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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烏雲密布

第八章 烏雲密布

「隨手?你可知這卷子呈了聖上會是怎樣結果?」徐桐依舊不依不饒。
「十萬。」孫毓汶儘力抬高聲音,只一邊徐桐聽著,卻依舊如蒼蠅嗡嗡一般。「奴才等力勸皇上速速簽約,以免再生事端。只皇上聽信翁同龢言語,猶豫不決——」「老佛爺,皇上已諭令六爺電告李鴻章,再與日相磋商。」徐用儀撫撫在燈下閃著油光的額頭,偷看一眼慈禧太后陰陽不定的臉,躬身插口道,「奴才以為,眼下只有……只有……」「只有怎樣,嗯?!」慈禧太後站起身來,深不見底的眸子陰森森地直直盯著徐用儀,「只有我這老婆子出面了,是不?!」
「是的。」
雨小了,只玉米粒大小的雹子在風中密不可分地亂舞著,打在人們的脖子上、臉上,火辣辣疼。于東宮門下轎進園子,徐桐躁怒的心在風、雨、雹的侵襲下方靜了下來。此時已是申末時分,加之天色晦暗,殿閣廊下西瓜燈已然星兒般閃著亮,映在地下,寸許厚的冰粒浸在雨水裡,腳踩上去咯吱作響。
「皇上——」
「奴才——」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徐用儀方略略恢復了神智,伏地叩頭顫聲說道,「奴才有負老佛爺栽培,深感愧疚惶……惶恐,請老佛爺處……處置奴才……奴才……」
「另外——」慈禧太后輕哼一聲端杯啜了口茶,道,「這本來事就多,剛毅幾個又碌碌無為者有之,無精打采者有之,我想在軍機處另設督辦軍務處,專門負責與日夷戰事。由你主腦兒,奕劻這陣子悔意甚深,就他和榮祿、長齡幾個幫著你。好了,現在道乏吧。」
「奴才滾……奴才這就滾……這就滾……」
「嗻。」
「兒臣不敢。」光緒轉身仰望著外殿金光燦燦的「正大光明」匾額,「祖宗家法,后妃不得干政。兒臣如此做,皆是為親爸爸著想。」
「六爺。」徐用儀一臉核桃皮似的皺紋動也不動,咬牙陰森森道,「好不容易議到現下這份兒上,容不得他們搗亂。下官意思,速派步兵——」「不行。」奕掃了眼徐用儀,「『公車上書』為輿論所關注,萬萬不可魯莽行事。派兵驅趕,無異於火上澆油,事兒只會越鬧越大的。」
饒是心有準備,只請安進屋后李鴻章心中依然揣了個小鹿價怦怦直跳。不知是天氣悶熱抑或是心煩難耐,光緒只著件灰府綢長袍,腰間便帶子也沒系,陰鬱的目光死盯著李鴻章,本來就蒼白的臉在陽光下更顯暗青:「你還有臉來見朕?!」
「嗻!」
「老佛爺,您……您就饒了奴才這遭兒,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
李鴻章答應一聲,咽口口水,沉吟著說道:「老佛爺與奴才上千萬兩銀子辦海軍,只到頭來卻——」他聲音嘶啞,兩行老淚順眼角悄悄淌了下來,「奴才內心深感愧疚不安——」「罷罷,我還以為你犯哪門子病呢。這仗打到這份兒上怎怨得你?」慈禧太后狡黠地眨了眨眼,已然會過意來,瞥了一眼李鴻章,道,「我知道北洋水師是你的命|根|子——」
「你跟老佛爺也有年月的了,老佛爺脾性還不曉得?」李蓮英送徐桐折轉屋中,一直滿臉奸笑地瞅著崔玉貴,這時乾咳兩聲陰沉著臉開了口,「你想在外邊建個宅院,莫說老佛爺,便說了我也會與你的。現下嚼老佛爺舌根的還少嗎?你這與他來往,要老佛爺怎的向下邊交代?你呀,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吶。」
外邊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雨點打在臨清磚地上「噼噼啪啪」地響成一片。屋裡的幾個人,都是表情木然,大氣也不敢出,獃獃地看著這位不怒而威的皇家至尊。不知過了多久,慈禧太后緩緩坐起身,吐了一口氣,說道:「孫毓汶。」
心知不允割地和議便無從談起,李鴻章沒奈何復折了慈寧宮,然而這次,他連宮門亦不曾進得,原因只有一個:慈禧太后「病」了,甚至便一句話兒、一個動作亦無力說、無力表示了。心知慈禧太后怕擔罪名,李鴻章沒奈何只能連夜走訪各列強駐京公使,希冀列強出面,勸阻日本放棄割地的要求,然而結果不想可知:四處碰壁。
「老佛爺恕罪,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崔玉貴彷彿一下子被抽幹了血,跪倒在地上連連叩響頭道,「奴才只想著幾位大人都……都是上年歲的人了,又都攬著政務,身子骨最是緊要不過,方要……要下邊與他們備了些飯食的。老佛爺明鑒,奴才絕不敢有別的甚心思的——」
「好,道乏吧。蓮英,天黑,你送他出去。對了,沙俄呈進的那些賀禮,揀些兒讓帶著。」說罷,慈禧太后倒身仰躺了大迎枕上,眼睛幽幽地閃著光,攢眉沉吟起來。
剛毅彷彿電擊了價身子哆嗦下,臉色已是又青又黃,喃喃道:「十萬?這……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呀?」
奕仰臉望天,這方覺炎炎熾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殆盡。張開雙臂,盡情讓涼風吹遍全身,足足袋煙工夫,方回眸苦笑著望眼眾人,語氣枯柴樣乾巴說道:「到這份兒上了,還能怎樣?且遵上諭先電李鴻章斟酌辦理,待複電到后再依情形說吧。」
「奴才恭請老佛爺聖安。」
「徐兄,且聽萊山一言——」
「你這就給我擬旨,著賞還李鴻章頂戴,開去一切處分,立即赴日議和!」
光緒倏地站住了腳,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陰森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孫毓汶:「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還要朕求著他去,嗯?!」孫毓汶只覺著像用鞭子照著心在猛抽,怯怯地望眼光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于金磚地上「咚咚」叩響頭道:「皇上明鑒,奴才句句發自肺腑,絕沒有,亦不敢有絲毫雜念的。若不依日夷——」
慈禧太后刺耳的笑聲直聽得人毛骨悚然,足足袋煙工夫方自止住,陰鷙的目光掃眼翁同龢,說道:「當初一門心思要戰,為的什麼?是朝廷威嚴還是社稷榮辱?」她說著倏地抬高了嗓門,「為的是將我手中這些權兒都攬了過去!為的我這老婆子礙手礙腳,要將我從此——」
「劉、張只看條款損我大清威嚴甚重,未及深遠,故有此說法。」徐桐字斟句酌道,「但假以時日,他們必會悟出這個理的。」「你以為他們都這般好心思?錯了!」慈禧太后冷冷哼了聲,「他們是看我老了,沒幾日活頭,想另攀枝兒的!」
李鴻章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一大半,就在聖諭傳來的第二日便急急由天津乘船奔了日本,他渴望早早了卻了這場糾紛,他渴望著另一支北洋水師能夠早日呈現在他的眼前!
