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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頤園突變

第一章 頤園突變

「奴才在。」
「一副哭喪臉,給誰看呀?」慈禧太后居中坐了,啜口茶盯著光緒,良晌咽下,腮邊肌肉抽搐著冷道。
卻說靜芬坐在炕沿上兀自垂頭髮呆,聽慈禧太後言語,身子顫了下緩緩抬起頭來,但見光緒兩道深邃的目光正自望著自己,忙不迭又低下頭來,心裏直揣個小兔價「怦怦」跳個不停。珍妃在一側望著,兩眼眨著直與光緒遞眼色,只光緒卻沒瞧見價開口說道:「親爸爸,人命至重,那宮人雖身份卑賤,卻也是一條性命,惱上來一頓大棍便打死了,若是沒個處分,外頭辦事的奴才們什麼話說不出來?兒臣意思,好歹給個處分,便算是掩下邊奴才嘴巴,您看呢?」
「這也飽了?」光緒漱了漱口,笑著插口道,「你呀,與朕這麼多年了還客套?好,回頭你回府里慢慢用吧。」說著,光緒吩咐道,「你倆外邊守著,沒朕話不要進來。」待寇連材、王福退了出去,方道,「都辦妥了?」
「老佛爺,您看這事怎生是好?」李蓮英兩眼望著珍妃三人過了文昌閣,方移目打千兒道,「那奴才——」「看他神色,似是真不曉得。」慈禧太后攢眉沉吟道,「你過去看看,那幾個東西不識得好歹,你掂量著說與他們。」
「瞧,快瞧!那魚怎的又游回來了?」
「蓮英,」慈禧太后笑著回望眼李蓮英,道,「你且與大伙兒念念這上邊寫著什麼。」
「中堂所言甚是。只不知老佛爺——」
「我困了,道乏吧。」
幾個人互相略一注目,奕、奕劻打頭魚貫而入,頓覺身上一陣清涼,卻原來屋內四匝都用大條盤垛了冰塊,李鴻藻的病身子方好轉些,竟打了個寒戰。見眾人慾施禮,光緒擺手道:「大熱天兒,規矩都免了。坐著說話就是了。」
「嗻。」李蓮英答應一聲,扯著公鴨嗓子高喊道,「老佛爺懿旨,放生開始。放——鳥!」
「奴才不敢忘的。」
「行了,你們都下去議事去吧!」慈禧太后冷哼一聲道了句。見眾人兀自遲疑,遂提高了聲音復道,「沒聽清怎的?都隨你主子去吧,沒了你們在這,我還樂得清靜!」光緒心知她明著是斥著眾人,實則是對著自己,腮邊肌肉抽搐了下,躬身打千兒施禮,不言聲轉身便踱了前去。
甫過海淀扇子河,一座高大的四柱牌樓便映入眼帘,牌樓間一方石刻,正面書「涵虛」,背面刻「罨秀」。過牌樓,撲目一座面闊五間、金碧彩繪的門樓,朱紅大門簇新閃亮;一對造型雄偉生動的銅獅昂首屹立;黃綠琉璃瓦檐下高懸金色龍邊「頤和園」橫匾。隔窗眺望,慈禧太後會心地笑了。
「奴才真不曉得的。萬歲爺一進殿便將奴才趕了出來,求老佛爺明察。」
「此話怎講?」
「你呀,就是好心性兒。」光緒輕輕摟著珍妃纖腰,邊走邊道,「她那般待你,卻還欲與她求情?」珍妃甜甜一笑,緊緊依偎在光緒懷裡:「其實她越是挑臣妾不是,臣妾非只不覺著苦,這心裏還歡喜著呢。」光緒聽著不由怔住,問道:「你這話是怎的個說法?」
「這半月工夫哪就運得過來?」李蓮英起身捧茶堆笑兒回道,「老佛爺放心,奴才正催著呢。一準兒不會誤了日子的。」慈禧太後點了點頭:「告訴他們,別咋咋呼呼的,怕人不曉得。對了,皇后呢?七格格一過門,這身邊沒個說話的人兒,心裏直悶得慌。」
方自炕上盤膝坐了,太監捧著條盤進來,光緒遂道:「師傅想必還未進食吧。來,和朕一塊兒進些。」「不,不用了。」翁同龢斜簽著身子在杌子上坐了,道,「奴才方才已用過了。」光緒舉箸笑道:「下值還未回府,你哪兒進的食來?行了,快用吧。這東西涼了不香的。」說罷徑自取個餑餑在嘴裏有滋有味地嚼著。翁同龢後晌進宮,只揀空胡亂進了些點心,這會兒肚裏直鬧飢荒,見狀也不推辭,起身答應了,拿捏著坐了炕頭一側。
隔轎窗望去,廣袤無垠的原野上,深綠的麥田一望無際。在阡陌間勞作的人們遠遠地伏在地上,只一群總角童子們耐不住這種氣氛,好奇地向著這邊張望。光緒默默地凝視著這一切,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說什麼,翕動了一下嘴唇卻又止住。
「嗯?」光緒怔了下,回首掃眼奕,「六叔——」說話間但見奕雙眸張望著長廊方向,光緒遂收口循目觀望,但見一人飛跑著正奔排雲門而來,卻是吏部侍郎、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徐用儀。光緒身子不易察覺地顫了下,見徐用儀止步遲疑著,遂低語吩咐了王福句:「喚他過來吧。」
「子良忘了六爺言語?朝鮮可是我大清屬國!」李鴻藻介面道,「這可關乎著我大清顏面的大事。」
博爾濟吉特氏不知是緊張抑或是正在尋思著什麼出了神,一直呆坐在杌子上,聽慈禧太後言語方起身忙不迭蹲萬福行禮請安道:「命婦博爾濟吉特氏給萬歲爺請安,失禮之處還乞萬歲爺恕罪。」
「老佛爺——」
「子良說得甚有道理。」孫毓汶呆坐一側,兩眼瞅著案上西瓜只是發怔,這會兒亦開了口,「皇上,恕臣斗膽,單隻不說這銀子,便我朝目下官兵這等光景,派出去能否應承得下來實在難說。這萬一——咱可就更不好收場了。」翁同龢冷哼了聲:「萊山兄也太小覷我朝了吧,依著萊山兄意思,當年我官兵鎮南關一役打得法夷落花流水,又作何解釋?」「這都是老……」孫毓汶支吾一聲,說道,「老皇曆的事了。」
「記著便好。」光緒說著仰臉吁了口氣,「老佛爺現下是——可朕難道就真會一直這樣下去不成?你許心裏想忍著,但不能大小事兒老佛爺說怎樣便怎樣,不是的地方該說還得說,這不是為朕,是為了咱大清這幾億生靈,是為了祖宗留下的這點子基業!」
「聖明不聖明,現下說還早了些,到時候就知道了。去,吩咐下邊做碗蓮子粥上來。」
「那依師傅意思,該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全力御之才是。」光緒點頭沉吟道。
「奴才謹遵聖諭。」
「回來。順路告訴翁師傅一聲,再發帑五萬兩、大錢五十萬貫、米十萬石,賑濟京畿災民。」
「皇上,您……您就別想這些了吧。早起老佛爺那臉色,臣妾看著這心裏現下還……還不安著呢。」似乎真的心有餘悸,珍妃說著身子哆嗦了下,「老佛爺今兒高興,您就別……別惹她了,好嗎?臣妾求您了。」
「嗻。」
「嗻——」
徐用儀端莊的五官看上去很勻稱,只顴骨旁兩頰微微下陷發暗,略帶一點破相,滿臉大汗猶如水澆價,上前一甩雪亮的馬蹄袖,跪地叩頭道:「稟老佛爺、萬歲爺,朝……朝鮮國王李熙發來急電……」
「嗻。」
「妹妹!妹妹!」瑾妃分了眾人上前,攙了珍妃急道,「老佛爺,您看這——」
「老佛爺,日夷早已蠢蠢欲動。」奕咬了下嘴唇,小心道,「且咱又是與它有約的,其間若生甚變故,只怕不好收拾,您看——」
「皇上欲要中興我朝,必得先坐穩皇位,而要坐穩皇位,只有在天下人心中先樹立自己的形象。老佛爺持政多年,莫說百官懼其威仰其鼻息,便天下蒼生又何嘗不為現下境況所麻木?皇上期望通過懲戒些許不安分的奴才喚醒他們怕比登天還難,唯借外事張國威振民心方為上上之策。這也是皇上最初想的。」說著,他往仁壽殿方向掃了眼,乾咳一聲接著道,「以我朝實力,平息朝亂不在話下。便與日夷交手,亦有放手一搏之力。縱退一步講,設若我朝真……真的失利,奴才以為皇上亦無大礙的!」
「還有,再給李經方去電,密切注意日夷舉動,一有異樣即刻來電!」
辰正時分,黃龍大旗滾滾飄揚,導引著一列侍衛森嚴的儀仗,簇擁著兩頂明黃軟轎,威風凜凜地向著城外頤和園方向逶迤而去。
「對。眼下是得『嚴』字當頭,但『寬』『嚴』相濟,方為治世之良策。如若能藉此多少振作些,又何樂而不為呢?」光緒說著轉身望著翁同龢。
「你們說什麼來著,這般嚴肅樣兒?」兀自說著,光緒從殿內踱了出來。翁同龢滿臉惶恐神色,半晌回不出話來。珍妃見狀,忙蹲萬福請安道:「翁師傅意思,老佛爺今兒高興,皇上當留園子儘儘孝心的。這正說著不想主子便出來了。」
「按著皇上意思,都發了下去。」翁同龢嘴唇翕動下,接著道,「皇上,奴才聽下邊議論,說是皇後主子——」「是的,這事兒不要再說了。」光緒擺手止住,問道,「關於方才那些措施,說來也只是防著人家的。如若日夷真的與我朝發動戰爭,師傅以為該當如何?是戰抑或是和?戰,以我朝目下實力,能否足以應付?」
