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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調兵遣將

第六章 調兵遣將

「奴才在。」
「老佛爺息怒。皇上那也是迫不得已的。皇上先始主張出兵,老佛爺您……您也是這個意思,可李鴻章呢就是兒戲視之,惹得外邊沸沸揚揚——」
天麻蒼蒼的,朔風呼嘯中雪漸漸大了起來。王照怔怔地聽著,良久方開口道:「季直兄說的那頭條小航不敢苟同。至於第二條,卻也有些道理——」「這也只是我的想法,妥與不妥很難說的。」張謇探舌舔了下嘴唇,「你回頭與次亮兄他們議議,回頭我去你那聽消息,若是妥當,遞摺子時一併寫了進去,你說呢?」「好。」王照點了點頭,「不過,你不必去我那了,你這兩條腳到我那,不明兒才怪呢。你只在會館候著便是。」
「豈敢豈敢,季直兄乃天子得意門生,小航這有幾顆頭顱敢造次?」王照,字小航,和張謇同年,也是個作詩的好手。「是你狀元公慢待了我這小小的庶吉士,我不曾怪罪於你,你卻來抱怨我,真真是——」「罷罷罷,算我失禮,可以了吧?來來來,坐,請坐。」張謇笑著將手一讓。「不急不急。」王照手捋唇髭,莞爾一笑道,「季直兄閱何好書,看得那般入神,可否拿出來讓小航一覽?」
「奴才——」
熱熱鬧鬧的甲午恩科會試過去了。好似一場盛宴,雖曲終人散,卻讓人回味,叫人迷茫。一度爆滿的旅店、會館又漸漸恢復了閑時的舊貌。只此時此刻,濃濃秋雨、瑟瑟秋風中,一個男子聲氣猶自從南通會館內傳了出來:
「嗻。」剛毅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乾咳一聲款款說道,「依奴才看,即便罷斥李鴻章,再行與日夷交戰,亦是勝少負多。近聞俄國有意居中調和,奴才意思,不若委重臣與之交涉,以期早日結束這場紛爭,挽蒼生於水火。」「此斷然不可。剛相豈可因一兩場戰事之勝負而斷言整個戰爭之成敗?!」剛毅話音甫落地,翁同龢已然開了口,「我軍士氣低落無心戰事,此皆統兵大員畏縮怯敵之故,但將這些貪生怕死之徒該罷的罷,該免的免,何愁士氣不振?又何愁日夷不為我所敗?!」
「是是,相爺所言甚是。」張之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順茬兒道,「幼樵老弟——」
張之洞答應一聲躬身向李鴻藻道了安,與張佩綸踏雪而去。雪花稀疏了些,只朔風卻更加強勁,李鴻藻將頂戴花翎扣頭上,舉步亦出了屋。麻蒼蒼的天際間除了幾株在朔風中搖擺不定的梧桐和那飛舞的雪花,便一絲動的景緻亦無,更莫說個人影兒。李鴻藻極目眺望良晌,心裏不由犯起嘀咕:「孟浩。」
尹銘綬冷哼了一聲,道:「聞風喪膽,落荒而逃,莫說日軍攻陷平壤,便犯我龍興之地,脅我京師,又何嘗不可能?」他望眼張謇,「季直兄,日軍野心勃勃,萬不會滿足於朝鮮一隅。其必乘勢直犯我疆,形勢危在累卵。我等雖一介書生,可也不能坐視日夷犯我疆土、凌我蒼生吶。」
「僅資其兵費而已。」李鴻藻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聽聞約莫兩千萬兩銀子便可。」
「是,皇上,奴才——」
「衙門裡人議論呢?」慈禧太后冷冷道。
尹銘綬聞得平壤敗績、黃海受挫消息,欲彈劾李鴻章,只卻苦於缺少內幕材料,不能一針見血,遂想到了張謇,希望從他這了解些詳盡的內情。見他不吱聲,尹銘綬遂道:「季直兄,我尋思他進京必會與你打探消息——」
四下里一片靜寂,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翁同龢身子電擊似抖了下,望眼慈禧太后,叩響頭道:「恕奴才斗膽。老佛爺,此舉有不可者五,最甚者——」
「嗻。」
「聽著是多了些。只從發兵剿亂至今,我朝已費銀千萬之巨,依此下去,又何止兩千萬可了卻此場紛爭?況我兵並沒有十足把握可抵禦日夷。究竟如何,還請聖裁。」
「瞧你那猴急樣,給你!」
「萬歲爺正在玉瀾堂等候諸位相爺。爺們快快隨我進去見駕。」王福打千兒道了句頭前徑自急匆匆而去。甫進玉瀾堂,卻聽裡邊「咚」的一聲響,似乎摜碎了什麼物事。李鴻藻愣怔下,與翁同龢舉步上階,透窗望去,光緒只穿著一件醬色江綢天馬皮袍,鐵青著臉,兩眼閃著寒光,盯著跪在地上的恭親王奕。奕頭伏在地上,看不清面上神色,只渾身瑟縮不已,顯然內心惶恐至極。一側醇親王載灃亦是面如死灰般難看。二人對望一眼,整袍服朗聲道:
張之洞在一側靜靜聽著,此時已略明白了其中究竟,望眼滿臉悲凄神色的張佩綸,嘆口氣說道:「御史風聞奏事,可也不能就這般信口胡捏隨性兒亂說。依我看,真不如奏請皇上取消他們這特權,如今這事本已紛雜,他們這一攪和,豈不亂上加亂?」
「這幫天殺的賤民,我真恨不能將他們一個個都下了大獄!」慈禧太后擊案而起,也不蹬鞋,光腳兒在臨清磚地上來回踱著快步。奕長長吁了口氣,掃眼慈禧太后,伸手端杯偷偷啜了口奶|子。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慈禧太后忽地開口喊道,「小崔子!」
他,便是恩科會試頭名狀元、江蘇南通人張謇張季直。
「英夷既有意出兵,又僅要求資其兵費,奴才以為便派員與之交涉更為有利。」眼見木已成舟,翁同龢遂開口說道。
「這奴才倒沒聽說。」李蓮英伸手撫了下臉頰,三角眼轉著小心道,「老佛爺,似此等歹人,那可該株連九族、滅門的呀。」慈禧太后沒有理會,只開口說道:「你再去看看,那邊事是不是完了。另外,讓榮祿也進來。」
「這還不都是萬歲爺賞奴才的。」李蓮英睃眼光緒,似笑非笑地打千兒道,「老佛爺歇覺兒,奴才要萬歲爺候陣子進來,萬歲爺——」
「哎。」
「奴才翁同龢、李鴻藻恭聆聖諭!」
「是嗎?」慈禧太后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奕劻,「如此說這書當禁毀的了?」
「不,也不是。」奕手心裏全是冷汗,「是……是怕外邊議論,于朝廷顏面上不好看。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咱大清國便再不濟,也……也不能在那彈丸島國面前示弱——」話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冷哼一聲開了口:「現下不好看是小,將來打不過人家,割地賠款,不定這園子被人家毀了那可就大了!你們幾個人也不能說動皇上?我真懷疑你們是怎生做事的!」
「小航兄你……你怎曉得?」張謇雙眸圓睜,怔怔地說道。
四下里一片靜寂。眾人掃眼光緒,目光齊刷刷投了奕身上。盞茶工夫,但聽光緒嘆口氣道:「可看真切了?」「回皇上,」奕伏在地上叩頭顫聲道,「奴才看……看真切了。」光緒遲疑了下,彷彿在斟酌字句,許久才款款道:「你甫秉政,尚能勤于朝事,只時日一久,便對朕交代的事推諉搪塞,朕念你先時政績,又因你年長,不忍責備於你,想著你也是老臣,能仰體朕意,悔改過來。只你執迷不悟,戰事如此緊迫,你總理朝事,本該心思都用在此上,不想卻——」他頓了下,沉吟著改了口,「辰時消息傳來,酉時朕問你話,你卻竟渾然不知,你便這樣做差的嗎?!」
「千真萬確。奴才回來路過一家書鋪,裏面人山人海、吵吵鬧鬧的。擠進去一看,卻原來兩個年輕後生為買本書爭得面紅耳赤,奴才一時好奇,便花十兩銀子買了回來。是個喚康有為的寫的,叫《新學偽經考》。」李蓮英說著從貼胸衣襟中掏出本書雙手呈了過去,「老佛爺您瞅瞅,簡直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奴才進總署,便那都有人議論著這事兒呢。有的說現下這局勢是該好生變變了,有的說這書真是——」
「皇上,李鴻章督率無方,實無可辯。只奴才以為臨陣易帥,非明智之舉。李鴻章督領北洋水陸軍多年,與夷人情形亦頗為稔熟,若棄其,奴才恐局面更難以收拾。奴才意將其革職留用,以觀後效,不知皇上以為如何?」奕半蒼眉毛抖落了下。
「這——」載灃劍眉緊鎖,猶豫片刻咬牙道,「好,我去。」說罷,抬腳下階一溜煙兒去了。
「怎麼回事?快說!」翁同龢身子抖了下,兩眼直直地盯著王福,急道。
光緒劍眉微皺下:「什麼事這般急?」
「你但進去通稟,親爸爸怪罪,朕自會言語的。」
「哀兵必勝也不是時時處處都靈驗的。我朝哀了這麼多年,在外夷面前何嘗真的勝過?」
「罷了!忙於戰事?他忙得好呀!」慈禧太后冷哼了聲。
「噤聲!有動靜了。」兀自說著,一側李鴻藻忽開了口,側耳聽時,只聞得「咯吱咯吱」聲響由遠及近而來。眾人忙強定心神低頭伏了地上,便大氣亦不敢喘一下。光緒掃眼眾人,目光在剛毅、徐用儀身上打了個轉兒,冷冷道:「你們何時進來的?」
「李鴻章是老佛爺倚重之人,想要棄淮用湘,只怕是——」王照沉吟著說道,「小航意思,季直兄在翰林院里聯絡,兄弟與陳次亮等仁兄在各部院活動,咱一起上折,造成不可扭轉之勢。如此老佛爺亦難有作為,不知季直兄以為如何?」
慈禧太后沒讀過多少書,筆更難得一握。入宮后閑來無事心情舒暢時也文人騷客價有模有樣地寫寫畫畫,只寫得最多的卻只「福」、「壽」二字。雖說她那字讓人難以恭維,只這時日久了,倒也給她寫得看得過眼。但逢良宵佳節,總少不得提筆寫上幾幅賜予朝中重臣,以籠絡人心。李蓮英酒醋局衚衕府邸正堂那一米見方的「福」字,便出自她之手。「老佛爺這少說也有兩個多月沒提筆了,不想寫來卻還是這般的筆意剛勁。」李蓮英一臉媚笑,擰塊熱毛巾遞上前,道,「老佛爺,這就賞了奴才吧?」慈禧太后笑著點了點頭。
