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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卧薪嘗膽

第九章 卧薪嘗膽

「割台一事,也是忍痛決定的,否則戰事不止——」
「六爺,奴才們該死——」
一陣急促的呼喚驚醒了沉沉睡去的余晉珊,他伸手擦去口角的涎水,揉了揉眼坐起身來。見先時那打發去松筠庵探動靜的差役滿臉豆大汗珠撲撲地直往下淌,用滿是惶恐神色的目光望著自己,余晉珊一顆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只面上卻故作鎮靜,輕咳一聲問道:「說吧,情形怎……怎樣?」
「放下!瞎了你們狗眼,舉子老爺跟前也敢撒野?!」余晉珊強自擠出一絲笑色,上下打量眼梁啟超,「不知你是——」
「這不是這麼回事,實在是——」
梁啟超愕然惆悵了片刻,苦笑道:「但老師中第,便卓如落選,亦心甘情願的。將來老師入了翰林,上書言事就更有力了。」「只怕是——」李端棻仰臉凝視著天穹,「會試雖中,尚有殿試一關,聽說還是徐桐把總兒,他會讓南海先生如願嗎?」說著,他長長透了口氣,「好了,先不說這事了。現下老佛爺逼皇上籤約甚緊,皇上雖則不肯應允,只怕到頭來會頂不住的——」
他身軀顫抖,容色慘淡,直聽得眾人心中起栗,不由都垂下了頭。光緒臉色慘白,挨次掃視著眾人:「不說全部,便一半人能仰體朕心,又何至落得如今局面?那些土地都——」見寇連材步履沉沉地進來,光緒沉吟著收了口,仰臉閉目長長透了口氣,道,「連材。」
「殺吧!舉起你們手中的刀砍吧!」台灣舉子羅秀惠不過三十多歲,說起話來唇上小鬍子一翹一翹,「不死人何以震醒暮氣沉沉之中國?!」
「師傅!」
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下,吸一口微帶寒意的空氣,李蕙仙覺得心裏舒坦了許多。在書房前悠悠散著步,回眸深情地望眼梁啟超,李蕙仙莞爾一笑,說道:「卓如,我……我又有喜了。」「真的?」梁啟超愣怔了下,上前擁著李蕙仙深情一吻,「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
「很好,此事切切要抓緊,莫拖延太久才是。我這便和蕙仙先回去了,你記著處處小心著些。」
送李端棻迴轉,已是戊正時分。先時說話間還不覺著怎樣,這時靜下來,梁啟超直覺著心中起潮,萬緒紛亂,躺在床上燙餅價翻來覆去,直到鐘漏四更才矇矓了過去。
徐甫見他久久出神,放緩步子候他近前,用手指捅了他一下,笑問:「哎,怎麼了,想入定嗎?」
「嗯。」李蕙仙點頭輕應一聲,輕輕偎了梁啟超懷中,伸手輕撫著他清癯的面頰,道,「卓如,明兒咱……咱回家裡住吧。」清亮的水洗過一樣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紙,高高地懸在中天。梁啟超仰臉望著,邊伸手摩挲著她如雲般的秀髮,邊喃喃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回皇上話,除了昨日辰時那道電文,再沒有遞進來。」奕咽了口唾沫,沉吟著說道,「皇上,明兒便是限期了。現下日夷大軍挺進,而我卻——奴才請皇上為社稷計,就……就勉為應允,再圖振作吧。」
「村野草民言辭,豈可用來作裁斷國家大事之依據?!」徐用儀冷哼一聲,起身打千兒道,「皇上,形勢危迫,已到刻不容緩之際,奴才懇請皇上莫再遲疑,速速簽約用璽,以期保我大清一絲生機!」
「奴才不曉得。」
「喲,原來閣下便是梁啟超呀。失敬、失敬。」余晉珊笑得臉上麻子亂顫,略拱了下手,道,「久聞梁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見,真果不其然。本官與李端棻李大人多有交往——」梁啟超冷哼了聲,「余大人,在下今日與十八省舉子是來——」
「回六爺話,是奴才和都察院徐大人。」寇連材冷哼一聲,扯嗓子道,「徐大人說有要事見六爺,一直在外邊候著呢!」似乎怕眾人聽不真切,他的聲音很高。徐甫局促地搓著雙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見奕一眾人從裡間出來,躬身打千兒低聲請安道:「徐甫見過六爺、眾位相爺。」
「嗯——道乏吧。」
「蕙姐,這……這是真的……」
翁同龢被他斬釘截鐵的口氣震得一愣,凝視著光緒,卻見在夕陽映照下,他的臉色是那般地堅不可摧!光緒細碎白牙緊緊咬著下嘴唇,滿是期盼的目光望著翁同龢:「逝者已逝,所期者,唯有來者。現下朝中文武百官,多唯老佛爺馬首是瞻,朕立意堅定,任什麼也不能阻擋的。只要行將起來,必荊棘密布,還望師傅竭忠盡慮,助朕成就一番事業!」
「嗻——」
藏在交泰殿的皇帝玉璽,清朝稱為御寶,共有「大清受命之寶」、「皇帝奉天之寶」、「大清嗣天子之寶」、「皇帝之寶」、「天子之寶」等多種,各有規定的用途。第四號御寶即「皇帝之寶」,皇帝頒布詔書等皆欽此寶。翁同龢聽著,彷彿一下子被抽幹了血,足足袋煙工夫方自回過神來,就自椅上溜到地下跪著:「皇上——」
「不不,卑職……卑職看天色的。」余晉珊這才回過神,咯咯乾笑了下,回道,「大人快去快回,莫要拖延太久。卑職不是怕,實在是擔心應不下這差事,誤了事。」「一定一定。」徐甫出角門呵腰上轎,欲起轎時不放心地又掀起轎簾,「晉珊。」
「回來!」徐甫沉吟了下,又吩咐道,「告訴下邊,多長著點心眼,誰誤了事兒,我拿他全家治罪!還有,再派個人速去榮六爺那邊,要他再派一哨——」他猶豫了下,「不,再派兩哨兵丁過來!」
「朕知道的,只是這心裏——」光緒咽了口唾沫,說道,「你下去后先了解下這奴才,此事回頭再議。好了,時辰不早了,師傅道乏吧。」
