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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苟且偷生

第二章 苟且偷生

「就這樣。你先下去吧。」
「回大人,霧太大,看不真切。」盞茶工夫,親兵嚷道,「看清了!看清了!大人,一共四艘軍艦,還有——」說著,那親兵戛然止住。袁世凱移目望去,但見他臉上滿是惶恐神色,忙不迭道:「到底怎生回事?」
「這——」兀自說話間,門外傳來腳步聲響,房門開處進來一人,圓胖臉,小鬍子,敦敦實實的身材略顯臃腫,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錦雞補服,雖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當還是怎的,怎麼看怎麼彆扭。葉志超笑道:「聶老弟辛苦了。來,我與你介紹,這位便是袁世凱袁老弟,日後多親近些。」
「制台意思先熟悉一下地形,隨後會再派兵馬過來。」葉志超目不轉睛地望著袁世凱,似乎想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麼。袁世凱握著煙槍的手微微發抖,剃得趣青的額頭上不覺滲出密密的細汗。屋內靜寂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自鳴鐘不甘寂寞有節奏地沙沙響個不停。
張佩綸輕輕點了點頭,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掃眼盛宣懷卻又止住。李鴻章會過意來,忙道:「杏蓀不是外人,有甚話但說無妨。」張佩綸答應一聲接著道:「幼樵尋思,大人可派小數官兵入朝,先……先應了上邊意思。」「幼樵兄,這不大妥吧。」盛宣懷插口道,「派少量官兵過去,若出了差池,豈不被外人恥笑?況上邊怪罪下來,誰又擔得起?」張佩綸搖了搖頭,說道:「派這些官兵過去,並不為著平定叛亂。這一呢,為的探探日夷動靜。倘其真沒動作,我再發兵亦不為遲。二呢,這上邊主意說不準還會有所變動。」
「快追上去,打沉這狗日的!」王國成冷哼一聲道了句,只濟遠艦卻離著「吉野」艦越來越遠,「快轉舵,追上去!快!」
「你——我這不也是為著大家好嗎?」方伯謙望眼漸漸逼近的「吉野」艦,直恨不得跪在甲板上,哀求道,「兄弟們哪個家裡不拖小帶老的,就這般將命丟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大海上,值得嗎?」
「大人,『高陞』號上可還有近千陸營弟兄呀!」麻子望了眼在日艦重圍下苦苦掙扎的「高陞」號,滿臉憂慮地道,「咱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不管呀。」
「屁話!」袁世凱似乎沉思著什麼,聞聲怔了下道,「跟著大人我,你們還犯得哪門子愁?放心,這次平定了朝亂本官便與李制台去信,調咱們回國。到時保你們個個吃香的喝辣的。」「是是,跟著大人您,卑職們哪能少了好處?只是這次——」李德猶豫了下,在馬上拱手施禮道,「大人,恕卑職斗膽,卑職總覺著小日本這次似乎不大對勁,咱在這就這麼點人手,可他們近來已調過來幾千人馬,這萬一——咱可怎生應付?」
李鴻章檄調葉志超、聶士成統兵兩千五百赴朝,光緒心中便揣了個鹿兒般咚咚直跳,當即降諭「綏靖藩服,宜圖萬全,尚須增調續發,以期必勝」。然而,面對他的諭旨,面對葉志超日本不斷增兵朝鮮的電文雪片般飛來,甚或當日軍包圍牙山清軍的電文傳來,李鴻章卻只入目不視、充耳不聞。此時的他已抱定了「避戰自保」的念頭。他渴望列強出面調停,更是幻想著「聯俄制日」以迫使日軍從朝鮮撤退。然而,世事的發展卻是——
「到了?」
「我五千精銳難道還敵不住這群烏合之眾?」
「快告訴『高陞』號,速速轉舵迴轉天津!」方伯謙說著三步並兩步下了艦橋。這光景,又是「轟」的一聲巨響,方伯謙身子哆嗦著,腳底一滑摔倒在甲板上。王國成猶豫了下上前攙起方伯謙:「大人,快下命令吧,兄弟們求您了。」
「是嗎?」丁汝昌冷哼一聲,「早起不還好端端的,怎的轉眼間便不舒服了?這也來得太是時候了吧?!」方伯謙臉上泛起朵朵紅暈,囁嚅道:「回大人,卑職晌午吃了些酒,又進了些涼食,想是——」
北京城酷熱難耐,百里之外的天津卻是陰雨連綿,難得個晴兒。直隸總督衙門周遭本是極熱鬧的去處,但此刻鱗次櫛比的店鋪房屋雖然都開著,街上卻極少有行人。衙門東邊箭許里地的「尋樂園」里,店老闆瑞祥坐在竹椅上兀自與幾個顧客擺著龍門陣。
「為什麼?!」鄧世昌睜大了雙眼。
「臭小子,敢拿老哥我打趣?」那喚鈺哥的抬馬鞭揮了下,笑道,「就那兩娘們兒,滿臉的雀斑兒,白給我也不要呢。你小子沒嘗過日本娘們兒的鮮吧?那才叫舒服呢。不信問問德叔,他可不會騙人的。」「真的?」袁世凱忍不住插口道,「你這小子,艷福不淺吶。李德,有這麼回事嗎?」
葉志超椒豆眼轉著說道:「兄弟要事在身,自不能在此多耽擱,只在下初來此地,這人生地不熟,更有許多軍務須與兄弟磋商。我看——」他頓了下,接著道,「我看不如這樣,在下便隨兄弟一起去漢城,這樣有事兒也好向兄弟當面討教。真若有甚事兒給誤了,制台那裡你我都不好交代的,你說呢?」
「回大人話,」那漢子起身打千兒回道,「柱子他們幾個估摸著光景兒還早,去了……去了……」「又去了窯子?這些兔崽子,看回頭饒得了他們!」周馥冷斥了句,在門口處桌旁坐了,「掌柜的,來二兩——」話音尚未落地,抬眼時不禁怔住,「幼樵兄?」
「是姑爺。」
「越是這般讓人揣摩不透就越是可怕。立馬與他去電,不惜一切代價,務必探清日夷的虛實。」
「那只有盡人事了。」張佩綸似笑非笑,淡淡道,「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杏蓀兄可有甚高見?不妨說來聽聽。」「不敢。」盛宣懷說著移目望著李鴻章,「大人,卑職以為當發大兵過去。早早平定朝亂,而後速速撤回,到時日夷真欲生事,亦為時晚矣。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有理。我也是這般尋思著,只怕上邊——」
光緒十年五月,張佩綸抵馬尾軍港。恰此時慈禧太后命兩江總督曾國荃赴滬與法國談判。張佩綸據此以為對侵略者可以用信義感動,遂向法艦統帥孤拔保證絕不失君子風度,「戰即約期,不行詭道」。
「你……你有種,回頭看我怎生收拾你?!平子,你去!」
「大人,別猶豫了,開炮吧!」
聶士成笑著點了點頭:「這統兵打仗,講的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中,人和最緊要。其次便數地利。待會兒下去你們便與單彪帶些兵士查探查探——」
「都不要說了。」丁汝昌仰臉長吁了口氣,擺手道,「此事已然議定,沒有變更餘地的。」
「這便不曉得了,只聽說李制台……」正自說著,門口進來一人,四十多歲,一身天青寧長袍,白皙的臉上八字眉兩邊分開,一對黑漆漆的瞳仁閃著光亮。
大鳥圭介有意無意地回首望眼袁世凱,腮邊肌肉抽搐著冷冷插口道:「用他們中國話說:人狂沒好事,狗狂沒屎吃。放心,他狂不了多久的。」
眾人不再猶豫,忙不迭各就各位。三發炮彈盡皆命中,「吉野」艦甲板上濃煙四起,炸飛了的旗巾和炸斷了的桅杆,被掀起老高又掉進大海。看著日兵慌亂地奔跑,聽著日兵沒命地嘶叫,眾人心裏直喝了蜜般的甜,一發發憤怒的炮彈鋪天蓋地向著「吉野」艦飛了過去。
