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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灰飛煙滅

第七章 灰飛煙滅

張佩綸聽著,只覺著一股刺骨的寒意油然而生。他是真的老了,老得無可救藥了!默默凝視著滿臉悵然神色的李鴻章,他越發覺得他離他愈來愈遠,遠得已沒有了接近的可能,哪怕是絲絲縷縷、點點滴滴。
「杏花壓根便沒想走的。」杏花凝視著丁汝昌足有移時,聲音嘶啞著說道。
「幼樵只是方才從外邊進來,沒事的。」張佩綸淡淡一笑,躬身說道,「原本想著給岳父大人回話的,只幼樵身份實在不方便。勞岳父大人挂念,幼樵——」「不說這些了,我只怕你一人在外有甚閃失,你這平安回來我就放心了。對了,晚上把菊兒和孩子們都叫過來,咱一齊樂樂。」
……
送翁同龢迴轉,李鴻章心中直塞了團破棉絮價堵得難受,站在台階下深深吸了口氣,好像要用那刺骨的寒氣驅散胸中的鬱悶。一陣寒風挾著雪粒子撲面襲來,李鴻章身子顫抖了下,冷冷笑道:「屎殼郎爬笤帚,你以為你能結個什麼繭兒?!有本事別放嘴皮子上。」
「英法犯我京師,毀我園林,逼得聖駕西移熱河,兒臣無時無刻不記在心上。非此,便德俄美諸國犯我天朝之種種劣跡,兒臣又豈敢忘懷?此次與英交涉,非是為向日夷討和,實聞得英夷兵船盡集南洋,有與日夷開釁之志,欲與之并力御日而已。」光緒說著說著愈來愈激動,握成拳狀的雙手緊緊的,微微發抖。「我朝可支之銀已然不多,兒臣此也是萬般無奈之舉,但英夷別有他求,兒臣定當拒之。」
「嗯?」翁同龢方打發了一撥人,尋思著還是早點出京的好,聞聲回眸望眼,卻見得意門生張謇披麻戴孝地進來,眉頭皺了下,問道,「季直,你這——」
「不,大人……您不要呀……您……」
二人答應著起身急步進去,但見四下里太監、侍女個個屏息躬身,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于西廂房外側耳靜聽,屋內鴉沒鵲靜,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二人對視一眼在亮窗邊正欲看個究竟時,但聽裡邊「咚」的一聲響,似乎什麼東西被摜碎了,緊跟著慈禧太后陰森森的聲氣傳了出來:「照你這般說是我錯了?!」
看來夜裡下了一場透雨,天上兀自霰霧般飄灑著。丁汝昌悵然若失地呆望著前方,他看上去精神十分倦怠,眼圈暗得發黑,臉色蒼白中帶著灰青色,顴骨又有點潮|紅。
「嗻!」
「大人,」劉步蟾忍不住插口道,「這些夷人雖于海軍事務熟絡,只真心為我水師者卻——」
「老佛爺。」崔玉貴捧條盤進來,怔怔地望著慈禧太后猶豫半晌,小心道,「該進膳了。」
「辰時已經離城了。父親——」
李鴻章半蒼眉毛緊縮成一團,沉吟片刻已然會過意來,於火爐上提壺親與翁同龢斟滿茶水,繞室來回踱了幾步,說道:「此事尚未有定議。」
「丁大人莫要喊了,你難道不覺著自己還不如那些兵丁嗎?」馬裕祿抬手小心地捋著神氣上翹的髭鬚,「到如今這——」
「奕這老狐狸方才不是已埋了伏筆嗎?!」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到時候他不出去,能趕著去?隨便找個借口那還不容易得很。這場戰事莫論輸贏,這股洪流都會來的,任誰也無法阻擋。現下只能期待著這場戰事早些結束,以靜觀其變了。」
……
依依不捨地悵望良晌,丁汝昌輕輕關上了屋門。一切的一切從此都將離他而去,留下的,只有後世子孫無盡的哀嘆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
話音落地,李鴻藻接茬兒急道:「對對,喚太醫進來與皇上瞧瞧,不就清楚了嗎?」說著也不顧慈禧太后反應,大聲喊道,「太醫!快傳太醫!」
「這——」李經方無奈地輕嘆了口氣,「那好,我這就送你們出城。幼樵兄不會再推辭了吧?」張佩綸淡淡一笑,將手一讓出了屋。
「我呢?上邊怎生處置?」
四下里一派灰暗陰沉景象,像是又要下雪似的,沒有一絲活氣,只幾隻孤獨的大雁呱呱鳴著向南飛去,像是在向人們訴說著什麼,更平添了幾分荒涼沒落。
「請!」
見丁汝昌嘴唇翕動著只卻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劉步蟾猶豫了下躬身道將起來。黃海一戰,北洋水師艦船多受創傷,十月初旅順船塢修理完畢,本可捕捉戰機,尋日本聯合艦隊再次決戰,但在李鴻章避戰保船方針的指示下駛至威海衛困守。當艦隊駛進威海衛北口時,鎮遠觸礁受損。林泰曾雖採取了緊急措施,但他自恥失職,服毒而死。時年僅四十四歲。
「是什麼就說出來嘛。今日你這是怎的了,吞吞吐吐的。經方,與盛大人斟杯茶。」
「杏花說甚也不會離開大人的。」
「兒臣很……很好。」
「你看清了嗎?!」慈禧太后咬牙厲聲喝道,「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奴才——」那太醫愣怔了下抬起頭,卻只見奕眨眼並輕輕頷首,咽了口唾沫小心回道,「回老佛爺話,萬歲爺確是——」
「你說什麼?!」慈禧太后拂了拂散落頰前的烏髮,上前兩步,幾乎貼在奕臉上冷冷道。她的目光那般咄咄逼人,以至於奕急急低下了頭顱。然而,他卻讓她失望了:「回老佛爺話,依奴才愚見,此時御駕親征不合時宜。其一,現下時事紛雜,大小事兒全仰皇上操持,奴才雖於事務稔熟,只主持全局,怕一日也支持不下來的;其二,日夷今據平壤,並未曾犯我疆土,皇上御駕親征——」
「你這便下去執行命令吧。」丁汝昌仰望著天穹,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聆聽著什麼,「他艦若敢違令,開炮擊沉它!」
「老佛爺,」殿外四下張望眼,李蓮英關門上前躬身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兒現下若不壓了下去,一旦傳了開來,那可就後患無窮吶。」
「皇上——」
「奴才失禮,願聽老佛爺發落。」翁同龢「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說道,「只皇上萬不可御駕親征的。這每日大小國事不下百余件,更況目下正與日夷交戰,摺子更雪片般進來。皇上親征,諸多事情何人料理?再者說——」「目下我軍士氣低落,軍紀敗壞,皇上御駕親征,倒也不失為一良策,這說不準還真能振軍心鼓士氣,揚揚咱大清國威呢。想當年,聖祖爺屢次御駕親征,不也每每得勝還朝嗎?」慈禧太后冷冷插口道,「至於這國事,我如今是不便再管的。奕任事多年,裡外都甚是稔熟,支持陣想來不會成問題的。奕,你說呢?」
「甚報答不報答的,只要你有這份心思我就知足了。今兒晚上你過衙門,我與你餞行。」李鴻章面帶笑容,輕抬下手道,「經方,回頭取些銀兩送過去。」
「這……這想來不會的。日夷侵佔朝鮮,已然使俄遠東利益受損。倘再犯我天朝,斷沒有不插手之理的。」李鴻章咽了口唾沫,望著翁同龢躬身道,「還請翁相奏了老佛爺,此事非短期能辦妥的,好歹容下官些時日。」「本官自會有分寸的,制台放心便是。」翁同龢不著邊際地回了句,兩手把玩著茶杯,雙眸直直盯著李鴻章,「依李制台看,這戰事還要不要籌備呢?」「老佛爺懿旨,下官不敢違抗。」李鴻章似乎被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懾,移目望著窗外,沉吟道,「至於戰事,下官亦不敢不加緊籌備。前次敗績,下官難辭其咎。只以北洋一隅之力抵禦日夷全國之師,實在有些勉強。其中難言之隱還望翁相明鑒。」
慈禧太后抓住奕話中空隙,插口道:「日夷現下是不曾犯我疆土,可隨後呢?它那就滿足了嗎?!長順那摺子說些什麼你方才難不成沒聽清?!」她的聲音又犀利又尖銳,便屋頂承塵亦似乎不安地翕動了下。「奴才聽得真真切切。」奕頭貼在地上,咽口唾沫咬牙道,「但真到那時候,皇上御駕親征亦為時不晚。再者皇上身子骨虛弱,真要是這便出去,只怕會適得其反的。」
「民意不可違,然——」李鴻章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下,話方說半截又沉吟著收了口,道,「罷了,不說這些了。經方,你陪著幼樵聊陣,我出去下立時便回來。告訴底下抓緊著些。」
「你說什麼?」
「門生早起聞得外邊議論,恩師奉旨去天津求俄與日議和,不知這可是真的?」
慈禧太后陰冷的眼神直直盯著窗外漸漸模糊的身影,鐵鑄的人兒般一動不動。她的心已被憤恨塞得滿滿的!她渴望他能御駕親征,她渴望他一去不返,那樣,那失去的權力便可以輕而易舉地重新回到她手上。然而——
「我威海幾十營陸軍兄弟幹什麼的?!我海岸那一百多門新式大炮又做什麼用的?!是擺設嗎?!」李鴻章「啪」地擊案而起。
「卑職——」
「念點佛經?」
「奴才——」
「那樣……那樣……」
「李制台怎的了?」翁同龢似笑非笑,「不信是嗎?」「不不不,下官怎敢不信?」李鴻章乾咳兩聲斂了失態,說道,「下官只是覺著這……這實在太突然了些而已。敢問相爺,老佛爺有甚話交代下官?」翁同龢身子一仰:「老佛爺要本官問你,與俄使商洽之事究竟怎樣?」
「老佛爺?這——」李經方、張佩綸愣怔片刻,幾乎異口同聲道。
慈禧太後面目猙獰,直惡鬼一般,握在手中的茶杯竟已捏碎,鮮血順著指縫一滴滴往下淌著。眾人雖對她變臉司空見慣,只卻從沒有見過她這樣暴怒的神色,都愣了,嚇呆了。半晌回過神來,忙不迭「咚咚」叩響頭起身攙著光緒退出。尺余高的門檻鋸去了大半,然而卻還是有個太醫被絆得摔下階去!