「我想這個孩子咱……咱就不要了吧。」
奕眯縫著眼盯著徐甫足有移時,掃眼階下眾侍衛,冷冷道:「你們做的甚差事,嗯?!」
「諸位靜一靜,靜一靜,聽本官說話好嗎?」任余晉珊喊破嗓子,四下里依然是炸了鍋價沸騰,他用無奈的目光望著康有為,「閣下,如此場面,本官實在是——」康有為黑眸深不可測地直直盯著余晉珊,足足袋煙工夫,方向著梁啟超點了點頭。眾舉子瞅著梁啟超手中旗子揮舞,方漸漸平靜了下來。余晉珊乾咳兩聲,扯嗓子高聲道,「徐大人深為諸位赤誠所動,已然進宮面見皇上。不久便可回來,諸位少安毋躁。」
「奴才看見了。」
短短几個時辰,天氣又晴得一絲雲也沒有,點點星辰似乎並不遙遠,不時神秘地閃爍著。梁啟超身穿淺色袍子,也沒系帶子,怔怔地仰望著。
一千多舉子,綿綿延延不見首尾,直將個狹窄的刑部街擁得萬頭攢動,如開鍋稀粥般熱鬧,再加上那些欲觀「上書」救國壯舉的士民大眾,更是將四下里簇擁得水泄不通。守門的堂官哪見過這等陣仗,直嚇得兩腿哆嗦,差點尿了褲子上,待兵士在門前雁字排開方略定了些心神,長長吁口氣輕咳一聲道:「爾等這般陣勢,要做什……什麼?」
「苾園兄,究竟怎的回事兒?」梁啟超自與李端棻相識,這還是頭回見他與惠仙拉臉,怔怔地望眼李端棻,移眸復凝視著李蕙仙,「蕙姐,你有什麼事瞞著卓如?」「沒什麼的。」李蕙仙咽了口唾沫,舔嘴唇道。「是後晌外邊回來時,路上……路上遇著幾個痞子……」
「回六爺話,徐大人御賜黃馬褂,恩旨紫禁城行走,奴才們——」
「皇上,奴才——」
「老師業下正在金頂寺重新起草《上皇帝書》,這幾日便過會館來。」梁啟超將手一讓,在杌子上坐了,說道,「苾園兄好意卓如心領。只卓如此番來京,曾發誓若不能喚起人心,重振國威,當披髮入山,再不輕談國事。回府去住,一來與諸仁人志士接觸不便,九_九_藏_書二則與苾園兄及家人亦少不得惹來麻煩——」
「這是什麼地方,不記得了?!」奕眉棱骨抖落了下,冷聲道,「你們統統下去收拾鋪蓋,明兒一早去皇莊上做差。」
「痞子?那是步兵衙門的人,我的大小姐!」李端棻心中依舊堵得難受,不待她話音落地,張口便道。
「奴才……奴才……」
二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這禁苑門口,不能肆聲兒,況又各有著心事,都頗為節制。徐甫本想從榮祿這探點風聲,因見里處一個白色明玻璃頂子在陽光下閃著亮地晃悠著過來,遂道:「你升職,畢竟可喜。聽說他們鬧著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細著些,不要樹大招風,要那些御史嚼了舌根。」「多蒙關照。不過,客還是要請的。」榮祿黑紅臉膛上肌肉抽|動了下,說道,「用自己的錢請客,我不信他哪個吃飽了撐著瞎議論。」
「民怨沸騰,老佛爺她——」
「大人何出此言?!」梁啟超額前青筋暴突,不待康有為言語率先插了口,「日夷財竭兵衰,何再有力發動戰事?更況列強亦不會應允它再行放肆!此等良機,正是我朝奮起揚威之時,豈可因日夷妄言謬語而錯失?!」
「多少?!」余晉珊身子一顫,騰地站起身子。
「下去吧!」
「此事——」
徐甫半蒼眉毛緊緊皺著,轉身欲折返,猶豫了下終回身遞牌子進去。其時雖已後晌,只頭頂日頭依舊火辣辣灼人,及至乾清門廣場時,徐甫已汗濕了內衣。
光緒仰面望天,半晌沉吟著問道:「師傅心中可已有堪用之人?」
「如此大人還要推辭?!」羅秀惠插口說道,「我乃台灣舉子羅秀惠。試問日夷沒有一兵一卒在台,朝廷何以答應割台?!請大人轉奏皇上:廢除和約。否則我全島軍民定將奮起抵禦,誓死保衛家國!」
「一……一千多人……」
「叔平!叔平!」
「什麼?!」梁啟超目瞪口呆,稍刻,方不容置疑道,「不,不行!」「卓如,」李蕙仙長長透了口氣,「你現下忙得便自己身子也顧不得,我不能為你做些什麼,已是愧疚萬分,若再要這孩子,你——」「蕙姐待卓如情深義重,若說愧疚,那也該卓如才是。」梁啟超聽她這般話語,心裏一烘一熱,唏噓了一下,聲音嘶啞著道,「蕙姐,以後再莫說這種話兒,好嗎?」
「會館外邊那擺地攤的、測字的,以前有嗎?」李端棻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這些狗東西,簡直就是畜生一般!」發泄胸中鬱悶般重重透了口氣,李端棻望著李蕙仙,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道,「你這便去收拾東西——」
「聖躬安。」李蓮英公鴨嗓子乾咳兩聲,道,「萬歲爺,老佛爺為和約之事寢食難安,特要奴才問萬歲爺,倘若日夷翻臉無情,過了限期打進京師,萬歲爺打算如何應付?老佛爺還說:朝中有些重臣,先始唆使皇上宣戰,打敗了,惹下一場大禍,不思悔改,卻又慫恿皇上遷都拒和,實在是混賬,可惡至極——」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喋喋不休的李蓮英,冷冷插口道:「說完了嗎?」
「嗻!」
「皇上英明。」徐用儀、孫毓汶對望了眼,不待他言語,起身「啪啪」甩馬蹄袖跪地叩頭道,「我大清這下可有救了。」
「奴才看……看見了。」
「蕙姐,聽苾園兄的話。」梁啟超淚眼模糊地凝視著李蕙仙,用略帶哽咽的聲氣說道,「你難道想要卓如愧疚終生嗎?」李蕙仙滿是企盼地望著李端棻:「哥哥,我以後會小心的。您就——」「其他事我都可依你,只這事由不得你。」李端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卓如,你在這也不安全,就一起搬回去住吧。對了,南海先生呢?」
卻說徐甫出院上轎,打道徑趨西華門外,照例在大石獅子旁落轎,呵腰下來,仰臉看天色,卻已是未初時分。西華門外依舊散散落落地東一群西一夥,都是候著進宮奏事的官員。看見徐甫下轎,眾人大多視若無睹只顧交談著。徐甫知眾人惱著自己,也不答理,上前便遞牌子準備進去,恰見兵部尚書榮祿腳步「橐橐」出來,忙跨上幾步,說道:「六爺,久違,我這恭喜你了。」