「如此奴才這便去了?」
「老佛爺所言甚是。若沒別的話吩咐,奴才這便下去辦。」
「奴才徐桐給老佛爺請安。」
「回萬歲爺,徐大人這會兒估摸著在至公堂吧。要不奴才先進去——」
「世祖爺在位,宮中鐵牌定製——」
「滾!」
「從前?」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這指的是誰呢?!」
「看情形,似乎是……是要求以李鴻章作為全權大臣,方可議和。」
「盡了力?」慈禧太后冷哼一聲,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怒罵道,「廢物!飯桶!一群飯桶!」
「奴才謹遵聖……聖訓。」
「奴才剛毅給皇上請安。」這時間,剛毅神情茫然中夾著絲絲陰鬱,也不通稟便佝僂著身子進來,躬身打千兒請安道,「啟奏皇上,欽差大臣、兩江總督劉坤一急電:牛庄、營口、田莊台等軍事要地相繼陷於日夷之手,我東征諸軍現在錦州附近石山駐紮。劉坤一因損失慘重,糧餉不繼,請求朝廷——」
雖說出慈寧宮已箭許里地,奕卻仍不自禁連連打著寒戰。「六爺。」李鴻章挺了下微駝的背,緊趕幾步追上悵然若失的奕,略躬下身道,「您……您沒事吧……」奕咽了口唾沫,在李鴻章目光凝視下似乎遲疑了一下,旋即恢復了平靜,說道:「哦,沒……沒什麼,昨兒夜裡受了些風寒,不妨事的。對了,你甚時到的京城,我怎的一點消息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慈禧太后心裏冷哼了聲,只嘴上語氣依舊如常,「現下要緊的是趕快結束了這戰事,真這般下去,京師怕遲早也保不住的!」她頓了下,坐直身子接杯漱了漱口,接著道,「至於水師嘛,還是要辦的。等緩過這陣,還由你督辦。只是到時候可莫要又以年事已高、精力不繼百般推諉才是吶。」
「奴才奕並諸軍機恭請皇上聖安!」
「你老了,身子骨也不似以前了,這遠涉重洋確是有些難為你了。只如今這朝里朝外還有誰人派得上用場?話說回來,這人家指名要你去——」李鴻章揀空隙躬身插了口:「老佛爺待奴才恩深情重,莫說要奴才去議和,便要了奴才這把老骨頭,奴才亦心甘情願的。奴才……奴才只是……」
「聰明?他是心裏恨你恨得慌,想往上爬的!」慈禧太后臉上掛著一絲冷冷的微笑,「也不瞅瞅你那德性!從這會兒開始,你不必再進來侍奉了,跟著那些奴才打掃院子吧!」
「奴才們尚未商議——」
「蓮英,扶徐中堂起來坐著。」慈禧太後端杯啜口參湯,發泄胸中鬱悶般長吁口氣,「如今下邊奴才都精得很,比不得以前了。降旨要劉坤一、張之洞幾個說個公道話,這如今是該和還是該戰,你曉得說些什麼?」她輕咳了聲,陰鬱的眸子凝視著變幻莫測的天穹,冷冷地接著道,「劉坤一說和戰大局,宗社攸關。展期換約,觀釁而動,則目前之地步稍紓,正好亟圖補救。且約即批准,彼此未經互換,行止仍由我主持。張之洞呢?說得更好。煙台換約,此舉一定,實關大局安危,泣請各國切商日人展限數旬,停戰議約,以免鑄成大錯,悔不可追。大局安危在哪兒?宗社攸關在哪兒——」
軍機房內,李鴻藻在窗前隨意踱著碎步;翁同龢滿臉陰鬱,坐在案側杌子上靜靜養神;剛毅茫然若有所失,怔怔地呆望著外邊天穹。只有徐用儀,似乎不知疲倦,坐在杌子上對孫毓汶侃侃而言,俯仰之間,精神煥發:「孫兄,這什麼喚作『冠狗』呀?」「『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剛毅雙眸一眨不眨,「老百姓罵官罵俗了,罵成了『狗官』。和下邊劾我剛『復』自用一個意思。」他輕嘆了口氣,「我剛毅,剛直而已,何謂『剛復』?」
「起來吧。」光緒虛https://read.99csw.com抬了下手,「徐桐現在哪裡?」
「奴才——」孫毓汶激靈一個寒戰,直驚得面色慘白,「奴才瞅著皇上尚未……尚未醒轉,先去慈寧宮與老佛爺請安——」
「還有,榮祿做差尚屬謹慎,時正用人之際,要奕擬道旨意,擢為步兵統領,會辦軍務。跪安吧。」慈禧太后陰鬱的眼神中掠過絲絲倦色,張胳膊伸個懶腰轉過身,似乎這才察覺徐桐的存在,微微怔了下,道:「你還有什麼事嗎?」徐桐眼瞼微垂,木著臉,聞聲眉棱骨抖落了下,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奴才……奴才一時疏忽,竟至誤錄匪人,請老佛爺責罰。」
「奴才在。」
「罷了。這還有些事,你待會兒便去辦了。」慈禧太后「吧嗒吧嗒」狠抽了兩口,吐著煙霧,徐徐說道,「告訴李鴻章,隔三岔五地便與總署去電。」
「萊山——」
「沒戲的。皇上那性子,除了叔平話好歹能聽進去些,誰也不濟事的。」奕臉上掠過一絲自嘲笑色。烏雲中閃電時隱時現,幾個人面色都很難看。徐用儀如泄了氣的皮球般半躺在椅子上,打破了沉默,苦笑道:「如此可怎的向老佛爺交代呀?」
奕目光陰鬱,不勝苦澀地咽口唾液,移眸掃眼那筆帖式,聲氣中帶著顫音,點頭說道:「你就將孫相話兒傳了過去。」
「老佛爺話兒,我與你們交代了不知多少遍——」正自喋喋不休地說著,外間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徐桐警惕地收住口,移眸看時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奴才徐桐給皇上請安。不知皇上駕臨——」見他欲叩頭行禮,光緒淡淡一笑,擺手道:「行了行了,這天兒,哪這麼多講究?」
「老佛爺——」
一語落地,便翁同龢亦禁不住嘴角掠過一絲笑色。見徐用儀說得口渴,孫毓汶起身提壺給他續了茶,接著道:「這『冠狗』在《資治通鑒》卷二十四里,是說西漢昌邑王劉賀的事,見精見怪的,似乎有個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頭——」說著,他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別的我這也記不清了。」
「奴才——」李鴻章電擊似身子一顫,偷偷掃眼光緒,沉吟半晌小心翼翼開口回道,「奴才是老佛爺、皇上的奴才,是咱大清朝的奴才。但有利於咱大清朝的事,奴才斷不敢推辭的。」「朕不是問你這個,朕——」光緒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透了口氣,轉身凝視著李鴻章,輕聲道,「你辦理洋務多年,又與夷人甚是熟絡,對日談判一事,諒必胸有成竹。準備如何開議,且說來朕聽聽。」他的聲音很輕,很淡,彷彿怕驚醒熟睡中的嬰兒一般。然而李鴻章卻聽得真真切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著光緒,他久久沒有言語。在他想來,那劈頭蓋臉暴風雨般的怒斥是萬萬不可避免的!
「還能怎樣?照情形一五一十——」話方說半截,一個筆帖式三步並兩步進了軍機房,孫毓汶遂住了口,問道,「什麼事兒?」不知是沒想著奕在裡間,抑或是覺著自己失禮,那筆帖式愣怔了陣方周匝兒打千兒請安道:「回相爺話,都察院給事中余晉珊余大人進宮——」
「坐著吧。」慈禧太后臉上擠出一絲笑色,輕輕揮了揮手徑自在杌子上坐了,掃眼桌上猶自熱氣騰騰的膳食,說道,「怎的沒動?嫌做得不可口?」「不不……」李鴻章方拿捏著坐了,聞聲復站起身來。「奴才……奴才方才進宮時進了些飯食,不覺著——」「瞎話。你與我做事這麼多年了,還犯生分?」慈禧太后莞爾一笑,招手示意李鴻章坐著,道,「這是我特意要下邊奴才為你做的,嘗嘗看味道怎樣?」說罷,徑自伸筷子夾了塊又白又細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做得還真不錯,嗯——你還傻愣著?」
四月十七日,李鴻章接受了日本的要求:
「嗻——」
「奴才謹遵慈諭。」
「那翁相意思,誰去合適呢?」孫毓汶托著下巴,故作沉吟狀不冷不熱道。
「奴才恭請——」
「是嗎?」慈禧太后冷哼一聲移眸盯著崔玉貴,「我甚時教你與他們飯食了,嗯?!這樂壽堂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少荃是為咱們家辦事,這你心裏也清楚,皇上那邊就交給你了。」
