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開掉光了牙齒的嘴。

把卡帶翻到B面，就是後面那六首歌——

「尹玉這麼多年沒有陪你吃過月餅？」

「呵呵，我倒是盼望她把我忘了的好！這樣她就可以做一個正常的女孩，何必再眷戀我這個輾轉紅塵的老不死呢？」

少年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他將月餅一個個切開，把餡端到她面前。年逾九旬的老太太，拿起一塊塞入嘴中，閉上眼咀嚼許久：「謝謝！上一次吃月餅，還是在1948年的中秋節呢。」

05. 清夜悠悠06. 有誰知我此時情《淡淡幽情》鄧麗君

2011年，開學一周就到了中秋假期，司望從學校出來的第

一片葉子，飄落到安息路19號鐵門前。他觸摸著門板上的斑斑鐵鏽，把耳朵緊貼門縫，除了灰塵掉落，隱隱聽到某種聲音，像是風從屋頂穿過，又像蛇在地上爬行。

作為全市高考文科狀元，她已收到香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爸爸是做國際貿易的，有家香港醫院擅長治療嚴重的腦損傷，希望她哪天醒來能直接進入港大讀書。

「明天，就是中秋節了——快忘記月餅是什麼滋味了，應該跟我們過去很不一樣。」曹小姐的目光有些疲憊，無法想象六十多年前她的容顏，是否傾城傾國讓一個男人守候終生，「她真的在香港嗎？」

尹玉再也沒有醒過來，醫生說可能會成為一個植物人。

從正門無法進入，司望後退幾步，發現右邊是個小院子，有道低ｈｔtｐs://ｒead•９9cｓｗ.cｏｍ矮的圍牆，伸出茂盛的楊柳葉。司望花了很大力氣翻過牆，雙腳落在狹窄的天井，那裡布滿落葉、垃圾與野貓糞便。房子側面有兩道窗戶，看起來緊閉著，其實玻璃都碎了。他輕鬆打開其中一扇，手電筒往裡照了照，滿屋灰塵與雜物，地底飄起腐爛氣味，一般人想想都會恐懼——他大胆地從窗口爬進去。

有時候，騙老人就像騙小孩一樣。

猶豫片刻，他伸手進去，摸出個四方形的罐狀物，才看清是個鐵皮餅乾盒，有個圓形蓋子。擦去灰塵后，鐵皮盒子異常漂亮，四面竟是古典的彩色工筆畫，畫著四個古裝女子，仔細再看文字，原來是《紅樓夢》的「金陵十二釵」，分別是薛寶釵、妙玉、王熙鳳、李紈。

曹小姐指了指電話，司望自然地回答：「你不知道，香港大學非常嚴格，她學習很認真，經常被關起來讀書。」

司望把娃娃放回去，剛要逃出這間鬼屋，手電筒光線卻掃過牆角，依稀露出個黑色破洞。原本是用木板包起來的，很好地偽裝在牆壁夾層里，那麼多年過去，木頭早就受潮破爛了。

最後，是一盤磁帶。

一件事，是瞞著媽媽去買月餅。

轉過頭來，是個破舊柜子，居然有些玩具。拿起一個，擦去髒東西，竟是個木頭娃娃，過去許多小女孩玩的那種。娃娃沒穿衣服，裸|露在時間與塵土之中，瞪著大大的眼睛——就像是個活九-九-藏-書的。

離開被爬牆虎包圍的房子，他回到黑夜的安息路，騎上自行車慢慢地蹬著腳踏板。

他的表情如此認真。

月光下，司望站起來，深呼吸，街上沒有車，也沒有人。

布滿灰塵的鏡子里是十六歲的司望，不敢擦乾淨這面鏡子，這裡有鬼魂。

1983年，大概是卡帶剛剛開始流行的時候吧。

他用指甲嵌入蓋子縫隙，用盡全力撬開，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宛如死去主人的骨灰。大胆地伸手進去，摸出幾張紙片，卻是三國的關雲長，再翻則是三英戰呂布，原來是香煙牌子——如今小孩肯定沒聽說過，最早是香煙盒裡附贈的小畫片，正面印著風景或人物，反面則是說明文字。其實與香煙關係不大，在路邊攤都可買到。許多男孩會成套收藏，比如水滸一百單八將、隋唐演義英雄譜、楊家將群英傳。通常的玩法是刮片，把兩張牌放在地面，用手掌去拍去吸或激起風來，最好能颳得翻過來……

樓上隔成三個房間，首先是衛生間，骯髒的抽水馬桶令人作嘔，牆面貼著大塊的白色瓷磚，經過歲月的洗禮變成了咖啡色，還有磚砌的浴缸，以前只有毛坯房才會這樣。另一個大房間，有張屍體般的大床，剩下骨架般生鏽的金屬支柱，幾隻老鼠在床底下亂竄。他矇著鼻子退出去，打開最後一扇房門。