「只不過暫壓幾日,誰又說不遞與皇上了?!」
「皇上——」
「嗻。」
「大人有何吩咐?」
「徐大人,您這是——」徐甫兀自聚精會神地聆聽著,聞聲直撞了鬼價身子哆嗦了下,遲疑著轉過身,但見寇連材黑眸子正自盯著自己。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神色,徐甫強自擠出一絲笑色道:「原來是寇公公,倒嚇了本官一跳。本官有事急見六爺,只因著——」
……
「皇上,」翁同龢並沒有像光緒期待的那般興奮,他半蒼眉毛皺成一團,說道,「依奴才一己之力,是無濟於事的。但要成此大業,當務之急乃在人才——」「師傅所言正是朕要說的。」光緒點頭道,「康有為此番中第,于朕無異增添許多希望,真可謂天憐我大清!朕已派人打探到,他現下便住在炸子橋南的松筠庵,待朕祭陵回來,你便代朕拜晤,要他進宮見駕。」
「在下等職司所在,還請眾位老爺體諒,速速離去。若是不然,在下等只有得罪了。」
「大人所說不久不知多長光景?!」康有為一字一句冷冷道。
「這——好吧。」余晉珊說罷,略拱下手疾疾返身進去,厚重的黑漆大門「吱——」一聲復緊緊閉上。然而,那炸雷價的「轟轟」聲響依舊在耳邊縈繞著,直撩得余晉珊心煩意亂、坐卧不寧……
「離去了?」徐甫眼皮子跳動了下,「可查出去了何處?」
「苾園兄——」
「這——」徐甫猶豫了下,說道,「那些舉子不來則已,設若他們來了,你先穩住他們,非到萬不得已,切切不可動兵。」
「道乏吧!」光緒冷冷地哼了聲站起身,見眾人慾攙了翁同龢至椅上坐著,抬手示意放了炕上,近前輕聲呼道,「師傅……師傅……」翁同龢昏昏沉沉中聽到光緒言語,緩緩睜開眼,遲鈍地搜尋著,四道目光相遇,他宛若喝了強心劑般「嗖」地伸手緊緊握住了光緒雙手:「皇上,您千萬——」
「朕聽不真切!」
「大人——」
「奴才不敢。」翁同龢說著似乎覺得不盡意,輕咳一聲又道,「奴才只知道覆水難收,窮天地亦不能塞此恨。」「你——」光緒長長透了口氣,似猶覺心悶,跨步出殿,待翁同龢躑躅出來,嘆道,「你說得一點不錯,窮天地亦不能塞此恨。只朕不應允實在——」不放心地掃眼周匝,光緒吩咐道,「連材,你去後邊看著點;王福,你去月洞門處,任誰人也莫要進來。」
松筠庵地處宣武門外炸子橋南,乃京師極是清靜冷僻的一處地方。此本乃明朝名臣楊繼盛的故園。庵中有座諫草亭,是當年楊繼盛草擬彈劾奸相嚴嵩諫章的廳堂。康有為、梁啟超恐眾舉子傳觀連署《上皇帝書》,聲勢浩大引起朝廷注意,說不定會派兵滋擾,故將此正氣凜然之處做了傳觀「上書」的會議場所。「松筠庵……松筠庵……」徐甫踱碎步沉吟著,半蒼眉毛已是緊皺成一團。「如此看來,他們必會有大的舉動的了。」他沉吟著,忽地扯嗓子喊道,「來人!」
「罷了,莫要吵了。」光緒起身悠然踱了兩步,見李鴻藻在一側怔怔發獃,遂道,「季雲,你琢磨什麼呢?」
「你去交泰殿掌寶的首領太監那,帶了第四號御寶過來吧。」
「松筠庵。」
「這也沒奈何的。」奕輕擺了下手,「李鴻章與伊藤多次交涉,終不能挽回一二,再猶豫不決,實屬不智。丘逢甲此折言辭激昂,但呈與皇上,只怕——」「王爺言語https://read•99csw•com,叔平不敢苟同。」翁同龢望眼奕,冷冷地插口道,「此事關乎國運,叔平不敢不奏聞皇上,不周之處還乞王爺見諒。」
「嗻。」
饒是這般悶熱難耐,軍機房前侍衛們依舊釘子價紋絲不動。見徐甫過來,眾人忙躬身打千兒請安。徐甫微微點了點頭,徑自踱步前行,房外透窗張望,卻見恭親王奕正坐在炕邊椅上怔怔出神。旁邊杌子上翁同龢、李鴻藻、孫毓汶、徐用儀、剛毅五人十道目光齊刷刷地凝視著他。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卻聽裡間翁同龢開口說道:「軍機只有擬批之權,卻沒有——」
「老佛爺話兒,徐相爺自任宰輔以來,妄恩奉迎,顢頇頑鈍,即著革去頂戴職銜。」
于都察院遞送奏章被阻,其他各省舉子聞風而起,短短几日光景,先是江西、貴州、福建,接著江蘇、四川、湖北、陝西,最後直隸、山東、山西、河南諸省舉子,或數十人,或百餘人,聯名于都察院前呼籲抗議,請求代遞摺子。一時間,直將個平時門庭冷落的都察院攪得開鍋稀粥價熱鬧。都察院自堂官左都御史徐甫以下莫不如過街老鼠價惶惶不安。膽小的官員躲家避禍,膽大的則邊門進出,又從步兵衙門調了一哨兵丁嚴密警衛前後各門。
「苾園兄放心,卓如理會得。」
「實在是什麼?大人不妨明言!」康有為這時方得空開了口,「實不相瞞,今日我等倘不能獲允,斷不會離開這裏一步的!」余晉珊急得直熱鍋上螞蟻一般,眼見得四下「嗡」聲漸漲,忙道:「諸位見諒,實在是本院堂官已有指示,前線戰事吃緊,京師岌岌可危,朝廷不得已方有此策,無論誰上的奏摺都不能代遞——」
「嗻。」
「可是那個會試房師李大人?」梁啟超眼中亮光一閃,急插口道。
「聚眾鬧事?」梁啟超冷冷地哼了聲,「我等非為一己之私,此話從何說起?!爾等可曉得倭夷逼我煌煌天朝割地賠款?!但我炎黃子孫稍有天良者,怎容得倭夷如此欺凌?!爾等速速進去通稟,否則諒你這小小的都察院衙門,也擋不住我等心中怒火!」
奕半蒼眉毛皺了下:「什麼事兒?」
「哥哥,這好端端的有甚事兒,你——」李蕙仙掃眼梁啟超,丟眼色給李端棻說道。「還說沒事兒?!」李端棻冷冷地哼了聲,「若非錢成告訴我,真鬧出個好歹,嬸母面前如何交代?」
李蕙仙輕輕點了點頭,伸手輕撫著梁啟超面頰:「卓如,咱們還年輕,你就應允我,這孩子咱不要了吧。」「不行,蕙姐說甚卓如也不會應允的。」梁啟超咬嘴唇道,「岳母待卓如如親兒一般,可卓如卻不能在她老人家膝前略盡一二孝道,她就這麼點心愿,要是——」「這還像個話兒,不然看我怎生收拾你。」隨著話音,李端棻自月洞門外奔了過來。
