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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屏了

藍屏了

「她要是腿長點就完美了。」亮亮說,「對啦,老星說你小時候長得挺漂亮的。你那影集我們都看了。」
齊娜揪住老星的領子問:「這他媽的什麼意思?」
「我去看電影。」
老星說:「花了九百塊!我已經破產啦。」
小白說:「幹嗎?想約我?」
這時是五點半,天還沒黑,齊娜嚷餓,並且迫不及待想看看生日蛋糕的款式。外面寢室也湧進來好多人,都嚷著要吃蛋糕。我說天黑了蛋糕上點蠟燭更浪漫一些,齊娜沒這個耐心,從我床上拿起美工刀,把蛋糕盒上的粉紅色絲帶割斷了。十幾個男的圍著齊娜一個女的,這種待遇絕非每個女生都能享受到的,大概只有齊娜才那麼招人喜歡。盒子打開,齊娜看著蛋糕上裱著的字,徹底傻眼,剩下老星一個人在旁邊詭笑,片刻之後是哄堂大笑。
「你這個人真是不說好話,什麼時候學會的這一套?」小白坐下,盤子里只有一點青菜和兩片豆腐乾,看上去很好養活的樣子。「找到工作了嗎?」她問我。
「小心遇到變態啊。」
我蹲著,靠在牆上,和亮亮用深情長吻的速度各自喝完了一瓶啤酒,老星和齊娜還是沒動靜。亮亮說老星會不會是得馬上風死了,我說要是這樣的話,齊娜不會沒反應,這妞懂得可多呢,她會做人工呼吸,用拳頭砸心臟,急了說不定拉根火線給老星做電擊。亮亮有點喝糊塗了,思維跳躍,他繼續翹在板凳上,說:「老夏,那天你發燒了,知道是誰救了你嗎?」
空蕩蕩一無所獲。
寢室門關著,我還沒來得及懷疑,亮亮便說:「兩個都喝多了,在裏面辦事。把我趕出來了。」
我起床,裹著被子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光,覺得還不夠,但熱水瓶已經全空了,即便剛才喝下去的水也不知是隔了多少天的。重啟階段,燒空了的腦子只能指揮身體做一些最簡單的動作,有點像一個人被嚇呆了的感覺,只是沒那麼突然,而是緩慢的、揮之不去的呆。
本來想給她講一個馬爾克斯的短篇,兩個小孩圖謀殺死他們的家庭教師,不料家庭教師被另一個人殺掉了,死狀之慘冠絕馬爾克斯的所有小說。不過還是算了吧。小白吃完了,站起來說:「我走了啊,你自己去找伴兒吧,夏大哥。」
在很遠的地方,有什麼聲音。半夜裡我忽然從床上坐起來,渾身是汗,老星說:「老夏,做春夢了?聽見你在呻|吟啊。」他們還在打https://read•99csw.com牌,我像水泥柱子一樣倒下,繼續睡。
「是那個小白。」
我從他身旁的紙箱里拎出啤酒,在凳子上拍掉了瓶蓋,過去我可以用臼齒把瓶蓋撬下來,但自從去年我不慎把臼齒撬下來半個之後就再也不肯這麼幹了。
事情全亂了,事情像一手不成對子也不成順子的撲克牌。老星和齊娜以一種纏繞著的姿勢同時扭起頭來向我看,如同交配時的眼鏡蛇,齊娜半個乳|房在老星的胳肢窩裡,還有一個半暴露在我跟底。老星的一條腿架在床邊的凳子上,另一條腿在被子里,正由齊娜的雙腿緊緊地夾住。可恨的是。他的右手還夾著一根香煙,煙灰像斬落的人頭般掉在我的床單上。
這樣顛三倒四過了不知多少天,每次清醒一點了,睜開眼睛,總是看見那伙人在打牌,好像這牌局天荒地老,穿越了時空。某人來找我,他們就對別人說:「老夏藍屏了。」某人走到我床前,一摸額頭,嘖嘖讚歎道:「這都可以做電熱爐了,燒個荷包蛋應該沒問題吧?你們怎麼不送他去醫院?」那伙人說:「真有那麼燙嗎?」也湊上來摸了一把,終於決定送我去附近的診所。
「我不想天天看著金花鼠交配。那玩意兒一年能交配出好幾十個。」
「干多久了?這都快熄燈啦。」
「好久不見。」
那個提拉米蘇六英寸蛋糕上裱著:天上人間,金碧輝煌。
每回我和她開玩笑的時候,心裏都不好受,但我仍必須堅持著將玩笑開完,她也一樣。我再次想到了斜眼男生,想提醒小白當心點,那天在杞人便利店前面遇到的男孩給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但我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真說出來怕是會嚇壞了她。下雨天的周末說些什麼不好呢,哪怕虛情假意呢?