「你早先便知道是這樣子?」
「放生地兒放哪兒了?」
「駱駝脖兒,前邊過了海淀扇子河便近了。」
「位兒越高下邊才越會收斂的。朕現下有……有些事兒還做不得主。」光緒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一字一句發出金屬般的顫音道,「朕若真甚事都能做得主,非要像雍正爺那般,好生殺他幾個奴才!朕不信就扭不轉現下這等混亂局面!」
一時間,昆明湖畔直如開鍋稀粥價熱鬧。片言碎語似支支利箭直射珍妃心坎兒,她嬌弱的身軀搖晃了兩下,眼前一片茫然……
「這——」李蓮英直急得猴抓也似,隱隱聽得遠處說笑聲不時傳來,猶豫了下睃眼剛毅,吩咐道,「快,將線兒都解了。」說罷,抬腳小跑著迎了前去。線兒?剛毅怔了下這方回過神來:那日里晨霧濃濃,許是奴才硬扯了回來!仰臉望天,絲絲線條在湛藍的天際間搖擺著好不刺眼,心下暗自慶幸著,忙不迭吩咐眾人將那繩兒解了收于袖中。
無數道目光或驚訝、或得意、或茫然地紛紛投到了珍妃身上。珍妃直覺自己宛若置身人市中一般,任眾人肆意觀賞著卻不能言語,彈指可破的面頰頓時漲得桃花般紅艷,眼中淚花滴溜溜打著轉兒垂下了頭。「對對,老佛爺說得一點不假。」李蓮英心領神會,抬手拍下油光閃亮的額頭,感慨道,「如今這確是有著股邪氣,不不不,是股子妖氣,趕明兒奴才去白雲觀請那老道士過來——」
珍妃身子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皇上心思臣妾曉得的,只這樣怕會適得其反。如今這等奴才不在少數,若逼急了他們,皇上怕不好收場的。」「那又怎樣,難不成他們敢造反不成?」光緒不屑一笑,侃侃道,「康熙爺歸天那陣天下情形不比現下好,雍正爺大刀闊斧下邊敢怎樣?還不妥妥帖帖的?若真沒有他老人家那一手,乾隆盛世只怕便難以出現!治國之道,講的是一張一弛,文武結合。」
光緒端杯欲飲,只看了下卻又放下,良晌,下意識地掃眼奕:「坐著回話吧。」待奕斜簽著身子坐了,光緒吩咐王福端了杯釅茶,方接著道,「如今天下,吏治敗壞,無官不貪,加之外夷侵凌,可說是積弊如山。但凡血性兒郎,莫不對此痛心疾首。朕不坐這位子倒也罷了,朕既坐了,就要將這局面扭轉過來!朕做事,靠什麼?靠的還不是下邊的奴才。可如今朕的幫手太少,掣肘的又太多,六叔你都不來實心幫朕,朕還能指望上誰?」
「坐著說話就是了。」光緒茶几旁坐著,掃眼博爾濟九-九-藏-書吉特氏,不冷不熱道,「有什麼事兒,說吧。」博爾濟吉特氏嘴唇翕動著回聲:「命婦是……是……」便戛然而止,一雙眼睛卻移向了慈禧太后。「看你那樣,方才那股子勁兒都跑哪兒去了?」慈禧太后嗔道一句,望著光緒,「她呀,是來哭窮的,要再與載漪加些俸銀。」說話間,崔玉貴帶著貝子溥俊進來,慈禧太后笑道,「剛下學?今兒都講了些什麼?」
「這——」奕劻皺眉望著李蓮英,猛地回過神來,上前一步跪了慈禧太後面前,叩頭道,「奴才恭喜老佛爺,賀喜老佛爺。」
「親爸爸,這……這不大妥當。」光緒猶豫了下,仰臉道,「一來載漪這奴才就那性子,便再與他銀子只怕也無濟於事的,二來這俸銀多少朝廷是有制度的,就因為他是咱這枝兒的,更是不能亂加,兒臣若應允了這事,其他奴才又如何?」
「看你那樣子,好像朕真定了心思似的。」光緒淡淡一笑,說道,「這事兒下去你私下裡與奕、李鴻藻他們幾個議議。對了,便陳熾、李端棻他們也可探探口氣,甚意思回頭進宮奏朕。」
「你多提醒著些載灃。」
「嗻。」
「夠了!」光緒端著杯子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臉色也變得一片鐵青。一時間養心殿寂靜得唯聞千層底布靴踩在金磚地上發出的「橐橐」聲久久地迴響著。窗外,幾點寒星透過黑黑的雲團一閃一閃地眨著眼,似乎在聆聽著殿內的一聲一響。
眾蘇拉太監早在湖濱旁候著,聞聲山崩價答應一聲便打開了鳥籠。「嘩——」數百隻百靈鳥、雲雀、鴿子、布谷鳥……沖籠而出,直飛天際。藍天、綠水、展翅的小鳥……構成了一幅絢麗的畫面。慈禧太後仰臉望著,臉上掛滿了喜色。
「早按著老佛爺意思備妥了。老佛爺意思——」
光緒低頭隨在慈禧太後身側,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聞聽淡淡應聲:「是。」
「好端端的樂子就這樣攪了——」
「是是,這才周全,這才周全。」
話是這樣說,只光緒卻不言語,換雙千層底布鞋在殿中來回踱著碎步。殿外,日頭在晴得湛藍的天空中緩緩移動,一絲風也沒有,便知了都懶得叫一聲。光緒默然佇立,亂絲一樣的心緒理了一遍又一遍,仍舊是一團亂絲。奕站在一側目不轉睛地望著光緒,半晌了,方忍不住張口呼了聲:「皇上。」
朦朧月光透窗潑灑進來,照在他的臉上,恬淡安詳,嘴角猶自掛著一絲笑意。明天會怎樣呢?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靜寂的黑夜咳痰不聞,唯花盆底鞋踩在金磚地上發出的聲響在四下里久久回蕩著。急、緩、緩、急……李蓮英側耳凝聽著,一顆心也隨著那腳步聲的急緩上下起伏不定。
「本官怎樣?說中——」
眼見眾人皆這般說話,慈禧太后睃眼光緒,不冷不熱道:「既如此,說聲歇著就是了,這般樣子讓人看著——」正自說著,東南方向隱隱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聲響,慈禧太后遂收了口,吩咐道,「是時辰了,放生吧。」
「嗻。」翁同龢答應一聲轉身疾步而去。光緒怔望了片刻,轉身於案前端杯子喝了一口奶|子,大約奶|子早已涼了,他像咽苦藥一樣皺眉強噎了下去,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用餘光掃了下奕,問道:「六叔,依你之見,設若真的發生戰事,該當如何應付才好?」
「托老佛爺、皇上洪福,奴才這身子還說得過去。」
「朕知道的。」光緒擺了下手,仰臉望著窗外,暗吁口氣道,「現下上邊奴才做差都漫不經心,下邊怎樣就可想而知了。朕也知道,底下奴才心中還只有著老佛爺,沒將朕這個皇上放在眼裡。」翁同龢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卻被光緒止住,「你不用說什麼,朕心裏亮堂著呢。朕雖處置了些,只怕離著傷筋動骨還差著遠呢。嚴刑峻法,有好的一面,但也有壞的一面。朕一直尋思著能有個機會,好生與你們看看——」
「嗻。」
「是不是你曉得?莫不你是皇上肚裏的蛔蟲?!」慈禧太后咬牙道。
翁同龢眉頭微皺,沉吟片刻開口道:「回皇上話,這事奴才還……還沒想著。」「不,你想了。」光緒搖頭道了句,「心裏究竟怎生想的,說來朕聽聽,不要有甚顧忌,這裏就朕與你二人,怕什麼?」
「國事紛擾,非人君宴息之時。」光緒皺著眉頭說道,「回城吧。」
「依奴才看,也……也不盡然的。」
光緒怔了下,望著翁同龢吩咐道:「要總署馬上與袁世凱去電,詳告朝境情形,日夷若想侵凌我朝,不會不顧忌英法等列強,它要找借口,只怕便在這裏。對了,順便要袁世凱那奴才轉告李熙,不要吝嗇那點錢糧,災民賑濟切切要做好!」
「嗻。奴才告退。」
「七寸。」
「嗯。」慈禧太後點了點頭,指指案上茶杯道,「那些花石可運了過來?」
「奴才定竭忠儘力,以期不負皇上厚望。」載灃臉上掠過一絲喜色,朗聲道,「奴才能耐有限,有不是處,皇上早晚提醒著。」
「說些什麼?」雖心中早已有著準備,陡聽此語,光緒猶自不禁渾身一個寒戰。
「嗻——」
「過去瞅瞅。」李蓮英說著抬腳前行,湖濱兩側,上百個籠兒、筐兒一字排開,一側魚一側鳥擺得井井有條,「將那餌都撒下去,放那怕人瞧不見怎的?」李蓮英說著徑至鳥籠前打開一個,四五隻雲雀遲疑著、呆望著,忽然「刷」的一聲展翅破籠而出。李蓮英凝目望著,遠了、線直了,然而,它們並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迴轉籠中,只撲騰著翅膀在天際中掙扎著。