「那又能怎樣?」王國成冷哼道。
眾日兵怔了下,紛紛收槍挎了肩上。袁世凱暗吁口氣,但覺背上又濕又涼,卻已是汗透內衣,微擺下手乾咳兩聲掩了心中惶恐說道:「我們中國有句俗話:識時務者為俊傑!公使閣下真不愧為當世之俊傑吶。」
「嗚——嗚——嗚——」三聲沉悶的汽笛聲響劃破天穹傳入耳中,袁世凱拍拍手,不無興奮道:「說曹操,這不曹操就來了嗎?快看看,離碼頭還有多遠。這狗日的天氣,這光景了還霧蒙蒙的。」
「國成哥,你——」
「那你走著瞧吧。哦,對了,這上邊什麼意思呀?」
「他媽的,傳令下去,回——」袁世凱眯眼張望足足袋煙工夫,只無際的海面上除了幾隻海鷗時而振翅高空,時而盤旋海面,給人一絲生氣外別無他物,張口欲吩咐回城,只話到半截又戛然止住,從一品的提督比著他這駐朝總理交涉大臣可大著兩級呢!沉吟片刻,袁世凱開口道,「別他媽的死了老子娘似的,有甚樂子說出來聽聽。」一聲令下,靜寂的人群直捅了馬蜂窩般嘈雜不堪。
「李制台可有言語?」
「軍艦!後邊發現一艘軍艦!」兀自說著,艦橋上值哨水兵喊道,「快去稟告方大人!」眾人一怔,忙不迭各就各位,王國成臉上掠過一絲笑意,問道:「喂,你可別看錯了,是不是『高陞』號過來了?」
「此四艦皆由你指揮,一路上要切切小心。遇著日艦,能避則避,若不能躲避,以禮待之,其若尋釁生事當以忍為上。要時時記著你的任務是護送陸營兄弟!」丁汝昌頓了下,沉吟道,「若日艦敢向我開炮,允你還擊,但以保證兵船安全為要。知道嗎?」
「來不及了,小弟這便得趕回去。」袁世凱說著轉過身來,「朝王約我巳時進宮,說有要事相商。葉兄放心,小弟會吩咐下邊將一切都安頓好的。」
「國成,擅自開炮可是殺頭的罪名,你——」
「大人要標下殺敵,便刀山火海標下眉頭也不皺一下。只大人要標下做這種賣國喪節之事,恕標下不能聽令!」王國成冷哼一聲道。
「方大人睡得正香,我喚了幾聲他都沒應聲。」
「你意可是不出兵方為上上之策?」
「還有——」聶士成沉吟下,輕輕擺了擺手。見李德從月洞門處過來,轉身自搬了雕花瓷墩放在門口,一撩袍角坐了,說道,「不要行禮了。你就是李德吧?」「標下正是。」李德到底還是甩馬蹄袖行了禮,起身賠笑道,「不知大人有什麼吩咐?」聶士成沒有理會,移目掃眼一側的崔鈺,問道:「你呢?」
「混賬東西,挑起戰事是你擔著還是我?!再敢言語,小心我——」話未說完,「轟」的一聲日艦上的大炮已震天價響起,濟遠艦周圍立時激起一片水柱,嘩嘩地向船上傾瀉。「大人,日艦已然開火,請下令開炮吧。」王國成丟眼色給眾人,撲通一聲跪倒在甲板上,道,「我艦航速不敵日艦,這般下去,後果不堪設想的。」read.99csw•com
「我這沒尋思好,故而還不曾遞摺子進去。」
「明白。」
「漢城離這裏就箭許來地。有事兒還不眨眼工夫就到了?至於我手下那些傢伙,該怎生管著隨你,莫要顧著我的面子。老弟治軍有方,那些傢伙就得你好生管管呢。」葉志超哈哈笑著說道,「袁老弟,你看還有甚說的?」袁世凱抬手摸摸額頭:「沒有沒有。帳篷待會兒便吩咐送過去。聶兄若還有什麼事可與李德他們言語,這些傢伙跟隨我不少時日,一般事都應付得來。好了,聶兄一路勞頓,歇著吧。兄弟這先告辭了。」
「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炮。違者軍法處置!」
「制台遠慮,非你我所能及的。」張佩綸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下,不冷不熱地道了句便不再言語,心中厭惡之感卻是陡然而生,眼見吃食還未上來,猶豫了下與周馥拱手告別便踱了出去。
「大人過獎。貴國尚有句俗話——」大鳥圭介椒豆眼轉著止住話頭,拱手道,「我國兵艦已經靠岸,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林永升,字鍾卿,福建侯官人。十四歲入福建船政學堂學習航海駕駛,光緒元年充任船政學堂教習。光緒二年,與同學林泰曾、薩鎮冰、劉步蟾等十二人前往英國學習。光緒十四年八月,北洋艦隊正式成軍,被委經遠管帶。后實授北洋海軍左翼左營副將。見鄧世昌當著王國成的面欲言方伯謙,遂揮退王國成,踱步前行道:「正卿說話還是小心些好。前日伯謙還在丁大人處嚼你舌根呢。」
「嗻。」王國成臉上掠過一絲歡喜神色,躬身欲退下只卻又被鄧世昌喚住:「對了,你們方大人可去了丁大人那裡?」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朝廷養著我們是做擺設的嗎?廣甲條件是差了些,可廣乙諸艦又何嘗不是如此?各艦若皆以此為托置朝事于不顧,豈不誤國誤民?!」林泰曾輕咳兩聲,不無惆悵地長吁口氣,「戰爭之勝敗關鍵還取決於人。大戰在即,我希望諸君皆能振奮精神,奮身殺敵,以揚我北洋海軍聲威,衛我大清之尊嚴!」吳敬榮一雙三角眼眯縫著凝視林泰曾,似乎還想反譏幾句,只終暗吁口氣硬咽了回去。「林大人希望亦大家之希望,我北洋水師建軍這麼多年,方遇著此難得之機遇,豈能輕易讓其溜掉?大伙兒說呢?」林泰曾雖是鎮遠管帶,只又兼著北洋水師左翼總兵之職,身份自比眾人高出一截。聽著牛昶炳言語,眾人心裏雖各有自己的算盤,卻皆默默點了點頭。牛昶炳轉臉望著林泰曾,拱手道,「大人放心,一到節骨眼兒上,兄弟們絕不會含糊的。不過,林大人,依您看來,此次如果真要咱護送,可會出事?」
「卑職在!」
「顏面固然重要,可總比沒了實力強吧,但有實力在手上,制台仍是我大清國擎天之柱,明白嗎?」林永升冷哼了聲。
「丁大人——」林永升掏懷錶看看,恰申正時分,沉吟下道。
「大人。」正自說著,盛宣懷推門進來,李鴻章遂問道:「事都辦了?廚子那吩咐了沒?」「都已辦妥了。」盛宣懷說著輕咳兩聲,「大人,上邊來電——」
「一定一定。」聶士成略拱了下手,道,「在下太原鎮總兵聶士成,日後還望袁兄多多照顧。」袁世凱忙不迭打千兒還禮:「彼此彼此,聶兄客氣了。」
「喲,爺您來了。快,裡邊請。」瑞祥起身上前打千兒,堆笑道,「打尖還是——」
「公使閣下這話已說多遍了,在下這耳朵都聽得起繭了。」袁世凱擺手插口道,「貴國在朝有多少人,在下心裡有數的。四千余兵士難不成還不夠?貴國可是打算窮全國之兵將都來朝鮮?」「大人這說哪兒的話?朝亂日益猖獗,大人心中想必亦有數的,便前日我國尚有二人慘遭其殺害,如此事情莫說在下無法向我天皇交代,便我天皇亦無法向臣民交代的。」大鳥圭介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侃侃道,「我國派兵入朝絕沒有他意的,此點請大人放寬了心。」
「狗娘養的想讓咱做炮灰,哼,門兒也沒有!」
「混!也不看看這甚光景?!」王國成說著拔腳急奔管帶室。
「那又怎樣?我不信丁大人會信他言語!」鄧世昌冷哼一聲道,「就他這種人,選進我北洋水師已是恥辱,更有甚顏面做一艦之長?不說他閱兵做的那些把戲,午時我還親眼見他從窯子出來,如今卻身子不舒坦,鬼才相信——」「算了,不說了。」見已近提督衙門,林永升插口道,「伯謙就……就那樣人兒,大家心裡有數就是了。」
馬尾慘敗,清廷追究戰敗罪責,張佩綸平日言行在朝樹敵甚多,眾人藉此不擇手段加以報復。張佩綸遂被發配察哈爾察罕陀羅海。
靜,死一般的寂靜,滿屋子只聞李鴻章腳步「橐橐」聲響。張佩綸、盛宣懷四道目光齊聚了他身上,不知過了多久,李鴻章收腳,抬袖拭拭額上密密的細汗,移目盛宣懷:「杏蓀。」