「我進去幾句話便走。」張之洞從袖中摸塊銀錠丟過去,「放心,不會與你惹麻煩的。真若上頭怪罪,我與李相爺還替你擔不住嗎?」孟浩猶豫片刻,將手一讓頭前進去。
「制台大人,您看這——」
「那是翁同龢那奴才作梗了?」
「對對,季直兄此言甚是。」王照頷首道,「我敢說此書但經發行開來,對維新變法大業定將產生巨大推動作用。我看吶,晌午便去找卓如,要他請南海先生快快將此書印了出來,銀子不夠,大伙兒——」
「嗯,不錯。」慈禧太后興奮地來回踱了兩步,「回頭去電李鴻章那奴才,全權與俄使交涉,以期冬末春初了卻了這場紛爭。」她頓了下,問道,「方才你等可言及此事?」奕咬嘴唇沉吟片刻,起身小聲道:「回老佛爺話,奴才們提了此事,只——」
「奴才懇請皇上回駕。」說著,載灃兩眼已汪滿了淚,在眼眶中轉悠了兩圈,早走珠兒般滾落下來,「皇上,您先回殿,與翁李二位相爺再議議吧。老佛爺盼壽誕好生熱鬧番盼了那麼多的日子,您這要是——」
時已黃昏,因著下雪,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李鴻藻與翁同龢一路策馬急奔,至頤和園時卻仍已酉末戌初時分。在東宮門翻身下馬,早見王福正望眼欲穿地望著南邊。二人將韁繩一丟疾步上前,李鴻藻張口便道:「皇上現在何處?」
慈禧太後仰臉哈哈笑著,刺耳的聲音直聽得人毛骨悚然。半晌,但見她止笑望著光緒,道:「幾時不見,你這嘴巴越發地會說話了。咱這吃了敗仗,顏面也喪盡了,我這六旬大壽嘛——」她頓了下,方道,「若再熱鬧,怕怎的也說不過去了。蓮英。」
「硬朗便好!」慈禧太后「啪」地擊案而起,「我心思已定,你不必多言!現下這衙門口風把得不緊,這事兒電文往來不穩妥。喀西尼這幾日便抵津,我欲派個人去李鴻章那探探究竟。這老的老、病的病,我看便由你走一趟!」一語落地,直驚得翁同龢目瞪口呆,便一側奕亦驚得差點溜到了地上。
「回老佛爺,」奕劻只掃眼書名心裏便全放在揣摩慈禧太后心思上面,這書他也看過,非只如此,便他書房裡亦放著本。聞聽慈禧太后問話,奕劻乾咳一聲小心回道,「此書意在黜君權,伸民力,實大逆不道之作。」
「閉嘴!跪外邊與朕好生醒了酒再進來!」說罷,腳步「橐橐」掀簾進屋,退鞋于炕上盤膝坐了。光緒端杯慢條斯理地呷著,久久沒有言語,只黑漆漆深不見底的眸子在眾人身上一一打量著。不知過了多久,光緒輕咳兩聲開了口,「奕。」
「莫與他說好聽的話兒!」慈禧太后厲聲喝道,「你告訴他,若想免了李鴻章的差事,就先下道旨意廢了我這太后老佛爺!」奕身處這種境地,真是萬般無奈,苦笑著嘆息一聲沒有言語。
「嗻——」奕劻身子如秋風中的樹葉價瑟瑟抖著,爬起身,腳似灌了鉛般沉重躬,身退了出去。奕獃獃地望著,一股莫名的滲骨寒意打心底深處油然而生,正自混混沌沌走神間,慈禧太后冷笑著開了口:「起來坐著說話。蓮英,給你六爺端碗奶|子。」
「奴才在。」奕像秋風裡的樹葉,全身都在瑟瑟發抖。光緒臉色鐵青,只見他這般神色,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伸手從懷中掏出那道旨意:「王福,拿與你六爺看看。」
「你難道還不及小崔子?!是九_九_藏_書你那腦子沒往正地兒使!我這不方便,外邊有甚動靜全靠你們。可你呢,外邊那般的吵鬧沒聽到?若不是小崔子長著心眼,我這還蒙在鼓裡呢。聽說外邊有股子人吵著要什麼維新變法的,你可聽著?」李蓮英兀自後悔著平白讓崔玉貴撿了個好處,聞聽忙正神道:「奴才這陣子也聽到了些風聲,只不曉得是真是假,故沒敢與老佛爺提起。今兒奴才去總署,方明白確有此事。」
「嗻。」
「別別別,大人您千萬饒了小人。那次蒙你賞兩記耳光,我這還覺著疼呢。」
「那好,你這便回去收拾東西,明日午時便動身吧!」慈禧太后掃眼奕,「這也沒你的事了,一道下去吧。」
「他不在朝鮮嗎?」
「季直兄豈不聞哀兵必勝?」王照忍不住開了口,「我軍在平壤受挫,士氣低落,這是事實。只由此激發鬥志,奮勇反擊亦未可能。」
「別了,這些瑣事用得著你嗎?我意思明日便回城裡去住。你讓內務府將宮內里裡外外好生收拾下。」
「葉志超懦弱怯敵,罪責難逃。只此怕並不能平息民怨。葉志超是李鴻章的部將,又是他極力薦的統領,更何況他平日將北洋海軍吹得怎般地好,可與日艦對仗卻是連連敗北。北洋水師乃舉國希望所在,落得如此局面,若不與他些處分,實難以平民怨的。奴才以為還是暫免了他的差事為好。」奕掃了眼慈禧太后,咽口唾沫又道,「國人皆知李鴻章唯老佛爺之命是從,不了了之的話奴才怕于老佛爺也不利的。」
慈禧太后冷笑著,雙眸直勾勾地盯著光緒:「進來吧。」「嗻。」載灃答應一聲深吸了口氣定神進屋,望眼光緒,上前跪地行禮,「奴才載灃給老佛爺請安。」「罷罷,起來吧。」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說,甚事兒?」載灃咽了口唾沫,沉吟著開口道:「奴才……奴才侍駕東陵祭祖歸來,特來向老佛爺復旨。」
「嗻。萬歲爺,您看是不是先進點東西再歇息。奴才已吩咐——」
「奴才勞老佛爺挂念,心中——」
「老佛爺言語奴才不敢苟同——」
「你去將翁同龢那奴才喚來!」
「皇上,奴才——」
「相爺,不……不好了……」
「真的。」王照深不可測的眸子閃著光亮,見張謇臉上不無惶恐神色,忍不住笑出了聲,「看把你嚇得,小航是一絲不假、千真萬確不敢的!」他乾咳兩聲止笑,凝神望著張謇,說道,「久聞康南海大名,只卻無緣一晤,前次偶讀其《新學偽經考》,小航佩服得五體投地。聞其又欲撰此書,小航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以求一睹為快。季直兄就莫要推辭了吧。」「你我相識多年,彼此知之甚深,季直斷無不相信小航兄之處。只此書現下尚未正式刊行,季直從卓如那裡借時,曾應允不與外人傳閱的。南海先生《新學偽經考》一書震動頗巨,近聞頑固守舊勢力欲除之而後快,此書若再不小心傳了出去,南海先生只怕在劫難逃了。此苦衷望小航兄體諒一二。」見王照翕動嘴唇欲言語,張謇笑著擺了下手、「莫要說了,我說這些,無非是怕你心生誤會。我輩皆為著一個心思的,卓如知曉諒也不會怪罪的。不過,咱可說好了,就半日光景,多了——」
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著盯著奕,似又欲發作,只長長透口氣忍了下去,腮邊肌肉抽|動了下冷冷道:「要罷了李鴻章?他說了算?!你問問他,眼裡可還有我這個老佛爺?」
「那邊坐著。對了,一路上可好吧?」
張謇不置可否地起身背手繞室徘徊,半晌沒有言語。十幾年前,他隨淮系「慶軍」統領、浙江提督吳長慶駐軍山東登州。袁世凱落拓投效,吳長慶看他機靈有心栽培,遂要張謇為他指點文章。袁世凱感恩不盡,見著張謇開口閉口「老師」。后袁世凱隨吳長慶東渡朝鮮平定朝鮮第一次叛亂,以功漸次自高自大,除了在吳長慶面前有幾分收斂,什麼人都不放了眼裡,對張謇的稱呼也由「老師」變成了「先生」。張謇因他排擠同僚,一怒之下去書信將其罵了個狗血淋頭,從此絕交。
張謇臉色蒼白得如月光下的窗戶紙一般怔怔望著尹銘綬。不知過了多久,王照率先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喃喃道:「這……這是真的?」
「不不不,小航兄誤會了。」張謇連連擺手,說道,「實在是季直答應了書主,不與外人——」話方說半截,王照已然插了口:「借孔子托古改制旗號,自申變法改制之義,這想必就是傳聞中康南海的又一力作《孔子改制考》吧?」
兩個人一齊叩頭下去。寇連材也不說話掉頭便走。「寇公公!」翁同龢起身喊著,快步趕上:「皇上可已曉得朝鮮戰況?」寇連材邊走邊道:「能不曉得嗎?萬歲爺早起聞得消息,便急急起駕返京。看他面色,陰得駭人,二位中堂還是趕緊過去見駕才好。咱家這還要去總署一趟,不敢久候。」說著,就在院里拉馬騎上,一陣疾蹄便去得無影無蹤。翁同龢、李鴻藻怔望著,片刻回過神來,李鴻藻大步搶出滴水檐下,站在階上厲聲叫道:「孟浩!快些牽馬過來!」
「季直兄你……你莫不是昏了頭了?」
「老佛爺明鑒,奴才們確已盡了力的。實在是無可奈何呀。」奕臉色陡然如窗戶紙般煞白,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雞啄米價連連叩響頭道。
在幽幽閃動的燭影里,寇連材輕手輕腳進來,躬身打千兒請安,近前輕輕給光緒從腳到胸緩緩按摩。炭盆中火苗熊熊,給人一種安謐恬靜的感覺,然而,光緒的心中卻翻江倒海價久久不能平靜。就在他起駕返京之際,他期待已久卻又最不願聽到的消息傳了過來,他愣怔了,繼而,他暴怒了!他不相信花上千萬兩銀子創建的北洋水陸軍會如此不堪一擊,節節敗退。他恨李鴻章,是他一點點地將他心中的夢想粉碎!他要披袍帶甲,他要親自出征,為他心中的夢想而戰,為祖宗創下的基業而戰。是她——玲瓏剔透、頗有主見的珍妃勸阻了他,是她要他冷靜,是她要他以大局為重,回京細議了再作決斷。如今,他按她的做了,可等待他的又將會是什麼呢?瑟瑟冷風吹進,他狂躁的心亦一點點冷卻了下來,他似乎覺著一股潛在的、肉眼看不到的卻又令人足以窒息的威壓緩緩地、不容置疑地向自己侵來。