一個太監頭兒胸前衣裳被汗水打濕了大片,三步並兩步迎上前躬身打千兒小心道:「回總管話,魚兒方試……試著,還行的。只那鳥兒,實在——」
「嗻。」博爾濟吉特氏輕應一聲,掃眼光緒小聲嘟囔道,「老佛爺,那命婦那事兒——」
「身子骨好些了?這陣子可累著你了,回頭好生歇陣,養養身子。」慈禧太後邊走邊道。
光緒似信非信地掃眼翁同龢:「盡孝心以後日子長著呢,也不在這節骨眼上。」說罷,移目望眼王福,吩咐道,「起駕吧。」
珍妃點了點頭,猶豫下囁嚅道:「皇上,那……那您看臣妾面上,就恕了皇後娘娘這回吧。方才老佛爺面色真……真的好嚇人。」「朕看得出來。是鍾總有響的時候,是柴總有燃的光景,將來怎樣隨她去吧。」光緒面色平靜,踱步沉吟道,「只現下卻不能不這麼做。朕這次處分她,是有給她提個醒兒,日後少胡亂生事的意思,只更多的還是為著給下邊奴才提個醒兒,舒坦日子過久了,都不曉得怎生做差了,這樣下去能成?」
「皇上厚望,奴才有愧。奴才……」奕又感動又自愧,起身道,「奴才請皇上重重處治,以儆效尤。」
「奴……奴才在。」載灃一雙眸子只在奕身上打著轉兒,冷不丁聽光緒傳喚,身子直電擊似顫了下,忙不迭躬身道。光緒忍不住抿嘴兒一笑,旋即輕咳兩聲掩了道:「看你那樣子。你雖是朕弟弟,但若有甚差池,朕非只不會恕你,還要以你給奴才們做樣子的。知道嗎?」
「罷了。」光緒微抬了下手,移眸望眼載灃,道,「載灃。」
一洗澄澈的天上點點寒星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西北風迎面襲來,刺骨的冷,光緒一出來便打了個寒戰。王福見著,忙不迭掀下乘輿帘子,只光緒淡淡一笑,吩咐道:「退下去吧。朕散著回去。」移目掃眼珍妃,又道,「將朕那襲袍子與你珍主子取了披上。」
「皇上,你想什麼呢?」珍妃怔怔地望著光緒,開口問道。
「奴才記著了,奴才記著了。」李蓮英暗吁口氣,猶豫了下硬著頭皮接著道,「老佛爺,那壽誕的事兒……奴才這做起來……」慈禧太后冷哼了聲,陰森森的目光閃著綠幽幽的光亮冷冷說道:「甚戰事呀,飢荒呀,說白了,他不就想和我過不去嗎?!這事兒你不用管了,回頭告訴榮祿、奕,讓他們籌備。」
徐用儀……滿臉大汗猶如水澆價,上前一甩雪亮的馬蹄袖,跪地叩頭道:「稟老佛爺、萬歲爺,朝……朝鮮國王李熙發來急電……」
「就歲末來了封電報,再沒有消息過來。」
「你——」孫毓汶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心虛,竟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
「姐姐,這……這是哪兒?」珍妃緩緩睜開雙眸,「王福?你怎也在這裏?莫不是皇上——」「皇上皇上,你受的委屈還不——」瑾妃說著掃眼王福戛然而止。王福喉頭抽|動了下,聲音已自有些嘶啞:「主子放心,萬歲爺不曾過來的。萬歲爺打算回城裡去,讓奴才過來告訴老佛爺一聲,恰遇著主子昏了過去,老佛爺便命奴才侍奉主子回去歇息。」
「你二人說得都不無道理。以我朝實力抵禦日夷彈丸小國,當不在話下。只我官兵懶散怯陣,卻也不可不慮。」光緒端杯漱漱口,眉頭緊鎖道,「奕劻,你心裏是怎生想的?」奕劻因著揣摩不透慈禧太后意思,一門心思萬言萬當,不如一默,聞聽沉吟良晌方模稜兩可道:「此事關係甚重,奴才意思還是慎重些好,這萬一冒冒失失出兵,鬧出個甚事兒出來,可就後悔莫及了。」
「叫進來吧。」
嘴唇翕動著似猶欲言語,只瞟眼屋角自鳴鐘已是酉時過了一刻,光緒道聲:「就先這樣,道乏吧。」便抬腳出屋坐了乘輿奔慈寧宮而來。
謝什麼恩?報什麼訊?光緒雙眸掃視著周匝,心裏直覺著一陣噁心,忍不住便欲開口。身側的珍妃瞅著,忙不迭伸手扯了下光緒袍袖。光緒猶豫了下止住,發泄胸中鬱悶價仰臉長吁了口氣,移目遠望:清綠的湖面微風拂過,泛起陣陣漣漪,陽光照映下道道銀光閃爍著、晃動著。遠處,南湖島上,蒼松翠竹碧綠欲滴掩映著棟棟瓊樓玉宇。
不知是驚慌抑或是屋子裡悶熱,奕簇青的額頭上布滿了密密的細汗,抬袖偷揩了把汗,乾咳兩聲道:「回皇上,奴才尋思,日夷雖欲挑釁我朝,只是對我朝實力仍有些餘悸,這從其那……那計劃中便可看出,其分兵佔領我長江流域各戰略要地,阻止江南我軍北上,便足見其懼我傾全國之力御之。」他頓了下,咽了口口水接著道,「故奴才意思,當務之急便嚴諭督飭沿江督撫認真操練兵馬,修築工事,添置炮台,且要大張旗鼓,日夷若聞我動靜,必有所收斂。京師為我朝根本,亦須早作準備。日夷若犯我京師,則必取我北洋水師,故可降旨李鴻章,切實整頓北洋水陸各軍,所需槍械彈藥立時購置。奴才現下只這點想法,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奴才過去,皇後主子身子骨正不舒坦呢,太醫們說是夜裡受了些風寒。」李蓮英說著嘆了口氣,「奴才看皇後主子她也真……真夠可憐的。這隻一個來月光景,好端端的人兒便瘦得皮包骨頭似的。」慈禧太后輕哼了聲:「那都是她自找的!誰要她一門心思還掛著那東西?!」「這……這說是這麼說來著,只……只主子她正當年紀,也怪不得的。」李蓮英三角眼滴溜溜轉著小心地說了句,咽了口唾沫接著道,「要說這都怪萬歲爺,珍主子哪點子及得上主子娘娘——」
「奴才給萬read.99csw.com歲爺請安。」寇連材躬身打了個千兒,「萬歲爺,翁相爺說要見您。」光緒眉棱骨抖落下點頭,腳下加快了步子。上養心殿台階時,見翁同龢直挺地挺跪著候駕,光緒虛抬下手道句:「裡邊說話。」便進了東暖閣。
「是是,老佛爺聖明、老佛爺聖明。」李蓮英躬身賠笑道。
這是很簡單的一份詔書,奕一揮而就,雙手呈過旨稿。光緒看著點頭道:「就這樣。奕劻,海軍衙門還有些文案在醇王府,朕已令載灃收拾妥當,你這便隨他過去吧。」
「皇上,您——」珍妃詫異地望著光緒,她這才發現她最最歡喜、最最以為了解的人兒心中竟有著那般駭人的想法。「假若有人想拋開那假面具,企冀坦坦蕩蕩、堂堂正正地做官為人,那麼他也就算完了。因為他違背了這千古不變的規律!」他說著長嘆了口氣,「所以要想在這種場合生存下去,就必須學會這一切、適應這一切,就必須想著法兒保護好自己,即使你心懷坦蕩,沒有害人之意。知道嗎?」
「還言語?!沒瞅著老佛爺正在興頭上嗎?」奕劻低斥道,「下去!」「親爸爸,」光緒睃眼奕劻,躬身道,「此事關係非小,兒臣意思——」
「大呼小叫什麼?!」慈禧太后冷斥道,「她那是熱的,熱昏了頭,知道嗎?」
「她越這樣,不說明皇上您越發歡……歡喜臣妾嗎?」珍妃臉漲得通紅,低頭道。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時比不得前些年,老佛爺她不會不有所顧忌的。」西移的太陽,半邊已掩在了巍峨的宮闕下,殷紅的陽光由西向東延伸著,越來越淡。珍妃遙望著,似乎在想著什麼,久久沒有言語。「奴才本欲進殿叩見皇上,再行痛陳利弊的。只……只正沉吟間,主子便過來了。」翁同龢咽了口唾沫,猶豫下開了口,「奴才……奴才想,主子與皇上進言更為穩妥些,不知——」
「大胆!老佛爺說話你也敢插嘴?!」一場好戲便要拉開帷幕,只冷不丁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李蓮英兩眼怒視王福,喝道。
「哦,奴才給主子娘娘請安!不知主子娘娘駕到,失禮處還乞恕罪。」躬身打千兒請安,翁同龢猶豫了下掃眼周匝,低聲道,「朝鮮一事,皇上本早已定了心思的。只方才議事,卻又——」
靜芬打進宮來,只頭夜與光緒良宵半宿,眼瞅著光緒翻著其他妃嬪牌子,只她卻是動也未動,心裏直塞團爛棉絮般堵得難受,滿腹的怨氣沒處泄,恰早起宮女侍奉洗漱時水燙著了些,頓時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到頭又賞了二十棍子。想那宮女嬌弱的身子一陣風兒便能吹走,哪熬得如此痛打?當場便咽了氣兒。雖說那年月主子打死個奴才是平常事兒一件,只光緒心裏惱著她屢屢無事生非,也不處置,便喚寇連材稟與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精明個人物,還能不曉得他用意?想掩這事兒卻已鬧得沸沸揚揚,想罰呢,於她臉上又沒甚光彩,這便將皮球又踢了回來。