「卓如。」
「正因著偏僻,我這心裏更越發地不安。那些東西,說,不濟事。抓呢,又抓不得,你說這要我如何應付?真再拖下去,只怕我那衙門都要被他們——」他頓了下,望眼榮祿,道,「對了,方才我叫人去你那裡再撥兩哨人馬過來,你不知道嗎?你這回去快些派過去,別真弄出些甚亂子。」
「王爺如此做——」
「嗯?怎的了?」
「此事是御膳房幾個老佛爺派來盯朕的奴才議論,王福聽著的。他打朕入宮就隨著,能做假嗎?況這種事老佛爺便有意,也不會在此時宣揚與朕知道的。師傅若還不相信,可細想想,自那年中秋節御花園廷宴后,老佛爺待那溥俊怎樣。難道僅僅是出於愛憐嗎?老佛爺便親生兒子亦鮮有愛心,對他又豈會——」
「還沒呢。老佛爺言語,奴才便一個字也不敢忘的。」李蓮英咽了口口水,乾咳兩聲又道,「老佛爺還說:我這把年紀,還能像三十多年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時那般逃難嗎?不說這個,就宗廟社稷落了倭日手中,也令人痛心疾首、生不如死,但是祖宗孝子賢孫者,就當以江山社稷為重,切莫聽信讒言,意氣用事!」說著,李蓮英「啪啪」甩馬蹄袖跪了地上,「老佛爺話兒就這些。奴才這裏給萬歲爺請安了。」
「這有甚不方便的?」梁啟超興奮得似乎要跳起來,眼中放著歡喜的光,只是聽到院門處的腳步雜沓聲終忍住了,說道,「明兒你便回府里去住。這一陣你太累了,以後要好生歇息才是。」「不。」李蕙仙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半晌望眼梁啟超,開口道,「卓如,我想……想……」
「大人,這般下去也實在不是回事。」余晉珊臉頰矇著一層厚厚的土灰色,「上邊不知——」
「這——那遞摺子告病,這樣——」
饒是如此安排,徐甫心中仍自覺得煩躁難安。那人頭攢動、密不透風的場面,那此起彼伏、翻江倒海價的聲響,已將他先始那股子惱怒、憤恨化得點滴亦無了。他有的,只是越來越重的惶恐、不安。
「嗻——」
「可是十月懷胎,拖著個大肚子,方便嗎?」
話音落地,李蓮英撫摸著胸前朝珠進了西暖閣。四下掃了眼,見光緒渾然不覺只顧低頭揉搓著翁同龢胸脯,李蓮英「橐橐」兩步面南而立,扯嗓子高喊道:「老佛爺懿旨到,請萬歲爺跪接!」
「老佛爺懿旨,萬歲爺跪接!」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光緒背手悠然踱著碎步,大約有準備,他的神態比昨日鎮靜得多,只是面色蒼白得駭人。「朕是何等之累吶。」他長舒了口氣,目光望著殿頂的藻井,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又孩子似的無可奈何地垂下頭,「然雖則如此,朕從未敢苟且怠荒!朕知道目下局勢大異往昔,身上擔子更沉、更重——」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臉已漲得通紅,「可下邊呢?文官愛錢,武官怕死,都愛錢都怕死,人心都被利、權、欲蝕透了——」
「為安全計,所委之人須得京畿一帶才是。」翁同龢拈鬚悠悠踱了兩步,「然京畿一帶八旗官兵——」他頓了下,猶豫下終未說下去,「綠營將佐又多李鴻章北洋之輩,奴才慚愧,一時未有合適人選。」
「皇上——」孫毓汶張嘴呼了聲,隻眼睛轉著沉吟下收了口。
奕點了點頭,折身回屋更了袍服,又與翁同龢低語了幾句,方領著眾人奔了養心殿。
李鴻藻長嘆一聲,已是老淚縱橫,躬身說道:「皇上,奴才意思,事已至此,還是……還是忍痛應允了吧。」
「袁世凱呢?此人膽識過人,師傅看可否一用?」
「要徐甫出來,我們與他理論!」
「條約各款皆阻我自強之路,絕我規復之機,古今所未有,斷不可應允的。」梁啟超先時生起的些許陰鬱蕩然無存,腮邊肌肉抽搐了兩下,咬牙道。
「知道知道。本官雖說學識不及公子,只那幾個字兒卻還識得的。」余晉珊背手在階上踱了兩步,沉吟著說道,「怎的,康有為今日不曾來嗎?」「來了。」康有為急欲向前,只眾舉子為安全計將他簇擁了中間,亦是奈何不得。聽到余晉珊言語,忙扯嗓子應聲,示意眾人讓開,上前躬身打了個千兒道,「南海康有為見過大人。」「不敢不敢。你既來了那……那就好。」余晉珊椒豆眼凝視著康有為:冬瓜臉肥厚敦實,軟和得無棱無角,一襲靛青葛紗袍罩在身上,顯得不甚得體。半晌,方點了點頭,說道:「本官來遲一步,多有得罪,還望——」
「想怎樣,嗯?」
翁同龢點頭應聲,沉吟片刻,說道:「皇上,自古成大業者莫不手掌兵權。現下九-九-藏-書裡外將佐都為老佛爺控制,非奴才斗膽冒犯,若沒老佛爺話兒,皇上便一兵一卒也調動不得。變法維新,觸的非少數人利益,若其惱羞成怒,毀新揚舊自不在話下,便皇上安危——」「朕明白這個理。」光緒身子直挺挺地立著,「昨夜朕也思量了這事,劉永福此人怎樣?朕意將他調來京師,委以重職。」
「日約萬分無理,神人共憤。其意在吞噬我華夏,絕非僅占數地而已。且日約各條款處處包藏禍心,而字句巧黠,意圖含混更是一目了然。但良心未泯,誰也不會應允此約的。」李端棻輕嘆了口氣,回眸凝視著梁啟超,「只是朝中重臣多仰老佛爺鼻息,上折言事之人雖眾,卻都沒有分量。」
光緒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終忍住了。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不大工夫,寇連材捧著三寸九分見方、交龍紐青玉御璽「皇帝之寶」進了屋。光緒舉璽細細凝視著,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手中玉璽緩緩地落將下去。「皇上——」翁同龢渾身劇烈地抖動著,匍匐至炕前,「皇上千萬暫緩用……用璽呀!」說話間,竟自背過氣去!