「你沒誠意。」小白搖頭說。
「還在打工?做家教?」
「媽的,賭友上床,以後沒得玩了。」我說。
回到寢室里,老星和亮亮還沒回來。我用一把鋒利的美工刀剖開紙箱,熟練簡潔如屠夫。嚓的一聲,往日歲月濃縮於一堆物件並以碎片的形式袒呈在我眼前。
回到宿舍,在走廊里看見亮亮,他坐在一張凳子上,凳角翹起,背靠在寢室門上,兩根凳腳支撐在地上前後搖晃,手裡拎著啤酒瓶。遠處有人在彈吉他,憂傷地唱著:「畢業的那天,你淚流滿面……」一派蕭條。
「沒有。」我說,「前幾天有個同學讓我去九*九*藏*書跟他合夥做生意,你猜什麼生意?」
「啊!」亮亮在門口打滾。
夢見父親和母親了。那是一輛開往黑夜的公共汽車,窗外沒有景色,只有無窮無盡的黑。父親和母親坐在前排的位置上,背對著我,車內微暗的燈光正照在他們的頭頂,他們一動不動,彷彿黑夜已注入血管。夢中的我坐在公共汽車的最後一排,車身搖晃,告知我正在前行。我距離他們僅有那麼一點距離,卻站不起身,無能為力。童年的夏小凡正趴在母親的肩頭,他抬起頭看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只是一個被他注視的對象。我想我身後的黑夜正在流逝。漸漸地,他們的身體變軟,扭曲,像被加熱過的巧克力,融化並坍塌,靜靜地沉入椅背。
我去食堂吃飯,獨自在角落裡坐著,儘管毫無食慾還是勉強吃了幾口。小白從對面走來和我打招呼。
我撲在赤|裸著的齊娜身上,發出一陣狂笑。齊娜也在大笑,她來不及躲開,哦,我忘記我的手放在哪裡了,也許正放在她的乳|房上,否則她為何拚命地打我的手?我順勢翻轉身子,睡在老星和齊娜之中,他們兩個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外面有人喊道:「快來看啊,群P啊!」
「原諒他們吧,想睡在一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再過幾個月就各奔東西了,也是最後的瘋狂。」
「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人說要拉我去醫院。」
外面竟然又下雨了。
「呸啊。」
「帶我吧,我一個人無聊死了。」
「幹了很久,很久,很久,」亮亮說,「現在大概睡著了。」
「FuCK!FuCK!」我跳過一張凳子,像捉姦的丈夫一樣撲向老星,一瞬間看見他在笑。結果我一腳踩進了郵包里。那個郵包,本來在我床上,現在到了地上,封口敞開著。我聽見了父親的眼鏡碎裂、鋼筆折斷的慘叫聲。
可以,就這樣。
我獨自去火車站,母親給我寄來一個郵包,本應直接寄到學校,陰差陽錯地滯留在了火車站貨運處,得我自己去提。那是陰霾死寂的下午,正適合發生陰霾死寂的事,我在貨運處等了很久,抽著煙,不時地有人插隊,穿黃色背心的工人在陰影濃重的地方穿梭而行。
「你去了嗎?」
燈滅了,再也看不見什麼。無窮的孤獨感像真空一樣抽走我身體的某一部分,另一個夢接踵而來。
外面的雨下得人的心都涼了,這是周末,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晴天,晚上又下雨。九九藏書這無疑是充滿困惑的一天。
我說:「小白,晚上有空嗎?」