鴻到津后,尚未與伊藤複電,若令鴻為改約電議,適速其決裂興兵。為大局計,未敢孟浪,只可俟另派大員換約時,詳切與商。
「喲,是你呀。進來說話吧。」慈禧太后一臉倦色,渾身乏力價輕點了下頭。孫毓汶、徐用儀愣怔了下出屋,見慈禧太后迎面過來,忙側立一旁,「啪啪」甩馬蹄袖請安。
「翁相莫要以為做了皇上師傅,便可在本官面前指手畫腳、頤指氣使!」見隔間章京們探頭,目光齊刷刷地望著這邊,徐用儀直氣得臉上青一陣紫一陣,不待孫毓汶話音落地,扯嗓子便道,「本官雖則平日忍著讓著敬著退著,可眼裡也容不得半點沙子的。你——」「這是什麼地方,嗯?!」這時間,奕跨步進來,睃眼周匝,低斥道,「吵吵嚷嚷成何體統?也不怕底下奴才笑話?!」
……
「奴才——」
「斷然拒絕只怕這和議又不能開的。」剛毅一直悶葫蘆價默不作聲,這會不知哪根弦動了,嘆道。
「奴才在。」
「沒……沒有,你們去吧。」
「是嗎?奕。」慈禧太后陰森森的目光盯著奕。
「北洋水師乃我大清水師,奴才萬不敢抱此心思的。」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紅暈,乾咳兩聲道。
西廂房內,李鴻章九蟒五爪袍子外罩著簇新的仙鶴補服,頸上端正掛著的蜜蠟朝珠在窗前幽幽閃光,只一雙三角眼黯然無光,顯得甚不匹配。
「徐相所言不錯。那康有為頗能蠱惑人心,倘他出面連署眾舉子,只怕——」孫毓汶已是半蒼的眉毛緊鎖成一團,「只現下皇上尚自不允簽約,這可如何是好呀?」不待奕有所反應,徐用儀冷冷哼了聲,道:「奏與老佛爺,她老人家斷不會允皇上任性子行事的。」
「簽約限期沒幾日了,這萬一真又引發了戰爭,那可怎生是好?」孫毓汶咬嘴唇沉吟著道,「六爺,卑職意思您再單獨面見聖上——」
「老佛爺明鑒,」見她愈逼愈近,語氣咄咄逼人如利箭一般,徐用儀身子如秋風中的樹葉價瑟瑟抖著,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上,道,「奴才們實在是盡……盡了力的,只……」
慈禧太後接毛巾拭了嘴,起身至炕上斜倚著躺了大迎枕上,按煙點火抽了一口,噴著煙霧說道:「你這些年風裡來雨里去,為我、為朝廷做了不少事兒,這些都是應得的——」見李鴻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慈禧太后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輕咳兩聲,道,「怎的,不願擔這差使?」
「賠款之事尚可商議,割地一事萬不可允!」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一雙眼睛幽幽地望著李鴻章,不容置疑地斷然喝道,「祖宗基業豈可輕言放棄?!」
四下里察看了番,待回返至公堂時,徐桐已是滿頭的大汗。擦了擦臉,撩袍擺在雕花瓷墩上端正坐了,徐桐清癯的面孔上毫無表情,盯視著身後進來的會試房師、禮部侍郎李文田,良晌,才撫了一下花白鬍子,從齒縫裡蹦出了句話來:「你寫那話兒什麼意思?」
「遍數朝內朝外,能擔此大任者只怕也就李鴻章了。」徐用儀輕嘆了口氣,無奈道,「皇上,此番談判險阻重重,非李鴻章不能擔此重任,還請皇上三思。」光緒被他沉重的語氣壓得有些窒悶,踱碎步道:「不行!此事朕斷難應允!」
「不不不,老佛爺正當年的。」孫毓汶聽得渾身起栗,「奴才只慮著這般天氣,恐老佛爺有……有個閃失的。」
「你越發地會服侍人了。」慈禧太后眼角餘光瞟了眼崔玉貴,悶聲悶氣道。「老佛爺這——」崔玉貴愣怔了下,臉上擠出一絲笑色點頭哈腰道,「這還不都是老佛爺您教導有方,奴才——」
「行了!別做美夢了!先時碰一鼻子灰忘了?!」
「日夷奸詐成性,翁相何敢斷言此不是其詭計?!」徐用儀壓根便不予翁同龢說話空隙,「前次聯英抗日一事,翁相敢情忘了不成?」
「這——」
「不必了。你頭前帶路。」
「奴才——」徐桐腮邊肌肉抽搐了下。
「六爺還有什麼交代的?」
「皇上難道忘了越王勾踐卧薪嘗膽,最終滅了吳國嗎?」奕小心翼翼道。「皇上,六爺所言甚是在理。」剛毅本尋思著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只一側孫毓汶偷偷移手捅個不停,沒奈何只得順奕話茬兒接道,「奴才意思皇上便……便吞了這帖苦藥,再圖振作吧。眼下底下吵吵得厲害,這真要有個亂子出來,怕更難收拾的。」
「可這帖葯太苦了啊!」光緒深長嘆息一聲,「喪失這一大片土地,朕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對億萬生靈?」說著,兩行晶瑩的淚水順眼角默默地淌了下來。
「奴才明白。皇上便鐵打的心,聽了也定心動的。」
「老佛爺明鑒,奴才早起已遞摺子進去了。」徐桐乾咳兩聲,略躬下身道,「奴才蒙先皇、老佛爺恩寵,敢不效犬馬之勞?更況此關乎我社稷安危之大事。」「嗯。」慈禧太後點了點頭,「只你一人分量還輕了些,回頭多走動走動,與他們都說說這個理兒。總不能要那些乳臭未乾的奴才騎了你們頭上,你說不是嗎?」
「老佛爺旨意,恭親王奕見駕!」
「怎樣?!」光緒瞟眼徐用儀,接著道,「莫以為你們是老佛爺委的朕便拿你們沒奈何,你們這軍機,是朕的軍機!是大清朝的軍機!倘不能與朕、與朝廷真心做事,朕照樣革了你們差使!」
「皇上,」見光緒站起身來,徐用儀禁不住上前一步,躬身急道,「此前李鴻章已與日相反覆辯駁,終因日本斷無通融的餘地,方被迫應允。如果各走極端,我方堅持修改,日方則決然出兵,再起戰爭,後果實不堪設想。奴才懇請——」
驕陽在晴得湛藍的天空中緩緩移動,炎炎的光直射下來,便知了都懶得叫一聲。但奕卻渾然不覺,亂麻一樣的心緒自出總署便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然而直至這禁宮,卻依舊是一團亂絲。
「本官可沒這麼說,你要如此理解那是你自己的事。」翁同龢不緊不慢,冷笑著道。
「多……多少?」
九九藏書兒臣……兒臣意思要奕挽請諸列強公使出面調停。日夷太過霸道,於他們總沒有好處——」
「中堂來得不巧,老佛爺今兒去白雲觀進香了。」
「道乏吧!」光緒不耐煩價虛抬了下手,點頭望眼眾人,「對了,朕方才遇著批外官,說要明兒進來。莫管事兒大小,該辦的不能拖,這事季雲你接著。」
「回老佛爺話,」孫毓汶咂舌猶豫了下,上前一步,躬身道,「日夷已有議和之意,只因張蔭桓、邵友濂位低權輕,不足以勝任全權大臣一職,故拒絕開議。方才六爺言美使田貝電,倘我朝能改派李鴻章為議和全權大臣,便可開議。」
「親爸爸此舉——」
眼見奕熱得大汗淋漓,滿面焦慮過來,新授了軍機章京上行走的陳熾心裏突然覺著一陣難受。記得五年前初次見他時,他一身月白實地紗袍,剃得趣青的頭后甩著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已經年過不惑的人了,看上去還是那麼頎秀,冠玉一樣的面龐上毫不見皺紋,顯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綹濃密得略略透黃的髭鬚,還有眉棱骨上幾根微微翹起的壽眉,任誰也看不出他已是五十開外的人了。然而只短短几年光景,他卻完全變了個人:一張冠玉樣的臉變得皮肉鬆弛、毫無生氣了,油光水滑的長辮已然成為絲絲散亂的白髮,而那堅挺偉岸的身軀亦不堪重負價深深佝僂了下去。
「我老了?不中用了?」慈禧太后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幽幽說道。
「你——」
「皇上,京師重地,萬不能再有半點閃失的。」徐用儀撩袍角跪倒地上,叩頭道,「奴才懇請皇上早作裁斷,以安我大清江山社稷!」光緒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躑躅著在殿中踱了兩圈,止住,仰望著窗外耀眼的天穹,直恨不能一拳捅破了,以發泄這訴不盡的悲憤、道不完的孤哀。軍心崩潰,大臣無能,徒有中興壯志,卻不知依靠誰來實現,難道過去的一切願望都成了空想?