「皇上?不,是老佛爺差他來的!」
「閉嘴!」慈禧太后喝住李蓮英,側耳聆聽了陣,方道,「沒有我的話兒,你少給我自作主張,真要鬧出紕漏,我先將你滿門下獄!」
「此非善地,日夷但攻下威海,斷不會放過這裏一草一木的。你們這就快些離去吧。」
「有話便說,吞吞吐吐做甚?」
「親爸爸——」
「此番敗績,京師直炸了鍋般,說甚的都有,更有奏請殺你以謝天下者。老佛爺與你擋了這回,可以後只怕——」翁同龢冷冷笑著,接著道,「俗話說得好: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制台好自珍重,便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後世子孫想想!」
心裏惦著光緒,甫出朝陽門,翁同龢便棄轎換馬一路飛馳,饒是如此,及至天津時卻仍是這日午時光景。在衙門照壁前蹬著下馬石下來,四下張望眼,兩側街衢上每隔一箭之地便挺立著四五個兵士,執刀持槍,如臨大敵一般,衙門口氣象更是森嚴,兩尊漢白玉大獅子旁一百名軍校釘子似的佇立著一動不動,個個虎背熊腰、身強力壯。見翁同龢徐步進前,石獅子邊一個六品武官厲聲喝道:「幹什麼的?!不許往前走了!」
張謇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點頭道:「門生準備辭了恩師便離京的。」說著,他瞥了眼翁同龢,「恩師,門生有句話不知當問不——」
「大人——」
丁汝昌怔怔地望著李鴻章,久久沒有言語。自做了北洋水師提督,他這還是頭一回遭李鴻章如此訓斥!半晌回過神來,丁汝昌猶豫著咬嘴唇說道:「大人,恕卑職斗膽冒犯,困守威海實為不智之舉。」他不安地掃眼李鴻章,接著道,「日夷犯我天朝之心久矣,而我北洋水師乃其進犯京津要地之最大障礙。能否消滅我北洋水師一直被日夷視為能否取勝的關鍵。」說到這裏,李鴻章似乎有些不耐煩,轉身徑自回了屋中。丁汝昌望眼劉步蟾,輕頷下首亦抬腳進去,又道,「兵法雲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我軍此番受創,日夷定生麻痹之心,設若尋機主動出擊,定能與日艦以致命一擊。倘困守威海,待日艦養精蓄銳逼迫過來,只怕便還手之力也沒有的。這裡有旅順、威海軍民遞來的書信,請大人過目。」
張佩綸拱手還禮,彼此寒暄幾句斜簽著身子坐了,說道:「岳父,丁軍門在外邊候著,您看——」「他來了?」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沉吟下道,「這也好,我正想見他呢。」說著,仰臉喊道,「進來吧。」
「回老佛爺話,萬歲爺身子骨甚是虛弱,兼之心情郁——」
彷彿當頭一記悶棍,眾人臉色煞白、面面相覷陣,滿是惶恐的目光齊刷刷移了丁汝昌身上。丁汝昌攢眉蹙額望著屋外天穹,久久沒有再言語。袋煙工夫,丁汝昌暗暗吁了口氣,掃了眼眾人正欲言語時,外間一個親兵急匆匆奔了進來。
「記著,沒有我的命令,便一艘船也不得駛出威海衛!」
「我思了不止一日兩日了!」慈禧太后冷笑著,盯著窗戶陰狠地說道,「沙俄此次確是因日夷侵其利益,誠意與我大清交涉的,你再勿多言!」
「到這份兒上,想壓也不成的。你越是壓,那火只會燒得越旺。」慈禧太后長吁了口氣,「再者英法美俄哪個不想咱這朝局變動,好從中謀利,這要壓他們能答應?現下只能任其發展了。」她一雙黑眸凝視著屋頂承塵,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李蓮英茫然地呆望著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他知道,這般下去於她沒有好處,而對他則更不會有益處!
「不會的。」見李經方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張佩綸搖了搖頭,道,「我意已定,你不必再說了。」
「戰!」劉步蟾細碎白牙咬著,「卑職便粉身碎骨,亦要為我北洋水師留點根基!」丁汝昌凄然一笑,輕輕搖了搖頭,移眸眾人,道:「這是我與諸位最後一句話兒,不敢說是命令,只能是請求。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身正不怕影子歪,想那些做什麼?」丁汝昌說著轉身踱至窗前,「旅順淪陷何等慘景你們沒聽說嗎?翠兒是有家,可家裡又有何人?你們兩個纖弱女子https://read•99csw.com待在這,叫我怎生放心得下?」他的喉頭抽|動了下,深深吸了口氣定住心神,接著道,「我是沒有那大能耐,若是——我真恨不能將這老老少少都帶了出去。他們的親人是為朝廷捐軀的,他們不應被遺棄在日夷鐵蹄之下——」兩行淚水順頰淌了下來,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曼聲吟哦聲中,慈禧太后的呼吸漸漸平緩均勻。盞茶工夫,卻已是蒙矇矓矓、混混沌沌進了夢鄉。
「即使真不堪一擊,也總比窩在這裏好些。」丁汝昌不冷不熱道。「大人此舉太過冒險,我不答應。」隨著話音,一個高高胖胖、金髮碧眼的洋人走了進來,眾人移目望時,卻是那北洋水師副提督、英人馬裕祿。馬裕祿拱手向丁汝昌算是請了安,蹺二郎腿在一邊坐了,聲若洪鐘道,「在下離津之時,李鴻章大人曾再三叮囑,要在下與他好生看管北洋水師——」
「卑職在。」
淚水順著他的面頰無聲地落下。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淚水呢?是憤怒?是悲恨?是……也許,便此時的他也說不清楚。然而,無論是帝王將相的淚,還是黎民庶子的淚,都只能是一種發泄,一種寄託,抑或是一種思念。
依舊沒有人動,除了劉步蟾。四下里籠罩著死一般的靜寂,只風吹窗戶紙沙沙抖動的聲音不甘寂寞地迴響著。「大人,非是卑職們膽敢抗令不遵。」見浩威遞眼色過來,牛昶炳咬嘴唇沉吟了下,率先打破了這窒悶的氣氛,「實在是大人如此舉措將會葬送我北洋水師的。」
「好了,步蟾——」
宋恕怔怔地望著翁同龢:「相爺知……知道草民?」
「大人莫要再猶豫了。李制台是不忍心看著水師覆滅,可他現下又能怎樣?南洋艦隊調遣不動,陸路援兵陽奉陰違,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
丁汝昌接杯漱了漱口,望眼一側收拾著房間的杏花,說道:「這不用收拾了。你回屋與翠翠收拾下東西,待會兒我要人先送你們上艦。」話剛說完,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端著一盆兩色水仙進來,蔥綠的葉子襯著水紅、雪白兩色花朵兒,水靈靈、顫巍巍十分好看。丁汝昌淡淡一笑,「這正說著你就來了。這哪兒來的?如此天氣,這可是極其稀罕的物事。」
「大人——」
「老爺,張大人求見。」
「卑職——」
「不敢?我這方回來你也不讓安生下便氣沖衝過來,這也不是那也不對地百般挑剔,還說不敢?!只怕你就差不敢下旨將我這太后罷了!」
「因此我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黃海一戰,日艦是受著些損傷,可我水師兩艘主力戰艦卻沉了海底,孰強孰弱,不是一目了然嗎?」李鴻章喟然說道,「單就數量,咱是多於人家,可鎮東、鎮南、鎮西、鎮北還有鎮中、鎮邊這些炮艦能出海作戰嗎?我老了,不可能再做些什麼了,這日後靠什麼?你們可曾想過?」
「下官方才聽說了,這都是下邊辦事不力。似這等憂國憂民之輩,正是我朝希望所在,下官豈敢肆意問罪?」李鴻章心知翁同龢恨著自己,嘴裏嚼了苦橄欖似的皺著眉頭,語氣卻十分安詳,「不需相爺言語,下官亦會放了他的。」說著,李鴻章揮了揮手示意宋恕離去,將手一讓邊走邊道,「下官奉老佛爺懿旨會晤俄使喀西尼,外邊吵吵得厲害,不這般做實在怕有閃失,個中苦衷還望相爺多多體諒才是呀。」翁同龢面色平靜地望著李鴻章,半晌方默默踱步進了總督衙門。
遲疑著、猶豫著,然而,卻還是沒有人動。丁汝昌額頭青筋暴突,直欲炸裂了一般怒吼道:「來人!」
劉步蟾劍眉緊鎖,似乎在想著什麼,聞聲沒有言語,只陰森森刺人的寒光掃了眼牛昶炳。「劉大人怎的了?」牛昶炳抬手輕撫著剃得油光閃亮的腦門兒,嘿嘿冷笑兩聲道,「兄弟可沒得罪你呀。若覺著心裏窩火,外邊涼快,不妨出去透透風兒再進來。」
平壤、黃海戰役之後,日軍按照預定計劃,分兩路向中國大舉進犯。一路以山縣有朋為司令官,由朝鮮義州附近渡過鴨綠江。另一路以大山岩為司令官,從遼東半島花園口登陸。清廷駐軍除少部加以抵抗外,多是聞風而逃,以致遼東大片國土淪陷。
大約過了盞茶工夫,李鴻章漸漸醒轉過來,清癯面頰上淡淡几絲血色,顯得憔悴倦怠,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年,他用目光掃了眾人一眼,深長嘆息一聲,說道:「我真的老了……老了……」說罷接過李經方遞過的茶啜了一口,搖頭道,「我沒事了,想安靜一會兒,留下經方和杏蓀在這,別的人都出去吧——」
「你……你是……」
李鴻章點了點頭,黑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丁汝昌:「我已稟了上邊,英人馬裕祿任我水師副提督,美人浩威擔任顧問。此二人于海軍事務皆極是稔熟,你凡事多與他們商議著辦。」
「大人,陸上反攻不會有指望的,南洋艦隊馳援亦沒有指望的。要與我水師條生路,只有靠我們自己了!」劉步蟾亦站起了身,「現下劉公島尚在我軍手中,如果配合島上炮台威力,我艦隊全力衝擊突圍,尚有一線生機。」
「回大人,劉公島失陷了。」
……
「卑職任差多年,不能與大人分憂排難,已然愧疚萬分,怎敢——」
「我方才已與本國歐格訥大使取得聯繫。」馬裕祿的聲音空空洞洞,在寬敞的大廳里發著「嗡嗡」聲,「我大英帝國將不惜一切代價為李鴻章大人,亦為貴國政府保全北洋水師。」
「若未猜錯,岳父又去晤那喀西尼了。」張佩綸似笑非笑,淡淡說道。「幼樵兄,」李經方移目凝視著張佩綸,咽了口口水道,「父親年事已高,經不得折騰了。經方回國后,他屢屢言及有負老醇親王託付、有負皇上聖恩,心中亦覺愧疚萬分。只現下上邊那情形你也曉得,他……他也左右為難的,還望幼樵兄能體諒他老人家難處,莫要生分才是。」
「淮軍受挫非兵不能戰,而在李鴻章畏縮怯敵。親爸爸這般說,也……也太小覷我朝了。」光緒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黃海一戰,『致遠』管帶鄧世昌、『經遠』管帶林永升奮力殺敵——」
「岳父。」張佩綸轉身推開亮窗,任刺骨的寒風挾著雪粒子撲面襲來,打在臉上火辣辣生疼,只木頭人般動也不動。他只覺著屋內空氣太窒悶、太壓抑,令他便氣也喘不過來。「幼樵有……有句話,說出來還……」
李鴻章長吁了口氣,起身背手繞室徘徊:「經方,你下去再撥五——」他頓了下,「不,再撥十營兵丁于威海駐防,各軍皆聽提督衙門號令,但有觀望推諉,定斬不赦。告示魯境我淮軍將佐,威海但有戰事,火速馳援,不得有誤。另外,再與六爺去電,要南洋艦隊北上禦敵。」「岳父,」張佩綸凝視著李鴻章,「南洋艦隊為湘軍劉坤一統領,他與您素有隔閡,調其北上,只怕會——依幼樵看,岳父還是再思量下丁軍門言語,水師可是耗了您大半生心血的,倘真——」
「結果呢?還不都戰死了?!」
「你說什麼?!」
「不是不會,只是時候未到而已。你幼樵兄當初曾說我到頭怕要做了替罪羊,看來真要讓他說中了。」
「貴國有句俗話: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能保全北洋水師,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
「御駕親征?!」翁同龢身子電擊也似哆嗦了下,瞠目結舌道。
「大人,卑職心不甘……心不甘吶……」
「提督大人到!」
「嗯。」
日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隱去,黑沉沉的樓雲,崢嶸而來,天色陰得直入夜一般,哨風帶著濃濃寒意撲面而來,吹亂了他的發,吹起了他的衣,但他卻一動不動,隻眼中淚水無聲地淌著。淚水,能夠洗去他那滿腹的鬱悶、惆悵嗎?