「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翁同龢望眼光緒,移目凝視著通紅的夕陽,道,「奴才只是想,現下這局勢,老佛爺她不可能也不敢這般做的。」「不敢?你還不了解她嗎?但只形勢於她不利,她可甚事都做得出來的!」光緒咬牙冷哼了聲,「朕自親政以來,多有違她之處,在她眼中朕早已是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之不快的了,師傅。」
望著徐用儀顫巍巍的影子,孫毓汶腦海中一個念頭閃過:卸磨殺驢,混淆視聽!心裏直揣了個小鹿價「咚咚」跳個不停。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冷冷一笑,幾乎從齒縫裡迸出來說道:「都看見了嗎?!」
「嗻——」
一個太監方自輕手輕腳進屋,見光緒臉頰上青筋暴突,凶神惡煞一般,兩腳哆嗦著不由倒退了步。拿捏住身子,就原地打個千兒請安,顫聲道:「萬歲爺,李總管去得匆忙,忘記個事兒,要……要奴才轉稟萬歲爺……」光緒雙眸盯著徐用儀,似乎並未聽著他言語。「萬歲爺,」那太監遲疑了下,略抬高了嗓門又道,「李總管說老佛爺話兒,徐相爺自任宰輔以來——」光緒這時間腮邊肌肉抽|動了下開了口:「怎樣?!」
「皇上,翁相只是一時背過了氣,不打緊的。」徐用儀默然望著這一切,伸手捅了下孫毓汶左肋,開口說道,「時局緊迫,刻不容緩,還請皇上速速用璽才是。」
余晉珊乾咳了兩聲,說道:「大人,現下您和卑職可說是惡名遠播的了。這人的名、樹的影,咱便不為自己,也該為兒女們想想,您說是嗎?」徐甫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只卻默不作聲。「卑職意思——」余晉珊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長長透了口氣,說道,「這現下舉子們鬧得這般歡騰,皇上不會不曉得的。咱似乎也不必這般硬頂著,索性答應了那些舉子的要求,將摺子給呈上去得了。」
「少則一個時辰,多則兩個時辰。本官這便去喚他回來,諸位暫且回去,一有消息——」
「我怎的心思?你又怎的心思?!我是主張簽約,最起碼這可保我大清一絲元氣!你呢?你那般做簡直不自量力、亡國滅種!」
「看大人說的,卑職何嘗不想冷清呢?這種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吶。來來,大人您嘗嘗,這是我園子里新出的,又脆又甜,幾乎沒有渣兒,最是提神醒腦。」余晉珊說著自取了一塊放嘴裏嚼著,「大人,卑職只覺著這日冷清得有些……有些蹊蹺……」
「此人奴才不大了解。皇上,此事萬萬慎重,急不得的。」
「看見了便好生揣摩著,莫到頭來也落得這般下場!」光緒掃了眼眾人,悠悠踱了兩圈,「海關厘金收項報進來,今年蠶絲、漆器、絹等出口多,計在兩千多萬兩銀子,比去年多了二成。廣東、湖北諸省例銀也運了京城。」他頓了下,回身啜口茶,端杯踱著碎步,半晌咽下道,「遼東、天津遭災,甘肅撒回叛亂,朕估摸著少說也要三四百萬兩銀子。其他各省情形下去問問,估個總數告訴朕,該撥的一分一錢也莫省。至於賠……賠款一事,告訴李鴻章,務必與日夷爭取緩些日子!」光緒說著又指了指案上小山般高的摺子,「近來中外臣工條陳時務者甚多,如修鐵路、鑄鈔幣、開礦產、練陸軍、整海軍、立學堂,大抵以籌餉練兵為急務,以恤商惠工為本源,朕意皆應及時興舉。至於整頓厘金,稽察荒田,汰除冗員,亦皆於國計民生多所裨補。直省疆吏應各就情勢,籌酌辦法以聞。」
眾人躬身謝恩斜簽著身子坐在杌子上,望眼光緒,只見他眼圈紅得發暗,顯然一夜未眠……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覺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自胡思亂想,光緒已看完了摺子,問道:「奕,你發什麼呆?」
炎炎紅日西墜,染得四下一片血紅,翁同龢悵然出神,怔怔地望著,直眾人紛沓腳步聲響,方如做了一場噩夢價清醒過來,用一種難以名狀的目光掃了眼光緒,掙扎著起身下了炕:「皇上安歇,奴才告退。」
……
身後傳來妻子蕙仙的聲音。梁啟超「嗯」了一聲,半晌才轉過身子。李蕙仙穿一件棗花碧羅緊袖衫,羊脂玉般的臉盤上兩彎俏眉向中間微微蹙起,掩飾不住心中濃濃的憂絲。梁啟超用柔和的目光凝視了她移時,方道:「孩子已經睡下了?」
「沒……沒什麼。」李蕙仙閉目深吸了口氣,臉上已掛著一絲淡淡的笑色,「你不要瞎琢磨了。」「你騙我。」梁啟超扳著李蕙仙肩頭,「到底怎麼了?」
聽著這鏗鏘如金石般的言語,翁同龢沮喪的心略略得到一絲慰藉,他躬身道:「聖慮高遠,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想動武?來呀!虧你們還是我大清子民!」梁啟超冷冷地笑著,伸手解開衣襟,敞開胸膛,一步步逼了上去,「告訴爾等,我們今日既來,便抱了必死之決心!」
那太監聽光緒問話,嘴唇翕動著正欲言語,只光緒卻擺手止住,移眸復盯著徐用儀,道:「沒聽清嗎?那朕告訴你,自今兒起,你再不必進宮遞牌子了!」
「我這何喜之有?」榮祿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哈哈笑著拱了拱手,說道,「再說,四天前我還登門聒噪,又怎麼能叫『久違』呢?」徐甫笑道:「你升了職,這不是喜?一日三秋,四日便是一十二秋,還算不上『久違』嗎?」