「對了。奕,老佛爺明日準備回城裡住,回頭讓內務府趕緊將宮裡收拾下。」
「奴才翁同龢(李鴻藻)恭請皇上聖安!」
「將案上那旨意呈了皇上。」
「你覺著這書寫得如何呀?」慈禧太後面露微笑地悠然剔著牙縫,盞茶工夫,慢吞吞道。
「皇上沒應允?」
「佩文兄快快請起。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但利國利民之事,季直豈會猶豫?」張謇忙不迭躬身還禮,「況此區區小事?仁兄候著,我這便回會館恭候那袁世凱大駕。」
「辰時總署那邊遞的電文。」李鴻藻愀然嘆了口氣,「叔平兄以為業下該如何應對是好?」翁同龢胸中怒火一拱一拱往上躥,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道:「奏請皇上,罷了那李鴻章差事!平壤守軍一萬餘眾,怎就不堪一擊?一定是這廝——」
「真到那時,只怕國已不在,喚醒他們又有何益?」張謇長吁了口氣。
「回皇上,奴才酉時過著三刻進的園子。」徐用儀暗吁了口氣,道,「皇上,奴才正當值,聞得宣召,一刻也未敢耽擱的。」
「嗯?」光緒渾身一震,有點口吃地回道,「不不,兒臣很好,兒臣一時……一時走了神。親爸爸仰體天意民心,實我朝之福。兒臣謝親爸爸了。」李蓮英眉棱骨抖了下,這方明白過來,打千兒便道:「老佛爺——」話一開口只卻被慈禧太后丟眼色止住:「怎的,身上覺著冷嗎?快下去換身衣裳。」說著,微抬了下手,「皇上,你也起來吧,這鬧的哪門子戲?我這太后老佛爺為著自家社稷做些事兒,也值得如此嗎?這是我讓徐用儀草擬的,你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五旬大壽讓法夷攪了,這六旬了卻又來個小日本搗亂,你以為我這心裏好受?人這一世,能有幾個整壽?可你也不動動腦子想想孰輕孰重?如今前線敗績,那些刁民又胡言亂語。我這要堅持大慶,豈不替皇上背了黑鍋?」慈禧太后悠悠地踱著步子。
「季直兄心思——」眼見一個屬吏拎壺進來,張謇戛然止住,待那人退下,尹銘綬輕咳兩聲道,「季直兄心思兄弟又何嘗未有?只他卻還有為我輩所用之處。」
「便他?」張謇一臉不屑神色。
「叔平兄,我這實在是撐不住了。」剛毅凍得發木的膝蓋在臨清磚地上挪了下,瞅眼滿腹心事、愁眉苦臉的翁同龢,道,「你看咱這是不是房裡候著?這凍得頭昏腦漲的,待會兒皇上問話,回不上來怎生得了?」
「老佛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奕劻方略略恢復了神智,伏地叩頭顫聲道,「奴才……奴才不曾私里議論這事的……奴才雖說也……也看了這書,只那都為著……」「為著什麼?為著這社稷安危,是嗎?!你可真不愧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孝子賢孫呀!」慈禧太后驀地頂了回去,「那些奴才們呢?他們也是為著這社稷嗎?我好心栽培你,將總署這般重要的衙門交與你,可你將它給我弄成甚樣了?便把門的奴才都議論著維新呀變法呀!他們要維的什麼新?變的什麼法?還不是看我不順眼,想把我趕了下去?!」
「這麼多?」
覺著火候差不多了,慈禧太后輕咳兩聲,終於道出了本意:「外邊紛紛雜雜、說三道四,我尋思了好久,原也想順民意的,只一來咱沒那能耐,二來呢,這些人每日里坐樓賞景、吟詩作畫、尋花問柳,又怎了解民間疾苦?他們那話兒又怎能代表得了民意?所以我想,還不妨試試這條路子。至於請何夷出面妥些——」
「知道的也不曉得勸阻皇上,弄得下邊吵吵鬧鬧,還讓人安生不?」
「萬歲爺旨意,著翁同龢、李鴻藻火速于頤和園見駕,欽此!」
「是嗎?!」
慈禧太后臉上帶著一絲冷笑緩緩轉過身,冷哼一聲道:「怎麼,你是皇上的奴才,我這沒事便不能喚你嗎?!」
玉瀾堂離著樂壽堂雖只箭許里地,只皚皚白雪凍了厚厚一層,走在上邊一搖三晃,光緒方至樂壽堂門前,便被載灃從後邊急急趕上。載灃緊趕一步上前跪倒在地上,叩頭道:「皇上——」
笙簫聲起,一個女子聲氣隨風隱隱飄了進來。光緒睜大了眼睛望著窗外昏沉沉的天穹:「連材,朕若沒聽錯的話,這……這是你皇後主子的聲音吧?」說罷,他揮了揮手趿鞋下了炕。寇連材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微笑,輕咳兩聲道:「萬歲爺聽得一點不錯,這正是主子娘娘的聲音。」他頓了下,掃眼光緒輕嘆了口氣,「萬歲爺。」
「李鴻章罪責難逃,不用你我費心,亦有人會彈劾他的。時下最關緊的還是想個應對之策。日夷佔據平壤,必將涉江襲我國土。叔平兄,近聞英德有與日夷開釁之意,我意與其些軍費,齊力討平日夷。不知你以為如何?」翁同龢煩躁不安地來回踱著快步:「不!不妥!依我朝現下實力,蕩平日夷不在話下。假外夷之力,豈不讓國人恥笑?」
「奴才崔玉貴給萬歲爺請安!」崔玉貴環視周匝,伏地叩頭道,「萬歲爺,老佛爺懿旨,宣恭王爺、慶王爺樂壽堂見駕。」
張之洞端酒杯怔望著他,忍不住又欲開口言語,只李鴻藻輕咳兩聲已然嘆道:「幼樵,事已至此,你就想開著些吧。人生一世,誰能沒有個坑坑坎坎?好在你尚年輕,又滿腹經綸,日後何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香濤,你說是嗎?」
「閉嘴,閃開!」
「幼樵今年四十有七了,還何談年輕?」張佩綸苦笑著兩行淚水順頰淌了下來,「前次馬尾慘敗,幼樵雖仍有東山再起之願,然卻始終未曾看得太重。幼樵自知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幼樵這說哪兒的話來?」李鴻藻不無憐惜地輕輕搖了搖頭,「馬尾慘敗,非你一人之過。你雖說會辦福建軍務,可上邊有穆圖善、何琛諸人掣肘,你便有心回天,卻何來的那力?就莫要再提此事了吧。」「雖則如此,只幼樵輕信孤拔言語貽誤戰機,卻是不可改變之事實。」張佩綸閉目仰臉吁了口氣,「幼樵只希望能將胸中所學傾吐出來,踏踏實實為朝廷、為皇上做些事兒,以減自身罪孽。可如今——」他說著端杯一飲而盡,欲斟酒時卻被李鴻藻死死按住:「若你真有此心思,就莫再喝了。酒不是甚好東西,多飲輕則傷身,重則會誤大事的。」
「英國有何條件?總不會空手而返吧?」光緒啜口茶咽下,吁了一口氣道。
「不用了,去吧。」
「老佛爺。」奕猶豫著站起身。
「啰唆什麼?快去!」張之洞移目望眼孟浩,「我這有些事想見見李相爺,你頭裡帶路。」孟浩面露難色,期期艾艾道:「制台大人,不是小人不與您方便,實在是小人這……這也難呀。這若讓上頭曉得了,小人—https://read.99csw.com—」
「嗻。」
「知道了,道乏吧。」慈禧太後身子動了下,懶洋洋道。
光緒移目掃眼屋外,沒有言語,半晌下死眼瞅瞅奕,腳步「橐橐」出了屋。二人忙不迭「撲通」一聲跪倒地地上,翕動嘴唇欲言語時,只光緒卻已下階踏雪而去。翁同龢挪動下身子似欲起身,只猶豫了下終止住,望眼一側李鴻藻,卻是瑟縮著跪在一邊,深深垂下頭,似乎壓根不曉得光緒已然離去:「季雲兄,你看皇上這是——」
「為什麼?!」張之洞四下張望一眼,瞅著院落里馬廄拴著幾匹馬,臉色頓時陰了下來。「制台大人,那是李中堂的馬。」孟浩壓嗓門低聲道,「萬歲爺午時從東陵回來,接駕的。上頭吩咐了,今兒莫管是誰,一律不予接納。大人您就體諒體諒小人難處吧。」張之洞眉頭皺了下,仰臉看天色,麻蒼蒼也不知什麼時辰,伸手摸懷錶看時,卻已申時過了三刻,沉吟片刻吩咐道:「王魁,你帶著他們進城裡安歇。」
「我非只曉得,還知道此書為滅聖經亂成憲的叛逆之作。」王照搖頭晃腦地來回踱著碎步,緩緩道,「季直兄若不想與南海先生招來殺身之禍,便不要吝嗇,拿來讓小航看看如何?」
「嗻。」
「但說無妨。」
「嗻。」
「你將我從翁相那帶回來的碧螺春沏壺進來。」
「你真喝多了嗎?是不是怕這天下人都不曉得你冤枉?!」李鴻藻聲音很低,只語氣中那股威壓便一側張之洞聽著亦不禁身子一顫。移目掃眼窗外,李鴻藻放緩了語氣道,「這等話兒傳了出去,只怕你這命都難保!堂堂七尺男兒,官場上這麼多年了,連這點子事也看不透嗎?聽我的話,想開著些,嗯!」
淡妝多態,更滴滴、頻回盼睞。便認得、琴心先許,欲綰合歡雙帶。記畫堂、風月逢迎,輕顰淺笑嬌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鴛屏里,羞把香羅暗解。自過了、燒燈后,都不見、踏青挑菜。幾回憑雙燕,叮嚀深意,往來卻恨重簾礙,約何時再。正春濃酒困,人閑晝永無聊賴。懨懨睡起,猶有花梢日在。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張謇滿臉陰鬱地望望天色,躑躅出了翰林院,恰王照從裡邊急急出來,遂同坐一車奔了宣武門外大街的南通會館。
「我這也正為這犯愁呢。」李鴻藻苦笑了下,「舉國之兵,以淮軍最精,它既不敵,其他的只怕——」他沒有說下去,搖搖頭止住。張之洞眉頭緊鎖:「依相爺看,湘軍呢?」
「你要做甚?」
「奴才不曉得。」
「奴才遵旨。」
「讓他們就再等會兒吧,急也不在這一時。」慈禧太后兩手把玩著茶碗,「皇上不還有話說嗎?」