「皇上,你覺著不舒坦嗎?」慈禧太後用碗蓋小心地撥弄著茶葉。
「我這被驅逐的人,還餞的哪門子行?岳父事務繁雜,心情又一直不好,這種離別場面只會與他更添幾縷愁絲,我看倒不如——」
「收起來!」
「出力不討好的事誰願做?」李鴻章長長地透了口氣,「我本想著日本侵佔朝鮮,沙俄斷不會漠然置之的,殊料結果卻是這樣。這以後的路怕更難走了。」說罷,他端杯啜口茶含嘴裏品著,不再言語。李經方陰鬱的眼神凝視著父親,半晌,開口安慰道:「父親想開著些,這舉朝上下除了父親您,還有誰應付得了這局面?老佛爺她絕不會舍了父親您的。」
「既知庫銀所剩無幾,卻還要逞強爭勝?!」
「遲早都要來的,倒還不如來得早些!」慈禧太后「啪」地打著了火捻子,卻不抽煙,「撲」地又吹滅了,冷冷一笑,道,「但火燒起來,自會有滅火的法子。你只覺著四下燥熱,卻找不著火苗,又如何滅它呢,嗯?」
「老佛爺,要不奴才與您熬碗蓮子粥?」吩咐小太監端了條盤下去,李蓮英小心翼翼道。「吃吃吃,除了吃你還曉得什麼?!」慈禧太后沒好氣道,「等我讓人家趕了下來,你喝西北風去!」「這——莫管怎的說,老佛爺身子骨緊要不是嗎?老佛爺若覺著心裏窩火,就拿奴才出出氣,只千萬莫悶在心裡,這要悶出個好歹,叫奴才可如何是好?」李蓮英躬身到炕前,小心與慈禧太后揉捏著,「老佛爺,要不奴才吩咐御膳房,給萬歲爺來點——」
「閣下可曾聽過我們中國還有句俗話:士可殺不可辱!」丁汝昌眉棱骨抖了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句道,「丁汝昌寧願屍陳威海衛,亦斷不會做此賣國求生,有辱祖宗家風、有辱我大清尊嚴之事的!」話音落地,忽聽「嗖——」的一陣響,緊跟著「轟」的一聲,宛若千斤巨石從天而降,重重砸了地上,四下一片抖動。
「我知你心思縝密,想得遠。只皇上那性子你也曉得,發作起來誰勸得動?」李鴻藻咽了一口唾沫,「聽著那消息,皇上嚷著要御駕親征——」
「大人,似這等鼠輩——」
「慌什麼?!」
「有些小事兒,你不必跟著了。」李鴻章抬手輕輕拍了拍張佩綸,舉步出屋迎風踏雪而去。李經方怔怔望著,一陣寒風撲進來,激靈打了個寒戰,彷彿不勝其寒地撫了下肩頭:「幼樵兄,父親這是——」
「換點別的,甚詩兒詞兒的都成。」
「老佛爺,恕奴才斗膽,此事——」
「你去讓他過來——讓陳師傅也一併進來見我!」
「除了揀些好聽的話兒說與我,你如今還會做些什麼?以後少給我再灌這些迷湯。」慈禧太后又打著了火捻子,點煙深深吸了一口,噴雲吐霧地緩緩說道,「奕沒指望的,日後李鴻章那邊就你擔著。回頭便傳話與他,莫管他怎生做,但儘快結束了這場戰事,便是大功一件,好處我不會少他的。」
「好個狂徒,大人名諱也是你亂叫的嗎?!」那武官說著揚手一個耳光抽了過去,「押下去,與我好生侍候,看看他——」「慢著!」翁同龢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喝道,「你去喚你家大人出來,便說翁同龢要見他!」
「夠了!」李鴻章額頭青筋暴突,怒喝道,「我不多說與你,你倒越發地來了勁,你眼裡可還有我?嗯?!」
「老佛爺如今一門心思想早些結束了這場戰事。那喀西尼這般說話,她能不怪為父嗎?」李鴻章陰鬱的眼神凝視著窗外。天愈發陰得重了,沉沉的雲彩在朔風中緩慢地向西移動,不時有紙屑一樣的雪花在風中旋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人家不應允,這怎能怨得父親?」李經方身子顫抖了下,「父親,兒聞得英法近來亦有動靜,不如孩兒出面與他們談談,您看怎樣?」
眾人沒有言聲,半晌方有幾人遲疑著點了點頭。丁汝昌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閉目深深吸了口氣,說道:「諸位生為大清人,這是不可改變的。我希望諸位三思為上,莫要絕了後路。」說罷,他抬手揮了揮,「你們都下去吧。」
「牛大人率艦向小日本投降了。劉大人追趕不及,已然炸沉定遠艦,以身殉國了。」
「皇上切勿激動。」奕眼見光緒額頭青筋乍起老高,忍不住開口勸道,「此事關係重大,非一時半刻便能——」兀自說著,慈禧太后陰森森的目光射了過來,奕猶豫著改了口,「皇上,老佛爺心思也……也是好的。民意不可違,只社稷更緊要。沙俄有心——」
他這一開口,三人直覺著心猛地往下落。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冷笑,目光幽幽地閃著:「聖意已決,你們還要說嗎?!」「老佛爺,皇上真的身子骨虛弱,不可御駕親征的。」李鴻藻不知什麼時候身子已然悄悄前移,顧不得許多伸手便拉光緒袍角扯了下,滿是焦慮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光緒,說道,「奴才意思,還是等皇上身子骨硬朗些再議此事不遲。」
張佩綸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兒。對他──李鴻章,他感恩涕零,是他在他潦倒之時給予了他慈父般的仁愛;是他讓他又重新品嘗到了家的溫暖;是他使他滿腹經綸又有了用武之地,雖然那是很有限的。然而,也是他,使得他再一次蒙受世人的唾罵!他怨他嗎?怨,發自內心地怨!但此時,他的淚水卻是熱淚,是感激不盡的熱淚。除了他,還有誰能給予他如此海一般深的情?!
「牛昶炳,你敢蠱惑軍心——」
「那還不快去?!」
「請!」翁同龢說著將手一讓進了屋,欲吩咐下人上茶時,卻被李鴻藻止住:「我這還急著回宮呢,就免了吧。叔平兄,皇上宣你即刻進宮見駕。」「我這就怕皇上曉得,到底還——」翁同龢苦笑著嘆了口氣,掃眼屋角自鳴鐘,已是巳時過了一刻光景。沉吟片刻,咬嘴唇道,「煩read•99csw•com勞季雲兄回稟皇上,便說叔平已然離京了。」
丁汝昌吐了一口血,反而覺得胸口暢順了些,獃獃地望眼二人,半晌頹然說道:「你姐妹快換了男裝,趕緊——」
李蓮英滿腹狐疑,沉思良晌仍自揣摩不透慈禧太后的話意,遂咽口唾沫輕聲道:「老佛爺,先時那些草民比現下叫得凶,便許多王公大臣亦與您作梗,還不是照樣做事嗎?這現在底下是吵吵,可立了俊貝子,咱面子上還和小日本開戰,還怕——」「你以為我怕這些?你這腦子我看是越來越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冷哼一聲打斷李蓮英,伸手端杯啜口茶咽下,說道,「昨兒聽著那事,今早張之洞遞牌子進來,我試探著問了下,南邊這陣子什麼維新變法言論甚是叫囂,便不少地方官也摻和了進去。戰呀和呀這些議論一陣子便會過去,但這事卻是不鬧個究竟斷不會罷手的。」見太監進屋往熏籠里添柴,慈禧太后收了口。
「不,大人——」
「好你個牛昶炳,我北洋水師章程——」
「大人,定遠鐵甲戰艦,便日夷亦為之畏懼,炸沉它豈不可惜?」劉步蟾急道,「定遠雖勢單力薄,然依借厚甲重炮,乘日艦不備殺將出去,是完全有可能的呀。」「就因為日夷于定遠、鎮遠二艦頗有畏懼,故其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日夷的耳目。」丁汝昌說著起身抬腳出屋,在大理石台階上長長透了口氣,接著道,「你單艦突圍,無異羊入狼群,倘『定遠』為日夷所虜,反過來對付我大清,何以抵禦?」
「劉大人還忘了一句話:仍統受北洋大臣節制調遣。」馬裕祿扯嗓子冷笑兩聲。「我可記錯了嗎?」劉步蟾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翕動嘴唇欲開口反駁,只卻被丁汝昌抬手止住。「馬大人真好記性吶。」丁汝昌面無表情,舉手將半蒼的髮辮盤了脖頸間,不冷不熱道,「依馬大人意思,該當如何呢?」
素日肅穆靜寂的提督衙門正廳此刻直開鍋稀粥般熱鬧,大小十多個官員,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則大聲地吵著、嚷著。營務處提調牛昶炳坐了美國顧問浩威下首,指手畫腳,直嚷得唾沫四濺:
「父親這是去——」
「你想說什麼?」李鴻章雙眸凝視著盛宣懷,「是不是幼樵——」
丁汝昌獃獃地望著眾人,半晌,身子一歪,背過氣去。「來人!快來人!」劉步蟾愣怔了下丟劍扶住丁汝昌,邊大聲喊著邊抱了丁汝昌到案上躺著。眾人默默地看著,有幾個遲疑著欲近前,只掃眼馬裕祿、浩威幾人,都不約而同地收了腳。情可貴,但又哪比得上自己的性命可貴?!