我頂著飯盆上路,在杞人便利買了一包煙,去新村網吧里上網,直到九點才離開。道路漆黑,經過杞人便利時發現杞杞很早就打烊了。天氣糟透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猜不出來,直接說嘛。」
齊娜穿著一件紅色大衣,笑吟吟走進來。
翌日是齊娜的生日。在人才市場,這幾個人除了被擠掉鞋子之外,還填了十來張招聘表,填完之後這些表格就匯入成千上萬的表格中,像彩票一樣等待著某公司的人事部將其抽取出來。老星說,這件事無所謂,還是齊娜的生日要緊,張羅著買蛋糕,帶她出去血拚。
由於人太多,分到手裡的蛋糕,其角度比埃菲爾鐵塔的塔尖強不了多少。我偷偷擠開人群,拎著飯盆去食堂打飯,臨走前讓亮亮留幾瓶啤酒給我。
亮亮說:「他恭祝你畢業之前的最後一個生日快樂,從此你小姐榮升媽媽桑,又大了一歲,就是這個意思……」一群人七手八腳給她點蠟燭,外面還有人擠進來說要吃蛋糕,並且聽見呲呲的開啤酒瓶的聲音。齊娜又住老星的脖子一通亂打,他們開始唱生日歌:「豬你生日快樂——」
「這不是真的,是你在做春夢!」老星嘻嘻哈哈地說,用力擋住我掐向他脖子的雙手。
亮亮說:「那姑娘胸真大。」
「鍋仔要是知道了,肯定這輩子都得關在醫院里,天天挨電擊。」亮亮說,「我們還是不要說鍋仔了,我一想起他就寒。喝點啤酒吧,我還給你留了點。他們大概就快醒了。」
藍屏之後的某一天,我處於重啟階段,也沒有人來管我,打牌的那伙人不知去向。外面的雨停了,空氣中還帶著濕意,冷風從北窗吹進來,寢室里長久積攢的異味一掃而空。我從蚊帳里探出頭去,只見一屋子的撲克牌,像某種巨大的飛蛾,吹得到處都是。
「你心情不錯嘛,」我說,「斜眼男生沒把你怎麼樣吧?」
我一個人沿著小道往操場方向走,道路冷清,樹木正在蘇醒,冷而陰沉的天氣里,鳥叫聲,貓叫聲,遠處某個鍋爐房的低頻轟鳴聽得真切起來。
父親的眼鏡盒子,一張帶有鏡框的全家合影,老式打火機,煙嘴,鋼筆,一本已經遺落了很多藏品的集郵冊,一張公交月票,父親的各類獎狀……最後是一本薄薄的影集。影集像是一群烏合之眾的首腦,埋伏在箱底,在故事高潮時忽然出現。我點起一根煙九九藏書,伸手將影集取出來,一如從河中撈起片片浮萍。在這本影集中,三口之家所有的過往都容納於此,活生生的日子崩解為圖片,鎖定在當時的某一個場景下。忘記是誰說過的,「惟有通過碎片,我才能無限地接近於死者。」正是這樣。
小白走了以後,我了無生趣,猶豫著到底是回宿舍跟老星他們胡鬧呢,還是獨自去咖啡店坐一會兒。天已經黑了,我難得有這種想找人說話的時候,不管是什麼話題,講什麼都可以。但這一天顯然不會有人搭理我了。
這一把救了我的命。
懂了。
郵包到手時,發現用封箱帶綁得嚴嚴實實,抱在懷裡並不重。紙箱頂著我的鎖骨,想起十六歲那年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去墓地的情景,骨灰盒也是頂著我的鎖骨,也是有很多人在陰影濃重的地方站立著。一路上我用口哨吹著Radiohead的「cre印」,不成調門。
一樓的宿管處排起長隊,都是在等用電話的。僅有的那台電話機牽著一溜男生,個個都叼著煙,其中有幾個都拿著手機在皺眉頭。我問他們出了什麼事,他們說也沒什麼,下午開始移動信號全都沒了。通話也好,簡訊也好,全都發不出去。問我怎麼樣,我說我沒有手機。這世界上需要隨時隨地與我通話的人已經不存在了。