慈禧太后心胸狹窄、小肚雞腸,凡開罪了她的人,莫不是睚眥必報。許是怕來世遭報應,就這麼個人兒,卻一門心思地吃齋念佛。且每年都要弄些魚兒、鳥兒堂而皇之地放歸自然,以示其普度眾生之菩薩心腸。這年恰其六十壽辰,李蓮英便尋思著換個花樣,以討其歡心,思來念去,想著個魚兒回遊、鳥兒回籠的點子,只他卻不去做,將這差事交與了剛毅。剛毅心知這都是騙人的把戲,只怎樣去騙才能不被人察覺卻不亞於摘月入懷,搜腸刮肚半月光景,方想著撒些魚餌誘魚回來,拴條線兒引鳥回籠,在府邸里試著還真靈驗,便真的一般無二,只到了園子,誰想卻出了差錯。
「他呀,他恨不得我早些去了乾淨。」慈禧太后冷哼一聲,咬牙道。「如此老佛爺您——」李蓮英乾咳兩聲,攢眉蹙額道,「您怎的方才能由著萬歲爺他想做什麼便做什麼?雖說眼下須忍著些,可這樣下去奴才怕……怕萬歲爺真成了氣候,老佛爺您可就不好收拾了。」
「皇上,」奕雖沒名兒,只實際上卻無異於領班軍機大臣,聞聽輕咳兩聲沉吟道,「朝鮮乃我屬國,既上表求之我朝,依理當出兵助其剿平內亂——」不待他話音落地,剛毅忙不迭插口道:「皇上,奴才意思,還是不發兵妥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何必惹那麻煩呢?再說這打仗靠的是銀子,眼下咱這底兒,便賑濟災荒還不夠使用,哪有銀子用這上頭?」
「嗻。」王福答應一聲,轉身扯嗓子朗聲道,「萬歲爺有旨,宣慶郡王爺奕劻進殿見駕!」少頃,奕劻行了進來,躬身請安道:「奴才奕劻恭請皇上聖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嗯。」光緒點了點頭,「奕劻,你這便回衙門發電李鴻章,你們也都回去尋思著。申正時分養心殿遞牌子。」眾人答應一聲躬身施禮退出,翁同龢遲疑著,似乎在等光緒傳喚,只光緒卻攢眉蹙額凝視著窗外湛藍的天穹,久久一動不動,無奈間長吁口氣頹然退了出去。
進大門,但見林木蔥蔥,各色花兒競相爭艷,正中刻有海浪紋的青石座上,橫卧一玲瓏剔透的巨石,高可逾丈,厚約數尺,石上鐫有「青芝岫」三字,其側四周遍刻乾隆皇帝及其大臣們的題詠,甚為精緻。慈禧太后四下踱了圈,復于石旁站立了會兒,點頭說道:「嗯,還不錯。奕,膳食備妥了嗎?」
慈禧太后攢眉凝視著那熟悉卻又有點陌生的瘦削背影,雖視野內早已是黑漆漆一團,卻猶自石像價動也不動。忽地,只見她抓起案上茶杯重重砸在了地上。「咚」的一聲響,直驚得里裡外外一眾太監、侍女目瞪口呆!聞得聲響,一個宮人躡手躡腳進來,蹲萬福俯身欲收拾,只慈禧太后瘋也似吼道:「滾!都給我滾!」
「不是的,皇上心裏還想著那些銀子,對嗎?」珍妃輕輕偎在光緒懷中,嘆口氣道,「用都用了,就別再想這事了。」光緒長吁口氣,嘆道:「每次去園子,朕便由不得不想呀。上千萬白花花的銀子,足夠朕再創立一支海軍了。」
「處分她如今是你的權,我老婆子這會兒多說什麼只怕下邊奴才議論得更歡呢。」慈禧太后額頭青筋微微乍起,握著杯子的手抖著,冷冷說道,「只于女人來說,這顏面和性命是一樣緊要的。該怎生處置妥當,你自個掂量著辦吧。」她頓了下,移目望眼靜芬,「還有,她可是皇后,咱大清國的一國之後,知道嗎?!」
老佛爺怎樣人物,皇上你了解嗎?一到節骨眼上,她可甚事都做得出來的!翁同龢心裏尋思著,咽了口唾沫接著道:「此其一。二呢,下邊將校凡官場惡習莫不盡染,統兵作戰早已荒疏。這些年與外夷交手,未遇敵拔腳後撤已成習慣。底下兵弁雖有殺敵報國心思,只怕大半——」他沒有說下去,只輕輕搖了搖頭。光緒長嘆口氣點頭道:「你說得一點不假。不過,但給朕一段日子,朕定能讓他們曉得該怎樣做事的!」他細碎白牙緊緊咬著,「咯咯」聲響傳入翁同龢耳中,只覺著心都快縮成了一團,兀自出神間,卻聽光緒問道,「除此,還有呢?」
「嗻。」李蓮英答應著移步上前。刻有海浪紋的青石台座上,一尊銅牛栩栩如生,似回首驚顧若有所思,炯炯的目光凝視著昆明湖,盞茶工夫,方張口緩緩念道,「夏禹治河,鐵牛傳頌。義重安瀾,後人景從。制寓剛戊,象取厚坤。蛟龍遠避,詎數鼉黿。潫此昆湖,瀦流萬頃,金寫神牛,用鎮悠永。巴邱淮水,共貫同條。人稱漢武,我慕唐堯。瑞應之符,逮於四海。敬茲呈祥,乾隆乙亥。老佛爺,奴才念得可對?」
「奴才謹遵聖諭。」
「奴才……奴才曉得。」王福抬袖拭了下眼眶,「只是主子您——」「我這不挺好的嗎?」珍妃淡淡一笑,說道,「事兒過去了,就別再提了,徒傷心神而已。只要皇上好,那才是最關緊的呢。」說罷,移腳徑自前行。至仁壽門,卻見翁同龢攢眉蹙額,低頭來回踱著碎步,珍妃沉吟下開口問道:「翁師傅可是有事要見皇上?怎的不進去?」
慈禧太后微抬了下手止住李蓮英,耳聽得四下除金自鳴鐘沙沙作響外別無動靜,方點頭道:「依著皇上脾性,必少不得與日夷動干戈。」說著,她在炕上盤膝坐了,「咱這點家底兒怎樣?能敵得住人家嗎?到時候民怨沸騰,看他怎生收拾得住?!」
「去吧。」光緒目視二人離去,久久地一動不動。屋外,不知何時已籠上了一層薄薄的夜霧。夜風透過窗戶吹進來,依舊滲骨價涼。光緒身子哆嗦了下,見王福掌燈欲退下,遂吩咐道,「把亮窗關上吧。」說罷,彷彿發泄胸中鬱悶般長吁了口氣,移目望著奕道,「你想什麼呢?」奕懵懂間忙躬身回道:「奴才甚也沒想。」「不會吧。」光緒淡淡一笑,「你可是覺著讓奕劻主持海軍事務不大妥當?」奕猶豫一下點了點頭:「海軍事關重大,他本是個門外漢,況素日里又……又不檢點自己言行,奴才心裏確是——」
「嗯,不錯。雖念錯幾個字,只於你已算難得的了。」慈禧太後點頭道,「你可知這銅牛做甚用的?」
沙沙一陣響,殿角的金自鳴鐘連撞了六下,卻已是酉正時分。奕瞅眼自鳴鐘,向著兀自發怔的光緒打千兒輕聲道:「皇上,該給老佛爺請安了。」「嗯。」光緒身子顫了下,已是回過神來,「王福,你去告訴老佛爺一聲,朕料理了這邊事便過去。」說著,移目望著翁同龢急道,「他還說些什麼?」
正說著,太監王福輕步進來,光緒遂道:「什麼事兒?」王福忙打千兒回道:「回萬歲爺,慶郡王爺在殿外候旨見駕,您看是叫進還是過會兒?」
「親爸爸,」光緒沉吟了下,開口道,「方才李經方來電,言及日本國——」
翁同龢點了點頭:「皇上心思,奴才清楚。只奴才想法,難免有偏頗之處,若是——」
「老佛爺,奴才心中有一事不解。」李鴻藻不知有意抑或無心,躬身打千兒道,「不知當問不當問。」「說。」慈禧太后笑道,「有甚話兒放開了講,不要有甚顧忌。」李鴻藻躬身謝恩,問道:「那鳥與魚同是一類,依總管說法,也該有心思的。只這魚兒回遊,那鳥兒卻——」
奕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頭說道:「奴才怎敢有這等心思?君臣分際,下不僭上。奴才——」「罷罷。」光緒望了一眼奕,微抬下手道,「載灃,扶六叔起來。」
「對,請老祖宗出來,皇上再誰的話不聽,老祖宗的話兒卻萬不能不聽的。」
「是是。奴才恭喜老佛爺修得正果。」如此討好不費力的機會,眾人豈肯錯過,忙黑壓壓跪了地上,高呼道。剛毅暗地裡長吁了口氣,抬袖偷拭下額頭汗水,笑道:「本官意思,不如便今夜喚戲班子進來與老佛爺助興,不知眾位以為如何?」
「與日夷交戰,首在海軍,眼下其實力已遠超過我水師,這如何是好?」光緒攢眉蹙額,插口問道。
光緒深邃的眸子熠熠閃亮,開口道:「兒臣不是不高興陪著老佛爺,是因著——」「老佛爺,皇上是因著頭暈打不起精神的。方才在玉瀾堂里還差點暈過去了呢。」奕https://read.99csw.com不知是熱的還是心裏駭怕,豆大汗珠直往下淌,偷偷丟眼色給光緒,插口說道,「老佛爺信不過,這些奴才們都可作證的。」說罷,他掃了眼眾人。
「都起來吧,李鴻藻來了么?」
「好了,好了。快見過你主子吧。」慈禧太后抿嘴兒笑道了句,見溥俊躬身與光緒請了安,接著道,「記著聽師傅話,好好讀書,這樣將來才會有出息的。」