靜謐的晨色中,一陣女子聲氣隨風悠悠傳來。聽著這如訴如泣的曲子,丁汝昌兩行清淚不自禁順頰滾落下來。千辛萬苦、慘淡經營多年方創建起來的北洋水師,短短几月光景便變得面目全非,作為提督的他心在默默地泣血!正自黯然神傷,一陣腳步聲響「橐橐」近前,劉步蟾輕步進屋,甩馬蹄袖請安道:「卑職劉步蟾給大人請安。」
丁汝昌睃眼那親兵,徑自上前接過,拆開看時,卻是那伊東佑亨的勸降書!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彷彿虛脫了般輕輕撕著那信:「要來人告訴伊東佑亨,他的好意我丁汝昌心領了。但報國大義我不敢棄,亦不願棄,今唯死戰以盡臣職!」
「大人,我們——」翠翠望眼杏花,徑自收了口,「大人心思杏花清楚,俺姐妹說甚都不會離開大人的。」「你——」丁汝昌咽了口唾沫,從肺腑深處長長透了口氣,道,「牛昶炳率艦投敵,必假我名義。我死不足惜,只此等辱國恥祖、喪志忘恩的罪名卻不能頂的。你姐妹二人一定要設法脫將出去,找李制台將此間實情詳稟與他。不然,便九泉之下我亦不能瞑目的!」
那武官身子哆嗦了下:「聽清……清了。相爺稍候,卑職這就進……進去回稟李制台……」說著,急急進了衙門。「與他鬆綁。」翁同龢聲音很淡,只卻有著一股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壓,幾個軍校互望一眼忙不迭與那年輕人鬆了綁。「你喚什麼名字?」
李鴻章徑自走到翁同龢面前,躬身打千兒道:「下官李鴻章見過翁相。不知相爺駕到,怠慢之處還乞恕罪。」說著,將手一讓。「李制台客氣了。以你名望,叔平豈敢存怪罪之心?」翁同龢沒有動,略拱手還了禮,不冷不熱地道了句,望眼身邊宋恕,又道,「此事不知李制台作何處置?」
條盤內的飯食並不豐盛,卻是十分精潔。那些都是他平日最歡喜的。然而,此時此刻的他卻丁點兒食慾亦無,雖然已大半天光景粒米未進。他有的,只是棉絮價紛雜凌亂的悲哀、痛苦,和絲絲縷縷割也割不斷的憤恨!
「與其坐以待斃,不若拚死一搏。」丁汝昌輕咳了兩聲,緩緩道,「目下劉公島尚在我軍手中,我意以岸炮火力配合,艦隊全力突圍。」「丁大人,莫說日軍虎視眈眈,北洋水師壓根便沒有突圍出去的可能。」浩威滿臉橫肉亂顫開了口,「即使真能突破日軍封鎖,闖出島外,以水師現下這點實力,又何堪日本聯合艦隊一擊?」
翁同龢暗暗吁口氣,「啪啪」一甩馬蹄袖,與李鴻藻一併朗聲道:「奴才翁同龢(李鴻藻)給老佛爺、皇上請安!」
「李制台雲會晤那俄使喀西尼,不知他何以回話?」
……
「經方見過幼樵兄。」
「你們都不要說了,朕……朕心意已定。」
「事關大清聲譽,兒臣不得不為之。」
「有話便說,吞吞吐吐做甚?難不成忘了,一個女婿半個兒的。」李鴻章「橐橐」前行兩步,望眼張佩綸莞爾一笑,說道。
「宋恕?」翁同龢上下打量了眼宋恕,「可是溫州宋恕?」
「委屈些?」丁汝昌起身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閣下不如直截了當地說,要我丁汝昌率艦投降日夷!」馬裕祿嘿嘿笑了下,說道:「大人要這般說也未嘗不可。先將北洋水師交了日人,隨後再由我國聯絡諸國要了回來還與貴國,難道不比全軍覆沒好嗎?」
「大人。」擰塊熱毛巾遞過去,杏花垂首低聲道,「大人待杏花和翠妹如親兒一般,咱們雖是貧賤女子,可也知道感恩圖報。在此危急關頭舍大人而去,咱們又於心何忍?只人言可畏,不可不防。大人現下處境已然艱難,若再因杏花姐妹與您惹來麻煩,咱們便死亦不能瞑目的呀。」說著,她兩腳一軟跪倒在地上,「杏花姐妹不能為大人做些什麼,已是愧疚萬分,您就成全咱姐妹吧。」
「不要說……說了。我原想與你個施展抱負的機會,不想到頭來卻害得你——」說著,兩行老淚順頰淌了下來,「你們都先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閉上你那嘴!這裏沒你說話的地方!」
「你說完了嗎?!」
「如何個保全法呢?」
「罷罷罷,那鳥章程這會兒頂屁用!這生死存亡關頭,可不是你劉大人抖威風的時候。」牛昶炳望眼浩威,底氣越發強勁。「莫說是你,便丁軍門金屋藏嬌,哪還有資格統領我北洋水師?!」吳敬榮見狀亦道,「要我意思,兄弟們還是聽馬提督和浩威先生的。」
「怎樣?還反了他們不成?!」
「奴才——」
「是皇上說了算還是你翁同龢說了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麼東西?!要你去天津,你推三阻四,不肯奉旨,現下皇上要御駕親征,你又百般阻撓,你安的什麼心思,嗯?!」
無計可施的他渴望從他的恩師,他視若亞父般的翁同龢那裡得到治國安邦的良策。然而,翁同龢不是神,面對如此局面,他又能如何呢?無奈的光緒徹夜不安。最終,在寄希望于劉坤一的同時,不得不低垂下他那高昂的頭顱,於十二月初十日下旨以戶部侍郎張蔭桓、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前往日本議和。
「無恥!敗類!」劉步蟾咬牙罵道。
盛宣杯起身端杯,兩手把玩著沒有喝,沉吟片刻仰臉望著李鴻章,說道:「這些年蒙大人提攜,杏蓀心中感激不盡。本想與大人同舟共濟渡此難關,無奈華盛紡織總廠創辦伊始,諸多事宜非得杏蓀親自去打理……」
「奴才年老體衰——」
「牛大人說錯了嗎?」浩威站起身來,背手來回踱了幾步,似笑非笑地開口說道,「諸位大人心裏都是雪亮的。丁大人,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就莫要再逞強了。」
「嗻。」
「父親意思,他們在日夷未能獲取最大利益,而又不損害其既得利益的時候,是不會出面干涉日本的?」
「來人!」
「沙俄狼子野心,較之諸夷尤甚。」光緒竭力定住心神,長長吁口氣道,「這麼多年它每於事急時出面充好人,可它從我大清得到了什麼?是祖宗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利失錢損,這都是暫時的,都是可挽回的,可疆土一旦與了別人,那是再也要不回的!兒臣懇請親爸爸三思!」說罷,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嗯?哦,沒什麼。」李鴻章回神望眼李經方几人,問道,「汝昌,『鎮遠』現下情形如何?」「回大人話,短時間內恐很難再出海應戰的。」丁汝昌神情凄然,聲音亦不堪寒冷般帶著絲絲顫音。李鴻章眉棱骨抖落了下,翕動嘴唇正欲詢問時,卻聽丁汝昌開口說道:「大人,泰曾去……去了。」
「喲,坐、坐吧。」丁汝昌癱坐在安樂椅里,一手讓座,悠悠地問道,「情形怎樣?」劉步蟾一邊坐了,說道:「回大人,自昨日酉時接仗,日軍再未有動靜。我水師尚存大小兵船十余艘——」
「依丁軍門意思,我水師該作何應對呢?」牛昶炳眨著三角眼,插口問道。
「經方!休得胡言亂語!」李鴻章半蒼眉毛緊縮成一團,背手繞室彷徨兩圈,悵然凝視張佩綸,「幼樵,可是此番入京有人舊事重提?」
「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言語!」丁汝昌腮邊肌肉急速抽搐了兩下,抬手揮退那親兵,轉身於椅前復坐了,望眼眾人道,「各位這便回去,升火起錨。聽我號令,誓死突圍!」宛若被磁鐵吸住了一般,眾人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丁汝昌深邃的眸子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爾等敢抗令不遵嗎?!」
張佩綸抬袖揩把臉,強擠出一絲笑色淡淡道:「岳父大人就不必問了,聖上的意思誰能揣摩得透?好在只是回籍,日後——」「我明……明白了……」李鴻章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張佩綸,半晌,舉步到窗前長長透了口氣說道,「是我連累了你——」
「卑職丁汝昌給大人請安。」
「制台這話說得太大了吧。日夷進攻平壤多少兵力?難道日夷全國就那萬把軍士嗎?」
「俊貝子下學了嗎?」慈禧太后揮了揮手。
「快走快走,像你這種人大爺我今兒少說也見十多個了!你以為打著京師旗號就瞞得過大爺?告訴你,京里但有分量的大爺我都叫得上號!」那武官掃眼翁同龢,通身遍是泥垢潦倒不堪,冷笑道,「翁叔平?怎的,想和翁相爺攀親不成?趁大爺這會兒心情好快些走,不然的話……」兀自說著,幾個軍校押著個三十上下、頭戴青緞瓜皮帽的年輕人過來。「他奶奶個球,你吃飽了沒事做跑這來搗什麼亂,嗯?!」
「父親,您這是——」
「兒臣不敢——」
「豈敢豈敢。」張佩綸暗暗透了口氣,「經方,天色不早了,我這就不候岳父了。回頭你與他老人家說一聲,但有機會,我會看他老人家的,要他老人家多多保重。」
「說那些話做甚?你較翠兒年長,經的事也多,有些話我就不多說了。下去收拾行李吧。」
……
「劉大人此言——」
「夠了!就你那幾道旨諭,你以為下邊會真的上心?你便殺個成百上千,也無濟於事的!」
「沒甚妥不妥的,但只他們聽朝廷的話便可。最少在對付洋毛子方面,他們可比官軍趁手得多呢。」慈禧太后略為鬆弛了一點,移目掃眼猶自攢眉蹙額的李蓮英,道,「行了,別發獃了。隨便揀點什麼念念——讓我松泛松泛——」
「老佛爺要他來問問議和的事情。你們想想,朝中那麼多人,老佛爺為什麼偏偏要他這日理萬機的宰輔過來?莫忘了,他可是皇上師傅,一心主戰的。」李鴻章輕輕哼了聲,說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唯有舍魚而取熊掌了。至於以後,我想開了,隨他去吧。」
「這——」
「罷了,不說了。」父子二人正自說話間,屋門響處,張佩綸神情凄然地進來,熟練地給李鴻章打千兒行了禮,躬身道:「幼樵昨日申時回來,只因著脫不開身,未能與岳父大人請安,還乞恕罪。」「一家人還說這些客氣話?」李鴻章臉上泛起濃濃喜色,「快,坐著說話。經方,快見過你幼樵兄。」
「十……十余艘?」丁汝昌渾身電擊似顫抖了下,喃喃插口道。
「老爺,李相爺來了。」
「幼樵兄還說『豈敢豈敢』,你這不明擺著犯生分嗎?」李經方笑道,「急也不在這一時三刻,待父親回來與你餞行,我親自送你們一程。」
「嗯——」
「『御駕親征』這是萬歲爺親口說的,他總不能也出爾反爾吧?」
「扶我下來,聽見了嗎?」劉步蟾猶豫了下,與聞訊進來的杏花一邊一個攙著丁汝昌在太師椅上半躺著。一杯熱滾滾的釅茶下肚,丁汝昌面色好轉了許多,攢眉掃眼周匝,見一渾身上下血葫蘆般的兵丁滿臉焦急地望著自己,喘了一口粗氣,問道,「什麼事?說吧。」
屋角自鳴鐘沙沙響著連撞了十聲,已是巳正時分。李鴻章嘴角不易覺察地掠過絲苦笑,慢慢轉過身,剛開口說了句「來人」,忽地臉色煞白,身子一晃沉重地倒在了地上。「大人,大人!」屋外家人聽著響動猶豫了下推九-九-藏-書門進去,直驚得面色如土,一邊大聲呼喊,一邊連聲喊道,「快,快叫公子過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沒有老佛爺您的話兒,奴才怎敢做這種事。奴才這不也是為老佛爺來氣嗎?瞧瞧他們方才都說些什麼,那是奴才說的話嗎?要奴才看呀,他們是越發不將老佛爺您放在眼裡了。如此下去,只怕這日後——」