10. 相看淚眼11. 欲說還休12. 思君

把鐵皮盒子塞回牆角，不管與九-九-藏-書兇案有無關係，當年警方肯定沒發現牆洞里的秘密。飛快地離開這棟凶宅，不敢動緊鎖的大門，還是從側面翻牆出去。

尹玉還活著。

01. 獨上西樓02. 但願人長久03. 幾多愁04. 芳草無情

「你不吃月餅嗎？」

這張《淡淡幽情》的專輯，全部根據古典詩詞重新譜曲，其中《幾多愁》就是李後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專輯總共有十二首歌，後面還有六首歌，包括李後主的「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以及歐陽修的「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安息路靜謐得可怕，圓月在白蓮花般的雲朵間穿行。幽幽的路燈拉長了他與自行車的影子，幾乎投到馬路的另一端，尹玉上輩子住過的老房子——信箱塞滿了今天的晚報與垃圾廣告，說明還住著不少居民。牆腳下的氣窗有一半露出地面，幾乎緊挨人行道。司望趴在地上，把口水吐到手掌心，用力擦拭矇著灰塵的氣窗。他從懷裡掏出手電筒，光線不足以穿透地下的灰塵，似乎擺滿各種雜物。

「可是，電話從沒響過。」

牆根下的破洞里，除了老鼠屎，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

他把整個鐵皮餅乾盒都倒了過來，裏面還有一對蝴蝶結，雖然已經黑乎乎了，仍能看出當年的模樣，應是十二三歲女孩用的。

從前，許多人家裡都有這種鐵皮盒子，儲藏糖果與各種零食，每逢過年都rｅad•9９ｃｓw.coｍ會看到，平常藏在家裡某個角落。

她用粗糙卻又溫暖的手，摸了摸司望的掌心：「天黑了，你媽媽等你回家呢。」

終於，曹小姐對他笑了笑，又拿起一塊月餅，看來今天胃口不錯。

「這不是——」她轉頭看著窗外，各種植物還很茂盛，夜來香四溢撲鼻，嘴裏的話卻含了許久，「驚喜。」

「對不起！」

「她在香港。」

三個月前，當司望來到南明高中門口，高考後的尹玉向他告別，剛唱完一曲李叔同的《送別》，就在南明路上遭遇了車禍——肇事的是輛土方車，因為剎車失靈而撞飛了尹玉。

呆立在這間三十年前的女孩卧室，司望的鼻息間充滿腐爛氣味，手機卻刺耳地響起。

這屋子明顯是女孩住的，當年案發時唯一的證人，也是死者的女兒，香煙牌子卻是男孩的遊戲。

司望從廚房倒來一杯熱茶，拆開月餅盒子。

「哦，媽媽……我馬上回來！」

「那是要給你一個驚喜。」

「放心吧，她不會把你忘了的。」

手電筒掃過空曠的屋子，大部分傢具都已消失，要麼被警方封作證物，要麼被小偷搬走。客廳里只剩幾把空椅子，結滿厚厚的蛛網。他屏著呼吸，以免霉爛或有毒灰塵鑽入鼻孔。沒看到地上畫有代表死人的白線，那隻在美國電影里才有。但牆上標著一些符號與線條，屍體就在這裏被發現的。

「曹小姐，請你保重！我會經常來看你的！有事就打我電話！」

卡帶上還有細小的文字，read.99csw.com反覆擦去灰塵，才用手電筒分辨出來——

原來是鄧麗君的卡帶，這個簡體字版本顯然是盜版，當時也買不到正版。

她受了重傷，頭部流血不止，在醫院里搶救了三天三夜，終於從死神嘴邊逃了回來。

司望騎著自行車回家，月光在背後投下長長的影子。

「哦，只要她一切順利就好。」

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她端起杯子啜了口茶：「好吧，謝謝你，司望同學。」

「是啊！」

屋裡有張小床，幾近腐朽的木頭床架，蟑螂成群結隊地跑過。牆上有面鏡子，鑲嵌在橢圓形的木頭黑框里。司望緩緩地走到鏡子前，手電筒照出一團模糊的影子。

「月餅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而我們都是孤家寡人，你不會懂的，孩子。」

何清影打來的電話：「望兒，你怎麼還不回家？」

轉身向馬路對面看去——黑暗沉睡中的舊屋，1983年廢棄的凶宅，若是底樓窗戶亮起燈來，一定能看清裏面的情景，無論人還是鬼魂。

「不，我懂的。」

「你別擔心，今天她還跟我通過電話，委託我代表她來看你。」

他站到客廳窗前，拿塊布擦了擦玻璃，可以看到月光下的南明路，以及對面房子地下室的氣窗。在底樓轉了一圈，便小心地走上樓梯。腳底吱吱呀呀，隨時會散架墜落。

這是說謊。

「可她沒跟我說過。」

07. 胭脂淚08. 萬葉千聲09. 人約黃昏后

屈起手指關節，叩響沉睡近三十年的凶宅，門內傳來沉悶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