徐用儀心滿意足地用手帕子揩了嘴,于銀輿中凈了手,打個飽嗝,說道:「蔭軒兄可莫要推辭才是吶。」
徐桐惱恨維新變法,于康有為更恨得咬牙切齒,加之又有慈禧太后聖諭,因而事先關照眾房師:凡廣東試卷中才氣出眾的必為康有為所作,須當摒棄勿取。李文田這一房中恰發現一個舉子文章才氣洋溢、議論風發,初想作為高第舉薦了上去,繼而一想此必康有為試卷,只得忍痛割愛,然又心生憐惜,遂卷末題詩:「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好,很好。」慈禧太后盯著奕足足盞茶工夫,方移目望著光緒,「既然人家點名要李鴻章去,那就派他去呀,還猶豫什麼?」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說道:「日夷要那奴才去,只在能從他身上撈得更多好處。此事關係祖宗社稷,兒臣不敢稍有馬虎。」他頓了下,輕咳兩聲又道,「再者李鴻章喪師辱國,以他為使——」
「對了,徐甫呢?」奕背著手,立在屋中央仰臉看天,「你去他府里看看,這事要他親自去辦。」
「此一時彼一時——」
徐桐身子一顫,才從怔怔中醒過神來,睃眼李文田,腮邊肌肉急促抽|動了兩下,咬牙道:「你們做的好事!」說罷,將手中卷子狠狠地甩了過去。李文田身子哆嗦了下,遲疑著俯身撿了掃眼,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苦笑:「中堂,這現下喊著維新變法的不是一個兩個,卷子封著,下官們怎——」
「這——咱家不是這個意思,」崔玉貴一臉尷尬神色,「咱家這確確實實——」「公公不必解釋,蔭軒兄說笑的。」徐用儀笑著道了句,舉箸夾塊肉在嘴裏有滋有味地嚼著,「公公有事儘管做去,不必在這裏侍奉著。」
奕端杯啜了口冰水,雙眸凝視著李鴻藻,不知是不想說,抑或是沉吟著,良晌方徐徐開口說道:「據許景澄轉俄外交大臣羅拔諾夫電,在華俄艦數十艘已足御日,法十余艦,德六艦,新發二艦亦在途中。日夷對此持何態度,目前尚不甚明了。」他頓了下,起身來回踱了兩步,又道,「現在三國大量兵艦齊集遠東,對日夷威脅甚大,日方最終恐不能不接受的。」孫毓汶抿了下嘴唇,輕輕嘆息一聲說道:「據消息,日本政府必欲我方增添賠款,方允還我遼東,此數怕少說也在數千萬之譜,依我朝現下國力——」
三、賠償軍費二萬萬兩白銀。
「閉嘴!這沒你說話的地兒!」慈禧睃了眼翁同龢。
「這天氣?」徐桐黑眸審視著崔玉貴,「本官真有事——」
眾人起身打千兒施禮請安。孫毓汶將手一讓,擠出一絲笑色道:「六爺消消氣。這還不……還不是條約事兒擾人嗎?卑職們議著,一時便——陳熾!還不快點給六爺端碗冰水過來?傻愣著做的什麼差事?!」親自接杯遞上前,孫毓汶乾咳兩聲,問道,「六爺,情形怎樣?」奕額上豆大的汗珠閃著亮兒,撲扇著一把大芭蕉扇,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不知怎的卻又止住,陰鬱的目光復掃了眼眾人,伸手從袖中掏出張紙遞了孫毓汶。孫毓汶遲疑著伸手接了,展開看時,卻見上面寫道:
「老佛爺放心,奴才斷不敢有閃失的。事妥了那些奴才——」
「卑職給六爺請安。」
「嗻。」
「翁相言日夷財力、物力、人力已告枯竭,不知有何依據?!」徐用儀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光緒,眼見他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似乎欲作最後的決斷,忙不迭開口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以你意思,該如何呢?」
「我這還有幾件事兒,回頭你順便辦了。」慈禧太后俯首嗅了嗅花香,長長地吸口氣轉過身來,拭了拭手道,「前陣子戴鴻慈糾合五六十人沿街痛斥和議,這方壓下去,聽說又冒出個御史安維峻來,你可曉得這事兒?」
光緒心口急劇起伏著,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氣,起身咬牙道:「請親爸爸回宮歇息,此事兒臣自會妥善處置的。」一語落地,直驚得翁同龢面色煞白,沉了底處的心「刷」地提到了嗓子眼上,正自惴惴不安間,卻聽慈禧太后咯咯冷笑兩聲,道:「嫌我礙眼,想趕我——」
「對,奏與老佛爺。」孫毓汶眉棱骨抖落了下,「事不宜遲,咱這便過園子去!」
出水檐下十多個外官見他近前,忙不迭「啪啪」甩馬蹄袖躬身請安。「嗯——」奕愣怔著仰起臉,眼瞼中儘是晃動的頂子,伸手使勁揉揉眼睛,輕輕應聲虛抬了下手,「怎的,都還沒進來?」
「公公言重了。」白雲觀,唐玄宗李隆基為「齋心敬道」、奉祀老子而建。金代以後曾名太極宮、長春觀,明初始更名為白雲觀,乃全國有名的道觀。慈禧太后吃齋信佛,怎的會跑了那裡?徐桐嘴裏淡應句,只心裏猶自犯著狐疑,伸脖兒往裡間眺望,恰見二人出來,心頭怒火禁不住直往上泛,睃眼崔玉貴正欲呵斥,朗笑聲中孫毓汶話音傳了過來:「徐兄,我聽得可曾有錯?」
「這種媚上惡下的奴才,徐相日後最好提防著些,莫要為他鑽了空子才是。」徐桐甩手將拇指般粗細的髮辮拋了椅后,端杯啜茶徐徐說道。「蔭軒兄請自放心,我這心裏清楚的。早晌用了幾口點心一直到現在,這肚子還真難受得慌。來來來,既送之則用之,莫要暴殄天物。」徐用儀夾著肥漉漉的豬肘子,狼吞虎咽,頃刻之間已大半進肚。孫毓汶看他吃相,饞得直口水在嘴裏打著轉兒,只他將顏面看得最緊,終強自忍住了。移眸望著徐桐,咽口唾液問道:「蔭軒兄看現下局勢該如何是好呢?」徐桐目光自徐用儀身上移了開去,彷彿要吐盡胸中陰鬱悶氣般,緩緩吸了口氣,幾乎從齒縫裡迸出來話道:「為社稷計,唯有速速簽約用寶一途!」
「這說哪兒的話了。」奕淡淡笑著抬腳出了慈寧門,透了口氣說道,「待會兒進去,皇上言辭免不得有偏激之處,你莫放了心上。你的苦衷,老佛爺和朝中明理的王公大臣們都是明白的。」
「奴才——」
「錢用去了,還會再有,地割去了,再無返回之日。只要能收回遼東,就是再增賠款,朕也願意!」這時間,光緒一身石青色金龍褂,腳步「橐橐」踱了進來。
光緒臉色鐵青,俊秀的面孔亦因憤怒而扭曲著。窗外一陣風掠過,將窗紙鼓得漲起又凹下,門上隔年貼的「福」字掉了角兒,在絲絲晨風中簌簌抖動,直撩撥得眾人心中戰戰慄栗、驚心動魄。
「老佛爺,此事奴才——」
「你——」
「我倒記得清楚。」翁同龢掃眼二人,冷冷笑著開了口,「當時昌邑王見了這個怪物,問龔遂此是吉是凶,龔遂回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這些狗東西,真是可惡至極!」徐用儀再也聽不下去了,抄案上摺子復細看了看,伸手欲撕,孫毓汶忙不迭按下止住:「這種事兒值得大驚小怪嗎?好了好了,你就消消火吧。」
「奴才亦是此意。還請皇上三思。」孫毓汶這時開口附和道。
「奴才——」
「少荃,皇上問你打算如何開議呢。」奕亦廟中泥胎價愣怔著,然只片刻便回過神來,掃眼李鴻章,道。
雖說早已過了正日子,慈寧宮卻依舊張燈結綵煞是悅目。只因著慈顏不悅,滿宮的太監、侍女皆噤若寒蟬,給人一種不和諧的感覺。奕滿腹的心事,對四下諸多景象皆夢境中般渾然不覺,直珠簾聲響方自回過神來,眼瞅著慈禧太後進了西廂房,猶豫了下在外邊檐下靜靜地候著。
「夠了!」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時,清軍在遼東進一步遭日軍重擊,全面潰敗。在這種情況下,慈禧太后的「病」好了,她不能不好了。畢竟割地賣國總比喪家亡國勝過百倍!在無可挽回的形勢下,在慈禧太后的惡言相逼下,光緒終於做出了讓步。
崔玉貴細碎白牙咬著嘴唇,仰臉看了看天色,沉吟著折身去了膳房,稍刻捧著個白楊雕花小條盤出來。四個冷盤攢著中間,是一個鹵得爛熟的豬肘子,足有兩斤重,擺在桌上兀自冒著熱氣。徐用儀喜得站起身來,端詳著肘子笑嘻嘻道:「這可對了我的脾味!崔公公想得可真周到,本官——」