「嗻。」
「打蛇打哪兒?」
「嗻。」
「這——」奕遲疑了下,回道,「這事來得太過突然了些,奴才這心裏一時還沒個定見。只日夷既有此動靜,我朝當早做準備以免他日措手不及。」
「不用了。端碗水出來便是。」
「奴才在。」
「奴才……奴才……」低頭細望,剛毅一張胖臉不由泛起朵朵紅暈,嘴唇翕動著囁嚅道,「奴才方自湖濱過來,有個公公打水漂兒,一沒提防便濺得滿身都是,這——」
通紅的陽光透過雲層灑射下來,照在那明黃琉璃瓦片上,五光十色、絢麗非凡。
「老佛爺,臣妾——」靜芬冰涼而晶瑩的淚珠,像是一串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地沿著她柔潤的面頰向下淌著。「你主子的話是聖旨,沒法子變更的。」慈禧太后兀自望著光緒,一字一句道,「小崔子,你去吩咐將你主子常用的東西送過去吧。」說著,她掃了眼博爾濟吉特氏,「你這便送你主子過去。」
「放魚!」
「朕是看到外邊那些孩童無憂無慮,想起了朕早年。」光緒移目望著窗外。
「明兒再議就遲了?!」慈禧太后冷道。
「這……這現狀想一年半載轉過來只怕不易,更何況我朝現下——」翁同龢戛然止住,掃眼光緒,咽了口口水接著道,「不過我北洋水師經這麼多年調|教,經驗上卻定勝其一籌的,但能放開手腳想來定有得一搏。且自二次鴉片戰爭,我朝廣興新式工業,目下槍械彈藥已有一定生產規模,日夷貌似強大,但所需多從外購,如若開戰其必手拙。還有——」翁同龢說著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臉已是漲得通紅,光緒見狀,怔了下吩咐道:「王福,快與師傅斟碗參湯上來。」
眾人兀自竊竊私語、指手畫腳,陡見得慈禧太后臉上掛了層霜價冷峻,忙戛然而止。排雲門前頓時鴉沒鵲靜,只籠中鳥兒欲重返天際般撲騰翅膀的聲音不時傳入耳際。珍妃唯恐慈禧太后當著眾人面作踐光緒,雖心裏惶恐不安仍禁不住插口說道:「回老佛爺,不是這麼回事的——」
「皇上是想藉此——」
「親爸爸——」
慈禧太后盯著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下道:「看來我這老臉也不抵用的了。」「親爸爸,兒臣……兒臣實在難以應允的。」光緒暗哼了聲,猶豫下說道,「只那般樣子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兒臣意思就我那裡接濟些過去,親爸爸看怎樣?」不知什麼時候,李蓮英業已行了進來,見慈禧太后往空案上摸著,忙不迭斟了杯奶|子躬身遞過去。慈禧太后微呷了口,望著光緒良晌方咽下,不置可否地徐徐道:「那皇后這事兒呢?寇連材把你話兒傳過來,我便狠說了她一頓,方才還在我這痛哭了一場呢。」
「回老佛爺,六爺所言奴才都親眼見著的。」眾人心裏雖各自尋思著,只嘴上卻齊聲應道。見慈禧太后望著自己,孫毓汶小心道:「老佛爺,許是因著天熱,皇上方才確是差點暈了過去的。」
光緒點頭沉吟道:「你年紀輕,閱歷淺,朕本意不想將這差事交與你的。只老一輩的都有差事在身,且又上了歲數。有甚不懂的可問六叔。六叔。」
此時已過膳時,只慈寧宮內大小太監猶自跑前跑后忙個不迭,見光緒進來,都止步垂手侍立。光緒也不理會,徑自進去,但見慈禧太后坐在炕上,皇後葉赫那拉氏與珍妃一頭一個正忙著給她捶背捏腳,旁邊杌子上坐著個命婦,五十歲上下,端正一張鵝蛋臉上下唇多少有點翹起,顯得有點蠻野,卻不識得是哪個福晉。「兒臣給親爸爸請安。」光緒上前一步打千兒道,「因著有些事兒急需料理,晚過來些時辰,請親爸爸恕罪。」
「奴才謝老佛爺、皇上洪恩。」奕劻心裏一陣竊喜,躬身急道。
「嗻。」
「那邊坐著吧。」光緒輕輕點了點頭,說道,「自你總理海軍事務以來,雖說沒甚大的功勞可言,不過也還算是盡忠職守。今歲適逢老佛爺六旬壽辰,朕昨夜請安時,老佛爺意思,晉封你為親王——」
正殿面闊七間,堂前對稱排列著銅鹿、銅鶴、銅瓶。慈禧太后在丹墀下凝視了會兒殿額上的「樂壽堂」三字,抬腳進去。殿內香氣撲鼻,慈禧太后深深吸了口氣,張臂伸個懶腰在炕上大迎枕上斜倚著躺了:「給我揉捏揉捏,這身子骨看來真不中用了,這點子路便覺著腰酸背痛得不行。」
「嗻。」
翁同龢嘴唇咬了下,回道:「據其稱日夷早在十三年時便訂了個《征討清國策》。」似是心裡不安,他說著頓住,偷眼望下光緒,卻是滿臉焦慮地凝視著自己,遂接著道,「妄圖以五年為期作為準備,對我朝進行一場以國運相賭的戰爭。依其計劃,日夷將以主力進攻我京師,並分兵佔領長江流域各戰略要地,阻止江南我軍北上。此舉若得逞,則分兵進佔我遼東半島、山東半島、舟山群島及台灣、澎湖列島等地,並划入其版圖範圍,其餘地方則分割成若干小國,分別依附於——」
「嗯?!」
「好差使?眼下還真的沒缺兒,後邊再說吧。」
光緒嘴唇翕動著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只終移目望著奕道:「六叔,你這就擬旨,回頭明發出去。」奕滿腹狐疑,兀自發怔,聽光緒吩咐,忙答應一聲,至案前援筆濡墨,等著光緒發話。
「那就好。今兒少了你可不行的。」說話間進得東宮門,但見瓊樓玉宇,雕樑畫棟,曲徑通幽,甬路兩側古柏夾道,綠草如茵,真可謂聚天下之大觀,權人間之勝境。近眼處一處門樓,其上匾額滿漢兩種文字書著「仁壽門」三字。慈禧太後會意地點了點頭:「季雲,今兒怎生個游法呀?」「回老佛爺,」李鴻藻於一側躬身道,「這進去便是仁壽殿,奴才意思先稍事歇息,而後再沿湖觀覽。待至老佛爺寢處樂壽堂,先進點膳食——」「好,就這麼著。」慈禧太后微擺了下手,「今兒都聽你的。」
「到甚地了?」
「是呀。」奕劻忍不住亦插了口,「這是為的什麼呀?難道說這些畜生也有心思?」「王爺說得一點不假。這魚也和人一樣,有心思的。」李蓮英點頭故作沉吟狀,道,「依奴才看來,這魚兒定是為老佛爺菩薩心腸所感動,特地游回來與老佛爺您謝恩的。王爺,您說呢?」
「師傅。」光緒插口說道,「莫忘了這議著正事呢。萊山說話也不無道理。你怎生想說出來便是,這樣子豈不如市井中人一般?」「奴才急切間言語放肆,請皇上恕罪。」翁同龢似乎不相信光緒會說出這等話來,呆望了片刻方躬身謝罪道,「這事奴才也尋思好一陣子了。我大清這麼多年花費上千萬兩銀子發展軍事,難道還敵不過一群草寇?日夷目下境內矛盾尖銳,是否插手其中尚在兩可之中。便其真插上一腳,奴才愚見,但我官兵上下一心奮力抗擊,亦足以御之。試想我大清這二三十年發展,難道還不及這彈丸小國數十年作為?」
「嗻。這事奴才也只尋思著,到時究竟該如何現下奴才還有些吃不準。」翁同龢抬手捋須沉吟著說道,「我朝地大物博,物產豐盛,雖這些年飽受外夷侵凌,然依奴才看來,總的實力仍勝出日夷甚多。日夷雖這些年發展迅猛,然其彈丸小國,且地域限制甚大,想來其實力依然是有限的。」
慈禧太后直喜得心中喝了蜜兒一般,笑著虛抬下手道:「都起來吧。悶了這幾個月都想找機會樂樂,是不?好,就今夜。蓮英,回頭喚戲班子進來吧。」
「話雖不當,只小孩兒價口沒遮攔,犯得著嗎?你看看將他打成甚樣了?我看呀,這孩子將來一準有出息。小崔子,你帶他下去,把外邊進來的哈密瓜拿些個叫孩子用。」慈禧說著望眼光緒,「皇上,方才那事兒你看怎樣?」
靜芬緩緩地移動著腳步,每一舉步,都像是一記千鈞鐵鎚,在慈禧太后心裡頭撞擊著。望著慈禧太后陰森森的目光,珍妃的心都縮成了一團,只光緒卻打了場勝仗的將軍樣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不知過了多久,慈禧太后暗暗長吁了口氣,吩咐道:「好了,你們都下去吧。」
「皇上不應允出兵?」珍妃眉棱骨抖落了下。
「真的沒問題了?」見一眾太監怔在當地,李蓮英喝道,「還等什麼?快去準備!」剛毅似這才發現眾人兀自看著自己,臉上不由掠過一絲紅暈,乾咳兩聲掩了道:「是是。只那鳥兒實……實在是……」