「你——」慈禧太後端著茶杯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鐵青臉上青筋暴突,顯然已是憤怒已極,「好你個奕,有你這般做奴才的嗎?!皇上談吐清晰,你卻說他神情恍惚,皇上便沒病怕也要被你咒出病來!莫忘了你當初那般下場,再敢胡言亂語——」
正自說著,外邊傳來家人言語。翁同龢忙不迭大步迎了出去:「不知季雲兄光臨,有失遠迎,還望莫要怪罪才是。」李鴻藻眼圈發黑,顯然一夜不曾合眼,見翁同龢親自迎上前,緊趕幾步拱手淡淡笑道:「叔平兄這說哪兒的話了。」
「老佛爺聖明,奴才——」
張佩綸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一字一句道:「聖命不可違,民意亦不可違。幼樵日後不能侍奉岳父身側,祈望岳父好自珍重。」
「我沒……沒事的。」丁汝昌淚水奪眶而出,「你扶……扶我下來……」
「老佛爺心思鐵定了的。我不奉旨又能如何?」翁同龢仰望著晴得湛藍的天空,道,「現下還不是明著與老佛爺作對的時候,稍有差池只怕後悔亦來不及了。」
「皇上降詔宣戰,民情激越,莫不將皇上看做我朝希望之所在。如若這等流言蜚語傳將開去,國人又何以看皇上?到時皇上失去民眾支持,又何以能與老佛爺抗衡?何以實現我朝中興大業?恩師!」張謇神情激動,腳步「橐橐」地來回踱著碎步。
「老佛爺,這不管怎的說,都不能任其發展的呀。」李蓮英咽了口口水,忍不住開了口,「奴才意思,等過幾日萬歲爺身子骨硬朗些,還要他御駕親征。他一旦出去,老佛爺您將這裏裡外外重新攬了回來——」
「起來,都起來。」丁汝昌轉身虛抬下手,「謠言既生,你們以為一走便可平息的嗎?」他踱了兩步,瞅著門口親兵進來,輕輕點了點頭。「官場兇險非你們所能想象。人家欲落井下石,便沒你們也會另尋借口的。我之所以收留你們,只覺著對不住死難的兄弟,想聊以自|慰罷了。你們既如此說,我應允。不過,待離了威海再說。」他抬手在杏花肩頭輕輕拍了拍,徑自抬腳出了屋。
「大人,您——」
「什麼?!」劉步蟾雙手鐵鉗般抓著那兵丁雙肩,「你說什麼?」
「菊兒和孩子們都在後院廂房歇著,這邊事了便喚他們過來見過岳父。」張佩綸遲疑了下,彷彿在斟酌字句,許久才咬嘴唇說道,「岳父,幼樵準備回……回老家……」
「老佛爺息怒,奴才斷不敢胡言亂語的。老佛爺若以為奴才欺瞞主子,可喚了太醫與皇上瞧瞧,倘奴才作假,願憑老佛爺發落。」
「還沒呢。」
「你說的我何嘗沒想過?」翁同龢臉上掠過一絲欣慰的笑容,款款說道,「罷了,此事就休要再提了。你此番離京,卻也甚好。沿途多與友人相會,將此間真相倒了出去。蒼生雖學識有限,但他們的眼睛卻是雪亮的,他們分得清孰好孰壞孰是孰非。」他頓了下,又道,「對了,聽文廷式言語,江南一帶維新志士甚是活躍,集會辦報搞得有聲有色,你要好生——」
「劉……劉公島失陷了……」
「別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有把握還與英夷討好?」慈禧太后說著突然猛地一擊案,直驚得眾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這方過去三十來年你便忘了,當年若不是那該死的英法二夷,咸豐爺又怎的會歸了天?!你想怎樣?想將它再招了來,送我一程嗎?」
「父親——」李經方滿臉淚痕,想起方才情形,兀自余驚未消,跪在李鴻章榻前,哽咽道,「您可千萬想開著些,方才幾乎唬死孩兒,您要萬一——」「我自己心裡有數,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的。」李鴻章苦笑著說道,「你把茶几上那個金皮匣子打開,裡頭有老佛爺賜的蘇合香酒,倒一盅給我。」李經方忍悲「嗯」了聲,便侍候李鴻章服藥躺下。
「進來!」
「京里來的。」翁同龢邊說邊掏名帖遞上去,「要見你們李制台。」那武官顛來倒去看了半晌,方道:「大人今兒沒空,改日再來吧。」翁同龢不禁一笑:「你可瞧真切了?」
「該想的我都想了。但違令出戰,雖勝亦罪!」
「不說這些,便現下老佛爺的意思又怎能抗拒?」似乎覺察張佩綸面上神情異樣,李鴻章沉吟片刻,淡淡一笑道,「古人云: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但報國忠心不泯,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父親,老佛爺不可拒。只長遠計,皇上亦不能不慮的。」李經方不無憂慮地望著李鴻章,「不知翁中堂抵津,皇上有何旨意?」
「大人,不……我們不……」
「聽話,去吧。」丁汝昌哆嗦著手撫著翠翠面頰,「你還小,有些事不懂的。等你長大成人,也像你杏花姐這般年紀,你就會明白,有時候,有些事比生命還緊要的。」
「杏蓀心中實在不願,只——」
「老佛爺,這……這不妥吧?」
似乎早有預感,太醫院但叫得上號的太醫大小四五個早被王福喚著在殿外檐下候著,聞聽裡邊傳喚,忙趨身一擁而入,團團圍定光緒,直忙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有慈禧太后,用滿是灼人的目光看著這一切,沒有動。半晌,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冷冷問道:「皇上究竟怎樣?!」
「恩師——」
「嗻。」
李鴻章怔怔地望著窗外天穹,一顆心也似這天色冷冰冰涼絲絲的。他苦心經營多年的、視作命|根|子一般的北洋水師遭到了他不敢想象的重擊:四艘戰艦從此長眠海底!而對方,一向被視作彈丸小國的日本,卻竟是完整無缺。他震驚、他暴怒、他惶恐,繼而,他害怕了。然而,屋漏偏逢連陰雨,被他寄予厚望的俄國在這關鍵的時候又收起了那揮動著的橄欖枝。他該何去何從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擺在他面前的路,是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兇險了。
「幼樵兄說甚小弟也不會要你走的。真要你走了,待會兒父親回來不罵死小弟才怪呢。」
「多謝相爺提醒!」
「豈止知道。」翁同龢淡淡一笑,「眼下時事維艱,正是爾等報效朝廷之時——」話未說完,但聽炸雷般三聲炮響,衙門正堂門吱呀打開。直隸總督李鴻章頭戴珊瑚頂戴,身著四團九蟒五爪袍,在一幫屬吏簇擁下,腳步「橐橐」走了出來。衙門外眾軍校瞅著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黑壓壓單膝跪地行禮,偌大個衙門外霎時間靜得一聲咳痰不聞。
他似哭似笑,腳步灌了鉛般沉重,踉蹌著踱回屋中,無力地半歪著躺在太師椅上,久久一動不動,只兩眼茫然地望著案側那面寫有「北洋水師提督丁」七個黃字的帥旗,似乎在沉吟著什麼,又似乎在等待著,等待著那更為猛烈的轟鳴聲。
「日軍又……又進攻……」
「本官聖命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辭。」
二人答應一聲進去,偷瞟眼周匝俯身跪地,叩響頭正欲言語時,只聽慈禧太后冷哼一聲喝道:「翁同龢,便你也想反了不成?!我昨兒怎生吩咐你的?!」「老佛爺吩咐,奴才不敢不遵。」翁同龢頭貼在地上,道,「奴才業已打點好行李,只不知老佛爺還有什麼吩咐奴才的,故進來與老佛爺——」「該說的我昨兒沒說明白嗎?!」慈禧太后披著頭,彷彿市井中潑婦一般,「你呢,嗯?!」
「慢著。」馬裕祿目不轉睛地望著丁汝昌,聞聲急道,「丁大人,此良機萬不能失的——」
「這真要降了日本,只怕結果更慘。」不知誰插口說道。
光緒臉色鐵青地佇立熏籠旁,黑眸深不見底地死死盯著地上慈禧太后的影子,似乎是冷的,他的身子哆嗦了下:「親爸爸但為此,兒臣自不敢多言。只外間傳聞親爸爸欲要那李鴻章借俄與日議和,兒臣斷不能依的。」「我便有這想法又怎樣?錯了嗎?!你和人家打,靠什麼?李鴻章的淮軍最是能戰,可結果呢?嗯?!」慈禧太后冷冷哼了聲,「現下收場還傷不著筋骨,真要讓人家打到家裡,只怕你哭都來不及!」
五更天起來,翁同龢在軍機處交代了番,也沒見駕,便回府吩咐下人打點行裝準備赴津。此次天津之行,事關重大,雖說翁同龢是極盡小心,然前來送行的人仍是一撥接著一撥。翁同龢知道是慈禧太后散布的消息,雖心裏的火一拱一拱往上躥,只又無可奈何,遂強顏歡笑寒暄幾句便端茶送客。
「大人與卑職恩情,卑職永生不敢忘懷。只卑職凡此種種話語——」見李鴻章面色鐵青,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的張佩綸忍不住插口打斷了丁汝昌的話語:「岳父大人息怒。幼樵尋思,丁大人的憂慮也……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此番我北洋水師在黃海受挫,損失不可謂不大,然日艦隊亦沒有討到多大好處。日夷國內形勢危急,急欲借戰脫困,此種情況之下,依幼樵看,其暫緩艦隊進攻,而以陸軍抄襲我水師後路,並進而海陸夾擊以消其心頭之患,是十分有可能的。」他說著咽了口唾沫,掃眼李鴻章,遲疑了下上前攙著坐了椅上,又道,「我陸軍以統領獨當一面,各統數營至十余營不等,彼此間互不隸屬,每遇戰事,多以保已實力為首要。岳父大人言及十年與法夷戰事,不也告訴幼樵,此乃我朝積弊嗎?」
「那是——」
果然片刻時間李鴻章顏色便迴轉過來。他雙目炯炯地仰望著屋頂的藻井,似乎在回顧他那輝煌榮耀的過去,又似乎在沉思著亂麻一樣令人頭痛的時局,不知過了多久,才失笑道:「那喀西尼怎的說,還是不允出面嗎?」
「嗻——」
「翠兒聽杏花姐說大人愛水仙花,特要花店老闆與大人養的。」翠翠團圓臉龐上刀裁鬢角,還帶著些許稚氣,口角左頦下一顆美人痣分外顯眼,只面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她將花兒放了,雙手扶膝福了兩福,道,「大人,方才您的話翠兒在外間聽見了。」說著,她掃了眼杏花,「我和杏花姐商量好了,今生今世也不離開威海半步。」
「搗亂?摸摸你心口,良心還在不在?!我要求李鴻章李大人積極抗擊日夷,有的何錯?!」那年輕人不堪疼痛,臉色扭曲著,只嘴裏卻依舊冷冷道。
「怎樣?說中閣下心思了吧?!」劉步蟾甩手將油光水滑的長辮拋了腦後,望眼周匝,說道,「諸位兄弟,投降意味著什麼,還要步蟾細說嗎?那種屈辱的生活諸位哪個願意過?現下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拚死一戰,以求——」「求什麼?人都死了還有甚可求的?」牛昶炳在馬裕祿、浩威身後搖頭晃腦,早已不將劉步蟾放了眼中,見他慷慨陳詞,唯恐眾人被籠絡了去,忙不迭露骨地開了口,「兄弟們,生死一念間,萬萬要慎重行事呀。現下咱如瓮中之鱉,戰之結果只有一個,那便是死!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們願意這般送了性命?」
袋煙工夫,丁汝昌吐了一口痰,粗重悠長地喘息一聲,醒了過來。他臉色蠟黃,睜開眼看了看,又無力地閉上。
「二位相爺快進去。」靜芬臉色煞白,額頭上密密細汗閃著亮兒,急道,「皇上安危就在二位相爺了,還望二位相爺多多費心才是。」