「蠟燭還沒吹呢!」一群人大喊起來。
「現在才想起我也遲了,我要出去了。」
齊娜招呼我們:「吃蛋糕。」反手拿起塑料刀子,一刀插在蛋糕的正中央。
我在褲兜里找煙,口袋裡竟然還有半包福牌,我點起煙抽了一口,輕微的寒意透過棉被披上全身。我穿上衣服,手臂酸痛,膝蓋發飄,還是堅持著走出寢室,在靜悄悄的樓道口用力跳了幾下,全身的關節咯吱咯吱作響。抬頭看見隔壁寢室的人走過,我揪住他問:「今天為什麼人煙稀少的?」那人告訴我,市裡在開人才招聘大會,針對應屆生的,提供兩千多個崗位,四樓的人全都跑去湊熱鬧了。我問他:「你怎麼不去?」那人說:「我爸爸是公務員,我直接就能去稅務局上班,我混張文憑就可以了,我怕個屎啊。」
我想我不但毀了齊娜的生日,也毀了我自己的某一天,但是,恰到好處,恰到好處,既然他們躺在我床上做|愛,就得忍受著做一次殉葬品。
吊針扎進我手背時,感覺自己像沸騰的油鍋里扔進了一勺冰塊。
我一邊抽煙一邊回憶往事,不料十分鐘后,沒等我看完九-九-藏-書影集,亮亮和老星開門進來。亮亮扛著兩箱啤酒,老星抱著一個白色的泡沫塑料盒子,扎著粉紅色的絲帶,我知道這是要給齊娜過生日了,匆匆地將手裡的物件收攏,放回紙箱里,又把紙箱放到床上。
「這就是你們去血拚的結果?」我歪在床上,指著大衣問老星。
小白翻了個白眼說:「我在吃飯哪!說這個!」
「花鳥市場擺攤賣金花鼠。」我忍著笑說。
「空虛啊。」
我有點發愣,猛拍自己額頭。
我跳起來一腳踢開房門,踢在亮亮的腦袋邊上,要是我也喝多了的話,這一腳大概會把亮亮的臉給踢爛。哐哨一聲巨響,門鎖斷開,亮亮連人帶凳子仰天倒下。屋子裡,老星和齊娜赤身裸體躺在我的嬌夢床單上,被子蓋在肚臍那兒,枕頭在齊娜腰下——我那套卧具確實是整個宿舍里最舒服的,我能理解齊娜,我要是她,也會選擇在嬌夢床單上做|愛,但是你們不可以讓我撞見,你們更不可以打開我的郵包。
一直走到操場看台後面。三五個新生模樣的人在不遠處踢足球。我拖著虛弱的腿沿著那堵峭壁走進去,看見四根樹樁死在圍牆下,迷你窯洞還是和以前一樣,裏面那扇鐵門鎖得緊緊的。
母親打電話給我說,這是父親的一些遺物,她那兒不能放了,只能寄給我保存。考慮到我快要畢業了,找工作租房子,一個小小的郵包放在我這兒應該不是很麻煩的事。
我敷衍道:「是的。」
「哇!」齊娜尖叫。
「不知道鍋仔會怎麼想。」
遇見咖啡女孩並非幸運之事。那次去看電影和她告別之後我便迷了路,在三個新村裡繞來繞去,走了半個小時,到宿舍差點凍死,第二天重感冒直到寒假。而這次回到宿舍,起先沒什麼異常感覺,看見齊娜他們在打牌,我把亮亮攆了下來,上手打了幾副,連續拿到三對紅桃Q,詭異得不得了,打牌的手都在抖。一個噴嚏之後,我頓覺頭痛欲裂,關節深處隱隱犯酸,知道自己受了涼,情形恐怕不妙。我扔下牌,把自己裹一裹,爬到床鋪上倒頭就睡。熄燈以後他們點著蠟燭繼續打牌,每一張紙牌扔下去都像是砸在我的神經上,我意識不到自己在發熱,神經像燈泡中的鎢絲一樣被燒得灼|熱發亮。後半夜我可能是做夢了,夢見自己走向操場,夢見女孩在門洞里等我,身體像快鏡頭裡的花朵一樣打開,高高的水杉樹上有很多蝌蚪在遊動,這時腦子裡應該是一片亂碼,而女孩是某種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