「假的。」慈禧太后又揀幾塊豆腐吃了,拭著額頭上的細汗,說道,「你擔的甚心,有我在皇上九九藏書能奈你何?這不花翎頂戴、袍服朝珠一樣不少又都在你身上嗎?」李鴻章接她密諭進京,心知必是要他再扮那屈辱求和的角色,這麼多年經他手簽訂的條約少說也有十多個,喪權辱國、割地賠款早已為世人所唾棄,多此一樁亦沒得什麼,只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北洋水師竟至全軍覆滅,卻讓他蔫了的茄子價再也提不起精神。這些年在宦海中呼風喚雨縱橫馳騁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北洋水師這點家當,如今一切灰飛煙滅,他又豈能不肝腸欲碎?悵然望眼慈禧太后,李鴻章低頭說道:「老佛爺隆恩,奴才沒齒不忘。」
「嗻。」
「皇上所言甚是,割地是萬萬不可的。」翁同龢眉毛抖落了下,睃眼李鴻章開了口,「李制台蒙老佛爺、皇上恩寵,方有這時進宮見駕的份兒,本該濯心滌肝,以圖報效,怎可不思進取,說出此等——」「叔平你錯怪少荃了。」奕掃眼光緒,猶豫了下開口說道,「俗話說有備無患,他這也——」
「本官心思上可對天、下可對地,徐相呢?敢說這話嗎?」翁同龢陰森森地直直盯著徐用儀,「莫忘了,便當初老佛爺也有這個心思的!」
「他進來做甚?」奕眉頭抖落了下。
……
「洋報上此消息比比皆是,你難道——」
「嗻。」
廣州府新會縣梁啟超
「賠款之事尚可商議,割地一事萬不可允!」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一雙眼睛幽幽地望著李鴻章,不容置疑地斷然喝道,「祖宗基業豈可輕言放棄?!」
「皇上息怒,此番戰局不利,李鴻章身為主帥,自難辭其咎。但依我大清律例,便斬之亦不為過。」徐用儀白淨面皮上光溜溜絲毫皺紋亦無,乍看上去像是五十多歲的人。見孫毓汶丟眼色過來,沉吟下開口說道,「只在他來說,也算盡了力了。日夷既提出希望他去,奴才意思,為顧全大局,就派他——」
「老佛爺前晌去了白雲觀,這時真還沒回來。中堂要信不過咱家,這些奴才都可問問,若奴才騙了您,奴才——」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老高,她一步一步向著光緒踱了過去。頃刻間,殿內一片死寂!「你說什麼,嗯?!」慈禧太后在光緒身前止住,滿是寒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直直盯著光緒。
光緒一行人來得順天府貢院時,已是午末未初時分。此時天穹上早已烏雲漫天。光緒呵著腰出來,守門的老遠瞅著已奔了過來,磕頭請安便欲進內通報,卻被光緒擺手止住。
「處置?沒那麼便宜!」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了兩下,「當初你們怎生與我保證的,嗯?!事兒還由你們去做!設若小日本犯我京畿重地,我先拿你們治罪!」李蓮英在門口太監處接張紙兒進來,待慈禧太后話音落地,輕喚一聲遞了上去。慈禧太后重重透了口氣,伸手接過掃了眼,卻是總署譯轉過來的李鴻章的複電:
就在人們都滿腹鬱悶地關注著中日戰事時,光緒二十一年的春天悄悄降臨了人間。這日一大早,煦暖的日頭便從東際天空露出了笑臉,金燦燦的陽光潑灑在紫禁城那金黃的琉璃瓦片上,五光十色好不宜人。然而,光緒的心卻依舊如置之冰天雪地中般冷。他渴望勝利、渴望著擺脫束縛,重現大清輝煌,但一次又一次的失利,使他的願望漸漸化為了泡影。
「這些話兒能說與老佛爺嗎?!」
「是嗎?那我這就說了你知道。」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著,一字一句從齒縫中蹦道,「他摺子上說少荃挾外洋以自重,倒行逆施,不但誤國而且賣國,中外臣民,莫不切齒痛恨,欲食少荃之肉,請旨處斬少荃。」說著,她抬高了聲音,「又說這次和議出自我之意,蓮英實左右之。甚至大逆不道,言我既歸政皇上,何以遇事仍多所牽制,如此何以上對列祖列宗,下對天下臣民。你說,似這種奴才該怎生處置呢?」
「嗻。」
「不行你還想怎樣?」翁同龢手帕子揩了額頭上細汗,「這俗話說得好,話粗理不粗。徐相捫心問問自己,下邊說得可有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就省著些力氣吧。」徐用儀臉漲得通紅,咬牙道:「依翁相意思,如今局面是我徐用儀和孫兄、剛兄造成的不成?」
見崔玉貴正指揮著小太監四下里張燈,徐桐站住了腳,似乎想說什麼只卻又止住。崔玉貴瞅著忙迎了上來,笑嘻嘻打千兒請安道:「中堂吉祥。嘿嘿……您老可真是稀客呀。記得前次見您老還……還是大半年前的事兒,這好一陣子不見,身子骨還這般硬朗,真是老佛爺的福分,咱大清朝——」話沒說完便被徐桐打斷了:「本官有要事面見老佛爺,煩勞公公通稟一聲。」
二、割讓遼東半島、台灣全島及所有附屬島嶼和澎湖列島。
「你電告李鴻章,與日相伊藤博文再行商議所訂條款,以期有所挽回。」
「這都做的甚來?」紛沓的腳步聲響處,慈禧太后在李蓮英、崔玉貴攙扶下滿臉陰鬱地進了屋,掃眼周匝,冷哼一聲開口道,「小日本還沒打到京師呢!」
「奴才失察,竟將匪人康有為錄為第八名貢士。奴才自感有負老佛爺聖望,請老佛爺革了奴才差使,以儆效尤。」說著,他跪了臨清磚地上。
一路上走走看看,不知不覺間來得龍門,抬腳正欲進去,卻聽得裡邊有人喝道:「去去去,過幾日便放榜,著的哪門子急?回去耐心候著!」說話間一個差役從裡邊踱了出來,一眼瞅著光緒,忙不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響頭顫聲道:「奴才該死……奴才不知萬歲爺駕到,還望萬歲爺恕……恕罪。」
「希望如此。記著,此事現下還得保著密,倘再泄了外邊曉得,我頭一個拿你問罪!」
「嗯——」李鴻章乾咳兩聲,咽口唾沫沉吟著說道,「回皇上,奴才意思當先議停戰,以阻止日軍攻勢,然後再商洽和約條件。」他頓了下,似乎在揣摩著什麼,良晌方接著道,「日夷條件,依奴才分析,不外允許朝鮮自主、賠償兵費及割讓土地。朝鮮已入日夷之手,自主已是事實,不過以書面形式確定罷了。按照國際慣例,賠償兵費亦在所難免。只數目多少奴才想日夷急於擺脫國內危機,必藉機到時漫天要價,還請皇上酌定數目,以便奴才到時遵循。另外割地一事——」
「是的。」
「我煌煌天朝,豈可派已革去官職,屢議屢敗,喪盡朝廷威嚴的李鴻章去議和?!」翁同龢滿腔熱血,總指望著能藉此施展抱負,可不想卻發展到今日這般田地,雖說心中於議和亦不能不勉為默許,只對李鴻章卻恨得咬牙切齒。「皇上明鑒,日夷指名要李鴻章去,實在是能從他處撈得更多好處。」
「罷了,不說這些了。」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擺了下手,「我說這話只一個意思,現下這裏外都缺得力的人手使喚,你也看得出來,除了李鴻章還能為朝廷分著憂,還有誰指望得上?之所以讓你做這主考,只在你拳拳忠心,甚是可嘉,希冀能與朝廷選些可委以大用之人——」
慈禧太后抓案上杯子狠狠摜將過去:「你有犯罪的嘴,更有犯罪的心!」
「聽說徐相不大進五穀,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真虧了肚子不含糊。」徐桐似笑非笑,答非所問道。「爹媽給的,我也沒法子——」徐用儀臉上掠過一絲紅暈,乾咳兩聲斂神道,「蔭軒兄您看這事——」徐桐看著徐用儀一笑,說道:「但利於大清社稷之事,老夫向不推辭的。」兀自說著,外間紛沓的腳步聲響起,徐桐凝神靜聽下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