「這——」
檐下雖不露天,只穿堂風卻刀子似的,裹著雪片子襲進來,打在凍得發木的臉上生疼。翁同龢、李鴻藻雖說早到了一刻工夫,只心裏都惦著光緒,也不覺著怎樣,徐用儀、剛毅幾人卻是凍得面紅耳赤,盼星星望月亮價眼巴巴瞅著垂花門方向。
「若我不依呢?」
見慈禧太后趿鞋下炕,李蓮英忙不迭上前攙著:「老佛爺,您這是要——」慈禧太后笑道:「這好一陣子沒摸筆了吧?」李蓮英愣怔下忙不迭捧硯于案前,喚個小太監一邊一個撫平了紙。慈禧太后吸口氣提筆蘸墨,一筆一劃寫了個足足半米見方的「壽」字。
「奴才——」
「回皇上,是……是奴才飲了幾杯。」剛毅躬身支支吾吾道,「皇上諭令,當值時不得飲酒,奴才不……不敢忘的。奴才是——」「難得你記著朕的話。」光緒臉上掛了層霜般冷,「睡過了頭卻也不曾忘著飲酒,是嗎?」
「皇上怎生處置?」
「是是。」奕劻身子抖了下,忙不迭伏地道,「依奴才意思,私議禁書者都該逮獄嚴懲,只……只現下京里議論這書的……」
「嗻。」
「方才我也一直尋思著呢。」許是坐得不舒服,張謇說著轉動了下身子,接著道,「我大清雖說軍隊有數百萬之巨,只大多壓根便無戰鬥力可言。若說能與日夷一較短長的,也只李鴻章的淮軍與劉坤一的湘軍了。聽說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南巡撫吳大澂已然奏請皇上統湘軍出關抗擊日夷。唯有指望他們能體聖恩、恤民情,上下一心,為我朝挽回些顏面了。」
「老佛爺所言甚是。」
「英夷狡詐,最讓人難以捉摸。現下它說是與它些兵費,到時候只怕會漫天要價,獅子大開口的。想當年咱與它那麼多好處,它還不是打進了京師?若不是它,先帝又怎的會英年早逝??」說著,她彷彿真的動了感情,兩滴老淚自眼角處擠了出來。伸手接熱毛巾捂了捂臉,慈禧太后輕咳一聲,又道,「八月俄使喀西尼曾派使館參贊巴維福通知李鴻章,言沙俄仍遵守光緒十二年鴻章與俄使拉德仁在天津所訂之節略,暗示其必干涉日夷染指朝鮮。近日又據李鴻章電,俄國初意不改,已在海參崴增艦添兵,且喀西尼亦將奉俄皇命赴天津過冬,商洽此事。我意思咱還是借俄力妥些。」
「老佛爺息怒。」奕掃眼奕劻,心裏泛起一絲憐憫之情,莫論平日怎樣,只究竟同是愛新覺羅子孫,遂輕咳兩聲小心道,「這事兒奕劻是有失職。只目下各衙門並不比他那好,且奕劻這陣子忙於戰事,有所疏忽也……也是難免的事兒。老佛爺就念他素日做事尚算謹慎,與他條後路,容他——」
奕無奈地咽了口口水:「設若皇上力主罷斥李鴻章,奴才——」
「奴才奕劻恭請皇上聖安。」
「我這問你話呢!」
此刻已是戌正時分,肆虐的西北風拉著又尖又長凄厲的呼嘯聲四下里久久迴響著。慈禧太后坐在燒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著釅釅的茶水,情緒顯得亢奮,雙眸炯炯有神地望著殿頂橫塵,不知在想什麼。
「是嗎?」慈禧太后擺下手止住李蓮英,轉身上炕側身躺著道。
光緒古井一樣的眸子望著奕:「六叔,你意思呢?」「這——」奕咽了口口水,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皇上,眼下民怨沸騰,求和是……是不可行的。只日夷虎視眈眈,而我朝又新敗,奴才尋思不妨與俄人交涉。此非為求和,只與我軍備戰爭取些時間。倘日夷稍事休整便兵發我境,我軍何能抵擋?請皇上三思。」
「真若如此,我意倒也可行。只不知上邊意思怎樣?」正自說著,屋角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十二下,已是酉正時分。李鴻藻忙道,「好了,有話回頭京里說。聖駕馬上便到了。」
翁同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光緒,他沉著臉,拊心攢眉,聽得極為專註。屋外,片片雪花還在沒完沒了地隨風飛舞,直攪得光緒心中亂麻一般。
他,便是湖廣總督張之洞!
「情形怎樣?」
光緒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兒臣路上聞得消息,心裏亂糟糟一團,還未想這事兒。」「這敗了便敗了,想再多也無濟於事的。這要緊的還是現下該怎麼辦才是,若等人家打上門了,什麼都晚了!」慈禧太后長長透了一口氣,接著道,「我這如今也管不了事兒,回頭你與軍機們好生議議,甚對策過來回我聲便是了。」
「兒臣恭請親爸爸聖安。」見慈禧太后側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光緒乾咳兩聲抬高嗓門兒又道,「兒臣恭請——」
「制台大人,您這該走了。不然小人可——」
「進去通稟,朕有要事求見!」
「誰要你眼睛長屁股上,連制台大人也敢往外趕?」那武官笑著開口道。「那不是制台大人沒穿官服嗎?再說,制台大人那身裝束,也太——」孟浩瞥了眼張之洞,「莫說小人不識得,只怕城裡老爺們也認不出來呢。制台您說——」見眾侍衛牽馬欲進去,孟浩忙不迭吆喝道,「諸位爺們兒慢著,今兒這馬可不能牽進去。」
兩個人都沒有言語,只隔著紗窗望著外頭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出宣武門,王照方吁了口氣,道:「丟眼邀朋游妓館,拼頭結伴上湖船。如今世道真正可嘆,日本人眼瞅著就要踏上我神州聖土,這裏卻依舊沒事兒一般。」
殺御史,乃亡國之相,但凡統治者,絕不輕易斬殺御史的。慈禧太后雖則權勢衝天,卻也時時為此犯痛。此張之洞心中再清楚不過的了。沉吟片刻,張之洞咬嘴唇道:「相爺,目下形勢正急需人才之時,幼樵滿腹經綸,棄之不用豈不可惜——」
「喲,張制台呀。」潞河驛丞兀自在門外吆喝著夥計打掃積雪,見張之洞一行過來,忙迎上前打千兒道,「小人孟浩這裏給您請安了。滾單上說大人明兒辰時方進得京,不想這麼早便來了——」「怎的?」張之洞翻身下馬,淡淡一笑道,「來早了,不接待嗎?好你個黑炭團,幾載不見,又想挨嘴巴子了不成?」說著,他揚了下手。
「回萬歲爺,老佛爺一早賞雪,方回來用過膳歇著。奴才意思萬歲爺這會兒就不必進去了吧。萬歲爺的心意,奴才一準于老佛爺處稟明了便是。」
「幼樵如今還能誤什麼事?旨令回籍呀。」張佩綸伸手緊緊握住李鴻藻兩手,「恩相,幼樵絕沒有做過一絲對不住朝廷、對不住皇上的事兒呀。為什麼他端良彈劾我?為什麼皇上聽他言語,便問也不問查也不查——」
「孔老夫子經南海先生這麼一打扮,真可愛了許多。」王照按捺不住心中興奮,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說道,「妙,真是太妙了!季直兄,你這狀元郎,可有南海先生如此心機?」張謇案前提筆,似乎要寫什麼,因著王照言語來得突然,筆未落紙就先滴了兩滴在麻紙上。瞥眼王照,張謇將筆放下,笑道:「我是徒有虛名,怎敢與南海先生相比?你就莫再拿我做笑料了。」他笑著咽了口口水,「如果說先時那本《新學偽經考》是思想界之一大颶風,那麼,此書便如同是一座活火山,小航兄以為呢?」
「非也。他來京城了。」尹銘綬油光水滑的長辮拋了椅后,手撫著油光發亮的額頭,道。「朝廷戰事日緊,他怎能離開?」張謇搖了搖頭,「不知佩文兄從何處得的消息?」
「奴才對老佛爺絕無二心的。奴才——」
「奴才翁同龢奉旨見駕。不知老佛爺何事宣召奴才?」
「是徐世昌的消息,他和袁慰亭乃八拜之交,這還能有假不成?」
「進來吧。」光緒移目乾咳了聲,「剛毅,你也進來。」
李鴻藻雙眸凝視著翁同龢,見他面上神色緩了些,方開口道:「叔平兄心思季云何曾沒有?只罷了李鴻章委以何人?劉坤一、吳大澂雖請纓出戰,只他們那能耐實在讓人放心不下。更況目下各軍皆士氣低落,統軍將領個個貪生怕死。」
躬身出樂壽堂,光緒直夢境中一般恍恍惚惚,幾時出的樂壽堂的門,又幾時過的德和園,這一切他都不清楚。他弄不明白,慈禧太后何以會如此慷慨,非只應允了他,便連聖旨亦代他擬好了,這一切不像是真的,只那旨意卻實實在在地揣在自己懷中。他心裏像潑了一盆糨糊,邁著飄忽不定的步子上了台階,太監們忙著給他拂落身上的雪,都似毫無知覺,直寇連材過來請安,方發覺已回了玉瀾堂。
「據李鴻章電,俄領事稱公使喀西尼三四日內來津,奉本國命在津過冬,會商一切,俄廷初意不改,不願日得朝地,且聞俄在海參崴預備海艦陸兵頗多。」
「小人在。不知相爺有甚吩咐?」
「皇上,奴才——」
「行了行了,莫管我怎的說,你總有話兒回的。」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翁同龢,挪動下身子望著黑沉沉的天穹,約摸袋煙工夫,愀然嘆道,「當初不允出兵,你們這也不行那也不可。如今好了,人家打到門口了,你們怎就都啞了,腦子就都沒轍了?」她頓了下,見翁同龢翕動嘴唇欲言語,又道,「你們心思都是好的,只別忘了咱就那點子能耐。明知不行卻偏要拿雞蛋往石頭上撞,這叫什麼?這叫愚蠢!」
「奴……奴才在,老佛爺……」
「皇上,外夷皆狼子野心之輩,萬不足信的。」翁同龢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想那英夷,更是陰險狡詐猶勝他國,豈會做此公公背媳婦過河——出力不討好的事情?皇上,此事萬不能允呀。」「師傅快快起來。」光緒苦笑著嘆息一聲,說道,「你侍朕左右,朝夕不離,你還不知道朕這心思嗎?但——」