「那鳥不生蛋的地方?」
「你速去炸子橋南松筠庵看看,若有異動,快馬回報!」
徐用儀通紅面頰霎時間已是月光下窗戶紙般煞白,嘴裏喃喃道:「不,這不可能……不可能的……」
「皇上——」
徐甫素知他機警,又自己沒話找話,也不再言語。待那官員打千兒請安離去,才壓低嗓門兒問道:「還沒有動靜?」「嗯?哦——」榮祿愣怔了下,掃眼周匝,小聲道,「我方才出來時六爺和幾位相爺還議著呢,看來上邊還舉棋不定。」見徐甫臉色陰鬱,又道,「怎的,你那邊又鬧將起來了?」
「卓如。」
「回大人話,小的奉命探訊兒,只方到前門外大街便碰上了那些舉子,他們正……正朝這邊來呢。」那差役儘力平緩著自己惴惴不安的心,只聲氣中依舊帶著重重的顫音,「大人,街衢上黑壓壓的萬頭攢動,看情形少說也有上千人——」
「嗻。」
梁啟超望眼康有為,手中旗子一揮示意眾人肅靜,上前兩步道:「通天下十八省舉子『公車上書』,煩請通報都堂大人!」「諸位憂國憂民之心,都堂大人已然知曉https://read•99csw.com。」那堂官膽氣似乎壯了些,「都堂大人吩咐下來,應試舉子不得聚眾鬧事,奏章不能代遞,還請諸位各自快快散去。」
報名跨進殿里,眾人只覺著身子骨涼絲絲無比舒暢,就在東暖閣外叩頭請了安,抬眼時,才見光緒正坐在案前杌子上翻看奏摺。「起來侍候著。」光緒點了點頭,目不轉睛地吩咐道,「朕這馬上便完了。王福,給眾位相爺搬座兒。」
「大人有何吩咐?」
「苾園兄太看重小弟了。若說維新旗幟,自當老師莫屬,小弟只配與他牽馬墜鐙、搖旗吶喊。」梁啟超油光水滑的長辮在脖子上盤了兩圈,啜口茶咽下,道,「苾園兄放心,雖則烏雲重重,然此地眾多舉子云集,可謂民怨沸騰,借他們個膽他們敢嗎?」李端棻半蒼眉毛皺著,沉吟片刻,說道:「我本意將你和南海先生都接了過去的。你這般說,確也在理,那就依……依你的意思吧。」他頓了下,望眼梁啟超又道,「方才過來路上遇著李文田李大人——」
「你就省點心吧。」徐甫似笑非笑地悠悠踱了兩步,「既上了這條船,就甭想著能下去。好了,你在這盯著,我去宮裡看看有甚動靜。」「大人,您……您是攬總兒的。」余晉珊細白的手指交叉著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動著,「這光景離開……要不……要不就由卑職走一趟吧?」
「老佛爺急而不動,皇上憤而不允。奈何?」徐甫的眉頭緊鎖著,深邃的眸子凝視著窗外湛藍的天穹,聲音在靜寂的駭人的周匝顯得格外清晰,只卻是愈來愈弱。余晉珊不勝苦澀地咽口唾液,猶豫著支支吾吾開了口:「大人,卑職有句話,您可千萬莫放了心……心上……」
「大人只管去,咱們就在這裏等!」
輕柔的月光朦朦朧朧地灑落下來,一切都在月色中無聲地沐浴著,濃烈的各色清寒的花香陣陣襲來,浸人心脾。然而,卻洗滌不去他滿腔的憤慨。他忘不了嘉義縣舉子羅秀惠那撕人心肺的話語:「今者聞朝廷割棄台地以與倭人,數千百萬生靈皆北向慟哭,閭巷婦孺莫不欲食倭人之肉,各懷一不共戴天之仇。」他更忘不了給事中余晉珊那假惺惺的慰勸:「條款之事,朝廷也是忍痛決定,否則戰事不能中止,京師亦難保萬全……」
「哥——」
「大人客氣,在下豈敢承受?」康有為一雙深沉固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余晉珊,「眼下時局危殆,不需在下多言。十八省舉子一千三百餘人為愛國憂民之赤誠所驅使,今日聯名上書,請求皇上拒約遷都,變法圖強。」說著,從袖中掏出厚厚如書一般的奏章雙手遞了上去,「還請大人速速代呈御覽。」余晉珊移眼微微掃了下,沒有伸手去接,輕咳兩聲道:「諸位憂國憂民之心,實為本官欽佩。平心說,便本官于條款亦如骨鯁在喉,寢食難安,只現下情形實在是——」他嘆了口氣,「本官無力相助,深表遺憾,諸位還是——」
「甚話兒但說無妨,吞吞吐吐的做甚?」
「師傅,安心養神,朕——」光緒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輕輕脫手道,「有些話兒,朕……朕過會兒說與你。」說著,他俯身自炕上撿起玉璽,將案上和約正本輕輕攤開,緩緩地落下手來。
「壓幾日?這等摺子能壓嗎?!」翁同龢臉色鐵青,咬牙道,「你心裏那點子心思,還想——」
眼見光緒一臉焦慮神色,徐用儀只恐他又改了主意,慈禧太后處沒法交差,抓耳撓腮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正沒理會處時,陡聽得外間「橐橐」腳步聲起:
徐甫滿腹陰鬱,見這陣仗,更亂麻價沒個理會處,不無惶恐地望眼奕,方自道聲:「六爺,卑職想事兒出神,一時忘了——」奕不耐煩地擺了下手,移目望著寇連材,問道:「可是皇上有話兒交代?」
「卑職明白。」
「老爺們見諒,實在是上邊吩咐過了,在下不敢通稟。」
滿腹惆悵地折轉進去,在籤押房揀看了一陣子待呈的摺子,余晉珊怏怏地回到屋裡,聽著屋角自鳴鐘枯燥的「沙沙」聲響,越想越覺著心中一片空白,四邊沒有著落。因叫差役泡了壺茶,在滴水檐下的竹椅上半躺著只是出神……
「嗻。」
「既無人出接,那就休怪我等無禮了!」說著梁啟超振臂一揮,幾十名舉子便向台階沖了過來。眾兵士見狀,不待上司吩咐,忙拔長刀站成一道人牆阻住去路。梁啟超腮邊肌肉急促抽搐了兩下,冷冷笑道,「爾等這欲做何?想阻攔嗎?」