「嗻——」
「余大人說那個鬧甚維新變法的康有為唆使弟子梁啟超糾集一二百舉子,連署《上皇帝書》,要都察院代為呈遞皇上——」
「唔。」
「奴才……奴才真的進飽了……」
光緒身不由己地後退了兩步。他想抗爭,想擺脫她的束縛,他也的的確確做過,但是,內心深處對她的恐懼卻是根深蒂固的。此刻殿中二三十人都聽得呆若木雞,人人色變股慄。
「就這個話兒,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祖宗家法緊要,可江山社稷更是不能疏忽!」慈禧太后冷哼一聲望眼奕,「你隨我過來。」
「奴才——」
「嗯——對了,要榮祿再往園子派些人,我這幾日眼皮子直跳得緊。城裡也要他多留點神。」慈禧太后輕抬了下手便不再言聲,陰森森地掛著絲獰笑的面頰上兩顆黑眸凝視著紗窗,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望著外邊的暗夜。
「那就任著他們胡鬧不成?」
「嗻——」
「你敢說我說錯了?!就你那點鬼心思,想在我跟前抖落?!」慈禧太后粗重地透了一口氣,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孫毓汶!」
不待光緒話音落地,李鴻藻已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佛爺息怒,現下外間對您老人家議論頗多,皇上心憂國事,語氣難免生硬了些,只他心中確確實實是為老佛爺您著想的,還請老佛爺明鑒。」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詞意決絕,無可商議,廣島運兵船六十余只,現裝十萬人,已陸續開駛,由小松親王等帶往大連灣、旅順,準備進攻……事關重大,若照允,則京師可保,否則不堪設想。不敢不候電復,即行定約。
「回六爺話,眾相爺正在屋裡議著事呢。」陳熾自愣怔中回過神,三步並兩步下階,邊躬身打千兒請安邊道。「嗯——」奕沉吟了下,掃眼眾人,「你們都先下去,明兒再進來吧。」說罷,躑躅奔了西面軍機房。
光緒兩手交叉著緊緊按住椅背,竭力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軀,兩眼已是淚如泉湧。見眾人在耳邊走馬燈似喋喋不休,心中憤懣、愁苦、無奈諸多滋味直翻江倒海價往上涌,輕輕揮手道了句「都不要再……再說了……」竟自長號一聲放出聲來。他心中悲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于肺腑,直聽得眾人黯然神傷。
光緒顫抖著接過布巾拭把臉,閉目深深吁了口氣,睜眸望著慈禧太后:「兒臣正和奴才們商議。」「不會吧?」慈禧太後端杯欲飲,只到嘴邊卻又放下,掃眼垂手侍立一側的孫毓汶與徐用儀,道,「這進來少說也有大半個時辰了,還沒議出個法子,嗯?!」
「萊山也是如此想的。只皇上聽信翁同龢言語,舉棋不定。要及早簽約用璽,怕是——」徐桐一語中的,直聽得九-九-藏-書孫毓汶佩服得五體投地。「待會兒在老佛爺面前,還望蔭軒兄代為進言一二,以保我大清無虞。」
彷彿一聲炸雷,驚呆了所有的人。此刻大殿里緊張得一個火星兒就能爆燃起來!連老成持重的徐桐也張大了嘴,想想康有為的事情,更心裏如滾熱焦燙的亂麻一樣沒個理會處。
「看徐相爺說的,不羞煞咱家了嗎?」崔玉貴滿臉諛笑,邊抄手示意徐桐、孫毓汶二人,公鴨嗓子扯著又尖又響地說道,「爺們兒宵旰國事,寢食無常,咱家做奴才的,這不都是應該的嗎?爺們兒趁這光景填填肚子,莫要待會兒老佛爺瞅著,那咱家這好心可就說不準要惹麻煩的。」
「你——」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只掃眼徐桐,乾咳兩聲便斂了,悠悠踱了兩步,說道,「你起來吧。事兒既出了,說這些話還有甚用?」
「老佛爺,奴才冤枉……冤枉呀……」血水和著參湯順頰淌著,崔玉貴顫聲道,「奴才真的不敢——」「夠了!」慈禧太后陰鬱的目光死盯著崔玉貴,猙獰一笑,喝道,「你與徐用儀背地裡勾勾搭搭以為我不曉得?!老皇城根兒那宅子你怎的來的?我這有個風吹草動徐用儀又怎生都曉得的?」
「現在沒時間讓你折騰了!」慈禧太后「嗖」地站起身來,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幾步,倏地止住,盯著光緒,「當初李鴻章堅決主張與日本和平解決朝鮮爭端,真要依著他的話辦,把那破朝鮮給了日本,何以會落得今日這般局面?!」
一陣寒風撲過來,滿室燈燭搖曳不定,窗紙都不安地簌簌作響,大殿里霎時間變得更加陰森駭人。慈禧太后激靈打了個寒戰,聽著院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半晌方道:「你們拿這個與奕,一道進宮遞牌子。」
「孫相、徐相,本官這裡有禮了。」徐桐略拱了拱手,說道,「不知老佛爺——」
奕無力地揮揮手示意二人退下,再也禁不住,淚水走線兒般從眼眶中淌了出來。奏與慈禧太后,意味著什麼?!他不想讓他們這麼做,他不想他──光緒受到傷害,但他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他無力勸阻他!
「我這還以為你忘了禮數呢!」慈禧太后臉上復掛了層霜般冷峻,睃眼奕,用枯柴一樣乾巴的語氣問道,「知道我喚你來為的什麼嗎?」在外間聽著李鴻章那「嗡嗡」如蚊子哼哼價的聲音,雖不真切,只奕心中已是雪亮,聞聲叩首道:「奴才曉得。」「曉得便好,待會兒你便與少荃去見皇上。」慈禧太后趿鞋下炕,從崔玉貴手中接壺仔細地澆著窗前含苞待放的蘭花,徐徐說道,「這回去日本談判,是訂城下之盟,估計倭人會提出什麼條件,咱們能答應些什麼,你們商量個譜兒,讓少荃心中有個底,也不至於到那邊事事還要請旨兒。」
「請安?你該說是領旨去了!」光緒心中的火直往上拱,兩手捏得緊緊的全是冷汗。
眺望著遠處陰沉沉的蒼穹,半晌,光緒長吁了口氣,鬆弛地一笑,說道:「好了,不說這些了。卷子現下看得怎樣了?」「回皇上話,」徐桐咽了口唾沫,道,「卷子都已看過。只奴才不放心,怕屈了人才,想著再看看。估摸最遲後天便可大告天下。」光緒淡淡一笑:「嗯,不錯,就該這樣的。你們都忙你們的,不用管朕。」說著努嘴示意翁同龢下便閉目養起神來。翁同龢會意地點了點頭,徑自起身到一側桌前抄卷看著。
「還有,」光緒似乎沒有察覺奕臉上異樣,目視案上堆得小山般高的奏摺,接著道,「摺子你們幾個先看著,申時呈了進來。師傅與朕一起去趟貢院。」
李蓮英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得意的笑色,乾咳兩聲說道:「老佛爺消消氣兒,為著這奴才氣壞身子骨,值得嗎?」于案上端了黃燦燦的玉米粥吹噓著哈腰進前,「老佛爺您還別說,這奴才可真的是越發會服侍人了,您瞧這粥兒,黃晶晶亮閃閃——」「行了行了,放那邊吧。我這邊訓斥,你那邊賣好,你那點心思,也不比他強。」慈禧太后打哈欠努了努嘴,李蓮英忙不迭捧煙槍遞過去,按火點了煙,滿臉堆笑道:「奴才這心思雖說……雖說那麼著些,只老佛爺您心中可是雪亮的。哪似那奴才——」
「回萬歲爺,是——」寇連材掃眼周匝,到光緒身前壓嗓子低聲嘀咕起來。翁同龢怔怔地望著光緒,心裏兀自胡亂揣摩間,但見光緒起身望眼徐桐,開口說道:「朕去了,你們這抓緊著點時間。」
「放屁!」光緒說著手中茶杯重重摜了地上。寇連材正捧著一疊奏章從外殿進來,心裏猛地一悸,懷中奏章稀里嘩啦散落一地,連翁同龢、李鴻藻也是心頭咚咚、僵坐如偶,極力按捺著自己的心緒,思量如何收拾這種局面,「你一早進宮做甚去了,嗯?!」