「閉嘴!這沒你說話的地兒!朕與親爸爸——」說著,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臉已是漲得通紅。翁同龢、李鴻藻聞聲有異,這方抬起頭來:「皇上——」
「牛大人說得一點不假。」浩威矮矮胖胖,聞聲操著一口生硬的中文一字一句開口說道,「日本國這些年發展迅猛,已引起英俄美法德諸國高度重視。若北洋水師再為其所有,無異於如虎添翼,其勢將損害各國在華利益。這是各國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劉步蟾冷冷一哂,雙眸閃著寒光直直盯著浩威:「各國既已對日夷發展引起重視,敢問浩威先生,當初李制台與英、俄諸國要求調停時,為何都遭到了拒絕?」
「是——」李經方咽了口唾沫,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要兒勸父親在日夷未入境之前,速商停戰之法,他奉沙皇命令,只能暫守局外,未便僭越。」「聰明一世,不想到頭來卻被這廝戲弄一回,真——」李鴻章冷笑一聲,移目望眼盛宣懷,「杏蓀,京里可有回訊?」
突圍?突圍!突圍……丁汝昌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久久地望著陰沉的天穹,一語不發。四下里一片靜寂,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瑟風吹打得雪白窗戶紙沙沙抖動聲響。劉步蟾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丁汝昌,嘴唇翕動著幾欲言語,只終忍住了沒有開口。「好,就這麼辦!」不知過了多久,屋角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八聲,丁汝昌深深吸了口氣,移眸望著劉步蟾,「你這就傳令升帳議事。」
「別做夢了,不可能的了。」
「你這畜生,再敢胡言亂語,看我不砍了你那項上頭顱!」劉步蟾心頭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躥,「刷」的一聲腰間佩劍抽了出來。馬裕祿惶恐地後退了兩步,卻在這時,牛昶炳、吳敬榮幾個也紛紛抽劍出來,聚在了馬裕祿身邊。
「不行,這萬萬不行。」翁同龢來回踱著快步,「皇上離京,大小朝事誰來料理?老佛爺一旦藉機攬權過去,想要她再鬆手,那萬不可能的!」他頓了下,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長吁口氣高聲吩咐道,「來人!快快備馬!」
「大人,我陸上是有幾十營弟兄,只各不相屬,彼read.99csw.com此間鉤心鬥角,但日夷襲我後路,實不敢有所指望的。」丁汝昌身子抖了下,但很快便定下神來,「如此沿岸那一百多門新式大炮難免落於日夷之手。待日夷調整炮口,以我之炮攻我之艦——」
「娘娘放心,奴才敢不儘力。」
「回大人,卑職想明日便動身。」盛宣懷躬身道,「衙門裡差事卑職已吩咐了下邊,回頭便都交了幼樵兄。大人待卑職恩深似海,卑職沒齒不忘。但那邊事情有了眉目,卑職定再回到大人身邊,以效犬馬之勞,報答大人——」
目視著劉步蟾躑躅出去,丁汝昌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陽光掙扎著穿過雲層灑下來,照在他的臉上,煞白如月光下的窗戶紙一般。一股賊風在游廊間打旋兒襲過來,他激靈一個寒戰,下意識地撫摸了下雙肩。杏花見狀,忙取件長袍輕輕披了他肩上。丁汝昌回首望眼杏花,復移目凝視著遠方:「本想將你與翠翠帶了出去,現下是不可能的了——」
李經方黑眸盯著盛宣懷:「敢情杏蓀兄這是要離開了?!」
「嗻。」
春夏秋冬彈指間,鍾送黃昏雞報曉。請君細點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草里高低多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大人……大人……」伴隨著焦慮、惶恐的聲音,一個水兵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了進來,「大人,不……不好了。牛大人率艦向小日本投……投降了……」
李鴻章心頭怒火漸漸泛了上來,轉身望眼翁同龢,欲出言相頂,只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回首復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穹,道:「相爺好意,少荃定記了心上。」
「草民宋恕見過相爺。」宋恕,原名存禮,字燕生,改名恕,晚年又改名衡,字平子,平陽人。自幼聰穎,善於獨立思考。1892年上書李鴻章,並呈上其著作《六齋卑議》,曾被委充為北洋水師學堂教習。時宋恕本已辭差欲取道京師,只聞得李鴻章密晤俄使喀西尼,以求和局,耐不住心中怒火遂隨著請願的人群便擁了過來,殊想卻被衙門軍校給捆押了。躬身向翁同龢謝了恩,宋恕說道:「久聞翁相爺大名,只無緣相識,不想今日在此地得晤金面,宋恕真備感榮幸。」說罷,又是肅然一揖。
「瞎說。」丁汝昌看了一眼自鳴鐘,臉上掠過一絲笑色道,「現下局勢,威海怕是要陷入日夷手中的。你們兩個待這做甚?」他頓了下,若有所失地輕吁口氣,「杏花,方才是你在外間吟唱,對嗎?」杏花身穿黑布夾袍,蔥綠梅花滾邊褲,一頭濃密的青絲梳理得光可鑒人,辮梢直拖到地下,神情凄然地望眼丁汝昌,輕輕點了點頭:「大人,我和翠妹商量,還是回她老家去。這些時日蒙大人收留——」
「這——」李鴻章頓了下,長吁口氣說道,「據其雲俄皇深忌倭占朝鮮,我朝若守定十二年所議之約,俄亦不改前議,只因……因聞得我朝議論參差,故欲中止。不過,那喀西尼在津尚有陣時日,煩請相爺回奏老佛爺,下官定竭力將此事辦妥。」
「我就說嘛,這一路上好端端的,怎的這方回來就會——」
「兒——」
「不敢勞公子大駕。大人歇息,卑職告退。」
「若辦不妥呢?」翁同龢冷冰冰道。
「你說什麼?!」
「劉大人這做甚來?兄弟們雖比你差著一截兒,可也是朝廷命官。如此街混兒般舉止,可實在有些過分了吧。」廣甲艦管帶吳敬榮就坐在劉步蟾身邊,前額油亮亮的,酒罈子似的放著光,起身怪聲怪氣地開了口,「試想想,當初若依著我等意思,這好歹我水師也不至於落得今日這等慘狀……」
李鴻章沒有接,端杯啜口茶,茶水震齒價涼,皺眉強咽了下去,冷哼一聲道:「說完了嗎?」
「好,罵得好!罵得漂亮!」牛昶炳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哼一聲,獰笑道,「我是無恥,我是敗類,可劉大人您呢?您是好樣的嗎?您看您多有能耐,大小二十多艘戰船眨眼工夫便被你們折騰掉大半,試問這還有誰做得到?!」
「不,不是的。岳父大人您——」
「這大小事自有奴才去做,你只攬總兒拿個主意,再說不還有李鴻藻他們幾個嗎?又能累到哪兒去?」慈禧太后回首陰森森地睃了眼奕,輕咳兩聲道,「我看就這樣定了,不然皇上心裏又不定怎生怨我呢。你下去將京師各營——」
「步蟾!」丁汝昌輕聲喝止劉步蟾,「自打我北洋水師建立,汝昌便與諸位一起共事,算來少說也有十多年了。這些年汝昌待諸位如何,諸位心中有數。值此生死存亡之際,汝昌希望諸位念在舊日情分上,應允一件事。」他陰鬱的眼神一動不動地望著眾人,一字一句道,「即刻炸艦沉船,以免資敵。」
丁汝昌在屋門口望眼眾人,舉步徑自在中央太師椅上坐了,輕輕揮了揮手示意眾人落座,移目掃眼劉步蟾,一股寒意不由打心底泛了起來。深深吸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丁汝昌開口徐徐道:「目前局面諸位也清楚,我軍前、後路皆為日夷所斷。尤其後路,我水師百余門新式岸炮落於日夷手中,更為兇險無比。這幾日蒙諸位奮力抵禦,多次擊潰了日夷進攻,但我水師援軍無望,如此下去,難免全軍覆滅一途。」
「萬歲爺候不著二位相爺,已過老佛爺那邊了。」寇連材急急間忘了行禮,張口便道,「二位相爺快點過去吧。」說罷,轉身徑自疾步前行。李鴻藻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翁同龢驀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腳下不由加快了步子。至宮外,卻見皇后靜芬、珍妃並著幾個妃嬪正從裡邊出來,忙和李鴻藻跪下請安:「奴才給娘娘——」
「是的,大人。」劉步蟾臉色陰鬱得怕人,紅腫的雙眼凝視著丁汝昌,咂舌說道,「大人,再這般下去我北洋水師只有全軍覆滅一條路了。」丁汝昌只覺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膚,心都緊縮成一團,腳似灌了鉛般躑躅幾步,嘶啞著聲音說道:「我知……知道的。可現下能怎樣呢?等吧。但願蒼天有眼,與我北洋水師條生路。」
「大人,您就——」
那是他統領多年,併為之嘔盡畢生心血的北洋水師的喪鐘。當初,當他雄心萬丈接管它的時候,他的眼前是一幅絢麗多彩的畫面,他渴望著能馭之遨遊海疆,捍國衛民,他渴望著……然而,他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它最終卻毀在他的號令之下。
李鴻章微微瞟了眼丁汝昌,抬手指指一側杌子,徑自向張佩綸說道:「你這一去便個把月,連個訊兒也不告一聲,真能急死人。一路上還好吧?」「托岳父大人福,幼樵一路甚好。」張佩綸啜口茶,放杯轉身望著李鴻章,正欲言語時,李鴻章卻已開了口:「你臉色怎這般蒼白?是路上受了風寒還是——」
「回大人話,奏請撥款購買快船一事,上邊以『生息之款,未能遽提』,不予批准。」
「這是為什麼?」李經方半是驚訝半是憤怒,道,「幼樵兄你無官無職,皇上他為何還要這般待你?先時那般處罰難道還不夠消他心頭怨氣嗎?!」
「吉林將軍長順八百里加緊,奴才不敢耽擱,特來回與皇上。」李鴻藻緊張得手心裏已然滲出汗來,聲氣中略帶著一絲顫音道。「是嗎?這麼巧?」慈禧太后冷峻得結了冰般的老臉上掠過一絲冷笑,「說些什麼呢?嗯?!」李鴻藻臉色變得如月光下窗戶紙般煞白,長順八百里加緊,那可是他隨口胡謅的!半晌不聞動靜,一邊翁同龢忙不迭開了口:「回老佛爺話,據長順奏,日夷小股部隊不時在鴨綠江邊窺伺,似有涉江之心。」
「翁同龢,聽清了沒有?」
「奴才進來匆忙,摺子放養心殿了。老佛爺若是——奴才這就過去取來。」李鴻藻暗暗鬆了口氣,偷眼慈禧太后,道。
「大人——」
望著眾人漸漸模糊的身影,劉步蟾直覺著心裏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緊握著的雙拳在楹柱上狠命地砸著,便屋頂承塵亦不安地抖動著。杏花遲疑著抬腳輕移了步,只卻被丁汝昌以眼色止住。足足袋煙工夫,他的雙手停止了揮動,代之而起的,卻是令人肝腸欲裂的號啕痛哭聲。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此刻,他的心碎了。他為之付出過,為之奮鬥過,然而如今,他卻要眼睜睜地看著它毀滅!