「奴才謹遵聖訓。」
「你嘆什麼氣,嗯?!」慈禧太后刁狠地一笑,咬牙道。奕心裏方自懊悔,聞聲駭得額頭上冷汗直往下淌,虧得在宦海摸爬滾打多年,眼睛一轉忙不迭道:「奴才是為皇上不曉事嘆氣。老佛爺將他一手帶大,可他卻常常惹老佛爺您不快,真是——」彷彿真的一般,奕說著又嘆了口氣,「不過,皇上心思還是好的。只行事有時太任性了些,顧慮也不周全,老佛爺您就別放了心上,氣傷了身子骨——」
「奴才懇請老佛爺——」
「行了!」慈禧太后陰沉著臉,細碎白牙咬著道,「都是些什麼人?!」
慈禧太后盤膝坐在炕上,慢條斯理地進著膳食,足足袋煙工夫,方放箸揮揮手,有read.99csw.com氣無力地吩咐道:「進來吧。」「嗻!」二人答應一聲輕步進屋,偷眼慈禧太后,「啪」地打馬蹄袖跪了地上,叩頭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嗯?」
「你說什麼?出了甚事兒?」翁同龢昨夜當值,四更天回府蒙頭便睡,一覺醒來便急急忙趕了過來,雖說平壤、黃海敗績早已在官場上傳了開來,只他卻是一絲不曉。
光緒背手繞室踱著碎步,說道:「朕屢屢降旨積極備戰,不可心存和意,他卻每每敷衍塞責,以致招得今日敗績,似他這種不思悔改的奴才,留著何用?!」他臉色陰鬱,感情激越,用期待卻又略帶茫然的目光挨次掃視著眾人,「隻眼下日夷佔據平壤,勢將渡江侵我疆土、辱我蒼生,如何應急方是最要緊的。你等心中有何想法,說與朕聽聽。」徐用儀入值最晚,見眾人都不言語也不是個事,率先躬身打千兒開口道:「皇上,侍郎王永化上折請復黃天霸原官,率軍與日夷廝殺;御史鐵令奏請用檀道濟——」兀自說著,一側剛毅忙不迭扯袍袖止住,徐用儀怔怔地望眼眾人,卻皆低頭暗笑,眉頭皺著猶道,「怎的了?這摺子上便這般——」
「奴才不敢。」奕身子不易察覺地抖了下,忙不迭道,「老佛爺責備他,奴才——」「我知你心裏擔心自己不定甚時也會是他那樣兒。今兒把話說明了,但有我在,這位子便是你的。」慈禧太后輕揮了下手,說道,「其實便免了他,我這心裏也不忍的。那書我方才看了下,實在是大逆不道,任下邊奴才議論著,遲早會鬧出事兒來。總署整日與外夷打交道,最是危險的地兒,這樣子能成嗎?如今戰事如此,議和的事兒倘傳了開來,京城不炸鍋才怪呢。你說說這哪條我不該免了他?」
那武官嘴唇翕動著,只卻被他的眼神迫得噤了口,仰臉高聲吩咐一聲,往馬臀上連抽幾下奔了前去。
「奴才在!」崔玉貴正自掌燈,聞聲忙不迭丟活兒上前打千兒道,「老佛爺甚事吩咐奴才?」
雖說狀元及第,大魁天下,只張謇自進了翰林院之後,仍舊孤身居住在南通會館里。這日五更天,張謇便被會館管事喚了起來。徑自穿上簇新的六品官服,略用了幾口點心,兀自把茶感慨間,會館管事輕步進了屋:「大人,是時辰了。」「嗯。」張謇點了點頭,隔窗外望,啟明星已在屋梢,起身整袍褂抬腳出屋,安步當車,便奔了正陽門內東交民巷的翰林院。
「老師您這可說錯了。香濤兄本身便長幼樵十多歲的。再說香濤兄督署三省軍政民政,政務繁雜,哪似幼樵逍遙自在?」張佩綸臉上擠出一絲笑色,拱手對張之洞道,「數載不聞香濤兄音信,不知一向可好?」張之洞怔望著張佩綸,少頃方笑著施禮:「勞老弟挂念,香濤還說得過去。聽說老弟做了李制台東床快婿,今日遇著了,是不是與香濤補桌喜酒喝喝呀?」
「皇上,」剛毅受了慈禧太后旨意,猶豫著躬身插口道,「我軍頹廢喪志久矣,此番平壤守軍一萬餘眾,聞日軍攻擊便聞風喪膽惶惶不可終日,稍一接觸即狼狽潰逃,由此可見一斑。奴才意思——」他猶豫著望眼光緒。
「回萬歲爺,相爺們都在屋外檐下候著呢。慶王爺奴才去時署里正忙著,說立馬便過來的。」
「喲,萬歲爺來了。」李蓮英自門裡瞅著,滿臉奸笑迎了出來,打千兒道,「奴才李蓮英給萬歲爺請安了。萬歲爺這回來想必沒用膳便趕過來與老佛爺請安吧。嘖嘖嘖,萬歲爺這份孝心,真讓奴才感動呀。醇王爺,您這又怎的了?莫不是——」兀自喋喋不休間,光緒冷冰冰開口道:「親爸爸可曾歇息?」
「來……來了……」孟浩在門口處呆若木雞,聞聲愣怔下忙腳不沾地奔向馬廄,頃刻之間便親自拉了兩匹馬過來。翁同龢與李鴻藻什麼話也沒說,幾步下階一人牽一匹,就著堂屋台階騎上,一抖韁繩便沖門而出。
「罷罷,這麼多虛禮做甚。我這剛進膳,下來松泛下,你只管坐著就是。」慈禧太后雙眸掃眼奕,移眸望著窗外,似乎在理順亂麻一樣的思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輕輕嘆了口氣,道,「奕劻這陣子做事還算小心,免了他差事我知你心裏——」
「奴才——」翁同龢猝不及防,慌亂了一陣,道,「奴才是皇上的奴才,也是老佛爺的奴才。但主子吩咐,奴才豈敢不遵?」「是嗎?這可太難得了。」慈禧太后說著在炕上盤膝坐了,端煙槍吸口煙,吐煙圈道,「我聽說皇上要借英力與日議和,可有這回事?」
「衙門職司所在,若……」奕劻心裏結了冰一般,哆嗦著嘴唇道,「若也相與議論,少不得免了差使——」慈禧太后突然仰天大笑,聲音又犀利又尖銳:「說得好,說得妙!」說著,她止笑盯著奕劻,陰森森道,「回頭將你那差事都交了奕。天冷了,你也上歲數的人了,回府里好好養養身子骨!」
張謇似笑非笑,道:「小航兄何苦為此傷感?心不一,情自然就不一嘛。在他們心中,但每日吃飽喝足,游好玩好,便身邊再天大的事兒,也充耳不聞、入目不見的。」「沒有國家這個大家,又豈有個人溫馨舒適之小家?如此簡單的道理,我真不知他們怎就揣摩不透?!」許是覺著轎內氣氛太沉悶,王照挪動了下身子開了轎窗,說道,「倘舉國振奮,莫說它一個小日本,便兩個三個又有何懼?」
「嗻。」
「明軍紀,振軍心,調兵遣將,與日夷再一較短長。」翁同龢神情激動,「皇上,劉坤一是湘軍名將,吳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勝……」
「行了行了。」慈禧太后擺了下手,冷冷道,「不可者多了,我這心裏豈有不知道的道理?你莫不要抗旨不遵?」
光緒推亮窗凝視著外間,輕輕應聲:「嗯?」
「兒臣謹遵親爸爸懿旨。親爸爸安詳,兒臣告退。」
「繼續趕路!」
「老佛爺憂國憂民,奴才豈敢苟且怠荒,使後世子孫共議老佛爺付託之誤?」奕頭貼在地上,「奴才定盡忠盡責,襄贊老佛爺!」慈禧太后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紅暈,背手繞室踱了圈,于炕上盤膝坐了:「還跪地上做甚?起來吧。本想著皇上發個話兒,也名正言順,如此罷了,下去你與李鴻章——」
「別自己慰自己了,真要心裏有譜,能找到英夷門上?」慈禧太后坐起身端杯漱了漱口,「事情到這份兒上,再說也沒用的。調兵遣將以御日夷侵擾,這自是要做的。關鍵還在這該不該找外夷幫忙上頭。」說著,她長嘆了口氣,「我朝國力衰竭,如今又連遭天災人禍,與日夷長久打下去,敗,無疑雪上加霜,即使僥倖取勝,亦大傷元氣,沒個十年二十年怕都緩不過勁兒來。你們都在皇上身邊整日伺候著,切不能一時頭昏腦熱,任著性子做事。你說是嗎?」
「真要說起來,但思恩報國,奮勇殺敵,莫說淮軍、湘軍,便隨意拉出去一支兵馬,何嘗不能與日夷一較長短?可惜目下各軍士氣低落,無心作戰。統兵將領又多皆貪生怕死之輩,換誰只怕都一個樣的。說心裡話,我這心裏真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勸皇上出兵朝鮮的。雖說不出兵朝廷顏面上不好看,可總比日後要強過百倍吧。」李鴻藻移眸望著窗外,兩行老淚無聲地淌了下來。
「那便將那奴才罷了、斬了平息民怨。」
「叫進來吧。」
慈禧太后臉上泛起一絲冷峻的笑意,不冷不熱道:「只我不曉得私下議論這書的人該怎生處置,依你看呢?」這若也治罪,只怕京城這牢房擠破了也不夠用。奕劻心裏尋思著,只卻不知如何回奏是好,偷偷移手捅了下身旁奕。
「季直兄。」一個三十四五年紀、身材修長、上嘴唇留著一綹漂亮髭鬚的男子推門進來,見張謇正自在案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沒有反應,遂輕手輕腳繞了他身後,俯首觀望片刻,乾咳兩聲抬高嗓門道,「季直兄!好投入吶!」「嗯——」張謇身子電擊似顫抖了下,忙將手中書塞于袖中站起身,回首望眼來人,暗吁口氣一拳搗了過去:「好你個王照,進來也不打聲招呼,想駭死我呀?」
「奴才愚鈍,老佛爺——」
翁同龢彷彿一下子被抽幹了血,他覺得頭暈,狂跳的心似乎要衝胸而出,憋得氣也透不過來,好半日才從驚怔中回過神來,茫然地望著李鴻藻:「這……這甚時的事?」
「道乏吧!」
「奕,你回頭擬旨。」光緒沉吟片刻,說道,「著宋慶節制直、奉諸軍,罷葉志超總統一職。」
「奕怎的還不見進來?」
「奴才——」
「季雲兄——」
「我腦子再沒有比這會兒更清楚的了。」
慈禧太后掃眼光緒,復移目望著載灃,臉上掠過一絲冷笑,說道:「知道了。此番你侍奉皇上,一路上吃苦不少,回頭好生歇上幾日,養養身子。道乏吧。」「此皆奴才理應做的事兒。」載灃躬身道了句望眼光緒,眼神中那期待、懇求和擔心一望可知,「啟稟皇上,各位相爺都已在玉瀾堂候駕,請皇上——」