卻說李蓮英聽著,腳步「橐橐」便奔了湖濱。「雲輝玉宇」牌坊前,恰剛毅迎面過來,李蓮英暗哼一聲止步,三角眼睜得豆圓直勾勾地盯著他不言語。剛毅胳膊下夾著頂戴花翎,簇新袍服干一塊濕一塊地圖也價,兀自攢眉蹙額低頭急行,猛地一雙腳映入眼帘,忙不迭收步,仰臉卻見是李蓮英,心裏頓時揣個小兔價「咚咚」跳個不停,賠笑道:「總管,您這甚時過來的呀?怎也不吱聲?」
「我歇會兒覺,你過去再看看,讓小崔子到時辰喚我便是了。對了,讓內務府將昨兒進的那些東西與你主子娘娘送過去,告訴她別胡尋思,養好身子骨當緊。」
「皇上,這——」
「道乏吧。」
慈禧太后收神回來,見眾官傾胸探頭,嘴裏竊竊私語,抬手拿了桌上西洋物件——望遠鏡。眯眼細望,不由呆住,雖年年放生,可今年這場景卻還是頭一遭遇上,忍不住開口問道:「蓮英,這究竟怎生回事呀?」
「你這是——」
「嗻。皇上安詳,奴才告退。」
「閉嘴!」慈禧太后腮邊肌肉跳動兩下,「好端端的樂子讓你們攪了還嫌不夠!我看是皇後主子不在,你們便無法無天來著——」王福早已近前,只猶豫著不敢言語,眼見得瑾妃姐妹少不得又遭責罰,再也顧不得許多,扯嗓子插口便道:「奴才恭請老佛爺金安!」
「六叔是自己人,緊張個甚?阿瑪一生雖不敢說做過甚大事,只一言一行中規中矩卻是不假的。你可莫要與他老人家丟臉才是。」光緒微笑道,「如今六部里情形朕不說你也看得出來,說是每部的尚書兩滿兩漢,其實權呢,都在漢尚書那。咱滿人呢,個個都菩薩般被供起來了。」他頓了下,載灃插口道:「如此可漸次削其實力——」
「這——」慈禧太后怔了下,移目望著李蓮英,「這怎生解釋,你且說來聽聽。」
「你呀,讓朕說你什麼好呢?」光緒搖了搖頭,嘆口氣道,「日後多長著些心眼,別這般傻乎乎的。皇宮裡,官場上,自古便沒甚情感的。無論是誰,都戴著一副堂而皇之的假面具,互相在騙,互相在哄,互相在瞞,互相在坑!」
「奴才也……也不大清楚。」翁同龢小心回道。
「可是議著了結果,怎樣?」慈禧太后雙眸眨著,急道。
「你——」慈禧太后兩眼盯著光緒,「你處置得甚好,我沒異議。」
「剛相爺過來了,正在湖邊忙著呢。」
https://read.99csw.com「不妨事不妨事,奴才這身子便再摔它十下八下也不會有事的。」李蓮英說著喉頭抽搐了下,「只老佛爺您這身子——外邊奴才不說也罷,便萬歲爺也不憐惜著點,奴才這心裏可真——」說著,他擠出兩滴眼淚。
出仁壽殿,一行人沿昆明湖直北,盞茶工夫,復折向西行,老遠便見蒼松翠竹中一座殿宇崇閣巍峨,層樓高聳,慈禧太後腳下加快了步子。
「幼稚。」光緒搖了搖頭,說道,「造成現下這種局面,要怨只能怨咱滿人自個不爭氣,如若皆像太祖、太宗時那樣奮發有為,又何至於呢?長此下去,只怕這朝廷就成了漢人的世界了。」他滿是期盼的目光凝視著載灃,「所以朕意思,要你去約束咱們宗室子弟習武學文。」
「如今朕拿主意。」光緒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這話方才老佛爺當著那麼多人說的,想她不會出爾反爾,讓奴才們笑話的。」
「瞧你那吃相,還用過了呢。」光緒接了帕子拭了下嘴,望著翁同龢笑道,「朕飽了,你慢點用,不急的。」翁同龢一嘴的餑餑,聞聽忙不迭三下兩下咽了,起身道:「奴才這也——」
那奴才這方瞅著一側珍妃姐妹,打千兒行禮后忙小跑著進去。
「只拿皇後娘娘——」
「奴才翁同龢恭請皇上聖安。」
「嗯?」光緒怔了下,撫著有些發燙的腦門轉過身來,見眾人兀自佇立一旁,莞爾一笑道,「坐,都坐著。王福,切個西瓜端進來。」說罷,抬腳在正中寶座上坐了。眾人這方拿捏著身子斜簽著坐了。待王福端著西瓜進來,光緒自拿塊在嘴裏嚼著開口道:「行了,你下去吧。你們也不要拘束,邊吃邊議。」說罷,吐子兒放了桌上,接著道,「此事該如何處置,你們且說說看。」
「嗻。」
「王福。」不知過了多久,光緒開口呼道。
「那他說些什麼?」
「嗻。老佛爺吉祥,命婦這就下……下去。」
李蓮英抬手拍了拍剃得趣青的額頭:「對,對,到時候還得老佛爺您出面才是。」他頓了下,「只那洋鬼子生性狡詐,若是他們真如咸豐爺時那般——」他沒有說下去,只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慈禧太后。「正因為有著他們,我不才有今日嗎?雖說他們可惡,卻也不是一件好事不做的。」慈禧太后笑道,「日本彈丸小國,到時候與他些銀子只怕他已高興得合不攏嘴了呢。」
「是的。」剛毅惴惴不安地應了聲,掃眼正自忙不迭傾倒魚餌的太監,囁嚅道,「總管,那……那餌倒不得的。不然待會兒魚兒便不……不會游的。」李蓮英沉吟了下,吩咐道:「裝包兒放懷裡,過會兒都小心著點,哪個露了馬腳小心咱家剝了他皮!」說著,吩咐小太監抓把米粒放了籠中。打開來,只那鳥兒卻只貪婪啄食著,趕也趕不出去。兀自折騰間,崔玉貴急步奔了過來:「總管,老佛爺、萬歲爺已經起駕了,問這好了沒?」
光緒轉身望著奕:「你這幾日神情恍惚,朕看得出來。」奕嘴唇翕動下正欲言語,只光緒已介面道,「便拿剛才與朕對弈說,有許多手你都走得莫名其妙。與朕對弈你許有些拘謹,但朕看不全是。這陣子做差你已大不如剛開始那陣子了!」光緒說著加重了語氣,「朕阿瑪臨終前說你那些話兒莫不是都忘了?」
珍妃長吁了口氣掙扎著起身,王福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卻被她止住:「我沒事的。萬歲爺既尋思著回城,咱們還是早些趕過去吧。王福,這事兒莫要言語萬歲爺,知道嗎?」
袋煙工夫,明黃軟轎停止了晃動。李蓮英滿臉堆笑,打千兒稟道:「老佛爺,到地兒了。」「知道了。」慈禧太后淡應一聲卻沒有動身子,直轎窗拋起,光緒露出身子,方手搭著光緒緩緩踱了出來。
「老佛爺英明。奴才這腦子,真豬腦袋一樣。」李蓮英收拾了地上的茶杯碎片,起身打千兒笑道,「只……只這日子甚時才有完呀?」
「這……這奴才不曉得……」
「這……這之前在府里試過了,確是沒問題的。只是一到這園子誰想卻——」剛毅滿臉窘色,支吾著說道,「方才我在湖邊看了,魚兒是因著魚餌味淡且少,現下沒問題的了——」
「放心,不會太遠的。眼下日夷不是在蠢蠢欲動嗎?」慈禧太后陰森森的雙眸凝視著宮燈后的楹柱,像要穿透宮牆一樣凝視著遠方,「到時候一切都還會如從前一樣的。」李蓮英滿臉皺紋折起老高,忽地眼中一亮,道:「老佛爺意思,可是——」
「別說了!」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不快。
「剛相爺該不會下湖裡涼快了吧?」李蓮英笑著掩飾了句,移目望著慈禧太后打千兒道,「老佛爺,這天氣熱得蒸人,奴才意思您和眾位大人們還在門前涼棚下歇著吧,您說呢?」
光緒心中本自因著花費數千萬銀兩悶悶不樂,進園來但見處處景緻、物件莫不珍貴華美,更心裏堵了團爛棉絮價不是滋味,聽她言語,遂不冷不熱道:「回親爸爸,不是這麼回事的。」
「朝境東學黨借災荒之機,以『濟世安民』、『逐滅倭夷』為號發動暴亂,業已佔領全羅道首府全州。」徐用儀凝神回道,「李熙因無力鎮壓,懇請我朝派兵入境代為剿定。」慈禧太后兀自在興頭上,聽得徐用儀言語,臉上頓時掠過一絲不快:「就這事兒?值得這般慌張嗎?!」
「顏面?這些年咱這顏面——」陡覺失口,剛毅忙不迭戛然止住,惴惴不安地望著光緒。光緒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旋即斂了,嘆口氣道:「這些年咱這臉面丟得不少,也沒甚遮掩的。說下去吧。」剛毅輕應了聲,咬嘴唇接著道:「皇上,奴才意思咱現下自顧都不及,能省著的還是該省著。這萬一日後有個甚事兒,咱拿什麼支應?」
「嗻。」王福心中一陣欣喜,忙不迭答應一聲上前攙了珍妃。瑾妃猶豫著,仰臉怯怯地望眼慈禧太后,如逢大赦似的蹲身道個萬福亦碎步隨了前去。
「嗻。」李蓮英身子哆嗦了下,眼見得小太監抬著膳桌進來,忙自起身小聲張羅。慈禧太后微微掃了眼,不知肚中不餓抑或是李蓮英倒了胃口,只端碗燕窩湯徐徐啜下便吩咐撤了。李蓮英心裏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嘴唇翕動著欲言語終又咽了回去。慈禧太后漱口,趿鞋下炕,背手來回踱了幾步掃眼李蓮英道:「以後說話思量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嘴上上把鎖,別往興頭上潑冷水,記著了。」