美國,支持日本。
「大人,『高陞』號向我求援!」艦橋上值哨水兵這時間嚷道。
袁世凱身子哆嗦了下,緩緩轉過身來。遠處,一行十餘人正急急行來,當中一人,矮矮胖胖,麵皮白凈,兩綹八字須微微上翹,透著一股傲氣。卻正是那日使大鳥圭介。袁世凱遲疑了下,復欲轉過身去,只大鳥圭介已自開口道:「袁大人,你的好久不見,身體可好?」
「嗯?」
「最好打沉他艘軍艦,這樣——」
「甚旗人漢人,如今吶,一要門路,二要銀子,有這兩樣才行的。」瑞祥聽著冷哼一聲,「你以為你家老爺怎生做的官?別人不曉得,我可清楚著呢!」
「嗯。」
「罷罷,就我這身子,經得住她兩個折騰?再說那兩傢伙吃乾飯的,能眼睜睜看著?不過,倒是鈺哥當時你在就好了。」
「哦,沒看出你小子傻頭傻腦的,心思還縝密著呢。你在這多少年月了?」聶士成挪了下身子,道。
葉志超面白無須,眉如卧蠶,足比袁世凱高出了半個頭。本自因攤著這個苦差事心中老大的不快,待見得日兵成百上千地湧向朝鮮,葉志超心中更是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兀自惴惴不安、無以自|慰間,聽得袁世凱聲音,忙轉過身來,見袁世凱欲打千兒行禮,遂笑道:「這是做甚?給老兄難堪嗎?快坐著吧。」
「葉兄何時到的?害得小弟海邊好等呀。」袁世凱拱拱手,將手一讓徑自坐了。
「照大人吩咐,已安頓妥當。只帳篷尚差著些,大人看——」
「幼樵沿途有所耳聞,只詳細情形也不清楚的。」張佩綸啜口茶咽下,回道。李鴻章起身背手,邊踱著碎步邊將朝亂事宜一一道與張佩綸,而後問道:「依你意思,我這該當如何是好呢?」張佩綸攢眉蹙額良晌,沉吟著開了口:「日夷狡詐,其雖雲別無『他意』,只我倘若出兵,怕它亦會有所動作。日夷這麼多年發展,較之我朝已然勝出許多,以弱敵強無異於以卵擊石,到時只怕——幼樵意思,眼下唯有靜觀其變再謀良策方為明智之舉。」
「這還不曉得呢。怎的,手痒痒了?」鄧世昌微笑道,「放心,有你用武的地兒。回去將你那炮擦得亮亮的,過會兒就有消息的。」
「不止大道,小路也不能放過。多問問本地人,該留兵守著的就留些人馬。此事關係匪淺,要仔細著些,知道嗎?」
「便有他意又能如何?我大清這麼多年發展難不成吃素的?只此不說,貴國便真——英法諸國豈能袖手旁觀?以貴國之力,想來還不足以與其抗衡吧?」袁世凱冷哼一聲說道。
「順便讓那李——就袁世凱手下那幾個進來。」
「日艦距我只兩千公尺了,請大人速速決斷,我艦何以應對。」
「此等大事老佛爺不吱聲兒,不說明她已然默許了?大人去電,非只於事無補,只怕皇上曉得了——」他沒有說下去,只李鴻章卻知道他心裏想說什麼,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幾圈,移目張佩綸:「幼樵,你看——」張佩綸似乎亦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住,懵懂良晌方開口說道:「老佛爺既已默許,大人怕只有出兵一途了。」
1888年,張佩綸充軍回京后,李鴻章因賞識其才華,將長女李菊藕嫁與他做了填房。
李鴻章確是犯難。此刻,也許是他這大半輩子最為難熬的時刻。從內心深處講他想出兵,想好好泄泄這麼多年堆積在胸中的鬱悶,沒有大清國,便沒有他李鴻章,這簡單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然而,他又怕出兵,別人許不明白,但他心中卻清清楚楚,北洋海軍自正式建軍,便沒有再增添任何艦隻,而且此後又停止了購買槍炮彈藥,海防經費皆被慈禧太后挪用修了頤和園。這可是他多年苦心經營換來的,他怕……
「臭小子,你他媽沒話便閉上嘴,盡說些晦氣話,小日本軍艦不來也要叫你喚來了。」先時那水兵張口道。
「不是。」
「袁大人留了五個兄弟聽大人差遣。」李德有意無意間舒了口氣,「方才瞧著要變天,其他幾個說袁葉二位大人行得匆忙,不曾帶著雨具,故趕了前去。」「是嗎?他們可真會服侍人吶。」聶士成冷哼了聲,道,「那你們兩個呢,怎麼不一塊兒去呢?」
「那是——」
張佩綸答應一聲進屋,打千兒請安:「幼樵見過岳父大人。」「罷了罷了。」李鴻章笑道,「快坐著。杏蓀,你也坐著。」
林永升欲言語,只鄧世昌已搶先開口道:「制台大人怎會有這種想法?日夷豈會因著是英船便眼睜睜地看著我朝增兵朝鮮?真迂——」見林永升連不迭丟眼色,鄧世昌方覺失禮,忙自收了口,嘆口氣道,「制台難不成真把我水師做擺設了?此事可關乎我北洋水師乃至我大清國顏面呀。」
王國成斜倚在炮上,聞聽拍拍炮管道:「我巴不得他來呢!這傢伙摸了這麼多年,可還從未真格用過呢。」
「幼樵此言不無道理。只日夷真若有動靜,又該如何?」李鴻章目不轉睛地望著張佩綸。
「日夷蓄謀已久,其艦隊司令官伊東佑亨又是海軍難得之帥才,如若我護送艦隻力量單薄,怕——」林泰曾眉頭緊鎖道。
「多少?」一句話說得葉志超渾身直打激靈,瞠目結舌地望著袁世凱。
「各位到得真夠早九九藏書的。」鄧世昌說著推門進來,掃視眾人一眼,道,「剛還聽著言語呢,怎麼就不吭聲了?看來我就是個喪門神了。」林泰曾轉身淡淡一笑,指指一側杌子道:「早不來晚不來,正與諸位說著出海的事你便來了,看來你這鼻子還挺尖的。」
……
「大人,若等日艦接近,我艦——」
「國成哥放心,兄弟理會得。」
「她當年為了埋葬父母,借了狗日的五十兩銀子,說到期不還便以身相許。前次我求鄧大人救她回來,便為著還銀子被人拐了的。那狗日的礙著鄧大人沒敢造次,只銀子卻翻了一倍!如今還差四十多兩呢。」王國成說著長吁口氣,接著道,「好歹也就一年工夫,明年這時候她就自由了。」
「麻子哥莫不是心裏也害怕了?」
「沒錯,是軍艦!」盞茶工夫,那水兵又嚷道,「快告訴方大人,又有兩艘軍艦出現。是日軍『吉野』、『浪速』和……和『秋津洲』號!」「終於來了,狗娘養的。兄弟們,裝填炮彈!」半晌不見方伯謙影子,王國成急道,「方大人呢?!」
「這想還不至於吧?」
「大人,」鄧世昌一顆心直從高高的懸崖上跌入了萬丈深淵似,怔了下急急插口道,「日本聯合艦隊正四下巡弋,欲與我水師起釁,以四艦出海萬不可為。卑職懇請大人收回成命,以我水師所有主力戰艦出海護航。」
「大人,這……這……」
「大人,卑職請求以經遠艦隨行出海護航!」
「這——」方伯謙轉臉望了眼,猶豫良晌方哆嗦著嘴唇道,「好,開……開炮,開炮。」說罷,手拄船舷桅杆急急奔了管帶室。
「動武便動武,我們豈怕了你們!」說著,那隨從轉臉丟個眼色,眾日兵「嘩嘩」一陣響,推彈上膛直對袁世凱眾人。袁世凱身子不禁一個激靈,忙不迭抬抬手,眾兵士亦端槍持刀直視日兵。乾柴烈火,一觸即燃。袁世凱內心直揣了個小鹿兒般咚咚跳個不停,強自鎮定著自己,望著大鳥圭介。良晌,只聽大鳥圭介開口吩咐道:「這是做甚?!把槍收起來!」
茫茫無際的海平面上,灰濛濛的雲團中一輪血紅的朝陽,將海面鍍上了一層紫紅的顏色。海風襲來,雖已是六月天氣,卻仍帶著絲絲涼意。袁世凱肩頭顫抖著,下意識地抬手拉拉披風,嘴裏罵道:「這群狗東西,說卯正到,這都甚光景了卻連個影兒也沒有,這不存心整老子嗎?!把望遠鏡拿來!」
「狗東西,告訴多少遍了記不住怎的?傳令,就城外村裡將那幾個東西斬首示眾!」
「就咱自個這門前污水還掃不凈呢,能出兵嗎?」瑞祥「噗」地一笑,「真若出兵被群烏合之眾打敗,那可真是自取其辱呀!」
「大人,這——」
「準備——」
「哥兒幾個曉得不?」一個親兵嘴裏哈著暖氣,望眼袁世凱道,「昨兒晚間朴祿兄弟兩個狠打了一架——」