光緒長長透了口氣,心下略覺安生,只轉瞬卻又心中一片空白,四邊沒有著落。他不明白,這陰沉沉、麻蒼蒼的天穹怎的就突如其來地掉下塊大餡餅。慈禧太后陰冷地笑著:「皇上,怎的了?身子骨不舒坦?」
「知道了。」
「季直兄,這一大早的窩屋裡不嫌悶得慌嗎?」張謇抬手示意王照藏了書,上前拉開門,卻原來是甲午恩科殿試第一甲第二名進士、翰林院編修尹銘綬。尹銘綬一表人才,冠玉一樣的臉上長著一雙杏仁眼。見張謇拱手給自己行禮,忙不迭還禮道,「這麼好的天氣,季直兄悶在屋裡,莫不是金屋藏嬌,怕咱們撞著。」
「皇上——」
在會館前下轎,目送著王照折了朝陽門方向,張謇伸欠著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氣,心裏頓時清爽了許多,抬腳進去,在天井院恰見會館管事出來,遂問道:「王管事,可有人找我?」
「季直兄這是不樂意了?」
「千真萬確。」尹銘綬臉色陰鬱,點頭道,「我有個同鄉在總署里當值,李鴻章來電便是他接著的。」
「明軍紀,振軍心,調兵遣將,與日夷再一較短長。」翁同龢神情激動,「皇上,劉坤一是湘軍名將,吳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勝?與俄求和,無異引狼入室,萬不可行的。」他話音剛落地,剛毅立刻頂了回去:「劉坤一心思不純,吳大澂何敢言不是張佩綸之流?似此種人,想期望能成大事,無異白日做夢。皇上,日夷侵凌朝鮮,已然侵害沙俄利益,其欲為我與日講和,我朝是要損失些銀兩,只總比日後割地賠款強過百倍。」
「平壤淪陷,護送援軍的北洋水師亦遭日艦攻擊,只傷亡還不清楚。」
「好你個黑炭團,方說了你就又來了。怎的,又想討打了不是?」
「佩文兄有何高見?」
「好了,你忙去吧。記著,略收拾下就可以了,莫要大折騰。」
「你莫不是身子骨不對勁,昏了頭了,嗯?!」慈禧太后目光變得陰森恐怖。
「張之洞給相爺請安!」
「我這身子骨還不至於就被他氣傷了!」
「師傅可還有何良策?」
「真是白日做夢!」不等翁同龢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冷冷開了口,「皇上年幼歷淺,識不清英夷面目猶有可言,你這麼大歲數了也不曉得嗎?」翁同龢聽著慈禧太后的話,忙挺身跪直了身子,說道:「外夷狡詐成性,實不足信,奴才雖迂訥遲鈍,卻也是知道的。」
「不,不是。皇上方始還尋思著——」
「奴才……奴才……」翁同龢搜索枯腸半晌回不出話來。光緒愀然嘆道:「奕劻,你回頭就此事與英夷談談,兵費可以出,但有其他條件,免談。」
「將帥不易,何談其他?」翁同龢冷哼一聲躬身插口道,「皇上,此番我軍敗績,罪在李鴻章畏葸縱敵,奴才懇請皇上罷其職以泄民憤。」
「不……不是奴才多嘴,主子娘娘她……她也真夠可憐的。奴才們聽說打前次醇王府回園子,老佛爺便要……要娘娘閉門思過,還下令沒她的話兒,主子娘娘不得出宜芸館半步——」
「都坐著說話吧。王福,給相爺們弄些參湯進來。」一碗滾熱的參湯喝下去,眾人頓覺眼明耳聰,精氣神恢復了大半,遂謝恩歸座,凝神靜候光緒言語。光緒臉上泛著絲冷峻的微笑,看也不看眾人,只低頭看著面前茶几上一份份鋪開的摺子。
「說他與我二心,是冤枉他了。好歹等過了這陣子再說吧。」慈禧太后說著移目望著奕,「李鴻章可有回話過來?」
「沒有。」
「你……你過去回老佛爺,朕這邊事情馬上便完,待會兒就讓他們過去。」光緒黑漆漆的眸子掃眼奕、奕劻二人,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兩步,彷彿發泄胸中愈積愈重的鬱氣,長長地透了口氣,「朕尋思了,季雲意思可以一試——」
申正時刻,風雪迷漫中,一團白影從皚皚的官道上急馳而來,馬蹄踩雪發出的單調的「咯吱」聲和著朔風呼嘯聲,彷彿要劃破那麻蒼蒼的天際,九*九*藏*書久久迴響著。「大人,」一個四品武官穿戴的侍衛嘴裏噴著白氣回首道,「前邊似乎有座山神廟,您看是不是歇會兒?這一路上——」為首那人五十開外年紀,仙鶴補服外套件黃馬褂,清癯的面頰,額頭上滿是深深的皺紋,深不見底的眸子仰視著昏暗的天穹,長長吁了口氣,問道:「離驛館還有多遠?」
「此皆兒臣主意,回頭兒臣便詔告天下,澄清此事。」光緒暗哼了聲,強壓著胸中怒火說道。
「什麼事?」
「如此甚好。」張謇點了點頭,劍眉微皺下問道,「對了,聽說老佛爺似有求俄調停之意,你可有耳聞?」
「這又是為著——」光緒劍眉緊鎖,收了口,他心中似乎已然明了。半晌,問道,「你聽誰說的?」寇連材咽了口唾沫,上前躬身小心回道:「宜芸館使喚奴才大半換了,有個把門的奴才先時是老佛爺那邊的人,奴才與他交往不錯,這都是聽他說的。萬歲爺,這時辰尚早,您看是不是——」
「嗻。」光緒答應一聲掃眼慈禧太后,起身打千兒道,「親爸爸,兒臣——」話方說半截,外間傳來載灃聲音:「奴才載灃給太后老佛爺請安。」
「好好,我依你,你就快點拿來吧。」
「你前邊說的不假。沙俄是佔了我大清不少土地,每想起這事,我這心裏就——不過你平心想想,好處都讓英法得了,它總不能——」似乎被翁同龢的眼神所懾,慈禧太后徑自收了口,端杯啜了口奶|子,乾咳一聲接著,「英夷犯我京師,令我天朝愧對世人,俄國總沒做過這種事兒吧?雖都不是什麼好主顧,只比比還是俄國妥些。再說英夷勢力在江南,俄國在東北,日夷犯朝,它又操的哪門子閑心?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你真的——」
「怕到時萬歲爺您的話兒也不——」兀自說著,冷不丁光緒甩手一記耳光抽了過去,李蓮英身子轉了個圈兒,腳底一滑狗吃屎般趴在了地上。載灃滿是惶恐的目光怔怔地望著李蓮英,半晌不聞光緒動靜,移目望時,卻早已進去,忙不迭起身疾疾奔了進去。
「啟稟萬歲爺,老佛爺那邊崔公公求見。」
「我可沒有這麼說。只既有此息事寧人之途,又何必貿然行之?我朝現下情形,已不容再有閃失的了。翁相。」
「李鴻藻回城裡當值,其他人明日隨朕與老佛爺一起回去。下去讓連材進來,與朕松泛松泛。」
「奴才奕、奕劻奉旨見駕!」在滴水檐下深吸口氣定住心神,奕輕輕彈了彈身上積雪,回望眼奕劻,朗聲道。
「誰曉得呢?我這一覺醒來,已是巳時過著一刻,牙也沒刷便急急過來了。」翁同龢長長透了口氣,「這鬼天氣,可真邪乎,這般早便下起雪來。」李鴻藻隨口應了句,復向遠處望望,吩咐孟浩幾句便與翁同龢一起複踱了進去。
「不不不,制台大人來,小人這心裏再歡喜不過了。」孟浩一個千兒打將及地,起身到張之洞身前滿臉堆笑道,「制台您千萬包涵著些。今兒莫說是誰,打尖都不成的。大人們一路辛苦,小人這就吩咐夥計們備些酒食——」
「知罪朕且不罰你,只以後再莫如此!還有爾等,亦都記著些朕先時話兒,莫到時怨朕不與你們情面,不顧惜老臣!」
「翁相以為該當如何?」奕淡淡道。
「此是張佩綸與寶廷寶大人說的,他與寶大人私交甚篤,又是李鴻章女婿,想不會有假的。」王照冷哼了一聲,憤憤道,「此必李鴻章為保他實力,唆使老佛爺這般做的。這老東西,真枉了皇上對他一番恩寵。」張謇攢眉痴痴地望著窗外,久久沒有言語。紙屑一樣的雪花在風中飄舞著,貼在轎窗上。王照不勝其寒地哆嗦了下,怔怔地望著張謇,「季直兄,你莫不是也有此意?」
「沒有回頭便發了出去。對了,這幾日天氣冷得邪乎,我這腰又不對勁了——」
「奴才為天子近臣,不敢以和局為舉世唾罵。老佛爺既欲藉此為我朝贏得時間,奴才豈敢不遵?」翁同龢眉頭緊鎖,嘴裏嚼了苦橄欖似的咽了口澀澀的口水。
「姑且不言湘軍能否擊潰日夷,揚我國威。平壤我軍敗績,必將調整兵力重新布防,此簡單道理日夷豈有不知之理?它又能讓我朝有足夠的時間完成調整嗎?只怕未等湘軍開拔,日夷便會越過鴨綠江,長驅南下的。」張謇咽了口唾沫,神色悲凄中帶著絲茫然,「我之所以有如此想法。一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于湘軍亦不大看好的。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遭就那環境,便好又能好到哪兒去?與其將來與日夷割地賠款,倒不如現在藉機結了這場紛爭。最低限度,蒼生可免受戰火塗炭,而我朝又可少些損失。這二呢,即使不能就此了卻這場紛爭,亦可為我朝贏得些時間,你說呢?」
「奴才知罪,請皇上責罰。」
光緒彷彿不認識般望著慈禧太后,半晌雙手捧過,打開看時,卻見上面寫道:
徐用儀正在軍機房炕上取暖,聞聽光緒宣召,夾袍也沒顧著穿便急急奔了過來,這會兒早已凍得渾身知覺去了大半,見剛毅打了頭炮,亦忙不迭道:「是……是呀。叔平兄,你就好歹說……說句話兒吧。兄弟這實……實在是……」
「少說還有二十多里地呢。大人——」
光緒手伸半空,猶豫下關了亮窗:「既是老佛爺有話,過去只會與她惹來更多的麻煩。趕明兒你將這次帶回來的東西揀些送過去,告訴她,天冷了,多注意身子骨。」
慈禧太后之令翁同龢赴津,實包藏著險惡的用心。時舉國輿論一致主戰,對北洋海陸軍的潰敗更是怒不可遏。慈禧太后雖有心議和,只卻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派翁同龢出面干這聯俄求和的勾當,自是再好不過。老於世故的翁同龢對慈禧太后的用心豈有不清楚的道理?然而——此時此刻,他方真正體會到奕口中那「難」字的真實滋味!
