

「好情調。」我說。

我經常來這裏，兩年多來喝掉了不下一百瓶啤酒，每次都是啤酒，永遠不喝咖啡。大部分時間我都是閑坐著。聽店裡放著各種各樣的音樂，有一陣子是比莉·霍莉黛，有一陣子是小野麗莎，有一陣子是陳綺貞，視吧台後面的女孩的愛好而定。那些女孩都知道我是個有錢人，只有有錢人才會去咖啡店裡喝十元一瓶的啤酒，傻坐著聽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