「你說什麼?!」
「標下願受任何責罰,只這事萬不能做!」
「大人——」
丁汝昌猶豫了下揮揮手,也不言語抬腳便出了屋。
「還在床上躺著呢,說身子骨不舒坦。」王國成冷哼一聲道。
「還要讓他狂下去?我真恨不能一槍送這傢伙回老家去!」
「國內形勢怎樣你不曉得?一旦挑起衝突,我軍必須絕對壓住清兵氣焰。不然——」大鳥圭介說著搖了搖頭,「話說回來,對英法諸國也不能不有所顧忌。目下外務大臣陸奧君正積極與其商洽,等有了結果方可動手。明白嗎?」
「彼此彼此。」大鳥圭介掃眼周匝,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乾咳一聲道,「大人治軍有方,手下將士個個鐵打的一般,鄙人真是佩服之至。」「他們都是摸爬滾打跟著我有年月的了,不敢說以一擋百,只他十數八個當不在話下的。」袁世凱不無得意地道了句,回首望望身後大海,接著道,「公使閣下可是——」
「都起來吧。」鄧世昌滿臉陰鬱,擠出一絲笑容道,「你方才可又提到了那事兒?是怕別人都不曉得我鄧世昌私帶外人上艦嗎?」
「你懂什麼?!小日本狡詐成性,它這是誘咱呢!」方伯謙冷斥道,「日本聯合艦隊正在此處四下游弋,咱們追上去豈不自投羅網?」說著,方伯謙上前拍拍王國成肩頭,「此次若非老弟,還不定怎樣呢。當初老弟來我『濟遠』,我就看出老弟絕非泛泛之輩,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不信!」眾人仰臉笑著。
「好,有這話便成。」平子手握拳輕打了下麻子,「但兄弟們擰成一般繩,我就不信它小日本能討了好去。國成哥,你說小日本軍艦會來嗎?」
「不不,」方伯謙擺手急道,「不用了,卑職方吃些葯,已覺好多了。正事要緊,若為著卑職耽誤了朝廷大事,卑職可真惶恐萬分吶。」見丁汝昌嘴唇翕動著還欲言語,劉步蟾忙丟眼色過去:「大人,伯謙說得甚是。還是正事兒要緊。」丁汝昌長吁口氣,環視一眼眾人道:「朝廷花上千萬兩銀子創建北洋海軍,又送諸位出洋留學,為的是有朝一日諸位能駕馭戰艦巡洋禦敵,捍我大清尊嚴。自本提督未時傳令后,諸位多能悉心奮戰。但仍有少數人——」說著,他睃了眼方伯謙,「無視本提督將令,疏於戰備,妄想以種種理由借故推諉!臨陣怯敵該當何罪,我北洋水師章程上寫得明明白白,迄今以後,希望諸位牢記在心上!若再有此種事情發生,本提督定稟于制台,軍法論處!」
夕陽下,提督衙門前一派莊重肅穆景象,鐵杆大旗高矗在衙門外,晚風中瑟瑟作響。幾十名軍校釘子似站在巍峨的衙門前紋絲不動,營造出一種肅殺的氣氛。見鄧世昌、林永升進來,一個親兵立刻迎上來:「二位大人來了,先請籤押房候陣。」
「是的。日夷擬的那征討策,為的什麼不是顯而易見嗎?它嘴上應允我朝代為戡亂,其實那心裏——」李鴻章說著冷哼了聲,轉身踱著碎步沉吟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可不防的。經方可有消息過來?」盛宣懷抬手拍拍剃得簇青的額頭,忙不迭道:「有有,卑職該死,竟差點給忘了。據經方電,日夷近來甚是平靜,不似有什麼大的動作。」
「兄弟漢城那邊尚有許多事兒急需處理,實在抽不出時間多陪葉兄。」袁世凱沉吟片刻,開口說道,「這裏的事兒就煩勞葉兄多費心了。」
「標下明白。」
「哪裡哪裡。只大人不到,小弟這心裏總安不下來罷了。」袁世凱甩手將條油光水滑的長辮甩了椅后,端茶啜口咽下,淡淡笑道。「甚大人小人的,日後你我兄弟共事的時間還長著呢。若看得起在下,喚聲『葉兄』足矣。」葉志超一旁落座,用碗蓋撥著浮茶,半閉著略帶浮腫的單眼泡道,「兄弟也剛到不久,只日兵正在登陸,恐生出什麼變故不好收拾,故另揀地兒徑直奔了這裏,勞老弟候著,兄弟這裏與你賠禮了。」葉志超說著略躬了下身子,「兄弟,看方才情景,日兵少說也在兩千多人吧。」
「武田君,小不忍則亂大謀。以我國目下在朝兵力,還不足以應付眼下這局面。」大鳥圭介不放心地掃眼那隨從,邊走邊道,「告訴下邊,切切不可魯莽行事。為了天皇、為了大日本帝國,一定要耐心些。」
「說個屁!在那地兒敢說他走的哪條路子?告訴你,他早年來天津投的便是我這店。為著如今這差事,少說他也花了這個數的。」他說著大手一伸。
「國成,『吉野』離咱們只有五百公尺了,你看該怎生是好?咱總不能就這樣做了小日本的俘虜呀!」麻子氣憤得緊握成拳的兩手顫抖不已,急急道。
法國,支持日本。
一眾百余騎靜靜地眺望著海面。為首一人,三十四五歲年紀,身穿三品補褂,胖乎乎的圓臉上兩道濃眉毛筆畫過一般微微揚起。他,便是清廷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凱。
……
「大人,大人!」
「閉嘴!」
「此事本官自有定見,你不必多言。」
「還不是那點破家當嗎?別插嘴,聽我說。」那親兵咽口唾沫,接著道,「我過去瞧時,熱鬧已經過去了,兄弟兩個直打得渾身血葫蘆一樣,兩個婆娘哎呀呀,你們沒見,老大媳婦褲子扯在大腳跟上,那腿呀,真他媽白|嫩,就像那出水的蓮藕一般,老二家的一對大白奶|子大半露在外邊——」說著,似乎犯了饞癮般咽了口口水。
「大人,後邊發現三艘日艦正向我逼來!」
「大人,卑職這還有事——」
「制台大人。」盛宣懷輕手輕腳進來,望眼兀自佇立窗前怔怔出神的李鴻章,低聲喚道。李鴻章動也不動,已是半蒼的眉毛緊皺成「八」字,兩眼悵然地望著窗外,彷彿要穿透那層層雨幕一般,良晌,方翕動著嘴唇問道:「上邊還沒有訊兒過來吧?」
「標下明白,標下這便去告訴兄弟們。」
幼樵,姓張名佩綸,直隸豐潤人。同光之交,正是清流派鼎盛時期,一些任職于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與詹事府的文人學士,在軍機大臣李鴻藻支持下,大胆抨擊時弊,糾彈失職官吏。張佩綸即為其中重要成員,以直言敢諫著稱於時。
「哎——」一個三十左右、尖嘴猴腮、臉上遍布青春痘的水兵抬胳膊伸個懶腰,道,「我說平子,這晌午回去咱還接著玩吧。他媽的,前夜這手可真夠背的,一月餉銀眨眼間便沒了。」「怎的,這會兒不背了?」喚平子的水兵笑道,「免了吧,你他媽有精神,我可沒力氣陪了。明天再說吧。」說著,他不堪晨寒似的扯了扯衣領,「你們說這小日本是沒聞著動靜,還是懼怕咱北洋水師,怎的連個屁影也沒有呀。」
好你媽個頭!袁世凱心裏罵著,掃眼身側兵丁,眾人頓時挺胸收腹,如臨大敵價紋絲不動。袁世凱滿意地點了點頭,直大鳥圭介身前三四米處方微微拱下手,淡淡道:「托公使閣下的福,還說得過去。閣下呢?」
「我哪有那閑心?聶士成正在城外安營紮寨呢,老弟不信,過去瞧瞧便知道了。」
「那又怎樣?想動武不成?!」
「大人,是……是小日本的軍艦。」
「不必了。多謝。」那中年人說著探手從懷中掏塊碎銀丟了過去。瑞祥兩眼眯成條縫,堆著笑臉正欲打千兒行禮,忽見得https://read.99csw.com門口處又踱進一人來,忙不迭快步上前施禮:「周大人辦完事了?」
「嗻。」
「來人!」丁汝昌仰臉喊道。
「嗻。」
「咱壓根打不過人家的。只有這樣才能保全我等性命。」方伯謙吁口氣,強自鎮定道,「快,快掛上去,再遲就來不及了!」
「傳令下去,所有輜重一律放在車上,搬下來的都重新裝上!晚上值哨加倍,一有風吹草動,立刻以焰火告知!」
「嗯?!」
「大人,『高陞』號由天津駛來。」這時間,艦橋上水兵開口道,「日艦『浪速』號正調頭迎了上去。」