「十萬?!日夷真的準備大舉進兵了?!」翁同龢一把奪過電文重新看了一遍。「翁相以為這不可能嗎?人家既挑起這場紛爭,就有的那份能耐。幻想著人家人力、物力、財力匱乏,真是可笑、幼稚!」徐用儀不失時機地頂了翁同龢句,上前躬身打了個千兒,「六爺,事情到了這份兒上,再不能猶豫了,得趕緊請皇上籤約才是吶。」「喪權辱國的條約,不能簽!」翁同龢怒目圓睜,近乎喊道。「六爺,台灣、澎湖、遼東半島,這大片疆土割——」
「六爺,依下官看,此只能阻一時。」徐用儀的語氣鉛一般沉重,臉色也陰沉得可怕,「要想不生變卦,唯有釜底抽薪,速速簽約才是。」
「為我著想?哈哈……」
送了光緒一行,徐桐箭一般立刻折返至公堂,于案上抄卷子看時,頓時如廟中泥塑的佛胎價目瞪口呆,傻了眼。大塊大塊的雲濃淡不一地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陣陣西北風掠過,襲得人身子起栗。李文田靜立一側,見徐桐不說不動只是出神,猶豫著輕聲道:「中堂,怎……怎生回事?」
「回老佛爺話,」孫毓汶像針刺了價身子哆嗦了下,蒼白的臉上不禁滲出密密細汗來,「早時李鴻章那邊來電,說日本現由小松親王督率十……十萬兵士,向我大連灣、旅順……」
「子良兄,您如果有『心』(愎),便不會『剛復』啦。」
「這——」奕暗暗吁了口氣,道,「這事奴才昨日請美國公使田貝探聽日夷意向,據其雲日夷迫於諸列強的壓力,已經應允談判議和。其所以遲遲不與張、邵二使開議,蓋因二人位低權輕,遇事請旨,不足以勝任全權大臣一職。依奴才看,其不外是想在談判之前多佔些地方,以為談判時作要挾。」饒是他字斟句酌極盡小心,光緒臉上卻仍是掛了層霜般冷峻。奕低頭細碎白牙咬咬嘴唇,又道,「皇上,據田貝稱,但我朝能改派從前能辦大事、位望甚尊、聲名素著之大員,給予十足信任,似便可開議。」
徐桐榆樹皮般的老臉掠過絲絲紅暈,插口道:「奴才無能——」「話不是這麼說的,誰還能沒個紕漏?」慈禧太后冷漠地看著窗外凄迷的院落,「康有為那廝的書我看了,論文筆確屬一流,只言論措辭甚是大逆不道。」她細白牙齒咬著嘴唇,「這種人但若委以要職,必翻起大浪不可的——皇上可是親自去了貢院?」
「卑職——」
「哼!」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陰森森的笑色,「好在還有殿試,到時候仍你把總兒,將他拉了下來。另外,莫急著放榜,將錄上的那些卷子再細細審察一遍,但有大逆不道言辭者——哪怕一句話兒、一個字兒,統統廢了!」
「皇上,徐相言語絕非危言聳聽。此時若再不作決斷,後悔晚矣!」孫毓汶似乎忘了先時申斥,亦跪地道。
一、承認日本對朝鮮的控制。
「奴才李文田見過萬歲爺。」
「奴才……奴才……」
「他?哼!」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從齒縫中一字一句蹦道,「他畏葸怯敵,喪師失地,只為——朕方從輕與他革職留任處分,猶望他能天良未泯。殊料一敗再敗,壞朕大事!似此等鼠輩豈可代表我天朝?」
「皇上,三國干涉還遼,於我大清實為難得之機會,奴才懇請皇上善加利用,以期為我朝挽回一二好處。」李鴻藻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向前一步,躬身道。
「奴才不敢。」李鴻章暗吁了口氣,底氣一下子足了許多,躬身朗聲道,「但為老佛爺做事,奴才死亦不敢推辭。」「不是為我,是為咱大清朝廷。」慈禧太后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向著李蓮英丟了個眼色過去。
「這——」
「皇上,設若日夷趁機直入,那轉眼便將至京師了。」徐用儀盯了光緒足有移時,粗重地喘了口氣,率先打破了沉默,叩頭道,「奴才泣請皇上收回成命,速遣李鴻章赴日議和。」許是真的動了感情,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
光緒點了點頭徑自進屋,四下里張望著在正中椅上坐了。徐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光緒:「皇上身子骨緊要,但有事兒差人知會奴才一聲就是。這萬一有個閃失,奴才何顏——」「朕至於那般嬌貴嗎?」光緒凄然一笑,喟然長嘆口氣,說道,「誰讓朕缺人才啊?」
「嗻。」奕凝神側耳傾聽著裡間話語,猛聽李蓮英公鴨子價高喊,直驚得差點跌倒在地上,閉目深深吸口氣定住心神,答應一聲舉步進了屋,躬身打千兒請安道:「奴才奕恭請老佛爺聖安。」話落地,半晌不聞慈禧太后動靜,奕怯怯地抬起頭,但見慈禧太后兩道寒光正自盯著自己,忙不迭復垂下頭來,沉吟片刻,「啪啪」甩馬蹄袖跪倒在地上。
光緒蹙額皺眉,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份照會。翁同龢有點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咂舌猶豫了下開口說道:「皇上,靠人不如靠己。沙俄是惱日佔我遼東,然希冀其與日夷開戰卻無異於緣木求魚。日夷經八個月戰爭,已然處於內外交困境地。海陸軍備十分空虛,財力、物力、人力的補充亦告枯竭,依其狡詐姦猾本性,豈會與沙俄爭執?奴才所料不錯的話,日夷早有去遼東之心的了。」光緒身子抖落了下,抬眼望下翁同龢,似欲言語,只沉吟了下又垂下了頭,信手拉案上摺子隨意翻看著。翁同龢咽了口唾沫,又道,「其發兵十萬,不外想儘快將其他條款確定下來,以免橫生枝節。然究其現下形勢,實乃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也。九九藏書
「嗻。」
「我二人也正候駕來著。」孫毓汶拱手還禮,「幾日不見,蔭軒兄精氣神可越發地矍鑠了。」「孫相說笑了。老朽是行將就木之人,怎及得二位……」兀自說著,徐用儀笑著插了口,「蔭軒兄這才說笑了呢。您瞅瞅本官這樣,有您一半精氣神便好了。」說著自將手一讓,「蔭軒兄請,咱屋裡候著。」
光緒雙眸幽幽地望著楹柱,良晌,移眸望眼奕,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吁口氣道:「奕。」
「卑職卯時方進的京,原想著進宮遞牌子再與六爺您請安的,失禮之處——」
慈禧太后皺眉睃眼李蓮英,側耳聆聽了陣,壓低嗓門兒道:「現下還不到時候,只如此一來——」
「皇上——」
「皇上,李鴻章年事已高,經此一戰,耗盡大半心血,所受打擊不可謂不大。即使降旨開去處分,命他赴日議和,他是否有此精力、有此心思,尚有疑問的。」孫毓汶舔嘴唇道。
「兒臣給親爸爸請……請安……」
「甚事兒?」
徐用儀腮邊肌肉抽搐了下:「他人呢?」
「奴才喪師誤國,罪不容赦,請皇上從嚴處分。」李鴻章半蒼眉毛微蹙,眼皮子倏地一顫,叩頭道。「朕能將你怎樣?這沒朕的話你不都官複原職了嗎?」光緒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徐步下了御座,在幾個大臣目光注視下,輕緩地踱著碎步,「日夷點名讓你去議和,老佛爺也是這個意思,你呢?怎生想的?」
「徐兄,舉子們『公車上書』既已發動,難以阻止的。為今之計,還是——」孫毓汶拈鬚沉吟著,說道,「六爺,依下官意思,可要余晉珊好言告訴眾舉子,倘將事情鬧大了,阻撓和局,以致重新引發戰爭,我大清前途將不堪設想。另外,設法勸阻各省舉子連署,務必不能使之擰成一股繩兒。」他輕咳了兩聲,額角青筋抽|動了下,又道,「還有,咨照都察院,無論如何不許代遞那些舉子的奏摺,以免傳到皇上耳中。六爺您看——」
「好好,爺們兒慢用,咱家下去了。」
「奴才——」
「你只這般說,他自會曉得的。」慈禧太后彈了彈煙灰。大約因思慮過深,她的眼睛在燈下幽暗得發綠,額上也蹙起一層層皺紋。「現下最要緊的是要皇上籤約用璽,不然真要人家打了過來,咱怎生收場,再狼狽出逃嗎?你……」李蓮英貼耳過去凝神聽著,半晌,喃喃道:「老佛爺真要——」