「這——」李鴻章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紅暈,咬嘴唇半晌,方道,「槍炮優拙,則利銳懸殊。相爺所言是不錯,只那日夷——」「罷了,不說這些了。」翁同龢輕輕擺了下手,起身道,「這些話非老佛爺要問你的,只本官一時隨口問問而已,其意只不想制台一生榮耀毀於一旦,淪為千古罪人,遭後世唾罵。」
「滾!都滾!」
「這……這個畜生!」丁汝昌先是一陣迷茫,回神時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只方開口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來。「大人!」翠翠端條盤進來后怔怔地在一側站著,見狀忙不迭與杏花一擁而上。
翁同龢苦笑了下,抬手指了指一側行李,說道:「真的,這不行李都備好了嗎?」見張謇眉頭緊鎖翕動嘴唇欲言語,翁同龢輕輕抬了下手,「不要說,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外邊可議論這是皇上的主意?」
「大人寬心,有老佛爺照應,斷不會有事的。」盛宣懷輕咳了聲,道,「幼樵兄已打京師回來,大人若不放心,待會兒過來問問便知。」李鴻章半蒼的眉毛皺了下:「幼樵回來了?甚時回來的,怎不過來說一聲?」「卑職早起來衙門路上遇著,也不曉得何時回來的。說過會兒便來與大人您請安的。」盛宣懷掃眼李鴻章,嘴唇翕動了下,似乎想說些什麼,只不知怎的卻又止住。
「父親這話——」
「兒臣御駕親征,若不能擊潰日夷,揚我大清國威,兒臣願——」
「岳父——」
「總署那邊怕也靠不住,派可靠的人親自過去一趟。」慈禧太后皺了下眉頭,「對了,順道往山東走一趟,看看那邊情形究竟怎樣。這樣穩妥些。」「嗻。」李蓮英答應一聲咬嘴唇道,「恕奴才愚鈍,不知老佛爺此是——」「聽載漪言語,那一帶秘密結社組織鬧得很是厲害,個個皆練得一身本領。如真是這般,日後說不定還有用場的。」
「下去!」
「只怕是擔心不能從我朝獲取足夠的好處吧,浩威先生!」劉步蟾臉上掠過一絲冷峻的笑色。
「聲譽?哈哈哈……」慈禧太后瘋子價仰臉大笑著,直聽得眾人毛骨悚然。突地,她猛然收了笑臉,眼睛中放出鐵青色的暗光,「國都要喪在你手上了,又何談聲譽?咸豐爺臨去將這社稷託付與我,我絕不會讓你使性子亂來的!莫忘了,你頭上還有列祖列宗呢!」光緒似乎鐵定了心思,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正因為兒臣頭頂上有列祖列宗瞅著,方不敢稍有差池。親爸爸,天意不可違,民心不可違,此時議和,我大清才有亡國之險吶!」
「如此兒臣御駕親征,若不能——」不及光緒話音落地,翁同龢、李鴻藻異口同聲開了口:「皇上,此萬萬不可!」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慈禧太后遲疑著轉過身,掃眼光緒,她眉棱骨抖了下便又轉過了身,臉上滿是奸笑地慢吞吞道:「你方才說什麼來著?」
李鴻章輕輕搖了搖頭:「我是老了,不過還不至於像你們想象的那般。汝昌,你後晌再過來吧。」
「嗻。」
「與日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佑亨取得聯繫。」馬裕祿乾咳兩聲,望著丁汝昌沉吟道,「丁大人與他海外結交,交情很是不錯,想他絕不至於那般絕情的。我聽得此人甚重感情,大人寫封書信與他——」「依閣下意思,」丁汝昌臉上掠過一絲冷峻的笑色,「是要丁某向他搖尾乞憐了?」
「不必了!」慈禧太后繞光緒踱了兩圈,陰森森獰笑道,「聽到了嗎?我的皇上!小日本到家門口了。你怎生應付,靠長順那些人手嗎?做夢!別說他能與你抵擋一陣,只怕這會兒他正收拾家當呢!我要李鴻章與俄談談,有什麼不好?」她咽了口口水,「這好歹拖拖,與你些時日準備總沒有錯吧?」
「氣大傷身,丁大人。」浩威咯咯奸笑了聲,「這裡有沒有我說話的份兒,不是你說了算,是李鴻章大人,知道嗎?不過,我不想再說什麼了,丁大人儘管下你的令吧。」丁汝昌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速速回去升火起錨,準備突圍。違令者斬!」
「卑職言語莽撞,然此心確是為我北洋水師命運而想。」丁汝昌單膝跪地,道,「亦是為大人前程著想,還請大人三思。」劉步蟾「啪啪」甩馬蹄袖,跪在地上:「大人,丁軍門所言句句發自肺腑。論實力,我水師已遜日艦一籌,尋機主動出擊,方有得生路。錯此良機,但日夷海上艦船相逼,而陸上斷我水師後路,則我水師——」
「嗯。」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綉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沒有。」
「大人,不能呀!」劉步蟾「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豆大的淚珠撲撲淌著,泣道,「我北洋水師歷十余年,耗資千萬兩方有今日這點家當,如此毀了何以向國人交代?卑職懇請大人萬萬不——」
「不願?」李經方冷笑了聲,「怕杏蓀兄早就恨不得離開吧!」
「這……這太冒險了。」丁汝昌半蒼眉毛緊鎖,沉吟良晌,說道,「我艦隊大小十余艘兵艦,除『定遠』外,任哪艘能抵擋日艦攻擊?水師危急,李制台定會想法子救援的。我看再等——」話音尚未落地,劉步蟾忍不住急道:「大人,不能再等了呀。倘日軍攻下劉公島,我艦隊便想突圍亦沒得機會了。如此是冒險些,可總九_九_藏_書比等著被人家包餃子強呀。」
「這——」
「父親——」李經方三步並兩步急急進來,怔怔著盯視昏睡不醒的李鴻章,良久,突然大叫一聲,撲到李鴻章身上號啕大哭,「你醒一醒!我是經方,我是經方……你怎麼了?你睜開眼看看我……嗚嗚……父親……你這是怎的了……」盛宣懷見他只顧咧著嘴哭得發昏,急得說道:「公子這做甚來?大人只是郁極迷心,不要緊的。趕緊扶到床上躺著!」
「經方,休得胡言亂語!」李鴻章沒等他把話說完,已厲聲喝道。「父親,這事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李經方細碎白牙咬著,說道,「他如此做,是看現下舉步維艱,怕累著——」
「父親——」
「回老家?你這剛回來怎——」
「那又如何?劉大人想要成仁成義,兄弟們不拉著。兄弟們想怎樣,自有主張,不需你言語!」
「糊塗……真糊塗……」李鴻章仰望著神秘無常的天穹喃喃自語,后不再吱聲。四下里一片沉寂,空氣亦彷彿凝固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李鴻章長長吁了口氣,望眼丁汝昌說道,「事已至此,感傷亦沒得用的。『鎮遠』乃我水師一隻鐵拳,務必速速修繕,你下去稍事歇息便趕回去吧。凱仕戰績卓著,喪事要辦得隆重。家裡你代我好語慰藉,另外再送點銀子過去。」他頓了下,移目李經方問道,「那馬裕祿和浩威還沒起程吧?」
「瞎扯。」丁汝昌嗔斥了句,沉吟著放緩了語氣,「我是水師提督,日夷攻陷威海,也會有條生路的。可你們呢?再說北洋水師全軍覆滅,朝廷日後拿我問罪,外間流言蜚語免不得要扣了我頭上,你要真為我好,就聽我的話,快些——」話音尚未落地,「轟轟」幾聲巨響傳了進來。丁汝昌身子針刺價哆嗦了下,遲疑著移目望時,但見濃濃黑煙騰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際大半個天穹。他的視線模糊了,身子亦秋風中的樹葉價瑟瑟發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這都火燒屁股上了,還議的哪門子事?!我說劉大人,你與兄弟們透透風兒,是不是又與丁軍門想著甚良策,能保兄弟們平平安安渡過這一劫呀?」
「你這個不知廉恥——」
牛昶炳哈哈大笑了兩聲:「這簡單道理蔡兄也揣摩不透?咱水師是有些實力,可在人家日本人眼裡,卻無異於一堆爛鐵,人家稀罕這玩意兒?你呀,人家要的是咱那白花花的銀子,懂嗎?」他說著起身踱了兩步,「諸位放心,那小日本真不還咱艦船,英美諸國也不會答應的。浩威先生你說呢?」
「他們是以身殉國了。然我將士如皆這般樣子,又何懼區區日夷?!」光緒立刻頂了回去,「兒臣已嚴諭整飭軍紀,悉心備戰,日夷不犯我則罷,它若敢犯我——」
李鴻章搖了搖頭:「現下還不是時候,見他們也是白搭。便他們真有這意思,老佛爺也不定能依的。」他瞥了眼李經方,「你還不了解老佛爺,對英法她一點好感都沒有的。」
「休得胡言亂語!」李鴻章低斥一聲喝住劉步蟾,睃眼丁汝昌冷聲道,「汝昌!」
「奴纔此心唯天可表——」眼見慈禧太后額上青筋一點點乍起,奕忙不迭插口打斷了翁同龢,「叔平向來處事穩重老練,今日怎的這般浮躁?老佛爺寧肯外邊嚼舌根,皇上甘願御駕親征,這都為的什麼,還不都是為我大清著想嗎?」他邊說著邊忙不迭丟眼色給翁同龢,也不管翁同龢有何反應,膝行上前兩步叩頭道,「老佛爺,奴才愚見,御駕親徵實萬不得已方可行之策,目下情形遠未——」
「老佛爺?這——」李鴻章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眼茫然地望著翁同龢,端著茶杯的手抖動著,熱滾滾的茶水撒了手上,亦木頭人價渾然不覺。
「不不不,卑職……卑職甚也沒想說的。」盛宣懷雙手反覆揉捏著,低頭道。
李經方陰森森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盛宣懷,「呸」的一聲咬牙道:「似他這種人,父親還要與他——」「行了行了,生這種氣值得嗎?」李鴻章輕輕哼了聲,「興,門庭市;衰,門庭凄。哪朝哪代不是這般?官場上沒有甚恩情信義的!」