「停下!停下!」眾人移目看時,卻見方伯謙手拎條白布單子急急行來。王國成劍眉微皺,望眼方伯謙問道:「大人有何吩咐?」「停止發炮!」方伯謙抬袖拭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氣喘吁吁道,「你……你快將這個掛……掛上去。」王國成臉頰急速抽|動兩下,心裏「轟」的一聲,頭漲得老大——「投降」兩個字閃電般掠過腦海,半晌回過神來,不相信價望著方伯謙:「大人,您……您這是……」
「咱這些人風裡來雨里去,一月也只那幾兩餉銀,怎比得掌柜的您舒坦?」一個四十上下的漢子,頭頂禿了大片,一條辮子似被泥水濺過價耷拉在胸前,呷口酒嘆口氣道,「對了,掌柜的您還是旗人吧?怎的不找個官兒做做,您瞧我們老爺,那多威風。」
「什麼?發現日艦?」彷彿一記響雷當頭炸過,方伯謙呆了,半晌方喃喃自語了句。
「大人,您——」
「緊張?我王國成當了這麼多年水兵,圖的什麼?還不是在海上真刀真槍地幹上一仗。不然還叫水兵?只不知這次輪不輪得上,我們那位方大人別看平日價嚷得比誰都上勁,其實——」王國成中等身材,濃眉大眼,黝黑的皮膚在夕陽下閃著光亮,冷哼一聲,抬手拍拍那年輕水兵肩頭,「第一次出海便趕上這事兒,緊張是難免的。不過這還都說不準呢,不是嗎?別想這事了,去找翠翠聊聊。」
「兄弟們,靜一靜,靜一靜!」平子擺手止住眾人,望著王國成道,「國成,咱們再去求求方大人。兄弟們一齊去,我不信——」「行了,屁用也不頂的!就他,還配咱喚『大人』嗎?」王國成兩眼噴射著灼人的怒火,轉身奔向炮台道,「不管他,咱自個干,裝彈!」
「你說完了嗎?」丁汝昌心中堆積著厚厚的鬱悶無處發泄,聞聲冷道。
「大人,有幾個弟兄猴急,拉了城外村裡人家的閨女便——人家現找上門了,您看——」
「大人,」來遠艦管帶邱寶仁咬下嘴唇,道,「英國雖說拒絕調停,但其絕不甘於日本橫行的。此點小日本心中不會不清楚。咱此次用英商船、掛英國旗,想小日本會有所顧忌的吧。」
「皇上旨意,要大人速速發兵朝鮮,平定叛亂。」彷彿晴空一記炸雷,直擊得李鴻章頭昏眼花,半晌回過神來,急道:「老佛爺呢?快去電問清楚了!」盛宣懷嘴唇翕動了下,小心回道:「大人,卑職看沒……沒這個必要了。」
「瞧爺打扮,是趕遠路來的吧?要不來壺酒?這一來可提提精神,二來——」
「嗻。」
「就沒其他法子可想?」
「大鳥君!」
「凱士兄,可有甚消息?」林永升邊抬腿坐了邊急急問道。
見鄧世昌翕動著嘴唇還欲言語,林永升插口道:「好了,你去吧。」
「干就幹了,這又有甚的?大家兒瞧瞧德叔那臉,都紅得猴屁股般,還說沒呢,大伙兒信嗎?」
「老佛爺這麼多年與外夷積著甚多的怨氣,幼樵尋思老佛爺此次應允出兵,想是估量著以我朝實力平定朝亂當不在話下,以此于外夷面前揚揚我國威,好使其日後也有所顧忌罷了。」張佩綸手托腮徐徐道,「倘若日夷真欲藉機生事,幼樵想老佛爺會改主意的。到時該怎樣就看上邊意思了。」
林泰曾輕輕搖了搖頭:「丁大人正與劉總兵議著呢。」見他努嘴示意,鄧世昌、林永升拱手向眾人招呼一聲復出了屋。掃眼四下,林泰曾方壓著嗓門兒道,「此次護航,大人意思全艦出海,只制台不允。」
「哎。」
「快……快傳令下去,全速前進,擺脫日艦。」說著,方伯謙扯袍胡亂穿了直奔艦橋。望著那迎風飄揚的太陽旗,方伯謙額頭上不由滲出密密的細汗,握著望遠鏡的手亦不堪重負價不停地抖著,「快,向著旅順方向全速前進!全速前進!」
「是的。王大人差李游擊知會大人,大人不曾——」門房兀自唾沫星四射地說著,袁世凱已自腳步「橐橐」進了門,沿抄手游廊進來,恰聞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十下,院內鴉沒鵲靜,便招手喚過一個僕人,問道:「葉軍門在何處歇腳?」那僕人忙笑道:「回大人話,葉軍門正在東廂房內候著呢。」袁世凱沒再言語,過天井,果然聽見東廂房內腳步聲響。推門進去,但見直隸提督葉志超眉頭緊鎖,來回踱著碎步,袁世凱輕咳一聲道:「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凱給提督大人請安。」
「卑職謹記大人嚴令。」眾人起身道。
「那……那又怎樣?」麻子臉上掠過一絲紅暈,「真要打起仗來,我麻子若有丁點兒怯陣,便不是……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鄧世昌額頭青筋乍著,咬牙道:「北洋水師雖是中堂一手籌建,但卻不是制台一人之水師,它是屬於我大清國的。豈能因一己之私利而置大義于不顧?」
「這……這是真的事兒。不過,是崔鈺拉我與他望風的,那婆娘已有漢子了的。」李德說著長嘆了口氣,「一大家子人現在也不曉得怎樣,咱又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哪有心思想這些穢事?」短短一句話,卻無異於晴空一記炸雷,眾人頓時都傻了眼。良晌,還是先時那年輕點的親兵開了口:「大人,您說咱……咱還能回國嗎?卑職家裡可還有六旬老母等著我回去——」
「嗻。」
「各位大人,提督大人有請。」正自說著,屋外傳來聲響。眾人互望一眼,忙不迭起身整衣疾步出屋。
「有袁老弟,還怕缺幾頂帳篷?」葉志超望眼袁世凱,輕咳一聲接著道,「袁老弟漢城方面尚有差事在身,不能在此久候。咱們初到這裏,許多事兒都沒處下手,我方才與他說著隨他一併過去,這裏的事兒就煩勞老弟先多費點心思。」聶士成怔了下已自會過意來,心裏冷哼了一聲,道:「這都應該的。只大人這一去,手下那些兵士——」
隨著一聲「放」,一發十五公分榴彈離弦之箭般直飛「吉野」艦。「打中了!打中了!兄弟們,咱打中了!」麻子捅下平子,跳躍著歡呼道,「國成,你真有兩下子,兄弟我算服你了。」
「這……這屋子真悶得難受。」半晌,袁世凱回過神來,見葉志超直直望著自己,乾咳一聲抬袖拭拭額上細汗,起身到窗前支了亮窗,「葉兄。」
「別啰唆!快裝彈!」
「大人,小日本駐朝公使大鳥……大鳥……過來了。」
「害怕?我麻子長這麼大還沒甚叫我害怕的呢。上次我——」話音尚未落地,平子已介面道:「上次你去城裡,路上三個強盜搶你錢,你三下五除二將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對不?麻子哥,莫忘了這可是和小日本對陣呢!」
由於恭親王奕權力不斷膨脹,慈禧太後為扼制其勢力,長期縱容清流人士議論時政,張佩綸亦因此得以風光一時。光緒十年,左庶子盛昱上章彈劾軍機處眾臣。慈禧太后趁機大做文章,重組軍機處。此後,她便不再需要這些清流人物了,遂借「滿足」其主戰願望為名,「使書生典戎」,張佩綸亦被委以福建軍務會辦一職。
單彪猶豫了下,小心道:「大人,那些都是葉大人手下的。」
「幼樵!」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吩咐道,「快喚進來。對了,順便沏壺龍井進來。」片刻,門外傳來「橐橐」腳步聲音,不及張佩綸開口,李鴻章已開口道,「幼樵嗎?快快進來。」
狗東西,你倒挺精的!葉志超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問道:「兄弟打算何時回返漢城?可否待這邊事兒安置妥了?」
「大人——」鄧世昌怔了下,道,「卑職失禮,願受責罰。只求大人萬萬三思,此一事不僅關乎我水師聲譽,更關乎數千陸營弟兄性命和我大清國尊嚴。」
「老佛爺那般人物,還用得著擔心嗎?大人可已遞摺子上去?」