奕怔怔地望著慈禧太后:「老佛爺這是——」「將那些奴才挨個數,有誰能與洋毛子說得上話?」慈禧太后發泄胸中鬱悶價透口氣,「還得李鴻章!民怨雖不可不慮,只和議卻更是緊要。你回頭告訴皇上,李鴻章年事漸高,不辭勞瘁,體氣不甚如常,辦理軍務難免有疏忽之處,值此用人之際,好語慰存方是上策。」
「似他這種人物,季直不恥與之結交。」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佩文兄說笑了,請,屋裡請。」張謇將手一讓,吩咐下邊上茶,折身回屋。彼此寒暄幾句,尹銘綬端杯啜口茶咽下,望著張謇開了口:「季直兄,不知袁慰亭可曾到會館拜訪?」
慶親王奕劻答應一聲,回頭看了看猶自跪在地上發怔的剛毅,伸手捅了下抬腳進屋,瞟眼坐在炕上的光緒,「啪」地打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說道:「奴才給主子請安!」剛毅心裏「咚咚」直跳,蒼白著臉垂著頭一聲不敢言語,只默默跪地叩頭。
「平壤城一萬多駐軍,皆我大清之精銳,怎的會如此不堪一擊?」
「季直兄,此番我之敗於日軍,究其因皆在那李鴻章。倘不是他畏縮縱敵,我朝何以遭此敗績?」尹銘綬腮邊肌肉抽搐了下,「目下形勢已然刻不容緩,若依舊這般下去,只怕鴉片戰爭那種慘景不久將重現於我輩面前。我們商議著上摺奏劾李鴻章,請求聖上罷其官、奪其爵,另委賢能,只苦於未有有力之證據。袁慰亭久居朝鮮,與個中內幕必知之頗多,還請季直兄暫棄昔日怨恨,於他口中探得些情況,以期能一針見血,擊中要害!」說著,他起身深深躬下身來。
「是奴才。」李蓮英應聲進屋,看了一眼滿臉洋洋自得神色的慈禧太后,打千兒道,「老佛爺有何吩咐?」慈禧太后沒有理會,高聲喊道:「小崔子!」
「奴才——」
「罷罷。誰要你不開眼兒?」慈禧太后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顫了下,望眼光緒,道,「這小日本佔了平壤,斷不會就此罷手的。東北乃我朝龍興之地,祖宗陵寢又在那兒,不容有半點閃失的。你可已有了應對的法兒?」
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短短几個時辰,四下里已是白皚皚、迷茫茫一片。瑟風捲起雪塵,在蒼暗的天穹間旋舞著,把整個世界都攪得渾渾噩噩。
「罷了,於事無補的話兒,說又何用?」張謇苦笑了聲,道,「真要像你說的,莫說它小日本,便英俄諸夷又何敢犯我天朝?南海先生說得不錯,喚醒國人實當今第一要務。只可惜要做到此,卻是難於上青天吶。」
不待徐用儀話音落地,光緒瞥眼剛毅,問道:「你呢?」「回皇上,」剛毅身子哆嗦著,顫聲道,「奴才和他一起進……進的園子。奴才昨夜當值,不……不想睡過了頭,請萬歲爺恕……恕罪。」「都進來吧。」光緒抬腳上階,欲進屋時卻又收腳,掃眼眾人,冷道:「你們誰吃酒了?!」李鴻藻身子哆嗦了下,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話到嘴邊卻忙不迭止住。在驛館雖說進了些飯食,只酒他卻是一滴也未沾的。
檀道濟,南朝宋時人,黃天霸更是小說《施公案》中的角色,這等人何以用之?光緒回首掃眼徐用儀,冷哼一聲道:「朕記得咱大清朝可沒這麼兩個人兒,下去與朕查查再奏了進來!」
「事已至此,就算了罷。你這再頒旨下去,便沒有的事也成有的了。」慈禧太后說著坐直了身子,于茶几上端參湯呷了口,嘴唇翕動著欲言語時,恰李蓮英從外間狼狽進來,慈禧太后瞅著,忍不住笑出了聲,「看你那樣。怎的,身子痒痒,雪地里打滾來著?」
「目下國庫空虛,兒臣想能省還是省著些。」光緒目不轉睛地望著慈禧太后,「等這場戰事結束了,兒臣再與親爸爸好生——」
「回相爺話,上邊確實寫的是申正時分。這大的雪,該不會是皇上——」話音未落地,一陣「咯吱咯吱」馬蹄踩雪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孟浩忙止口迎了前去。不大工夫,伴著個人兒近前,李鴻藻翕動嘴唇方欲言語,那人已自開了口:「季雲兄,這光景了皇上怎的還沒到?」說著,抹了一把滿是雪水的臉,李鴻藻這方看真切,卻原來是翁同龢,遂拱手道:「我還以為送信的來了,不想卻是你。怎的,剛毅他們幾個還沒過來?」
光緒使眼色止住載灃,輕咳兩聲躬身道:「親爸爸。兒臣意思,想請親爸爸下旨將今年萬壽慶典取……取消了。」慈禧太后兩道寒光直盯著光緒,半晌,方道:「這又為的什麼?!」
「正是。」尹銘綬點了點頭,道,「季直兄想來還不知曉,我軍昨日與日軍在朝鮮交了手——」
「那是那是,老佛爺大人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這事兒還能放不開嗎?」奕滿臉堆笑奉承著,沉吟片刻,做了最後一番努力,「老佛爺,葉志超此次統軍一萬餘眾鎮守平壤,遭遇日軍即聞風喪膽,一夕狂奔五百里潰逃回國,使得舉國震驚,莫不將矛頭對準了李鴻章——」
「香濤呀,快快進來說話。」張之洞答應一聲拋簾進去,卻見李鴻藻一身簇新袍服起身迎了過來,忙不迭打千兒施禮:「相爺這做的甚?折煞香濤了。快快落座、快快落座。」「一別數載,不想你卻憔悴得這般樣子。」李鴻藻微笑著,只卻掩不住眉宇間的濃濃憂思,「記得你比幼樵只年長几歲,你瞧瞧他,倒似比你年輕了十多歲。坐,還愣著做甚?」
彷彿一聲炸雷,驚呆了所有的人。殿中成十雙眼睛都盯向奕劻,彷彿在看一個鬼怪一般!連奕也張大了口,不知慈禧太后竟這樣突然發作奕劻。
「皇上!」
奕躬身謝恩,起身斜簽著身子坐了凳子,心裏直十五個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微啜口奶|子緩緩咽下,心神方自定了些許。移目瞥眼慈禧太后,卻自趿鞋下炕,奕猶豫下站起了身。「坐著吧。」慈禧太后伸胳膊打個呵欠,掃眼奕說道:「這陣子你也忙得夠嗆,如今慶賀事兒罷了,你身上擔子也去了大半,日後心思都放了議和上邊。對了,下邊奴才呈進來蘇合香酒,專治心悸頭眩毛病兒。我讓奴才們與你備了些,回頭出去順便帶著。」
「托親爸爸福,兒臣一路上尚好。」光緒斜簽身子坐了,黑漆漆的雙眸凝視著慈禧太后,「親爸爸,總署轉來李鴻章電折,平壤業已陷於日夷之手,北洋水師——」「這我知道了。」慈禧太后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輕抬下手,不緊不慢道,「當初壓根便不該出兵朝鮮的,咱這自己鞋底上泥都擦不幹凈,哪有閑心管別人家的事兒?可你倒好,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如今沒法子了吧?!」她頓了下,掃眼光緒嘆口氣接著道,「看你那滿腔豪情,便我也被昏了頭,現下好了,奴才們都議論是我背地裡主張的,坑了你。」
本年十月,予六旬慶辰,率土臚歡,同深忭祝!屆時皇帝率中外臣工,詣萬壽山行慶賀禮,https://read.99csw.com自大內至頤和園,沿途蹕路所經,臣民報效,點綴景物,建設經壇。予因康熙、乾隆年間,歷屆盛典崇隆,垂為成憲。又值民康物阜,海宇又安,不能過為矯情,特允皇帝之請,在頤和園受賀。詎意自六月後,倭人肇釁,侵予藩封,尋復毀我舟船,不得已,興師致討。刻下干戈未戢,徵調頻仍,兩國生靈,均罹鋒鏑,每一念及,悼憫何窮!前因念士卒臨陣之苦,特頒發內帑三百萬金,俾資飽騰。茲者,慶辰將屆,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觀,受台萊之祝耶?所有慶辰典禮,著仍在宮中舉行。其頤和園受賀事宜,即行停辦。欽此!朕仰承懿旨,孺懷實有未安,再三籲請,未蒙慈允,敬維盛德所關,不敢不仰遵慈意。特諭爾中外臣工,一體知之。欽此!