「皇上要諸位爺們兒過去一趟。」
光緒回首望著翁同龢,眼神中帶著濃濃的憂鬱,聲音略帶喑啞道:「師傅可……可怨朕?」
「你這陣子多留意那些舉子,但有可用者都記了心上。」光緒油光水滑的長辮在脖頸上盤了兩圈,「還有,這外邊沒人響應亦是難以抵擋老佛爺等人的。張之洞、劉坤一,還有陳寶箴,朕看他們都有這個心思,回頭你先與他們那透透風,看看如何反應。」
「山東運糧留十萬石備寧河等處賑,其餘都轉了天津。另外,發湖北漕米三萬石,備寧、錦等處賑,再——」光緒沉吟了片刻,方道,「再撥山東庫帑兩萬,助賑奉天。這些事兒都要裕祿去做;劉坤一、張之洞各回原任。」奕凝神仔細記著,直光緒話音落地半晌,方躬身應了聲:「嗻。」「皇上,和約既簽,賠款即當務之急。」徐用儀心中直覺著興奮難耐,不假思索便開了口,「現下庫銀緊缺,奴才意思還是留著——」
「什麼?」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光緒、徐用儀幾乎異口同聲道。
「這……這卑職越想越覺著……」
「兒臣恭請親爸爸聖安。」
「皇上萬萬慎重才是。」翁同龢待奕話音方落地,便開口說道,「工部主事丘逢甲及全台紳民上折:『全台非澎湖之比,何至不能一戰?臣等桑梓之地,義與存亡,願與撫臣誓死守御。設戰而不勝,請俟臣等死後,再言割地,皇上亦可上對祖宗,下對百姓。如倭酋來收台灣,台民惟有開仗……』此等言語,何其悲壯?!倘不慮天意民情——」
「為何?」
「嗻。」
「這還倒沒有。只這日子實在過得——」徐甫長嘆了口氣,咽了口唾沫道,「方才聽說那些天殺的舉子又聚了炸子橋南松筠庵——」
「你不想要這個了,嗯?」徐甫凝視著余晉珊,抬手指了指頭上頂戴花翎。
「還不下去?!要朕派奴才——」
翁同龢沉吟著抬起頭來:「老佛爺許真有此心——」
康有為振振有詞:「大人乃朝廷命官,面對眾舉子拳拳報國熱忱,何以如此冷漠?難道不怕為世人所唾罵嗎?!」余晉珊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憤怒,仰臉望望天色,透口氣說道:「本官對此豈有不痛心之理?又豈不知維護我大清主權——」
「大人……大人……」
徐甫輕咬了口藕片,緩緩站起身來踱著步,良久方開口說道:「你意思他們會有大的舉動?」「是的。」余晉珊緩緩點了點頭,「方才南通會館外守望奴才過來說康有為、梁啟超不知何時離去了——」
二人轉過身來,月光太淡了,影影綽綽只見他穿著件淺色袍子,也看不清什麼顏色。梁啟超緊趕幾步迎上前,拱手道:「小弟見過苾園兄。苾園兄這光景過來,不知是——」「嬸母想你們想得慌,這幾日身子骨又不大舒坦,我過來想要蕙仙回府住幾日的。」李端棻陰鬱的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安,掃了眼蹲萬福請安的李蕙仙,斥道,「你這丫頭,越來越不像話了,這麼大的事兒也不告訴我一聲?!」
「師傅可知道,朕若……若不應允簽約,這位子只怕便與他人了!」光緒雙手揉搓了下滿是倦色的臉頰,吁口氣道,「老read.99csw•com佛爺已有意要載漪那兒子溥俊入主紫禁城了。」翁同龢身子電擊價顫抖了下,驚詫中略帶著絲惶恐的目光望眼光緒,緩緩垂下頭去,半蒼眉毛已是緊鎖一團。
徐甫凝神細聽,猶自辨不出何人言語,忍不住復透窗觀望,卻見徐用儀滿是憤怒的目光正自死盯著翁同龢。
光緒似乎沒有覺察他情感的微妙變化,見他默不作聲,心裏一陣發熱,幾乎眼淚就要出來。凝視著翁同龢,光緒用略帶哽咽的聲氣說道:「師傅你真的不能體諒朕的苦衷嗎?」
「對!要徐甫出來!」
「什麼人在外邊嘀咕?!」
「怎的?心裏又不踏實了?」徐甫嘴角擠出一絲笑色,伸手拍了拍余晉珊肩頭,說道,「別那麼緊張兮兮的,放鬆點,這哪兒就真會鬧出事來?」
「咱倆現下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我跑不了,你也掙不脫。」徐甫說著吩咐下人備轎。整整袍服望眼余晉珊,又道,「留你在這,我這心裏還有點放不下呢。只你去了能探到底細?放心,我去去立馬便會回來的。」余晉珊腮邊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下,彷彿從很深的遐想中驚醒過來,在徐甫身後跟著出了屋,輕輕「嗯」了聲又繃緊了嘴唇,被陽光刺得眯縫成一條線的眼睛微睨著湛藍的天空久久不再言語。正廳前欄杆上明黃鑲邊的寶藍色的旗子平平地下垂著,時而被風吹起,懶洋洋地張下,更使得四下氣氛平添了幾分壓抑。
松筠庵舉子連署,因為榮祿奉懿旨差人在暗中阻撓破壞,加之一些人念及功名縮手縮腳,進行得不是很順利,直到這日巳時方湊了一千三百多人,也算很有聲勢了。當下以梁啟超擔任總提調,一幅「公車上書」白布橫幅開路,浩浩蕩蕩奔了刑部街上的都察院。
「嗯。南海先生此次高中第八名貢士,只你卻——」李端棻起身悠悠地踱了兩圈,望著梁啟超說道,「我與他私交不錯,承他相告,此番會試,朝廷堅不欲取南海先生。徐桐甚或告知眾房師,但廣東卷中才氣出眾之卷必為南海先生所作,須當摒棄勿取。賢弟文筆優美,議論酣暢,只陰差陽錯被當了先生卷子,故——」他嘆了口氣,「好在賢弟滿腹經綸,才華橫溢,日後定有發跡之日的,你莫放了心上才是。」
「不是也許,是一定!」