「我問的是你!」
「這能消得下去嗎?不行,我——」
「敗軍之將,無話可說,只是準備承受各方的責難罷了。」似乎言未盡意,李鴻章頓了下又道,「六爺放心,這種情景少荃不是頭一回遇著,不會放了心上的。」奕怔了下,悵然望著天上朵朵白雲,長長吁了口氣,欲言語時恰聞交泰殿大鍾「咚咚咚」連撞了十二聲,猶豫下腳下加快了步子。
「中堂!」
……
……
「奴才心思——」翁同龢嘴唇翕動著。
窗外倒捲風不時撲過來,吹得窗紙一鼓一吸。崔玉貴捧膳盤輕手輕腳進屋,在案上放了,至炕前躬身打了個千兒:「老佛爺,用了膳再歇息吧。您這從早晌到現在沒鬆動,未必有好胃口,奴才特意吩咐他們與您做了——」
慈禧太后輕抬了下手,努嘴示意坐了,說道:「你看看你那樣兒,還有沒有點皇上的舉止禮儀?這光景了哭濟事嗎?嗯?」
「若是過期不允,倭人打了來,難道是翁相帶兵去抵擋嗎?」徐用儀嘿嘿冷笑著。「軍機議政,各盡所知,但求周密完善,以供皇上採擇,徐兄怎可以此堵塞叔平之口?」李鴻藻拈鬚沉吟片刻,望眼奕,問道,「敢問六爺,三國干涉還遼一事可有了結論?」
徐用儀腮邊肌肉抽搐著:「那翁相這是什麼意思?當初若非你唆使皇上主戰,何至於落得今日如此局面?如今我等替你頂此罵名,你卻——」
「奴才在。」
十萬?孫毓汶眼皮子倏地一跳,彷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使勁揉了揉。眾人對望了眼,禁不住皆移身湊了過去。
「只是什麼?放開了說。」
一團濃雲漸漸遮蔽了日頭,西際天空似乎還隱隱傳來隆隆的雷聲,只袋煙工夫,太陽便不甘寂寞般掙扎著從雲彩后悄悄探出頭來,光緒陰森森的目光久久地望著變化莫測的天空,端著茶杯的手抖著,濺了手上亦渾然不覺。不知過了多久,閉目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說道:「割地之事不必再議,你等跪安吧。」
徐桐怔望著慈禧太后,半晌一動不動。慈禧太後生性多疑,他深有體會,只他萬沒想卻竟至這等地步!咬嘴唇猶豫片刻,徐桐小心翼翼開了口:「張之洞奴才只見過幾面,為人如何奴才不敢說,只那劉坤一奴才深有了解,說他——」
「老佛爺,此事——」
「你是說——」
「老佛爺意思——」
「還不滾?!是不是要我——」
徐步進屋,邊在李蓮英侍奉下更衣,慈禧太後邊有氣無力地說道:「糾紛不止,蘇北、皖南幾處又鬧水災。白雲觀張真人法力無邊,我過去問下,看有什麼法術可消弭災殃——」她伸胳膊打了個哈欠,于炕前大迎枕上斜倚著躺了。孫毓汶不無怯意地望眼慈禧太后,躬身道:「老佛爺上年歲的了,這種事兒要奴才喚他過來——」
「如此公公端了下去不就成了?」徐桐陰鬱的目光掃眼崔玉貴。
「日夷但提此議,自當斷然回絕,何須籌備?!」
不知過了多久,屋角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三聲。「皇上。」翁同龢起身在光緒身前躬身打了個千兒,「您看這份。」光緒緩緩睜眼瞟了下,但見卷首工整地寫著「廣州府南海縣康祖詒」幾個字,忙不迭接過看批語,卻點的第八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光緒使勁地眨了眨眼睛,沒錯,是取的第八名!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舒展下身子正尋思著說些什麼,只外間寇連材喘氣吁吁地跑來,遂又止住。
「現下如何應付這局面,可商議出了個法兒?」
「廢物!一群廢物!」徐桐面頰扭曲著怒罵道,「告訴他們,放榜的事兒先莫急著做!」說罷,冷哼一聲腳步「橐橐」出了屋。李文田臉漲得通紅,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直覺著胸口堵團爛棉絮價塞得難受。沉吟著仰臉欲反駁,這才發現徐桐早已出屋而去,遂發泄胸中惡氣價狠狠啐了口,甩袖亦出了屋。站階上仰臉沐浴著雨水,半晌,心緒方平緩了下來,見幾個差役眼睛直直盯著自己,李文田張口怒斥一句復折身進去,徑自提壺斟杯茶,仰脖牛飲價「咕咚咕咚」灌了,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微微愣怔了下,放壺伸手從袖中摸索著先時那捲子取將出來,掃眼案上拆了彌封的卷子,復于窗前四下望了望,大著膽子拆開看時,卻見寫著:
「橐橐」腳步聲響漸漸消逝了,留下的只是一派抑鬱沉悶的氣氛。眾人都沒有言語,攢眉蹙額各自想著心事。不知過了多久,猛聽西方一聲沉雷,雖然不很響,卻震得人心裏一撼,接著一陣涼風卷地而來。徐用儀望眼孫毓汶,上前向著怔怔發獃的奕略躬了下身子:「六爺,您看這事——」
「進來吧。」千層底布鞋踩在金磚地上,輕飄飄的,端杯啜口茶,光緒方開口道,「張蔭桓和邵友濂去了日本多時了,怎麼還不開議?可有消息傳過來?」
「還用我說嗎?」
「和議乃……乃奴才們集議結果,他這般妄言犯上,實屬大逆不道,當以斬立決處之,不然不足以警戒諸人。」奕長長透了口氣,違心道,「只……只殺御史乃亡國之兆,故奴才以為不如將其發往軍台效力贖罪,以儆效尤。」
「奴才聽說了。只摺子奴才未曾見著。」奕額頭上皺紋折起老高。
光緒喟然長嘆一聲,從肺腑里長長透了一口氣,語聲喑啞,陰沉道:「奕,你什麼意思?」奕正睜著眼看他,猝不及防遭此一問,身子一顫,離座一躬身,正要答話,見光緒按手示意,忙又歸座欠身說道:「回皇上話,奴才以為事情到這地步,這帖苦藥只能……只能吞下去了。」
因為靜,徐桐話音雖不高,聽來卻十分清晰硬挺,直嚇得李文田不自覺打了一個寒戰:「回中堂話,這……這卑職看那文章文采出眾,一時情不自禁,隨……隨手寫的。卑職心思僅此而已,請中堂明鑒。」
慈禧太后沉吟了下,又道:「那些條款,說心裡話,就我這心裏又何嘗不心痛?只到這份兒上了,再苦也得往下咽。少數不安分的奴才鼓動著愚民瞎嚷嚷,現下沒甚大的異動,只以後怎樣卻難以預料。方才在外邊聽說不少舉子竟鬧上了都察院。」她挪動了下身子,「這傳了開去,不出大亂子才怪呢。你們這些老臣經的事多,說話也有分量,是該出來說幾句的時候了。」
「舉子們都聚了都察院外,余大人恐鬧出個甚事兒不好收拾,留下個下人候著回話,先自回院了。」
「今兒可有動靜?」
「道乏吧。」
「朕不是信不過你,朕只是心急吶。」
眾人便忙都叩頭請安。眼瞅著光緒坐了,翁同龢躬身朗聲道:「皇上所言甚是。只要收回遼東,戶部當竭盡全國之力予以賠償,但望此款能請三國調停壓至最低限度。」「翁相,咱有那麼多銀子嗎?!」徐用儀見孫毓汶沉吟著,幾次欲言又止,因率先說道。「皇上,日夷割我遼東,沙俄勢不會答應。以日夷之力欲對付俄法德三國聯軍,無異以卵擊石。結果終如六爺所說,它不能不應允的。若我朝現下准其所列各款,日俄關係必更趨緊張,一旦兩者交戰,於我朝實有莫大益處。若不允其所求,日夷必竭其全力攻我大清,如此一來——」
「不必再說了。」
光緒劍眉下一雙漆黑的眸子怔怔地望著神秘莫測的天穹,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他的臉上,蒼白中帶著倦色,發暗的眼圈下還帶著絲絲淚痕。昨夜,他記得昨夜那天空尚是黑漆漆的點星亦無,他以為一場暴風雨,一場摧木撼屋的暴風雨就要來了。然而出乎想象,那天如今卻又湛藍湛藍的,這會不會是一個好的兆頭呢?他想著,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色……
惴惴不安地出了養心殿,奕心裏直覺著空落落的,滿是狐疑地望著慈禧太後身影,嘴唇翕動著幾欲言語,只卻不知如何開口是好,遂默不作聲,亦步亦趨緊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