目視著翁同龢消逝在夜幕中,光緒心中直覺著一股莫名的興奮,時而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時而於爐旁杌子上坐著凝眉神思,直遠處傳來沉悶的午炮聲響,方猶豫著褪鞋上了炕。
「奴才恭迎老佛爺、萬歲爺聖駕。」頂戴花翎扣了頭上,剛毅整整袍角碎步迎上前躬身朗聲道。
「那樣也好。皇上,你呢?」
「你且說說看,該如何個準備法?」
老不死的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李蓮英叫苦不迭,三角眼滴溜溜轉著,少頃躬身打千兒道:「那鳥兒定是去了天上仙境,說與如來我佛知曉。」「嗯。」剛毅聞聽,忙點頭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一物回遊謝恩,一物天庭報訊,這才周全,諸位說呢?」
「嗻。」
「嗻。」聽著慈禧太后聲音,李蓮英答應一聲便奔了進去,急切間被門檻絆個狗吃屎,顧不得疼痛爬起身就爐上拎壺斟了杯茶雙手呈了上去。慈禧太后微啜口咽下,心情似乎平靜了許多,說道:「這門檻太高了些,這幾天少說也有四五個奴才給絆著,回頭吩咐內務府給鋸低了些。不妨事嗎?」
「李總管這不白費力氣嗎?老佛爺如今修得正果,還怕甚妖氣邪氣的?」博爾濟吉特氏心裏惱著光緒,這光景也一肚子怨氣撒在了珍妃身上,「依臣妾說吶,老佛爺您呀便是咱大清國的鎮國之寶,任甚邪氣妖氣也與您無侵的。只是苦……苦了臣妾們。老佛爺您就發發慈悲,施法壓壓這股子邪氣,好歹拉臣妾們一把。」說著,她眼角竟擠出兩滴淚水。
大熱天兒,單隻烈日下走上盞茶工夫,已是熱汗淋淋,更何況還攙著個人兒,及至耶律楚材祠前,瑾妃已是香汗遍頰、嬌喘吁吁,王福瞅著,猶豫下攙了珍妃在祠前檐下石杌上坐著,守祠的奴才望著忙不迭趕了出來:「王公公,您裡邊歇著,這——」
金寫神牛,用鎮悠永。這上邊不寫著嗎?李蓮英詫異地望著慈禧太后,回道:「老佛爺,這寶貝是用來鎮邪避禍的。」「對,乾隆爺當年置這神牛便是這個意思。」慈禧太后頷首應了句,移目掃眼珍妃冷聲道,「如今宮裡,便這園子都有著一股邪氣,真希望這銅牛能顯顯靈,好好壓壓這股子邪氣!不然這樣子下去,能成嗎?」
「嗻。」翁同龢答應一聲進來,躬身請安道,「皇上,道員李經方遞來摺子,言日夷十年擴軍計劃早已完成,打前年起又每年從宮廷經費中撥出三十萬日元,從文武百官薪金中抽出十分之一,補充造船費用。目前,日夷已經建立了一支擁有六萬三千名常備兵和二十余萬預備兵的陸軍,並擁有排水量七萬兩千多噸的海軍艦船。總噸位已超過……超過我北洋水師。」彷彿電擊了似的,光緒握著茶杯的手顫抖著,茶水濺在簇新的袍服上亦是渾然不覺,兩眼呆望著翁同龢,良晌方喃喃開口道:「這……這可是真的?」
「奴……奴才不敢。」王福身子不由一個激靈,只眨眼間便定了心神,向著慈禧太后躬身打千兒稟道,「老佛爺,是萬歲爺有話要奴才告與您的。萬歲爺還急等奴才回話,故奴才這才——」
李蓮英腮邊肌肉跳動下,冷冷開口道:「你不說都沒問題嗎?嗯?!」
光緒苦笑了下,兩眼悵然地望著屋外昏黑的天穹,道:「朕也始終放心不下。朕原意六叔再合適不過的,只老佛爺卻不應允。唉,也不知她心裏到底想怎樣。」他說著頓住,側耳凝聽下問道,「什麼人在外邊?」
「你不是皇上嗎?甚事兒還要請示我這老婆子?!」慈禧太后冷哼道,「你想怎樣便怎樣,我管不著。」光緒心裏一陣竊喜,起身打千兒道:「親爸爸早些安歇,兒臣告退。」說罷,與珍妃遞個眼色過去,轉身腳步「橐橐」出了西廂房。
奕嘴唇翕動下,似乎想說些什麼,終沒有開口。翁同龢偷眼望下光緒,猶豫著躬身說道:「皇上,眼下說這些話都……都不濟事的。要緊的還是該尋思著如何應對。」
「皇上,奴才意思此暫不足慮。」奕沉吟著望眼光緒,字斟句酌道,「早時日夷境內發生嚴重的經濟危機,導致農業歉收,米價上漲,暴動不斷,至今元氣尚未得以恢復,以它此等狀況,何來精力犯我天朝——」「不不。六叔此言差矣。」光緒搖頭道了句,攢眉蹙額踱步,沉思著開了口,「大凡外夷國內發生變故,為轉移人民視線,莫不從對外擴張中找尋出路。依朕看來,只怕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說著,他長吁了口氣,「如若這幾年我北洋海軍照開始那般情形發展下來,現在又何懼他彈丸小國?!」
光緒冷哼了聲:「她是高興,一個園子花了上千萬還不知足,還想著過甚壽誕,也不瞅瞅這甚光景,這點家底子不讓她折騰光朕看她是不會罷休的!」光緒說著彷彿發泄胸中悶氣般長長吁了口九九藏書氣。珍妃一雙明眸怯怯地望著他,欲言語卻又不知說些什麼,只將身子緊緊地貼了過去。良晌,方聽光緒道,「好了,你不要擔心,朕自有分寸的。王福!」
光緒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輕咳一聲說道:「親爸爸早時不與那奴才加了俸銀嗎?」「那奴才許是沒著個差使,整日價吃喝玩樂,那點銀子怎夠使喚?好歹也是咱這枝兒的,我看你就再與他加著些吧。」
「老佛爺虔心禮佛,如今這魚兒回遊謝恩,不正說明老佛爺您已修得正果了嗎?」奕劻賠笑道,「眾位意下如何?」
「萬歲爺要奴才告訴老佛爺一聲,他準備回城裡去。」王福小心回道,「老佛爺您看——」
「天下蒼生對皇上寄望者不在少數,尤其南方各省,陡聞皇上親政,莫不歡呼雀躍。便失利,奴才想人們至少也可看出皇上欲興我朝之決心,從而激起其忠君衛國之心。此之失利與前有質的區別,蒼生中不乏仁人志士,他們不會不曉得的。」
「老皇曆?萊山兄莫不是給洋毛子嚇破了膽,怕日夷插手其中吧?」翁同龢冷哼一聲道。
「哦,沒有。」光緒移目望著珍妃,淡淡一笑道,「這外邊的空氣端的新鮮,哪似宮裡那般死悶,你說呢?」說著,他抬手捋了下珍妃鬢髮。珍妃搖了搖頭,答非所問道:「不,皇上有心思的,臣妾看得出來。」
屈指算來,親政已有五年時間了,然事事不能遂心,直叫光緒心裏堵了團爛棉絮般不是滋味,總覺得兆頭不好,似乎要出點什麼事。一早退朝回殿,一個人呆坐在空蕩蕩的大殿里,越想越覺萬緒紛來、無以自解,遂徑自於御花園裡散步消遣了會兒,只回殿後心緒依舊難以平靜,便喚了奕弈棋打發時光。
「剛毅呢?去萬歲爺那喚過來!」李蓮英臉色鐵青,邊走邊道。
「不是。只……只怕也難說的。」翁同龢輕輕嘆了口氣。「六爺說先探探日夷動靜再做定議。」珍妃細碎白牙咬著嘴唇:「皇上性急,凡事總期一朝告成,然性情中又……又多了份柔弱,此二者皆是人主所忌諱的。」她沉吟了下,「不過話說回來,此事關係匪淺,慎重些總是好的。倘有個閃失,怕……怕皇上再也不會有機會的。翁師傅你說呢?」
「算了,不下了。」眼見已無挽回的餘地,光緒將手中棋子扔盒裡站起身來。奕答應一聲「嗻」忙也站起身來。光緒默默踱著步子,良久,倏然說道:「六叔,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朕?」
「奴才在。」王福快步到轎窗前打千兒道,「萬歲爺,有什麼吩咐?」
「奴才有這個意思,不過——」見光緒趿鞋下炕,翁同龢忙站起身,猶豫著說道,「不過奴才心中仍有幾處顧忌。」光緒掃眼翁同龢,道:「說,都說出來。」「嗻。」翁同龢答應一聲開口道,「這一來是老佛爺,她……她老人家早已安於現下日子,腦子裡有的只是息事寧人,多一事莫如少一事,能否應允只怕兩說。」
「沒了那股子晦氣,不更舒暢嗎?」慈禧太后說著站起身,「去,備船去南湖島。」
「對,要打就要揀最恰當的時機打它最關緊的地兒!瞎折騰弄不好到頭來怕連自個都沒好下場的。」慈禧太后舉杯沉吟道,「眼下先由著他,看他能與我結出個什麼繭來?!」說著,掃眼李蓮英,冷冷一笑道,「放心,他跳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一沒人二沒兵,他能怎樣?」