「奴才謝老佛爺、謝老佛爺。」李蓮英躬身打千兒謝恩,雙手捧了紙吩咐那太監,「這般捧了送我房中,誰也不要動,明兒咱家親自去裱。」正說著,慈禧太后開口說道:「行了,以後心思都給我放正事上,少整日里胡思亂想!」
屋外傳來「橐橐」的腳步聲響,慈禧太后得意地哼了一聲,問道:「是小崔子嗎?」
「嗻。」奕豎耳一字一句聽著,直光緒語止半晌,方答應一聲道,「皇上,兩江總督劉坤一與巡撫吳大澂請纓一事,不知如何處置?」
慈禧太后睃眼奕,移步至案前端奶|子悠閑地呷著,半晌,冷冷笑了聲說道:「沒有最好,起來吧。」乾咳兩聲,臉上慍色已是蕩然無存,輕嘆口氣,慈禧太后又道,「我寧可冒著遭天下人唾罵的險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著保全祖上這點子基業。但國力充足,兵精將廣,我願意做這丟人的事兒?祖宗披荊斬棘千辛萬苦打下這江山,不好生珍惜,將來九泉下以何顏面對列祖列宗?」
王照打個寒戰,嘴唇翕動了下卻又止住。隔窗眺望,一群群麻雀在枯枝上忽起忽落,翩翩盤旋。許久,嘆息一聲道:「朱元璋雲胡人無百年運,我大清開國迄今已二百余年了,莫不真的是走到了盡頭?」「小航兄此語驚心動魄。不過據我看,我朝弊端雖多,只真的就——卻還不至於的。」張謇彷彿不認識似的望著王照,半晌,沉吟著開了口。「皇上勵精圖治,但假以時日,絕不至於就亂了的。後頭的事歸於天命,我等只盡當前人事罷了。」「現在變革已然遲矣,再假以時日,只怕——」許是不忍說下去,王照收了口,輕咳兩聲接著道,「季直兄,依你意思,眼下該當如何?李鴻章總督海陸諸軍,戰事至此,他難辭其咎,上摺奏劾是要的。只以後呢?以後該——」
「滾單上寫的可是申時?怎的這光景了連個送話的也不曾見著?」
「嗻——」
「嗻。」
「你是皇上的人,我使喚不動是嗎?此舉非只為議和,亦在拖延日夷進攻。你口口聲聲忠於朝事,不敢有絲毫懈怠,這又算什麼?!」慈禧太後面色鐵青。
翁同龢揀空兒不軟不硬地頂道:「老佛爺言語,奴才不敢妄加議論。只依奴才看,我朝實力是大不如前,然上下一心,卻足以抵禦日夷的。皇上業已降旨調兵遣將,相信不多日定會有好消息的。」
「回……回老佛爺話,六爺早已進……進了園子的。」崔玉貴滿臉惶恐神色,惴惴不安道,「只遇著萬歲爺,給喚了過去。」慈禧太后睃眼崔玉貴,道:「這點子事也辦不好,嗯?!去,玉瀾堂那邊瞅著,一出來立馬帶他過來。對了,還有奕劻,一併喚來。」
「都是些下等奴才。只這等人都議論著,奴才怕是——」
「萬歲爺過老佛爺那邊去了,二位相爺趕緊想個法兒,奴才怕……怕萬歲爺性子上來惹惱了老佛爺,那……那可怎生是好呀?」王福滿臉惶恐神色,直白日里冷不丁撞著鬼一般。翁同龢聽著心裏直猴抓了一般,這光景兒便他亦是無可奈何!正沒做理會時,載灃從裡間聞聲出來,掃眼眾人,道:「相爺,皇上他……他怎的了?」
似乎說累了,慈禧太后沒有再言語,只一雙眸子久久凝視著外邊漆黑的天穹。奕默然望著臨清磚地上她的影子,不知怎的,心跳又加快了……沉寂中,崔玉貴揭簾輕步進來,打千兒欲言語時,慈禧太后輕輕點了點頭。
「召其統湘軍北上。此番敗績,但那些畏縮怯敵之奴才,該給什麼處分,你們下去議了回朕。好了,你們道乏吧。」
「皇上——」翁同龢說著攢眉睃了眼奕,「皇上確有借英夷之力的想法,只不過不是為著議和,而是聯英抗倭。據悉英夷惱日夷侵朝,已將兵艦集於南洋——」
「回皇上,奴才們不曾飲酒。」
「小航兄,你耐著性子聽我細細說。」張謇輕咳兩聲,苦笑道,「但真能有好法子,誰願與狼共舞?劉坤一、吳大澂心思可嘉,湘軍與淮軍齊名,只能否與日匹敵,實在難以斷言。日軍佔領平壤,士氣正盛——」
「萬歲爺,非是奴才不與您通稟。」李蓮英搖頭晃腦,道,「老佛爺性子,歇覺最惱人打攪的。」
「此番敗績,外間沸沸揚揚,是李鴻章畏葸縱敵所致。不少奴才也上折要嚴懲於他。方才皇上意思,怕要罷了他的。」
「親爸爸,兒臣有要事求見!」
「那你還說出這種話來?」
李鴻藻丟眼色給張之洞,笑道:「這不是現成的酒菜嗎?敢情一路上餓了,那就多吃些。」張之洞望眼李鴻藻,復瞅了瞅張佩綸,愣怔片刻,哈哈笑道:「是是,倒讓相爺您說著了。這一路上急著趕路,足足七八個時辰未進丁點兒飲食。來,幼樵老弟,咱一起吃。」張佩綸淡淡一笑撩袍袖重新落座,卻只端著酒杯一杯接一杯喝著悶酒。
王照從袖中掏書愀然嘆了口氣,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冷哼一聲道:「當此朝廷上下懈怠之時,怕雖有百部千部的《孔子改制考》,亦不會喚醒那些苟且偷生的大人老爺們的!」他掃了眼張謇,「要我看吶,唯有等小日本打過東三省,打到這北京城,再似那英法燒殺劫掠一般,搗碎了他們的安樂窩,他們方能清醒過來!」
「老佛爺所言甚是。」翁同龢這會兒對慈禧太后的心思已然明白了大半,雖心裏百般地厭惡,只嘴上卻不能不道,「奴才定恪盡職守,忠於朝事,不敢稍有懈怠。」
「我于翁相、皇上面前說了不下三四遍。」李鴻藻抬眼掃了下屋角自鳴鐘,「此事究竟怎樣只幼樵心中清楚,他人又何從知曉?上書皇上,皇上問起,何以應對?只能過陣子緩緩再說了。好了,時辰不早了。香濤,你便送幼樵一程吧。」張之洞答應一聲望眼李鴻藻:「相爺,這路上聽聞此次戰事失利。日後何以應對,不知相爺心中可有良策?香濤這一路上尋思,總也想不出個好法子。倘皇上問起,香濤這可就——」
「親爸爸吃齋信佛,慈悲心腸,斷不會不依的。」
張之洞輕咳兩聲,說道:「相爺心思甚好,只那日夷蓄意已久,我朝便不發兵,亦會找借口挑釁的。」李鴻藻回望了眼張之洞,踱步道:「京中傳聞英艦齊集南洋,有與日夷開釁之志,而你亦曾私下與其會晤,不知可有此事?」「是有此事。」張之洞點了點頭,「香濤與鐵廠英顧問商榷,大約與其兩千多萬軍費,便可成此事。相爺以為此事如何?」
翁同龢嘆了口氣:「皇上他去老佛爺那邊了。這可如何是好呀?」「王爺。」李鴻藻這時開了口,「老臣們過去,只會適得其反。勞煩王爺去一趟,照應一二。千萬莫要萬歲爺使性子才是。您看——」
「是是,老佛爺所言甚是。」奕深邃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望著慈禧太后。
「奴才身子骨一向硬朗——」
光緒揮手止住翁同龢,凝視李鴻藻道:「你且細細講來。」「嗻。」李鴻藻上前一步,道:「皇上,湖廣總督張之洞先時進京,奴才曾言及此事,他亦云確有此事。奴才以為,不若就此事派員與之商洽。一來此舉于朝廷顏面無損,蒼生心裏亦好接受,二來如六爺所說,可與我軍重整旗鼓贏得時間,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有甚事就不能等陣子?」慈禧太后說著轉過身,在頤和園幾月,她的面頰豐腴了,精神似乎亦較先時矍鑠了許多。睜眼微瞥了眼窗外,慈禧太后冷冷道,「進來吧。」光緒答應一聲掀簾進來躬身請安。
「兒臣立時吩咐太醫與親爸爸瞧瞧。」
「都來了嗎?」
「幼樵謹……謹遵恩相教誨。」
「再不閃開,朕——」
「外夷皆陰險狡詐,斷不可信的。其中尤以沙俄為甚。這麼多年來,沙俄貌似與我朝親近,實則無時無刻不眼巴巴地盯著我大清疆土。細細算來,這三四十年間它占我國土何止百萬平方公里?!指望沙俄調停,只怕是前門去狼後門招虎。」張謇長吁了口氣,回首望著王照,說道,「只與外夷些好處,調解了這場紛爭,卻也不失為一可行之路。」
一杯熱茶下肚,翁同龢身上寒氣頓覺去了大半,用熱毛巾拭了把臉,說道:「這天氣,不定皇上今兒不回京了。你說呢?」李鴻藻撩袍袖坐著,掃眼自鳴鐘:「出這麼大的事兒,依皇上性子,便下刀子也會回去的。」
翁同龢眉頭緊鎖,瞥眼李鴻藻,道:「季雲兄此言差矣。普天下除了他李鴻章便沒一人可委此重任嗎?貪生怕死、士氣低落確是不假,只這關鍵還在上邊。但罷了李鴻章,殺雞儆猴,不怕下邊不振作的。」李鴻藻還欲往下談時,但聽門外一陣騷動。二人不由一怔,對望一眼忙不迭起身出屋,卻見養心殿太監寇連材大步流星地急急過來。李鴻藻三步並兩步上前:「可是皇上駕到?」寇連材大冷天兒趣青額頭上滿是密密的細汗,徑搶步于屋中央面南而立,扯嗓子道:「萬歲爺有旨,翁同龢、李鴻藻跪接!」
「相爺們問是回城裡還是留園子里。」
「嗯──哦,張大人呀。」王管事脖子縮在衣領內兀自低頭前行,聞聲怔了下忙打千兒笑道,「有有,剛來一陣子。小的說大人您午時才得回來,請他先回去,只他執意要等,現正在老爺房裡候著呢。」
慈禧太后不置可否地輕輕「嗯」了聲,接杯「咕嘟嘟」漱了漱口,也不言語,只用嘴努了努案上《新學偽經考》一書,示意李蓮英遞與奕劻。奕劻滿腹狐疑地望眼慈禧太后,瞅瞅身邊奕,遲疑著伸手接了過去。
「李鴻章的淮軍最是精銳,去他何人代之?你只這般說與他,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這次決不能由著他的性子!」
奕遲疑著,直光緒輕抬下手,方倒退著默然退了出去。天黑漆漆的,點星亦無,雖看不清遠處景緻,只光緒依舊默默地望著窗外,盞茶工夫,長嘆了口氣仰面躺了。王福輕手輕腳地進來撤掉宮燈,欲退出時掃眼光緒,猶豫著上前小聲道:「萬歲爺。」
「起來吧。」光緒虛抬了下手,努努一側雕花瓷墩,移目望著外頭已然漆黑的天,半晌,深深舒了一口氣,「給事中洪良品上折揭露李鴻章包庇縱容日夷姦細,志存和局,言李鴻章在日有商號及大量投資,故其在統籌全局上意在和而不在戰,請予嚴懲;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等雲李鴻章袒護劣員,貽誤軍事,罪無可辯,朝廷僅予薄懲,猶未足盡其欺飾之咎——」
「這——」
「王爺此語明則與我軍爭取時間,實則與求和又有何兩樣?」不待光緒言語,翁同龢復搶先道,「在此民怨沸騰之時,派員與俄交涉,民心何以慰?!民心失,又何談我朝中興大業?」李鴻藻輕咳了聲,瞥眼翁同龢說道:「翁相此言甚是,只王爺言語卻也不能不慮。皇上,奴才聽得英德兵船盡集南洋,有與日夷開釁之意,依奴才意思,此亦不失為可行之策。」
「嗻。皇上安詳,奴才們告退。」
「御史風聞奏事非我大清所訂,實歷朝歷代沿襲之舊制。雖說其亦有弊端,只總的來說卻于朝事有益的,豈能輕易廢之?凡事皆有利弊,但利大於弊,便可行的。」李鴻藻起身踱了兩步,「況目下局勢,更不能廢。皇上銳意創中興大業,阻力重重,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老佛爺怕又要復行垂簾聽政。御史風聞奏事,實皇權穩固不可缺少之力量,便老佛爺她亦不能不有所顧忌的。」
「嗻。」
「平壤失陷,北洋水師遭日艦重創。怎的?這麼大的事叔平兄一點消息也沒聽到?」
「閉嘴!虧你還有臉說,若不是你與皇上信兒,皇上會著急上火地往回趕?!」
「老佛爺明鑒,沙俄狼子野心較之英夷尤甚。」翁同龢細碎白牙咬著叩響頭道,「這些年來,沙俄借諸不平等條約割占我疆土百余萬平方公里,然猶未有知足之意,無時無刻不欲再占我東北疆土。此番俄調艦添兵,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奴才懇請老佛爺萬萬三思為上。」
「依剛相意思,此番我朝是必敗無疑的了?!」翁同龢冷冷道。
「你就莫激動了。此乃滅聖經亂成憲的叛逆之作,可是你說的呀。」張謇笑著道了句,旋即斂色道,「如今頑固守舊勢力蠢蠢欲動,倘再起波瀾,只怕南海先生性命便要斷送了。依我意思,此書最低也得等眼下戰事告一段落——」
「嗻!」