他的聲音又尖又亮,直駭得徐甫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見翁同龢臉漲得通紅,額頭青筋顯然已是憤怒已極,奕忙自開口道:「行了,都坐著!有這般議事的嗎?也不怕外邊奴才聽著笑話!這事我想好了,摺子——」他有意無意地望了眼翁同龢,「還是先壓著——」
光緒愣怔了下,手中玉璽落了炕上。他的頭嗡嗡直叫,心裏塞了團爛棉絮樣混沌不清,直眾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翁同龢,方自回過神來:「御醫!快傳御醫!」
……
一步步地緊逼,一步步遲疑地後退,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都察院正堂門「吱——」一聲響,給事中余晉珊眼珠子滴溜溜轉著探出身來,四下微微掃了一眼,斥道:「混賬東西,舉著刀做甚,嗯?!」
「朕昨夜一宿未眠,條約雖痛,可總比要溥俊承繼大統好!」他似乎有些燥熱難耐,腳步「橐橐」來回踱著快步,說道,「朕不是貪圖這皇位,但只他能一心為社稷黎民,朕情願拱手將這位子讓與他。只他那德性,真要做了皇上,只怕我大清便到盡頭了!朕想透了,小小彈丸島國,明治維新,十余年光景便富國強兵,令世人刮目相看,我煌煌天朝為什麼就不能也來一個『光緒維新』?!但國富民強,兵強馬壯。朕不雪此辱,誓不為人!」
光緒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終忍住了。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俯身自炕上撿起玉璽,將案上和約正本輕輕攤開,緩緩地落下手來。
「對,就用我們的鮮血來洗滌那些昏聵大人們的腦袋,來洗刷我華夏兒女深重的恥辱!」
「劉永福遠在台灣,奉調京師難免不為老佛爺察覺,此等大事她豈能袖手旁觀?奴才意思,目下還以戰敗為由,諭旨編練新軍,擇通曉兵事、忠君報國之人統之方為上策。」
不知是悶熱難耐抑或是心裏堵得難受,聽徐用儀猶自喋喋不休,光緒心中怒火再也耐不住噴了出來:「簽約急,賠款急,在你心中,除了喪權辱國的事兒,還有甚急的?!你是大清國的奴才,不是倭夷的臣子!」他的聲音帶著絲絲金屬般的顫音,便炕上滿腹惆悵、茫然若有所失的翁同龢身子亦不禁顫抖了下。
余晉珊直鐵鑄的人兒價怔在當地,一動不動。四下里死一般寧寂,只幾隻知了在梧桐樹上不耐燥熱價鳴著,給人一絲活氣。
「她會顧及的。但真威脅到她權勢時,她是甚都不會顧的。」李端棻冷冷一笑,「皇上現諭旨李鴻章再與日夷磋商,結果是斷不能有所挽回的。只卻給了我們些時間。前晌你們在都察院慷慨陳詞,影響甚是不俗,聽聞便各國使臣亦為之震動。唯今只有再聯絡眾舉子齊名高呼一途,或許能——」
「卓如亦是這個意思。」梁啟超點頭道,「回來后我已與台灣舉子羅秀惠、福建舉子林旭、湖南舉子伍錫純等人約定,彼此分頭行動,聯絡十八省舉子,待老師《上皇帝書》告成,便即往都察院再行請願。」
「真的沒什麼。」李蕙仙暗吁了口氣移眼望著窗外。輕柔的月光灑落下來,所有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地塗了一層淡青色的霜。「卓如,咱們去外邊走走,好嗎?」梁啟超凝眸望著李蕙仙,半晌方擁著她出了屋。
「啊?啊——皇上!」奕忙將思路從不該想的地方收回來,躬身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這麼憔悴,奴才這心裏——」「說哪兒的話了,朕真的老了嗎?」光緒淡淡一笑,見奕起身欲言語,輕揮了下手接著道,「罷了,坐著吧。這些摺子朕看了,回頭下去趕緊發了出去。」他疲倦的眼神中帶著濃濃的陰鬱,張臂欲伸個懶腰,手到半空又遲疑著垂下,長長透了口氣,問道,「李鴻章再沒電文來?」
渾圓的夕陽殷紅似血,幾隻麻雀在廣袤的天穹間盤旋著,翩翩舞動、忽起忽落,像是在晚霞中沐浴嬉戲。不知過了多久,屋角金自鳴鐘「沙沙」響著連撞了五聲。光緒的思緒彷彿被從很遠的地方拉了回來,轉身望眼奕,說道:「回頭擬旨令伍廷芳、聯芳赴煙台與日本換約。告訴唐景崧,率台官民陸續內渡,撤出台灣。至於交割事宜,要李經方去辦吧。」
「這說的什麼話?你與南海先生乃維新旗幟,設若有個閃失,怎生得了?」
「奴才在。萬歲爺——」
「廣州新會舉子梁啟超!」
「師傅!」
「嗯?!」
「嗻!」
「哥哥——」
「劉永福驍勇善戰,戰績彪炳,實為目下不可多得之將才。」翁同龢枯著眉頭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只其素于朝廷不滿,要其打外夷可,要其為皇上出力,怕——」他凝視了下光緒,又道,「再者便他真有此心,奴才亦以為不妥。」
榮祿點了點頭,隱隱聽得沉悶午炮聲起,遂拱手道:「我這還到園子去,就不多陪了。你放寬心,至多也就這半日光景,便會有結果的。」
「大人,這日怎的這般冷清?」給事中余晉珊麻臉上一雙椒豆一樣的小眼睛不無惶恐地眨著,端了一盤鮮藕,遞給徐甫一塊,「您看——」徐甫頹坐在東壁一張安樂椅上。他的身軀彷彿縮得很小,兩隻枯瘦的手支著膝,頭深埋在臂間,一頭蓬亂的蒼髮絲絲顫抖,完全是個垮掉的人。聽著余晉珊言語,他抬起了頭,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彷彿不認識余晉珊似的,用獃滯的目光盯著他,許久才道:「怎的,冷清了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