「老佛爺,皇上確是受了風寒,身子骨虛弱的。」奕長長吁口氣,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奴才不敢欺瞞老佛爺,便方才回來路上,皇上還吐血了的。恕奴才斗膽,皇上現下神情恍惚,便說些什麼怕他自己也不清楚,懇請老佛爺——」
「要孩兒意思,奏明老佛爺,咱這離不得這廝,要他在這裏外做不得人!」李經方猶自余怒未消。「外邊到處都嚼父親舌根,他這一走,豈不更說明父親您一意避戰?而他呢,倒無形中落得個好名聲。」李鴻章嘆了口氣,說道:「這本就是我主的事,他不走外邊議論能少了?再說老佛爺那,不怪罪為父便是好的,還敢有其他想法?」
「若你們兩個有隔閡,整日里鉤心鬥角,我這日後只怕更難做了。幼樵待會兒過來,我會——」說著,他猛烈地咳了兩聲。盛宣懷端杯遞過去,揀空開了口:「幼樵兄滿腹經綸,杏蓀能與他共為大人做事,心下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生著隔閡?大人您誤會了。杏蓀是……是……」
「那倒不至於。只老佛爺您怕更有得氣受了。這要立了俊貝子,那豈不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比現下痛快多了。」
「快去!」丁汝昌顫抖的手握住杏花冰冷的雙手,「杏花,你難道真要讓我做那千古罪人嗎?!」
但見濃濃黑煙騰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際大半個天穹。他的視線模糊了,身子亦秋風中的樹葉價瑟瑟發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翁同龢,這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大人。」丁汝昌、劉步蟾本是隨艦隊歸返威海衛的,只因著李鴻章固守威海避戰保船方急急趕了天津城,聞聽李鴻章言語,丁汝昌忙不迭斂神正色道,「現下我水師大小兵艦十五艘,足以與日夷聯合艦隊再行決戰的。」「決戰?你不將我這些家底全賠了進去心不甘是嗎?!」李鴻章腮邊肌肉抽搐兩下,慍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別再想著抖什麼威風了!」
劉步蟾雙眸泛著怒火,死死盯著馬裕祿,握著劍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臉色亦鐵青得駭人。丁汝昌仰臉閉目深深吸了口氣,兩行淚水順眼角無聲地淌了下來。邁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腳躑躅近前,按下劉步蟾握劍的右手,丁汝昌淚眼模糊,聲音顫抖如秋風中瑟瑟抖動的樹葉,望眼眾人,道:「諸位真的甘心賣國求生,做那世人唾罵、祖宗蒙羞的賣國賊嗎?」
消息傳來,舉國嘩然。光緒帝亦遭受到了他親政以來最為沉重的打擊,他震怒,他彷徨,然而,除了一個接一個處置那些貪生怕死、懦弱無能的統軍將領,除了以兩江總督劉坤一為欽差大臣,督辦東征軍務,他又能做些什麼呢?劉坤一真的能扭轉乾坤嗎?他不知道,他甚至已經不敢去想,他只清楚他心中的不安正與日俱增。
「俗話說最毒婦人心,真的一絲不假。」翁同龢起身背手踱了兩步,冷冷一笑,說道,「這都是老佛爺的意思。她欲求和休戰,又怕底下議論,故——」「恩師既知她心思,何以還要奉旨?」張謇彷彿不認識似的望著翁同龢。「恩師難道不曉得如此會有什麼後果?恩師去外邊走走,那唾沫星兒足能淹死人呀!」翁同龢長長透了口氣:「這便是做官的難處。你初涉仕途,日後便體會得到,有許多事並不是你想怎樣便能怎樣的。我又何嘗願意,只不奉旨不行吶。」
翁同龢凄然一笑:「我這進去,老佛爺那邊如何作答?他人許不曉得,你我難道還理會不清箇中滋味?事已至此,無可挽回的。一切等回來再說吧。」
「閉嘴!混賬東西,便這等話兒也說得出來?!」見李鴻章支撐著欲起身,盛宣懷猶豫下上前攙著靠了枕上。李鴻章手哆嗦著握住盛宣懷,「杏蓀,經方胡言亂語,你切莫放了心上才是。我這——」「大人客氣,杏蓀怎的會呢?」盛宣懷淡淡一笑,說道,「這節骨眼上,我離開大人,任誰都會如此想的。」
「你下去吧。」丁汝昌面色出奇地平靜,咳嗽一聲,起身背手,繞室徘徊,半晌,開口道,「諸位這下高興了吧?你們既甘心喪志辱國,汝昌亦無話可說——」
「大人,信……日軍差人遞……遞來書信……」
在議事廳彼此落座,李鴻章抬手揮退下人,問道:「相爺此番來津,可是皇上有什麼旨意?」「沒有。」翁同龢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方掃眼李鴻章不緊不慢道,「叔平此番來津,是奉了老佛爺懿旨的。」
「馬副提督莫非忘了我北洋水師章程有明確規定:北洋海軍提督有統領全軍之權,凡北洋兵船,均歸提督調度。」劉步蟾腮邊肌肉抽|動著抬高嗓門道。
「卑職懇請大人——」
「老佛爺諭旨午時離京,此時進宮,恐來不及的。」翁同龢雙眸悵然地望著窗外,像要穿透院牆一樣,愀然道,「皇上可是龍顏大怒?」「這還用說嗎?」李鴻藻輕咳一聲,舔舔嘴唇說道,「叔平兄,我意思你還是進宮一趟好些。這若是讓皇上曉得,恐與你——」
「這——」浩威屁股挪動了下,抬手捋捋金黃的髭鬚,慢吞吞說道,「這用貴國的話說,是此一時而彼一時也。當初各國之所以拒絕了李制台盛情,一來於日本意圖不甚瞭然,二來——」
「門生張謇見過恩師。」張謇躬身請了安,神色凄然道,「季直老父病故,已與衙門告假回鄉守孝,特來與老師辭行。」「聽家人說你昨夜找我,卻不想竟是——」翁同龢長嘆口氣,半晌開口道,「目下時局動蕩,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不想你卻遭此變故,真——唉,你打算何時回鄉?就今日嗎?」
然而,就在這時,為了壓迫清政府接受它的全部侵略要求,日軍集最後之力向龜縮在威海衛、被李鴻章視若命|根|子的北洋水師發動了猛烈的攻擊。
「這說哪兒的話來?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嘛,應該的、應該的。你這行李還沒打點吧?好了,你下去收拾吧。經方,你代為父送送杏蓀。」
「你們這些狗殺才,每日俸銀拿著,都做的什麼差事?!」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直恨不能分了眾人上前一腳踹死那太醫。
「不如此又能如何?不要再說了。」
「步蟾,把劍收起來。」
「你以為這捏糖人呢,想換便換?」慈禧太后白了眼李蓮英,「倘若方才真要能使皇上離京,那用不著溥俊也能成事。只可恨那些殺才。嗯,有朝一日我定要他們好看!」說著,彷彿發泄堆積在胸中的鬱悶,慈禧太后長長透了口氣,「現下不比先前,那些草民的議論不能不顧忌著些。真要這時候立了溥俊,只怕我這位兒更坐不穩當。」
「你懂什麼?!」吳敬榮四下掃了眼,咽口唾沫接著道,「但降了日本,議和時與它些銀子不就換回來了?如今好了,銀子一分不少要與人家,咱水師又損傷大半,諸位算算這筆賬,值得嗎?」「福龍」號魚雷艇管帶蔡廷乾麵皮白凈,漆黑不見底的瞳仁悵然望著窗外,開口道:「咱北洋水師可說是那小日本的眼中釘、肉中刺,如若降了它,能落得個好?!」
「你看你那樣,還說沒甚說的。」李鴻章淡淡一笑,「我知道打幼樵來后,你心裏便一直不舒坦。他雖說做了我女婿——」見盛宣懷欲言語,李鴻章輕抬了下手,「你不要說,讓我把話說完。他這雖做了我女婿,可我於你二人卻始終是一般對待的。你們兩個,論腹中學問衙門裡無人能比,只一個心高,一個氣傲,是在一塊兒就少不得有摩擦,我老早就想著與你們說說,只一直沒得空兒。現下這時勢愈發地難處,你們兩個一定要和睦相處,助我渡過這難關,萬不能面和心不和。」
「我這又何嘗心甘呢?只又能怎樣?現下便衙門親兵都使喚不動,還談什麼拚死一搏?」丁汝昌說著仰臉大聲笑著,「提督,這就是我,北洋水師的提督大人——」誰也不能說他不是在笑,但誰也都看得出來,他那是苦笑,催人淚下的苦笑。似乎為他所動,劉步蟾止住了哭泣:「大人,卑職率定遠艦拚死殺將出去,相信——」
「叔平兄,你這——」李鴻藻怔怔道。
「不,炸……炸沉它!」
「大人……珍……珍重……」杏花猶豫著跪在地上「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渾身瑟縮著咬牙道,「杏花姐妹一定……一定為您討個公道……」說罷,她艱難地站起身,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翠翠身前,用冰冷的手撫了一下她的髮辮,「翠妹,咱們走……走吧……」
「杏蓀!這種話再莫說了,你的心思我還不了解嗎?你打算甚時走?」
「是嗎?!」
「幼樵,你這……這是怎的了?」李鴻章趿鞋下了炕,「你說話呀!」「岳父。」張佩綸細碎白牙緊咬著下嘴唇,閉目仰臉長長吸了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嘶啞著聲音說道,「皇上已經降旨……令幼樵回……籍……」
在西華門翻身下騎,急匆匆遞牌子進去,方進乾清門廣場,遠遠便見隆宗門處寇連材滿臉惶恐神色,望眼欲穿地瞅著這邊。二人對視一眼,小跑著奔了過去:「皇上現下可——」
「父親——」
「父親,日夷狡詐姦猾,此確不可不慮的。」李經方點頭沉吟道,「為我北洋水師計,孩兒意思丁軍門的想法還是——」李鴻章輕抬下手止住李經方,古井一樣的眼睛怔怔地望著窗外,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在凝聽著蕭索的落雪聲,良久才開口說道:「此事我自有主張,你們不要再說了。」他掃了眼丁汝昌,「你這便下去吧,還是那句話,好生記著。」
「大人還是躺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