一發發炮彈劃過海空,霎時間吶喊聲、慘號聲和著大浪的喧囂聲攪成一團,直開鍋稀粥般熱鬧。望著漸漸逼上來的日艦「吉野」號,平子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額頭青筋乍起老高罵道:「這狗日的東西,真他媽狡猾,國成,你——」
「哪兒那麼多的廢話?!回城!」袁世凱說著,打馬飛奔而去。眾官兵互望一眼,忙不迭上馬緊緊跟了上去。先時的說笑打趣已成為過眼雲煙,從袁世凱那緊張、煩躁的神色中,他們隱隱覺著一場災禍正悄悄地向他們逼了過來。
斗轉星移,不知不覺間,東際天穹泛起一片魚肚白。離開喧囂的牙山港,重返茫茫無際大海懷抱中的濟遠四艦全速行駛在豐島海面上。道道金光射在水兵的臉上,疲倦中帶著絲欣喜、困惑和不滿。
「卑職亦願率致遠艦——」
「務山兄。」張佩綸淡淡笑著寒暄幾句,問道,「這陣子衙門情況還好吧?」「制台這幾日都沒議事了,小弟方進去面沒見便給擋了回來。」周馥說著掃了眼四下,壓低嗓門道,「幼樵兄敢情還不曉得吧?朝鮮發生叛亂,請求我朝發兵呢。」「此事在下已有耳聞。」張佩綸若有所思價點點頭,「不知制台大人什麼意思?」
一個個美好的希望相繼化為泡影。但是,李鴻章依舊不思備戰,把希望寄托在了所謂的「萬國公例」上。直到日軍闖入朝鮮王宮,挾持朝王李熙,組織傀儡政權的消息傳來,李鴻章方萬般無奈下不得不派奉軍左寶貴、盛軍衛汝貴、毅軍馬玉昆及豐升阿等四軍從遼東渡鴨綠江進軍平壤,並雇「高陞」號等三艘英國商船,從海路運載兩千名清軍,增援牙山清軍。
「嗯。」
袁世凱眉頭微皺了下,旋即笑道:「小日本不過膽小,怕朝鮮動亂會損害它的利益而已。你們想想,它敢輕舉妄動嗎?英法德俄九九藏書諸強都恨不能獨吞了咱大清,容得下它小日本分食?這些年它雖發展不錯,可比起人家英法來,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說著,袁世凱翻身下馬,俯身撿顆石子用力擲向大海,「再說,李制台不也派兵過來了嗎?」
「老弟,聞得那賊勢甚是囂張,不知——」
王國成臉上掠過一絲冷笑,轉身一個箭步直撲炮台:「兄弟們,是英雄是狗熊就看這陣子了!」
「標下耿忠給二位大人請安。」
「咱壓根打不過人家的。只有這樣才能保全我等性命。」方伯謙吁口氣,強自鎮定道,「快,快掛上去,再遲就來不及了!」
「聶老弟,都安頓好了?」
「熟悉,這一月往來少說也五六趟呢。」崔鈺滿臉堆笑道。
北洋海軍基地。
「卑職在。」方伯謙只聽著「濟遠」二字,頭便「嗡」的一聲漲得老大,兀自神色恍惚間,猛聽得丁汝昌聲音,直電擊似渾身哆嗦了下,有氣無力道。
一聲石破天驚的雷聲,撼得大地都顫了下,聶士成身子一個激靈。「要變天了?」聶士成喃喃自語一句趨步窗前,但見墨雲緩緩地向著太陽壓去。涼風迎面襲來,帶著絲絲涼意,聶士成痴了一樣獃獃地站著。忽地,只聽他想起什麼似的張口喊道:「單彪!單彪!」
「大人,開炮吧。」
丁汝昌穿著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面色陰鬱,靜靜地坐在案前,接到李鴻章電令迄今雖只短短兩三個時辰,但他卻似蒼老了許多:髮辮散亂,眼暗得發黑,臉色蒼白中帶著青灰色,一雙深邃的眸子憂鬱中帶著絲茫然。見眾人慾行禮請安,丁汝昌坐直了身子,微抬下手:「都坐著吧。」掃眼周匝,丁汝昌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下,「方伯謙呢?還沒來?!」眾人凝視著丁汝昌,但覺一股不安從心底深處油然而起,不吱聲,點了點頭。
升他媽什麼官?我這命別丟這便謝天謝地了!葉志超心裏嘀咕著,嘴上說道:「那是那是。只——」他咽了口又苦又澀的口水,身子向前一傾接著道,「老弟,我這心裏總……總覺著不甚踏實。你說這小日本保護其利益吧,也用不著這麼多人呀。」「哈哈哈,這不正說明他們膽小如鼠嗎?我袁世凱在這多年,不是好生生的嗎?」袁世凱復裝了煙絲燃著,邊吐著煙圈邊仰臉笑道。見葉志超猶自面露不安,袁世凱遂接著道,「我這心裏方也有些不安的,只葉兄來了還有甚好擔憂的?兄弟出力周旋,葉兄帶兵剿亂,不出個把月,一準萬事大吉。到時候——」說著,他忍不住仰臉大笑起來。
「制台莫不是怕日夷出爾反爾?」
「一年?杏花姐她那身子吃得消嗎?國成哥不曉得洗衣局那環境?」那水兵說著眼睛一亮,急道,「國成哥,找鄧大人,求他幫幫你,你不說他人很好嗎?」王國成看著那水兵搖頭道:「鄧大人是好人,可他家境也不大好,再說他又有那麼多的大事要處理,為這點小事煩他好意思嗎?人,要靠自己,不能只企望著別人。那地方雖說苦了些,可總比煙花之地好多了不是?」王國成說著正色道,「你比國成哥有福氣,能隨著鄧大人這等好人。日後一定要好生做差,盡心侍奉大人,也算是替哥哥報恩吧,嗯?」
「放!」
「知道了。」方伯謙面色較先時平靜了許多,擺擺手道,「兄弟們此次出力不小,回去后我定與丁軍門處為諸位請功。」平子沉吟了下,打千兒道:「大人,『吉野』被我擊中要害,正是痛殲其之大好機會,請大人下令調轉船頭迎上去擊沉它!」
「大人,單頭兒方出去了。」
「與你請功呀。」方伯謙似笑非笑,道,「兄弟們心裏窩著火,我心裏又何嘗不想痛痛快快與日艦幹上一場?只咱這點力量,敵得過人家嗎?意氣用事萬萬要不得的!朝廷將這數百萬兩銀子買來的軍艦交與我,我不能不慎重。兄弟們寬寬心,錯過今日,定有它小日本好看的!」
丁汝昌點點頭,擺手示意眾人坐下,輕咳兩聲道:「朝鮮目前局勢諸位心中早已明了,我牙山上千弟兄正處於日夷包圍之下,形勢甚是危急。接李制台電令,令我水師出動濟遠、廣乙、威遠及操江四艦——」
「形勢日緊,正是你等大展宏圖之際。若是錯過豈不可惜?我這正有個郎中,要不喚他與你看看吧。」
「我怎了?我這還不都是為著弟兄們好?別他媽給臉不要臉!」方伯謙睃眼王國成,探手從懷中掏出兩個銀錠,「今日你們出力不少,我自不會虧了你們,這四十兩銀子你們拿去,回頭買酒吃。不過——」他頓了下,眼中閃著寒光直直盯著眾人,陰森森道,「今日這事到此為止,回去若有誰不開眼,背地裡亂嚼舌根子,小心我剝了他皮!」說罷,方伯謙將銀錠丟在甲板上,抬腳回了管帶室。
「什麼?!快說,什麼意思?!」李鴻章怔了下,忙不迭催道。
「再喚方伯謙,他若走不成便與我抬來!」
先時那漢子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囁嚅道:「回大人,有這回事。不過,我……我可沒幹那事兒的……」
「『高陞』號尚被日艦圍困,那上邊可還有九百多陸營弟兄呀。」麻子忍不住道,「狗日的方伯謙,真他媽的不是人……」兀自罵著,見王國成面色鐵青,疾奔艦首而去,麻子忙不迭隨眾人跟了上去。至管帶室,尚未進去卻見方伯謙從主機艙中踱了出來,王國成大步上前道:「大人,『吉野』被我擊中,正落荒而逃,我艦——」
「沒錯的,是卯正時分。」
「不要說了!」丁汝昌挪了下身子,道,「方伯謙!」
天已黃昏了,落霞繽紛,彩雲輝映。喧囂的軍港寧寂了下來,只遠處天際間幾隻不知名的鳥兒兀自不知疲倦價翩翩飛舞,靜謐中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國成哥。」一個二十上下的水兵長吁了口氣,喃喃道,「這馬上就要出海了,你心裏緊張不?」
「傳我令,直隸提督葉志超、太原鎮總兵聶士成統兵二千五百,四日赴朝。」