「那老佛爺——」珍妃遙望著遠處湖畔攢動的人群,長吁口氣道。
「怎的,心裏不痛快?」
「皇上。」奕移身近前低聲道。
「我——」慈禧太后冷笑著凝視珍妃,嘆道,「我也無能為力的。皇上是真龍天子,有他庇護著,誰又能拿她怎樣?唉,任命吧。」
「奴才恭迎太后老佛爺、皇上聖駕!」奕等一群文武百官早在園門外候著,見慈禧太後下轎,黑壓壓跪了一地,高呼道。
「皇上說得甚是。只現下終究比不得那年月……」珍妃兀自說話間,不遠處傳來「橐橐」腳步聲響,光緒這方發覺不知不覺間竟已行至乾清門廣場,凝目張望,卻是寇連材,沉吟了下吩咐道:「好了,朕曉得怎生做的,王福,送你主子回宮。」說罷,抬腳便迎了前去。
「是呀,這怎的回事?」
腳步「橐橐」行在彩畫長廊間,光緒心頭直撞鹿般亂跳。他渴望這一刻的到來,渴望著能由此樹立威信,收回權柄,大展宏圖。然而,當這一刻陡然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心中竟又有些惴惴不安。萬一——他不敢想、不願想,卻又不能不想!于仁壽殿前丹墀上站定,回望眼眾人,光緒吩咐句:「軍機們進來,其他人都下去候著。」便踱了進去。
「嗯。很好,很好。」姜還是老的辣!光緒心裏尋思著,忍不住道,「回頭便照這意思擬個旨意發出去。另外,台灣唐景崧那裡專門頒布個旨意。」他頓了下,悠然踱了兩步,又道,「東三省為我朝龍興之地,又瀕臨朝境,亦不可不切實防範。再與定安去旨,要他與朕好生操練兵丁,日後倘有差池,朕唯他是問!」
「嗻。」載灃目如點漆,面似冠玉,石青五爪四團金戈補服裹套著藍色蟒袍,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垂在腰間,兀自怔怔地望著光緒,聞聲忙不迭上前挽了奕起來,看時卻見他竟眼眶中淚花閃爍,探手袖中方欲掏帕子,卻聽光緒說道:「朕這話是甚意思你明白嗎?」
「下去!誰要你自個沒本事,便自家男人也管不住?!」慈禧太后似乎找著個發泄的人,怒喝道。
「奴才在。」李鴻藻眼眶帶著黑暈,乾瘦的身子更是縮了幾圈,方自咬牙站起身,聞聽忙趨前一步躬身道。
「那就將老祖宗們請出來,總不能任著她攪得咱大清國烏煙瘴氣呀。」
「嗯?」
「告訴連材收拾東西,起駕返城。你去與老佛爺說一聲。」
「進茶!」
「嗻。」李蓮英答應一聲趨步上前,「老佛爺這說哪兒的話來?您呀,身子骨硬朗著呢。您沒瞧六爺他們幾個,那才叫不行呢。要不待會兒老佛爺您坐著轎子?」慈禧太後點了點頭,問道:「戲園子裝修好了嗎?」「早收拾妥當了。」李蓮英咽了口口水,眉飛色舞道,「那地兒奴才親自督著,老佛爺一準滿意的。樓高七丈,寬六丈,上中下三層……」
「奴才明……明白。」奕抬手推了載灃,顫聲道。
光緒似笑非笑地望眼奕劻,淡淡地道了句:「你說得很好,甚合朕意。」便移目凝視奕。奕仔細品味著光緒話中深意,沉吟著開口說道:「奴才意思,現下先給李鴻章去電,探探日夷動靜,然後再作決斷。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嗻。」王福答應一聲輕步進屋,偷眼光緒,卻是面色凝重直直望著翁同龢,便輕手輕腳退了下去。翁同龢躬身謝恩,微啜了口,接著道:「還有一條,我朝這麼多年受外夷侵凌,蒼生心中無不憋著一口氣,一旦開戰定會奮不顧身英勇殺敵。而日夷境內卻是民怨沸騰,矛盾重重。此一點常被忽視,然卻是制勝之關鍵!」
「那……那主子好歹給他個好差使才成呀。」博爾濟吉特氏插口道。
「兒臣曉得。」光緒似笑非笑地望著靜芬,沉吟片刻,開口說道,「就朕想,無論是親爸爸還是你,即便那些妃嬪媵御,都希望朕做個賢明天子。這事兒若與下邊沒個交代,那才真掃盡咱們顏面呢。你說是嗎?」靜芬輕輕點了點頭,淚水不覺間奪眶而出,珍妃在一側忙掏帕子遞過,只靜芬卻抬手拂開。光緒黑漆漆的瞳仁眨了下,道:「朕的意思,就從這夜開始,你在後邊佛堂參悟些日子,等過陣子外頭平靜了便仍回宮裡。」說罷,他移目慈禧太后,躬身道,「兒臣就這麼點心思,不知親爸爸可覺著重了些?」
慈禧太后兩眼閃著寒光直勾勾地盯著王福,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良晌,方說道:「好吧,你下去吧。」她頓了下,掃眼一側滿臉惶恐神色的珍妃,又道,「回來,扶你主子一併過去,省得在這礙手礙腳。」
「老佛爺放心,奴才理會得。」
「進來吧。」
「罷了。」光緒輕抬了下手,「眼下咱這家當外人不清楚,你心裏總該亮堂著,能指望與外夷一較長短、揚揚我大清國威的,也就北洋海軍了。你切切要好生用些心思,總期將海軍與朕辦得有模有樣,知道嗎?」
「慶郡王奕劻公忠廉能,勤勞王事,今即著晉封慶親王銜。」光緒沉吟道,「定安、劉坤一襄辦。」
「行了,坐著吧。好了,你們也歇會兒,揉來捏去就不如蓮英那般叫人舒坦。」見光緒望著那命婦,慈禧太后遂道,「這是載漪福晉博爾濟吉特氏。」說著,移眼掃了下博爾濟吉特氏,「還傻坐著?快見過你主子,如今你那事兒還得他說了算呢。」
「回老佛爺,就在排雲門前。」
「朝鮮方面可有訊兒傳來?」光緒點頭問道。
「嗯。」
答應一聲出屋,恰聽得金自鳴鐘連撞了十二下,交代了寇連材,王福忙循湖濱奔了南湖島。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時分,火辣辣的太陽照得大地一片臘白,熱氣撲面襲來,比起玉瀾堂內真有人隔兩世之感。及至知春亭,王福已是汗流浹背,落湯雞一般,止步抹把臉,抬腳間卻聽不遠處傳來說笑聲音,仰臉張望,卻見一眾太監、侍女並著些命婦妃嬪,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慈禧太后兀自在銅牛旁指指點點,心裏慶幸著可少跑一大截子路程,腳下已加快了步子。
「嗻。奴才這便——」
翁同龢忙收神躬身回道:「奴才現下就這點子想法。不過,此二點絕非——」
「老佛爺放心,奴才曉得的。」溥俊說著望眼光緒,「奴才一定好好讀書,將來也像主子一樣,做皇上。」一語落地,直驚得眾人目瞪口呆,博爾濟吉特氏不安地望眼光緒,抬手「啪」的一個耳光抽了過去:「混賬東西,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出口?!」
……
「回老佛爺,今兒講的是《臣工之什》。」溥俊身穿玉色袍子,外邊套件醬色小馬褂,小大人似躬身回了句,朗聲誦道,「嗟嗟臣工,敬爾在公。王厘爾成,來咨來茹。嗟嗟保介,維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于皇來牟,將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眾人——」
「奴才——」
排雲門,面闊五間,門前一對造型精美的銅獅和一十二塊形狀各異的太湖石,皆為暢春園遺物,其上排雲殿,乾隆年間為大報恩延壽寺的大雄寶殿,再上佛香閣、智慧海,構成層層上升的立體建築中軸線,為頤和園諸景之中心所在。其時已交六月,萬里晴空上一輪炎炎驕陽直射得大地一片臘白。李蓮英一路小跑著過來,頭上豆大汗珠走線兒般撲撲直往下淌,心中本自煩躁不安已極,眼見得一眾太監兀自手忙腳亂、跑前跑后張羅個不停,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離著尚二三十米遠處,便大聲嚷道:「狗東西,想找死呀,還沒預備好?!」
「哦?你倒來得挺早的呀。」慈禧太后說著呵腰出轎,剛毅陡覺失禮,滿臉惶恐便欲告罪。只慈禧太后卻已接著道,「你怎弄得這般樣子,做甚來著?」
「奴才曉得、奴才曉得。」載灃額頭上不覺間已滲出密密細汗。
「端進來吧。你們也都下去進點,不用在這侍候著了。巳時過來便是。」慈禧太后說著抬腳徑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