「什麼?!拿來我看。」袁世凱說著徑自跨前一步奪瞭望遠鏡。不錯,是小日本的太陽旗!袁世凱臉上掠過一絲惶恐神色,細碎白牙緊咬下嘴唇久久沒有吱聲。日本別無「他意」的一紙電文是他發出去的,當他接到日本駐朝大使大鳥圭介的許諾時,他也曾有過不安。然而,他不滿足於現下這個小小的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他羡慕別人那等的榮華富貴,他想再往上爬,所以,他必須為自己搭好梯子。東學黨叛亂,為他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不想讓如此良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白白溜走。他無暇多想,一紙懇請出兵的電文便發了出去。如今,眼前的一幕幕情景卻與他想象的越來越遠……
「那又怎樣?在我虎狼之師面前他還不是鼠狗之輩?不足慮的、不足慮的。對了,不知大人此次帶著多少兵馬過來,咱這便議議,趕明兒便分路進剿!」
「大人,恕標下難以從命。」平子望眼王國成,堅定道,「大人,日艦雖然航速、火力勝我一籌,只勝負尚在兩可之中,兄弟們齊心協力,定能擊潰日艦的。請大人莫再做這等喪節之事了。」「你們……你們都想反了不成?」方伯謙掃眼眾人,只眾人都鐵鑄人兒般一動不動,無奈之下,徑自攀欄上了艦橋。簇新的青龍旗徐徐飄落了下來,代之而起的是一塊白色的單子。白色,代表著聖潔無瑕,然而此時此刻,它卻意味著投降!望著那刺眼的白色,眾人的心都碎了。
俄國,在日本保證出兵朝鮮只是要解除中朝傳統關係,且尊重俄在朝利益時,退卻了。
「回大人話,還沒有。」盛宣懷猶豫盞茶工夫,小心道,「中堂可是還沒定下心思?」李鴻章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吱聲。盛宣懷咬嘴唇復道,「卑職意思,還是儘早定了心思好些,不然等上邊旨意下來,一切可就都晚了。」
「這怎的還不爆炸?」平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吉野」艦,喃喃道。眾人移目望去,但見「吉野」艦安然無恙地直撲過來,頓時傻了眼。「他媽的,一準是個臭彈!」麻子啐口罵道,「那些狗東西,白花花銀子買這臭玩意兒,回去丁軍門處一定不能放過——」
「你小子很該上去拉拉架,就便兒摸摸那奶|子,聞聞那騷味。」
「一碗陽春麵。菜呢,隨便上兩個就可以了。」
二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瑞祥問道:「哎,我說申爺,這幾日里衙門裡人來人往走馬燈一般,可是出了什麼事兒?」那漢子不無得意地伸了個懶腰:「這你老哥都不曉得?朝鮮國饑民叛亂,朝王無力彈壓,請咱出兵呢。」
眼見得日艦漸漸逼近,方伯謙廟中泥塑的佛胎般一動不動,只汗水順著臉頰雨柱般向下淌著,兩手握著望遠鏡,又濕又黏,全是冷汗。東南風更加猛烈了,風催日艦箭一般駛來,濺起老高的浪花。「大人,日艦已進入我射程之內。」王國成兩眼睜得銅鈴一般急道,「請下令開炮吧!」
「嗻。」盛宣懷答應一聲欲出屋,只猶豫下卻又止住,望著李鴻章嘴唇翕動著道,「大人,卑職意思,莫管日後怎樣,眼下還是早作準備的好,免得真到那時候應對不及,大人您看呢?」「好,就這麼著。只風聲小著些,莫搞得沸沸揚揚唯恐別人不曉得似的。」李鴻章頓了下,似乎還想言語,只門外傳來長隨聲音:「老爺,姑爺回來了。」
「這——」李德嘆了口氣道,「他們動的甚心思,標下不說大人想必心裏也亮堂。這不安穩,漢城只怕亦如此,既如此,待哪兒還不都一樣嗎?」
「那好那好,你先辦事去,回頭讓廚子好生做桌宴席,與幼樵接風洗塵。」兀自說著,長隨提壺進來,李鴻章欲起身時,張佩綸忙不迭上前接了,斟杯茶遞上前:「岳父請。」「嗯。」待張佩綸坐了繡花杌子,李鴻章方嘆口氣接著道,「你這回來得正好。朝亂一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吧?」
「嗯。」袁世凱放杯,端煙槍深深吸了一口煙,透過濃濃的煙霧望著葉志超點頭道,「加上前陣子那些,現下估計也有五六千人吧。」
「準備!」
「不是說了嗎?什麼人也不見!」
「大人,這路標下便閉眼也——」
「大人,標下……標下想問您聲,此次不知派哪九九藏書些艦出海呀?」
「大人——」
「丁大人正與劉總兵議著事呢。李制台來電他們便議著,現下少說也個把時辰了,估摸著就這陣光景。二位大人請。」那親兵說著將手一讓,鄧世昌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猶豫了下止住,望眼議事堂方向抬腳踱向籤押房。
吳敬榮老臉刷地一下子漲得通紅,咬著牙齒,拱手道:「林大人心志堅定,器識深閎,下官自難以望大人項背,只大人職掌鎮遠鐵甲艦,何曾曉得廣甲艦那環境?倘大人在我那待個一月——」
「五萬!這還是少的呢。若他不識得京里個郡王爺,便十萬也拿不下這差事的。他媽的,俺祖上好歹也立過戰功,取過功名的,可如今呢?哼,這世道全顛過來了!」瑞祥說著吩咐一側夥計,「去,後院取個西瓜過來,這鬼天氣,真悶得人難受。」
「大鳥君敬閣下為一國使臣,閣下如此說話不嫌太過分了嗎?!」一隨從咬牙道。
「日夷這麼多年發展迅猛,但若與英法諸強抗衡還差得遠呢。正因此,它方遲遲沒有下手。」林泰曾說著話鋒一轉,「但這並不能說明日夷會將其野心收斂。眼下日本國內局勢動蕩,其發動戰爭以轉移民眾視線之心尤切,相信它會不顧一切的。」說罷他仰臉望著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夕陽已消逝在地平線下,夜幕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天穹。眾人你看我我瞧你,都沒有言語,頓時屋內沉寂了下來。
葉志超苦笑了下,長嘆口氣說道:「兩千五百。」「什麼?兩千五百?不會吧?」袁世凱眉棱骨倏地一跳,急道,「我不是去電李制台,這少說也得上萬人馬嗎?葉兄該不會是唬小弟的吧?」
「正是。朝鮮局勢動蕩不安,我國僑民並我本人心中皆甚感不安。為維護我國在朝利益不被禍亂波及並保證我國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我國政府故——」
「我與杏花能到今日這份兒上,全靠了鄧大人——」王國成仰臉兀自說著,身後忽然傳來聲響:「王國成,你說甚來著?」轉身看時,卻正是致遠艦管帶鄧世昌並著經遠艦管帶林永升,忙不迭甩馬蹄袖施禮道:「濟遠艦水兵王國成見過大人!」
「再拿發過來!」王國成急道。
英國,為了對抗俄國,有意拉攏日本。
「兩下子?國成哥還有三下子呢!」
「嗻。」盛宣懷輕輕搖了搖頭,答應一聲退了出去。李鴻章長吁了口氣,于繡花杌子上坐著啜口茶徐徐咽下,嘆道:「都說怕怕處有鬼,看來真一點不假。但願老天有眼,成全我李鴻章,千萬別鬧出甚動靜來。」他說著復長嘆了口氣,「我李鴻章這麼多年身上的罵名是不少的,便再多一樁也沒甚的,只北洋水師這麼多年慘淡經營方有今日,我這心裏實在——它若有個好歹,我李鴻章沒個好,只怕我大清也……也就沒甚指望了。」
「怎了?瞧你那樣,一說翠翠就臉紅,還像個男子漢嗎?」王國成笑著道了句,隨即斂了臉上笑色嘆道,「不要以為是國成哥說笑,當初第一次出海,我也是你這般的,是你杏花姐與我聊了幾個時辰,我這心裏方踏實了許多,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只一準不會錯的。」說罷,王國成發泄胸中鬱悶價俯身撿塊礫石狠狠甩了出去。那水兵知他愛著杏花,只卻不知什麼緣故二人遲遲沒有成家,遂猶豫下問道:「國成哥,你和杏花姐——是她不愛你了嗎?」
兔崽子,嘀咕些什麼?袁世凱久久凝視著大鳥圭介,心裏尋思著,更覺胸中堵了團爛棉絮價不是滋味,端起望遠鏡眺望良晌,廣闊的海面上除了那幾艘日艦,便只十多條捕魚船:「時辰沒弄錯吧?」
「為的什麼?」一個四十左右的漢子插口道。
袁世凱伸手掏懷錶看看,已是卯末辰初時分,猶豫了下踏蹬上馬:「傳令回城!」
「嗯。」直隸接察使周馥邊彈著袍角雨水邊掃眼四下,問道,「柱子他們呢?」
「吳兄這說甚話來?可是忘了你那身份?」牛昶炳眼見林泰曾面色鐵青,起身打圓場道,「大敵當前,以和為貴。咱這般樣子丁大人如曉得像話嗎?」說著,他向著林泰曾打了個千兒,「林大人莫要見怪,吳大人也是心裏窩著火。他那廣甲艦實在是差了些。與提督制台言語不下十遍,只沒銀子改造。也難怪的,您說是嗎?」
……
「大人!」王國成邊喊邊用手砸門,「後邊發現三艘日艦!」方伯謙轉了下身,睜開惺忪的雙眼望望窗外,罵道:「×你媽的,想找死呀?!滾!」
葉志超一眾兩千五百官兵確是卯正時分抵的牙山,只因著日艦他們沒在港口登陸,而是在偏僻處上岸便徑奔了牙山城。袁世凱一路飛奔,于衙門前翻身下馬,早有門房瞅著,快步上前打千兒接了馬韁繩道:「大人這才回來,葉軍門已到好一陣了。」
「喊你媽個頭!告訴他們,咱們中彈了,要他好自為之!」
喧囂的海面恢復了先時的平靜,一眾熱血男兒遙望著血紅的海水,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忽地,一道閃電從厚重的雲層中猛躥出來,接著便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銅錢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灑落下來,打得海面「刷刷」山響……
盛宣懷兩眼眯條縫兒望著張佩綸:「如果老佛爺不改主意呢?」
「五千?」
「卑職明白。」方伯謙額頭上細汗直往外滲,乾咳兩聲掩了心中恐懼,道,「不知何時起程?」丁汝昌掏出懷錶看了看,慢慢站起身踱至窗前,望著外面。外邊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昏沉沉的蒼穹上幾點星星眨著眼睛,似乎在訴說著什麼,半晌,但聽丁汝昌開口道:「亥時起錨。其他各艦嚴陣以待,隨時聽候調遣。」
「可不嗎?」廣甲艦管帶吳敬榮就坐在牛昶炳身邊,前額油亮亮的,酒罈子價閃著光,點頭附和道,「這大熱天兒出海,誰受得住?」似乎真的酷熱難耐,吳敬榮說著抬袖揩了把簇青的額頭,「與其勞師動眾,倒不如讓大家養精蓄銳以待——」「吳大人養了這麼多日子還不夠嗎?」左翼總兵兼鎮遠艦管帶林泰曾呷了口茶含嘴裏,靜靜地聽著眾人言語,聞聲忍不住咽下插口道,「身為軍人,說出這種話來,吳大人不覺著有愧朝廷恩典嗎?」
「五六千吧。」袁世凱一邊極細心地剔著煙槍中的油泥,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不過葉兄放心,他們只是為著保護其在朝利益及僑民生命財產安全的。就方才那會兒我還見著日使大鳥圭介來著。他呀,早讓兄弟唬得服服帖帖,還敢生事?葉兄就等著回去后升官發財吧。」
打昨日聞得風聲,方伯謙心裏便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及丁汝昌三番五次催促,更是一顆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俗話說怕怕處有鬼,倒還真靈驗,果然便派了他出海。亥時起錨,方伯謙便受驚嚇的兔子般縮在管帶室里,輾轉反側翻了一夜燒餅,直日將破曉方迷糊過去。
「哎!」
籤押房內,十多個北洋水師將領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來回踱著碎步聽人說笑,直燒開了的沸水價嘈雜不堪。營務處提調牛昶炳邁著稍稍有些羅圈的腿在屋中來回踱著碎步,指手畫腳,說得唾沫四濺:「提督大人還尋思什麼?依我看,便護送艦艇亦不必派,小日本它吃豹子膽了,敢招惹英國?」
「袁老弟見怪了?」
「你……你敢抗令不遵?!」
「三年,不算短了。」聶士成眉棱骨抖落了下,沉吟道,「此去漢城道路你二人可熟悉?」
「難不成也是——」那漢子不相信價望著瑞祥,喃喃道,「不會的,府里人都說——」
「制台就因這犯難呢。依本官意思,這有甚犯難的?上頭讓派則派,不讓派則罷。」周馥唾沫星四濺,「不過這話說回來,還是派的好,如此便可向上邊伸手呀。這些年甭說上邊撥銀子過來,就咱這的底都讓翻好幾遍了,再不想法弄些銀子,以後咱這日子可怎生過?」
「國成,方大人命令,速速脫離戰區。」
「說是此次運兵掛著英國人的旗子,沒這個必要。」
送走袁世凱、葉志超二人,怏怏迴轉房中,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裡,聽著屋角自鳴鐘單調的「沙沙」聲,聶士成越想越覺著窩火,因叫親兵泡了壺釅茶,斜倚在椅上只是出神。一時貼身侍衛單彪進來,甩馬蹄袖施禮道:「大人,所需帳篷已補齊了。」
「左右都是個死,裝彈!」
「標下愚鈍,卻也知國家危難,匹夫有責。請大人下令開炮!」
「對,狗日的來了,定要他曉得咱北洋水師厲害,看他還敢不敢目中無人。」
「對,就是死我也不做俘虜!」
「放心,『高陞』號是英國商船,掛的又是英國國旗,小日本不敢放肆的。」
「大鳥君,這傢伙太狂妄了,您為什麼——」
「回大人,標下在朝鮮少說也三年多了。」
「便天王老子的手下,老子也照殺不誤!」聶士成額頭青筋跳動了下,睜眼望著單彪,「告訴兄弟們,都放機靈著點,別他媽給人做了還悶在葫蘆里!」單彪答應一聲,滿腹狐疑道:「大人意思是——」
「是的。」張佩綸點了點頭,道,「日夷目下矛盾重重,急欲通過戰爭轉移國內民眾的視線,然其心中對諸列強仍有所顧忌,我朝只要不與其興風作浪之借口,想它也不會貿然挑釁的。」
「後會有期!」
「嗻!」親兵答應一聲,轉身正欲出屋,只屋外已進來一人:六尺左右個頭,尖嘴猴腮,一對骨碌碌亂轉的小眼睛。眾人循丁汝昌目光望去,卻正是濟遠艦管帶方伯謙。「卑職方伯謙見過提督大人。」方伯謙望眼丁汝昌,忙不迭垂下頭來,甩馬蹄袖道,「卑職身體偶感不適,遲來了些時辰,還請大人恕罪。」
「德叔,就與大伙兒講講吧。」
朝鮮,牙山港碼頭。
「卑職在。」
「大人,我艦已然全速了。」
崔鈺個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顴骨上嵌著一對又黑又亮的小眼睛,聞聲上前一步躬身道:「標下崔鈺見過總兵大人。」「嗯。」聶士成點點頭,道,「怎的就你們兩個?」
「不不不,大人,標下豈是那種沒心沒肺之人?」王國成急急打千兒道,「標下只感念大人大恩,恨自己無以為報——」「誰說無以為報?眼下戰事一觸即發,你只到時候奮勇殺敵,便不枉我當日違例允那……那姑娘上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